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 日野精太郎的供述其一

  那个房间,被温暖的黑暗所笼罩着。

  墙壁紧密得连一根头发也容纳不进,完全拒绝着光的侵入。在这其中,只有顶上挂着的常明灯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勉强能够看清物体的形状。桌子也好,床也好,书架也好,被光照射到的部分,都变成了朦胧的橙黄色。其他的便融进了黑暗之中,好像是完全融合在了一起的样子。

  我在那个房间里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因为长时间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所以腰和背都感到有些酸麻和疼痛。

  一切都沉默着,只有空气清洁器的运转声支配着整个空间。运转指示灯也亮着,完全好像是在自我主张一般。我感到绿色的微亮的灯光,比起潜藏着一动不动的我更有着生命体的活力一般。

  实际上我的意识,正在受着奇怪的错觉所侵袭。时间不断流逝,我感到自己渐渐溶解于黑暗之中,变成和桌子与椅子一样的无机物。好像盐溶于水一般,在自己身体内部的生命,被浓密的黑暗引诱进空气中开始溶化。

  而且,稍微脱离了身体的生命,似乎也渗入了旁边的床和椅子的样子。

  即使是橙黄色,但也是能让人联想起生命的颜色吧。床和椅子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似乎在其内部思考着什么一般。如果确实是在思考的话,那么它们在思考些什么呢,我在抵着膝盖上的头脑中想象着。并没有人类的知觉的它们,一定会有着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全新的思考方式吧。或许我始终也无法理解。在这暂且之间,我好像完全变成了无机物一般,作着各种各样的想象。

  在这段时间中偶尔地换了个姿势,腰部附近便疼得更加地厉害。已经到了可以说是剧痛的地步,在这时我才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着实在是太久了。

  只是,我那时不知为何,对这种疼痛似乎事不关己一样完全提不起兴趣。虽然床就在附近,但也完全不想躺在上面休息。很奇怪对吧。或许我的思考神经已经麻痹了也说不定。

  其他的也是,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空腹感,嘴里干干的,喉咙也渴得要命,尽管身体朝我诉着痛苦,但果然我的意识还是一样地对其完全不感兴趣。虽然感觉痛苦是一项很重要的事情,但是那时的我已经欠缺了这种能力。

  我也知道生物如果不摄取营养的话过不了几天就会饿死。只是,即使心里很明白这样下去自己会死掉,但完全没有实感。完全感不到恐怖。果然自己已经很接近无机物了,我不禁这么想到。

  从那时我保持着这样一动不动开始,究竟已经过去了多久呢。两天吗,还是三天,或许过了更久的时间也说不定。我已经没有能力确认日期和时间了。窗口被堵塞住,门口也紧闭,和外界完全隔离的那个房间之中完全没有白天和夜晚的概念,所以,即使看着墙上挂着的时钟,也区分不出上午和下午,虽然也有日历,但是因为上面没有标记什么符号,所以也完全找不到线索。

  那个房间,完全好像是从世界的正常的时间流动中被切开分离的密封的场所,只要呆在里面,便能感觉到自己正身处于黑暗的海洋中毫无目的地漂流的一般的感觉。

  我已经在那个场所呆了好几年,应该已经完全适应了才对,但那时不知为何地感觉到了寂寞。我觉得,那果然是在这个被封闭的空间中一同生活的母亲不在了的原因吧。

  那时,母亲在我面前已经没有了呼吸。上半身一副被扭转过来的样子,四肢散乱在地毯上面。长长的黑发乱成一团,在其中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她苦闷的表情。裹着身体的淡蓝色的连衣裙,和桌子与椅子一样,在常明灯的照耀下染上了橙黄色。

  虽然能够理解死这个概念,但是就这样活生生地摆在眼前时,要说她再也无法动弹的话反而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正是这样好几天都没动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样子。

  既然证明了死并不是迷信,那么在不久以后自己也肯定会和她一样的吧,即使脑海中浮出这些语句,心里也完全没有任何波动,保持着光滑如镜的平静的水面。

  在我的眼前,遗体的外貌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渐渐地变化。

  经历岁月流逝仍不松弛的白皙光滑的肌肤一直是母亲生前的骄傲,但是现在质感发生了变化,已经看不出以前的样子了。全身皮肤发黑,而且表面上浮起了网眼状的斑纹。

  据说血液中的红血球开始腐败裂解后,色素会渗出静脉,便会浮现出这样的花纹。在我记得这大概是叫做腐败网。在不知道什么书上看到过。关于那本书叫什么名字,我一边看着母亲一边几次回想着,但终究没有想起来。总之,那种斑纹就和书里的一样,书上写着的事发生在现实之中,让我产生了感慨。在这个封闭的狭窄的场所中通过文字和画像了解世界的结构的我,对于脑海之中的事情发生在现实之中总是抱有着疑问,而眼前发生了和知识完全一模一样的状况后,陶醉感便油然而生。

  在那本书上刊载着关于腐败网的全彩资料图片。那鲜明的青色,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总觉得是摄影用的人造物,现在那种色彩是否出现在了母亲的皮肤上面,是无法通过房间里昏暗的灯光来确认的。除了黑色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如果能再亮一些的话,就能够确认那些美丽的青色了,我不禁万分遗憾地想着。

  在这之后,我突然又想到思考那些事情似乎对母亲太过失礼了。想到母亲为了维持健康的肤色而购买的化妆品和食物所作出的让人心酸不已的努力,身为儿子的我还想着那种事情理所当然地是错误的吧。

  但是,不管我想些什么,母亲的样子被彻底地改变了是无可厚非的事实。

  除了腐败网以外,不知从何时开始,房间里开始隐隐地弥漫着宛如粘着在鼻腔深处的刺鼻的味道。那是在被连衣裙包裹的母亲的身体内部正在腐烂的证据。那种事情我还是很清楚的。再怎么说母亲似乎为了让我能当上医生,给我看了大量的有关书籍。

  据说尸体会首先从腹部内侧开始腐烂。人死之后,胃酸会立刻开始溶化胃的内壁,不久之后就会贯穿流到腹腔内侧。流出的消化液会溶化其他的内脏,在溶化至变得烂泥一团的程度后肠内细菌会开始活动,腐烂便开始了。在活动的时候会产生气体,其便会转化为恶臭从死者的口中冒出,那个时候母亲身上的气味应该就是这个吧。

  我一边闻着恶臭,一边想着内脏已经腐烂,已经彻底完蛋了。到了这种地步,她已经仅仅只是人形的皮袋,由腐肉所填充的物体而已。

  即使无法判断正确的时间,或许死掉之后还没过去一星期吧。这幅样子到底算是什么啊。活了几十年,既哭过也笑过,为了从别人那里得到称赞而努力,而反省,作为人类的时间堆积起来的一切到底算得上是什么。

  这么简单地就坏掉了,我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感悟到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倒不如说,如果是始终都要腐烂掉的东西,仅仅是靠着不停地的新陈代谢来进行无力的抵抗,这就是所谓“活着”这种行为的本质的话,会那样想或许很自然吧。

  这样的话,就算知道我会就这样死掉也完全不会感到害怕,这种事情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现象了。

  我一边微微地安心了下来,一边毫不腻烦地凝视母亲的脸,我发现了有一只苍蝇在出入着她微微张开的嘴唇的缝隙。是嗅到了腐烂的气味吧,这个发现对我来说稍微有些意外。

  到底是从哪里钻进来的呢。母亲一直都是紧闭着房间,宛如为了不让外界的任何东西进来一般。实际上,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我连一只苍蝇都没看见过。为什么她死掉之后就突然出现了这种异常事件呢?

  太古时候的人类将尸体上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黑色虫体做为死神和恶魔的存在的证据,我多少有科学地考虑过这种事情。只是因为至今为止房间一直保持着清洁没机会靠近,母亲死掉后就被这种气味所吸引过来的吧。原来一开始就留着能让一只苍蝇进出的程度的间隙啊。只是因为我深信着只有我被完全隔绝了,比起苍蝇的出现,倒不如说那种不自然的感觉更吸引着我的注意。

  尽管如此苍蝇的嗅觉还真是让人佩服不已啊。即使只留着一点点的出入口,便漂亮地找到了营养来源。

  母亲失去了生命,失去了维持自己身体的力量。从母亲的生命中解放出来的肉体变成单纯的营养物质,给细菌们分食,之后被眼尖的贪婪的蝇群们瞬间给发现了。

  对苍蝇来说,这里就像是乐园一般的地方吧。也没有追赶它们的天敌。而且,如果在我不久之后失去了对肉体的支配能力,营养量还能加倍。真是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啊,在想象着它们的心情的我的面前,苍蝇旁若无人地飞着。对我完全没有警戒,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盘旋的烦人的家伙。在它们的眼中,应该是只把我看成是预备的营养源吧。

  如果我就这样死掉了,苍蝇肯定会在这个房间里悄悄地增多。就像我和母亲把这里当成王国一样,它们也会在这里建立新的苍蝇的王国吧。

  我一边在脑海的一角想着这些事情,一边随意地躺了下来。我已经疲劳到再也无法继续坐着了。

  躺下来的时候,另外一种没意识过的痛苦浮现在意识中,让整个身子像个挤满了不快感的皮囊一样。睡意和饥渴开始浑然一体,在身体之中闹腾了起来。

  我感到自己死期终于接近了。我尝试着无聊的抵抗,想要站起身,但是身体一动不动,之后立刻死心了。

  我感觉到自己只是个光有意识的肉块而已。一动不动地横躺着,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害怕,只是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衰弱的时候听觉似乎变得格外地灵敏,我的耳边能清楚地听见空气清洁器那苍蝇般吵耳的运作声。侧耳倾听,我感觉自己连苍蝇挥动翅膀的声音也能听见了。就这样,时间慢慢地过去。

  苍蝇的活动仍旧没变,忙碌地从母亲的口中不停地出入着。一定产下了卵吧。许多的蛆虫将会从卵中出生。它们以我和母亲的肉体为粮食变成成虫,之后它们会在这一带到处飞来飞去,即使是现在完全死一般安静的这个房间也肯定会热闹起来的。

  从我和母亲的肉体中出生的,在天空中飞的小虫们,到底是我们的一部分,还是另外的东西呢?

  不久后,连常明灯也突然熄灭了。是电灯泡的寿命耗尽了吧。之后附近完全被黑暗所封闭。

  墙壁和天花板也好,高大的书架也好,意大利制的桌子也好,架子上的人体模型也好,母亲的连衣裙也好,自己的四肢也好,完全融入了黑暗之中。

  张着眼睛也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合上了眼皮。好像突然之间得到解放一般,我感到万分地轻松。

  之后过去了多少的时间呢。冷不防的响动,让我注意到了自己的生命还存在着。

  似乎有什么在吵闹着,但机能完全下降了的我的头脑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声音到底是什么,只感到一片混乱。

  似乎一开始是内线电话的铃声,但马上就变成了敲门声。

  「日野小姐! 日野小姐!」

  在门的外面一个男人在大声地喊着。

  虽然我无法理解他的叫喊声,但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感到万分地恐惧。男人的吵吵嚷嚷的声音,我完全无法理解。但是害怕归害怕,我的身体依旧一点也没有动。

  在那个时候,隔壁的房间开始亮了起来。是玄关的门被打开,外面的光照了进来吧。

  虽然并不是什么强光,但对于习惯了黑暗的我的瞳孔来说刺激太强烈了。眼球感到好像被针刺般的疼痛,我闭上了眼睛。

  据说那个时候进来的是管理那个高档公寓的物业公司的职员呢。听说因为那个人的联络,我被送进了医院。

  急救队进入房间,把我抬出去的时候,我似乎还有着意识,但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在病房的床上醒了过来,我的记忆便在那时继续开始了。

  那里是正和那个地方相适应的,一切都是纯白的房间。

  在发着呆的时候医生和警察出现在了面前并说明了情况,虽然我能理解他们在说什么,但那种轻飘飘的让人不舒服的感觉还没有消失。就好像被扔到某个不合时宜的地方一样,好像在做梦一般的感觉,即使过了几天,包围着我的风景也没能让我产生现实感。

  到底要在病院里生活到什么时候呢? 结果到最后,我还是感觉自己正生活于虚幻之中。

  一些不认识的大人来到住在病院的我的面前,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并不喜欢他们。

  虽然精神科医生一副温和的态度,但他那想探知我心里的内容,调查我还正不正常的目的太过明显了。而警察则在抱以同情的态度的面具之下,则是一副打探并验证在我和母亲的生活方面有没有在记录上遗漏的地方的感觉。社会福利工作者也是温和的态度,但似乎总有一种并不是在看着眼前的我,而是在看着我身上隐藏的其他的东西一般的违和感。这些也只是纯属于我的个人感觉,或许我的感觉说不定有些可笑,但不管怎么说我的感觉就是如此。

  特别是我,已经厌烦了关于在高档公寓里的日常生活的询问。尽管如此,一开始我或许还深信着自己有说的义务吧,强逼着自己说着。之后询问的时候,因为似乎不停地说着的我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快,所以提问者也就越发地毫无顾虑了吧。

  这样的生活来我来说是高度的精神折磨。某天喉咙突然好像被堵住了一样,无法说任何话。

  虽然医生说不用着急马上就能治好,但是老实说,不能说话我反而安心下来。因为无法出声,周围的人也就介意着我的情况不再来提问讨厌的问题了。

  之后我比较平静地度过了在病院剩下的时间。虽然依旧没有现实感,但我把它视为一个不可思议的梦来看待,并享乐于其中。

  据说在这期间母亲的葬礼也举行了。虽然我也预定暂时出院去参加,但因为突然的感冒发了烧只能作罢。虽然周围的人都表示很遗憾,但我因为还能继续身处于梦世界之中,所以没有任何的想法。不,即使说我还有着和平时一样的现实感的话,要让我对母亲的葬礼抱以特别的印象,那不可能。再怎么说我即使呆在母亲的遗体旁边也是完全面不改色的。我在人格本身这方面就有欠缺的地方呢。

  不久后我被医生确诊为健康,给予了出院许可。但是这之后,我还是必须得暂时生活在医院。本来在乡下的祖父母预定把我接过去的,但因为祖父生了病,所以我失去了去处。

  就这样过去了数日,结果是决定由姑母家把我给接过去。姑母是母亲的双胞胎妹妹。所以,外表和声音都和母亲一模一样,第一次来医院慰问的时候,我一度认为母亲复活了。

  对于姑母的提议,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老实说我并不想去祖父的家,所以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在出院的前夜,我整理好了行李。因为是只身一人被从高档公寓中接过去所以行李并没有那么大,尽管如此入院期间增多的衣服和日用品,托人从高档公寓拿来的个人私有物等,增加了许多七杂八杂的东西。过一会儿后不需要的东西留在医院,将必要的东西区别开来放进了体育包里。

  在这期间我因为要不要拿走防毒面具而陷入了疑惑。这是同时可以防毒和防尘两用的正式面具,本来是在灾害中使用的。外观也是可以在战争中使用的森严的规格。

  这是在高档公寓住的时候母亲买来给我的东西。

  我从小时候身体便非常虚弱,一来到外面,吸到肮脏的空气便浑身不舒服。虽然我认为也没必要用那么正式的面具,但这份偏执,就好像母亲的人格一样。

  在更小的时候使用的是另外的东西,实际外出的时候就要戴上那个,但这个面具是我一直在房间中成长的时候所买来的东西,所以还是新品。

  虽然因为害怕外面的空气,特地地请求从高档公寓里拿了过来,但是现在感觉没使用的必要了。

  好像在高档公寓里时候的时候,我的体质就被改善了一般。开始在医院里生活后,即使在车道旁边散步和吸入废气,也完全没有感到不舒服,毫不在乎的样子。

  对小时候来说毒气一般的大气,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危险性。我挺惊讶的。如果母亲还活着,也一定和我一样感到很惊讶吧。

  所以,或许这个面具已经失去了必要性了。我一边想着一边想要把它留在这里,但是我还没有完全健康过来的确信,而且想到这个面具是母亲买的,我就感到有些舍不得。

  就这样,我一边迷惑着一边试着将它戴了上去。

  我一边看着说明书,一边用正式的方法把它带上去,贴紧接脸部的硅胶,户外的空气被完全遮断了。之后面具的内侧开始进入被过滤壶过滤过的清净的空气。完全没有气味和尘埃的空气让我产生了怀念的感觉,我试着回想了一下,这和我度过了漫长的时间的高档公寓的空气完全一样。

  于是我不可思议地在内心感到了怀念和安定感,结果我决定把它带到新的住所。不管在那个陌生的地方遇到什么事,这个也会守护我的吧。感到母亲生前的意思被意外地完成了,我第一次对母亲的死感到了悲伤,心中痛苦不已。

  之后第二天,我拿着撑得鼓鼓囊囊的包,进入了姑母驾驶的车里,往那个姑母家的房子里驶去。

  在车里,我偷偷地看着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姑母的侧脸,心里在默默地说着这果然不是什么梦中世界吧。

  姑母家的房子意外地遥远,在车的摇晃间不知不觉已经到黄昏了。一边散发着红色的光芒一边沉没于大楼的影子的太阳,好像大气极光一样形成了光的帘幕。我一边看着,一边想着这果然还是梦吧。这么美丽的东西竟然存在于现实之中,实在令人无法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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