第一卷 5.挣脱困境吧,款待课。……手忙脚乱。

  *

  那一天,当吉门造访款待课时,迎接他的是近森大动肝火的声音。

  「到底脑袋要僵到什么程度啊,那些吃公家饭的人!」

  「……我可没想到会从一个吃公家饭的人嘴里,听到这样的发言呢。」

  吉门不自觉地出声道,近森则尴尬地耸耸肩。

  「怎么啦?」

  面对这并未针对任何人的提问,挂水照例代为回答。

  「就,预算的核算一直下不来,扩充观光设施和道路标示用的……」

  观光设施内的厕所和轻食设施补助,还有道路标示或引导看板的设施资讯。款待课应该从数日前就开始针对这方面编列预算,但是申请过程却遭遇铜墙铁壁。

  「是哪里被嫌啦?」

  对挂水说话无须瞻前顾后,说起话来也很容易。

  「我们想追踪整顿的设施当中,混杂了几个民间经营设施。所以,他们质疑在公平性方面站不站得住脚……」

  「没有附上『公众评论』吗?那应该可以成为公平性的立论基础吧。」

  「当然附了啊。可是,他们就挑毛病说『附上的意见数量能否形成足以信赖的公平性,这点仍值得商榷』……」

  就连「挑毛病」这样的词汇都出现了,显见挂水内心的焦躁。如果连挂水都这样了,也难怪性子急的近森会大动肝火。

  挂水难以启齿似地补充说:

  「自从发生清远先生那件事情之后,观光部那边也变得很怕事……」

  提案全县休闲乐园化构想的清远和政,被名为「公平性」的挡箭牌拐个弯撵走,至今还不到半个月。

  「实在太窝囊了嘛。」

  面对直率生气的近森,挂水的表情益发困窘。吉门露出苦笑,挂水还是老样子,家教真好。他是在顾虑和清远曾为「无血缘关系」父子的吉门心情。

  现在根本就不是顾虑那种事情的时候吧,你这家伙。

  即便清远一事的冲击,的确对各相关单位造成寒蝉效应,但是考量到预算编列时间表的问题,可不能再这么不清不楚地拖下去了。

  「总之,针对意见量不足的问题,得想办法解决才行。」

  「要启动『公众评论』的追加募集吗?」

  或许大家的怒气发泄正好告一段落了吧,职员们开始讨论起正事。

  原来如此,他们听到上面说「意见不够」,就很老实地想要追加意见啊——吉门感概万千地望着眼前的讨论光景。

  就连抱怨最强烈的近森,看来也不打算对那样的方针提出异议。

  他们真老实。老实过头了。

  「追加后又被嫌说不够的话,该怎么办?」

  吉门对挂水扔出这么一个疑问,全员闻言露出困惑神情。由于说起话来比较容易,所以当他想讲什么直截了当的事情时,都习惯直接对着挂水说。

  「上头有提出『再多收集几件』的目标数字吗?说到底,公众评论本来就不是一套取决于多数决的制度,而他们却对数字挑三拣四,很明显地就是在挑毛病吧?既然本来是在挑毛病,那么不管收集再多意见,都会被『数量不够』那套说词打回票的啦。」

  他接着把视线转向多纪。

  「多纪,要是你的话会怎么样?如果你是被征询公众评论意见的人,会怎么想?」

  在所有人之中,只有多纪拥有这样的观点——不是公务员的多纪。

  多纪思考后,露出困扰表情。在吉门催促之前,挂水就先开口:

  「明神小姐,没关系的,你老实说。」

  吉门不自觉地望向挂水的脸庞,挂水只看着多纪,没注意到吉门的视线。

  多纪仿佛从挂水那获得勇气似地回答:

  「……感觉很不愉快。」

  那句话让所有人露出大梦初醒的神情。

  「明明是因为真正关心县政,才参与公众评论募集的,结果竟然被说什么『你们的意见太偏颇,不能用』。我会觉得,县厅算什么东西嘛。」

  挂水听完,随即询问下元。

  「另外办一次公众评论,然后?」

  「原来如此。」下元也随之颌首。

  「另外祭出公众评论,募集民众对于『公众评论公平性』的意见啊……这么一来,就能若无其事地将县厅内存在『偏颇论』的这项情况昭告天下哩。说不定还真能成为多纪所说的,引导舆论支持的契机咧!」

  下元接着咧嘴一笑。

  「至少,只要执行刚刚那个公众评论的提案,也能成为一种牵制手法。毕竟,先对公众评论挑毛病的是他们。」

  「而且,也不知道这事会从什么地方走漏风声呀。像我,口风最不紧了,和观光业者商议事情时,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会说溜嘴了呢。」

  兴致冲冲地直想「不小心说溜嘴」的近森,引发周遭一阵笑声。

  「好像在磨练中慢慢成长了,感觉很不错嘛。」

  吉门一边听取议事记录说明,一边低喃。负责说明的挂水也很开心地笑了。

  「感觉有第二年的样子了吧。毕竟,去年很糟糕嘛。」

  「……啊,说得也是,款待课当然也是啦。」

  「不然你是指什么呢?」

  吉门看似不经意地回答歪着头的挂水。

  「我是说挂水你和多纪之间。」

  吉门抬头望向陷入沉默的挂水,视线随即又落至议事记录。

  「我劝你还是少做坏事。就算想要假装没事,看你那张脸就全都知道了。」

  「……可是,没想到你会这么说嘛。」

  挂水搔着头,低垂着脸。

  「怎么啦?」

  「不是啦,就……」这么咕哝的挂水,终究无法说谎。吉门也没有继续追究。

  「……我也没有刻意要改变自己的态度就是了。」

  「哪会,很明显呀。感觉上,好像变成一个多纪能依靠的挂水啦。」

  「是喔。」

  真是那样就好了,挂水露出一副懦弱相。「没问题吧。」吉门回答。

  「感觉上,也和之前那个一定要多纪跟在自己后头的挂水,差很多啦。」

  「说道我痛处了,拜托就绕了我吧。」

  趴到桌上的挂水,尴尬万分地低喃。

  「可是,又还没交往……」

  「既然会说『还没』,就代表胸有成竹罗。」

  低垂的脸庞已经红到耳根了。

  「是有什么障碍吗?」

  「还不是你们父子俩害的。」

  挂水的声音听来像是呕气。要呕气是他家的事,但是吉门对于个中原因毫无头绪。

  「为什么是我们害的啊?」

  「因为一路上都有你们看着啊,结果就会想说要等自己变得稍微酷一点后,再说出口。」

  「那个人的确很酷就是了。」

  以自身才干而言,哪有脸奢望他人将自己跟和政相提并论呢。只是吉门自己也没立场说出这种话,所以姑且不提。

  「只不过,你那种说法根本是『好心没好报』吧?」

  「才不是什么『好心没好报』。只是,因为看着你们,就会想要努力去拼嘛。」

  「要是把那个人当作目标,不论过多久都是追不上的喔。」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要和自己比啦。」

  看到更为呕气的挂水,吉门心底涌现一股恶作剧的欲望。

  「我呢,还被多纪妒忌过耶。」

  「咦?」抬起头来的挂水,果然是完全藏不住心事。

  「好像是看到你跟我感觉比较好,所以就不高兴了。」

  那是在两人不知道为什么而闹别扭,挂水把多纪扔在半夜的超商自行离去时的事。

  同时成为吵架男女双方的吃醋对象,还真是难得的体验。

  「我能不能别再被人家嫉妒啦。」

  挂水又趴到桌上去。

  「你一大堆事情都犯规了。」

  「什么『一大堆事』呀?」

  「不告诉你。」

  挂水顽固地不愿再开口。

  *

  吉门一回家,就在起居室被和政拦截住。

  「款待课怎么样了?」

  吉门苦笑以对。舍弃「你回来啦」这句招呼语,劈头就这么问,可见他有多在乎那些人。

  「要是真的这么在乎,打通电话过去也不会怎么样嘛。只是退出企划案而已,又没有禁止你们联络。」

  「不,一开始就必须谨慎行事才行。」

  「怎么尽在这些奇怪的方面特别老实呀。」

  「话可不能这么说。」和政神情转为严肃。

  「要是被人家曲解、盯上以后,那可是后患无穷。毕竟,我和县厅的关系那么恶劣,若一不小心和款待课持续接触下去,都不知道会在哪个地方给他们添麻烦。如果构想因此一败涂地,那就后悔莫及了。现在这段时间,那里有很多人因为我的事情呗搞得神经紧绷,我想还是不要随便刺激他们比较好。」

  以和政的个性来说,还真是慎重——但是,大概也是因为曾有过让他不得不慎重以对的经验吧。忌讳接触却希望得知情况,心情真是复杂。此时,吉门的存在就像是方便的天线。

  「虽然款待课斗志高昂,不过相关单位变得神经质也是事实。」

  吉门说着说着坐到坐垫上。

  「他们虽然在明年预算中,增列设置厕所、轻食设施还有整顿标示类等补助,上头却迟迟不肯批准。说是他们想追踪或整顿的民间设施,恐怕有欠缺公平性之虞。虽然提案同时也参考了公众评论,但是关于公平性这一点,他们却说担心意见数量不足。」

  这不是为反对而反对吗?和政苦笑道。

  「不过,那批人还真是不了解『私下运作』这门工夫耶——和民间剪纸天差地别,着实让我吓了一跳。」

  听到吉门的感想,和政的表情还是苦笑。

  要是去年的自己,肯定会焦躁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吧。面对此种明显无理的要求,却老实过头地只想着怎么依言行事,这种工作态度实在不像话。

  民间企业中,也会发生对于某项专案计划几近荒谬的阻扰情况。吉门自己在成为作家前,就曾在工作的贸易公司中经历过。明知是能创造利益的企划,不过如果最后能邀功的不是自己,那索性就把企划给毁了吧——这样的事情是存在的,同时也是大概会在管理阶层发生的冲突。

  只是,如果是在企业中,被阻扰的一方也不可能逆来顺受。如果被人家甩了右脸一巴掌,就要一脸若无其事地往别人左脚踩下去。即便在灰色地带展开几近犯规的拉锯战,只要言之成理就是赢家。胜者为王,若能创造利益,就不会有人抱怨。若赢到手的是肮脏的胜利,等在将来的可能就是他人的报复,但是年轻世代对此也不以为意。一心只想出人头地的家伙从位居底层开始,就一路学习如何巧妙战胜对手。

  所以,看到款待课面对阻扰只会乖乖承受,他才会如此困惑不解。就吉门的常识而言,遭遇阻扰时就要以同样力道回敬,这才是真理。

  吉门原本以为,他们理所当然会根据这样的真理行动。

  「那些人一开始就是被绑手绑脚的吧。总是以『只能正面攻击』为前提。」

  就算说他们被赋予的义务就是「无效率」也不为过。所有业务都有标准作业手册,就算面对要求临机应变的事物,也会因程序论而停滞不前。这是因为他们都被迫背负着所谓「不根据程序走,就难以令人信服」的前提。

  换言之,在公家的系统中从一开始就包含了工作者的堕落面。在最初即已盖棺论定「你们全都是堕落者」的那套系统中,又存在多少能够发挥能力的人呢?

  更何况,要开展的是毫无标准操作手册的全新事物。

  食古不化、不知变通,这些吃公家饭的就是这样——但是,他们一直以来被赋予的义务,就是必须严守这般的行政模式。比起创造力或柔软度,他们更被要求具备「僵硬性」。

  「这样下去,也不得不畏首畏尾的吧,那些人。」

  这其中,有些问题必须靠摆脱程序的论点才能克服。但是,即使最后做出成绩,他们也会因摆脱程序而被追究相关责任吧。

  这个名叫清远和政的男人,过去遭受流放的理由也就在这里。他们只是先下手为强,端正纲纪罢了。若遭受外部追究责任,问题会更大。内部处置是组织的自净行为。

  「其实,让他们畏首畏尾的也是我们吧。」

  在批判行政僵硬的同时,也有意见谴责他们超脱常轨。若是毫无前例的施政,任何内容都可能被视为「超脱常轨」,既然如此当然只好保守谨慎了。

  结果,周遭只充斥着那些无法为任何人谋取福利的空泛「正义」论,各地也随之发生那种可说是「动脉硬化」的僵化现象。

  「唉,所谓的地方自治团体,就是不注重效率,而是会优先考虑是否能对外搬出一套站得住脚的藉口的组织啦。」

  和政的回应,肯定了吉门的实际感受。

  「而且所谓的『公益』,不管是谁都会有种感觉『事不关己』的毛病。你知道体验型的校外教学吗?」

  这种尝试将农业、渔业或生活文化等体验做成观光企划,与校外教学结合的做法,近年来尤其受到都市学习的注目。

  「在观光业者的建议下,本地也展开行动去争取这方面的游客。就全国来说,也算是在很早的阶段就开始尝试了。可是,一旦成立委员会希望加以执行,却难有进展。」

  「为什么啊?好不容易才注意到这么好的点子。」

  「因为,大家都在想到底该由谁来帮忙推动。民间觉得行政单位会帮忙整合各方努力,而行政单位就是那副样子,这种事情就是不能大刀阔斧地迅速推展。」

  「这真的是急死人啦。」

  看到吉门皱着一张脸,和政笑说:「你太嫩啦。」

  「要展开全新事物,需要花钱也需要耗费心力。要是失败,谁要负责赔偿呢?不管任何人都会想到这个问题吧?如果由自己积极摇旗呐喊,结果却马失前蹄,到时候受到的责难也就更猛烈。正因为是迎接校外旅行的学生,责任相对地也更重。对方都是孩子,要是有个万一,就会被批得体无完肤。撇开这个不说,校外教学能收取的费用不高,不想到想对效果,自然会没有动力,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吧。」

  「只是,想完全消除风险再做事,根本就是胡来嘛。」

  「他们是考虑到现实问题吧。只是,乡下地方可没钱喔。所以,只要想到『一旦失败,就无法重新来过』,自然就会胆小怕事了。」

  在都会区中,不论如何总能汇集人才与资金。不管是民众或是企业的税收,都和偏远地区或小乡镇截然不同。都会,因为有身为都会的条件做为担保,所以才能够筹措资金。

  而且,社会的注目程度也有所不同。都会的失败会直接打击日本行政中枢,地方的失败对于整体的影响则较少。即便同样都是失败,国家对于都会和偏乡的因应方式也会有所不同吧。至少,国家不可能慷慨厚待执行失败的偏乡。

  因此,不管从那次层面看,偏乡都比都会更难从失败中重新站起来。

  「而且,借用你的说法,行政单位意见绑手绑脚地太久了。少做少错、凡事打安全牌,就能勉勉强强混过去的状态,可是从战后(注39:于日本「战后」意指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一九四五年)。)一直持续到现在喔。自治团体的财政困难日渐严重,这也是最近才开始正视的事情,他们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迅速动起来。只要咬紧牙关撑过去,船到桥头自然直了吧——不管行政单位或县民都还怀有这种想法吧。」

  「可是,老爸你不是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在做一些无谓的事情吗?」

  在一切打安全牌就好的那个时代,就不断提出一些惹人厌的提案。对于始终看着这股身影的吉门而言,不禁会觉得「那你现在是在讲这什么东西啊」。像他这么积极地要去当炮灰的男人,这辈子还只认识这一个。

  和政闻言咧嘴一笑。

  「我从以前开始就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啊。只怕一点点都好,就是想要更多。」

  那句低喃中夹杂着各种愧意。

  「挂水好像把你当成目标喔。」

  他想起挂水呕气的神情,没有特别意思地向和政报告。

  「会害他错失出人头地机会的事,我可不鼓励。」

  和政说着却喜形于色——多少让人有点不是滋味。吉门对着脑海中挂水那张呕气的脸庞,狠狠地超额头敲了一记。

  「我还在职那时候,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死心眼,除了壮烈成仁什么都不会。我倒希望挂水能更有技巧地留在岗位上工作呢。」

  吉门心想,不能更有技巧地留在岗位上工作并非和政的错。对于当年的和政而言,恐怕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缺乏「只怕一点点都好,就是想要更多」的心态。因为他深信「如果能比现在更好,当然要采取行动」的理想论。

  耳边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由远而近的轻快脚步声。珠帘发出声响后,佐和探进头来。

  「爸,来帮我备料。」

  他和这么出声说话的佐和四目相接。

  「回来啦,真早呢。」

  对于那句过度想要佯装泰然自若,却反而显得不自然的招呼语,吉门露出苦笑。每当吉门到县厅去,佐和总是这副样子。

  「只是去听听进度而已。我也来帮忙吧。」

  「不用了啦,反正客人很少。」

  「更何况……」佐和以嘲弄的语调补充。

  「要帮忙厨房里的事情,厨艺不好一点怎么行啊。」

  「……不好意思啊。」

  佐和以其一贯如猫儿似的动作转过身,和政也「嘿哟」一声低跟着起身。

  「平常日子里也有一定的客人上门,哈真是了不起呀。」

  「因为最近的退休客人增加了。而且,四国还有遍路朝拜,所以很受欢迎的。」

  宇佐当地也有列为三十六号朝拜所的青龙寺。

  「……清远民宿开业时,该不会就已经瞄准这块市场了吧?」

  「你说咧……」和政笑着说完便走出起居室。

  珠帘随之摇摆。那摇摆的样子,和吉门在这个家时没有两样。改变的是——

  这房子对于来年个个人来说或许太大了吧,如此想着的吉门仰望天花板。

  *

  下摆点缀着几何图样的珠帘,是首次家族旅行时买回来的。

  那是母亲与和政结婚的那一年,如今回想起来,或许那也被视为蜜月旅行。当时两人都是与前任配偶死别后,带着孩子再婚。虽然「家族」这样的容器把四人收拢在一起,不过当时大家都还在寻找各自的位置,相处起来还不太自然。

  目前自然而然会特别照顾和政带来的孩子佐和,相对地,也就无暇顾及乔介。成为妹妹的佐和比乔介小两岁,当时八岁。比乔介年幼的孩子,照顾起来本来就耗费心思,再加上佐和虽然生性刚强却非常怕生,始终难以融入新家庭,母亲为了佐和瞻前顾后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乔介也不是那么容易和人亲近的孩子,一旦被母亲那个唯一的亲人弃之不顾,就毫无容身之处。

  我……不在是不是也无所谓呢?——平日心头虽然偶尔会掠过这样的念头,但是又不可能有能力自己想办法消磨时间。当时他还是连买一瓶果汁都比起央求双亲的年纪。所以,只好怀抱着那种微妙的疏离感,在家长视线范围内转来转去地打发旅行中的时间。

  当他们经过一家纪念品专卖店时,母亲开始帮佐和挑选缀有皱绸装饰物的发束,佐和似乎也很喜欢那些漂亮的皱绸手工艺品,当母亲把发束放在她头上比较时,看起来也很开心。

  什么嘛,笑起来挺可爱的啊。

  这个成为新妹妹的小女孩,就像只不会靠近半径两公尺之内范围的野猫。特别是当乔介一找她说话时,就会显得很紧张,随即陷入沉默。

  如果也能对着我笑就好了,他这么想一边移动到民俗艺品销售专区。要是乔介一走进去,她们难得的交流恐怕就会瞬间僵硬凝结吧。

  在琳琅满目地摆满木雕工艺品或陶瓷的卖场中,挂着几组珠帘的展示品。正当他哗啦啦地拨弄长串的抛光木头珠子所组成的门帘时,和政来了。

  「抱歉,佐和是个不太好相处的孩子。」

  欸?或许,他那时候才首度好好端详和政的脸庞。

  和政对于在旅行中总觉得没有容身之处的乔介,好不敷衍地道了歉。说了「因为佐和,害你被冷落,对不起」。由于大人(特别是乔介的母亲)都觉得不需要对小孩子道歉,和政的态度更显得正直豪爽。

  所谓的父亲,就是这种感觉呀。他很早就和亲生父亲死别,所以不太记得了。

  「可是,因为佐和年纪比我小呀。」

  乔介这么回答后,和政又说了一次「抱歉」。

  「你喜欢哪一个?」

  被这么一问,他顿时感到困惑。后来才发现,和政指的是自己随手玩弄的珠帘。

  这东西纯粹就是摸起来好玩,图案怎么样倒是无所谓,可是他明白和政和很在意自己感受,所以姑且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这个。」

  他选的珠帘,上头缀着看来似乎最费工的几何图案。其他的主题不是花就是鸟,感觉很女性化,他不喜欢。

  此时,母亲叫唤道:

  「乔介,你觉得那个适合佐和?」

  同样都是樱花图案,一个红色、一个粉红色。虽然他觉得两个颜色不是很像吗?可是对于她们两人而言,似乎有很大的差异。

  有乔介站在面前,佐和照例还是很紧张地绷着一张脸,整个人僵直不动。她那五官分明的脸、脸庞只要一僵硬,就会变得很严肃。

  固定于左右两边耳朵上方的发饰,难以巧妙地搭配那张严肃的脸庞。看起来,就像是强迫闹脾气的孩子上妆。

  两个都不适合,这么讲一定不行吧。当他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蓝色发饰。那和两人所选的是相同款式,可是颜色不同。

  他随手拿起来,试着固定到佐和的头发上。佐和肩头微微一震。

  「我比较喜欢这个。」

  虽然是相同设计,却带着些许成熟感,另外也稍微缓和她僵硬的表情。

  母亲也「喔」的一声歪着头端详。

  「我本来觉得蓝色是男孩子的颜色,没想到挺合适的呢。」

  他有时会很受不了母亲这种刻板的思考方式。说什么蓝色是男孩子的颜色,哪里的男孩子会用这种皱绸装饰物发束啊?

  「蓝色的,很可爱呀。」

  他反驳母亲肤浅的意见,语调也变得不耐烦。

  结果,佐和似乎很困惑似地视线低垂。啊,这时候好像不能只称赞东西喔。他之前曾在书里看过,有段情节是女主角听到别人称赞她的衣服时反而闹别扭。那似乎不是适合小孩子看的小说,母亲觉得「小孩子看这种东西还太早」,当时没给他好脸色。

  总而言之,她现在说不定就是像那个女主角一样在闹别扭吧!

  「蓝色很适合你,很可爱喔。」

  他对着佐和再说一次,佐和的头顿时垂得更低了。

  「……谢谢,乔介哥哥。」

  道完谢,仅些微瞬间抬起的脸庞有些潮红。

  这样啊,她不是在闹别扭,是觉得不好意思呀。这么一想之后,觉得她变可爱了。

  之后,佐和所选择的服饰或小杂货中,蓝色的东西日益增加。他觉得这和那时候的事情不会毫无关系。

  佐和后来就帮着蓝色的皱绸装饰物发束回家。

  结束相同的旅程,拖着疲惫身躯回到相同的家。历经了这样的仪式,当打开行李后,感觉上似乎比之前更像是一家人了。

  「哎呀,怎么会有这个?」

  「嗯,我买的。」

  和政挂在厨房出入口的是缀着几何图案的珠帘。乔介对那图案还有印象。

  母亲露出不高兴的脸色。

  「不是满贵的吗?」

  「嗯,不过就当作纪念嘛。」

  「只是,为什么要买这种东西呢……又不是当地名产或什么的。」

  「别说『这种东西』嘛。乔介也很喜欢呀。」

  咦,我?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他不禁头一歪。

  「你怎么会喜欢这种怪东西啊?」

  被母亲这么一问,他不禁脱口而出。

  「我才没有呢……是爸爸自己喜欢的吧?」

  「欸?」

  和政闻言惊讶地直眨眼。

  「不是爸爸自己想要,所以才问我哪个好的吗?」

  「啊……是喔,这样啊。」

  一想起当时双肩颓然垂下的和政,如今还是觉得好笑。

  明明只是手闲闲没事做,胡乱拨着玩的珠帘,却自己会错意,立刻深信「乔介想要」。若以小四男生旅行时想要的纪念品排行榜而言,这种东西根本完全沾不上边。

  只是,等他年纪稍长后,才察觉到好多事情。

  和政当时是为了寻找破冰契机,而持续观察乔介的一举一动吧。在那过程中,当他一发现乔介显露出有兴趣的事物,就兴奋地飞扑上去了吧。

  平常明明是个精明干练的人,但渴望让乔介喜欢自己的心情,却强烈到让他失神误判呀。

  只要想到这儿,就会懊恼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能更成熟一点,而胸口一紧。只要乔介「嗯」的一声点点头,肯定就能让和政开心不已的。

  自己以前有好好传达出喜欢和政的这份心情吗?对他人而言,他的个性难以捉摸,正因为了解本身性格,彼此不再是家人后,也让他更为担心。

  和政辞去县厅工作时,乔介正值高三。

  那年偏偏又是乔介的大考年,母亲的不满可以说是连绵不绝。

  母亲的满嘴抱怨连自己这个亲生儿子听了都觉得受不了,和政却总是沉默地倾听着,不过也只有那么一次发过脾气。

  「我不会让乔介放弃升学的,所以就别再啰里巴嗦的了!」

  听到那番宣言,反而是乔介开始担心。他可以等到两人独处时,开口问和政。

  「那佐和要升学的时候怎么办?」

  和政那时候已经开始准备开民宿,今后家里的经济情况很明显地也会变得不稳定。佐和如果要继续升大学,那就是两年后的事情。幸运的是,两人在学期间只有一半时间会重叠到,只是如果让乔介升学,之后也有能力让佐和升学吗?

  「小孩子还担心这种事情,那可是你的损失喔。」

  和政苦笑道。

  「唉,佐和的事情到时候总有办法的。」

  「我不去了,大学。」

  两个男人惊愕地转过头去,发现佐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偷偷站在身后。

  「反正我讨厌念书。念完义务教育的六、三、三,就已经够腻的了。」

  佐和的确不擅长念书,每次遇到定期考试时,都是乔介陪她一起准备。

  「所以,乔哥只要好好努力应届考上就行了。爸爸应该也没钱让乔哥重考吧。我会在高中期间考取薄记证照,然后就请爸爸雇佣我。」

  「然后就帮忙爸爸」,她并没有这么说,从这方面也可看出佐和的细腻心思。不论是可以还是无意,都让乔介觉得她真的好惹人疼惜、好惹人怜爱。

  「要是不好好工作,我可不发薪水喔。」

  说得如此一本正经的和政,不可能没有察觉佐和那份体贴。

  「等到我拿到薪水以后,再帮乔哥寄点零用钱过去。」

  「笨蛋~才不需要呢。」

  那种东西才不需要呢。只是——

  凶巴巴回嘴顶撞的佐和与笑着在旁观看的和政。大学毕业后,若自己能再回到这样的情景中就好了……

  当时之所以会那么想,可能也是因为那再也无法回到这里的那个将来,在这当下已经微微显露征兆了吧。

  在他所希望归来此处的那幅想象光景中,已经没有母亲的身影。母亲不在场时,起居室的气氛还比较开朗明亮。

  自从和政被转调闲职后,始终面露郁色的母亲,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与家人渐行渐远了吧。

  ——蓝色是男孩子的颜色。

  偏爱这种刻板思考的母亲,期盼的是完美镶嵌于既定模子中的人生。在母亲期盼的模子中,不存在丈夫突然辞职、准备自行创业这样的开展。母亲当初选择和政为再婚对象时,看中的是哪个拥有「县厅职员」这种稳固条件的和政。

  就母亲的立场看来,肯定认为这一切都是和政违约在先,自己才是被背叛的那一方吧!

  民宿后来在宇佐开张。建筑物本身是同为民宿经营者顶让出来的中古物件,相关设施从一开始就以齐备。

  几何图案的珠帘也被一起签到那栋新家去。

  就读市内高中的乔介,通学随之变得不方便,于是开始在外寄宿。虽然周末会回家,佐和还是觉得很寂寞。

  「不过呢,这样也好啦。」

  不知怎的,母亲曾有一次这么对乔介说。

  「佐和也到了一定的年纪,而你也是个男人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可不成,还是离远一点比较保险。」

  乔介假装没听到,当作耳边风。要是认真地听进耳里,肯定会对她大发雷霆。

  因为没有血缘关系,所以非得担心会出什么差错。那样的刻板想法,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地让他感到难以忍受。

  那所谓的「出差错」是什么东西?我才不会把佐和当成什么「出差错」的对象。我才不会做出什么「出差错」的事情后,把佐和收到哪儿的箱子里去藏起来。

  「你为什么会和老妈结婚呢?」

  时候回想起当时的自己竟会那么问和政,真的是太嫩了.

  与母亲人格特质紧密连结着的那种粗线条,惹毛自己的次数过多,使得满腔怨气根本不知道何处发泄。

  和政莫名地留意着母亲动向,一边苦笑道。

  「你不能只看一个人讨人厌的地方。像我这种容易胡搞瞎搅的人,就需要像她那样的人帮忙抓住缰绳。」

  把缰绳甩开,是我不对,和政说着露出内敛的神情。

  「那个人也是从我辞去县厅工作后,才变得满身是刺,甚至让你都没办法忍受。是我,让一个不适合为前景担心的人,陪着一起难过预料未来的生活。要不是对未来充满不安,即便有些部分可能会不太周到,不过应该也能当个机灵的好妈妈吧。」

  他当时决定,绝不会再让和政谈到相关话题。同时,也对自己的度量狭小感到羞愧。

  然后在春天,乔介以几乎会被教师忍不住嫌弃「让教师完全排不上用场的学生真是不可爱!」的稳当成绩,考取了志愿大学。

  「既然乔哥都考上了,那我可不可以说实话?」

  佐和帮他整理要搬到东京去的行李时,开口道:

  「要是乔哥落榜的话就好了。」

  她本来肯定是想开玩笑地这么说,但是声音却像快哭出来般地颤抖。

  「我还是,不喜欢乔哥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她看来是那么惹人怜惜,好像把她紧紧拥入怀中。

  平时倔强到让人觉得很难缠,重要时刻却总是不让自己犯下错误。他早知道,她一直忍着不说出那句「不要走」。

  「我早就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要说呢。」

  乔介用双手搔搔佐和的头,手指轻抚过她的短发——出什么差错。

  怎么可能有理由让你抓到话柄呢——

  那股每当即将涌出就会被压抑下来的情感,让他把佐和抱入怀中。轻轻地,就只环抱她的头,那恐怕是此时此刻能够碰触的最大极限吧。

  「我放假的时候会回来。毕业后,也一定会回高知来的。所以,你要等我。等毕业回来以后,我有事情想问你。」

  要问什么,他没说出口,佐和也没问。因为要等到毕业、就职,能够独当一面时,才能将之问出口。

  那也是为了不让任何人有理由说出什么「出差错。」

  我会等你的。佐和以湿润的声音,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第一年的冬天,当他一回乡,就发现和政与母亲已经分居。

  「为什么没告诉我呢?」

  「说了,怕你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顾虑。」

  和政若无其事地说。的确,要是事先听说,或许会犹豫要不要回来。虽然要回到那个母亲已经出走的清远家,会觉得有些却步;话说回来回乡时住到母亲生活着的那间狭小公寓,也有其难度。分家家系(注40:「分家」相对于「本家」而言,意指脱离原生家庭,自立门户的独立家庭。)的母亲父母双亡,所以已经没有所谓的「娘家」了,母亲那边也没有任何亲戚能让乔介托身。

  没想到「故乡的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被移除,他对此感到迷惘。

  「你要是不回来,佐和会哭的。」

  佐和代替出走的母亲操持家务,如今已成为民宿的重要战力。

  「只是……」

  以后呢?如果和政与母亲就这么分手呢?即便想象着母亲回来让整个家再次圆满的情景,从中却感受不到任何真实性。

  「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用对回到这里来有所顾忌。」

  和政恼怒似地打断他的话。

  之后,和政每到休假就会寄来回乡车票。母亲那边却不曾担心过他要不要回乡。更有甚者,她似乎对母子俩偶尔见面都提不起劲。不打算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的乔介,对于母亲而言仿佛已成了很碍眼的存在。

  约莫在乔介迎接大学三年级的春天时,和政与母亲的离婚生效。

  「乔哥,我问你喔,你会回来吧?」

  对于两人的离婚,佐和关心的只有这件事。或许很早以前,她对很多事就已死心放弃了吧。

  「老爸觉得好的话。」

  「你妈说好久好,我没意见。况且,你放在这里的东西,你妈大概也不会来拿走了吧。」

  和政的回答,仍考量到已分手的母亲。

  「学费方面,做得到的我也希望尽可能为你多做点。」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民宿的经营尚未步上轨道。即便如此,离婚时和政存入了一大笔钱,并非存在母亲的名义下,而是在乔介的名义下。

  母亲对于乔介未来该何去何从,完全就是一派暧昧地划下句点。在不说破的情况下,顺势接受和政的好意,一切正如她内心打好的算盘发展。

  我先离开学校吧?一直以来付学费的都是我,不准你把我至今的付出扔到水里去。

  内心满怀感激,充满温暖,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为什么不拿跟着这个男人呢?乔介无法理解母亲的心情。

  后来,即便已经离了婚,和政还是持续寄车票来。难以用亲属或血缘关系计量的那份连系,成为他回归故乡的锚。

  当那样的锚被切断时,他从没想过仍有一天还能像这样,在这个房里等着吃晚餐。

  走廊飘来的一阵美味香气,让吉门从椅子起身,步出房间。

  *

  晚餐端出了绒螯蟹汤,螃蟹季节也差不多快过了,能尝到这道菜的机会所剩无几。这道菜好像也已从清远民宿的菜单中撤下。

  好像只有挂水和多纪来的那一天,是专为家里伙食而特地做的呢——吉门边想边喝着汤。

  那时候,和政自顾自地打电话来说「我会带两个人回去,先准备好晚餐」,佐和于是去买了当季的螃蟹回来。她还叫吉门帮忙把螃蟹捣碎。佐和一边处理着要拿来做寿司的鲭鱼,一边好像是故意要讲给吉门听似地,叨念着什么「太突然了吧」、「也不想想我这边方不方便」。看她那么刻意的样子,实在好笑。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能把「嘴巴这么说,还满用心煮的嘛」等嘲弄话语吞下去。

  据说,她和挂水初次见面时泼了他一身水。吉门暌违数年回到家的那一天也是,她对着送自己回来的挂水,伸手就是狠狠的一巴掌。

  他明白,佐和那个人就是这样,为此也始终心怀内疚。只是,要是能坦率地向「县厅」道歉,就不是佐和了。她大概一直都在找和解的时机吧。

  虽然,她的态度就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把抱歉说出口,不过光是也是个成年人了,应该不会计较才是。毕竟,佐和光是想和「县厅」和解就已经是种奇迹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更觉得这次让佐和受累了。和政半途退场这样的发展,不论和政本人或吉门都已经事先预料到了,只是两人都希望「可能的话,希望预料失准」,对此也未多加着墨。这件事反而更让佐和受伤。

  佐和从那之后,几乎是很不自然地完全不触碰县厅的话题。那也根本不像佐和本色,因为她甚至不曾显露怒气。

  只是,当吉门为了采访到县厅露脸,或是两个男人在自家提起款待课的话题时,佐和就会很不自然地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每当这种时候,吉门或合作都会佯装察觉不出她那不自然的若无其事。当天的晚餐时间,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度过。

  吉门的电邮软体中,每当写作时就会多出一个信件资料夹。这是为了类整每次执笔作品的相关问答等内容。遇到写作瓶颈时,重新阅读诸如此类的书信往返,就能得到新的刺激。

  吃完晚餐,回到自己房间的吉门,莫名地回顾起「款待课」的资料夹。

  莫名地开始回顾,大概也是因为现在莫名地遭遇到瓶颈吧。根据连载开始时间倒算回来,已经差不多该动笔了,但是手指就是无法在键盘上灵活舞动。

  写得出来的时候,想写多少就能写多少,那时的他,看得见应该踏上的每阶阶梯。但这次还看不见——正确而言,应该是他看得见好几个候选阶梯在眼前,却不确定该踏上那一阶。当轨道模糊不清时,还是不敲键盘为妙。

  他确定有什么卡在心中,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卡在心中。他专心回顾着历史信件。

  结果,那个资料夹中混杂着寄自友人的信件。他平常会将工作目的以及私人目的的电邮分开储存,为什么在工作相关资料夹中会有朋友的电邮呢?他才刚这么想,随即又想起,他曾询问这位友人关于观光大使的事情。这位友人是另一个县的县厅职员。

  一开启寄件人为「款待课」的档案夹,他随即找到自己发出的询问信件。

  「好久不见,我是吉门。

  最近几乎都是以电邮或电话联络,宫泽你好吗?

  回归正题,今天是有问题想要询问一下在县厅工作的你。

  事实上,我前些日子受到委托担任故乡的观光大使。宫泽你那边是不是也有这种计划啊?像是请大使分发可以当作观光名胜入场优惠券的名片什么的。

  接受委托倒没什么,只是我现在对于县厅后来的应对感到很困惑。

  我答应后这一个月之间,那边完全没有消息。

  我以为是不是协议作废了,一问他们之下,结果竟然说是因为大使名片还没有完成(我对他们认为这可以当作音讯全无的理由也存有疑问就是了)。

  我是觉得这种步调会不会迟缓过头了,另一方面也怀疑会不会不管是哪里的公家单位,都是这幅样子。又或是只有乡下地方特别明显,做起事来就是慢条斯理的?

  我以前的父亲也曾是公务员,不过他有些另类,应该不能当作参考样本吧。

  那就麻烦你了,请你抽空告诉我一下你本身对于这方面的想法好吗?」

  看到当时流露焦虑情绪的文章,他不禁露出苦笑。

  友人回答的电邮,标示着隔天的日期。

  「你好,我是宫泽。

  我挺好的。大概就是健康检查的胆固醇指数有点高,让我有些挂心而已。差不多也该来减肥了吧?

  回归正题,关于你所询问的事情……就结论而言,不止观光大使,其他任何事物都可能出现这样的因应方式。

  弄得不好,像那个观光大使名片在设计竞图和印刷等方面,还可能要个别请各家厂商估价、比价。说不定,我们县也会很理所当然地这么搞。

  只是,在主张『效率化』的潮流中,公家单位就是做不太到呢。因为一旦企图改变至今的一贯做法,可能还会很耗费时间。所以,大家往往都会以『这次就先这样吧』为藉口,持续因循苟且下去。

  这真是个无论如何都以『恪守程序』为最优先考量的组织呢。遗憾的是,『毫无弹性』这一点,确实我们的大前提。身为在其中工作的一员,虽然也会有各种想法……即便提出什么提案,要等到数年后才可能实现之类的,这些也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也都已经僵化了呢!身边真的很多让人觉得焦躁难耐的事情。

  不过,现在的确也陆续出现『这种态度是否符合当今时代』的意见。我想,现在正逢世代交替的时期。

  年轻世代(我们也才二十几岁,所以可得怀抱年轻意识才行耶)都是自己选择单位,积极参与各种专案计划呢。

  只是,现在还是过渡期啦。如果想要毅然决然改革,就必须准备好辞呈。

  我的上司中有人想要改善山区福利系统,结果光靠正面攻击,完全推不动。

  那个人老家是酒商,后来因为父亲突然过世必须回家继承家业,所以他就以『顺便推推看』的心态,趁离职前的那段时间,持续尝试各个击破。

  他所做的虽然是个临别大礼,但是一想到托不是以辞职为前提放手去做,就无法实现民众所求,也实在是……

  吉门的父亲当年也是多方提案,结果因为待不下去而辞职的吧?会让那样的人待不下去,还真是一大问题呢。

  总之,并不是吉门的故乡动作特别迟缓,所以请放心吧……不对,这样反而放不下心吧。」

  那家伙待的地方,同样面对僵化的铜墙铁壁呀,脑中浮现友人的脸庞。这或许是全国自治团体目前所面临的关卡吧。

  他们突破得了吗?要怎么突破呢?他对脑海中浮现的人物流露出笑意。

  是吧,挂水。

  要是我说「出乎意料之外的,我很期待你会怎么做呢」,你应该会得意洋洋吧!

  所以啦,那句话呢,撕烂我的嘴我都不会说的。

  *

  「没办法啦!」

  挂水扔下原本敲打的笔电键盘。

  「怎么啦?」

  一旁的多纪歪着头问。

  「嗯,就清远先生之前不是说过要来造村吗?」

  「啊,『吾家村』。」

  之前说过,要打造可做为迎接绿色旅游游客据点的村子。大家还曾热烈讨论,若能将县内的绿色旅游统一规划成「吾家村」系列,或许可以祭出像是「畅游景点、收集戳章」等卖点。

  「现在或许不可能立刻就做,可是我想至少先来试着编列预算,结果却越编越多……真奇怪,当初本来预估大概二十亿就够的。不过,一考虑到用地收购或交通整顿等费用,根本就完全不够用。」

  从旁探头窥视画面的多纪,露出诧异神情。

  「这是,试算吗?」

  「嗯。」

  「……我对这方面是不太了解啦,可是我觉得照这么看来,不管多少钱都是不够的。」

  「咦!为什么?」

  「因为这个预算……就连明神山的天空公园,每天都要有五班从市内开出的公车接驳耶。如果想以这种模式把县内所有景点串连成整体交通网络的话,那当然是很花钱的呀。」

  被挑出这样的根本问题,挂水也不知所措。

  「可……可是,如果要考量到观光客的方便……」

  「应该有所谓的『限度』这种东西吧。走遍全日本,都找不到任何一个地方拥有这种连细部都规划完善的交通网。主要观光区都已经整顿到某种程度了没错,而那些没被纳入交通网的地方,大前提就得自己开车,一般来说都是这样的啊。」

  挂水先生所说的,当然是理想状况啦,被加上这么一句补充说明,挂水整个人相当失意。

  「没关系啦,反正我也只是自己学着做而已。一开始出错,也能因此加深理解吧。」

  「我可没有说不好喔。」

  看到苦笑的多纪,他越来越丧气,就那么倒在地板上——自己这间比平常更费心整理的房间,是听说多纪要来,才临时手忙脚乱地赶紧清扫过的。

  目前因预算案未获核准,感觉上有些遭遇瓶颈的款待课,在周末过后要召开会议。会议希望藉由交流讨论,拟定休闲乐园化构想的具体事业计划,但是他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相关想法成形。多纪好像也是不得要领,坐困愁城。

  要不然,就一起办个读书会吧?他那掺杂一抹私心的玩笑话,出乎意料之外地竟然立即获得她「好呀」的干脆回应。

  那么一来,可能的话也希望能用电脑,也想搜寻更多相关资料。虽然是连续剧里常见的情景,但一旦换成是自己要在外头商议计划,感觉上也满不好意思的,当他们正烦恼该到哪一家店时,他又以豁出去的心情脱口而出——既然这样,要不要来我家?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又整个人手足无措地补充「我什么都不会做的」。结果因此被瞪了一眼,「废话」。

  「我可不去脏兮兮的房子。」他还没迟钝到,听不出这样的回答是种否定式的承诺。所以,他昨晚才会超级紧急地清扫家里。

  多纪到访后的评分,是「如果不是前一晚才临阵磨枪的话,就算及格」。全被她看在眼里。

  「……你在笑什么?」

  「嗯,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明神小姐那时候。」

  「第一次委托我工作那时候?」

  请当时还在县厅资讯课打工的多纪,帮忙调查「熊猫争取论」,是首度委托她处理公事。

  「不对。在那之前,在脚踏车停车场。我把明神旋即的脚踏车弄倒,连车篮都歪了。」

  「啊,那时候呀。」

  「明神小姐那时候说『这是小意思,没问题』,一边用手把篮子弄好。然后,就载着那个歪七扭八的篮子回去了。」

  「不好意思啊」,他当时这么道歉后,得到的是仿佛在说「别放在心上」的轻鸣铃声和她回眸颌首的致意。

  「我记得有够清楚的。那时候心里就想,那个女孩子让人觉得好舒服。」

  多纪用双手撑住脸颊,这是因为不想让倒在地板上的挂水,看到自己面颊的颜色。

  「……为什么会突然说到那里去?」

  「那时候,近森先生约我去饮酒聚会,我拒绝了。结果,被他摆脸色说什么『也会有女生来,真不合群』。还说我就是因为那样才会没有女朋友的。」

  多纪轻笑出声。

  「这么说可能不好意思,可是他也太鸡婆了吧。近森先生自己不是也没有女朋友吗?」

  「唉,你说得或许没错。不过那时候,我也有些气馁吧。然后一回家呢,又要面对看起来实在有够单身男住的寂寥房间。我那时候还想,要是有个女朋友,大概也会比较有动力去整理房间呢。」

  「结果,有动力整理了吗?」

  「昨天,是我这一辈子最认真整理房间的一次。」

  多纪依然撑着脸庞,把头撇向一边。「明明我们就还不是男女朋友。」她特别说明的样子实在很可爱。

  「近森先生说的话里,原来有些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啊。想到这,就觉得感触良深呢。」

  「就说我们还不是嘛!」

  既然会说「还」,就代表胸有成竹——那是前几天吉门造访款待课时说的话。

  的确,这种胸有成竹给人的感觉还真不赖啊,他不禁咧嘴一笑。

  「这是读书会吧,要是不认真研究,我要回去了啦!」

  「别这样啦。」

  挂水起身面对桌子。

  「我本来以为交通变得便利,就能吸引游客的呀。」

  「可是,也有例子是交通便利以后,观光收入反而减少的耶。之前本来是不论多拼,都没办法当天来回的距离,等到新干线通车可以当天来回以后,住宿游客反而大减之类的。」

  「啊,也有那样的例子喔。」

  交通便利的结果,还有些地方从原本的「目的地」,被降格为「途经地」。

  「不过,如果不方便去,本来就是会让人敬而远之,不是吗?要是因为不方便,就提不起劲去,不就麻烦了吗?」

  「可是实际问题就是,想要彻底整顿交通是不可能的嘛.要是胡乱规划出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收支平衡的路线,就变成跟蚊子馆一样了呀。」

  两人间只是重复着「可是」和「不过」的对话。

  挂水「唔」地沉吟着。

  「这种时候,如果是清远先生……」

  虽然共事时间短暂,但是此时想要效法的,果然还是曾以旺盛活力,引导款待课前进的那个男人的思考模式。

  「大概会实际动起来去看看吧。」

  「动起来?」

  「应该会实际去玩玩看某个交通不便的地方吧,那个人的话。」

  他想起身为清远负责人时,就连假日都被拖着到处跑。当清远想让他们察觉到某些问题时,不太会开口详细说明。通常就是突然把他们叫出来,带着他们到现场去,让他们亲眼目睹、亲身体验。

  身体所记忆的事物,如今仍留存鲜明印象。如同炎热亚洲的周日市集、台风过后的室户、波涛汹涌的大海余韵、以鸟儿视点俯视的故乡价值。

  「……那,很棒耶。」

  「欸?」

  「的确,在这里想东想西地想破了头都无济于事。要是清远先生,一定早就动起来了。」

  多纪随即「啪」地一声击掌。

  「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所以?」

  「找个地方去!~现在才下午两点,立刻动身的话,可以去到很远的地方呢。就先在车程两、三个小时的范围内,想一下要去哪里吧。」

  「唔,等一下。」

  挂水慌乱地帮多纪踩刹车。

  「如果是两、三个小时以后抵达,那就是傍晚了耶。一些店家没多久就关门了,前脚才到又马上要回来也没什么意义……」

  「那是当然的啊,况且如果是当天来回就没有意义啦。我们要假设是从县外来到这里,然后大概是傍晚抵达目的地。」

  「等等!你所说的假设,该不会是……」

  「周末的两天一夜旅行,这样模拟起来也很适当吧?」

  「以明神小姐的情况,这样可以吗?」

  多纪闻言困惑地头一歪。

  「以挂水先生而言,不行吗?」

  「还没」交往的女孩子说出什么「一起出去两天一夜不行吗」,那实在是种让人难以捉摸的爆炸力啊!在情绪动摇之下,挂水的声音也变得尖锐。

  「不会,不是不行……只是,明神小姐没关系吗?和不是在交往的男人一起去之类的。」

  「我们又还没交往,所以房间当然是分开啊。」

  多纪一本正经地这么回答后,视线稍微从挂水那里飘开。

  「我会跟家里说突然要出差。我今天出门的时候,也是说要来工作的。」

  ——我该怎么办?就算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发展,却觉得幸福得乱七八糟。

  尽管一忍再忍,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

  「不回家一趟的话,行李方面不要紧吗?」

  「换洗衣物大概要买一下。住宿用品的话,投诉地点那边应该都会准备……啊,大概没有化妆水之类的吧。不过,超商也有卖过夜用的旅行组就是了。」

  「那就赶快来决定目的地吧。」

  从县外前来、傍晚抵达的假设,况且如果对他们而言不算一趟颇有距离的远行,并且又有新鲜感的地方,就难以萌生相关联想。

  「足摺岬呢?我其实还没去过呢。」

  「不会太远吗?现在去的话,到时候天都黑了。四万十川呢?就找个我们两个都没去过的景点吧。」

  「那里也满远的喔。而且,我妈的娘家在那一带,算是我的后花园吧。」

  「喔,真好。」

  多纪露出羡慕的神情。

  「以后找个机会,不是为了工作,单纯去玩玩吧。」

  听挂水这么一说,多纪很害羞似地点点头。那可爱的模样简直让人不自觉地想做些什么。挂水仿佛想制住双臂动作似地双手交握,手肘同时撑在桌上。

  「啊,虽然有点远,不过马路村怎么样?」

  「对了,一直都没机会去耶。」

  下次,要不要一起去马路村看看。他们在清远民宿享用佐和亲手烹煮的料理,准备打道回府时,清远是这么说的。即便车子都要开出去了,还是迟迟不肯把身子从车窗上剥开。

  那是他们以清远负责人的身份,最后一次和清远出门。

  「本来是想实现那句『明神小姐从明神山起飞』的玩笑话,不过现在毕竟太冷了。」

  「就算天气暖和起来了,我也不要!」

  多纪强硬地摇头。

  「好,那就决定去马路村罗。」

  这也是和清远先生的约定——即便没有说出口,两人也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

  *

  马路村以高知县内少数的柚子产地闻名于世,以清凉饮料为首的各种柚子制品,在全国也拥有极高知名度。若从高知市内出发,该村就位于县东约七十公里远的山间。

  听到七十公里这样的数字,或许会觉得这样的距离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沿途道路的难行程度却非同小可。沿海往东延伸的国道五十五号,有不少路段都是禁止超车的狭窄两线道。开到半途的夜须、艺西一带总算能稍微喘口气,等到开过再前面的安艺后,精神上也差不多该觉得疲乏了。根据旅游书的资讯,开车月两个小时,但是两个小时以内绝对到不了,是需要近三小时的两个多小时。

  「同样都在县内,不过等到中午过后才突然想要去,果然还是有点远呢。」

  挂水握着方向盘,稍微扭扭脖子,让脖子发出轻微声响。车子来到安艺市区,差不多也让人对开车觉得厌烦了。

  「如果只算距离,几乎跟去室户岬一样耶。」

  这一带再往前大概十公里处,就是安田川的河口,道路至此转接县道十二号线,从海边岔入山区,无止尽地往内延伸。那段岔入山区的距离,几乎跟去室户岬那边一样。

  「毕竟高速公路还没开通,又只有一条对外连接道路。」

  这是平原稀少的土地的一大痛处。沿着海岸延伸的国道,是东部唯一的主要道路,沿途到处都是在悬崖峭壁与汪洋大海之间勉强修筑出的路段,根本就没有什么捷径存在。遇到车流雍塞时,也不能藉由替代道路逃脱,这点实在很痛苦。

  「今天有点塞耶。」

  一路上走走停停,几乎让人羡慕起对向车道。在禁止超车的路段上,要是前头被慢行的乌龟车霸占住时就会变成这样。

  「是不是有小货车在前面啊?」

  多纪这么补充完,疑惑地歪着头。在农地间短距移动的农家小货车,是造成乡下地方交通阻塞的主要原因。要是大卡车的话,就会造成局部区域的大塞车。

  「不过,农家的车多半只在某一区域内移动,再忍耐一下,大概就会离开主要道路了。」

  农家车辆基本上是做为田地与农家间的移动之用,主要都在同一地区内开来开去。只要稍微忍耐一下。农家车就会从支线一溜烟地开离。

  「只是,这种速度让人有点爱困哩。」

  看到挂水轻轻打了个哈欠后,多纪帮他剥开一颗糖果的外包装。他本来以为多纪会喂他吃,但是那似乎只是过度的妄想。他自己把那颗递过来的薄荷糖扔进嘴里。

  「要不要换人开?」

  「不用,只要休息一下就好,没问题的。」

  这一区想休息的话,不用说就一定是利用土佐黑潮铁路的安艺站。车站建筑物内设有主要贩售当地产品的大卖场,同时也兼具道路休息站的功能。

  「如果是工作途中遇到塞车,那压力可大了。不过,如果是跟女孩子兜风的话,就没那么痛苦了呢。这么说还满势利眼的就是了。」

  「……可是,这是工作啊。」

  多纪的提醒是因为害臊吧?所以,很想逗逗她。

  「我们不是在模拟吗?好好玩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呀。」

  「说得没错啦……不过,毕竟是工作。」

  看到头垂得低低的多纪,他不由得发出笑声。

  「明神小姐,你超可爱的!」

  「工作中,请不要讲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早就知道一旦笑出声来,她肯定会闹别扭的,所以他一边忍着笑意,一边拐进通往安艺站的路。

  「高知这里,到处都有像这样的地方,真好。」

  走进安艺站卖场的多纪,立刻逛起卖场陈列架。卖场由于与车站并设,是个建筑颇为讲究的宽敞设施。虽然也卖些像是日式点心礼盒等的卖场固定商品,不过整体气氛完全就是农特产品直销卖场。配菜或便当当然不在话下,另外还有农产品、工艺品,甚至还有贩卖不知道是不是从附近渔港运来的鲜鱼或腌制品专柜。

  「比起到超商什么的地方休息,这里好玩多了,也比较有情调。」

  便当等应该也是民众个人制作好送来的吧,用的虽然是和超商相同的抛弃式容器,卖相感觉上却比超商的更好吃。

  「这些东西,一天可以赚多少呀。考虑到材料费或其他成本,感觉上好像赚不了多少耶。」

  「受不了耶,你们男生总是一下子就想到那些无聊的事情。佐和小姐不是说过了吗?这不是钱的问题啦。」

  因为是做起来有没有价值的问题,所以只要招募农特产品直销活动,就会有人愿意帮忙。教他们这个道理的就是佐和。或许是想起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的和平相处吧,多纪脸色有些暗淡。

  那一天的晚餐宾主尽欢。原本顽固地不愿放下身段的佐和,或许也试图稍微放开心胸。她那笨拙的态度是那么讨人喜欢,甚至让人能够体会到吉门以这个妹妹为傲的心情。

  「嗯,得好好记住这点才行。因为,那些人真的教了我们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仿佛咬着牙地这么一说完,多纪也用力地点头。

  「我要去买杯咖啡。明神小姐?」

  「啊,我还有剩下的茶,没关系。」

  挂水刚从柜台结账回来,就看到多纪紧贴在木工艺品专柜,他偷偷从后方窥探,发现她似乎在看一条皮绳项链。

  「那是什么?」

  多纪被吓到似地轻喊一声,缩着颈子,然后转过头去。「喔,吓我一跳。」那含笑的责备让他心里一阵酥痒。

  「听说是利用榉木废材制成的项链。我觉得还满可爱的。」

  项链的坠饰是在裁切成圆形或椭圆形的木头废材上,细腻雕刻出幸运草或红叶等植物的镂空形状。

  「废材还有这种用途啊,满时髦的嘛。」

  「对啊。我还挺喜欢这个樱花形状的,想会所要不要买下来。」

  多纪咕哝着「多少钱啊」,把包装盒翻过来一看,随即露出为难的神情。

  「……满贵的耶。」

  那是能吃上两顿午餐的价格。多纪烦恼了好一会儿,顶着尴尬的笑容把项链放回架上。

  「还是算了。今天还得花住宿费,而且那边说不定会有其他想买的东西……零用钱可能会不够用呢。」

  挂水拿起多纪放回去的项链。他看到了多纪刚刚就连木纹走向或颜色都相互比较、仔细端详挑选的模样。

  「让我买给你吧。」

  欸?多纪双眼圆睁。

  「不行啦,怎么好意思。」

  「当作是今天的纪念——这样讲不行吗?」

  话才出口,就觉得害臊。

  「而且,你看嘛。以这种利用废材的方式看来,算是很有趣的商品,身为县厅职员也想支援一下这种全新的尝试呀。」

  他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堆藉口,一边避开多纪的脸庞,快步走向结账柜台。

  坐进车内的多纪,胸前的肌肤隔着镂空的樱花形状,透出白皙的肤色。

  *

  据说,这里以前被称为「只有马才走得过去的马路村」。从安田川河口往上逐渐进入山区,蜿蜒狭窄的路径沿着河流,一路往山间深处延伸。

  不久后,从天空也只能看见群山绫线的轮廓。

  这湿答答的路面,是因为下过雨吗?他在旅游书上看过,这片土地常会降下骤雨。裸露的山壁距离之近,似乎都能算出茂密生长的羊齿蕨上所悬挂的水滴有多少滴。

  「在高知这里,这种路段还真多呢。」

  另外还能保证的一点是,会车困难的路段也所在多有。

  「现在要是对向开来一台巴士或什么的,我一定有自信当场哭出来。」

  「清远先生很擅长开这种路呢。」

  之前还曾心想,他为什么能以那种速度奔驰在这样的羊肠小径呢?

  他俩在那样的路段上,大概东弯西拐地开了半个小时左右。

  一个聚落突然出现在眼前。

  那是个山谷间的村子。

  当周遭空间豁然开朗,他们才察觉天色已经逐渐昏暗。天空还残留几抹晚霞,但是整座村子已经笼罩在群山阴影之中。

  「天色一暗,刚刚那条路还真让人寒毛直竖耶。」

  不仅看不到前方,路灯也是稀稀落落的。多纪也在一旁笑了。

  「到了以后,会让人松一大口气的观光区,可能很罕见吧。」

  「『是有人住的的村子耶!』会安心地这么想吧。」

  感觉上有点像在探访秘境。听一些人说,这也算是村子的卖点之一。

  「就算本来没有打算过夜,不过天黑后想到要走那条路回去,就会让人改变主意,想说这里不知道有没有空房吧。」

  「只是,一般来说,像这种深山里的村子,住宿方面或许也不能期待太高。」

  据说,村里已经有几家村营住宿设施开始对外营业了。

  「像这种山里的村子,一般来说通常只会经过而已。这里好厉害喔。」

  「这就代表有一定数量的游客造访,能够持续经营下去呢。」

  多纪露出越来越期待的笑容。

  「我们是当天临时预约的,还好有空房。」

  「不过必须实现预约的料理就吃不到了,没关系吧?」

  「那也是没办法的啊。」

  预约的村营温泉旅馆位于安田川旁,停车场出于意料之外地已经停了其他车辆。

  「这么说有点不太好意思,不过竟然有其他车在啊……」

  「听说这里一直有很多的回流客,看来是真的呢。明明建筑物看起来不怎么样。」

  那是一栋冷清的混凝土建筑,看来就像是以前的学校。感觉上,经过时根本想不到这里会是住宿设置,一不小心就会错过。

  一下车,冷风便掠过身躯。山区的冬季似乎早了一步降临。定神一看,拿着行李下车的多纪,也冷得缩起脖子。

  「有个标示看板喔。」

  他指向竖立在停车场出入口的大型标示看板,多纪立刻跑过去。

  「好厉害喔,上面画着那个插画耶。」

  这里统一采用了马路村的柚子产品包装上,以强劲的毛笔笔触画出的插画以及毛笔字。那独特的插画以及文字,大胆跃然于标示看板的空白处。标示看板因此不再千篇一律又乏味枯燥,变身成为温暖又充满个性的看板。

  此时,多纪发出高兴的笑声,说:

  「挂水先生,你看这个!」

  多纪手指的前方,是路径的引导说明——上头写着「往野猪的山。会迷路、去不得。」

  「这里也是!」

  那里是「往兽径。去不得、去不得」。

  「欸,还真是俏皮啊。」

  意思大概是不能进去吧,比起一般写的「禁止进入」,俏皮诙谐多了。

  「感觉上好像很好玩耶,这里。」

  多纪很快就被逗得开心起来了。从进入住宿设施的标示看板开始,就能看出想让游客一抵达就满心喜悦的强烈意识,这一切在在令人咋舌。

  此时,多纪又冲出去,一言不发地猛烈挥手呼唤挂水。在她身旁听着几辆脚踏车。

  脚踏车车篮上挂着容易辨识的白色牌子,那些牌子的样式都与一般出租脚踏车一样,不过却有其独特之处。

  那些牌子仍是以刚刚提过的「马路村字体」,写着「马路温泉·香鱼号」、「鳗鱼号」、「柚子号」……

  「做得真彻底呀。」

  挂水低喃。那虽然只是把白色牌子用铁丝绑上的简单手工,却利用大胆字体,成功营造出整体气氛。

  「明天也想来骑骑看耶。比起开车,好像随时都可以停下来到处玩。」

  看到多纪雀跃的脸庞,挂水也展露笑容——感觉上似乎已经值回票价了呢!

  住宿大厅的格局近似古早以前的学校或公共设施。

  「这里以前曾是学校或什么的吗?」

  在接待柜台稍微试着询问过后,才知道这里是以前的村内集会所,引进温泉后才翻修成住宿设施的。

  「本来打算用这里的名产杉木,把这里盖得舒舒服服的,可是就是没钱呀。」

  穿着方格纹围裙的欧巴桑服务人员这么说着,并一边咯咯地笑着。

  「别馆就是木造建筑,盖得漂漂亮亮的。等到存够了钱,本馆这里总有一天也做得到。」

  仿佛像在闲话家常般的轻松自在。他们在房间「盖得漂漂亮亮」的别馆,拿到两把绑在大木牌上的钥匙。

  多纪接过时笑道:

  「好厉害喔,这里也有马路村的设计。」

  拿起来沉淀的的木牌上画着色彩鲜艳的马路村插画,背面以马路村字体增添一笔「欢迎光临马路村」。

  「看起来像是手绘图案耶,你和我的图案不一样呢。」

  「还真讲究。我现在越来越期待,这里到底能把这种风味贯彻到什么地步了耶。」

  别馆以木造连廊与本馆连接,从这里开始,清楚区分出建筑物的不同风味。别馆和走廊一样,采用洒脱的木造设计。

  预留的两间房间彼此相邻。他们在房间前讨论晚餐以及泡澡的相关细节。

  「我想悠闲地吃晚餐,所以要不要先泡澡?」

  「我知道了,那就洗好以后在大厅见。」

  两人商量,时间大概拿捏在一个小时左右。

  等到两人正想踏进房门时——「啊」。两人同时高呼。

  他们相视而笑。木制房牌果然也画上了马路村的手绘图案。

  公共浴场看来挺热闹的,另外还有面对河流的露天浴场。

  潺潺流动的河面近在眼前,这样的位置堪称一绝。现在已经完全天黑了,所以看不到河面。

  「虽然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东西……」

  来这里做什么呢?——应该是来这里放松的,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他算好时间离开浴场,往大厅走去。结果,多纪已经比自己先到了。她和挂水一样穿着浴衣(注41:浴衣为日本一种轻便的和服。由于穿着方便,日本人喜欢在泡澡后直接穿着浴衣,在温泉旅馆或温泉区走动。另外也常在夏季烟火大会等祭典场合中穿着。),正在逛大厅展示的纪念品。刚泡完澡的头发,一如往常盘成丸子头,不过濡湿的发丝却让她比平日多了几分妩媚。

  「你在看什么?」

  「放在浴场里的化妆水很好用,所以想买来用用看。」

  陈列架上那个细长的盒子,似乎就是她说的实物。包装上果然还是印着以极富马路村风味的简朴线条绘制而成的一副插画。

  「有这种东西啊?」

  「男性浴场那边没有吗?不过,洗发精之类的不是放这个吗?」

  多纪所指的是瓶装洗发精与润丝精,另外还有沐浴乳。好像也是利用马路村出产的柚子所制成的产品。

  「这也是本地产品啊!范围还真广呢。」

  这么说来,浴场所准备的洗发精和润丝精,用起来的时候感觉上确实有股柚子香味。

  像是把香皂等试用品放在浴场,然后在纪念品贩卖区销售相同商品的销售手法,在各处温泉区都看得到。但是这么小的村子,居然连独创的洗发精或化妆水都有能力销售,真是惊人。

  「平常没看到什么地方在卖,这样收支能平衡吗?」

  「比起实际在纪念品专卖店里贩卖,好像更着力于网路之类的网购或邮购通路,那方面的业绩应该做得不错吧?」

  「话说回来,做得还真是彻底呀。」

  「真厉害耶。」多纪说着环视小巧雅致的卖场。

  「像这样一看,就能了解他们真的很讲究耶。」

  卖场中几乎都是马路村销售的卖场中,虽然摆放种类琳琅满目,却有股利落的一体感。大概是因为所有包装都统一采用马路村设计吧。

  不论图样或字体都相当质朴简约,整合了这些产品的卖场样貌,可以说是非常有型。

  「怎么说呢,感觉上好像是精品店喔。你想想,就好像是不管包包、钱包、钥匙圈或是手机吊饰,全部都是by LV的感觉。」

  不愧是女孩子,能把内心感受准确表达出来。

  「像是马路村精品名品店呀。」

  能够彻底做到这样的地步,的确就是一个名牌了。所谓的「名牌力量」,就是此等集合的价格吗,他隐约浮现这样的念头。

  「这就是系列商品的乐趣所在呢。忍不住就会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

  「马路村极力宣传的轴心概念,就是把整个村子名牌化,应该有人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迷上这儿的。」

  「因为让人很开心,不是吗?就像那些卡通人物的商品一样。而且,这里柚子产品的风评也很好。」

  即便顾客信任的累计能靠努力开花结果,不过总体规划行销毕竟需要独到品位。更何况,一路走来始终坚持「一贯搭配」的马路村,就连住宿设施的纪念品卖场都不忘以马路村风味加以统合,由此可见他们在着手研发柚子产品的初期阶段,必定早已意识到统整的价值。

  在研发每个单一产品时,都考虑到必须赋予产品与其他产品串连的系列价值,然后投入设计,数十年来不断重复上述过程的结果,就是眼前这个卖场。

  他等多纪买完东西,然后走进提供晚餐的餐厅。内部装潢充分运用了木头的特有风味。前来的房客不算少,室内的热闹嘈杂似乎也反映出客如云集的好现象。

  等到与多纪面对面在桌旁就座后,他才发现到一件事。

  在她浴衣衣襟整齐交叠的胸口,挂着那条在安艺买的项链。是泡完澡后,特地戴上的吧。

  心中一阵酥痒,所以他假装没有发现。

  是否要用晚餐需要在订房时顺便告知。餐点端上桌前,他们随手拿起菜单端详。

  「哇,有好多东西都好想试试耶。」

  一起看菜单的多纪,窥探着内容一边低喃。

  「炸红点鳟做成盖饭啊……用柚子酱汁耶,感觉好好吃喔。」

  「现在这个季节,也有山猪火锅呀。」

  「可以自由点菜的机会只剩明天中午了吧……要吃什么再回去呢?」

  多纪盯着菜单,陷入一阵长思。积极采用当地食材的料理绝非极尽奢华,但因为各具特色,就会让人这个也想试试、那个也想尝尝。

  不久后,晚餐的菜肴端上桌了。

  「这是什么鱼的生鱼片呀?」

  看到那不熟悉的鱼,他试着询问供餐人员用的是什么食材,据说是红点鳟。

  「川鱼的生鱼片,还真有点稀奇呢。」

  多纪以雀跃的神情,放点芥末在鱼片上。小盘配菜类也都采用当地山菜等,看来相当稀奇。要说「乡土味很重」也可以说是「乡土味很重」吧,但是既然都来到这种地方,特地尝尝当地大街小巷都吃得到的料理也不无道理,所以这样的菜色对于一个村子来说,可以说非常适合。

  「好好吃。」多纪边吃边眯起双眼。

  「这次吃不到的东西,会想要再回来尝尝呢。」

  「果然,积极销售当地食物是很正确的做法。」

  款待课也曾讨论过这个话题。在旅行地点看到端上桌的是老掉牙的精致套餐,也会让人觉得提不起兴趣,女性阵营特别点出这一点。而现在他们看到了这方面的实践。

  假设现在这餐附上一整只不知道打哪进货的螃蟹,还是会觉得无味吧。虽然螃蟹比红点鳟豪华多了,但是说到特别想在马路村这里尝到的料理,那可就是两码子事了。如果想吃螃蟹,去螃蟹的产地吃还比较好玩,也比较有意义。

  马路村毅然决然舍弃老掉牙菜色的菜单,反而有种乡下地方特有的专属感。

  「要不要也来喝点酒?」

  挂水这么建议后,多纪说:「喝一点就好。」然后选了柚子酒。

  当服务生拿着小瓶柚子酒过来时,他试着出声攀谈。

  「好热闹喔,平常都是这样子的吗?」

  「对啊,托大家的福,游客还不少。平日也都还过得去呢。」

  「这里的交通也称不上方便,还真厉害耶。」

  「我们这里的交通本来就不方便,那也是没办法的。」店员笑说。

  「可是,如果是费尽千辛万苦地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应该会留下深刻印象,觉得『这里真的是有够深的深山耶』。如果能在这里吃到好吃的东西再回去,一定更能留下美好回忆吧?」

  请你们多吃一点喔,服务生说完后便离去。

  「……这里所拥有的心理准备就是不同。」

  他们把这里极度不便的交通当作最大的前提。在此前提之下,竭尽所能地让来到这里的游客开心。从洋溢于村内各角落的玩心、马路村独特的设计或是彰显村子特色的菜单,在在反映出这样的心情。

  「就连不方便这点也被当成商品了呢。」

  多纪在挂水的酒杯中倒入柚子酒。他感激地接受后,也帮多纪倒酒。

  「这里真的会让人思考,吸引游客到乡下一游的根本为何呢?」

  彼此的酒杯相碰后,两人各自喝下柚子酒。

  「我本来觉得,想要吸引观光客就一定要方便才行……可是,如果不方便就没有客人来的话,那地方归根究底,或许也还没发展成为具有相当吸引力的观光地吧。」

  「我之前也是,只觉得因为没有预算,所以不可能解决类似的现实问题。这里的人却以更积极的态度,为所谓的『不便』创造出附加价值呢。」

  还真是坚强呀,挂水苦笑。「交通不便,客人就不来」,诸如此类的想法对于这里的村民而言,就只是天真软弱而已吧。这个除了交通不便之外,又缺乏值得一提的观光资源的山间村落,实际上却能吸引游客造访。他们所祭出的主要手法,就是反过来利用不便的环境,让游客享受这样的不便之乐。

  只有让游客觉得连配合班次很少的公车或电车移动、都算是旅行的乐趣之一,才是吸引游客到乡下地方一游的关键。

  「所以并不是因为方便才去旅行,而是因为想去才会去的……交通当然很重要没错,不过那毕竟也只是抵达目的地的手段,并未旅行的目的。」

  唯有在现状条件下,努力争取最高限度的游客,那么交通强化才有其意义。

  「这么说来……清远先生的休闲乐园化构想,是要将县内的观光景点,从资讯与交通层面进行有机性串连,不过交通应该是满后期的达成目标罗。」

  柚子酒甜甜的,口感很好,深思时自然而然地就会让人一口接一口。多纪向经过的店员点了第二瓶。

  「首先,要把各个区域好好规划,当作优先工作吧。」

  「接下来就是资讯面了。」

  「在这里有这么一个很有意思的景点」,县厅能够对外宣传这样的资讯,将是有机性串连的第一个阶段。

  「要一步一步来。不能急就章地直接跳到后期目标去。另外,交通也只要比现在稍微方便一点就好了。」

  所谓的「便利」,就会变成容易到手,在此同时那种珍惜的感觉就会减弱。

  「在顾及游客的不便之余,也希望游客稍微加油一点的那种无价感?」

  我这是在说什么东西啊?「都不知道自己在扯什么了。」他为了掩饰尴尬,搔了搔头,多纪就笑着摇头。

  「我懂啊。」

  想法得以传达出去,心头一颗大石落了地,他随即开始侃侃而谈。

  「这个构想最重要的精髓在于精神的共享。」

  「精神?」

  「款待精神。」

  ——一路辛苦,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他如此想着。

  一路以来的痛苦挣扎,就是为了领略这句话的道理啊。

  「邀请客人来自己家里坐的时候,不是会做很多事情讨客人欢心吗?不但会清扫房间,也会把厕所弄干净,还会准备好吃的东西。」

  ——就像决定请多纪到家里来的时候,急急忙忙整理家中的自己。

  只是,急忙整理还不够。如果平常都有在整理,那么不论任何时候都能好整以暇地迎接多纪的到来。

  「那就和把观光区的厕所弄干净,或是准备名产料理之类的一样啊。我觉得这个村子,在款待游客、取悦游客这方面来说,以全国标准看来,也已经达到非常高的水准……如果全县都能做到这样,每个县民真的都恩能够怀抱身为款待者的意识,那么高知县也能成为一个水准非常高的休闲乐园。」

  一回神,挂水发现多纪正凝视着自己。

  「怎……怎么了?」

  当他不知所措之际,多纪嫣然一笑。

  「挂水先生,你现在感觉好酷呢。」

  他更加不知所措,变得难以言语。

  两人各自喝光了两小瓶柚子酒后,回到房间。

  身体本来稍微暖和了起来,不过一步出连廊,透骨的冰冷空气又瞬间让身体冷却。

  多纪的房间就在前面,他俩就在房间门口讨论早餐时间等事宜。从敞开的门缝窥探到的,是同样走木屋风格的两床房间。

  还想再多聊一下子呢,他虽然这么想,但是夜也已经深了,怎么样都说不出口。

  「那,明天见。」

  「挂水先生。」

  被这么一叫住,他顿时心怀期待。

  「你也可以做点什么,跟我道『晚安』喔。」

  他不懂是什么意思,疑惑地歪着头。

  「……晚安。」

  「不是那样啦。」

  多纪催促似地轻轻摇头。面对满脸问号的挂水,忍不住窃笑。

  「我小时候在书里读过……不过,现实生活是不会像书里写的一样吧。」

  「不好意思,我以前是个不太爱看书的小孩。」

  当他一放弃解谜,多纪随即闭上双眼,轻轻抬起脸庞。

  心脏仿佛痛苦万分,又好像甜美醉人。

  他轻弯下腰,轻柔地覆上她的双唇。

  比第一次吻她时还要稍微久了一些。

  「晚安。」

  岂止想再多聊一下子而已,哪有这回事呀?他有自信,肯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看到多纪回答「晚安」,一边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那就已经足够了。

  多纪关上房门后,他也走进自己房间。

  他走到窗边拉起窗帘,然后看着边桌,脸庞涌现满满的笑意。

  他拿起那个放在陶瓷烟灰缸里的火柴盒。

  那上面就像寻宝游戏似地也藏着马路村设计。

  翌日早餐后,他们租了脚踏车出门。是他们昨天发现的「柚子号」和「香鱼号。」

  他们骑着车到处闲晃,有时候就把车停在路边,试着走上一段山路。「如果自己是观光客的话」,他们绞尽脑汁发挥这样的想象力。清远以前相当重视坚定评比的工夫。

  「大概就像『选择制的乡下』这种感觉吧。」

  「选择制?」

  这么反问的多纪,呼吸开始有些急促。山路的上下坡好像让她感到有些吃力。

  「清远先生曾经说过,为观光客提供乡下地方吧。他说的已经在这里实现了。这里完全没有多加雕琢,被打造成一个充满观光区气息的地方,感觉上还比较像是『请自由地去玩喔』。」

  「啊,随意任性。」

  「对、对,如果像尝试采柚子,请向村子的旅客服务中心洽询,工作人员不是这么说过吗?像是在田里发现作物时,希望农家能够分一点,清远先生那时候想说的就是这个吧。」

  并非决定各项行程,然后一板一眼地安装规定分配,而是只管放手去做,要实现拥有广阔胸襟,能够接纳游客与之所至提出的要求。

  「如果有各式各样的地方都能这么做就好了。例如,虽然这里是山里就是了,不过根据心情的不同,有时在海边也可能想要乡下的感觉,在田园里也可能想要这种感觉呀。」

  「所以才说是『选择制』。」

  「没错,高知这里不管是海洋、山川或是天空,全部都有嘛。这等于是集结所有种类的乡下感觉,想选什么就有什么。只要好好地对这方面有所自觉,加以完善规划,就会是种很厉害的武器耶。」

  除此之外,如果能像这个村子一样再增加一点玩心的话——其实,为了让游客开心「一点」,接待者就必须尽全力发挥创意才行。

  为此,就必须怀抱款待精神了。

  「如果能在县内累集、凝聚各种像这里一样的高水准乡下地方,那就能成为一个一级的观光县了。」

  以此为目标一路打拼,必定将会是条漫漫长路。不过,那是个只得投入的目标。

  他们在途中发现公车站牌,于是也查看了公车时刻表。不论是去程或回程,一天都只有四班车。而且遇到假日会有停驶,所以就只剩三班。

  此时,一位经过的中年男性出声道:

  「在看公车时刻啊。」

  「啊,是的。想看看大概有几班车。」

  挂水一回答,男性便笑说:「从城里来的人看到班次这么少,会吓一跳吧。」

  「我看到中午都不会有车了。急的话,要不要上车一起走啊。反正我现在要到安田去。」

  挂水与多纪相视而笑。这位男性或许就是心怀款待精神的人吧。

  他们在住宿设施用过午餐,便踏上归途。

  挥别村子时,多纪在车内发出「啊」的一声惊叫。挂水也明白为什么了。

  马路村字体跃然于路边竖立的看板上——「再来玩喔」。

  那一路到最终结尾都彻底讲究的精髓,让他们笑出声来。

  *

  他们是说下午要开始进行商议吧,吉门仰望墙上的挂钟。

  其实也没必要那么常露脸,不过一方面也是为了转换心情,现在已经养成习惯,每周一次顺便到款待课去晃晃。

  然后,既然是要去晃晃,还是选有什么变化的时机在场比较好,所以自然而然就开始配合全体会议等日期,上门拜访了

  他换好衣服、走下楼,对人在厨房的佐和出声道:

  「我出去一下。」

  「去县厅?」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感到有些意外。

  「嗯,晚上回来。」

  「为什么乔哥会帮县厅呢?——都已经搞成这样了。」

  主动出手,触及那个至今始终不愿触碰的问题的佐和,露出仿佛忍受着滚烫热水的表情。

  「爸爸为什么也不生气呢?那伙人嘴巴上是讲了『对不起』,可是光用嘴巴讲对不起,不是很简单吗?」

  「你去过了吗?」

  听吉门这么一问,佐和似乎有些胆怯似地缩起颈子.那副样子让他胸口直发疼,自己却和这股胸口的疼痛背道而驰,发出喘息般的笑声。

  「我可没生气喔。」

  反正,也只有那两人知道吉门和清远之间的微妙关系,而且不论佐和是怎么样冲进去兴师问罪,凭那两人也能把场面摆平吧。

  「我本来以为这次会不一样,那伙人可能会不一样,结果还不是都一样。」

  「——别把他们全都搅和在一起,和其他人相提并论。」

  「为什么要护着他们啊?」

  佐和语带责备,但是以措辞而言,力道微弱。

  「乔哥也是为那些人才会回来的。之前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都不回家来看看。」

  自从他不回高知后,也不曾来探望佐和。明明造成他回不来的阻碍,在这段期间已经消除了。

  「我也明白,多亏县厅,乔哥现在人才能在这里……但这实在让人有够不甘心。」

  为什么不是为了我而回来呢?听到她仅剩气息的低喃,他无言以对。

  他把款待课当成回来的藉口,所以,就算被视为「因为款待课才回来的」,也没办法。

  「看到乔哥每天都在家里,我真的很开心,但也觉得很难受。你是为了那伙人才回来的,和那伙人的工作结束后,又会回东京去。明明那伙人最后又对爸爸做出那种事来……」

  他仗着佐和什么都不问,就这么一直待在这里,这期间到底对佐和造成多大的伤害呢?

  面对如此强烈的质问,他只能畏缩。

  「抱歉。我没能有所坚持。」

  他好不容易才能如此回答时,电话声响起。佐和跑到起居室去接电话。

  似乎是在询问住宿相关事宜。他听着她回答的声音,一边步出玄关。

  他只觉得,幸好有这个机会,让自己脱困。

  在途中稍微遇到了塞车,等他抵达款待课时,会议已经开始了。

  他挥挥手致意,一边静静入席。

  白板上是挂水的笔迹,写着不可思议的豆大字句——「款待精神」。

  挂水接着热情地展开论述。

  「休闲乐园化构想的关键,就是不同等级的各个观光区,都拥有身为观光区的自觉。我认为大自地方自治团体及观光业者,小至每位县民,从上到下都必须拥有迎接观光客造访的心理准备,才可能实现真正的观光立县。

  邀请客人到自己家里做客时,每个人都会清扫整理或准备料理,进行各种事前准备,只希望让客人尽兴吧。我觉得,我们就是需要那样的心情。全县就是迎接客人的家,而我们自己就是这个家的局面。若在个人层级,每个人都能拥有与全县观光相关的意识,届时将个人集合体组织起来,就能实现高水准的成果。」

  据说,挂水把他的论述称为「款待精神」。

  「以马路村为例,那里就是全村上下团结一心,恭候外来游客大驾光临。希望让游客乐在其中的意识,藉由各种努力的心血结晶,得以完全实现。」

  「但那里是个村长能够熟悉所有村民的小村子吧?就是因为有那种紧密的关系,才会连细腻的小细节都能全心投入吧。『因为小菜做得到』,这绝对是他们成功的部分原因。」

  几百年遭受质疑,挂水却毫无惧色。

  「就算是那样,这其中一定有值得学习的态度。不论是小村落还是大城镇,都有其不同的优势或弱点。马路村会成功,并不是因为他们汇集了所有有利条件。那里不仅交通不便,甚至没有预算让柚子产品的销售上轨道。他们是在面对一大堆不利条件的情况下,迈出第一步的。如果只顾着细数不利条件,把那些东西当作放弃的理由,不就是一种怠惰吗?县厅比马路村拥有更为庞大的预算,不论如何还拥有『县』的这块招牌呢。」

  提出质疑的职员轻举起双手,是表示撤回自己的意见吧。

  下元离席,然后在白板上画个圈,圈住写在上头的「款待精神」。

  「彻底让周遭的人了解款待精神,算是一个全新的方案哩。但若是笼统地告知县民要具有观光立县的自觉,他们会觉得太过模糊而无法产生实际的感受吧。因此,关于款待精神的具体告知方法必须另行思考。挂水,将这项议题下个总结吧。」

  「我想,如果县内各区域都能发挥款待精神,帮忙努力取悦游客,就能随之出现许多高水准的旅游景点。款待课必须做的,或许就是针对上述各个区域的努力,营造更多的交流咨询或研讨学习等集会机会吧。」

  「这是县厅比较容易支援的部分呢。」

  「可能比那些道路标示之类的,还要容易申请到预算。」

  职员的反应充满活力,下元于是类整那股活力做出结论。

  「那我们就在休闲乐园化的具体事业计划中,纳入『款待精神』的公告。有没有异议?」

  他暂停一拍,没有出现反对的意见。

  「在观光景点的有机性串连方面,我们把资讯累计以及宣传视为最重要事项。关于这方面该怎么投入,也请各自帮忙思考看看。」

  一看传过来的会议摘要,发现撰写者是挂水。他提案在观光景点的有机性串连方面,应该断然将交通挪做后期目标。

  目标的优先顺序,被排成「资讯——设施——交通」。这跟和政的判断一模一样。

  款待课虽然承接下和政所扔出的休闲乐园化构想,不过至今很明显地仍无法妥善因应。那就好像被告知目的地,却像只无头苍蝇在森林小径中拼命找路未果,一直以来都是坐困愁城。

  在地图上找出正确路径的人,结果却似乎是挂水。

  吉门没等到会议结束,便踏出款待课。

  当他朝电梯间走去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却随后赶到。

  「吉门先生。」

  背后传来多纪的声音。

  「会议再一下子就结束了。」

  「我要回去了。」

  「可是……」面对不肯罢休的多纪,吉门皱起脸来。

  「都是因为那家伙,一下子就变酷了起来,有够没意思的。」

  「没意思是指……」

  「一直以来明明就是那么软趴趴的。我心里一不舒服,搞不好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所以今天就先闪了。」

  多纪轻笑出声。

  「吉门先生,你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呀。」

  「那可真是失礼啦。」

  他一按下电梯按钮,多纪便露出更为困扰的神情,歪着头。

  「挂水先生他本来很想见你的。」

  「今天的我,可没有多余的力气坦率地称赞变酷的挂水,才不要呢。」

  当电梯门打开时,他冲着多纪恶作剧似地笑了。

  「喜欢的男人变得这么酷,真是太好了呢。」

  多纪顿时满脸通红。

  「吉门先生!」

  「——你看,我今天就是不成熟到这种程度,还是不见为上策。掰罗。」

  他步入电梯,轻轻挥手。就在电梯门即将关上之际,多纪心一横,「咿~」地一声对他呲牙咧嘴。

  电梯门关上后,吉门咕哝着「那张脸可真丑。」一边噗嗤笑出声。

  *

  那是在他对于从清远乔介改名为吉门乔介,终于不再觉得不自在的时候。

  母亲再婚,还拜托他别回高知去。看来,她为了展开新生活,似乎不希望和吉门同处于故乡当地。

  他就是那样的人,没办法。他也变得能够那么想了。她这个人并不适合对未来操心,清远是这么评价母亲的。所以,母亲的再婚对象能给他无须操心的未来吧。

  你再过没多久也要出社会了,差不多该帮忙考虑一下妈妈的未来吧。

  都已经把你养到这么大了,也该够了吧,她的言外之意就是这样。

  算了。反正你已经给了我老爸和佐和。反正你无法给我的,毫无关系的那些人会给我。

  反正我曾和他们两人是一家人的这件事,就足以支撑我活下去了。

  然后,他和母亲谈妥后,就告诉佐和「毕业后也不会回到高知来」。

  毕业回来以后,有事情想要问你。他到东京时曾这么说——但因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最后也问不出口。

  只是,他曾经问过一次——你有没有打算离开高知?

  佐和似乎很恐惧地陷入沉默。他很后悔,自己问出了这么白痴的问题。

  佐和不可能抛下和政,一走了之。不可能像吉门的母亲一样,扔下和政一走了之。

  母亲做出那种事,结果身为她儿子的自己还想从和政身边连佐和都一起抢走——我怎么有脸问出那种问题?

  双颊宛如着火般炙热。再怎么不要了也该有个限度。

  忘了这回事吧,他慌张地撤回发言。

  之后,母亲随着再婚对象的转调离开高知。吉门则在东京迎接第二年步入社会的生活。

  母亲没留下转调地点的地址,她自己多少也觉得尴尬吧。他后来也只是从一位交情疏远的亲戚那里,听说母亲留下口信说要离开高知。据说,她还说如果儿子想知道地址再告诉她,但是他终究还是没问。所以,他不知道母亲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不回高知」的承诺,就在不清不楚的情况下作废了。

  佐和虽然暴跳如雷,却没向吉门说「那你回来吧。」

  他能回去的地方,就只有那两人的家。若佐和不希望,他就没有回去的理由。他偶尔会像旅行一样,临时起意造访故乡,和朋友见见面,但是却没有勇气去见最想见的那两个人。

  他也问不出口「可以回去吗?」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彼此莫名地断了联系。尽管如此,那些看来就像风景照一般、以远景拍摄人物的作者近照,却硬是只挑选佐和应该会记得的地方。帮忙拍照的都是朋友。朋友每次都很纳闷,为什么要在这看来平凡无奇的地方拍摄。

  每当出书时,他就会在书内写上「报告近况」的这句藉口,寄一本回家。

  「再怎么窝囊也要适可而止吧……」

  海浪声掩盖了他不自觉脱口而出的呢喃。那是住家附近,以前常和佐和一起玩耍的海滨。在款待课那临阵脱逃后,比想象中还要早回来,所以临时起意顺道走走。他也曾数度把这里当作拍照场景。

  出门时演变成那种情况,现在回去和佐和打照面也觉得尴尬。他希望能有多一些时间。

  呼啸的冷冽海风,让他拉上羽绒外套。

  那边也逃走、这边也逃走,今天还真惨呀。

  那时候原本以为再也回不来、自己还待在高知的最后一天,和她唇瓣相接也是在这个海滨。

  那时的季节与现在完全相反。

  佐和穿着明亮的水蓝色衬衫。

  他本想就那么直接放弃的。

  不论是原本打算毕业回来后说出口的事情,还是其他所有的一切。

  在那之前都推说自己有喜欢的人,藉此来逃避的恋爱情感问题,之后也不用继续再逃避下去了。他早就想过要和故乡切得一干二净,只不过总是无法坚持下去。

  脑海内总是浮现那明亮的水蓝色衬衫。从吉门说那个蓝色的绉绸装饰物发束很适合她的那一天起,她就始终偏爱并挑选这种清爽的颜色。

  不论是如今居住的地方或是故乡,他对两边都怀有罪恶感,总是不知该何去何从。自从能靠小说谋生后,他最感激的就是即使人际关系浅薄,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这原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那只不会靠近半径两公尺内范围的野猫,后来却与自己最为亲近。就在她转变得最为动人的那个时期,他每天都以最近的距离看着。

  「乔哥!」

  他还以为自己的心脏顿时停止了——是那只不会靠近半径两公尺内范围的野猫。

  他从海滨仰望自堤防俯视海滨的佐和。

  「怎么了?」

  「我看到乔哥开的车就停在那里。」

  佐和说着,便从阶梯跑下海滨这里。

  「乔哥才怎么了呢。你不是去县厅吗?」

  那条塞进领口的披肩,颜色类似当时那明亮的水蓝色。

  「提早结束了……」

  他说话没办法有条有理。

  吉门讲完这么一句后便陷入沉默,佐和随之不安地仰望他。然后,丧气地低下头。

  「对不起,你生气罗?」

  欸?为什么?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你出门前,我莫名其妙地缠着你、烦你。对不起,我不会再说了。我能理解了,也会帮忙……所以,希望你在家里的时候能保持好心情。」

  拜托,这里可要忍住啊。

  强迫自己忍住的情绪,让胸口直发疼。明明挂水突然就变得那么酷,多纪看起来也很开心,但是自己却——

  我这几年却老是卡在同个地方。为什么我会让佐和露出这种表情呢?

  「我问你。」

  总是只会让她露出这样的表情。自己一路以来对挂水扯了一堆大道理,但是挂水却率先让身旁的女孩,露出放心的幸福表情。

  「如果我回来的话,你会怎么样?」

  佐和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就在此时,让心脏停止的声音再度降临。

  「喂~乔介在那里吗?」

  和政从堤防那里探出头来。

  「你要是有空的话,就陪佐和去采买吧。我想待在家里处理工作上的事情。」

  内疚、亏欠以及罪恶感三种情绪混合后,在内心沸腾。

  「——抱歉,我有事!」

  他冲上堤防,然后看到和政满脸失望。

  「什么嘛 ,本来觉得幸好在这时候找到你耶。」

  「抱歉。」

  他不敢正视和政的脸庞,开着车落荒而逃。

  *

  手机显示来电者是吉门。正独自加着班的挂水,苦笑着接起电话。

  「喂,吉门先生?你白天为什么要先走啊?」

  「无所谓吧。」

  吉门的声音感觉上带点不耐烦。

  「是没关系啦,但你对明神小姐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吧?她送走吉门先生后就气呼呼的耶。」

  「少了一个读者罗。」

  「是不至于啦。先别说那个了,什么事啊?」

  出言这么一催促,他就察觉到电话那头吉门的犹豫。以向来毫不顾虑措辞的吉门而言,倒算罕见。

  「我说你啊……」

  「是。」

  「是一个人住吧?」

  「嗯。」

  「今天,能不能住你那啊?」

  「啊?」

  这唐突的要求,让他张大嘴巴。

  「怎么啦?怎么这么突然?」

  「我的朋友,全都已经结婚啦。临时也找不到可以叨扰的地方,就想到你啦。」

  「这样啊……」

  反应会变得迟钝,是因为对这突然转变的距离感觉得困惑。感觉上,吉门总在彼此之间划出一条界线。

  结果,吉门的声音更不耐烦了。

  「不想要的话,也没关系啦。反正我就随便找个什么饭店的空房就是了。」

  欸~这个人为什么突然莫名其妙地变得这么可爱?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吉门乔介。

  现在的他与一直以来的反差,让挂水涌现一股笑意,但是就算是「噗嗤」一声窃笑,也一定会让他说出「算了!」再立即挂上电话。于是,他使尽力气压抑那股笑意。

  「我知道了啦,不过我带回去的工作,你可要一起帮忙喔。还有,我家那里只有我的停车位,开车来的话,就得把车停在县厅。我还待在款待课这里,在吉门先生过来之前,我都会在这里工作的。」

  「我车子已经停在附近了,所以没问题。那我大概五分钟后就到县厅罗。」

  「那不就是已经到了吗?你这样,简直就像是『我现在已经来到你背后的莉香娃娃』(注42:莉香娃娃为日本贩售的一种类似芭比娃娃的人偶。文中所提之「我现在已经来到你背后的莉香娃娃」是流传于日本的都市传说之一,故事描述充满怨念的莉香娃娃找主任报复时,会一再打电话告知行踪,说出:「我是莉香,现在已经来到你家巷口」、「我是莉香,现在已经来到你家玄关」,而最后一通电话则是「我是莉香,现在已经来到你背后的莉香娃娃」。)一样了嘛!」

  「……还真敢说耶。看我等一下怎么整你。」

  「这是突然说要到别人家里打扰的人,应该说的话吗?」

  真受不了耶,这个人,挂水苦笑。没有比这更任性独断的事了吧。不过莫名地就是没办法讨厌他,这一点还真有乃父之风。虽然没有血缘关系,还真像呢。

  挂水就近抓了个纸袋,把桌面上散乱的资料全都扔进去后,便步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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