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章 现实中「被选中的勇者」的构造

  「那么,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人类一旦拥有可以轻易杀人的力量,马上就会互相残杀。这一点很快就会成为现实。」「美丽的歌曲为什么听起来总是令人难过呢?」「因为那不是真实的。」「真的吗?」「世上没有美丽又真实的东西。」

  强纳森·萨佛兰·弗尔着 近森隆文译

  「极度吵杂、极端靠近」株式会社NHK

  1

  「零士同学!裕佳梨同学!」

  察觉异状的鬼一、晃生、辉佳连忙赶往三楼。辉佳服用〈生命跃动剂〉的效果还在,她以飞快的速度冲上三楼。当她冲过白发巨汉身旁时,还顺势往对方身上砍了一刀。辉佳的斩击砍进了巨汉左肩口,普通的〈海豚人〉吃下这一刀绝对会失去左臂,但巨汉的肩膀只被砍出了几公分深的伤口。

  「…………」

  饶是如此,辉佳的强悍也令白发巨汉十分惊讶。再者,其他〈海豚人〉已被屠杀怠尽,情势对他不利,因此他选择暂时撤退。巨汉敏捷地跳下柏青哥机台,着地时一个前滚翻迅速起身逃离现场,从他的体格很难想像他具有这样的敏捷性。白发巨汉就这样撞破玻璃飞出窗外,三层楼的高度对他来说和走楼梯没两样。

  轻易平安着陆的白发巨汉全力冲刺,在外面待机的魅杏开了一枪(这一枪打中了对方的右侧腹),当然这一击也无法阻止他逃跑。白发巨汉宛如一台电动车般静静地加速,一下子就看不到他的背影了。即使暗杀社成员马上搭车去追,也不知能否追到对方。

  现场一下变得鸦雀无声,零士不安得冷汗直流。当他跑去裕佳梨身旁时,心中浮现了最坏的打算。等他看到倒在地上的裕佳梨,他知道自己最坏的预测已经化为现实了。

  白发巨汉发射的子弹,打中了没有防弹装备的地方。大腿动脉,颈部、左右手的上臂。零士无法判断那一处是致命伤,反正裕佳梨躺在地上动也不动。

  「…………」

  她的身上开了好几个弹孔。

  弹孔周围的破碎肌肉微微肿胀。

  颈部的弹孔还不断冒出血泡。

  裕佳梨的双眼是张开的。她躺在触目惊心的血泊里,身上流出来的鲜血,多到令人怀疑人体到底哪来这么多的血液。红黑色的血海不住扩大,她的肌肤就越见惨白。零士这才知道——人类是血肉与灵魂组成的。失去了灵魂只剩下血肉的残躯,放久了血液就会干涸,成为蛆虫的粮食。

  鬼一、晃生、辉佳也来到了裕佳梨冰冷的躯体旁。

  「快、快点用药……」零士以颤抖的声音说。

  「受了致命伤的人已经来不及了。」鬼一沉痛地告知这个事实。

  零士心想,这样的收场未免太过份了。——裕佳梨死前有说什么吗?零士看着裕佳梨的尸体,仍然无法接受她已经死去的现实。那种感觉就和看了一出结局很糟糕的电视剧或电影一样。

  裕佳梨死得太过突然、太不合情理了。零士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他自问,如果不是突如其来又不合情理的死亡,自己就能接受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零士说什么也无法忍受裕佳梨已经不在的事实。

  在那之后,零士仅保有片断的记忆,他隐约记得其他伙伴慌张行动的景象。等零士回过神时,已全身赤裸地躺在寝室的床上。

  是鬼一带他回来的。

  「你受了很大的打击吧。」鬼一在寝室对零士说,零士却分不清这是梦境或现实。

  「你先好好休息吧,细部的工作交给我们处理就好。」

  「……裕佳梨同学真的死了吗?」

  零士神智不清地问道。

  「她真的死了。」

  鬼一转身背对着零士说。

  「简直就是恶梦对吧?看到尸体也无法理解对方死去的事实。不过,从明天起她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零士甚至无法判断自己是否真的难过。

  ——毕竟,他和裕隹梨的关系才正要开始而已。

  很显然的,零士和裕佳梨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和她也鲜少有什么对话和接触。二人唯一的羁绊,也就是那两次的吻。

  2

  未但马裕佳梨的死亡被当成车祸事故处理了。

  事情过了好几天,零士始终无法从行尸走肉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零士满脸憔悴地回到家中,母亲自然会关心他发生了什么事。零士只回答「社团活动的伙伴出车祸死了。」然后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里,他觉得自己的房间看起来好陌生。

  「你好歹也吃点东西嘛……」「你怎么都没换衣服呢?」「不然好歹洗个澡嘛……」母亲接二连三的关心,让零士的心情非常郁闷。他穿上羽绒外套,连手机也没带就出门了。然而他却没有忘记带手枪,因为这样随时可以饮弹自尽。

  零士一路走到车站前,途中他和许多人擦身而过。路人的行走速度似乎有些快,零士有种「被世界抛下的感觉」,和独自走在高速公路上差不多。

  ——我的身材矮小,别人会以为我是小孩子离家出走吧。零士自嘲后想要笑一下,脸上的表情却像石头一样僵硬。

  零士到漫画店或超商前面休息。他也不回家睡觉,就这么在街头游荡一整晚。

  ——好想到某个遥远的地方。

  零士随便搭上了一辆电车,也不管电车的目的地是哪里。

  电车要到哪里都无所谓。

  「…………」

  零士眺望着窗外的风景,外头不知不觉问下起了雨。落在窗户上的雨滴随着电车的移动惯性,画出海浪一般的横向图纹。铁轨的单调节奏,中规中矩的人潮流动,这些景象让零士感觉自己搭乘电车,却丝毫没有在移动。——不、正确来说移动的是电车,零士确实没有靠自己的双脚移动。

  零士继续随兴地搭乘电车。

  他的意识一直都在怀中的那把手枪上。手枪真是了不起的东西,有了这样东西,零士随时能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当场轰爆自己的大脑。因此就某种意义来说,零士正过着人生中最自由的一段时间。他以前从没想过,人生会有如此绝望的自由。

  零士没有任何目的地,但也渐渐不喜欢当个被载往各地的行尸走肉,等雨停以后他就下车了。车站前有一家大型的柏青哥店,他马上想起了裕佳梨,痛苦得难以自拔。零士压抑不住烦恶的感觉,飞也似地跑进一家商务旅馆里。他当然没有事先预约房间,可是旅馆内都是空房,他轻易地订到了入住房间。

  这间旅馆的房间很简朴,除了电视和床铺以外没有其他大型家具,零士脱下鞋子,打开收音机躺在床上休息。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他喜欢的酷玩乐团歌曲,叫『Every Teardrop Is AWaterfall~每滴眼泪都宛如瀑布』零士以前很喜欢这首歌,现在却很讨厌这首歌的名称。

  零士关掉收音机闭起眼睛,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梦中的零士和裕佳梨一起在干净的厨房里制作料理。他们在做马苏里拉起司和蕃茄的生菜沙拉,以及加入新鲜洋葱和爽口培根的法式清汤。

  主菜是蛋包饭,二人手脚俐落地分工合作。裕佳梨在平底锅中放入奶油加热,零士快炒一道混合香肠、马钤薯、绞肉的蛋包饭馅料。接着再将鸡蛋打进碗里,加入适量的牛奶细心搅拌。裕佳梨把蛋汁和馅料一起丢进平底锅里,做成了蛋包饭的样子。——一切流程看似非常顺利,味道却是难吃无比。裕佳梨吃了一口便皱起眉头,这道料理完全是失败作品。仔细回想一下,也许整道菜从打蛋的步骤就做错了。

  裕佳梨点点头,仿佛在告诉零士「下次还有机会喔」。

  零士却认为没有下次了。

  一觉醒来,零士退房后又到外面的世界徘徊。

  3

  零士随波逐流到处乱晃,几天后无意间来到了横滨。他只记得自己从横滨车站搭乘横滨未来线,在元町·中华街车站下车。

  零士穿过中华街东门,好像受到什么引诱似地进入了中华街大道。

  夜晚喧嚣的繁华街,让他莫名地感到舒心。

  零士在美食街上绕了一会,任何美味的香气都勾不起他的食欲。

  看着闪闪发光的看板和热闹欢腾的观光客,现在的零士就像一只误入了浅滩的深海鱼一样。

  零士满脑子都是裕佳梨。可是,他实在想不起什么关于裕佳梨的事情。零士很想更了解裕佳梨,也想让裕佳梨更了解自己。两人的未来曾经充满了各种可能性,如今什么可能性都不会发生厂。

  零士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想怎样——是想隐匿行踪呢、还是想自杀呢?总之,零士完全没有任何干劲,他认为自己人生中的一切都是失败的。早知道是这样的人生,那还不如没被生下来比较好。

  零士在中华街绕了好几圈,心情也没有任何改变。只有异国的情怀不断刺激他的神经越来越敏感。

  零士忽然感觉自己的鞋子沾上了裕佳梨的鲜血。他一回头,看到自己的鲜红脚印就像一列蚂蚁。当然,那是零士的幻觉。他再次回过头,身后除了喧嚣的人群外什么也没有。

  「…………」

  蠢开了中华街后,零士不晓得该何去何从。他想尽量找一个待起来舒适一点的地方,于是他来到了公园。

  港口市镇的临海公园——山下公园。

  横滨海洋塔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如今在零士的眼中,这座高塔不是城镇的象征,而是一块高耸的墓碑。

  零士望着冬夜的海景——一片被各式人工物体围绕的狭隘海景。他走在横滨港大栈桥的美丽木制步道上,那里就像古老战舰的甲板。零士走到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屋顶广场,东边是横滨大桥,西边是横滨未来的大楼群,还有日本邮轮冰川丸的灯饰。这一片夜景宛如星空的倒影一般,美丽得无可挑剔。规律闪烁灯光的街道,如同一个覆盖地球全体的重要大型电脑回路。

  「……真想两个人一起观赏这片夜景。」

  零士随意坐上一张长椅,试着想像一下那种光景。在他的想像中,裕佳梨并没有死去。他们在那次接吻后约会好几次,成为了正式的恋人,还利用寒假的时间来横滨游玩。如果裕佳梨在身旁,零士一定能好好享受这片美丽的夜景。可是如今不管他怎么寻找,裕佳梨都不在身旁。

  你不在我身旁。

  裕佳梨不在的事实,撕裂了零士的心。

  他终于——能单纯感受到失去心爱之人的悲哀了。而这个世上,越是单纯的东西通常后劲越强。

  零士的情感溃堤了。他当场蹲在地上痛哭失声,哭到好像是为了这一刻才解放隐藏至今的泪水一般,幸亏周围没有其他的外人。零士宁可自己被杀死,也不希望裕佳梨死去。

  零士听到有脚步声走近,有人站在他的身旁。

  「你的父母通报警察找你喔。」

  是社长鬼一,他穿着学校的制服和皮制长大衣。

  「……我在外晃了多久呢?」零士问道。

  「五天,你什么都没吃吗?」

  「顶多摄取饮料和便利商店的面包,还在旅馆住了几天……」

  「你还带着枪对吧?」

  「是。」

  「被警察找到会很麻烦喔。」

  「……对不起。」

  「算了。万一真被找到,也有办法解决的。」

  「社长,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留宿的旅馆通报警方,之后我循着目击线报找到你的。」

  「社长什么都办得到呢。」

  「我认识不少警察嘛。」

  零士伸手抹去泪水。

  鬼一坐在他身旁说「要回来学校吗?」

  「…………」这个问题让零士很困扰。鬼一在这里说的学校指的是暗杀社,如今零士没有杀害任何人的气力。他现在的表情,就和素食主义者听到『你要不要吃肉』一样。

  「我明白你受到很大的打击。」

  「……社长,你不是第一次失去伙伴对吧?」

  零士还记得鬼一最初说的「你将会面临杀人与被杀的命运。」

  「是啊……」

  鬼一露出了一个空洞的笑容,那份空洞中渗透出一种矢去某人的丧失感。零士心有感感焉,原来他们都在不断失去。

  鬼一淡淡地说。

  「我是在高一加入暗杀社的。包含裕佳梨同学在内,我至今看过四位伙伴身亡。」

  「晃生副社长、辉佳同学、魅杏同学也……」零士慎重地说道。「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失去伙伴吧?」

  「的确是这样没错。」

  「这么痛苦的事情,有办法跨越过去吗?」

  这对零士来说是最迫切的问题。

  「我不同意这种说法。」鬼一回他。「死亡和丧失不是用来跨越的,而是要背负的。我们不能忘记哀悼、也不能忘记对伙伴的死亡表达敬意。『活下来的人』要继续战斗,作为安慰亡魂的仪式。」

  「是这样吗?」零士反问。

  「『活下来的人』也等于『被选中的人』,这和个人意愿没有任何关系。在冒险故事中登场的『被选中的勇者』是一种隐喻的说法。巨大的灾祸带来深远的死亡,勇者就是从这当中诞生的一环。勇者之所以为勇者,不是身为勇者才被选中,正确来说是被选中才成为勇者。所谓的勇者是这样的构造。」

  「……总觉得社长说得非常正确呢。」

  零士说了这句话表示认同。

  「我只是套用伟大哲学家说过的话罢了。」

  「不过,问题出在我的情感。似乎自己心中某个难以触及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断掉了似的。」

  「感情或心情这类东西,会像别种生物一样自行找到出路的。我也没有叫你要勉强自己喔。」

  「情绪化的人是听不进别人说话的。」

  零士会这么说,是因为自从裕佳梨死后,他的身边就像笼罩了一层雾一样。任何光明都无法穿透这层迷雾。

  「也许吧。」鬼一勉强表示同意,之后却摇了摇头说。「可是,也有可能听进去的。说不定我说的那些话,明天就会毫无预兆地传达到你的内心。或者要花上好几年吧,搞下好那时候你已经是个老人了。我并没有特别期待语言的效果,却也没有小看过。」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别说一个,你想问几个都行。」

  「社长,你失去的伙伴里,有你的恋人或心爱的人吗?」

  「…………」

  鬼一流露出和刚才一样的空洞气息,他像是要填补那段空洞般地说道。

  「……有。我曾经交往一年的女友,被〈海豚人〉杀了。」

  「你的感情或心情,有像别种生物一样自行找到出路吗?」

  「有,这不是自己能解决的问题。」

  「那你是怎么处理的呢?」

  「即使没有我,我的伙伴也会继续奋战。之前的社长跟我说『有没有你,其实无所谓』——我听了这句话之后,心想『我还是应该回去』。」

  「这种感觉我不太懂。」

  「看来我说明得不够好呢。抱歉,我想这没有必要说得太详细。」

  「对我和社长来说都是如此吗?」

  「对我们来说,都是没必要的。」

  鬼一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只是,他比零士遇过的任何老师都更像老师。鬼一也认同光靠言语是很难改变一个人的——但他依然相信言语的功效。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心情也影响到了零士。就好比朝湖中投入一块石头,波纹缓慢而确实地扩散开来。

  「我还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回归暗杀社,但我会先回家的。」

  零士眺望着远方回答。反正,没办法自杀的话早晚是要回家的。

  「这样就好。」

  「我想走到世界的尽头,却哪里也去不了。」

  「心有罣碍,哪里都去不了。」

  零士紧抿嘴唇,又流了一次眼泪。这是他最后的眼泪,他决定暂时不再哭泣了。

  「这件事对你也许没什么意义,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鬼一说。「之前我们在那家柏青哥店的地底,找到一颗膨胀到极限的〈地域血瘤〉。要是让他们继续在那一带胡作非为,后果会不堪设想。我们成功阻止那颗血瘤破裂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零士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他只有失去而已。不对,这样说会让裕他梨的死变得毫无价值。——应该说,我们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这样才对。

  鬼一又说「……这座山下公园,是用关东大地震的瓦砾坟海造陆建成的。换言之,这里也是纪念亡魂的地方。」

  零士从鬼一的话中感受到了命运,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4

  零士一家三口住在公寓里,房子是三房两厅的内廊格局。零士的父母都在工作,母亲是国立大学的事务专员,父亲是唱片公司的贩卖管理课长。深夜回到家中的零士,在打开玄关的大门之前,烦恼着该如何向父母解释才好。毕竟父亲平常再怎么忙碌,这个时间也早就回来了。

  零士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结果,最后决定掰个藉口蒙混过关。他将钥匙插进门孔中——却没听到平时那道「喀擦」的金属声。

  门没有上锁,零士有种不好的预威。他试着使用〈精神波探测音〉,可惜并没有成功。现在这种环境他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

  零士像解除炸弹一样小心翼翼地转动门把。他隐藏自己的气息,慎重观察室内的情况亦步亦趋地前进。室内充斥着不欢迎零士归来的气氛,危机感刺激着他的神经。走廊下留有很明显的鞋印,零士一看到那个鞋印,心脏顿时剧烈跳动。因为那个鞋印实在太大了,想必只有身形很巨大的男子,才会有这么大的鞋印。例如,那个白发巨汉。

  零士从怀里拔出手枪,SIG.P226 Enhanced Elite。他小心地慢慢拉动滑套,以免发出过大的声响。这么做跟在闯空门一样,一点也不像回到自己的家。

  子弹送入了膛室。

  室内的电灯是亮着的,零士往客厅的方向前进。里面有三位男女,其中一人就是那位白发巨汉。零士没看到自己的双亲,他很想相信自己的双亲平安无事。再怎么说,事情的发展应该不会这么残酷吧?

  这三个人是两男一女。他们就像关系扭曲的家族般围在客厅的桌边,还坐在深作一家平常使用的椅子上,桌上放着两把手枪和冲锋枪。

  「请不要开枪喔,你也很担心你的双亲对吧?」

  女子率先开口。

  零士没办法朝白发巨汉愤怒开枪。正确来说他的脑袋太混乱,身体没办法好好行动。

  「我想你也知道,我们三个是〈海豚人〉。」

  那名女子的年纪很轻,但还是比零士大上不少。她身穿西服,还戴着一副高价的眼镜,脸上搽着淡妆。这个美女的各部位太过端正,脸型有点人工产物的味道。她的腿很修长,腰肢也很纤细,和零士想像中的『在恶质大企业高就的冷漠社长秘书』的印象一模一样。

  三封一,心知不妙的零士很想咂嘴。他们三人既诡异又不自然,光是坐在那里却没有任何破绽。而且敌人还刻意将枪枝摆在桌上夸示火力,里面逦有杀害裕佳梨的衙簿檀。

  「我叫御园瓜子。」那名女子——御园开始自报来历。「我相当于某个团体的分部长。」

  御园先看了右边的男子。

  「这位是结城先生。」

  接着御园又看了左边的男子。

  「这位是玉城先生。」

  御园替另外两名进行介绍。零士记得玉城的长相,他不可能忘记。这个人就是杀了裕佳梨的白发巨汉,零士一见到他便感觉自己家很狭窄。

  至于结城,零士曾在照片上看过他。鬼一当初是这么说的——『这次的事发契机是一位叫结城隆的〈海豚人〉,他过去是一个在大型连锁居酒屋工作的平凡男子,现在则是时常犯下暴力和大量虐杀案件的犯人。犯案现场附近的超商或ATM的监视器都有拍到他的身影,警方本想直接逮捕结城隆,但他们选择『放长线钓大鱼』的策略,所以这次的工作才会交给我们。』

  结城的体格普通,眼窝凹陷进去,眼神和死鱼没两样。他的额骨很明显,半张脸庞爬满了胡渣。

  御园又说了。

  「这两个人的名字刚好都有『城』字。所谓人如其名,他们就是守护我的坚固城池。没错,两座城池……」

  说到这里,御园当场爆笑。

  「结城先生和玉城先生是两座城!你不觉得这超好笑的吗!?」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御园突然像个疯子似地捧腹大笑,双脚还不停摇晃。

  当然,零士一贴也不觉得好笑。

  御园的笑声持续了数秒,或者数十秒左右。结城和玉城没有任何反应,他们完全不为所动。由于对方的反应实在太令人不快,零士也渐渐重新掌握了自己的身体。他在琢磨着,是要开枪呢、缠是不开枪呢?要开枪的话又要先对谁下手?

  御固的笑声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那么,我们来谈谈主题吧。」她以若无其事的平淡表情说「你的双亲在寝室里,我们下药请他们睡着了。你别乱来的话,他们不会有生命危险。」

  「为什么找上我?」零士问。

  「你太显眼了。」御园回答他。「你在那场柏青哥店的枪战后失踪,你的父母报警找你。那就是败笔。

  「那么。」零士也不隐藏他的不悦。「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是来挖角你的。」

  御园露出一个微笑。

  犹如机器人遵从程式指令所做出的虚伪笑容。

  「确实,高中的〈海豚人〉很少见,〈海豚人〉再怎么年轻也大多是二十岁后半。不过,高中生要是强烈希望『海豚之子进入大脑中』那就另当别论了。你愿意的话,也是有机会成为我们的伙伴喔。」

  「要我成为你们的伙伴?你是要我成为〈海豚人〉?」

  零士认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你以为我希望成为〈海豚人〉吗?」

  「我可以让你长高喔。」

  御园说道。

  零士皱起了眉头。

  「——什么?」

  「要改变身高的DNA是有可能的,只是要花点时间就是了。〈海豚之子〉会在体内生成特殊的酵素,这是有前例可寻的喔。一旦脑袋里植入〈海豚之子〉,我可以保证你会在半年内长高十五公分。」

  御园说出这段话时,还挂着谄媚的微笑。

  「相对的,请你告诉我们袭击柏青哥店的成员姓名。——老实说,我挺困扰的呢。我失去了为数众多的同伴,连难得培养的〈地域血瘤〉也没有破裂。上面要追究我的责任,不把下手的家伙给宰了,我很难交代的。深作零士先生,现在加入还有附赠特典喔。〈海豚人〉之间的性爱是很舒服的,你能得到金钱、女人、身高,我想这是一个不错的交易。」

  原来如此,零士在心中暗忖。他终于知道对方的目的了,是赤裸裸的诱惑。

  对方未免也太小看自己了。——不过这也没办法,零士确实不是什么狠角色,被小看也是没办法的事。

  看来〈海豚人〉就是用这种方法增加伙伴的。

  如果在认识裕佳梨之前听到这种提议,零士或许还会烦恼犹豫。说不定他的心中会浮现出接受的选项。——然而,现在不同了。零士认识了裕佳梨,裕佳梨也已离他而去。他的心中浮现出了另一个选项。

  「你说这是一个不错的交易?我说,这根本就算不上交易。」

  零士回答。

  「我发现身高问题没什么大不了的。」

  身高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和人生的幸福一点狗屁关系也没有。

  「和我的自卑感有关的一切,统统没什么大不了的。世上没有哪个笨蛋会买椟还珠的,至少这里没有。」

  这是裕佳梨教导零士的。光是那一次的吻,就打破了零士的自卑感。零士只需要自己现在拥有的,以及日后努力得来的就够了。他相信这种思考方式会唤起奇迹。

  当初教他领略希望的人已经不在了。

  ——不过,希望并没有死去。

  「你有办法让死去的人活过来吗?」

  零士试着问了一次。

  御园没有反应。

  「那果然没什么好说的。」

  5

  零士从御园的话中得知了两个重要情报。

  一是自己的双亲还活着,二是敌人选不知道暗杀社的事情。

  零士发现自己很自然地拔枪备战,他对这点感到非常讶异。这实在太讽刺了,他一度以为自己再也没有开枪的气力,如今却多亏了敌手〈海豚人〉而茅塞顿开。

  对方会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零士面前,还大剌刺地找他谈话的理由很简单。他们根本不把零士放在眼里,反正有白发巨漠在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会这样想一点也不奇怪。

  零士举起枪口对准白发巨汉——朝玉城扣下扳机。

  他发出愤怒的吼叫声开枪连射。

  没有加装灭音器的枪声肯定会惊动邻居,零士一家人大概再也没办法住这里了。可是现在零士也没心情担心这种事了。

  两发子弹直接命中了玉城的头部——但他并没有倒下。

  子弹被他的头盖骨弹开了。

  那种防御力已经超越骨骼,接近防弹头盔的程度。玉城果然是「特别的」,一般手枪的子弹贯穿下了玉城的骨头。零士在内心骂道,陔死的家伙!

  御园抄起桌上的手枪扣下扳机,是全自动射击的克拉克手枪。枪口瞬间射出大量弹药,身中数枪的零士被惊人的冲击力轰倒。

  「……!」

  零士的左肩、左胸、左腹、左脚各中一枪。

  冲击震得脑袋直冒金星。

  中弹失血也导致体温急速下降。

  零士庆幸自己没有当场死亡,裕佳梨恐怕还来不及感受最后一刻就死了吧。项链中装着唯一的救命法宝〈生命跃动剂〉,偏偏零士的手指没办法好好抓稳盒子。

  「你们使用的特殊药物我们很清楚,你以为我们会让你轻易服下救命丹吗?」

  结城握紧手枪,跳上桌子俯视着零士。

  ——这也难怪。

  子弹无法打穿玉城头盖骨的瞬间,零士就已束手无策了。

  ——真的束手无策了吗?

  结城指尖用力扣动扳机,零士睁大双眼迎接自己的死期——

  「……呜!」

  电光石火间,瞄准零士的结城失去了右手。他的手肘爆开,整段前臂掉了下来。是远距离的狙击,客厅的玻璃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弹痕。

  零士直觉想到,是魅杏。

  6

  五小时前,魅杏就在零士家对面的购物中心屋顶待命,更早之前是晃生负责站岗。鬼一预测〈海豚人〉会来袭击零士,因此派人轮流警戒零士家。

  魅杏那把加装了灭音器(灭音器也同样被贴得亮晶晶)的DSR-!狙击步枪设置了双脚架,旁边还放着望远镜和寻标镜。

  现在暗杀社只有四个人,为了兼顾日常任务,每人轮流警戒六小时已是极限了。

  魅杏吃着咖哩面包(她最喜欢的食物)监视零士家,意外发现零士家的电灯亮了起来。她本来以为是零士回家了,结果是〈海豚人〉入侵。魅杏将吃到一半的咖哩面包放入便利商店的袋子里,拿出手机拨打已经登录在里面的号码。

  「社长,目标出现在零士家罗,有三个人!」

  报告完后,魅杏立刻进入狙击的卧射动作。

  魅杏距离零士家约两百公尺远。

  她先重新测定风力,再比照弹道记录卡进行最终的瞄准调整。

  几分钟后,进入房内的零士不晓得和〈海豚人〉说些什么。双方的对谈很快演变成枪击战,零士中弹倒地。

  魅杏心想,要赶快救他才行!于是她停止呼吸扣下扳机。

  第一发狙击轰爆了结城的右手。

  魅杏拉动枪机排出弹壳,装入下一发子弹。

  然后刻不容缓地打出第二发子弹。

  这次贯穿了结城的右脚。

  魅杏迅速排除弹壳。中弹倒地的结城已经不在容易瞄准的桌上了,魅杏的第三发失手,她连忙操作枪机,改为瞄准那位年轻女子。

  第四发子弹从背后贯穿那位女子胸口。排弹、再次装弹。第五发,魅杏试着狙击白发巨汉碰碰运气。这一枪打中了他的右肩,可惜似乎没有什么效果。以魅杏所处的角度又很难命中对方的头部。

  弹匣也空了。

  7

  五发狙击过后,结城从桌上摔了下来,御园的胸部也喷出鲜血(打中御园是好事,问题是贯穿御园的子弹也飞过零士面前,差点误杀零士。零士对魅杏的感激无可言喻,却也多有怨言),白发巨汉玉城的肩膀被狙击枪击中,仍然不为所动。

  无论如何,多亏魅杏的狙击,零士总算争取到了时间。

  ——谢谢你,魅杏。再来交给我吧。

  零士以颤抖的手指拼命打开盒盖,拿出〈生命跃动剂〉服用。没空喝水的零士直接将药剂吞了下去。

  赌上性命升华灵魂。

  燃烧自身的生命力。

  肩负起生存者的义务奋力跃动。

  零士第一次使用〈生命跃动剂〉。很快的,他有一种大脑被直接注入碳酸饮料般的「奔放感觉」。

  零士浑身的血液沸腾。

  他可以鲜明感受到构成自己的每一个细胞,自己的身体从头到脚都在掌握之中。

  ——这是我的身体吗?

  ——原来这是我的身体啊。

  首先,身体排出了异物——也就是体内的子弹,伤口也开始愈合。这种愈合不是自动发生的,而是零士异常鲜明的思考命令肌肉这么做的。

  「——呜!」紧接着副作用来了——。

  零士的眼中出现了奇怪的景象。

  他看到眼前冲出了另一个自己。

  零士的意志化出了分身.

  身受重伤的结城和御园开始变身了。「你咕咕呜呜、不便宜啊啊啊、御叽叽嘎嘎、法兰克福、波波啪欸啊!」他们的脸部向前伸展膨胀,双眼也变成了纯黑色,获得强化的肉体完全失去了人类的特征。玉城沉着地拿起两挺冲锋枪。

  零士在这些〈海豚人〉的面前化出了分身,变成了两个零士。

  〈海豚人〉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个景象不像是幻觉,两个零士的外表也几乎一模一样。

  一个零士率先跳上桌子,另一个零士绕道冲向结城,两个零士同时开枪。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两个零士射出的子弹都具有杀伤力。好不容易完成变身的结城和御园,转眼间被子弹打成了蜂窝。

  唯一残存的玉城,手持冲锋枪打倒了桌上的零士。中弹的零士化为无数的星火消失,玉城却没有打倒敌人的手感。

  「还活着的零士」丢下弹药用尽的SIG,右手捡起结城的手枪(柯尔特制式手枪),再移动几步捡起御园的克拉克。

  零士再次创造分身。

  这次他一口气分裂成了三个。

  玉城举起冲锋枪射杀了两个零士,没有一个是本尊。

  零士继续孰拗地创造分身。

  零士整理了一下现况。

  ——关于自己服用〈生命跃动剂〉的副作用,他明白了几件事情。

  零士目前具有分散的能力,原理如何他并不晓得。零士彷佛虚幻故事中的忍者,制造了大量的分身。

  每一个分身都是具备攻击力的实体,不是单纯的幻影。被攻击的分身会化为粒子烟消云散,但零士可以任意选择其他的分身作为本尊。说真的,零士不懂这是什么原理。这就好比童话中接吻能解除诅咒、预言者能分开大海一般——同样无法解释。〈生命跃动剂〉就是这样的东西。

  玉城的冲锋枪于弹用完了。

  现在包含分身在内,总共有三个零士。

  三个零士手握双枪,从三个方向进行接近战。

  玉城挥拳击中一个分身的颜面,零士失去了一个分身。

  失去了马上再生一个。

  三个零士贴住玉城,并且轻轻一跳弥补双方的身高差距。第一个零士将左手的克拉克插进玉城嘴里,第二个零士将柯尔特抵住玉城右耳,第三个零士将枪口对准玉城左耳。

  三人一同扣下扳机,枪口的火焰烤出了难闻的焦味。

  零士成功将子弹打进玉城的脑袋里。

  玉城身子一软、双膝跪地。

  玉城的骨骼异常坚硬,因此子弹没有贯穿头部打到自己人——或者应该说没有打到零士自己的分身。

  没有贯穿头部的子弹,直接积蓄在玉城的头部里,将他的大脑搅成稀烂。

  玉城的双眼流下了血泪。

  终于,这个杀了裕佳梨的男人,被零士杀掉了。

  玉城庞大的身躯倒下,发出沉重的声响。

  ——成功了,零士确实成功了,他彻底杀掉这个人了。

  裕佳梨已经死了,做这种事她也不会开心吧?不,就算她很开心,零士也无从确认了。为了死者而战,和背负死者的责任而战是两回事。一定是这样吧——零士如此猜想。

  零士的精神一松懈下来,分身也跟着消失了,零士又变回了自己一个人。大概是药效过了吧,刚才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极度契合,现在感觉两者间有一种非常细微的间隙。

  零士的身体恢复成普通的肉体,沉重的疲劳感也一口气侵袭而来。

  「啊—……」

  零士丢掉子弹用尽的柯尔特和克技克,地板上散落着闪闪发光的空弹壳。〈海豚人〉的枪一定杀过善良老百姓,零士死也不想多拿一秒。

  「好困喔……」

  零士真的很累,如果他现在躺到床上绝对会睡死。不过,他在休息之前还有事情必需要处理。——他总不能放着这些尸体不管,直接回自己的房间里。

  「…………」

  零士看了双亲的寝室一眼。墙上中了好几发流弹,双亲倒是睡得很安稳,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乍看之下也没有什么异状。对方用的是很强力的安眠药吧,看他们睡得这么香真是令人羡慕。

  这时有人进入了零士家里,零士累到无法做由任何反应。况且,他直觉认定不会再有敌人出现了。零士的猜测是对的,这位急忙赶来零士身边的人是社长冈本鬼一。

  「辛苦你了,零士同学。」

  「……我可以回暗杀社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没有拒绝你的理由啊。」

  「那我想先睡一下……」

  「啊啊,再来的事情交给我们处理吧。」

  「不好意思……」

  闭上双眼的零士,在意识逐渐涣散的时候,还听到鬼一对他说了不少话。——你赢了,你做了正确的事情。我知道你有很多烦恼,也经历了许多困难。但你成功突破了这种艰难的困境,你已经没问题了。放心吧,暗杀社是你的归宿。或许你没注意到吧,其实我们非常相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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