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尾声

  最终,是努达卡‧梅格少校下了放弃攻打及撤退的决定。

  炎发少女未能归来的事实,使他彻底灰心丧志。决心不再战斗的少校从南侧撤回进攻裸岩区的所有兵力,与雷米翁派拉开距离重新布阵,联络战力会合的两军表明不打仗与愿意交渉的意志。

  接下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像先前那样继续分出敌我。以治疗和搬运伤患为第一优先,所有势力互相支援物资与人手,谁也没有力气再互相残杀或是互相欺骗。能够不分区别地救助眼前的伤患,反倒让士兵们松了口气。

  旭日团搜索队总指挥由托尔威负责。伊库塔的状态无法适任军官工作,他的职务改由同伴们补上,安排好归返中央的计画并逐一实行。

  他们和伊格塞姆派之间发生了一个问题,那便是如何处理托尔威等人收回的少女遗体。梅格少校想送回饥饿城的元帅那里,伊库塔却坚持不肯交出遗体。尽管因为发生冲突,梅格少校没有力气以此为理由重启战端,最后以「答应我你们必将郑重对待遗体」为条件妥协了。不必提醒,托尔威等人也做得非常彻底,使用大量水精灵制造的冰块来维持遗体状态。

  陆续将伤兵留在半途的城镇及村落,所有势力开拔北上。由于三方以不打仗为前提进行过协调,归途一路平静无波。情况在离开达夫玛州后也没有改变,三路搜索队行经同样的路线笔直地朝中央前进。

  雷米翁派前往帝都邦哈塔尔、伊格塞姆派前往札露露饥饿城、旭日团前往位于米欧加罗奇州的大本营,他们怀抱著各自的结局归返。

  「司令官怎么了?」

  在旭日团大本营迎接托尔威等人归来,席巴少将第一句话先询问为何没看见应该出现在眼前的身影。

  「受到腿上的箭伤影响,阿伊病倒了。虽然没有生命危险,连日来不眠不休的疲倦也爆发出来。在他休息的这段期间,由我们来主持军团吧。」

  托尔威假装平静地说明。那态度只不过是勉强维持的表面罢了。

  只要稍一松懈,所有的一切都将崩溃──青年有所自觉,封印起感情带领同伴们……在骑士团里,除了他再也没有人办得到。

  听到他避开最重要部分的说明,席巴少将抱起双臂沉吟。

  「……唔,说得也是。现阶段让他休息一下也不成问题,往后的发展等于大势已定。」

  听闻皇帝和宰相落入自军手中,少将当场决定进行下一步行动。

  「进帝都。」

  他做出强而有力又明快的结论。率领大军进入帝都,让皇帝重返宝座──这个过程本身即化为一种仪式,赋予他们的行动正当性。从皇宫内颁发的敕令与不知在国内何处颁发的敕令在分量上截然不同。

  现阶段占领皇宫的尽管是雷米翁派,他们现在却是缺少玉将(注:将棋里代表王的棋子)的状态。席巴少将打算有条件地提供他们皇帝这片可完美填补空缺的拼图。

  「上将也会接受吧。帝国已经没有退路。」

  托尔威等人也神情僵硬地颔首。对雷米翁派有利的平局收场,正是他们期望的军事政变著地点。依他们目前的立场,应当有足够的可能展开交渉实现这一点。即使在没有伊库塔指示的状态下,他们也依照这个方针肃穆地推动情势。

  「…………」

  夏米优殿下空虚地望著众人的身影,眼神彷佛在眺望遥远异国的风景。

  「来,公主……」

  她在商议结束后也没离席,直到哈洛牵起她的手才终于迈开步子。除了像这样停止思考之外,她没有别的方法来保持精神正常。

  根据和雷米翁派交渉的结果,旭日团进帝都一事没多久后拍板定案。四千兵力进入首都后,半数驻扎在皇宫用地内。为了在帝都内与雷米翁派之间继续保持均衡关系,此乃必要之举。

  「……没想到居然是你们带回皇帝陛下……」

  在位于两个势力地盘交界处的庭园一角,雷米翁上将当著席巴少将等旭日团军官面前说道。神情间的苦涩与断念之色各半。自从露西卡‧库尔滋库阵亡后,他脸上因为操劳增加的皱纹愈来愈多。

  「──这算是遭遇妨碍导致的结果,还是得到帮助的结果,老实说我无法分辨。只有状况超出我能解决的范围是事实吧。」

  上将带著复杂的感慨诉说。透过接受与旭日团的合作框架,派兵前往可能遭齐欧卡侵略的国境一事已准备完毕。这么一来,驻扎在饥饿城的伊格塞姆派势力也难以继续采取强硬态度。状况总算往稳定的方向前进。

  「那些都过去了,父亲。重要的不是今后我们该如何携手合作吗?」

  青年迎面回望父亲如此回答。那毅然的态度令翠眸将领有种双方立场逆转的错觉,苦笑地摇摇头。

  「不用你说,倾尽全力促使帝国各种制度健全化是我一心所愿。不过……」

  雷米翁上将握紧双拳低下头。

  「没能趁这个机会除掉托里斯奈‧伊桑马是我唯一懊悔的。听你们转述时我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没想到他竟然藏著那种自保王牌。」

  席巴少将也点头认同他的愤慨。

  「同时停止帝国内精灵的活动啊。其他阁员在世时,他不愿发生内哄所以没有公开吧。当然,是虚张声势的可能性也很高。」

  两名将领明确地共享那如骨鲠在喉般的不快感。雷米翁上将忽然环顾周遭,深深地叹口气。

  「……就算正像这样玷污皇宫之地,我等身为军人的事实依然不变。未来我也不想作出忘记国防本分日日沉溺政争的行径来。」

  半是牵制、半是抱著纯粹的心愿说出口后,他转过身。

  「总之,现在需要的是敕令。你们也一起想想,有什么使那只狐狸拿出敕令来。」

  皇宫用地内有许多供皇族及大贵族生活的宅邸。大部分宅邸在军事政变爆发的同时失去屋主,但房屋本身依然完好,家具及日用器具遭破坏的也很少。那是雷米翁士兵并未轻率掠夺的证据,可以说证明了他们起义是出于纯粹忧国之心的事实。

  自从旭日团进入帝都后,夏米优殿下这几天都受到警备森严的保护,在其中一栋宅邸内生活。分配给她的是一个独自使用过于宽敞的房间。

  「殿下今天心情如何?」

  负责照料她的哈洛一边替她梳理睡觉时弄乱的头发,一边攀谈。公主保持沉默没有回答。少女的眼睛投向虚空,彷佛别说心情,根本不存在感情。

  「因为先前好一段日子只有身上的一套衣服,真高兴回到帝都后不必烦恼没有替换衣物。这栋房子里也有很多衣服喔,不论女装或男装都豪华到令人吓一跳。虽然忍不住想试穿一下,不过现在毕竟是执勤中,要忍耐、要忍耐。」

  即使公主没有应声,哈洛也独自说个不停。碰到非得填满不可的沉默,她绝不会置之不理。

  「可是就算试穿,我想适合我的衣服也不多。你瞧,我身高白长那么高吧?每次去服饰店总是很为难店家。」

  哈洛接连不断地一直说话不光只是为了眼前的少女,也藉由这么做试图欺骗自己。因为说话的时候不必思考,哈洛全力朝那里逃避。

  「……索罗克、呢?」

  她的努力被公主吐出的一句话无情地阻止。没有意义的闲聊不由分说地中断,哈洛用粉饰太平的开朗态度回答;

  「他好像还──行动不方便。因为这次是腿上中箭嘛。」

  公主知道问题不在伤势。观察少女的表情,哈洛试著轻声询问:

  「要……去见他吗?」

  夏米优殿下在被问到的瞬间血色大变,按住脑袋猛摇头。哈洛慌忙从背后紧抱住她,在她的臂弯中,少女的颤抖迟迟没有平息。

  就这样过了大约十分钟,坐在床沿的公主勉强停止颤抖起身。看著那站在窗边呆呆地注视屋外的背影,哈洛察觉自己并没有帮到她。同时也察觉少女想独处的心情。

  「……我去泡茶,三十分钟后回来。」

  绝不能拋下少女不管,但被她疏远也没有意义可言。作为这个矛盾的妥协点,哈洛反覆出入少女的房间许多次。只要说三十分钟后回来,她必定会在三十分钟整泡好茶端过来。顽固地持续坚守这小小的「必定」,是现在哈洛所能替少女做的一切。

  「…………」

  公主在只剩她一人独处的房间中开始度过空虚的时光。一心只想著不去思考,彻底保持空洞,是她目前能够实行的唯一自我防卫机制。

  「看您愁眉苦脸的。」

  居心不良的狐狸,甚至不许她保有最后的退路。

  「────?」

  猛然回头的瞬间,少女的嘴巴被人摀住。那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掌心触感,使她泛起鸡皮疙瘩。

  将她按在窗边的墙壁上,托里斯奈露出微笑。

  「这可不行啊,细节的检查没确实做好,密道明明是大贵族宅邸必备之物。少了伊库塔‧桑克雷和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两大支柱,就算表面上掩饰过去,看来在这种细节就会出现破绽。」

  听到对方说出口的名字,公主浑身一颤──紧接著,对他的憎恨从体内燃起。少女知道,她为什么面临那种下场。知道在战斗终结的那一刻,是哪一帮家伙袭撃了两人。

  「嗯──!嗯嗯──!」

  被摀住的嘴巴说不出话。从少女的目光与神情看出她的愤怒,托里斯奈悲伤地叹息。

  「别这么责怪我。对我来说那也是个痛苦的决定,而且还以半途而废的结果收场。」

  狐狸面不改色地说。这种不讲理的说法,听得公主全身奋力踢打。

  「为何露出那样的表情?没错,的确没错。姑且不论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直到不久前为止,我都没有理由杀伊库塔‧桑克雷。因为他有利用价值,希望那位名将巴达‧桑克雷之子担任伊格塞姆灭亡后帝国军的精神支柱是理所当然的想法。实际上,我直到不久前都打算这么做。一方面也因为他是您中意的人。我可是充满干劲地盘算,既然没说服父亲,那儿子一定要拉拢到手。」

  托里斯奈面露自嘲之色耸耸肩,失望至极地唾弃道。

  「可是,他不行。虽然作为军人很优秀,他致命地不知分寸为何物。一条看门狗假冒您的监护人,简直不自量力。多令人惶恐,区区一介暴力装置竟企图对继承卡托瓦纳皇室九百年血统的公主讲授人伦!」

  他灰色双瞳中燃烧著赤裸的愤怒,两人的愤怒正面冲突。

  「凡庸之人有凡庸之人的、王者有王者的价值观。那个人不认清分寸,企图教导您凡庸的幸福。他毫无引导您迈向皇帝地位的意思,玩弄诡辩宣称当个市井丫头度过一生是最大的幸福。真是应当斩首的严重冒犯──未成功诛杀他,连我也觉得是非常遗憾的失败。」

  狐狸恨恨地撇撇嘴角,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那极其侮蔑黑发少年的样子,使少女心中的愤怒达到饱和。她对没办法马上张口吐火感到绝望,仍然踢打个不停。

  「嗯──!嗯呜!嗯嗯────!」

  「既然他们察觉我动了杀心,第二次机会很难轻易降临。本来想过在部队转移途中或许能碰巧得手,但他身边围得像铜墙铁壁一样,我的棋子也无从接近起。到您这里来还简单得多,真是讽刺。」

  「────嗯──────!!」

  公主发出呻吟,挣扎著试图推开他的手臂。那几近疯狂的劲道让狐狸困惑地回应。

  「哎呀,请等一下,殿下。恨我是无妨,但这恨意来得毫无理由吧?尽管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一方死亡一方生还,全都符合您的期望!」

  少女的动作轧然而止,原本燃烧著愤怒的眼眸缓缓地浮现恐惧。托里斯奈不客气地捞起她顽固地别开目光不肯看的内心深渊。

  「您讨厌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不是吗?」

  「────」

  「没错,我知道。像从前的我一样,您也渴望得到伊库塔‧桑克雷。将担任下一代看门狗的英雄人物纳入掌中是与君王十分相称的尝试。连同挑选的眼光在内,我由衷感到钦佩。」

  像这样讃美公主,狐狸长长吐出一口气。

  「可是,您的做法略嫌宽容。到接近他本人尝试笼络为止都还好,但中间有人碍事应该立刻除掉才是。因为她充分信任您,方法明明要多少有多少。为何不付诸实行?」

  身体依然僵硬,公主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就算没被摀住嘴巴也一样,她害怕面对内心的阴暗面。

  「不用问吗──我当然明白。您尚未觉醒,卡托瓦纳皇室代代相传的神秘血脉尚未达到真正的显现。真令人心痛。几百年来积蓄的腐败,竟使王者的血统如此黯淡无光。」

  托里斯奈夸张地感叹,下一瞬间,眼神骤然恢复光芒。

  「不过有片断迹象。您身上的确显示过王者的一鳞半爪。正因为如此,我才亲手分裂军队招致国难,化身为您觉醒所需的烈性药。

  对了,您可知道军事政变的现状?雷米翁派与旭日团联手,正准备压制伊格塞姆派自命为帝国军正统。很可惜,我没兴趣拿一望即知的杂种狗当看门狗。要迅速瓦解那个串通一气的体制──我想想,下一步该使出什么手段?」

  狐狸像安排远足计画的小孩一样愉快地说道。那表情和口中不祥内容的落差,使一股强烈的恶寒爬上少女背脊。

  察觉对方的战栗,托里斯奈微笑。

  「您明白了吗?──没错,如果您不觉醒,我会再次动手,下次将规模更大、更加激烈。从背部分裂军队,从国外引来威胁。所有国土被烈焰包围,上演最大最糟糕的困境给您观赏。

  我想您应该没发觉,这次我可是有手下留情。您以为齐欧卡的介入为何来得这么晚?」

  每当托里斯奈的言语传入耳中,少女内心深处便涌上熔岩般的冲动──非杀了他不可。非得有人杀掉这名男子不可。那个甚至不是佞臣,而是呈现人类姿态的灾祸。是自皇室肆意排出的腐败血海中诞生的异端份子。直到满足他那扭曲至极的愿望前,绝对无法制止他诡诈暴虐的行动。

  「下一次该找谁当对手呢?伊库塔‧桑克雷作为敌手倒是奋勇拚搏,但看那副样子,无法期望他东山再起。如果恰好有取代他的英雄出现就好,没有的话局势会有些一面倒啊……唔,连我也没信心,下次不会玩到国家灭亡吗?」

  夏米优殿下在内心深处咆哮──啊,好吧。

  他们本来便是开在相同血统上的谎话。都是没有人想要,在腐败中诞生的诅咒之子。

  既然你那么想玩,我来奉陪。

  「看起来──您有意觉醒了。」

  看出夏米优殿下抱定觉悟,狐狸欢喜地笑了。他将左手伸进怀中取出一张纸片,放进少女手中。

  「听好──今晚午夜零时离开房间,按照纸上所写在皇宫中前进。不可带人陪同,务必要独自前往。

  走到尽头,您将主动理解该做的事。」

  留下最后这番话,托里斯奈松开摀住少女嘴巴的手。他以灿烂的眼神望著瞪视他猛咳个不停的少女。

  「我很期待,我的夏米优。期待目睹您真正光彩的那一瞬间。」

  狐狸滑进家具的缝隙间,消失在深处的黑暗中。

  同一天晚上,午夜零时。

  从月光感觉到时刻到来,公主在床铺上睁开眼睛。

  「…………」

  她早已穿好衣服。少女注意不发出声响地下了床,脚板贴地走到房间角落,目的地是家具之间的缝隙。她探头注视狐狸消失的黑暗,战战兢兢地踏进去。

  就快碰到墙壁前,正面左边出现一片空间。从外面看来只像长方体的衣柜,背面裁切掉一部分形成暗道。里面的地板被切割出一个四方形的洞穴通往楼下。

  少女踏入洞穴,鞋底传来类似梯子的触感。她继续摸索著往下走,不久后来到洞穴底。她环顾漆黑的空间,找到从石材缝隙间透出月光的位置。

  少女伸手用力一堆,风吹了进来,她谨慎地从那道缝隙走到屋外。

  「──好。」

  少女来到月夜的庭园。她回忆看过一遍后烧掉的导览图,开始继续前进。

  公主爬下附近的水井进入横洞,走在地下道里。每当碰到梯子及阶梯就往返于地面和地下,躲在庭园的树后避开巡逻光照兵发出的远光灯,弯下腰钻过石墙下凿出的窟窿。

  穿越最后一条地下道进入屋内时,熟悉的装潢令少女忽然察觉。

  这里是禁中。

  从穿越密道到抵达寝殿,并没有花多少时间。

  「────」

  回过神时,她已站在皇帝的床前。

  事情顺利到让人没来由地觉得可怕。不是士兵们疏于警备,而是穿过巡逻死角抵达这里的路径设定神乎其技。其中有许多部分是身材娇小的她才能通过,换成同样年龄的男孩恐怕都很困难。进入禁中后通往寝殿的通道,几乎狭窄到像是给猫走的。

  也许我反过来走了一趟儿童用的逃生路线──少女一边心想,一边望向床边的桌子。

  桌上随意地摆放著一把短刀。

  她的确只看一眼便明白,在这里该做的事是什么。

  「…………」

  少女重新望向床上。除了卧床的皇帝,贴身精灵不见踪影。

  虽然想像不到用了什么骗术,这大概是托里斯奈知趣安排的。此刻,皇帝没有任何保护,比起刚出生的婴儿更缺乏防备地迎接闯入者。

  真亏他大费周张地制造这个状况──公主心中想道,半是傻眼,半是颤抖。

  「…………」

  她再度俯望眼前的皇帝。除了单薄的胸膛正上下起伏之外,和死人相差无几。

  打从身心都化为傀儡前,他便是名丑陋的男子。好色又愚蠢,脾气暴躁到无法应付。

  她知道他是自己的父亲。不过,她没把他当成父亲。

  硬要形容的话──对少女而言,那个是躯体彻底腐坏的一部分。

  若能把心一横剁掉烂肉,不知该有多痛快。

  「…………」

  少女思考。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比方说,杀害亲生父亲。比方说,杀害一国之君。

  她摇摇头。两个说法都没错,却远离本质。

  「…………」

  憎恨父亲时,她总是憎恨自己。

  憎恨皇帝时,她总是憎恨第三公主。

  憎恨托里斯奈‧伊桑马时也一样。以继承相同血统的叔父为镜,她从中看出自身难以拯救的腐败。

  对于血统无止境的憎恨,换言之正是对自己无止境的憎恨。

  「…………啊啊。」

  没有苦恼的余地,少女便得出结论。领悟自己即将做出的事的本质。

  这是自杀。不然便是自残。

  是生来污秽不堪的自己,在世上唯一容许的祓禊。

  「…………!……」

  有一位少年说这个答案是错的。

  然而,伊库塔‧索罗克身旁总是有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相伴。

  伊库塔的心属于雅特丽。雅特丽的心属于伊库塔。

  她觉得两人的存在方式非常宝贵。不该用骯脏的手触碰。

  可是──当她回过神时,这颗心却渴望彻底夺走少年。

  「────啊──」

  不可以哭。自己没有哭泣的资格。

  因为渴望夺走他的人是自己,既然心愿实现,她非得高兴不可。

  实在愚蠢。实在鄙俗。实在丑陋。

  作为腐败至极血统的后裔,正适合这样的存在方式。

  「────」

  她满心憎恨。伸出右手握紧短刀刀柄。

  少女发誓,往后自己前进的道路将没有任何正义。

  杀死父亲。杀死叔父。杀死所有永灵树的血脉。仅仅以憎恨为粮成就这一切。她再也没有资格为了保卫、为了拯救某些事物而战。

  因为她已经践踏了世上最宝贵的事物。

  「──────!────」

  不可以哭。不可以哭。别流泪。适合你的表情不是哭泣。

  少女高举反手握住的短刀。左手叠上右手覆盖刀柄。

  挥下去便结束了。挥下去就是开始。她将永远失去犹豫的理由。

  所以笑啊,堂堂大笑吧。笑得比狐狸更加冷酷、比世上任何人都更加残忍。

  笑啊!

  「──────啊啊!」

  深夜两点。事情从突如其来的玉音放送开始。

  「在此宣告,皇帝陛下驾崩。」

  睡梦中的人惊跳起来,清醒的人惊讶得双眼圆睁。皇宫内的军人们一片骚动。

  「第二十七代皇帝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崩殂。

  帝国全体臣民,为前往主神身畔的陛下默哀。」

  为何是现在──许多人产生疑问。既非失踪期间、也非遭第三势力囚禁时,为何皇帝在如今回到皇宫后驾崩?

  「同时根据帝国法制定的规章,任命下任皇帝。」

  军人们戒慎起来,准备严肃地接受新君即位。

  「第二十八代皇帝,乃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所有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几乎没有人预期那个名字出现。

  不是第一皇子、不是第三皇子、不是第一公主──是第三公主。

  「重复一次。第二十八代皇帝,乃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毫不在意放送内容的异常,精灵们淡淡地不断传达。沉入夜色的帝都街道齐声合唱。

  「从现在起庆祝新皇登基。身在皇宫者,全数至白圣堂趋谒。」

  继深夜两点的登基之后是深夜两点的庆祝仪式,要找出没有异状的部分反倒更难。尽管被几近于混乱的困惑驱使著,军人们依然展开行动。他们尝试在异常状况下保持礼节,苦思一番之后,决定只由两方势力司令官等级的军官赶往白圣堂。

  没有人知道这是否真的符合礼仪,只有军人祝贺的登基仪式本身就前所未闻。

  「……参见御前。」

  以生硬的声调通知后,雷米翁上将走进白圣堂大门。首先跃入眼帘的,是铺向宝座的红地毯。左右两侧沿路点著火把,摇曳的火光将黑暗中的宽广空间染上一层神秘气息。

  「可、可以进来吗……?」

  双臂拄著丁字拐的马修战战兢兢地前进,托尔威、哈洛、萨扎路夫、席巴少将也跟在后头。对他们来说,现在不是在意礼仪的时候。

  「公主……?你在这里吗……?」

  哈洛注视著昏暗的深处问道。托尔威和萨扎路夫神情紧张地并肩站在一旁,在他们眼中,只有宝座的轮廓从火光中漆黑地浮现。

  「你们在──困惑什么?」

  那道轮廓内响起第一句话。认识说话者的所有人浑身僵住。

  那的确是她的嗓音,却有些不同。带著某种致命性的差异。

  「靠近些。身在皇宫者,全数──我应该这样命令过。」

  她呼唤军人的声调,的的确确具备君主威严,宛如高踞宝座数十年的国王。她过去连一次也没展现过这种面貌。跟年龄不相衬的聪明、跟年龄相衬的稚气──应该是公主的特质。

  「夏米优殿下……?」

  托尔威忍著异样感上前几步定睛望去,宝座的轮廓内缓缓地浮现那个身影。

  「不是殿下。马上改口,托尔威‧雷米翁。」

  青年脚步一晃停住。几秒钟后,跟在后面的军人们愕然地瞪大双眼。

  坐在宝座上的金发少女全身穿著不掺任何杂色的全黑服装。令人联想到黑亮乌鸦羽毛的上衣,彷佛由夜色熬煮而成的裙子、色泽比深渊底部更晦暗的外套。在庆祝新皇登基的场合,这身服装委实太过出格。

  「……您的衣著风格有些不可思议呢,夏米优陛下。」

  尽管疑惑,雷米翁上将依然按照对方的意思选择称谓。靠在宝座的扶手旁,少女扬起嘴角颔首。

  「无论深夜或拂晓,该死亡的时刻到来就会死。甚至皇帝也不例外。」

  危险的发言令军人们倒抽一口气。从那番话明显感觉得出言外之意。

  「那么至少庆祝吧。高歌对抗黑夜吧。人人终将腐朽,那便先庆祝葬礼吧。」

  少女如歌唱般地说著,手放到身上的黑衣上。没有任何夸耀之意,表明这正是唯一的正装。

  「臣可要大胆地否定您的金口玉言,陛下的光辉才是真正属于永远的一部分。」

  说话声自军人们背后传来。他们错愕地回过头,狐狸显得异样苍白的笑容映入眼中。

  「您觉醒了呢。呜呼──实属侥幸。我托里斯奈降生于世四十余年,再也没遇过比今天更好的日子。」

  托里斯奈彷佛神魂颠倒地说道,在宝座前低垂著头跪下。少女依旧笑容嫣然。

  「这句贺词虽然俗套却还不坏,狐狸。过来领赏。」

  托里斯奈回应召唤走向宝座。少女悠然地俯望跪拜在眼前的狐狸。

  「你的指甲真长。」

  她没来由地指摘,拿起他一只手。

  「我来替你弄短。」

  少女以指尖掂住托里斯奈的食指指甲,不由分说地往后剥掉。

  「~~~~~~~~?」

  狐狸口中吐出没有成声的空气。少女淡淡地掂住第二片。

  「真是个让人费心的臣子。你连日常生活都打理不好吗?」

  嘶!撕裂的皮肤拉出一条线来。托里斯奈痛得向后仰。

  「嗯?怎么了,为何一语不发?我不是正亲手替你剪指甲吗?明明应当欣喜若狂,为何没听见你开口赞美我?」

  她剥掉第三片、第四片指甲扔在地上。狐狸嘴角吐出白沫。

  「还是保持沉默吗。太失礼了吧?……太失礼了吧!」

  少女以拇指剥掉第五片指甲,直接砸在对方脸上。当她放开抓住的手,托里斯奈用手撑地当场瘫倒。失去所有指甲的右手五指指尖露出粉红色的指肉,一股股地渗著血。

  「──哈啊!呼!哈啊……!」

  等待麻痹大脑的剧痛浪潮平息,托里斯奈伏在地上用衣袖擦去嘴角的口水,缓缓地站起身面露笑容。

  「光荣、之至。」

  他满脸冒著冷汗地说完回答。少女恢复笑容开口:

  「退下。你身上有下流畜生的臭味,我不喜欢。」

  人格遭到否定,被极尽侮蔑之能事的唾骂。在军人们愕然的注视中,狐狸彷佛难以忍受地抓住额头向后仰,那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愤怒的反应。

  「呼呼呼!呼哈哈哈哈哈哈哈……!是臣失礼了。下次仔细清洁过后再拜谒陛下!」

  托里斯奈以完美的礼仪行礼后转身,一脸欢喜地离开白圣堂。马修、托尔威、哈洛、萨札路夫都只能哑口无言地旁观这一连串的事情发展。

  「好,余兴节目玩够了。听听你们要说的话吧。」

  少女若无其事地调回目光,逐一环顾军人们的脸庞。看到没有人接话,她倨傲地从鼻子哼一声。

  「皇帝傀儡化的时代结束了。我命令你们直言不讳,尽管但说无妨。现在我要的是贺礼。雷米翁上将、席巴少将,交上来吧。」

  被点到名的两人面面相觑。少女拉高嗓门对困惑的两人宣言:

  「叫你们上奏欲以我当后盾去完成之事。快,别浪费时间!」

  在她大喝之下,军官们慌忙地动脑思考。拋来无数的异状与不对劲之处,场面的主导权完全掌握在少女手中。庆祝典礼转变成军事会议,军人们在黑衣新皇御前战战竞竞地开口。

  「────呵。」

  少女扭曲地扬起嘴角发笑。那凄惨的笑容,甚至已不是刻意为之。

  帝历907年,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登基为皇。

  后年的历史学家谈论这位一百八十年未见的女皇时,总是伴随「破坏」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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