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二章 向东方前进的人们

  军人们目睹那一幕景象时的心境,该如何形容呢?

  帝国北域,大阿拉法特拉山脉东部。植被在这一带沿著山峦生长,风貌与过去成为北域动乱舞台的山脉南部及北部荒地有所差异。海拔较低处气候潮湿,绿色植物生长茂盛,靠齐欧卡侧的地区山间甚至零星散布著热带雨林,环境反倒近似旧东域。

  话虽如此,抬起目光往高处看去,就能发现高耸入云的群山威容与其他地方相比毫不逊色。正成群登上山脉险峻地表的人们,即使远远望去也明显看得出速度迟缓,显得十分无依无靠──队伍中大概有儿童和老人,也有伤患和病患,在严酷的翻山越岭过程中不可能无人掉队。尽管如此,他们仍决定登山,舍弃不受神明眷顾的故国。

  「……见鬼了。」

  拋弃出生成长的帝国,试图依靠信仰逃往国外的众多信徒。

  这便是暹帕‧萨扎路夫准将指挥下全体士兵目睹的景象。

  「……光是看得见的范围内大略估算就有四、五千人。包含位于死角的家伙在内,人数大概有一万。」

  站在率领部下登上的台地上,马修探头看著望远镜说道,语气流露出不甘心与郁闷。

  「到达此地之前,我们在后方拖延住的教徒约有一万出头……全体有半数上了山。」

  咚!萨扎路夫一拳敲在树干上。自己的不中用,令他抿起嘴角。

  「为什么没能掌握预兆……?我们的著眼点估计错误得这么离谱?」

  在面露厉色的两人身旁,有著哈洛脸孔的女子垂下目光。

  「对、对不起……一定、一定是我的错。是我在负责搜索范围内漏掉了线索。」

  扣掉蓄意为之这点以外,这句话完全是事实。不过没预料到她替换过人格的马修与萨扎路夫,出于天生的责任感免除她的责任。

  「状况的成因不是一个人出错就能说得通的。要说犯错,我们所有人大概都有错。否则事情不会难看到这种地步。」

  「我有同感。不过弄成这样子……被陛下下令斩首也没得抱怨。」

  听到萨扎路夫脱口而出的台词,微胖青年一脸严肃地摇摇头。

  「别说这种话,准将。这不算是玩笑。」

  「抱歉。我也是说出口之后才注意到。」

  萨扎路夫使劲以两手拍拍僵硬的脸庞转换心情,望向前方。

  「已发生的事情无从挽回。我们暂且进军至此,一路以来拦下了追上的家伙。剩下的问题,是该拿眼前这些人怎么办。」

  「未经许可出国是明确的犯罪行为,不可坐视。放这么多人逃走,很可能危及陛下政权的信赖度。我们必须尽可能多带一些人回来。」

  「虽然有道理──但是,为此不惜再深入山区吗?」

  长官带著不祥声调的发言令马修猛然皱起眉头。

  「……我也不打算犯下和萨费达中将相同的错误。」

  「真巧,我也是。至今进军时都有仔细留意,避免拉长的补给线遭到游击战攻击……不过,大部分席纳克族都下了山,很难认为他们会单纯地重演上次手法的翻版。」

  萨扎路夫冷静地分析。北域动乱的游击战是有熟知山脉地形的当地部族参与才得以实行的战术,不是齐欧卡及阿尔德拉神圣军在朝夕之间模仿得来的。尽管如今尚有席纳克族的幸存者住在山脉上,他们已是残兵败将。他不认为对方还有力气在此时再度掀起叛乱。

  「尽管如此,不想继续前进也是我毫无虚假的真心话──但在这里挥著手帕目送一万国民离去,到时候刚刚的玩笑话可真的不是开玩笑了。为了不犯下与萨费达中将相同的错误,无论如何都必须前进。」

  萨扎路夫说到此处同时转身,环顾周遭一带。

  「司令部和野战医院就设在这片台地──前线指挥可以交给你吗?马修少校。我想派你那一营做先锋。」

  被点名的青年没有立刻答应,神情严厉地回话。

  「……这场逃亡剧十之八九是齐欧卡和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搞的鬼。如果他们以教徒为饵吸引我们,在追逐过程中必然将发生战斗。」

  「嗯,多半没错。」

  「打退袭击者,尽可能带最多教徒返国。这么解释我的任务没有错吧?」

  目睹他的长官有力地颔首,同意这最后的确认后,马修挺直背脊敬礼。

  「谨领大任──哈洛,后方就拜托你了,好好干。」

  「马修先生……请多加小心。」

  马修点点头回应同伴的关心,转身离开。目送他背影离去的女子表面上完美地扮演了哈洛,内心却正轻声嘲笑──一切都如她所料。

  *

  在和紧追不放的帝国军还相隔一段距离的山上。掺杂了男女老幼的教徒们正神情急切地在已称不上是路,布满岩石的崎岖路径上艰难前进。

  「哈啊、哈啊、哈啊……!」

  「老公,不行了……不休息一会,孩子们要……」

  不忍心看到孩子疲累得抵著膝盖喘气的样子,作母亲的请求。然而,走在前头的丈夫猛力摇头。

  「还没到,别停下脚步!刚刚你们也看见了吧,帝国军的追兵已经上山了!那些家伙脚程比咱们快得多,拖拖拉拉的对方马上就会追上来……!」

  在犯下逃亡国外罪行的现在,从背后逼近的帝国军相当于驱逐他们的猎犬。没逃过猎犬的利牙,这条性命就活不到明天──姑且不论事实,他们这么认定。

  「只要抵达那里──那个山顶,就在那边休息。你们能够坚持到那里为止吧?」

  男子一边说话,一边拍拍孩子们的背鼓励道。于是老大再度迈开步伐,但年纪小的两个反倒哭叫得更凶了。焦躁的父亲拉住两个孩子的手臂。

  「振作点……!来,抓住我的手!」

  尽管那么说,可是手腕被人捉著不方便走路,结果他只得一次背起两个孩子。两个小孩的体重沉甸甸地压在身上,男子一步步竭力地登上山路。

  「呼!呼!呼……!……呜喔?」

  剎那间,他的右脚踩中松动石块猛然下沉。男子走在悬崖边难走山路上的身躯,连同背上的孩子一起大幅倾斜。

  「老公?」

  他的妻子惊叫。在她目光所及之处,父子即将三人毫无办法地摔到悬崖下──就在惨剧发生前,某个人伸出有力的胳臂抱住他们。

  「──好险。多亏你们平安无事地抵达这里。」

  「……咦?」

  和两个孩子一起缓缓地倒卧在岩地上,男子愣愣地回望著救命恩人。穿著与帝国军不同军服的士兵对他们投以温和的笑容。

  「我是齐欧卡陆军的拉巴尔伍长,前来迎接各位。我方已备妥食物、清水与驴子,接下来请尽管放心。」

  男子听他这么说后环顾周遭,发现除了拉巴尔伍长之外还有大批齐欧卡士兵在不知不觉间出现,协助一起上山的同伴们。他对赶到他身旁的妻儿表示自己没事后,不禁对眼前的状况感到愕然。

  「迎、迎接我们……跑到这种深山来?」

  「不只是我们,主神的使徒们也赶来了。」

  他顺著拉巴尔伍长指出的方向望去,只见佩带一星徽章的军人们正和齐欧卡士兵们一样,不,更加热心地帮助教徒们。男子瞪大双眼注视著这一幕。

  「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圣军……!」

  「吓著你了?我等和他们合作,保护期望逃离帝国的阿尔德拉教徒。既然抵达这里,就什么也不必担心了。」

  伍长扶著男子的背缓缓搀扶起他,如此仔细告诉他,然后关怀地望向男子的家人。

  「太太和孩子们应该也累坏了。走不动的人请骑上驴子,我带各位到前方不远处的野营地去。虽然说这里很快将化为战场,无法休息太久。」

  「嗯、嗯……不好意思,你真是帮了个大忙……」

  讶异于出乎意料的优渥援助,男子勉强挤出回答。在他身旁,孩子们正争相从伍长递出的水壶喝水。

  「──到目前为止有四千余人吗?Mum,步调还不坏。」

  在连绵不断攀登山路的教徒集团最前方,是齐欧卡、阿尔德拉神圣军双方的据点。在动员兵力方面,齐欧卡出兵约三千人,阿尔德拉神圣军约两千人,合计五千大军沿著流亡者们的逃亡路线散开。

  在司令部的帐篷中,担任齐欧卡方面总指挥的陆军少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接获部下的定期联络,脸上浮现开朗的微笑。

  「五天后应可达到六千人左右。假使帝国的追兵追上来,那就是在他们之后上山的民众。」

  副官米雅拉‧银谨慎地补充道。但下一瞬间,和她形成对比的厚脸皮声调加入对话。

  「人数上升到帝国无法忽视的程度啦。计画准备期间虽短,真亏能招揽来这么一大批人──对了,约翰。37加61是多少?」

  「98,博士。愈贫穷的人愈依赖宗教是一大要因。神官的外流直接关系到教徒的外流。虽说有和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断绝邦交的背景在,疏于付出努力维系住他们是帝国的疏失。这状况可以说有一半以上是帝国自作自受。」

  「以前四处严加追缉我们的神官们,如今过得有一顿没一顿的,拋弃国家逃亡过来。这么一来,那些家伙也会懂得一点被追捕的辛劳吗?──48乘11是多少?」

  「528。数字再大一点也没问题,博士。」

  当约翰即刻回答,阿纳莱在便条纸上再度划个〇,连连点头。

  「嗯,到目前为止每一题都答对吗。回答也全在两秒之内,你的脑子果然厉害。」

  得到赞赏的约翰微微一笑。为了验证自身提倡的大脑分割睡眠假说,老贤者正定期测量他的能力。一旁的米雅拉皱起眉头──她不喜欢验证作业不时差进日常业务之中。

  「……那个,阿纳莱博士。虽然我们同意您同行,这样未免太过干扰约翰集中精神……」

  「不,不要紧,米雅拉。插入区区两、三位数的计算,对我的思考没什么影响。」

  即使想提醒博士做得太过火了,当事人约翰不拒绝她也毫无办法。不顾默默吞下不满的米雅拉,白发将领继续亲昵地与阿纳莱交谈。

  「YAH,话说回来──没想到您连山岳任务也跟来了。就算爬上海拔近三千公尺的高山,博士的言行举止还比周遭的士兵们更加活力充沛……正如您所言,您的腿脚真是强健。」

  「那是当然了。我和某人不一样,每晚都睡得很饱~」

  老人挺起单薄的胸膛宣言。他面对高级军官极度缺乏顾虑的态度,使得米雅拉每一秒不断逼近忍耐极限。

  「……所以说!请您收敛这类言行──」

  「博士──!请看看这个!这个!」

  米雅拉再度开口说到一半,被突然冲进帐篷的男子盖过话头。约翰和阿纳莱的视线也转向了他。

  「怎么了,巴靖──嗯?这是……!」

  「这是从西边悬崖露出的地层挖掘出来的!明明怎么看都是经过人工研磨的金属板,却令人吃惊的几乎没有生锈……!」

  巴靖递出一片掌心大小的金属板,兴奋地说道。约翰也很感兴趣地探头注视。

  「Hum?打搅一下……的确是不可思议的物体。不过博士,你们为何那么激动?」

  「那还用说!因为这或许是古代文明的遗留品!」

  老人像个孩子般兴奋得涨红了脸。白发将领不解地歪歪头。

  「古代文明……?打个比方,是指比构成齐欧卡基础的六国和卡托瓦纳帝国成立以前更早的时代吗?」

  「远比那些更久远。至少要回溯五千年以上。」

  提出浩瀚的岁月,阿纳莱像在作梦般越过帐篷仰望天空。

  「在连文献也没有记载的遥远过去,曾有过远比现在的我们更加进步的发达文明。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创造并遗留至现代的事物,正是四大精灵──这是我所提倡的『超古代文明论』的概要。当然,目前还只是假说。」

  听到这太过离奇的内容,约翰惊讶得双眼圆睁。

  「──精灵是?由人创造的?……对不起,博士,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怎么怎么?明明不是特别虔诚的阿尔德拉教徒,你也盲目相信精灵是由神创造派遣到人间的?很好──就由我来替你启蒙!听著,本来精灵的存在在自然界也非常特殊──」

  阿纳莱像抓住良机般开始向约翰讲课。由于气氛变得不容插话,米雅拉只能保持距离旁观著这一幕。

  一只大手忽然拍拍她缩起的肩膀。

  「……别沮丧。」

  「别、别突然吓人!」

  同袍塔兹尼亚特‧哈朗一脸同情地站在她身旁。齐欧卡军体格最魁梧的壮汉悠然地接下米雅拉具迁怒意味的带刺话语,叹了口气。

  「就连我也没料到,约翰会那么亲近一个人。不过这也无可奈何,那位博士就像是每次打开都会冒出某种惊喜的惊奇玩具盒啊。」

  「可、可是……!谈论那些东西偏离了军人的职责!」

  「尽管这么认为……你有办法在约翰本人面前说出口吗?你瞧,他那开心的侧脸。」

  哈朗以眼神投向白发将领。不需要他说,米雅拉当然也知道,约翰正露出对未知充满好奇心的少年面容。目睹那样的景象,她不可能不知趣地插手干涉。

  「像先前你所说的一样。我没见过约翰露出那种表情。在博士出现前,连一次也没有。」

  「…………」

  「我们办不到的事情却让博士给得手了,老实说我觉得心情很复杂。那家伙能找到达成使命以外的喜悦,大概是件好事。你也有同感吧?」

  犹豫半晌之后,米雅拉微微颔首。哈朗感同身受地接纳她的挣扎,身为年纪较长的人,他选择明理地面对此事。

  「若妨碍到任务姑且不提,没有的话就老实地在旁边观看吧。也许得寂寞一阵子──别担心~要是约翰太冷落你只顾著陪博士玩,到时候由我来念他。」

  「多管闲事……!」

  米雅拉握拳敲在他的胸膛上,面红耳赤地走出帐篷。「再来~」哈朗微露苦笑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喃喃低语切换心情。

  「无论如何,我方的圈套渐渐布置妥当──帝国的家伙会如何反应?」

  *

  登山至海拔一千公尺左右,马修‧泰德基利奇率领的先遣营暂停前进。

  「第七排排长、第八排排长出列。」

  两名军官从整齐划一的队伍中走上前。微胖青年面对两人,直盯著站在另一头的两个排──士兵们都脱下军服,改穿简陋的白衣。换上朝圣服后,他们乍看之下已分不出是帝国兵。

  「接下来的进军由你们指挥的两个排走在前头。我想你们应该明白,这次的任务很严苛。」

  马修的开场白使两名军官紧张地屏息点点头。他用双手展开地图。

  「按照我现在要指定的路线,以全速冲上山路,动作愈快愈好。重要的是尽可能逼近逃亡教徒的队伍尾端,可能的话与他们会合。正因为如此,我才选中了你们向来以进军速度著称的排来执行。」

  详细说明战术的过程中,军官们神情紧绷地仔细聆听马修的发言,以免漏掉一字一句。不由分说地将他们的身影与昔日的自己重叠在一起,青年感受到岁月的流逝。

  「……尽管前来的路程有些不同寻常,至少这次并非内乱。如果之后发生交战,对手是齐欧卡和阿尔德拉神圣军。老实说这一点让我松了口气。我受够和自己人互相残杀了。」

  马修边说边折起地图收进怀里。面对明确的「敌人」,他的脸庞充满活力。

  「打倒敌军带回国民,我们该做的事只有这一件。所以──就让我在相隔许久后尽到理所当然的职责,得偿身为军人的夙愿吧。」

  *

  「报告连长!上午新放了六百二十一名志愿流亡者通过。前往后方!」

  设置在教徒逃亡路线上的一处要冲。不远的未来注定要与帝国军交战的齐欧卡士兵们,企图在那天到来前尽可能接纳更多的流亡者。

  「嗯,辛苦了。这就叫客人络绎不绝啊。看来帝国非常不适合人居住。」

  「那也是当然。相对于已经没有未来的帝国,我等齐欧卡是充满未来展望的国家。又有我方至今一贯给予流亡者优厚待遇的事实在。」

  由木材与土砖盖成的堡垒某个房间内。担任驻扎要冲的三百人非正规连指挥官的军官点头同意部下散发爱国精神的自豪发言。

  「帝国军的追兵样子如何?今天流亡者团体队伍也接近尾端,那些家伙有加快进军速度的迹象吗?」

  「不。看来像是侦察用先遣队的小规模部队,才爬上距离此处两天路程外的位置。他们在北域方面战役中曾吃过苦头,大概因此不敢随便深入山脉。正式冲突最快也将发生在三天之后。」

  「嗯,三天吗……不必担心战斗波及流亡者们了。」

  连长很高兴卸下心头的一项忧虑,忽然露出严肃的神情重新转向部下。

  「尽管反覆叨念过很多次──千万要善待那些流亡者,少尉。保持道义上的正确,才能将帝国逼向绝境。」

  「是。就算有皇帝作为绝对的存在统治,国家一旦遭人民舍弃就完了。国家的实体总是与民众而非统治者同在……是这样吧。」

  少尉再次确认昔日学习过的祖国理念。他的长官听到后也满意地点点头──却又转而面露苦涩。

  「没错,这是名正言顺的一战。如果指挥官不是那个毛头小子,大概更令人痛快……」

  长官吐露的不满令少尉愣住了。连长毫不在乎地地续谈论这不适合大声说出来的话题。

  「直到不久之前还是一介尉级军官的小伙子,如今成了齐欧卡军事史上最年轻的少将。利用受执政官关照的身分,傲慢地拋下排在前头的前辈们……怎样,你有办法老实地向他低头吗?」

  男子如此问道,严厉地瞪著部下。少尉先向周遭东张西望,然后含蓄地摇摇头。连长满意地颔首。

  「明白就好。照料流亡者们,同时为三天后做准备。准备好热烈地欢迎帝国军一番。」

  「是。不过有一个问题,亚尔奇涅库斯少将下了指示,要求我们对流亡者进行彻底的身体检查……」

  少尉提心吊胆地说。不出所料,他的长官马上皱起眉头。

  「叫我们剥掉难民们的衣服,糟蹋好不容易才赢得的好感?唉,有不清楚现场状况的毛头小子当长官就是这样才叫人头痛……刚刚的指示就当作没听见,对难民的待遇维持原状。」

  「是、是……了解。」

  少尉无力地敬礼之后,转身朝外面奔去。此时,与他错身而过进门的部下带来报告。

  「连长,又有约一百人上了山!帝国军的追兵已经接近,差不多是最后一批人了!」

  「别慌张,拉巴尔伍长。一直接到最后一个人为止吧。这正是效忠正确国家的正确军队应有的姿态──没错吧?」

  男子悠然地宣言。他深信不移,这份自信将会通往胜利。

  *

  「──全营停止行进。」

  三天后的早晨。不同于敌军的事前预测,齐欧卡士兵们防守的山脉堡垒已近在马修率领的一营兵力眼前。

  躲在构成遮蔽物的斜坡后观察敌阵情形,微胖青年喃喃自语。

  「……堵住山路的要冲吗?有一阵子没看见过了,从低处仰望敌军的感觉还是一样讨厌。」

  这景象很接近北域动乱的翻版。躲在要冲内的敌兵从遮蔽物的缝隙间伸出枪管,迫不及待地等著我方冲锋。不仅如此,堡垒各处还伸出风臼炮的炮管,看来准备万全。

  「配置的兵力大约是三百人。风枪兵、烧击兵、光照兵的比例大概是四比三比三吗。没准备爆炮……考虑到搬运至此得花多少劳力,也是当然。取而代之的,有八门北域动乱时留下的风臼炮。」

  尽管炮击威力远不如爆炮,经过重力加乘发射过来的炮弹即构成很大的威胁。在以前的战斗中,被炮弹砸碎手脚的同伴多不胜数。

  不过──基于这一切,马修喀嚓一声替自己的风枪上刺刀。

  「全员上刺刀──没空从一开始就多费工夫。迅速把堡垒打下来!」

  「「「「「Sir, yes, sir!」」」」」

  部下们抱著战意回应决心取胜的指挥官号令──战斗就此开始。

  「──真是群学不乖的家伙。居然靠这点程度的兵力从正面强攻!」

  察觉冲锋气息的敌军自堡垒上瞪著对手,齐欧卡方的指挥官也展开应战。

  「迎击部队,开始射击、炮击!别让他们靠近!──开火!」

  子弹随著号令同时发射。压缩空气的破裂声层层交叠,奏起战场音乐的序章。八发炮弹慢了一拍后并排滚下斜坡掀起雾茫茫的尘土,其中一发将树木撞得拦腰折断。

  「尽管是防御方也别畏缩!我等牢牢掌握了高处和要冲这两个地形优势!在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地表堆起帝国兵的尸山吧!」

  受到指挥官的号召激励,齐欧卡士兵们继续进行激烈的齐射。做出冲锋动作的帝国士兵们,面对那股气势也立刻调头冲回斜坡后。

  在他们与不知该如何攻击陷入沉默的敌军之间,战况暂时进入胶著状态。

  「──一面倒啊。那些家伙连接近这座堡垒也做不到。」

  「这是地利造成的必然。想拿这种战斗来夸耀武勋都无法如愿啊。」

  帝国军和北域动乱时相比毫无成长的战斗方式,令指挥官心中感到无言──实在太没脑筋了。无视状况不利发动强攻,明明只是白白浪费士兵性命而已。

  「不过,这将是场与齐欧卡相衬的胜利。凭藉正确的用兵,符合正道的策略打败敌人。就让那个不眠的小子瞧瞧,什么才是军人正确的理想姿态。」

  另一方面,靠正攻法击退愚昧的敌军也颇为满足他作将领的自尊心──只要照这样继续牵制,等敌军再次冲锋时集中齐射打断他们的势头就行了。如果对方没有新动向,只须维持现状。

  然而──下一瞬间,如此预估的指挥官收到青天霹雳的报告。

  「敌、敌袭!敌军自后方来袭──!」

  「什么?」

  指挥官大吃一惊地转过身,目睹了那个景象──手持武器的大批敌兵从先前完全没留意的堡垒另一侧涌来。

  「怎么可能,为何堡垒后方有敌兵?我派人从高处监视著这一带,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绕过去──」

  正感到极度困惑之际,他察觉一个事实。自出乎意料方向攻来的敌兵全部穿著和众多教徒相同的朝圣服。

  「──难道说,那群流亡者里已经……」

  理解事情原委的指挥官脸色发白。然而已经太迟了。早在战斗开始之前,他便犯下了致命的失策。

  堡垒遭受奇袭陷入混乱的状态,令马修领悟进攻的良机到了。

  「按照预定计画形成夹击了──冲锋开始!」

  他率领的营没有错过良机,展开总攻击。帝国兵们手持风枪与十字弓冲上斜坡。察觉他们靠近,齐欧卡兵慌忙开始迎击。

  「别害怕还击,一口气攻上去!别浪费同伴制造的机会!」

  马修的吶喊激励部下投入行动。由于友军从背后偷袭,自堡垒倾注而下的弹雨密度随之降低。现在不容迟疑犹豫。不立刻突破堡垒会合,先行冲锋的同伴们将被各个击破。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为了一气呵成攻陷敌阵,士兵们团结一致地向前飞奔。数人中弹倒地之后,领头集团终于触及了堡垒。

  「──预备队,迎击!别让他们接近堡垒!」

  堡垒内也正拚命进行迎战,试图用待命的预备兵力反抗奇袭,但穿著朝圣服的敌军始终未减缓攻势。

  「一、一边射击一边冲锋过来了!连长,那些家伙是老练的猎兵!」

  「明明行动一致,个别的动作却快得过火!可恶,没法瞄准……!」

  敌兵超出预期的熟练度让齐欧卡士兵们难掩焦虑之色。这也难怪,马修指挥的部队已比过去的部队进步许多。牵制射击、确保遮蔽物、诱导至安全区域──士兵们根据角色分工,基本以一班为单位行动,同时整体持续保持合作按部就班地前进。其威胁性并不是只会将兵卒一字散开前进的过往战列火枪兵能够比较的。

  此时,面对他们陷入苦战的齐欧卡士兵们目光所及之处发生了更出乎意料的状况。自堡垒背面发动攻势的敌军突然组成纵列冲向中央大门。

  「?那、那些家伙笔直地朝大门……!」

  「射击不管用了!靠白刃战挡住他们。」

  收到命令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上前迎击。但想要阻拦敌军的势头,他们的行动太慢了。还来不及组成坚固的方阵,队列就被笔直冲过来的猎兵们搅得乱七八糟。

  「门开了!杀进去喔喔喔喔喔喔!」

  门栓匡啷掉落的声音响起。要冲屈服于来自背面的奇袭,向正面的敌军露出它的咽喉。终于达成等待已久的会合,帝国兵集结起来一一蹂躏堡垒内部。

  「嘎──!」「咕哈!」「咕呃呃呃呃呃!」

  被刺刀刺穿的齐欧卡兵吐血倒地。彼此间距已近到没有射击发挥的余地,当局势演变成这种半室内白刃战,习惯混战的马修部队来势凶猛无比。

  「可、可恶喔喔喔喔喔喔!」

  一名敌兵半是自暴自弃地冲锋过来,幸运地穿过队伍的漏洞逼近指挥官。斜眼瞥见他的身影,闪过刺来的刺刀抓住对方手臂一拉,同时一脚扫过去绊倒了他。

  「呼……!」

  马修迅速跨骑在仰卧的敌兵身上,举起刺刀扎向他的胸膛,再使劲将刀刃拧进心脏。直到敌兵彻底断气,马修才终于站起身。

  「您还好吗,马修少校!」

  「没……问题。更重要的是快点镇压堡垒。别让指挥官跑了。」

  以手指拭去溅上脸颊的血花,青年与部下们再度展开行动。他们一层一层镇压共有四层的堡垒,不久后在屋顶对上最后剩下的敌兵集团。

  「──你就是指挥官吧。」

  「可恶……混帐……!」

  在举起武器的部下们背后,敌将屈辱地颤抖著嘴唇。当马修从军服阶级章看出他是指挥官时,对方却口沫横飞地痛骂青年。

  「多么骯脏的手段,竟然要士兵穿上朝圣服混进流亡的本国国民之中!我才不认同!这就是帝国军的正道吗!利用本国国民实行计策,你们没有身为军人的自尊吗!」

  「说废话之前,先放下武器投降……话说,至今一再搧动诱发我国内乱的你们哪来的资格讲这些。快点举起白旗,好了。」

  马修把他的指责当成耳边风,命令部下举枪就齐射动作。对上枪口的军官们脸色同时发白,其中一人慌忙从怀中掏出白旗举起来。

  「你、你们……!」

  以此为信号,其他部下也陆续放下武器,最后只剩下担任指挥官的连长本人。对方太不知情识趣,令马修叹了口气。

  「什么自尊啊正确的,这些玩意明明是状况有余力时才讲究得起的奢侈品……至少对你来说,现在不是揭示这些理想的时机。当我们的部队拉近距离时,你应该可以为了保险起见停止放人通过堡垒。没有这么做,仅仅是你骄傲自大。」

  「…………呜……!」

  「我只不过是发现可趁之机,毫不客气地趁隙而入罢了──我在战场上大都耗尽了全力,没有余力选择耍帅的战斗方式。」

  听到这番话,敌将无力地垂下头,右手的十字弓落在地上。马修的部下们将这视作胜负已分的信号,立刻上前解除敌兵的武装。看著被解除武装并捆绑住的敌兵们,微胖青年向身旁的副官开口询问。

  「报告损害状况。」

  「是!从正面攻击堡垒的我方部队阵亡十二人,重伤二十一人。从堡垒背面发动奇袭的部队阵亡七人,重伤十六人。合计阵亡十九人,重伤三十七人!轻伤人数尚在清点!」

  「牺牲了十九人吗……我没办法做到像那家伙一样啊。」

  马修脑海中闪过黑色与红色的身影。即使如今累积了许多担任军官的经验,他和他们的领域还相距甚远。他在心中向因为自己的不成熟而丧命的部下们道歉,却不为此所困,将意识切换到下一步该采取的行动上。

  「从后续部队补充人员,拘捕从此地到下个要冲之间剩下的教徒送往后方。然后继续进军──你们可别因为首战告捷就松懈了。敌人是齐欧卡,下次未必会如此顺利。」

  *

  「──第一要冲陷落了?这么快?」

  透过光讯号的通知,噩耗不到数小时便传至后方。由于有凡事都不拘常规的阿纳莱在,至今为止司令部内显得有些放松的气氛,因为这项报告一口气紧张起来。

  「是,很遗憾……根据现场目击的士兵表示,我方遭到从正面攻来的敌方主力与绕至堡垒背面的部队夹击。」

  带来报告的军官神情沉痛地补充道。老贤者托著下巴想像。

  「在那个地形夹击……代表士兵混进逃亡过来的教徒团体里?原来如此,反过来利用齐欧卡对流亡者的态度啊。」

  他花了几秒钟得出结论,佩服地反覆点点头。不管周遭的气氛多么紧绷,唯独这名科学家与紧张无缘。

  「一开头就使用如此大胆的策略,对方的将领很有胆量。相反的,你的部下太过粗心大意了,似乎也没有执行你要求彻底对难民进行身体检查的命令。」

  阿纳莱无视现场气氛挑衅似的说道。白发将领一脸严肃地接受他的意见,倏然闭上双眼──他想像得到,是现场的将领,多半还是那名连长忽视了命令。从第一次见面时,那人就散发出这种气息。

  姑且不论长期相处的部下,刚纳入指挥下的人经常对他抱持反感。这是年纪轻轻就飞黄腾达的军官常面临的阻碍。如何弥补这方面缺乏的信赖,是他今后必须面对的课题之一。

  「……的确。正如博士所言,看来有必要打起精神应付。」

  当约翰在数秒之后睁开双眼时,白银眼眸中已浮现对下一步行动的决心。

  「我要前往第三要冲。米雅拉,你能选出一个护卫连吗?」

  「咦?你打算离开司令部?可是约翰,不需要由你这位将级军官亲自……」

  米雅拉担心他的安全含蓄地反对。然而,他本人却像在说不用担心般闭起一只眼睛。

  「我无意跑到前线,现阶段也不打算干涉现场决议。我想前往看得见敌军的位置,战争果然不是用纸上谈兵能解决的。」

  说完让她安心的话后,约翰最后悄悄地补上一句。

  「──敌阵里未必没有熟面孔啊。」

  *

  「──前线的传令送来了,哈洛玛少校。我方部队似乎突破了第一个要冲,俘获敌方指挥官,拘捕了两百余名逃亡的国民。」

  「真的吗?」

  同一个事实这次化为捷报传至帝国军的司令部。遥遥仰望马修所在的方位,萨扎路夫咧嘴一笑。

  「对上齐欧卡军也毫不逊色。那家伙这两年来也有所成长啊。」

  哈洛对这句话投以同意的笑容,并且不时偷瞄著反方向。注意到她的动作,萨扎路夫转向她问道。

  「……?怎么了?哈洛玛少校。在意后方吗?」

  「啊……那个,是的。其实我是在意部队来到这里为止拦下的人们。」

  听到这番话,他从怀中取出望远镜俯瞰山脚。萨扎路夫在可见范围内搜寻,不久后哈洛担忧的对象就映入眼帘。他抿起嘴角。

  「……是啊。虽然严加命令过他们解散回家,还有一大群人留在山脚。明明留在那里也没有用。」

  「就是说吧?我很担心,教徒们的粮食可能也开始不够了。」

  女子说出完美符合哈洛玛‧贝凯尔为人的台词。萨扎路夫没有察觉任何不对劲,拿开望远镜思索起来。

  「……的确,那些家伙的心情大概是想撤退也撤退不了。留在现场的士兵尝试过诱导他们,但看样子并不顺利……」

  思路导向必然的结论。他绝对无法发现,这思路本身就受到了诱导。

  「……不好意思,哈洛玛少校。这里就交给我,你能不能折回教徒那边说服他们?态度温和的你是适任的人选,只顾著应付敌军结果后方有人饿死也太惨不忍睹了。」

  萨扎路夫提出自认为是他自行想出的最佳解答。女子刻意停顿一会才回答,以强调这个印象──提议出自于他,她只是接受而已。

  「──我明白了。野战医院先交给副官管理,我带一个排前往后方。能否将现场士兵的指挥权与请求北域镇台提供协助的权限托付给我?」

  「嗯。你等一下,我马上简单写个书状。」

  好好先生长官立刻著手写起任命状。在背后直盯著他的动作,女子扬起嘴角嫣然一笑。

  「──谢谢。」

  萨扎路夫绝对想像不到,此刻自己即将把名叫权限的凶器交给最不该给予的人物。

  *

  要冲陷落三天后。在位于司令部东北方二十六公里,海拔三千两百公尺处。

  「──总算看得见全貌了。」

  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坐在一块特别突出的大岩石上展开地图,俯瞰东方。更精确地说,是零星分布在视野内的敌方势力配置。

  「全、全貌……您的意思是指?」

  怕高的副官不时偷瞄脚边同时问道。微胖青年将填写好的地图转向对方。

  「就是这次的大逃亡中,齐欧卡及拉‧赛亚‧阿尔德拉民预测的教徒移动路线。我方也推测了几种路线,从敌军驻扎的要冲位置反推回去,主要路线几乎是确定了。」

  听到这番话,副官神色严厉地瞪著地图。马修的目光转回眼下的山峦。

  「北上到这附近为止,接著转向东南方。不过途中有两处必须跨越的山脊,要冲也设在这两个地方。翻越这里后一口气向下走,很快会进入山脚下的热带雨林。突破雨林在山间走上二十公里,就可抵达齐欧卡的领土。」

  「……路程并不轻松。」

  「是啊。纯粹只考虑教徒转移,应该能设定更好走的路线……但那么做不符合对我们的防备。让大批帝国民众逃往齐欧卡,有机会就削减焦急地追上来的帝国军战力──是敌方这次的战略。我们则是明知如此还是配合。」

  「不过依照这个地形,最少也必须在不利状况下攻占要塞两次。第一次用过的奇策多半无法再用……」

  副官多次拋来不安的视线。马修微带苦笑地摇摇头。

  「情况大概不会那样。」

  「……咦?」

  「再等待一会,敌军应当会自行撤离前方的要冲。我们只须在那之后直接通过就行了。」

  听他提出意想不到的发展,副官愣住数秒后才反问。

  「这……这是怎么回事?敌方好不容易占了上风,怎么会自行放弃优势……」

  「他们不得不放弃。如果不想就此在山中孤立的话。」

  就像此事理所当然一般,马修斩钉截铁地说。副官终于也想到原因,望向东方。

  「……!分遣队正绕向敌军后方吗!」

  「就是如此。我方也不是傻愣愣地只追在教徒背后跑。进入山脉的入口不止一个,寻找绕至敌军背后的路线并非妙计,而是当然之举。不必我提出来,萨扎路夫准将在初期行动阶段就编组分遣队派过去了。」

  青年淡淡地说明。副官看出长官的侧脸渐渐散发身经百战的老将风采,感觉非常可靠。

  「当然还是有问题。敌军在山脉上如何布署,如何设定进军路线──这部分的情报直到前阵子为止都很不清楚……不过随著突破第一个要冲占领阵地,意外地得以在较早阶段眺望敌军的阵容,正确地看出绕到何处能够切断前线与后方的联系。那么,接下来只要用光讯号和快马联络分遣队就行了。为深入山脉东侧持续待命的友军,从接获联络的瞬间起,就会选择最适当的路线绕至敌军背后。」

  「那么,马上传令──」

  「我已经安排好了。基于这一点,现在才过来观察敌军动向。」

  在对话期间,马修的目光也直盯著同一个方向,以免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现在只是预定计画提早发生,事态发展本身也在敌方意料之中。因此在太迟之前,他们接下来应当会按部就班地从两个要冲陆续撤兵。我预测他们将在一周之内退到热带雨林附近,重新设定前线……我正在思考,能不能趁著撤退时机发动攻势。」

  「抓准撤退之际攻击吗?」

  「对。背对敌军撤退,远比面对敌军进军困难数倍。只要一个步骤出错,追兵就会逮住机会制造破绽。更何况敌军是仓促凑成的混合部队──唯独这一次,可以期待他们犯下大错。」

  *

  结果不到隔天中午,马修的预测就说中了。

  「──开始报告吧。」

  约翰淡淡地要求战败后仓皇失措地逃回司令部的第二要冲指挥官说明情况。白银双眸中并未浮现动摇或烦躁,只带了一丝失望。

  「他、他们抓住了我们撤退的空档……帝国军算准将士兵送回后方的作业尾声,要冲人力最薄弱的时机发动奇袭。虽然我等拚命应战,但一方面和阿尔德拉神圣军默契不足,来不及重新召集兵力……」

  「拋下大批同伴和流亡者,只有你的连勉强逃了回来──是这么回事吗?」

  「非、非常抱歉!」

  眼角泛泪的指挥官低头谢罪。在手指抵著脸颊沉思的白发将领身旁,不知客气为何物的老科学家表达个人意见。

  「在谈论战略之前,看来现场等级的疏漏不断发生啊。你的部下有些太不经用了。」

  「我无法反驳。虽然我自认曾再三教导过他们撤退时的风险。」

  约翰坦然承认。在一旁待命的米雅拉上前一步提出意见。

  「约翰。这里交给我和哈朗负责,请你早一步动身回司令部。我们不会重蹈覆辙。我们将顺利地完成防卫战,在适当的时机撤兵。」

  米雅拉自信十足地说道。那些部下无法实现不眠的辉将坚不可摧的战略概念──对于他们的无能,她比他本人更加焦躁。正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敬爱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才无法忍受部下的失态被视为他本人的失态。

  尽管体会到米雅拉的心情,约翰委婉地摇摇头。

  「我不怀疑这句话。不过,局势的发展已经和当初的预定偏离甚远。事到如今与其再固执于最初的计画,我认为彻底做修正是更好的选择。」

  他说话时脸上没有浮现一丝焦虑或激昂。约翰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拟订发生一、两个缺陷就全盘动摇的战略。

  「所以──从此刻起,此处第三要冲的士兵开始撤退,下山退到山间的热带雨林。米雅拉、哈朗,你们负责殿后。」

  「咦──要撤出这里?明明一次都还没跟敌方交手过啊。」

  「YAH。既然事已至此,就让敌军尽量得意忘形吧。没受到多少损害就突破三个要冲,所向无敌──我想要他们顺势冲进热带雨林。」

  就像状况恶化反倒才起劲一般,约翰露出大胆无畏的笑容环顾周遭众人。面对无法像他一样悠然的部下们,他继续以教诲小孩子的口气诉说。

  「不必想得太严重,只是换个舞台,以山脚下的森林代替三个要冲展开原本该进行的防卫战。结果没有任何不同。唯独帝国军遭受重创的结局是不变的。」

  约翰说完后瞥了阿纳莱一眼。接下来是重头戏,敬请期待──他以眼神示意。

  「无论如何,首先全军撤退至热带雨林。一切都得从这里开始。」

  *

  同一时间,哈洛以最低限度的心理诱导要来萨扎路夫的命令后下了山,见到聚集在山脚的一万余名教徒。

  「放行!放我们过去!」「留在帝国只会饿死,逃到国外有什么错!」「我怎能丢下先走的妻子不管!」「我无法住在被主神舍弃的国家!」「我受够了!不管是被战争驱逐,还是失去土地四处流浪……!」

  教徒们的领头集团不断地痛骂著排成横队拦住去路的帝国兵。士兵们也拚命拉高嗓门催促他们回家,眼前的人群却毫无掉头离开的迹象。不得不说,他们固执的程度超乎想像。

  「和上次见到时相比,人数几乎没减少……」

  一边看著教徒们的样子,哈洛向担任现场指挥官的男子搭话。他面带苦涩地敬礼。

  「没达成您的期望实在惭愧,贝凯尔少校。尽管曾无法坐视胶著状况数度鸣枪示警,但正如您所见,几乎没有效果……」

  男子指向充斥整个视野的人墙,恨恨地皱起眉头。

  「队伍中的神官们,似乎到现在还在搧动其他人。我考虑过先拘捕神官,但其他教徒以肉身为盾掩护他们,行动并不顺利。到了这个地步,只剩等他们耗尽精神体力这一招……」

  「我就是担心这件事才折回来。是不是差不多有人挨饿了?」

  「目前还没有……教徒们将所有积蓄都堆在载货车上搬运过来,比预想的坚持更久。至于饮水则是从那里……留过人群中心的小河取水。尽管水质很难称得上乾净,但可以靠水精灵净化。」

  「也不必担心口渴的问题吗?虽然比饥渴交加来得好,看来会比预料中拖得更久。」

  「是。等耗尽粮食的时候到来,他们大概也不得不放弃……但我担心的是,教徒们有可能在那之前强行突破。此处的兵力约为一千人,就算对方没有武装,要是遭到一万人袭击,除了用齐射赶走他们之外别无他法。」

  男子终于吐露他从担起现场指挥以来始终怀抱的不安。忌讳向本国国民动武是军人当然的反应。准确地察觉他的心境,有著哈洛脸孔的女子向他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

  「难为你了……放心,我已请最接近的基地调派援军,数天后将有两千人抵达这里。有这么多兵力,那些民众应该也难以诉诸强硬手段。」

  「感激不尽……!如果只是几天,我会设法单靠我们支撑过去!」

  男子露出打从心底松了口气的表情。哈洛的目光从他身上转开,改变话题。

  「即使确保了粮食与水,应该还是出现了病人和伤患吧。」

  「……是。由于太阳很大,陆续有人中暑倒下,主要是老人与小孩。他们大都自行照料,但其中也有人过来找我们求助。」

  「那我马上展开救护工作。收容病患的帐篷在哪里?」

  应她的要求,指挥官召来士兵。在他们带领下抵达目标帐篷后,哈洛立刻投入医护兵应尽的职责。

  「再也不必担心了,你马上就会舒服多了!」

  就像原本的哈洛会做的一样,她逐一探视护理喘著气躺在遮荫处的人们。由于大多数人都是中暑倒下,没有需要进行困难治疗的场面。先喂病人喝水,用布包起水精灵制造的冰块,让症状严重者夹在腋下。大约如此。

  「……呜…………」

  「嗯?怎么了?」

  看见躺在帐篷一角的患者向她招手,哈洛走了过去。对方正以微弱的声音向她说些什么,她轻轻将耳朵凑上去。

  「……俘虏收容所内的同伴开始行动了。一逃狱成功就会立刻赶来这里。」

  没被任何人听见地收到同伴的连络后,女子微笑著离开对方身旁。

  「不要紧,你马上会好起来!我这就去换冰袋!」

  露出彷佛只是刚听完病患抱怨的表情,她动作流畅地继续护理工作,脑海中同时思考著今后的谋略──此时,来自帐篷入口的呼唤声打断她的思绪。

  「贝凯尔少校,马上到外面来!皇帝陛下驾临!」

  *

  从海拔一千公尺以下的地方开始,马修感到空气的气味明显出现变化,从乾燥的沙子味变成萦绕不散的植物气味。

  脚边的地面渐渐带上湿气,植被也随之变得强而有力。原本零星分布的草木茂盛地长满地表,高耸到身材高大的男子得抬头仰望的树木也不再罕见。

  「…………」

  这绝非他所熟悉的环境,但也并非毫无印象。微胖青年鲜明地记得这种湿润的植物气味、充斥周遭的浓郁生命气息。如同骑士团所有成员一样。

  「……别大意。从这里开始就要当成是齐欧卡的领土。」

  马修向周遭的部下们断然宣言。不论有没有跨越国境,周遭的环境都让他切实感受到这里是异国。昔日和同伴们一起漂流到国境线另一头──在那里耳闻目睹的许多事物,都与眼前的情景太过相似。

  「就算如此,我方也准备万全。正如少校的判断,我军随著那些家伙撤退几乎直接通过两处要冲,战力也没有明显的损耗。」

  一名部下自信十足地打包票,马修严厉地看著那名中尉。

  「要我们像这样得意忘形,或许正是敌人的意图。」

  「是吗?可是,目前我等正连战连胜向前进击。」

  「没错,连战连胜『向前进击』。顺著敌人的计画,完全进入深山。」

  马修的话中包含不祥的暗示,令中尉面露恼火。正对他的乐观感到不快,微胖青年忽然察觉地面不再倾斜。

  「──下到底了。从这里开始不再是山上,进入山间森林。」

  他的视线从脚边向上移,眼前景色已从郁郁苍苍的茂密草木化为广阔的树海。和山北部的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那种旱林截然不同,这里是具有丰饶土壤与湿气的真正热带雨林。重重交叠的浓密绿意近乎黑色,树上阴森森地缠绕在一块的藤蔓遮蔽阳光,使森林内显得更加阴暗。

  「树木的遮荫比想像中更浓啊。要如何前进?少校。」

  听到中尉询问,马修并未立刻回答。他露出至今最严厉的表情,直瞪著眼前的树海。

  「……和在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时不一样,这座森林里没有山路存在。因为过于接近齐欧卡,连席纳克也不靠近这块地区……不,实际上应该有路。否则齐欧卡的人和教徒们也无法通过。」

  马修在脑海中回忆周边地形,渐渐特定出自己该采取的行动。

  「和分遣队的会合时间是明天中午。在那之前后续部队也将追上来会合,如此一来我方的总兵力就接近五千人……比起琐碎地找路,运用人数优势进行『面』的镇压更妥当。让士兵们排成有厚度的横队一起踏进森林,注意与周遭同伴保持联系合作,防备敌人的袭击同时一点一点地前进……」

  听到他堪称稳重踏实典范的计画,中尉皱起眉头。

  「恕我失礼,少校,这样不会太过懦弱吗?我明白要谨慎行事,但这种做法太花时间了。等我军穿越森林,教徒们和敌军说不定早已逃得远远的。就算得承担一定的风险,现在也应该以迅速突破为目标。」

  其他军官也点头同意,彷佛在说正是如此。马修感到一口气堵在喉咙。这些军人虽然在阶级上全是他的部下,实际上年龄和从军经验都在他之上。对于年纪轻轻当上校级军官的马修来说,遭到年长部下们异口同声反驳时的压力重得难以形容。

  「……你说一定程度的风险,实际上真的明白要冒多大的风险吗?敌军在这片昏暗的森林里会布置什么战术,我们甚至无法想像得到。」

  「正因为如此,不是更应该用最快速度突破吗?进入森林的时间愈短,危险愈少。」

  「既然如此,请将先遣队的指挥权交给我。我会走最短距离抵达森林另一头,探查敌阵情况。」

  「那么,请务必也把这个任务指派给我的部队!我的部下们无所畏惧!」

  眼见风向倒在自己这一方,军官们纷纷开口表明己见。马修手指抵著眉间苦思──的确,他们的意见也有不容忽视的道理在。现在需要迅速进军,因为时间拖得愈久,就有愈多教徒外流至齐欧卡。

  在想尽快穿越森林这一点上,马修的想法当然也和他们一样。为此得承担无可避免的风险也是事实。因此他无法强硬地驳回部下们的意见。

  「……我知道了。暂时先派出三个连进行侦查。就由你们三人分别指挥自己的连探索森林内部。」

  看到年纪比自己小的长官撤回原本的意见,军官们脸上浮现满意的笑容。

  「──但是!」

  面对他们掺杂著负面感情的脸庞,马修凌厉地补充。

  「只要有任何一个部队受到重创就切换成我刚才所说的做法,不管得花多少时间都一样。唯独这一点我不会让步。」

  他用坚定不移的声调示意主导权在自己手上。沉默半晌之后,军官们心不甘情不愿地颔首。

  「……真受不了那个胆小鬼。」

  中尉一边分开灌木丛一边抱怨。一率领侦查队进入森林,他就趁著长官注意不到向副官抱怨起来。

  「那个受女皇陛下关照的小伙子啥也不懂。军事的正道不是避开风险,而是承担风险。害怕牺牲就打不下战果。我说得没错吧,士官长。」

  平时就对身为那种「小伙子」的部下心怀不满的他,将马修的谨慎解释为胆小的反应,抓准机会大肆批评。但成了怨言宣泄对象的副官想法却和中尉不同。犹豫一会后,他说出想法。

  「……话是没错,不过我也能理解少校的心情。这座森林……该怎么说,非常昏暗。不好的预感一直挥之不去。」

  副官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说道。一听到这番话,中尉就像感到非常可悲可叹般大大地叹息一声。

  「怕黑怎么当军人!该前进了!」

  中尉用愤怒的语气说完后,拍拍部下们的背打气。在那股气势催促下,士兵们一步又一步地渐渐踏入森林深处。

  另一方面。有人影正从远方的树上俯望著他们排成一列行走的身影。

  ──要开火吗?

  举著风枪的其中一人以眼神询问身旁的同伴,得到否定的示意。

  ──是侦查部队。放他们过去。

  颔首同意这个判断,人影收回搭上扳机的手指,在紧绷的寂静中,帝国兵们毫无防备的背影自他们的视野中穿越而过。

  在侦查部队归还前,马修决定使点小伎俩。于是他背著大铁锅,手持几样调理器具离开总部帐篷。

  「嘿咻……」

  他走到野营地角落,借用一个火堆架起铁锅。尽可能收集乾燥的沙子倒进锅里,拿木铲适当地搅拌加热。等整体搅匀之后,马修将随身水壶里的水注入开水壶后埋进沙里。

  「该磨豆了。」

  微胖青年把放在研钵里的黑豆子磨碎,同时偶尔看看锅子的状况。他仔细地研磨著注意不让颗粒大小不均,很快地,铁锅里的沙子也加热到适当温度。看到开水壶壶嘴咻咻冒出蒸气,磨好的豆子粉末倒进金属制高口杯里,提起铁壶从上面注入热水。

  「呜喔……」

  液体转眼间涌上来溢出杯缘,马修将上层澄清的部分注入事先准备好的杯子里。他反覆进行著同样的作业,周遭渐渐弥漫难以言喻的芳香,闻到的士兵们开始好奇地看了过来。

  「──哎呀。」「这味道是……」

  其中有几名军官──年轻的尉级军官与低阶军官被香味吸引走了过来。不必马修说些什么,他们便在铁锅周遭坐下。

  「又带豆子过来了?少校也爱喝这个啊。」

  「嗯,没什么大不了的。」

  冷淡地回答一声,马修无言地示意部下们拿起盛装液体的杯子。他们也恭敬地端起杯子,各自送到口边。有好一阵子,现场仅仅充满了啜饮热饮的声响。

  「……喔喔。比上次的更好喝。」

  「没那么苦,味道更好了。」

  「冲泡技巧也变得熟练,看来您做过不少练习。」

  部下们语带调侃地发表感想。马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开口。

  「……在森林里可能有大麻烦。」

  这一句话改变了现场的气氛。在众人严厉的注视之下,微胖青年继续说道。

  「具体而言是分割兵力。在黑暗中将我方部队分散开来,各个击破……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这种状况发生。你们也要做好准备。」

  指挥官越过营长、连长等人直接发出警告。马修透过喝杯饮料闲聊的形式,做出本来违规应受指责的行为。

  尽管是旁门左道,对于容易招来直属部下上尉、中尉等人反感的马修而言,想持续保有部队的实质控制权,这是不可或缺的基础工作。在多名尉级军官有违抗倾向的状况下,不这么做就无法将他的意向传达给基层。

  「……我们会牢记在心。」

  军人们点点头,将热咖啡连同总指挥官的意思一同灌了下去。

  「──少校!我等三个连未损失一兵一卒顺利归来!」

  同一天傍晚,派往森林内的侦查队违反马修的预测毫无损伤地归来。尽管觉得难以释怀,青年调查起部下带回来的情报。

  「……首先,报告敌阵的样子吧。」

  「是!敌军在森林东端再往东一公里处的山丘上设置野营地,看来是要占据制高点迎击我军,但既没有先前的要冲建筑物,山丘本身的海拔也偏低,终究只是临时建立的阵地。敌军兵力约为三千人,教徒集团在部队的另一头……只是,似乎有相当多人已经送往齐欧卡,可见范围内的教徒人数约为三千人。」

  为了搧动长官,中尉补充这项情报。马修也看穿了他的意图。若在此成功夺回三千名教徒,连同先前送返的人数合计就能达标,算是阻止了「大逃亡」──对方如此暗示。

  「这是我等穿越森林的路径。森林内部地形的高低起伏比想像中更明显,无法由西到东笔直穿越,但我们有自信一路上找出了最短路径。大部队要通过时,将整个部队分成三路组成纵队冲进森林,在速度方面就没有问题。」

  展示出画好的地图,中尉语速很快地愈说愈起劲。他一脸恼怒地靠近正直瞪著纸面沉思的长官。

  「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少校!在您考虑的期间,我等应当保卫的国民正不断被带往齐欧卡!现在不加快步伐,什么时候该加快步伐!」

  马修吞了口口水。即使承担相同的风险,时间拖得愈久结果就会愈糟。从他认同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那一瞬间起,就不得不点头答应。

  「……我知道了,这次采取强行突破。不过为了避免部队在穿越森林的瞬间遭到各个击破,全体兵力要在路线接近终点,我们还在森林里的时候会合。」

  他加上意料之外的指示,令中尉不满地撇撇嘴。

  「这么做不但影响速度,在森林里集合也得花一番工夫。等出了森林再会合也不迟吧。还是说您不信赖我们这些部下的熟练度?」

  「事情和信赖无关。如果站在对方的角度,我会抓住敌军探头出森林的时机狙击。既然想像得到这种情况,自然会忍不住安排对策避免它的发生。就算代价是慢一小时出森林也一样。」

  马修目光炯炯有神地回瞪著对方。彼此互瞪数秒钟后,他依旧目不转睛地下令。

  「叫士兵们做准备──明天下午三点行动。」

  时间从马修等人在山脉奋战时往前回溯一点。

  「……啧!」

  咂嘴声响起──就算是葛雷奇,说不焦虑也是骗人的。

  自从在尼蒙古港海面的海战落败,大半支舰队沦为帝国军俘虏以来过了两年。他一边服劳役,一边期待透过外交交涉回国,已经度过那么长的时光。海潮的气味早已从他身上消失,每天拙劣地模仿著樵夫干活的双手,磨出了属于劳工而非战士的老茧。

  他或许有过更轻松的选择。身为校级军官的他有权要求相应的俘虏待遇,也能够像司令官艾露露法伊那样过著和劳役无缘的隔离生活。选择那一边,这两年大概会过得非常轻松。

  葛雷奇之所以放弃安逸选择每天挥汗的日子,正是为了维持部下的士气与熟练度。要使脱离正规指挥系统的士兵们变迟钝,两年这段时间绰绰有余。为了不让大家丧失自己是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一份子的自觉,葛雷奇在异国的边境仍然有必要扮演他们的长官。

  「只是空等未必回得了国……啊。」

  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就是傻瓜也明白换囚交涉迟迟没有进展。帝国方面对归还第四舰队的成员──特别是艾露露法伊这名军官要价很高,看出她是无可取代的人才。只要齐欧卡拿不出相衬的交换条件,帝国大概打算无论多少年都将他们圈养在这片边境。

  「我可不会──让你们得逞!」

  在考虑到这一切之上,葛雷奇已然下定决心。他无法忍受敬爱的「白翼太母」与亲手栽培的部下们再继续被俘下去。就算得承担很大的风险,也只能尝试自行逃亡。

  他也向艾露露法伊表明了这个想法。她依然在等待齐欧卡的连络,但也不反对葛雷奇的决定。只要得到成功可能性够高的办法和机会,她对实行逃亡并无犹豫。

  没错──办法和机会。是葛雷奇必须找出来的关键。

  当然,囚禁他们的环境没什么可趁之机。所有俘虏都被解除武装,必须一一申请才能与搭档精灵会面,为了预防叛乱,甚至不允许俘虏聚会。收容所内常驻一个营负责监视,此刻他们也在努力服劳役的俘虏们背后施加压力──时时刻刻都有人盯著你们,别动歪脑筋。

  在这种环境下构思计画,必须首要确保的是与部下沟通的方法。不过关于这一点,他已取得一定的成果。幸好方法要多少有多少──葛雷奇很擅长这类小花招。等计画决定后一声令下,就能够使关在收容所里的两千多名同伴有一大半几乎在同时暴动。

  「问题在于,这么做也没有未来……」

  葛雷奇的独白掺杂著叹息。第一道关卡是监视收容所的全副武装营。光是要在全体同伴手无寸铁的状况下应付这批兵力就困难至极,更加困难的是解决他们之后──即镇压或逃出收容所以后的事情。他该怎么喂饱被拋在异国边境的两千名同伴?目前葛雷奇等人之所以每天不缺粮食,可是因为有帝国军定期送来补给。

  纵使向东前进企图跨越国境,没有足够的储粮也将半途饿死。若碰上可以劫掠的村落自然是好极了,但无法保证他们运气有这么好。毕竟葛雷奇他们甚至连自己的所在地都不清楚。想在人口密度大概极低的边境开垦地乱走乱撞地找到村落,实在太过冒险。

  「如果镇压了此地的部队,起码弄得到一张地图吧……」

  就算如此,地图上也未必有著希望。这两年来,俘虏收容所的访客总是来自西边──与他们美丽的母国相反的方向,没有一次例外。这暗示了此地以东可能有很长一段距离没有村落存在。

  乾脆豁出去往补给马车前来的西边前进如何?……连想都不必想,前方必定有帝国军的军事设施,一旦被巡哨士兵发现就再也无计可施。即使路上取得一些粮食,被追击部队抓到后一切就完了。如今的他们不可能有体力一边和追兵搏斗,一边逃到长距离之外。

  不管怎么落子,都将几手之后陷入死局。结果只是再次确认这个结论,葛雷奇烦躁地挥斧砍向树干。

  来回兜圈子的思绪──忽然插入尖锐的鸟叫声。

  「──唔。」

  森林内响起鸟叫声并不稀奇。但鸟叫声若是「像用时钟测量过般以固定频率执拗地一再重复」,那就另当别论了。看出那是人工制造的声音,葛雷奇一边留意著背后的目光一边走向鸟叫声传来的方向。

  「……喔。」

  附近不见人影,鸟叫声也在不知不觉间停了。不过有张对折两次的纸片贴在一棵树的显眼位置。葛雷奇迅速剥下纸片,立刻确认内容。

  「有够慢的,真受不了。」

  他笑得嘴角咧到耳根,同时当场蹲下来谨慎地挖掘树干旁的泥土,指尖在不算深的位置碰到坚硬的触感。他毫不犹豫地抓起那物体。

  那是个装满某种黏稠液体的小玻璃瓶。

  「──嘿!真够狠的。」

  经过两年的雌伏──眼前开出了一条突破僵局的血路。

  相对于收容所内的两千余名俘虏,负责监视的常驻兵力为一个营六百人。要问是多还是少,这个数字的确很多。以收容所的规模来说,这个数字一半到三分之一的人员来运作就算是妥当的。

  不过以地理条件来看,这是必然。帝国在历史上经常将这类设施设在北域。理由之一是北域未开垦土地较多,少不了服劳役所须的肉体劳动工作。再加上荒凉的环境能够让俘虏们丧失逃亡的意志。

  收容所本身的构造也毫无漏洞,五公尺高的石墙完全包围住俘虏们的居住区。内部也用石墙和木栅栏详细划分,在物理上被分离开来的同组织人员很难合作行动。在这种环境下,葛雷奇不得不花费超过一年的时间来构筑同伴之间的连络系统。

  包围居住区的石墙构成正三角形,三边分别有相对应的监视所。从白天到深夜,驻守在岗位上的帝国兵不断监视著俘虏们,就算只是几个人想逃跑都不容易。首先,收容所在基本设计上就足以镇压两千名俘虏同时暴动。可悲的逃犯一冲出居住区就会一一沦为枪下亡魂,即使运气好穿越火线也逃脱不了数天后曝尸荒野的命运。

  哪怕这些安排全部落空的状况发生──到时候友军将在数小时后从西方四十公里外的基地赶来。多达两千这么一大批人想在本就视野开阔的荒野上逃过追踪,近乎不可能。不管事态怎么变化都没有未来可言,是大家对逃离收容所一事的共通见解。

  「时间到了。辛苦了。」

  「嗯,换班吗?那我去睡一会。」

  监视的士兵与同伴换班,忍下一个呵欠走向寝室。他们了解收容所本身有多坚固,反过来说也因此多少有些疏忽大意,不过并未松懈到有隙可趁的程度。中央频繁派来的执勤状况监察员与其背后听取报告的女皇,促使士兵们持续保持紧张感。这两年来,他们强烈地认识到怠忽职守的军人会遭受什么处分。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人头落地。

  「高兴吧。办法送来了。」

  置身在对俘虏们来说很严苛的状况中,葛雷奇做完一天份的劳役返回宿舍,向同伴们大胆地拋出话题。在位于监视士兵死角的厕所暗处,他找过来的八名士兵屏住呼吸。

  「有办法逃出这里了?……可是,究竟要怎么做?」

  听到问题,葛雷奇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给他们看。玻璃内的物体似乎是黏稠度很高的液体,摇晃瓶子也不会摇动。

  「用这玩意。」

  「那是……?」

  「毒药……不,病原体。」

  长官说出口的危险词汇令士兵们紧张起来。相貌令人生畏的海兵队长继续道。

  「这是『亡灵部队』的特制品。只要喝下一小匙,至少会严重起疹和发烧三天。你们可别误以为是酒喝下肚啊。」

  葛雷奇咧嘴一笑。尽管摆出一副熟知药效的态度,他当然也没有处理过手中之物的经验。从他还是扮出自信满满的态度,可以看出此人兼具谨慎与胆量。

  「让监视的帝国兵喝下这个,制造机会逃出去……是这样行动吗?」

  「如果办得到,从一开始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葛雷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被监禁的他们不可能向监视的士兵们下毒,因为俘虏和监视员的生活是完全分开的。

  「那么,到底要怎么做?」

  露出更加凶恶的笑容,葛雷奇向一个个面露困惑的部下们宣言。

  「是你们要喝。」

  空气一下子冻结了。但经过数秒钟的沉默后,几个脑筋灵活的人渐渐理解这句话的意图。

  「……严重起疹和发烧……原来如此……」

  「出现这种症状,他们会先怀疑是传染病……为了防止疾病蔓延,不能将患者和其他俘虏关在一起。」

  葛雷奇面对骚动的部下们进一步往下说。

  「当然,这座收容所内也有隔离病人的地方,首先应该会被送进医务室。不过……如果医务室收容不下了怎么办?如果患者日渐增加,光是隔离在收容所来不及应付的话……?」

  「……多半会趁著整个收容所被污染前,将患者运送到外面。」

  听到部下说出的结论,葛雷奇含蓄地点个头。

  「这是一方面,但还不只如此……我还不能说明一切,但要做好觉悟。这个作战计画远比你们笨拙的脑袋所想像的更恶质得多。」

  他的声调透出难以掩饰的厌恶与畏惧。长官十分罕见的反应,使部下们产生同样的疑问。给他们这瓶毒药和计画的人究竟是谁?尽管事情关系到亡灵部队,连问出口都令人害怕……

  「……这种毒药,不,病原体,按照手边的份量足够分给多少人?总不能让两千人全部病倒。」

  「我手边有五瓶。一瓶算二十人份,遵守用量就是一百人份,已经绰绰有余。不必所有人都真的病倒,至于其他人……懂吧?施展你们的拿手绝活。」

  察觉长官的言外之意,士兵们同时浮现苦笑。

  「装病吗……不过,被说成拿手绝活还真遗憾。」

  「就是说啊。毕竟这一招绝不能用在某位队长身上,太可怕啰。」

  士兵们开玩笑地回答。葛雷奇一派当然地哼了一声。

  「总之,只要大概有一百人发烧昏倒,其他又出现许多人表明身体不适,他们也不得不怀疑传染病可能即将大肆流行。这么一来,那些监视者将被迫处理和平常不同的工作……大略来说,其中会生出可趁之机。」

  士兵们连连点头。因长期俘虏生活而憔悴的脸庞上,渐渐恢复和「白翼太母」一起纵横大海时的光辉。

  「幽灵部队并非把计策交给我们就撒手不管,似乎在外面也替我们行了很多方便。实在值得庆幸──从今晚开始著手。先凑出一百个愿意为了太母大人赌命一搏的家伙吧……喝下这玩意生的病将在一个月后康复,但确实得让来历不明的东西侵入体内。」

  「很明显需要抽签啊。好了,我抽不抽得中呢?」

  「你们这些军官、士官当然是和我一起拿下下签。你们可没空病歪歪地躺著,比起拚命更要动脑思考。听懂没!」

  「「「「「「「是!」」」」」」」

  用一丝不紊的敬礼接下担当的任务,他们开始为逃亡展开行动。

  第一名患者搬送到医务室时,时刻已是晚间七点,当值的军医正在房间一角囫囵吃著比其他人迟来的晚餐。由于开垦地的劳役──特别是树木的采伐作业经常有人受伤,常态性地压迫到为数不多的医生的工作时间。

  「嗯啊!──这回是病患?你说他发烧昏倒?」

  迅速将剩下的食物塞进嘴里,医生一边咀嚼一边走到被搬运进来的人身旁。乍看之下,患者是名二十出头的男性士兵。他身体各处都长著疹子,呼吸紊乱地喘著气,胸口随著每次呼吸剧烈起伏。

  军医姑且先伸手贴上他的额头──立刻被超出预期的热度吓得瞪大双眼。

  「这高烧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高烧,就算对照他过去的经验也没有前例。原本放松的心情一瞬间消失无踪,医生一脸严肃地向患者开口。

  「喂!听得见吧!你有办法回答问题吗?」

  「……呜……啊……」

  「不必出声!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我要问了!」

  军医半强迫地开始问诊。最近有没有受过伤?有没有吃过奇怪的食物?有没有病历及宿疾──对于这些问题,患者无力地一一摇头。尽管其中掺杂几个谎言,至少他痛苦的表情并非演出来的。发烧得意识朦胧、全身肌肉僵硬、喉咙如烧灼般疼痛──男子的确正拚命忍受著这些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的症状。

  「……这是怎么回事……?」

  即使问诊结束,军医也无法从获得的情报推导出答案,呆立在原地不动。这和他所知道的任何疾病都不一样,症状却又可归纳为激烈两字。不仅全身起疹,更显著的是心跳加速,甚至连眼球的毛细管都受到影响。

  「军医!又有人倒下了!」

  「──?」

  还没掌握眼前的状况,下一名患者就被送了过来。他是和第一名患者生活在不同区域的俘虏,呈现的症状却如出一辙。军医来回观看两名倒卧著奄奄一息的病患,苦涩地咂嘴。

  「今晚是怎么搞的……!总之先弄些冰块!持续发这样的高烧身体会支撑不住!」

  既然不清楚根本原因,现在只能始终专注于实施对症疗法。军医和搭档水精灵四目交会。

  「又有五人倒下!正要搬运过来!」

  收到报告的瞬间,他随著一股寒意透过超越理论的直觉领悟到──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开端。

  直至天亮前共有超过三十名患者被送进医务室,表明和他们出现相同身体不适症状的人数更多达数倍。面对任谁来看都一目了然的异常状况,管理收容所的帝国兵们想要立刻解决问题,却连解析状况都还没做到。

  「所以说──应该是食物中毒吧?这么多人同时倒下,无法想像是其他理由。」

  「俘虏的伙食已追溯检查至三天前,但找不到能够断言是原因的成分。可疑的东西已经焚化,患者在那之后却还持续增加。」

  「是起因没有断绝?或者……疾病可能是经由人传人传染。」

  「你说这是未知的传染病?怎么可能,传染病为何会在这种地方爆发……!」

  监视站的某个房间内,接获报告的军官们伤透脑筋。在商议期间,另一名部下又敲门带来新情报。

  「报告!将状况传达给西边的友军基地后,得到基地也有士兵表明出现相同症状的答覆!据说周边聚落也有居民突然发烧倒下!」

  「……不只这里而已吗。」

  「很遗憾……我们必须正视这是场传染病的高度可能性。」

  「……!有人死亡吗?」

  「虽然是未经确认的情报,据说有一部分病患丧命了。」

  「那相反的,有已经痊愈的病患吗?有没有这种药品发挥药效的报告?」

  「根据不确定的情报,有几个人──首先,这种疾病最大的特徵是突然发烧与起疹子三到五天,听说度过这段期间后,患者会反过来表达觉得很冷。此时若不让病患盖上毛毯保暖、饮用掺了具保温效果香料的汤药,症状将越发恶化。」

  「保暖吗……尽管基本,也许是唯一有效的治疗方法。既然查不出疾病的真相,这边也应该沿用这种方法。把毛毯发给俘虏们。」

  「这……数量不够。」

  「什么?」

  「毛毯的数量完全不足以发给所有病患。这一带的气候温暖到就寝时不需要盖被子,收容所内储藏的毛毯并不多。连现阶段都不够用,考虑到往后增加更多病患的可能性……」

  「不补充库存就无计可施?」

  「是的,而且要尽快。否则在最糟的情况下,可能有人撑过发烧后因为无法保暖而死亡。」

  「……好吧。我提拨经费,到附近村落把所有毛毯都收集过来!」

  说归这么说,地区的气候注定毛毯在这里是用不到的东西,就算走远一点去村落寻找,这项条件也不可能改变。负责采购的部队成员很快地面对了现实。

  「……毛毯?不,咱们店里没卖。」

  「厚实的布料倒是有……更御寒的衣物,这一带很少看过有人贩卖。我看还是放弃比较好吧?」

  「村子里出了病人,我们才想要毛毯呢!连军方都这副惨状,我们该如何是好!可恶!」

  他们去了三、四个人口较多的村落,答覆全都是这样。一筹莫展的士兵们只能不知所措地呆站著不动,然而,有人并未错过他们的困境。

  「阿兵哥……看各位似乎很困扰的样子,有什么需要吗?」

  一名旅行商人搓著手走过来,士兵们不抱太大期望地说明状况。但他听完后笑容满面地一拍手掌,快步从自己的马车上拿回一样商品。

  「既然是这么回事,这个你们看看合不合用?这是户外用的衬垫用毛毯。这一带有许多凹凸不平的裸岩区,露宿时需要铺上衬垫当作缓冲物。这种毛毯编织得相对比较柔软,应该能用来盖在身上。」

  「真的吗?我瞧瞧……喔喔,看来的确派得上用场。老板,多少钱?」

  「这个嘛……本来价格颇为昂贵,不过既然是跟帝国军作生意,我就先收起赚一票的念头……大概这个价钱如何?」

  「……唔,虽然不便宜,也没露骨地敲竹杠。好吧,我们全包了。把所有存货都拿过来。」

  「谢谢惠顾。既然藉这次的机会结缘,下次也请多多关照。」

  旅行商人仰起嘴角低头道谢。帝国兵们无法看穿隐藏在他笑容之后的真正意图。

  出外采购的部队送回来的毛毯,立刻分发给撑过发烧阶段正觉得浑身发寒的病患们。但此时发高烧倒下的人数已接近百人,表明身体不适者更超过五百人,收容所人员渐渐应付不来照顾病人的需要。

  「喂,毛毯送来了!我马上给你们盖著!」

  「呜、呜呜……」

  俘虏看护病倒的俘虏。因为人手不足,明知有扩大感染的风险,收容所方面不得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由于和不想感染来路不明疾病的帝国兵利害关系一致,俘虏们在收容所内的自由一点一点地增加。

  「……喂……这个……」

  盖著毛毯的病患转动身体,压低音量向看护的同伴小声说道。他从毛毯下悄悄递出装在皮制收纳箱里的小刀和铁槌等金属工具。是在外面的同伴帮忙,事先将工具藏在毛毯里。

  同伴微微点个头接过工具,注意不让军医发现地收进怀里──收容所内的病患增加,代表照料病人所需的必要物资也随之增加。特别是乍看之下无害又具紧急性的物品运送进收容所时,检查难免变得宽松。这让他们趁机弄到了逃亡时需要的装备。

  「趁现在恢复点精神……准备正逐步进展中,离行动的日子大概不远了。」

  「……嗯……」

  尽管受到恶寒与腹痛的折磨,病患仍点头回应。应该正遭受未知病魔折磨的俘虏们──帝国兵至今尚未发现,他们眼中强而有力的意志光芒。

  「切断补给」是战争的基本战略,但当战斗本身不能公开进行时,则要将这项战略做些改编。也就是在补给上「动手脚」,而非「切断」补及。目前北域齐欧卡特务们就在做这件事。

  不用说也知道,想对有大批军人常驻的收容所直接动手很困难。不过,隔著缓冲视点就有所不同。帝国兵也是人类,他们需要饮食,也需要从衣服算起的各种生活必需品。追溯这些物资的供应商,很快就会连接到平民。如果是建立在干道旁的主要基地,有可能从物资的生产到消费都由军方集体管理,但设于北域边境的俘虏收容所不包含在内。

  军方非战斗人员与平民,哪一种在特务活动时更好对付没有讨论的必要。因此特务们从平日起便针对以军方为顾客的平民建立门路,以便在需要的时候透过这些管道对流入军方设施的物资动手脚。运用这种作法,要在帝国兵的晚餐里下毒也并非无法实现。

  不过,此时利用的各种门路常常成了消耗品。正因为具备「交给他们就没问题」的信赖感,私人承包商才得以成为军方的承办商人,只要发生过一次令人产生不信任感的状况,就再也无法回到以前的关系。考虑到和承包商搭上线花费的时间及成本,齐欧卡的特务们也无法轻易消耗掉和他们的关系。当这些商人失去和军方的联系时,特务们也会丧失了干涉军方的手段。

  但唯独这一次的目的是夺回艾露露法伊这名重要人物,齐欧卡做好了付出几个宝贵门路为代价的准备。正因为如此,获得的成果也不只是将藏著工具的毛毯送到被俘的同伴手上而已。

  神秘疾病出现的四天后,帝国兵们最恐惧的状况发生了。不是墙的那一头,而是这一头──监视俘虏的士兵之间出现了第一位患者。

  「……终于来了吗。」

  收到报告的指挥官苦涩地沉下脸色,沉重地说出这句话──当传染病的可能性愈来愈高时,他们便预料到这种情况,但能采取的对策并不多。他已要求部下们极力避免与俘虏接触,并实行了在能够兼顾职务的范围内所有的防疫手段。然而,患者还是出现了。

  「吃的食物检查过了吗?」

  「……是。这次果然还是没找出明确的原因。」

  部下难以启齿地补充道。这个答覆辜负了还抱著一丝希望,认为有可能是食物中毒的指挥官最后的期待。既然连生活环境不同的监视方都出现患者,传染病就不再是怀疑,只能视为答案。

  「……空出一座仓库。在疾病蔓延之前,必须有地方隔离生病的士兵。」

  「是,马上照办……不过,要怎么通知士兵们?」

  「…………现在什么也别说。我不想害他们动摇。」

  指挥官思索过后开口。从他的角度来看,这是合理的判断。听说同一栋建筑物里正流行传染性的绝症,有办法保持冷静的士兵们大概不多。

  「话虽如此,有同伴倒下的事实已经传开了……」

  指挥官想像著谣言传播的情况,困扰不已。他只能祈祷谣言在传递中不要加油添醋──在这种状况下,士兵们一定会拿俘虏们比照自己。这个期待太过空虚。

  又经过数天之后,设施内的葛雷奇等人也清楚察觉气氛的转变。监视的士兵们露股地与俘虏保持距离,巡逻的频率也显而易见地下降。

  感觉到事情正按照事前通知过他们的计画发展,相貌凶恶的海兵队长感到既佩服又畏惧。

  「哼……那些监视的家伙完全以为这是种危险的传染病。」

  「是。据我推测,他们那边大概也出现了患者。认为疾病是我们传染过去的很自然,出现那样的反应也无可奈何。」

  在盖著毛毯卧床休息的部下之间,葛雷奇小声地与同伴交谈。得到照顾患者的名义后,他们交谈时也渐渐不必再避开监视者,毕竟对方不愿意接近这里。

  「驱逐人的效果好极了。原来来历不明的疾病令人如此害怕吗?」

  葛雷奇本人当然知道,折磨部下们的病并非致命疾病。指示今后行动的纸张上写到,这种病尽管症状显著,半个月后即可完全康复。正因如此,他待在这个充满病人的房间里也若无其事。

  从结论来说,这种病不可能由人传染给人,罹患对象也仅限于喝下毒药的人,视为食物中毒才是正确的认知──不过,这个作战计画的巧妙之处,在于让人误以为不会造成多大伤害的食物中毒是传染性的绝症。

  不同于药物一送达会主动服用的俘虏们,要对负责监视的帝国兵下毒并不容易。他们食用的食材不仅补给路线与俘虏完全分开,在供餐前大都会烤过或炖过,难以期待毒药送到士兵们口中时还保有药效。

  但特务们不会就此放弃。他们经由别的管道向帝国兵下毒,那就是透过「餐具」。在盘子与容器、汤匙等餐具上浸泡给葛雷奇等人的那一种毒液后,将看得见的部分擦拭乾净,混进送到收容所的补给物资内。输入餐具时的检查不仅比粮食来得宽松,又是平常就会打破的消耗品,容易偷渡进收容所。接下来只需等待倒楣的人用了这些餐具得病。

  当然,这么做的成功率比直接服用毒药来得低。但这次只要出现一个患者,计画就算成功。活动的目的并非用毒药使监视的帝国兵无力化,而是让他们误以为折磨患者的症状是传染病。光是产生误解,就会大幅削弱俘虏收容所的管理机制。既然管理收容所的同样是人类,谁也不希望被传染到未知的疾病。这么一来,帝国兵就不得不与俘虏保持距离,这同时代表监视会松懈下来。

  「如此一来──时机快到了。」

  由于帝国兵心怀恐惧,如今俘虏收容所等于笼罩上一层黑色布幕。在黑布之内,俘虏们虎视眈眈地打磨著的逆袭利牙即将完成。

  「俘虏之间发生斗殴」──收容所内的监视者正好在午餐时通报,帝国兵们忧郁万分地前往镇压。用餐时间这生活中寥寥可数的乐趣被打断,还得踏进危险传染病弥漫的收容所内让杀气腾腾的俘虏冷静下来。再也没有比这个更令人沮丧的差事了。

  「可恶……都是那些家伙多弄出麻烦来。」「乖乖躺著不就行了。」

  两个排共八十人的士兵一边喃喃抱怨,一边手持上刺刀的风枪踏进收容所。俘虏之间起争执并不稀奇,但这次是大规模的冲突。据说一个约有两百人居住区域被卷入骚动中,为了平息纷争,需要大批人力是理所当然的。

  「让开让开!让路!」「混帐东西!吵什么吵!」

  士兵们穿越石墙,赶开看热闹的俘虏们匆匆赶往现场,目睹大批俘虏不分宿舍内外四处激烈混战的景象。也许是在用餐途中发生冲突,食物与餐具散落一地。

  看出这并非能靠言语沟通的情况,排长下令要帝国兵们迅速往头顶鸣枪示警。凡是士兵都很熟悉的枪响,吓得大闹的俘虏们动作一顿。

  「停止胡闹,在宿舍前整队!马上照做!」

  「动作快!谁敢拖延的,挨枪子儿也别抱怨!」

  帝国兵们将枪口对准俘虏,一边威胁一边前进。没有人试图反抗来势汹汹的帝国兵,原本正猛烈互殴的俘虏们转眼间安分下来。在毫不大意地环顾他们后,众帝国兵心中也松了口气,以为能够比预期中更简单地平息骚动。

  「谁来说明状况!知道冲突爆发经过的人上前!」

  俘虏们互相以眼神示意了一会,直到帝国兵指挥官再度大喊,站在队伍前方的一个人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根据他的说明,起因是用餐时的一点小麻烦。将午餐的汤分盛进碗里时,好像有个人露骨地对一名配膳人员咂嘴咒骂「你可别摸到我吃的东西」。由于勺汤的人也负责照顾患者,听到这句话就激动地一把揪住对方。两个人扭打起来把周遭的人也拖下水,冲突分成两边势力愈演愈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发展成混战……类似的摩擦至今也发生过好几次,这次的事件成为一个契机,导致本区俘虏怀抱的怨气一口气爆发出来。

  「……唔……」

  尽管听完说明,既然原因出在神秘的传染病上,帝国兵们不可能彻底地解决。顶多只能痛殴几个人以儆效尤,声明用减少伙食及关禁闭作为处罚,宣布以后再掀起类似骚动将予以严惩。

  处理完毕之后,全体部队像是难以忍受这个环境般掉头。排成两列纵队的士兵们往出口走去,整个队伍来到划分相邻区域的三公尺高木栅栏处。听到骚动声过来看热闹的俘虏们在栅栏另一头挤得密密麻麻──

  「动手。」

  异变在此刻发生。只见隔开士兵和俘虏的木栅栏同时倒下,自头顶压向两个排共八十名士兵。状况来得太过突然,帝国士兵们在木栅栏下像被网住的鱼一样窜来窜去──遭到俘虏毫不犹豫的追击。

  「「「「「喝啊啊啊啊啊啊!」」」」」

  有人持木棍殴打试图爬出栅栏底下的士兵们,有人跳上栅栏用体重压制对手。战术的重点是不给帝国兵使用风枪的机会。遭遇近距离的奇袭,错愕的士兵们来不及做出多少反抗就一个接一个丧失战力。

  「怎、怎么搞的?到底发生什么……呜呃!」

  「咱们上当了!那些俘虏在栅栏上动了手脚!」

  「怎么可能!那可是用橡树木材做成的栅栏啊?每根柱子直径都有二十公分厚!手无寸铁的俘虏怎么可能动得了手脚──咕啊啊!」

  为了防止俘虏破坏收容所逃亡,他们甚至不给俘虏用金属制的餐具,每次服劳役时外借的斧头等工具在数量上也做了严格的管理。对于如此彻底执行不让俘虏拿到武器的帝国兵来说,现在的状况正可说是青天霹雳,就像被囚禁的猛兽撞破兽栏扑上来一样。

  「「「「「呜喔喔喔喔喔喔!」」」」」

  奇袭加上人数优势,再防止对手用风枪反击,让战斗从开始到结束都呈现一面倒。不到十分钟,八十名帝国兵全数缴械,他们的武装与精灵全落入俘虏们手中。

  「你们暂且算是干得不错。」

  认同初步行动获得符合计画的成果,葛雷奇咧嘴一笑站在部下们面前。从相隔两年的战斗渐渐找回身为士兵的自觉,他们也面向相貌凶恶的长官。

  「先向那些家伙借身上的衣服。啊,脱下来之后别把人光著身子丢著不管,他们可是重要人质。」

  「「「「遵命!」」」」

  齐欧卡士兵们精神奕奕地回答。不再是囚虏的他们将失去武装的帝国兵一一拉进宿舍,抢走所有人的军服并交给一部分人换上,相对的让帝国兵们套上俘虏用的简朴服装。

  「好了──还有两回合。」

  葛雷奇喃喃低语,转头望向东北与西北两个方向。

  收容所内分布著监视俘虏动向的瞭望台,依照固定程序,发生异状时将从高台上传递光讯号直接通知监视站。当然,目前正是应当传讯的时候,但是──

  「啧……你们这些家伙……!」

  实际上,所有瞭望台都在作战开始执行之际遭到镇压。随著警备因传染病的影响有所疏漏,又成功使用从外面偷渡进来的工具破坏栅栏,在夜间派人潜入瞭望台并不困难。被打个措手不及的帝国兵们还来不及传送光讯号,就已被解除武装。

  紧接著,齐欧卡士兵们利用敌兵的光精灵向监视站传送假讯号。若不听话照办,就杀了你们的主人──只要这么宣言,所有精灵都不得不屈服在威胁之下。

  另外,他们被迫传送的讯息如下。

  「状况靠现有的人手难以因应,火速加派两个排到收容所内支援。」

  这条讯息分别传送到东北及西北方角的监视站。两个监视站的军官应要求立刻各派出两个排八十人,合计一百六十名帝国兵前往收容所内──所有人都遭到齐欧卡兵埋伏,和最早被镇压的八十人吃到一样的苦头。如此算是三个回合。

  「怎么搞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派出的同伴始终没有回来,帝国军的指挥官到了这个地步终于笃定发生了异常状况。他察觉从瞭望台传来的讯号有假,一想到俘虏造反占据收容所的事实,不得已只得立刻派传令兵前往西方的基地。因为陷入这种状况时,这是最优先的对应方式。

  另一方面,此刻齐欧卡士兵们在相隔许久之后,再度和被隔离在收容所某个区域的搭档精灵自由地重逢。俘虏和精灵的会面权受到战时条约的保障,但为防他们利用精灵逃亡,平常无法一起生活。

  「拉克……让你久等了。」「我们走,西姆。一起回国吧。」

  士兵们各自表明心声迎接搭档。当中有许多人从懂事起就缔结了契约,对他们而言,没有精灵的生活便像是少了一个兄弟姊妹或是器官。他们沉浸在应有的存在回到应有位置上的感慨里,一时之间忘了状况。

  「──队长,西北监视站派出了快马!应是去通知敌方友军的传令兵!」

  侧眼看著他们,一名自瞭望台上探查外面情形的士兵报告。「我想也是。」葛雷奇并未露出焦虑之色,仅仅点头回应。

  「没关系吗?如果敌方增援抵达,我方会陷入困境。」

  「因为从这个位置没办法在初期行动就占领马厩。放心吧,这方面在外头的家伙会帮忙补上。」

  「外头的……潜伏在帝国的特务?就算是他们,又该如何拦下策马狂奔的骑兵?」

  葛雷奇听到部下的问题后叹口气,以拳头戳戳他的头。

  「动动你的脑子。要从此处经最短距离前往西边基地,传令兵通过的路线早就特定出来了。多半是在路上埋伏解决吧。」

  说归这么说,关于特务们暗中活动的细节葛雷奇也只能用想像揣测。对方说会包办的部分,只能什么也不多想地交给他们处理──这就是他们现在的处境。

  「忘了传令兵吧。两个排八十人乘以三是两百四十人,连同收容所内的四十名警卫,我们得到了两百八十名人质。现在重要的是这一点。」

  「是,我们已抢下所有人的装备。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只有正面出击一条路啊。难得咱们都弄到了挡子弹的肉盾。」

  葛雷奇向如今立场完全颠倒的敌兵们露出与生俱来的凶恶笑容。帝国兵们浑身打颤,领悟到自己将遭到什么样的利用。

  「营长,俘虏们走出收容所了!可、可是,最前头是我军被擒的同伴……!」

  「呜……!」

  不出所料,齐欧卡士兵们让沦为人质的帝国兵站在最前排走出收容所。枪林弹雨本该从监视站的枪架倾注而下,却因为大批同伴被当成肉盾难以动手。帝国兵们咬牙切齿地无法扣下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齐欧卡士兵们像接受夹道欢呼般悠然地大步走向荒野。

  「──千万别跑到肉盾前面去。直接穿越监视站中间向西前进。」

  走在中段的葛雷奇一边压低高大的身躯防备射击一边指挥整个队伍。收到指令的副官面露困惑。

  「……向西前进吗?虽然前往村落获得粮食的机会较高,但很可能遭到监视站的敌军部队与西边基地的敌军部队夹击啊。」

  「你以为我为什么在收容所里留下同伴?监视站的家伙动弹不得,追缉我们等于放弃管理收容所的职责。如果收容所内的人全跑光了还另当别论,但现在还有约四百人死守在那里。刚刚派出传令兵后,那些家伙也以为这就是尽到最低限度的义务了。唉,不过还是会有一小批斥候跟上来吧。」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吗?……但是,来自西边基地的追击呢?我实在不认为光靠人质能够应付过去。」

  「管他的。总会有办法吧。」

  「总会有办法,是指……」

  「我就说了管他的啊。这一点就给画这张图的家伙大展身手──而且你说错了一件事,不是追击,而是迎击。」

  「咦……?」

  副官愣愣地瞪大双眼。葛雷奇故作不知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没说过吗?我们接下来要袭击西边基地。因为我们得接回美丽的太母大人。」

  同一时间,北域第十二基地的士兵们丝毫不知东方数十公里外的俘虏收容所出现异状,正认真执行著日常勤务。尽管这片土地经过北域方面战役后不再像以前一样悠闲,这座基地里有一些基于其他缘故负起特殊任务的人。

  「~~~~♪」

  此刻在接近基地中央的五层高塔中,哼著歌爬楼梯的赛莉乌‧蒙中士也是其中一人。从那副模样也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自己最近的工作。理由非常单纯。

  「打扰了,我是蒙中士。少将阁下,您过得好吗!」

  「啊,是赛莉乌吗?别客气,进来吧。很高兴见到你。」

  房门随著催促她入内的说话声打开。在周照灯朦胧的光芒中,坐在藤椅上读书,散发异国情调的女子──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司令官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以微笑迎接她。

  光是看到那个笑容,蒙中士就不可思议地觉得安心──这就是理由所在。

  「今天我带了小礼物过来!」

  蒙中士将带来的包裹放在桌上迅速打开。她个人深深仰慕著这名独特的敌国将领。

  「啊,好香。这是……烘焙点心?」

  「请用。」

  「我这就尝尝……啊,真是纯朴的好滋味。这股温和的甜味是奇比糖吗?真高兴里面没放太多香料。」

  「就是说吧?这里的饮食,对阁下来说口味似乎太重了。」

  「我无意挑三拣四,但连续几天吃辣的食物还挺难受的。谢谢你,赛莉乌,这点心让我很久没觉得那么放松了。」

  蒙中士脸泛红晕。艾露露法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全都透著暖意,令她著迷。

  「其实,我给米札伊也带了礼物,是阴乾的河鱼乾。」

  「真的吗?谢谢,我很久没能喂鱼给它吃了。」

  合上膝头的书本,艾露露法伊倏然从藤椅上起身。

  「我想带著这份礼物去见它……你允许吗?」

  不可能说不的蒙中士连连点头。

  艾露露法伊长住──不,以俘虏之身被软禁的地点是一座五层高的塔,她居住的房间在四楼。说归这么说,从地板到天花板的距离比一般住宅开阔许多,实质高度大约接近从楼层数字推测的两倍。

  这里供身分至少为校级军官以上的高阶级俘虏居住,包含家具与摆设在内,房间的设备可以说连高级旅馆也相形见绌。以一人独居来说,地板面积简直宽敞过头。不过继续观察就能发现,这里果然是软禁地。最具象徵性的是窗户狭小,只在远比艾露露法伊头部高出许多的位置开了五个手臂勉强钻得进去的小洞,无法眺望周围的景观,只是徒具形式地维持采光。

  就算在白天室内依然昏暗,光源主要依靠出借的光精灵。尽管待遇远比一般的俘虏好得多,「白翼太母」面临的境遇总是令蒙中士心痛不已。因为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是海军军官。是心怀天空与大海──一望无际的无垠宽广世界的人。回想到她昔日的生活,被囚禁在昏暗的房间里想必备受拘束。

  当然,即使抱著这种想法,蒙中士也无计可施。她是帝国军的士兵,艾露露法伊是齐欧卡的军官。无论在任何人眼中,她们的立场都属于敌我双方。

  「──唔,看来要下场雨了。希望你别淋到雨就好。」

  登上顶楼途中,艾露露法伊如此说道。刚当起管理人时的蒙中士会感到不解,如今她已了解,那正确无比的预测没有怀疑的余地。至今一直都是如此。哪怕置身于几乎看不见天空的环境下,「白翼太母」的天气预测依然准确。

  「嗨,各位,看守辛苦了。说不定今天就是我逃走的日子,你们可得好好努力不能松懈。」

  走过走廊时,艾露露法伊向在各处站岗的士兵们亲切地打招呼。尽管是讽刺的内容,由她说来却感觉不到挖苦的意味。士兵们全都面露苦笑,发自内心地敬礼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我来开门。」

  两人来到顶楼一个房间前,蒙中士拿起挂在腰际的一串钥匙。当她打开门上的大挂锁推开门,门后溢出的风抚过两人的脸颊。

  「米札伊!」

  不等门全打开,艾露露法伊就奔向爱鸟。哔~~米札伊也发出尖锐的叫声回应。关在大铁笼里的大型鱼鹰两年前受伤的翅膀已完全痊愈,迫不及待地等著再度为主人飞上天空的时刻到来。

  「对不起,昨天没法来探望。来,你也收下赛莉乌带来的礼物吧。是你很久没吃过的鱼。」

  米札伊津津有味地叼住她越过栏杆递出的鱼肉。该如何处置这只猛禽让帝国军很伤脑筋,后来根据善待生擒的敌国高阶军官的惯例,也给予米札伊特例待遇。之所以让它和艾露露法伊住在同一座建筑物内也是为此之故。

  「我想放它出去飞一会,可以吗,赛莉乌?」

  「当然可以。我这就打开铁笼。」

  蒙中士绕到铁笼另一头再次打开挂锁。刚接下这个任务时令她提心吊胆的动作,如今一点也不觉得紧张。因为她已明白,这只名叫米札伊的猛禽绝不会伤害她。

  脱离铁笼的米札伊拍拍翅膀,滑向位于数公尺上方接近天花板处的采光窗,越过窗户飞向外面的世界。屋内看不见它飞翔的身影,但或许是想像著爱鸟正在享受短暂自由的模样,艾露露法伊欢喜地扬起嘴角。

  「照老样子,它三十分钟后会回来。这段时间我们聊聊天吧,赛莉乌。」

  「好的!」

  两人互相点点头,面对面坐在铁笼旁的两张椅子上。直到米札伊结束空中散步归来的这三十分钟──是蒙中士很喜欢的时间。因为艾露露法伊会告诉她各式各样的事情。对于在帝国北域出生长大的她来说,来自大海的齐欧卡人所说的故事再令人兴奋不过了。

  「唔,要下雨了。」

  正期待著她今天会说什么,艾露露法伊忽然开口。几秒钟后,雨珠滴滴答答敲打屋顶的声音响起。蒙中士不知是第几次佩服地注视著对方。

  「今天也猜中了……真亏您待在这里也明白天空的状况。」

  「我只是感觉到空气中的湿气而已。这一带很少下雨,因此下雨前的预兆很好分辨。姑且不论真正的密室,这里又有大窗户。」

  艾露露法伊说著仰望接近天花板的采光窗。称作大窗户也只是一公尺见方大小,却是这座塔里最大的一扇窗。不过窗户距离地板有三公尺以上,除了采光之外无法用在其他用途上。

  「赛莉乌,令堂的病情怎么样了?」

  听她突然问起,蒙中士的动作霎时停顿。经过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她挤出模棱两可的笑容开口。

  「昨天我收到信……还是没挽救过来。」

  这个答覆令艾露露法伊垂眸低下头……谈论痛苦的话题时,她会露出和诉说者一样难过的神情。这也是蒙中士喜欢她的理由之一。

  「这样吗……你很悲伤吧,赛莉乌。」

  「……很难讲。她称不上是多温柔的母亲……就算说这下子我就举目无亲了,老实说我也分不出有什么差别。」

  艾露露法伊侧耳聆听蒙中士缓缓往下说。

  「从军之后,我几乎没回过老家,因为回家也得不到好脸色。说来丢脸……母亲真的不喜欢我,我是父亲带来的拖油瓶,后来父亲又和她离婚了。」

  她嘴角浮现自嘲的笑。不必等到母亲去世,她打从一开始就失去了一家和乐的机会。

  「因为种种原因,继父后来也离开了这个家……唉,如果我现在战死抚恤怎么算呢?听说阵亡者没有亲人就不发抚恤金,那可是白死啦。」

  蒙中士说完大大叹口气,忽然感觉到柔软的触感覆上脸颊。

  「啊,喂……」

  「我错了……你一直都很悲伤对吗,赛莉乌。」

  艾露露法伊站起身将蒙中士搂在胸前。她用羽毛披肩包裹对方的身影,宛如疼爱自己幼雏的母鸟。

  蒙中士在不可思议的温暖中动弹不得──没多久之后,她听见强而有力的振翅声。

  「──回来啦,米札伊。动作还真快。」

  艾露露法伊依然拥抱著对方,为爱鸟归来感到欣喜。蒙中士渐渐对这个状况感到不好意思,于是把目光转向米札伊──她不解地歪歪头。

  「……咦?它叼著什么东西耶……一捆绳索?」

  「没关系,是我拜托米札伊带回来的。」

  艾露露法伊轻轻松开手走向爱鸟,接过绳索在屋内四处走动。不明白这个行动的意图,蒙中士只能一脸错愕地望著她。

  「这附近不错。然后打个单套结……嗯,好了。」

  她将绳索牢牢绑在房间中央的石柱上,满意地点点头。无法再默不作声的蒙中士战战兢兢地问。

  「……少将阁下,请问您在做什么?」

  「啊,做一些逃亡准备。」

  艾露露法伊轻描淡写地回答。由于态度太过光明正大,听起来反倒像开玩笑。蒙中士傻愣愣地以变调的声音反问。

  「咦,那个──您、您要逃走?」

  「如果不必逃就解决是最好的,可是看样子人家牢牢抓住我们的弱点,光是等人来接恐怕回不去。这段长假也要在今天结束了。」

  她边说边大大伸个懒腰。用好一段时间才理解她并非在开玩笑,蒙中士脸庞抽搐地开口。

  「如、如果您是认真的……我必须阻止您。」

  「那么,首先你应该拿背在背上的枪指向我。」

  艾露露法伊坦然与她交谈,抱起双臂仰望位于三公尺上方的采光窗。如果将关米札伊的铁笼推过去站上去,以她的身高手勉强构得到。察觉她即将把想像付诸执行,蒙中士近乎哀鸣地喊道。

  「求求您,说这是假的……是一如往常的玩笑话。现在还来得及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不想拿枪对著阁下……!」

  「我也不想逼你这么做。因为赛莉乌你是个温柔的孩子。」

  艾露露法伊左手握著绳索转过身,向她伸出另一只手。

  「所以,你也一起来。」

  「……咦?」

  「帝国再也没有足以留住你的事物了对吧?那就来齐欧卡。国家欢迎你,在那边我会关照你。」

  「这、这种事──」

  「你认为办不到吗?突然听到这种提议很为难?──就算如此也无所谓。我并非在逼迫你做抉择。」

  艾露露法伊的声调充满前所未有的力量。「白翼太母」直视著愕然的蒙中士,坚定不移地继续道。

  「我决定要带你回去,和逃离这里一样,这是结论──这是理所当然的吧?眼前有个哭泣的孩子。既然没有人牵起她的手,那就由来我抱起她带她走。」

  她的双眸里蕴含深不可测的慈爱。艾露露法伊向颤抖的心爱孩子说出关键台词。

  「跟我走,赛莉乌。你的悲伤已经够多了。从今天起,你再也不必哭泣。」

  泪水一瞬间夺眶而出──蒙中士终于领悟,自己早在许久以前就被说服了。

  二十分钟后。监视的士兵察觉异状,立刻一片骚动。

  「──泰涅齐谢拉少将逃跑了!蒙中士也不见踪影!」

  「什么?快搜!她们应该还没跑远!」

  俘虏在某些情况下会逃跑。这理应是在常识之上的前提,现在的状况却令他们惊慌失措。因为──他们对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的逃亡没有心理准备,不知不觉间失去了这个预期。她平易近人的举止、平日和蔼可亲的交流,慢慢地夺走了他们的戒心。

  「可恶!怎么回事……?」「啊啊……为何我们会如此惊慌……!」

  这完全是「白翼太母」的人性魅力发挥了效用。他们并不知道,要长期接触她同时一直心怀戒备本身就极其困难。

  心情始终没恢复冷静的士兵们不顾一切地展开搜索,又在此时面临青天霹雳的状况。敲响的警钟传遍整个基地。

  「警报、警报~!所属不明的势力正从东边接近!规模超过一千人!全员就战斗配置~!」

  「──什么!」

  士兵们面无血色地哑然失声,不得不相信有某种巨大的异变正朝他们扑来。

  「──好了。到了这里,对方差不多也该发现了。」

  葛雷奇在荒野中央眺望著远方的基地喃喃地说。围绕在他周遭、饥肠辘辘的一千六百名部也下望著同一个方向。

  「太母大人平安无事吗……我好担心。万一敌兵得知我等发动了攻势,利用她当人质该怎么办……」

  「这是杞人忧天。那些特务大概预先安排过──最重要的是,你还不了解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这个人。」

  葛雷奇耸耸肩露出无畏的笑容。正符合这番说词,他的表情毫无不安之色。

  「那位大人是天生的万人迷,不是那种程度的监牢关得住的。要我说的话,少将阁下是为了我们才选择落入敌手。因为有指挥官在附近,就难以对其部下动粗。这两年来,她也一直保护著我们。」

  没理会听到这番话眼角泛泪的部下们,相貌凶恶的海兵队长一直注视著基地的方向。

  「既然我们逃了出来,束缚少将阁下的枷锁也消失了──看吧,果然不出所料。她来了。」

  葛雷奇放下望远镜。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很快有人骑马奔驰而来。士兵们之间也发出欢呼──不可能认错,他们披著招牌标志羽毛披肩的指挥官正专注地策马疾奔。不知为何,她背后还载了一名帝国军女兵,但众人根本不在乎这点小异状。

  「嗨,我可爱的孩子们!大家过得好吗!」

  「太母大人!」「欢迎回来,我们的『白翼太母』!」「让您久等了……!」

  士兵们唯独此刻将饥饿与疲惫拋在脑后,迎接敬爱的太母归来。艾露露法伊一一拥抱他们──和大约二十人分享过重逢的喜悦后,她想起在她背后抬不起头的那个人。

  「对了,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全员专心听著──她是赛莉乌‧蒙,在我当俘虏期间非常照顾我。从今天起她就是我部队的一份子,你们要好好关照她。」

  听到艾露露法伊的话,士兵们陆续靠近蒙中士。她紧张地缩起身子,下一瞬间,饱含同情的掌心一一搭在她的肩头。

  「你也被太母大人迷倒啦。」「女的也在她守备范围内嘛。」「唉,放轻松点。在受到她吸引而从军这一点上,第四舰队的同伴人人都差不多。」

  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的人员大都在战乱中失去了从军前的故乡。他们的身分认同建立在当「白翼太母」的部下这件事上,因此新人是什么出身背景不算是问题。身为前帝国兵的蒙中士,也在这种环境下极为自然地受到众人接纳。

  艾露露法伊侧眼看著这一幕露出微笑,走向唯一没要求她拥抱的副官。

  「好了,葛雷奇。我知道计画的梗概,但接下来具体行动上要做什么?」

  「绕到基地南侧占领部分设施。那边现在应该防御薄弱吧?如果能获得少将阁下您的证实就再好不过了。」

  「嗯,我想确实是如此。北方山脉那边似乎出了争端,从那座基地调走大批人员,剩下兵力约为一个营六百人。依这个人数,受到我方袭击大概守不住整个基地。」

  精明地连情报都收集完毕,艾露露法伊为情报的准确性打包票。葛雷奇一直裂到耳根下的大口不愉快地撇了撇。

  「防御不及的部分包含了储备物资的仓库……和预定计画一样,完全符合到可怕的地步。」

  他们被玩弄于鼓掌之上。即使知道这是我方的计谋,葛雷奇仍然挥不去厌恶感。他原本是奉自助为行动宗旨的军人,现在不得不参与相貌与姓名都不知的人物安排的计画,并非他的本意。

  尽管如此,现在的状况想必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彻底将眼前的基地视为猎物,长相凶恶的海兵队长高高举起右臂。

  「总算能弄到食物和武器了。你们给我打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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