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吉金在滞留夏立克王国后行踪不明,之后突然现身在联邦极东部的多岛海国(阿基贝尔克),如今也还在那里积极地持续创作着(大概吧)。在联邦内很难买到那里所出版的书籍,说实话也不晓得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况。虽然有看过谣传是柯吉金新作的非主流刊物,但也无法确认到底是不是出自他的手笔。
最近他的未发表原稿和手札被集结出版,以《给联邦市民——来自柯吉金的讯息》为书名并大为畅销。其中有提到共和国之所以会改变成联邦制,都是中央政治委员会为了延长自己的政治寿命而祭出的政策,书中诸如此类的指控也引起了群众的议论。
然而在同一本书中还有提到他在本地所度过的最后一夜,也就是关于八高大话剧祭的一些事情。他似乎是「爱恋」着割耳奈露莉。当时他说很期待奈露莉的演出应该是发自真心的。
夏立克王国国王奈莉露二世也为这本书写了序文。
柯吉金是我国最受喜爱的本地人民作家。虽然他是近期内才为夏立克的人民所认识,不过这也算是一起重大事件了吧。受到柯吉金作品启发的青年们期待着夏立克的文学也能迎向全新的纪元,实行更前卫的创作,激烈地冲击了现今文坛与知识阶层。
(中略)
若要说到我国与柯吉金之间的关系,无可避免地一定会提到在日后被称为「多贝巴特之夏」的一连串事件。柯吉金流亡到阿基贝尔克一事,我国媒体也比本地的新闻界早一步报导了。
在夏立克若有追求言论自由的举动,最终无可避免地将会使得国内的言论状况、媒体的营运方式、政府施行政策都遭受到质疑,在若干悲剧性的流血事件后,接着是更加追求言论自由的民运活动,然后便会彻底排除过往的思想箝制。
被她当成夏立克国内媒体功勋的「柯吉金亡命报导」是她当时藉由舞台剧的电台现场直播,事先对驻本地的夏立克大使偷偷爆的料。夏立克王国明明是跟言论自由完全沾不上边的国家,只是因为无法从与本地对立的这层关系中脱身,才不得不挂上「言论自由」的招牌罢了。关于历史的舞台,台面下总是有许多出乎人意料的残酷现实啊。
奈露莉在为这本书写序文时,也顺便寄了封信给我。信中提到若是想起任何关于柯吉金的回忆,希望能与她分享。
多亏了这封信,让我涌现出许许多多的回忆。自从高中时代结束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她的来信,也许就是这样的刺激才让我的记忆如溃堤般倾泄而出吧。像是我一直把柯吉金当成一个秃头老不修之类的。当然这种事我是不会对其他人提起的。
关于柯吉金的记忆,有两件事我始终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其一是父亲终于出人头池,在各尼多克城有了一份稳定的勤务工作。(不晓得他当时是怎么解决让柯吉金逃走一事的?)
父亲租了房子,把母亲从故乡的小山村叫了过去。他原本好像是打算跟孩子们一起同住,但大哥结婚后就搬进国营住宅,二哥则是跟其他朋友合租了房子,虽然同样住在各尼多克城,却没跟双亲同住。高中毕业后,我因为考上各尼多克城的大学就搬进新的「老家」。常常听人说上了大学所以离开老家,但在上大学后才住回家里这种事可是很罕见的,就连我周围的朋友也都这么说。有好一阵子我对于说出「老家」这个字眼,还有把我跟父母三人同住的小房子称作「老家」,都让我感到难为情且非常不习惯。就算如此,我们一家人还是因为每天都会碰面而渐渐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这样的过程或许该命名为「修复家庭的和乐」才对。但以我来说,并没有所谓理想的家庭模式。出现在柯吉金小说里的旧时代本地居民家庭——他以慈爱的笔触描绘出的亲子羁绊、兄弟间的爱恨情仇,还有黑暗的陋习等等,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消失了。我们的家庭并没有以什么当作模箍。我们只不过是在适当的时机与场合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罢了。父亲演父亲的角色,母亲演母亲的角色,而我就扮演孩子的角色——饰演一个上头有两个离家哥哥的小儿子角色。回过头想想,其实跟之前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就算父亲不在身边,少了父亲的家庭也会以少了父亲的方式继续运转,对被留下来的家人来说或许会有些难以适应,但我们一起分摊了那些困难,加深彼此之间的羁绊,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生活充满了创造性,就像配合奈露莉演出那场不晓得会捅出什么娄子的戏剧表演一样。
我得感谢柯吉金为我们创造了共筑这个玻璃家庭的契机。真的非常谢谢他。谢谢他受到政治迫害以及不得不流亡天涯——要是把这些真心话公诸于世,只怕会被那些有心的联邦市民砸石头、烧房子,所以我决定还是把感谢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就够了。话说回来,据闻柯吉金在历经四次离婚后,好像又跟一个和他年龄相差到可以当父女的阿基贝尔克女性再婚了。那家伙果然是个好色的臭老头,简称好色臭头。
大话剧祭结束后,虽然只有一小段时间,我身为《割耳奈露莉》的卡司阵容而成了风云人物,然而当这段特别优待期间结束后,等待我的却是不得不为考试而临时抱佛脚的埋头苦读时期。七月初一开始就要举办整整两星期昀期末考试,然后再加上一星期的改考卷时间,第一学期到此终于告一段落。我的政治史考得有些失败,但除此之外的科目都得到了还不错的分数。
配合短暂的夏日,这个学期的暑假也不长。
奈露莉和她的随从们决定不回国了,因为从学校到他们母国的往返车程就差不多得花上一整个暑假的时间。
和她们一样来自差不多遥远国度的○▽◇三人则是以飞机(!)来缩短距离和时间。那是因为她们比某些王族还有钱才能办到这种事啊。
萨嘉大人一家子和其他王族同样是直接派车到校门口来迎接,以一副「就驶向那里吧」的轻松态度转身离去了—卡蜜蕾搭上驶往大铁道「八高前」车站的特别编列巴士—亥金说要一个人去旅行就沿路搭便车往东方启程了。
在各尼多克城找到房子的父亲叫我暑假过去跟他一起生活,但独自一人进城总觉得有些怕怕的,况且我实在不想和父亲谈论关于大话剧祭的事,所以最后还是决定留宿在学校。
除了我们几个之外,还有为了准备大学考试而成天窝在宿舍塔和图书馆的三年级学生,农艺队里也有几个每天不去农田和温室晃个几圈就会浑身不对劲的农艺废人。虽然已经放暑假了,倒也不是一时学校里就见不到半个人影。而且有些毕业的研究生为了避暑也回学校来开设特别讲座。我还跑去申请了免疫学的课程。虽说是暑假,但感觉似乎会过得相当忙碌啊。
说到忙碌,从期末考开始之前娜娜伊就花了不少时间待在自己的葡萄田里。好像是因为从农艺队的学长那里听说了关于葡萄传染病的事吧。比起害怕葡萄产生病变,植物会生病这件事似乎更让她感到新奇。于是突然乏间对葡萄涌出了大量情感,只要一有空就去除草除虫,把生病的叶子拔掉,最后甚至觉得吹风淋雨的很可怜,还特地帮葡萄棚盖了屋顶。
另一方面,奈露莉也眯起眼睛看着葫芦开出的小白花,感叹:
「世上还有比这个更美的东西吗?」
但当小白花凋落了之后——
「愈是美丽的东西,其生命愈是脆弱缥缈啊。」
她叹了一口气有些遗憾地说,可是当果实逐渐成形后——
「果然是愚者闻芳,智者采果啊。」
又随口编出一句似乎很有意义的格言来。
那是暑假第一天发生的事情。
刺目的阳光在收割完毕的麦田上蒸腾出一大片热气。蜻蜒滑翔似地飞过宁静的天空。
已经不用参加蹴球队练习的瓦吉躺在农田旁的树荫底下睡午觉。
奈露莉的哼唱声传入耳里,我也一块儿在田里帮忙。她还是不肯动手拔杂草。
这时洁莉学姊和薇菈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两人手上都提着大大的旅行袋。
「还真有干劲呢。」
对于洁莉学姊故作恭维的口气,奈露莉只稍微以眼神致意后又回到除虫大作战中。自从大话剧祭后,我们和学姊就没再说过一句话,关系也变得有些尴尬。
「我们等会儿就要回家了——」
奈露莉捏爆了手里的芋虫。
「奈露莉,我有礼物要送你。薇菈,把那个拿来。」
洁莉学姊一声令下,薇菈立刻从包包里拿出一本书。
「这本是柯吉金老师的《割耳奈露莉之乱》。现在市面上应该已经找不到了,但我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看看。」
因为洁莉学姊的口气突然变得无比认真,奈露莉也不由得慌张地低头望向自己的手。
「不好意思,我现在正好在除虫……」
稍作解释后,奈露莉立刻大喊一声,把午睡中的随从叫醒过来帮忙拿书。
这个时候市井间已经开始出现了柯吉金在夏立克王国中进行演讲之旅时突然消声匿迹的亡命谣言。图书馆的藏书中,他的着作也全都被撤下了。
「你种的是什么啊?」
洁莉学姊向奈露莉提问。
「实不相瞒,我种的是葫芦。」
奈露莉挺起胸膛回应道:「对了,就送你一些结果的葫芦当作回礼吧。」
听她这么说,洁莉学姊顽皮地勾起嘴角,和一旁的薇菈对看一眼。
「这样的话,从这边到那边的全都送给我吧。」
洁莉学姊的手指从田埂的一端比到了另一端。
「不可以那样!」
奈露莉跳了起来,「我还要送给其他很多人呢。」
「开玩笑的啦。」
洁莉学姊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呵呵笑。
「你种的又是什么?」
薇菈突来的询问,让我一时慌了手脚。
「那、那个……现在正在休耕,春天时我种过都菖蒲。」
「哎呀,是我最喜欢的花呢。要是早点说,我就可以过来看看了。」
「啊,我有把都菖蒲摘下来做成干燥花,不嫌弃的话就送你一些吧?」
「不用了……我也没喜欢到那种程度。」
啊,这样啊……为什么女孩子总是在我好不容易提起勇气跨出一步时,又往后退两步呢?
「你们在大话剧祭上的表演真的很棒呢。把割耳奈露莉演绎得非常有人情味,我很喜欢喔。」
洁莉学姊凝视着浑身散发出肥料气味的田野王女奈露莉。
「谢谢称赞,你的奥莉嘉也演得很出色。」
奈露莉不自然地回应着奉承,洁莉学姊不禁露出微笑。
「柯吉金老师一定也对你们的演出给予极高的评价吧。你们的表演让观众都看得很开心。老师作为联邦文化英雄,也是以创作出能让人们感到高兴的作品为目标。但是我只是为了老师而站上舞台,因为希望我的身影能牢牢地烙印在他的记忆中,就只是为了这样……」
「我也是啊。」
奈露莉的表情很坦然,「站在舞台上时,我就只意识到大奈露莉和七名新郎,根本没注意到台下的观众。」
看着一脸激动的奈露莉,洁莉学姊的眼眸里又再度浮现淘气的光芒。
「不过,只要是演员都能体会到这一点吧。」
说完,她也提起了包包。
「我该走了。你们明年也要参加大话剧祭喔,我会来看的。」
别说明年嘛,请下个月就来吧!我本来想这么回话,但又觉得现在好像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况且此刻我的心情也遭受到其他更严重的冲击。
在我面前边哼着歌边啵滋啵滋捏爆虫子的这位王女殿下,居然说要把她亲手栽培的葫芦送给其他人,听得我巴不得把那些能收到葫芦的家伙们全啵滋啵滋捏爆算了。那些家伙大概是奈露莉母国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或是友好国的什么VIP吧……但这根本不是问题,我就是要捏爆他们啦——心里完完全全就只有这个想法。
因为我想一个人独占奈露莉的葫芦。把那些打她出娘胎以后就有所牵连的家伙全部踹飞,我想得到跟她有关的一切。
这种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过。
我爱奈露莉。这是打出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的恋爱。
世界的表情变了。周围的所有人事物——就连根本不认识的家伙都变成我的敌人。所有条件都成了妨碍我前进的存在,连我的理性还有自尊心都把我的努力尝试当成笑话,凝滞的脑子已不堪使用。我站在农田中央,尝到了孤独的真正滋味。
不是从七人之中,而是在这个广阔的世界里,奈露莉一定要选择我才行。但怎么可能,这跟我是不是世界最强的男人无关,只要不把我和奈露莉以外的一切都燃烧殆尽,就要爆发世界上最小规模的世界最终战争了。意识到自己对奈露莉的感情时,我原本居住的如牧歌般温馨的小世界便一片片崩塌毁灭了,我也不得不被迫从一只等待妈妈归来的羊咩咩转变成拥有锋利长角的公山羊。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真正困难的是在与世界共存的同时,还要与奈露莉两个人一同生活,一起构筑出小奈露莉共荣圈。
要考虑到世界与家庭这种大问题,对现在的我来说还需要多一点时间。毕竟在大话剧祭之前我才刚刚迎接了十六岁生日啊。
等洁莉学姊和薇菈离去之后——
「奈露莉,麻烦你把葫芦全部给我吧。」
听我这么说,奈露莉忍不住惊讶地跳了起来,「全部?」
「嗯,其实发生了一件进退两难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说来听听。」
人脸意见箱小奈露莉直言表明要倾听我的烦恼。
「我老家的村子里有一座古老的池塘,那里住了一条会吃人的大蛇啊。」
「那啦——是水妖啊!」
奈露莉一把丢开手上的虫子尸骸,躲到葫芦后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来本地嘛!无时无刻都得注意被诅咒的土地!」
「而且啊,如果没有年年送上年轻少女当活人祭品,夏天就不会降雨了。」
「本地妖怪连手段都那么狡猾啊!」
奈露莉往葡萄棚那头逃去。
「可是有一天,一个正在旅行的和尚来到我们的村庄,他说:『将葫芦套上衣服丢一大堆到池子里吧。大蛇会把葫芦误以为是人类,咕噜咕噜一股脑地全吞下去,最后就会精疲力尽而死了。』」
「噫!拿去拿去,全都拿去!快去把那条讨人厌的大蛇给灭了!」
奈露莉躲到娜娜伊的背后。
「请等一下,雷治的话里有很多无法解释的疑点。」
娜娜伊向她的主人发问,「为什么现在还需要葫芦呢?既然知道击退大蛇的方法,那应该早就实行过了不是吗?」
啧,不要去追究古早故事的前因后果啦。
「那是因为……我们去年年底才知道这个解决办法的嘛,今年正好轮到我姊姊当活祭品啦。」
「你只有哥哥吧?」
瓦吉也接着开呛。怎么每个人都没办法融人民间敌事的剧情里呢……Sense of wonder可是能到处翱翔的心之羽翼呀?
「全都是骗人的吗!你就这么想要葫芦吗?」
奈露莉怒不可遏地一把夺过随从手上的竹耙,我赶紧用手护住头。
「别啊,等一下。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啦,就是啊……本地的森林里住着一个被称作『森之人』的诡异生物,那家伙每到晚上就会把葫芦……」
「那啦——!」
奈露莉抓着竹耙朝我冲来,我立刻拔腿逃跑,逃进了不利于挥动长形物体的森林里。奈露莉虽然害怕森之人的出现而放弃继续追赶,却躲在田梗边的阴影暗处摆出伏击的姿态。我本来想再吓一吓她,但当我边说:「唷,我跟森之人都是完全的草食性动物啦。」边走出来后,却被竹耙直接勾住,差点没被她戳死。
「你这家伙!为什么老是要说谎啊!」
就像巢穴被石头击中的大黄蜂一般,奈露莉单枪匹马、气势逼人地朝我冲过来。我也往森林更深处逃去。为什么我老是说谎?那是因为受骗上当的奈露莉真的很可爱,还有发现被骗的奈露莉恼火起来的模样也可爱到让我想一看再看啊。要是不能撒谎,我就只能说出「奈露莉好可爱,我好喜欢奈露莉」这样的话,到时候一定又会被认为我是在撒谎吧。她不加隐藏的残酷和坦然的温柔都让我好喜欢,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到没办法拿出自己平常的样子来面对她,所以我觉得很丢脸,所以我才远远地逃开。等等、等一下啦,不理会她的呼喊,我跳过树根,用力踩在草皮上,把鸟儿们吓得匆忙躲避,而我仍继续奔跑。在缺乏光线的幽暗森林中,被汗水浸透的衬衫让皮肤涌起阵阵寒意。酷暑时节眼看就快结束,再过不久就是奈露莉的节日了。迎接那一天之后,奈露莉也将满十六岁,然后就要变成大人了。到那一天,她将会以大奈露莉的模样再度出现在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