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四章 派特伦希娜

  说一个还不到「从前从前~」那么久远的故事吧。

  在某个地方有一名少女。

  她是个除了个子高以外别无值得一提的特徵,随处可见的贫穷女孩。她生在佃农中最贫困的农家,身为长女,代替终日在田里耕作的父母一手照料五名弟弟。

  ──家里的事交给你了,你是乖孩子吧?

  父母用这句话当口令,派给女儿许多职责。认为这种生活理所当然的少女也没有不满。弟弟们麻烦费事,但每一个都可爱得不得了,看见双亲疲惫不堪地归来,她无法因为任性造成他们更多的负担。由于性格所致,她遇到难过的事情总是选择忍耐。在贫困的生活中始终当个乖孩子。

  这位善良的少女运气很差,双亲在她八岁时因过度劳累相继去世。她和五名弟弟被亲戚互踢皮球,最后由一个远亲大家庭收养。

  当然,不是当作家庭的一份子。他们名义上是仆人,实质上是奴隶。这种事很常见。

  尽管如此,收养他们的家庭表面上在左邻右舍眼中具有慈悲为怀的形象。当时少女年仅八岁,能够作为劳动力的只有她和长子,顶多再算上次子。另外三个弟弟年纪实在太小了。

  不但增加六人份的伙食开销,其中三人还是吃白饭的──只要以这种观点来解释,周遭居民自然很佩服这个大家庭懂得照顾亲戚。少女和她的弟弟们也没有异议。打从一开始他们便明白自己没有立场抱怨境遇,他们自知在这个家庭内是碍眼的异物。因为远亲非常详尽地告诉过他们。

  总之,少女从被收养的那天起开始拚命干活。当远亲威胁不这么做就不给弟弟们食物吃,她别无选择。做饭到洗衣、扫除到伺候、照料家畜、帮忙农务──所有劳动毫不留情地压在她的肩头。那些作业量在旁人眼中看来也是明显过量,简单的说,她被当作无论什么时候报废也无所谓的道具对待。以消耗掉为前提的严酷负荷毫不留情,别说吃饭,主人常常连睡眠时间也不留给她。

  唯一的救赎,是少女的身体相对于年龄及营养状态相当健壮,否则她早已追随双亲而去。在堪称绝望深渊的境遇中,唯独这一点是极少数的幸运──不,也可以说这才是最大的不幸。

  无论如何,即使她一个人拚命干活筑起防波堤,想保护弟弟们的健康不受平日的严酷劳动影响却难如登天。身体最早出问题的是次子──乾咳渐渐慢性化,最后发展成连呼吸都有困难的重症。尽管少女趁著劳动的空档拚命照顾他,在经过一个月病情也没有改善后,远亲说要「送他去医生那里疗养」,将次子从家里挪了出去,然后如此告诉剩下的姊弟。

  ──只要你们好好做事,就让你弟弟接受适当的治疗。

  因此你们得加倍努力干活,他们这么说。少女点头答应,依言照办。既然这么做能让弟弟得救,她不可能有其他选择。

  于是三年过去了。在艰苦的生活中,她的弟弟一个接一个倒下。没有任何好消息。无论她多么渴盼,最初被带走的次子、下一个被带走的长子始终没有回来。

  虽然置身于随时倒下也不足为奇的环境中,少女的身体强健得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适应了粗茶淡饭与短暂的睡眠。相对的,她作为劳动力的贡献比旁人多出一倍,但远亲家并未因此改变她的待遇。他们只是望著耐用程度超出预期的道具露出笑容,彷佛在说这次采购挑对了货色。

  她也经常受到远亲们的骚扰。他们居住的乡下缺乏娱乐,「地位明显低人一等的人」往往在这种环境下沦为合适的猎物。只有嘲弄和谩骂了事还算好的,严重的时候拳打脚踢也是家常便饭。不过,这些欺凌似乎需要表面上的藉口,大多数情况下责罚她的原因都是嫌她蓬头垢面。这对他们而言是最方便的藉口,因为只要他们不给少女替换衣物,她一直都只能是脏兮兮的。

  纵使遭到虐待,少女也没想过要怨恨远亲一家。她认为自己是拜他们所赐才得以糊口,将所有不满驱逐到心灵深处牢牢地封闭起来。少女性情温柔到选择这么做。

  然而──总有无论如何心里都承受不住的时候。碰到这种时候,她会在睡觉用的稻草堆上缩成一团哭著小声哼歌,哼起从前母亲教她的歌曲。

  ──爱恶作剧的女孩派特伦希娜,今天也静不住。

  瞪大眼睛寻找著何处有猎物。

  找到了找到了,走在路上的红衣姑娘。

  要到邻镇送便当给做木匠的爹爹。

  看我吃掉便当,把蛇装进去!

  一想到心就扑通扑通地跳,嘴里自顾自地哼起歌。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们的工作吧」──

  童谣配著轻快的旋律描述了热爱恶作剧,令人操心的女孩派特伦希娜的日常生活。

  在双亲曾唱给她听的歌曲中,少女最喜欢这一首。因为她觉得歌词里极尽恶作剧之能事的派特伦希娜非常自由又轻盈。在梦中想像那奔放的态度与生活方式,甚至足以让少女忘了自己目前的处境,得到片刻的救赎。因为派特伦希娜代替她做了她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小孩子就算调皮捣蛋也能得到周遭人们的包容,反过来说即代表生活宽裕。生来从未享受过宽裕环境的少女,不管愿不愿意都只能当个乖孩子──正因为如此,派特伦希娜对她来说是某种英雄,是绝对无法触及的憧憬。在描绘她的身影,想像她的言行举止的过程中──派特伦希娜或许超越了虚构人物的框架,变得像是少女身边的好友。

  少女梦想著。派特伦希娜会怎么整远亲家的人们?唯独这时候,她会残酷又执拗地计画平常绝未尝试过的报复手段。少女想像不到的点子,若是派特伦希娜就想得出来。她难以去做的事情,若是派特伦希娜就办得到。没错──因为派特伦希娜不是她自己,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以这种幻想作为唯一的慰藉,少女悄悄地在严酷的日子中活下来。第四年结束时,最后一个弟弟也被「送到医生那边」,为了避免他们的治疗中断,少女不顾一切地不停干活,一直等待著弟弟们恢复健康归来的那一天到来。

  有一天晚上。一如往常地收到要她打扫的吩咐,少女前往平常不太使用的独栋小屋。

  然而,小屋里亮著灯光。独栋小屋有时被这家的年轻儿子当作避开双亲耳目谈话的地点,这一天也是如此。奉命过来打扫的少女呆站在小屋外不知如何是好,自然地听见屋内的对话。

  ──那家伙真够蠢的,到现在还相信弟弟会回来。

  ──吝啬的老爸怎么可能送吃闲饭的家伙去医院。

  少女全身僵硬。她屏住呼吸靠近窗边,悄悄探头注视屋内。

  ──把他们一一解决掉很麻烦啊。明明是病人还反抗。

  ──就是说啊,那些家伙挣扎得厉害,还咬了我的手。

  ──那是你手法不够俐落。宰那些小鬼跟杀猪一样吧?像这样子~

  大儿子演示「当时」动手时的步骤,像在夸耀自己的本领般浮现卑鄙的笑容。

  ──从后面牢牢抱住脑袋,用利器往咽喉划下去。不是很简单吗?

  在男子的臂弯里看见弟弟被割喉断气的幻影──少女以双手拚命堵住几乎蹦出喉头的惊叫声,脑袋一片空白地离开现场。

  她冲进分给她过夜用的简陋破屋,直接匍匐在稻草堆上。少女在恐惧中渐渐厘清混乱的思绪,她胆颤心惊地理解状况,然后发出不成声的哀鸣痛苦挣扎。

  没错──她并非至今为止从未产生疑问。少女的头脑绝不算差。宣称「送去看医生」离开家后,弟弟们为何连一个人也没回来?为何不允许她前去探望?为何打听弟弟们的病情也只得到「还在疗养」的答覆?这些疑点推导出当然的结论,但少女努力不去思考,藉此保住希望的灯火──却被这户人家两个儿子的告白彻底熄灭。

  他们撒谎,少女喃喃地说。弟弟们至今依然全都活著,应该马上就会健康地出现在我面前。因为我一路以来都为此而努力著。

  可是──另一方面,她心中有人冷冷地否定。你错了,打从一开始那些家伙就没有理由放弟弟们活命。

  ──吶,怎么办?

  声音在脑海内响起。嗓音十分熟悉,充满少女没有的残酷,像荆棘的藤蔓般缓缓地侵蚀她的思绪。

  ──吶,你想怎么做?

  面对直言不讳的问题,少女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她是乖孩子,一直规戒自己不可心怀愤怒、不可被憎恨所驱使。一直努力不让心中抱持恶意。碰到这种时候,她不知道该如何行动。

  ──那就随我高兴啰?

  因此──这个提议对少女而言正是最后的救赎。

  她不想再思考了。她已然明白,一直当个乖孩子得不到任何回报──这代表此刻少女需要英雄。她打从心底盼望,能若无其事地做到她绝对办不到的事情的存在显现。

  因此,「她」回应这个愿望就成了一种必然。

  ──爱恶作剧的女孩派特伦希娜,今天也静不住。

  瞪大眼睛寻找著何处有猎物──

  少女极为自然地张口歌唱。歌声宛如祈求天上神明救赎般殷切。

  ──找到了找到了,阴险坏心眼的大家庭。

  虐待生病的孩子,全家人哈哈大笑──

  热切的声调颤抖著。少女一直牢牢封印的负面感情,如同灼热的泥浆般渗出。

  ──把那些家伙全■了,■了■了■了他们!

  一想到心就扑通扑通地跳,嘴里自顾自地哼起歌──

  愤怒与憎恨到极点的心一口气散发出疯狂气息。颤抖的嘴角扬起不祥的弧度。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们的工作吧。」

  童谣的结尾是开始的宣告。如此宣布之后──从稻草堆上起身的已是和温柔少女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存在。

  一夜的惨剧在此悄悄开幕。

  震耳欲聋的枪响与嘶吼在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山脚回响,那是无庸置疑的战场配乐。

  两千名前俘虏与有一部分拿著俘虏们抢来武器的一万名教徒,群聚起来化为怒涛涌向眼前的帝国军,造成这个结果。没有队伍或组织,毫无熟练度可言的外行人集团──数量够多依然是股力量。面对超过五倍的人数杀过来,就算是士兵也得曝露在危险当中。

  「「「「开火──!」」」」

  要对抗这个形式发展,警告与威胁已经不管用了。整齐列队的枪兵们脸颊抽搐地扣下风枪扳机……枪声响起的时机不一,可以看出他们对于向本国国民下手感到犹豫。除了席纳克族那样的例外,这些帝国兵没有处理一般民众主动挑起内部纷争的经验。

  「嘎──!」「嘎啊!」「咿……!」

  中弹的人们发出惨叫倒下,立刻被后方涌来的人潮淹没不见踪影。他们拿著艾露露法伊等人分发的旧型风枪展开还击。虽说未组成队伍又是发射第一次接触的武器,一般很难命中,但拉近距离后就不一定了。士兵们的脸上浮现焦虑之色。

  「各队保持现状!不准继续横排散开!」

  女皇大喝一声告诫慌张的士兵们。为了预防教徒们涌来的状况,帝国军将队伍横向准备展开拦住群众,却被夏米优斥责为不适宜的行动。

  「可是陛下,照这样下去那些家伙会逃进山中──」

  「混帐。你打算当著野狼的面追羊群屁股跑?」

  她目光严厉地瞪视反射性表达异议的军官。她正确地判别,情况已和事前的估计有所出入。

  「将士兵横向散开防御力会减弱。在我军分心注意暴徒的瞬间,那群齐欧卡兵必将一举攻过来。直至今天我方阵营都竖起了皇帝旗帜,他们已然察觉我在场。你难道不明白,一旦我方防御出现漏洞敌军就会拚死来袭?」

  当王将近在眼前,没有一个旗手不会意图拿下。不同于目的只是逃亡国外的教徒们,齐欧卡兵有著极其明确的战术目标。夏米优为了激发将士斗志与示威亲自上前线,更用皇帝旗向敌方通知自身存在的做法,有时蕴含这种风险。

  想像著敌军朝向她涌来的身影,夏米优凌厉地说。

  「巩固防御,组成方阵!虽然会削弱机动力,现在当务之急是防备敌军强行冲锋。只要我军没露出破绽,他们就无计可施!」

  目前,她率领的两千余人正以背对堵住山路入口的形式散开。不过,虽然偏离路线遇难的风险较高,但想避开这里从其他地方上山并非不可能实现。如果教徒们出现绕路的迹象,夏米优等人本来准备依序散开阻拦他们。但既然发生这种状况,那就另当别论。

  帝国方面有两千名正规兵,而教徒加上突然出现的齐欧卡兵,敌方共有一万两千余人。说归这么说,其中不仅包含大量非战斗人员,齐欧卡兵也无法提供这么多的武装。因此实际上能够战斗的人力约为四千人。武装也确认过是旧式滑膛风枪,两千对四千这个数字并未直接反应在实质的战力比上。考虑到对手大都是外行人的事实,就算正面交锋也是帝国军占优势。

  她正在下达具体指示时,一名军官神情紧张地跑了过来。他跪在女皇面前报告。

  「启禀陛下!非常遗憾,战线在敌军压迫下开始后退了!为确保陛下的安全,请和亲卫队一起撤退到山上!」

  「──什么?」

  夏米优皱起眉头。战斗才开始不到几分钟,我军就渐居劣势──太快了。虽然人数有差距,冲杀过来的对手大多数只是拿著武器的普通人,受到组成战列的枪兵部队齐射不可能不慢下脚步。

  随著从后方眺望前卫的状况,这个疑问在她心中得到解答。

  「……我方士兵攻击时还在犹豫吗?」

  她自言自语。由于背靠大阿拉法特拉山脉,从最前线的士兵们到女皇所在的后方之间地形是一道徐缓的上坡,让夏米优得以从较高的位置瞭望我军情形。

  面对蜂拥而至的暴徒,无法贯彻职务陷入苦战的兵卒身影映入她眼中。对于向本国国民开枪的忌讳令他们丧失斗志,射击的密度也因此明显地下降──

  「唉──所以我才说,这种做法格调真差。」

  艾露露法伊在延续到教徒后方的队伍中低声呢喃。眼前展开的景象,与她期望中的理想战场相去太远。

  「看来今晚会作恶梦。虽说是敌国民众,拿普通人当肉盾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话是没错,但我等也不可能站上前头,只会被迎面射击就此玩完。」

  考虑到彼此的武装及性质,葛雷奇极为冷静地说出结论。「白翼太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

  「说得也对。没办法,为了保护心爱的孩子们,我得狠下心肠──准备冲锋!」

  艾露露法伊暂时压下不满,以天生的嘹亮嗓音发出指示。即使在不得已加入的战斗中,她指挥部下的高明手腕丝毫没有衰退。

  「……原来如此。无论从正面或负面意义来说,都信任我等作为守护者的一面──吗?」

  另一方面,女皇回想起在米卡加兹尔克叛乱时一名军官说过的话。

  这句评语并非仅限于普通人。帝国军人们也认同自己作为守护者的身分。长期未曾经历过一般民众引发的大规模叛乱一事,在此刻折磨著他们。

  「……如果东域没被齐欧卡抢回去,那个时间点至少会发生一起百姓暴动。这就是未流该流的鲜血造成的结果?」

  夏米优在口中呢喃。尽管这段发言以君主来说问题很大,但的确是一部分的事实。因为一个国家衰亡的过程中,一般民众不可能一直甘愿被排除在外。从长期沉睡中苏醒的国民掌握主体权──正是女皇本人的期望,但在这种状况下实现实在太过不巧。

  「看来得由我开口呼吁了。」

  不管是本国国民或什么对手,只要对方带著战斗意志站在眼前,就是应当讨伐的敌人。女皇上前一步准备让士兵们认识到一点,被旁边的军官慌忙留住。

  「恕──恕臣惶恐,陛下!既然您驾临此地,不得不说在此迎击敌人风险太高。维持队形后退至山路如何呢?只要占据适于防御的地形和高地,战斗就容易得多。等之后与萨扎路夫准将等人会合再反击也不迟……!」

  军官保持跪姿拚命提倡后退的优点。曝露在女皇黄金双眸的危险目光下持续说服她,对他而言需要用上一生难得的勇气。但促使他鼓起勇气的,也是他烙印在心中那份身为守护者的自尊。

  冷硬的沉默笼罩空气。感觉到等待女皇答覆的时间像永远一样漫长,军官眼角忍不住渗出泪水。他正担心自己何时会身首异处──耳朵听到像救赎般的温柔声音忽然插入对话。

  「陛下,我也有同感。现在该暂时撤退。」

  「……哈洛。」

  当水蓝色头发的女军官从后方攀谈,使女皇眼中的气势缓和几分。其他军官同时松了口气。要说服这位君主,此刻再也没有比她更适合的说客。

  「现在那边的人群里,手上没有武器的人──小孩和老人也混在武装者之间往这里跑过来,这样我军也不方便反击。但是,上山之后体力差距必然会显现出来。有体力和战斗意志的人将自然地跑到前头,没有的人则跟在后面,如此一来,同伴们战斗起来会顺手得多。」

  哈洛补充了后退的优点。闭上眼睛思考几秒钟后,夏米优接受了这个提议。改变军人们的思维很重要,但将军人们的损害抑制到最低限度更为优先。

  「……好吧。不提士兵们的心理层面,这个选择也有道理。姑且不论像现在一样在开阔的平地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前冲,我不认为临时凑成的民兵打得了山岳战。」

  为了说服自己,女皇再补充一个依据。从此完全决定后退的她,立刻命令周遭的部下们。

  「继续射击同时开始后退。行动时别慌张──从这里到山的距离并不远。」

  *

  当夏米优等人遭到与齐欧卡兵会合后化为暴徒的教徒们袭击,开始向山脉后退之际,远方的前线──山间丛林的战况有所变化。

  「……到此为止了。」

  面对郁郁苍苍的茂密树木,微胖青年苦涩地低语。他的心夹在对部下们义务的责任感与身为指挥官的盘算之间,受到剧烈的挤压。要说他们是否救出了所有误中敌军陷阱被留在森林里的同伴──答案是否定的。状况在擅长丛林战的托尔威等人加入后大幅改善,成功带回超过七成走散的同伴,但点名的结果暗示,还有近三成的人下落不明。

  话虽如此,其中大部分应该都已阵亡或是被俘。约两天前起,收到救出同伴报告的频率大幅降低也证实了这个推测。

  「现在是下决断的时机吗──可恶!」

  马修像要说服自己般自言自语。他也无法一直耽搁在这里不动。从被迫中止夺回国民的阶段起,这一战已经是败仗,他所能做的最大努力是将后续的损失抑制在最低限度。

  从这一点来说,反倒接下来才是紧要关头。齐欧卡军和阿尔德拉神圣军想必会抓准时机,追击转而撤退掉头走山路折返的他们。要逃离追击撤退到北域并不容易。因此──为了保留力量因应那个局面,他不得不在作业效率降低到一定程度的此刻结束救援活动。

  「……等还在丛林里活动的部队归还后,在场所有兵力开始撤退。行动别太高调,表面上装作像先前一样继续救援的样子。我想尽可能延缓敌军的追击。」

  「「「「是!」」」」

  明白马修意图的低阶军官们展开行动。经常顶撞年少长官意见的他们,现在在这方面到底也收敛得多。自己得意忘形的行动造成状况恶化这点显而易见,成为逆转败象要因的托尔威部队对马修表示敬意也是一大原因……就算不为了这些,如果不希望军阶章上的星数在战后变少,此刻他们也没有余力嘲弄长官哪里没做好。

  「……虽然对方大概不会轻易上当。」

  马修目送部下们的背影离开,以低沉的声调喃喃地说道。状况还没跨越难关,他有预感,接下来才是真正难熬的时候,容不下任何乐观的看法。眼前的战场上,太过缺乏容许人乐观看待的依据了。

  另一方面,在森林另一头的齐欧卡军营地。大部分希望流亡的教徒已被带到本国那一边,像临时难民营般的气氛减弱许多。约翰少将在司令所内收到部下的报告,正如微胖青年所防备的,他敏锐地察觉敌军开始撤退的动向。

  「──好,切换为攻势。全军准备前进,给撤退的敌军从背后来上一击。」

  约翰以不带紧张的语气说道,一名军官听到后向他投以严厉的目光。他是最初遭受奇袭陷落的那座堡垒指挥官的直属长官。

  「……这样妥当吗?从先前的报告中看不出敌军要撤退的明确徵兆,太早发动攻势,有可能在一穿越森林后立刻被敌军迎击造成重创。拙见以为,现在不要焦急,应当等敌军确实掉头后再行动。」

  虽然口气还保持礼貌,他的话语里透出难以掩饰的敌意。面对年长的校级军官,约翰直爽地开口,就像平常对部下说话时一样。

  「YAH,的确正如你所言。不过关于这次的情况,我对敌方的军官抱有一定程度的信任,笃定他们会在救援效率降低到一定数值的阶段即刻展开撤退。」

  白发将领流畅地诉说。先不管对方有没有敌意,向对他的做法感到疑问的部下做解释,对约翰来说不是麻烦事也不痛苦。

  「光是这么说你难以同意吧。可是,如果可能的话,对方大概也希望在山上取得有力的地形后再迎击我们。在我军刚穿越森林后进行战斗,运用战术的余地太少了。你不认为,这不符合敌人的期望吗?」

  「…………!」

  「再加上,现在延误初期行动,敌军将会在山上经过充分整备后迎击我们。这种情况下的损害,比刚穿越森林后遭到迎击损失更大。因此现在应当行动,不管是否能直取敌军背后都一样。」

  约翰早已在心中将所有可能放在天秤上计算过得失。而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的思考比其他军官更为深入。这次也不例外。领悟到难以从正面反驳,那名校级军官不快地扭曲脸庞吐出迫不得已的说词。

  「……失礼了。看来名声响亮的『不眠的辉将』不需要下官这等无名小卒的建议。」

  他说完后起身,留下一句「我去看看部下的状况」便走出帐篷。他本来多半打算若有机会就藉此事展开辩论降低约翰的声誉,既然做不到,他无法忍受留在这里。在一旁关注一连串发展的阿纳莱耸耸肩。

  「唔,真是简单易懂。约翰啊,不得不应付那种家伙的时候,你平常都采取什么立场?我想当作参考。」

  「Mum,没什么特别的。对方若有才干,就算得花些时间也要展示实力让他听命于我,若是无能之辈,就马上剔除出我的指挥范围。至于刚刚那个人──如果他今后也不打算改变态度,那很遗憾地属于后者。」

  「不眠的辉将」乾脆地毅然说道。他自有一套足以作为年轻天才一再晋升的方法。话虽如此,他的方法要称作处事之道却嫌太过傲慢。

  「我对部下的要求是成为我的四肢,以最快速度准确反应出我的意志。在不妨碍这一点的范围内,喜欢以自我为中心或是渴望名利都无所谓。不过,任何事逾越分寸都会给组织带来危害,这不用说也很清楚吧。」

  「没有错。对你来说,不幸的是任何时代都有许多人紧抓著年资制度不放。」

  「SYAH。我希望这种人尽可能只看我的头发。这么一来,一定可以得到心灵的平静。」

  约翰指著满头白发回答。原来如此~这个玩笑令老贤者发笑。

  「正如博士所说的,我在组织内部也有敌人。从单纯想扯我后腿的人到一露出破绽就从背后偷袭的人、企图拉拢我加以利用的人──真是以各式各样麻烦的形式冒出来。」

  约翰年纪轻轻破例一再晋升,因而也树敌众多。尽管在规模上有差距,他面临的问题与马修‧泰德基利奇当前的烦恼性质相同──决定性的差异在于约翰一连串的发言出自赢家的立场。从作为战略家的实力之争到充当后盾的有力人士之间的权力斗争,结果他大都拿下胜利,获得将级军官的地位,日后还将进一步飞黄腾达。就算一名校级军官大吵大嚷,也无法撼动他的根基。

  「说归这么说,现在我想把注意力放在外头的敌人上。一方面有估计为未知部队的要素加入,现在施加的压力还不足以衡量他们的真正价值。」

  无意识地散发出身居高位者特有的从容与风范,约翰享受著与还看不见的敌将交锋。他不认为这很轻率。不论在哪个领域,发挥实力时伴随精神的亢奋都是当然的反应。

  「不分敌我,总是对没见识过的事物抱著期待,是我经常害得副官操心的坏习惯──继续打仗吧。」

  *

  坏心眼的家庭有八男七女合计十五名成员,上至七十岁下至十五岁。要在一夜内■掉所有人,对于爱恶作剧的派特伦希娜来说也是一个大工程。

  不过,她并不烦恼该怎么■■。因为她从以前起就攒积了各种好点子。在厨房用火的时候、拿装了烧红煤炭的熨斗烫衣服的时候、到井边打水的时候,她总是代替乖巧的少女考虑著。该怎么做■■时才不会引起骚动。怎么做才能在■■时让人尽可能多受折磨。手法有很多种,再来只需要考量状况与顺序逐一执行。

  「嗯?你怎么这个时间过来这里──呜噗?」

  第一个目标是克姆鲁婶婶。爱摆架子又爱偷懒,一直把工作推给少女和她的弟弟们。

  一在玄关前撞见,婶婶立刻想破口大骂,但没带精灵是她气数已尽。她将沾湿的布塞进那张大嘴巴里让婶婶闭嘴,直接把人按在墙边拿水果刀往脖子一划、大腿一划,按照杀猪时的诀窍下手,鲜血狂涌而出。一定连惨叫声都和猪一模一样,堵住嘴听不见真可惜。

  她等到克鲁姆婶婶不再动弹后退后,浑身沾满了婶婶的脏血。这个方法不太好呢,派特伦希娜反省地想。她很聪明,不会犯两次相同的错误。从婶婶的■■上剥下衣服塞进走廊底下,随便切割布料把尺寸改得合身,用井水冲掉血迹后换上。因为不是正式的剪裁,成品非常糟糕,但她平常就浑身脏兮兮的,一点也不惹眼。

  派特伦希娜重新打起精神,第二个目标是塔布拉叔叔。他平常就很粗暴,喝醉之后的迁怒更是过分。么弟倒下直接的原因,就是被他狠狠往肚子踹了一脚。

  对克姆鲁婶婶是一见面就下手,这次她选择谨慎地在外面埋伏。在家里动手血迹和■■不好处理,她希望尽可能至少有一半能在外面解决。不出所料,等待一会之后猎物就拿著光精灵走出玄关,大概是觉得婶婶没回来不对劲,但毕竟不至于突然探头查看走廊底下。塔布拉叔叔东张西望环顾周遭之后,走向屋后的水井。

  「克鲁姆,你在哪里?难不成摔进井里了──咕喔?」

  派特伦希娜完全预料到他的行动,趁著他探头望向井里的瞬间把人推下去很简单。她在叔叔大叫之前盖上井盖。此处的水井很深,没有人帮助不可能爬上来。

  实际尝试过后,做起来还真轻松。不让对手轻易■■也符合理想。她把人推下去时还用刀子刺向腹侧,塔布拉叔叔最后想必会漂浮在被自己的鲜血染得通红的水中。

  「哼哼~」

  派特伦希娜转身再度躲进玄关前的灌木丛里。如果要求再提高一点,她想要一次用相同手法收拾掉两个人,伤脑筋的是下一个猎物没走出来。夜色已深,其他人应该睡著了。她觉得期望落空,但这样倒也符合预定计画。

  「那么,接著就按照顺序来。」

  派特伦希娜说著穿越玄关进入漆黑的住家。她看过他们怎么肆意使唤少女,彻底掌握了哪个人睡在何处的房间。她在走廊上走了一会也没发现自己之外的气息,判断现在醒著的人只有聚集在独栋小屋里的三个儿子。反正他们一定是打算喝到天亮,要用也会用水缸里的储水而非特地去井边打水吧。暂时不必担心他们来碍事。

  说归这么说,接下来才是困难的部分。有精灵在一起,想趁他们熟睡偷袭并不容易。闯进房间后先堵住精灵的嘴,然后一刀扎进主人胸膛──要做不是办不到,但她不认为能够连续成功十次。大概在途中第几次的时候,察觉异状的精灵或人类就会叫嚷起来。同一个房间里睡了两个人以上就更加危险。

  不过,派特伦希娜当然有解决方法。她先经过猎物的寝室,前往刚刚坠井的塔布拉叔叔的房间。她偷偷走进去关上门打开摆在最里面的衣橱,那里放著一把木制大型十字弓。平常总是醉醺醺的塔布拉叔叔,他的兴趣却是猎狐。

  「嘿咻!」

  她拿起十字弓试著摆开架式。十字弓颇具重量,但少女平常都会搬运重物,不至于操作不了。问题在于拉弦,而这把十字弓有拉弦用的附属滑轮。少女以前看过叔叔转动把手卷起弓弦的样子。当时她心想,有这种装置那我也能使用。

  派特伦希娜尽量把所有箭矢都塞进箭袋里一起拿出来。这下子可靠多了,但准备工作还没完成。即使换了武器,闯入房间的困难度依然没有改变。

  将搭上箭矢的十字弓暂时放在房间角落,派特伦希娜从床铺上剥下床垫,重铺在房门前。两片床垫对齐叠在一块,蓬松柔软得与少女睡觉用的稻草堆有天壤之别。她强忍住躺上去的冲动,完成准备工作。

  她走到墙边,以手背敲敲墙壁。墙壁另一头住著叔叔夫妻的次女。持续敲了一阵子后,墙壁另一头传来窸窸窣窣起身的声响,大概是被敲墙声吵醒了。当往这边走来的脚步声响起,派特伦希娜离开墙边拿起装上箭矢的十字弓,站到刻意敞开的房门后。

  「真是的……爸爸,很吵耶……三更半夜的你搞什喀!」

  骨头碎裂声响起。射手从死角贴近走进房间的次女,几乎在零距离下对准她的后脑杓发射十字弓。

  次女的身躯往前倾倒,落在刚刚铺好的床垫上。被箭矢刺穿的头颅流出的血液在床单上漫开。她的四肢抽搐了一阵子后渐渐停止。

  「嗯,成功成功。」

  计画顺利实现,让派特伦希娜天真无邪地扬起嘴角。一击收拾掉目标没遭到反抗,发出的声响也控制在最低限度。屋子里的其他人想必没有任何人察觉异状,证据就是周遭恢复了寂静。

  「好,下一个。」

  她静静地关上门走出房间,前往刚刚■掉的次女房间,第一件事就是用布捆住在篮子里休息的精灵。弄好以后从床铺上拿起床垫,兴冲冲地重新铺在门口──重复一遍刚才的行动。

  「……喂,姊,这么晚了你做什咕呃!」

  「喂,老姊,咚咚咚敲墙很吵呜嘎!」

  「你还没睡?给我适可而止──咕喀!」

  她每■一个人就移动到下一个房间,接连对六个人下手。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派特伦希娜的心情好极了。这一家的兄弟姊妹全都过了青春期,没有同住一间的孩子也正好方便。她也在半途中换了一套旧衣服。

  除了在独栋小屋里的三个儿子,住宅里还剩下父母与祖父母两对夫妻。他们都是夫妻同睡一间寝室,■起来得费一番工夫。如果一次吵醒两个人过来查看,靠先前的方法无法安全应付。

  虽然不太愿意,派特伦希娜决定在一楼的厕所等候,埋伏在这里等四人中有人过来解手。特别是老夫妇近来有频尿的倾向,这个计画成功的把握很高──果然,她在黑暗中等待不到一小时,便听见下楼的脚步声。

  「呜呜,最近没过多久又得小便,真受不了……嗯?」

  和光精灵一起过来解手的祖父在接近厕所门口时停下脚步。因为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距离厕所门约五十公分处铺著床垫。

  「为什么这种地方放著这玩意……有人尿床了?」

  尽管感到不可思议,才刚睡醒的脑袋不可能察觉床垫这样摆放的意义。在尿意催促之下,老人慌忙打开门。

  「晚安。」

  厕所里熟悉的少女开口攀谈,他的额头在那一瞬间被射个对穿。老人后仰的身躯倒在背后的床垫上。■■张大嘴巴的错愕表情,显示他直到最后都没理解状况。

  派特伦希娜捆起精灵塞进厕所内,重新转向老人的■■,立刻觉得恶心地沉下脸色。她看见水渍正从对方的股间漫开。既然因为尿意前来厕所,这是当然的结果,但她还是太不小心了。

  「呜~好脏。本来打算在这里等奶奶过来……算了,放弃放弃。」

  她乾脆地变更计画离开厕所,回到二楼暂时将十字弓藏进长女房间,站在老夫妇的寝室前单手敲门。

  「奶奶,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您,是我。」

  派特伦希娜小声地反覆呼唤,房门彼端传来不悦的气息。

  「……三更半夜的有什么事?」

  「那个……爷爷按著胸口看起来很难受,想找奶奶。您能够来一楼看看吗?」

  实在无法忽视这个藉口,穿著睡衣的老妪很快打开门。一见到少女,她露骨地啧了一声。

  「真是的,这么晚了还让下女进来家里……快点带路。」

  老妪唾弃地说道,要派特伦希娜走在前面。她似乎以为眼前的少女是丈夫差遣过来的。这正合她的意图,因此派特伦希娜没有纠正误会,依言带头走到通往一楼的楼梯。

  「好了,肩膀快给我扶一把。一点也不机灵,慢吞吞的家伙。」

  腿脚不灵便的老妪一派当然地要求少女搀扶她下楼梯。派特伦希娜微笑著点点头环住她的左臂,缓缓开始下楼。

  「──啊。请停步,奶奶。」

  她走到一半忽然开口停步。无视皱眉的老妪,派特伦希娜一手环住她的躯体踏回上一阶绕到老妪背后。

  「这样刚刚好。」

  巧妙地调整高低差之后,派特伦希娜用藏在身上的小刀割断老妪的咽喉,趁她还没发出惨叫前堵住她的嘴,再往肋骨之间补上一刀。诀窍和处理家畜时一样,看来是奏效了,老妪很快就停止反抗。

  「难得换过衣服,又弄脏了。」

  把老妪的■■放在楼梯上,她如此抱怨。用利器下手,难免有血花回溅到身上。俯望自己从手臂到胸膛都染得通红的样子,派特伦希娜露出苦笑。

  「算了,接下来的工作很简单。」

  她将刀子收进怀里回到二楼,自长女的房间拿回十字弓──前往最后剩下的中年夫妇寝室。

  「……嗯、呜……?」

  好几个人敲门的刺耳声响盖过告知清晨到来的鸟叫声,将男子从睡梦中吵醒。

  「喂,开门!有人在里面吧?」

  门外叫喊的人不知道是谁,但气势汹汹非比寻常。趴在桌上的男子坐起身,按著因宿醉而抽痛的脑袋走向小屋门口。他解开门锁打开门,发现邻居们脸色大变地站在门外。

  「……干什么啊,一大早一大群人跑来别人家里,有什么事?」

  他困惑地询问,一名带头的男子严厉地望著他反问。

  「……路卡托加,你从昨晚到今天早上人在哪里,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我一直在这里喝酒啊,和两个弟弟一块……」

  男子──路卡托加转身望向背后,终于发觉异状。

  「……咦,只有我一个人?那两个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和他一起喝酒的弟弟们不见踪影。眼前的男子沉下脸色回答皱眉的他。

  「他们在外面……两个人都成了尸体。」

  「……啊?你胡说什么。」

  「你还什么也不知情吗──还是在装傻?」

  「不,我听不懂你在说啥。出了什么事?」

  「岂止出事而已──是大屠杀。除了你,你家的人全都被杀死了。」

  以字面上的意思理解这句话,内容实在太过违反常识。路卡托加错愕地张大嘴巴,那名邻居烦躁地往下说。

  「丝拉卡、库吉姆、赛尔提和克鲁姆……在主宅那边找到了所有人的尸体,不是被利器割喉、就是被箭矢射穿头颅。只有一个当仆人的小孩幸存。那孩子背上也被刺中受了重伤。」

  「开、开什么玩──」

  路卡托加耸耸肩想当成一个恶劣的玩笑一笑置之。然而,当他转头看向众人视线投注的方向,这个希望瞬间断绝。

  「──哈尔希?喂,振作点,哈尔希!」

  他推开众人奔向弟弟身旁。冷冷地望著他的样子后,那些人转回目光。

  「我们想确认一些事情,要检查小屋。」

  这与其说是徵求同意,更像一句开场白,众人大步踏进小屋。路卡托加茫然地抱著弟弟的尸体,一阵叫喊声在几秒钟后响起,一名男子冲出小屋。

  「──路卡托加,这是什么?」

  那名男子手上握著一把大型十字弓。他高举十字弓继续问道。

  「这是塔布拉的十字弓吧。我曾和他一起打猎,记得很清楚。为什么这把弓在你这里?」

  「啊……?谁、谁知道!为什么我会有那种东西──」

  路卡托加一头雾水地连连摇头。然而在他眼前,又有另一名男子走出小屋。

  「对于这把染血的刀子,你也打算用同一套说词解释吗?」

  他手中握著一把沾满暗红色液体的利刃。目睹那把刀的瞬间,路卡托加终于领悟到自己的处境,几乎是反射性地大喊。

  「不──不对!不是我!」

  「──真是不幸。你一定很害怕吧。」

  天亮数小时之后。在离坏心眼家庭的住宅有段距离的民宅房间里,少女正在接受那户人家包扎伤口。

  「我听过去察看情况的丈夫提过了。没想到那一家的三儿子居然发了狂。我知道他平常总爱喝酒玩乐,和家人关系也不好,但是……」

  派特伦希娜听著这番话,始终老实地保持沉默。不过,一切都如她所料。想尽可能自然地找人顶罪,当然得挑个平常就行为不检的人。

  「而且那个人……居然还敢嚷嚷著他没有下手,是被你给设计的。他想不出好一点的藉口吗?真是的。十二岁的小孩哪有办法一夜之间杀掉好几个成人。」

  她的年龄也加重了三儿子的嫌疑。一夜之间几乎杀光全家人的凶恶行为,和这里的年幼女孩给人的印象完全搭不上边。更何况她背上甚至受了重伤,旁人怎么看都认为她是被害者。

  「伤口并不深,只要静养就不成问题。你睡到午餐时再起来吧。」

  派特伦希娜露出无力的笑容,目送妇女温柔地说完后离开房间,那副坚强又可怜的模样和她的本质相去甚远,但只是假扮一会,还不需要切换人格。

  「……呵呵!」

  等墙壁另一头的气息远去后,她笑出声来,躺在床上回顾自己的工作。

  ──收拾掉宅子里所有人之后,派特伦希娜开始著手湮灭证据。她首先检查脚底。没问题,没沾到血迹。虽然应该也没留下脚印,为了保险起见,她准备沿著自己先前的动线拿抹布把地板擦一遍。

  「啊,在这之前。」

  她脱下染血的衣服换上在三女房间里找到的旧童装。这是第三次更衣了。换掉的两套衣服,晚点再随手割成布条埋在外面的泥土下。由于衣著太过乾净显得不自然,她没有忘了适当地用沙土弄脏全身。尽管麻烦,她将一开始■掉塞进走廊下的克鲁姆婶婶拖出来穿上新的衣服。只有这个人衣服被剥掉,会令别人觉得不自然。

  作业到这里暂时告一段落,派特伦希娜前往独栋小屋,依序引诱出除了已经醉倒的三儿子以外的两人,从背后发射十字弓■掉他们。派特伦希娜本来就计画最后要留下一个人,■■到此完毕。转而处理精灵们的封口工作。

  从最后■掉那个人的精灵开始,她取走了宅子内所有精灵的魂石。只要威胁精灵「不照我的话去做,我就在你主人身上补上最后一击」,想得手一点也不麻烦。她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把精灵一一带离尸体旁边。只要放不下主人还活著的可能性,他们就不得不屈服于威胁。

  收集来的魂石一样埋在外面的泥土下。唯一的问题是和主人一起坠井的塔布拉叔叔的光精灵,但她放下吊桶拉起精灵,以之后救他主人一命为交换条件逼精灵交出魂石。从交易顺利成交来看,当时叔叔大概才刚■■,或是还有呼吸。虽然这无关紧要。无论如何,魂石事后有必要挪到更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

  做完这些以后,派特伦希娜再度来到独栋小屋。她小心不吵醒正打著鼾呼呼大睡的三儿子,将工作用到的十字弓与刀子放在屋内。

  「嗯──再来只剩最后一道手续。」

  她喃喃说著回到宅子,从厨房拿了另一把刀与绳子走到屋外,将刀子打横绑在高度恰好的树枝上,但如何牢牢固定住刀子成了最后的难题。反覆试验近三十分钟后,总算得到满意的成果。

  「会有点痛喔。」

  简短的开场白针对是她使用的这具身体真正的拥有者而发,但派特伦希娜依然毫不迟疑。将刀尖对准背部拉开几步的距离,调整刀子朝向身体的角度后──她的双脚使劲猛踏地面。

  「──呵呵呵。」

  刀子刺中现在被绷带盖住的背部与肩头之间。派特伦希娜用体重把刀尖压进体内,直到伤口深度快造成致命伤为止。回想起流过背脊的鲜血触感,派特伦希娜满意地闭上双眼。

  「真开心。坏心眼家庭消失了──」

  她这么自言自语后,寂静的沉默降临──大约十分钟后,闭上的双眼缓缓睁开。少女的双眸中带著困惑之色,和刚刚变得截然不同。

  「……咦?呃,这是……」

  她心神不宁地张望四周。划过背部的疼痛刺伤、手上残留的■■触感、在耳中萦绕的■■■呻吟声。所有关于这些事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又消失。

  「──啊,这样吗。派特伦希娜来过了。」

  少女意会地想著,安心地叹了口气──因为她明白,虽然好像发生了很多事,但自己没犯任何错。

  *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们的工作吧──」

  齐欧卡共和国首都诺兰多特,位于首都中枢的议会议事堂执政官办公室内。

  执政官阿力欧‧卡克雷一边哼著不合时宜的童谣一边批著文件,这样的工作态度,理所当然地招来同一个房间内的秘书无言的眼神。

  「……忍不住唱起歌来?今天执政官阁下工作进展似乎飞快啊。」

  「啊,对不起。我想起了一次美好的邂逅。」

  虽然姑且道了歉,他的口吻却毫无顾忌。证据是他的话愈来愈多。

  「真令人怀念。事情的开端是一起乡下富农家的三子杀害全家人的凶杀案。当时我是在地方工作的基层官员,当时也只是碰巧人在附近过去看看情况。」

  秘书认命地聆听执政官诉说往事。他一进入这种状态,就阻止不了了。

  「我一看凶案现场立刻发现──『这里有怪物肆虐过』。宅子里一夜之间有多达十四人遇害,但每个现场几乎没留下打斗的痕迹。可以看出凶手手段异常俐落,下手时更是毫不犹豫,对于杀人没有忌讳。」

  一直在整理文件的秘书手头的动作慢了下来。真伤脑筋,他心想。以工作闲暇时的闲聊话题来说,这故事太过刺激了。

  「虽然轻率,看到这些迹象令我对凶手产生兴趣。听说凶手已经被捕,我马上过去会面──看了一眼就觉得『不是他』。那个三儿子的平庸丑态,与我目睹的非凡杀人现场太不相配。」

  不知是否清楚聆听者的心境,执政官愈说兴致愈高。连光是听著的秘书都感受到,他脑海中正历历在目地浮现过往情景。

  「会面期间,他一直发狂地叫喊『我被陷害了』,这种事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我立刻离开,前去探望据说是凶杀案唯一幸存者,在这个家当佣人的少女──」

  在这个阶段他已觉得八九不离十,阿力欧喃喃地说。我想也是,秘书也点头同意。在发掘稀有人才这方面,这名男子具有超越人类智慧的敏锐度。

  「见面一看,那女孩真是乖巧。她纯朴善良得令人惊讶,简直像只从人格里切除掉负面特质一样,因此不自然到让人毛骨悚然──交谈一会之后,我忍不住尝试去探口风,说了『一夜杀掉十四人很辛苦吧』。」

  秘书也能轻易想像出他的反应。只要产生兴趣,哪怕是猛兽的巢穴也伸手去摸索,就算结果导致手臂被咬断,依然面带笑容──这名政治家总是散发著这种超乎常人的印象。

  「我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她那一瞬间的变化。显露本性?展现阴暗面?不对──『和一秒前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出现了。』一言以蔽之,那是掠食者的眼神。是脑中只想著如何杀掉我,如何处理尸体的杀人魔脸孔。」

  「…………」

  「那恐怖的姿态……与一瞬间前的善良无比的少女面容形成惊人的对比──让我陶醉不已,太棒了。人类竟然能将如此彻底的矛盾容纳在同一个躯体内,我甚至感动得泛泪,这就是一见钟情。当我回过神时,已经开始追求她了。」

  喀嚓喀嚓的金属摩擦声忽然在室内响起。执政官不知不觉间抓起益智环,热衷地以双手把玩著。

  「将少女放在手边持续观察,我对她们的理解渐渐加深。根据这个前提,我能说的是──首先,哈洛玛的善意绝非伪装,正好相反。愤怒、憎恨、对他人的攻击意图──这些负面特质全部由派特伦希娜承担,她只剩下人类善良的一面。『正因为如此』,她对杀人和背叛没有懊悔,因为负责为恶的总是派特伦希娜而不是她。无论另一方犯下什么恶行,哈洛玛都背负不了罪恶感。不是『不肯背负』,是『背负不了』。

  我一开始也误会过,但她们并非记忆不共通。派特伦希娜知道的事情哈洛玛也全都知道,反之亦然。然而──每次将行动主导权让给派特伦希娜时,那段记忆对哈洛玛而言就成了缺乏真实感的故事,沦为描述爱恶作剧少女的童谣。

  我深信这种堪称壮烈的自我欺骗,在必须视状况灵活扮演各种角色的间谍活动上正是最佳的资质──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将她们交给亡灵们。」

  一阵寒意窜过秘书的背脊。金属管锵的一声解体为两段──结构被解开的益智环在执政官手中再度重组为一体。复杂地纠缠在一起但绝不会融合,也不会分离……宛如这种状态对她们来说才是自然的。

  「加工过程就如你们所知的。在灌输间谍技术之余,可在必要时机切换人格的条件也设置完毕,于是她们这个作品完成了。受影子们薰陶成长的双心一体淑女,如今化为最凶恶的亡灵威胁帝国。」

  阿力欧在忍不住战栗的秘书面前绽开微笑。看到由他亲自发掘培育的人才大显身手,无论何时都带给他无可替代的无上幸福。「不眠的辉将」是如此,「白翼太母」亦然。他或她们对这名男子来说都是无可取代的杰作。

  「玩得开心点,派特伦希娜。还有放心吧,哈洛玛──这次你果然还是没做错任何事。」

  *

  率领我军往山上后退,女皇心中想著──事情不对劲。

  那股异样感并非从现在才开始,而是当事件避开马修等人的秘密侦查爆发的阶段起一直持续不断。教徒们的大逃亡、追逐教徒上山后的遭遇战,最严重的是齐欧卡兵出现在帝国侧的山脉山脚──她推测这批士兵多半是附近的俘虏收容所逃出来的,但一切发生的时机太过一致了。

  齐欧卡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当然会暗中活动。不过,这次发生了太多只凭少数特务四处奔走不可能实现的状况。教徒们的行动、齐欧卡兵的逃狱,单独来看都不是没有发生的可能。可是,若非两者都在仔细瞄准过的时机发生,不至于造成目前的状态。

  ──被叫到山上的帝国军遭到前后夹击的状况。

  「…………!」

  纵然不清楚在前线战斗的马修等人状况如何,还无法断定战况。然而──假设他们也被敌军压倒正不得不撤退呢?局势随著时间经过越发恶化,因为这种时候应当从后方给予支援的他们,丧失了提供支援的余力。

  当然,就算在最糟的情况下她也有自信跨越难关。她最大的忧虑不在这一点。女皇最恐惧的是,为了实现这个宛如恶梦的状况,缺少不了掌握帝国军内情,又能执行国内即时传来的指示的特务。

  ──我身边有间谍?

  根据状况进行推测,浮现这个念头极其自然。问题在于之后。究竟是谁背叛了?

  依泄漏的情报之重大,那名人物很可能是校级以上的高阶军官,否则无法得知策画这起事件时用到的情报。这代表不是基层人员叛变能够解释的──情况非常严重。

  夏米优感到背脊发寒地思索著……比方说──真的、真的只是打个比方。

  如果此刻人在身旁的她是间谍,自己怀抱的所有疑问岂非毫无斟酌余地解释得通──

  「──陛下,危险!」

  尖锐的警告声插入她的思考──下一瞬间,女皇眼前血花四溅。

  「咕呜……!」

  护住她挡在前面的人物发出痛苦的呻吟。感受到迸散的血滴喷上脸颊,夏米优马上理解了状况。她──哈洛代替自己,挨了瞄准自己发射的子弹。

  「呜……在右边斜坡上!大家保护陛下!」

  哈洛没有屈服于痛楚,向众人下达指示。在她指出的方向发现射手的身影,周遭的士兵们慌忙还击。他们连作梦也没想到,敌军居然靠得这么近。

  「叫医护兵过来!哈洛,振作点!现在立刻包扎──」

  「请、请放心,陛下。你看,子弹打中的是肩膀,枪伤也不太深。这样只要取出子弹消毒再包上绷带……」

  「那可是瞄准我的子弹,万一上面淬毒怎么办!给我乖乖躺下!」

  夏米优露出可怕的表情看著哈洛接受治疗。另一方面,确信女皇心中渐渐针对她而起的疑心一扫而空,有著哈洛脸孔的女子──派特伦希娜内心浮现凄厉的笑容。

  ──计画很顺利。

  没错,一切都是她自行安排的。不露痕迹地对护卫部队施以心理诱导制造警备漏洞,召唤同伴过来射中自己,还加上保护女皇负伤的绝妙情境。

  ──呵呵呵呵。

  子弹当然没有淬毒,派特伦希娜还命令射手减低压缩空气的压力作为保险,以免造成重伤。不过,只要稍有疏失也可能头部中弹,高兴地执行类似自残工作的精神,是旁人难以理解的。

  「我不要紧。请陛下只考虑自己的安危就好。」

  派特伦希娜装出坚强的表情说出深具忠臣精神的台词──没错,这名少女不保持健健康康的她会很头疼。她也是派特伦希娜的同类,即阿力欧‧卡克雷准备的无可替代的女主角之一。

  那位执政官绝不希望帝国在这个阶段失去统治者陷入无秩序状态。倒退回军阀时代的国土将立即荒废,征服帝国时获得的财富也会大幅减少。因此要让帝国维持最低限度需要的统治,阶段性地吸收无法再维持的领土与人民。这是阿力欧期望的有耐心的胜利方式。

  ──你会直接赶来,老实说出乎意料。

  这次的作战计画有三大目的。实现教徒们的国外流亡、夺回以艾露露法伊为首的俘虏们以及随之而来对帝国军造成的打击,不包含暗杀或绑架女皇在内。夏米优在此处是个非正规的存在。

  ──所以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你。

  如今策略已实现九成,派特伦希娜反倒需要顾及别做得「太过火」,守在女皇身旁确保她的安全,很讽刺地与哈洛的职责几乎相同。背叛的嫌疑也暂时一扫而空,对今后的活动不构成阻碍──但是。

  ──不过,其他的人或许通通会死。

  女子脑海中依序浮现大概正开始撤离前线的马修、托尔威等人的身影。那两个人生还对她来说比较方便,没活著回来她也没有罪恶感。这类善良感情的细微变化是哈洛的管辖,她打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

  ──呼呼呼呼呼呼!

  派特伦希娜──自当不成坏孩子的少女的憧憬中诞生的邪恶偶像。

  让她成为她的特质,是超出利己范畴的纯粹嗜虐癖。这个根源甚至连阿力欧‧卡克雷在真正的意义上也难以控制。

  展现真我地自由奔放,彻彻底底地恶毒残虐。

  保持别人所期望的姿态,无邪的魔鬼像跑过花田般在战场上到处奔驰。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们的工作吧。

  童谣响起。描述她如何大展身手的歌曲,唱出地狱的情景。

  「──唔,这可真叫人伤脑筋。」

  位于受战火波及的大阿拉法特拉山脉遥远南方的帝都邦哈塔尔。这一天,耸立帝都中央的皇宫一角出现有些罕见的景象。面对非常难以处理的状况──露康缇上尉正抱起双臂苦恼著。

  「不──我当然明白,我很清楚你没有不良的意图。但是……」

  那吞吞吐吐的说话方式一点也不像她的风格。打从状况开始,面对尝试说服自己的人,她就无法发挥与生俱来的明快加以应对。让这名女骑士皱起眉头,究竟是她人生里的第几次呢?

  「但是,陛下托付给下官的任务,是『她不在的期间不许任何人通过』。」

  既然女皇这么交代,她平常没有任何烦恼的必要。露康缇‧哈尔群斯卡是效命于女皇的骑士,只需全力尽到职责。若有必要,她不惜付出生命。

  「……那位大人的遗志吗?这么说真叫人为难,对下官而言也一样。」

  然而──想到这个使命继承自何人,她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单纯地看待事情──骑士必须秉持正道,但那不能是机械化的正确。她比起从前更进一步地重新认识了自己的生存方式。

  「──啊啊,真是的,我明白了!放你过去就是了!」

  挣扎到最后,露康缇坚持不住举起双手噘著嘴说道。

  「不过,当陛下将我斩首的时候,你也要一起受刑喔。」

  即使在皇宫用地内,以后宫为中心这一带的寂静,不分日夜都从未改变。

  谁也不想为无聊的好奇心付出身首异处的代价。女皇登基超过两年,昔日住在这里的宠妃们的气息已消失许久。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一直将这片空间当成皇宫里最大的圣地严加保护。

  如今,这里只住著一名青年。他对夏米优来说是罪与罚,也是最爱。他待在面向中庭的房间里,今天也一语不发地活在静止的时间中。

  「────────」

  目睹青年的模样,认识从前的他的人都会心想──简直像残骸一样。

  那里空无一物。没有过去源源不绝的玩笑话、一有空就爱讲的惹人厌话语、逗乐人们的夸张举止或复杂感情与理智同时并存的黑眸。使他之所以为他的一切特质早已丧失,只剩下显示那一切曾经存在的巨大空洞构成空虚的人体形状。

  能从那里看出的讯息只有一个──丧失。这名青年失去了太多事物。

  「──打扰了,团长。」

  此时,一个有力的声音不客气地插入被等同于墓地的静谧支配的空间。

  「我是头一次进后宫,没想到是这么令人郁闷的地方,感觉消沉的要命。换成我,就在这里包养情妇了。」

  自认是新「旭日团」参谋长的男子,陆军上将库巴尔哈‧席巴凭著与生俱来的豪爽说道。他直接走向与他是旧识的青年躺卧的床铺,不由分说地抱起青年的身躯。

  「好了,陪我散步一会吧……唔?你手里拿著什么东西吗?」

  青年始终没有反应。但俯望他用布盖住的手,手中放著一把短剑。席巴上将意会地点点头。

  「……是她的短剑吗?是啊,那很重要。好好插在腰上吧。」

  将短剑和搭档库斯用腰带固定在青年的腰际,他重新背起青年。

  「那我们出发吧。外面天气很好喔,伊库塔小弟。」

  在旁人看来就像和朋友的儿子出门一趟,其实席巴是在相隔两年后带青年离开后宫。

  离开后宫不久之后就能发现,席巴口中的「散步一会」是极度轻描淡写的形容。两人乘坐的马车穿越帝都街道后继续一直向北前进,看来本来就打算出远门。

  与彷佛失声般保持沉默的青年形成对比,席巴一路上说个不停。对车窗外的景色一一发表感想,怀念从前在巴达手下工作的时光,说著「如今陛下比我更常在国内四处奔走了」,感叹难以轻松出行的境遇。

  时间在没有回应中渐渐过去,抵达目的地的马车停了下来。席巴背起茫然坐著的青年下车,与站在不远处的炎发男子四目交会,以眼神致意。

  「可是让你久等了?元帅阁下。」

  「──否。抵达时刻准确。」

  腰际佩著双刀的壮年男子──帝国军名誉元帅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以钢铁般硬质的嗓音陈述。他望向背后的树林,面不改色地再度开口。

  「前面的路不好走。」

  「似乎是啊。看样子得走点山路。」

  席巴上将从眼前展开的幽深树林预测。也许是打算做点热身操,他背著青年灵巧地转动手臂,哪怕路况略差似乎也不当一回事,但伊格塞姆名誉元帅补充道。

  「去程预计需四十分钟。我不希望路程中负担都落在你身上。」

  炎发将领这么说著,转身背向两人。他膝盖落地准备承重,双臂放到背后,做出宽敞背部空出一个人空间的姿势,察觉他的意图,席巴上将双眼圆睁。

  「这是邀请者的责任──他由我来背。」

  深灰色的视野。光线微弱,声音像隔著厚毛毯传来一样遥远。

  眼睛、耳朵、鼻子、舌头、全身肌肤──不,所有感觉器官都对世界封闭了。只期望保持无感,静静地沉入黑暗。这样就好。外界没剩下任何他应当感兴趣的事物。

  不过──若是如此,这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回过神时,他被背在宽阔的背上摇晃著。在浓雾笼罩的意识中,唯独模糊地感受到这件事。

  感受不能一概称作舒适。在安心感之外,他还感觉到某种不甘心与心神不宁。

  即使回溯记忆,他也不曾央求过父亲背自己。虽然经常央求母亲,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是制止自己用相同的方式向父亲撒娇。这家伙是迟早有一天应该超越的高墙──也许是抱著这种孩子气的对抗心态。

  所以,只有在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的时候,他才会被父亲背起。像是扭到脚走不动等等──这就是不甘心的原因。在想要超越的对象面前曝露弱点并依赖他。那种没用的感觉,令他忍不住烦躁不堪。

  「──好轻。」

  忽然间,与记忆中父亲的声音不同,更加硬质笨拙的话语越过背部传来。

  好轻。只有短短两个字,后面没有下文。

  尽管如此,他仍然不可思议地明白。直到说出这一句话为止,对方心中究竟浮现过多少话语又消失,有多少念头被残酷地削除。

  有好好吃饭吗──他说不定想关心老朋友的儿子,这么询问。

  同伴很担心你──他说不定想以年长者的身分提出忠告。

  在现实中,男子两句话都绝不会说出口。他非常理解自己没有那个资格。成年人理所当然的关心、身为人生前辈给予的宝贵建议,若徒具形式都将立刻沦为最差劲的狡辩。

  男子一路以来都作为军人保卫国家。好让人民不失去秩序、世界再也不陷入战乱。可是,这却与以成年人的身分保护孩子致命地无法两全。

  不只是自己的孩子。在他的人生中,男子被迫将所有事物都放上一边放著国家的天秤另一端。与护国大义的绝对重量相比,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被视为微枝末节践踏葬送。

  没达成的约定。未能回报的友谊。男子的生涯建筑在那些无数的尸骸与懊恼上。

  不──应该说被迫建筑在其上。

  来日无多了。男子本身与他试图保卫到底的国家,都将在不远的将来腐朽化为尸骨。

  回神想想,他觉得他们彼此的立场实在太过相似。

  两个什么也未能保护的失败者。

  穿越林间小路后,迎接他们的是一栋气派得不合时宜,却又粗犷的石造宅邸。

  「嗨──欢迎三位。」

  当他们走到门前,看似屋主的中年男子现身,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让三人入内。伊格塞姆元帅也行个礼,背著青年走了进去。席巴上将也跟在后面。

  「几位累了吧。毕竟这里交通不便。」

  他将三人带往接待室,端上加了冰块的冷泡茶。围著桌子喝茶润喉时,男子望向唯一没拿起茶杯的青年问道。

  「这位青年就是巴达上将的……?」

  伊格塞姆元帅静静颔首。男子见到后浮现感慨万分的微笑。

  「这样吗……来得好。真的,来得好。」

  就此不再插话,他们各自缓缓地喝完手中的茶,彷佛在品尝流逝时光的重量。

  「一直保护这里直到今天有了回报。」

  休息完毕,三人在男子带领下走向宅邸深处。行经走廊时遇到数名男女敬礼,席巴回礼时察觉到──他们并非单纯的宅邸仆人,而是有从军资历的同类。

  「我还以为再也无人会来访了。还不合身分地绝望地想,只能就此埋没在历史的阴影中。」

  从屋主感慨地说起的内容,也可以察觉设立这处地点的缘由。尽管事先听过伊格塞姆元帅的说明,席巴上将也是首度造访这里。他一边想像在前方等待的事物,一边瞄了炎发将领背上的青年一眼。

  「是这个房间。请进。」

  解除门锁的对开门扉迎接著三人。伊格塞姆元帅与青年一同进去,席巴上将则屏住呼吸跟在后头。

  「喔喔……」

  环顾房间内部,席巴最初发出的是一声感叹。这里残留著昔日本该随著日落失去的空间,令人怀念到颤抖的气息。

  「的确是他用过的东西……」

  指南针、十字弓、怀表──其他还有许多遗物整齐地安置在橱柜及桌上。「日轮双壁」之一眼神摇曳地注视著那些都被细心长期使用过,残留著浓厚巴达‧桑克雷气息的物品。

  「保存状态也很不错吧。我们从不疏于保养。」

  宅邸主人说完后自豪地微笑起来,席巴带著谢意深深颔首回应……虽然没有人刻意提起,这些东西还留著近乎奇迹。先不论实情如何,那些是在公开场合被视为战犯者的遗物。原本不能期望有人郑重保管,甚至可以说这些东西应当率先被丢进焚化炉里。

  之所以没被焚毁,完全代表有人不希望那种事发生。活在旧友的牺牲导致的炼狱中,同时尽力设立与维持这个地方的炎发将领──那壮烈至极的心境,就连巴达生前曾是他亲信的席巴上将也无法轻易想像。

  「那样东西在最里面──我先离开了。别在意时间,请慢慢看。」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屋主行了个礼离开房间。他的气息自关上的房门彼端渐渐远去,在只剩下与故人关系匪浅的三人的空间里,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缓缓开口。

  「……之所以带你前来这里──」

  他边说边让青年坐在也是遗物之一的陈旧椅子上。他的眼前放著某个盖上罩布的长方形物体,长约五十公分,宽约八十公分,而深度还不到五公分。一语不发的青年的黑眸,模糊地映出那个物体。

  「首先,是为了让你看看这个。」

  说完这句话后,索尔维纳雷斯缓缓取下罩布。

  目睹物体的瞬间,青年模糊不清的视野彻底受到撼动。

  「──啊……」

  一幅画带著鲜明的色彩出现在落入黯淡深灰色的世界中。

  放在木制画框的画在技巧方面没有任何特出之处,朴实的笔触,随处可见的构图,人人想得到的普遍题材。但唯独绘画者的强烈感情无可怀疑,每一道线条与上色都没有任何偷工减料,正适合以过度用心来形容。

  「──啊、啊。」

  只有热诚值得称道的平庸画家描绘的图画中──有他失去的一切。

  优嘉‧桑克雷在微笑。端正的嘴角微微扬起,和生前一样脆弱。

  巴达‧桑克雷在微笑。他待在爱妻身旁,彷佛正深深品味著那份幸福。

  然后──在安祥伫立的夫妻面前,并排画著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享受双亲关爱的黑发少年。

  凛然伫立于少年身旁的炎发少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用颤抖的双手抱住画框,伊库塔‧索罗克疯狂地大哭大叫。

  往日的景象就在画里。他想守护的一切,未能守护的一切,都毫无夸大或加油添醋地被裁剪下来。

  心中充满几乎撕裂胸膛的乡愁,应该在两年前流尽的眼泪止不住地滑落脸颊。再也回不去的幸福时光,刺痛了活在彻底变貌的当下的青年的心。

  ──他曾深信不疑。昔日的自己,毫不怀疑地深信这幕景象在未来也将一直存在。他相信无论发生任何事自己都能守护到底。相信只要有她相伴,只要还和她在一起,就什么也无须畏惧。

  然而,他一样接一样地失去。父亲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死去,母亲在他伸手可及之处逝世,在他的臂弯中断气。纵使拚上全力,他想守护的生命依旧全数从指缝间滑落。

  然后,独留他在人世。让他宛如已经死去一般,活下来虚度光阴。

  他甚至连继续呼吸的理由都搞不清楚了──

  「──画名是『家人的肖像』。好像是我女儿去游学时画的。」

  在漫长的恸哭停下来后,索尔维纳雷斯取而代之地开口。那句话语不再具备平常如钢铁般的硬度。

  「包含这幅画在内,以前你曾一度拒绝领取巴达的遗物。当时你说──『我不认识最后选择保卫国家而非家人而死的家伙』。」

  「…………」

  「以遗族的心情来说,这么认为也无可奈何。身为害死他的当事者,我没有权利说什么。但唯独这件事,我想总有一天要告诉你。巴达最后的选择并不是那样的。」

  深红的眼眸诉说著,他是为了传达此事找了今天这个机会。

  「当时,要对抗展开大规模侵略的齐欧卡军,必须由我或巴达其中一人出面迎击。然而,敕命又同时禁止我们出战。因此──我们双方必须有一人违反禁令,并做好事后被当成战犯制裁的觉悟。」

  索尔维纳雷斯说道。黑发青年刻意没有质问过关于父亲之死的真相。

  「当时的我欢喜地想著,我该赴死的时候到了。我全方面地信赖巴达,甚至认为他是在我死后托付帝国军──在伊格塞姆离开舞台后托付国家前途的唯一人选。

  然而如今回头想想,这种想法出自我的懦弱。我不否认,面对在漫长岁月中扭曲的帝国存在方式,我内心深处感觉到了极限。我寻觅著代替伊格塞姆肩负重任的人选,昔日在你的父亲身上看出潜藏的资质,愚昧地单方面对他抱以期待。」

  他每一句话都透出激烈的自我惩罚。席巴上将吞了口口水。

  「正如你所知,巴达本身毫无野心。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是自愿从军,连旁人眼中看来非常辉煌的晋升经历,依他本人的认识应该也只是被扔上前线后设法度过难关而产生的副产品。这类的境遇,你多半也记得吧。

  尽管如此,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在战场上比任何人都更加耀眼。从独特观点看穿状况的分析能力、提出别人连想都想不到的提案的想像力、执行这一切时毫不犹豫的行动力。他指挥时的身影令同伴们深深著迷,我也比任何人都更受到吸引。他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战友……与英雄。」

  仔细回顾过去的自己,索尔维纳雷斯悲痛欲绝地告白。

  「泰尔在某方面视他为劲敌,但我并非如此。其实正好相反,我期望巴达超越我飞黄腾达。我不由得梦想著在他引导下的帝国未来。没错──尽管是绝不能表露的期待,我想纳入巴达的指挥之下。

  可是,不容许这种事实现的正是包含我在内的伊格塞姆与军方。当时的高层在赞扬之余,也时时都防备著巴达这名具备相较于一般军人明显异质价值观的军官。他们企图稳妥地驯养这位很可能造成国家体制本身变革的杰出人物……作为伊格塞姆的我,也认同这个方针。」

  男子以没有温度的声调说道──从这个时期起,他的精神开始出现致命的矛盾。

  「在帝国史上唯一的独立全域镇台──通称『旭日团』,可以说也是这种状况中产生的妥协产物。虽然给予破格的待遇,其司令官的地位却始终只是一介团长。都给你这么多特殊待遇了,就此满足吧──事情便是这么回事。巴达的晋升上限被设定在这里,他也没有异议──感到不满的人是我。

  一方面在心中梦想著巴达带来的变革,我却同时是彻头彻尾的伊格塞姆。只要考虑到自己的行动会在军中造成什么影响,我不可能亲手将他拱为神主牌。在伊格塞姆派与雷米翁派的冲突本来就越发激烈化的局势中,身为其中一方派阀象徵的我,推举完全不同的杰出人物当下个世代的承担者──在我做出这种轻率行为的那一天,不知道会掀起多严重的混乱。

  因此,我等待著机会。等待将帝国军领袖从伊格塞姆换成巴达的良机到来。等待帝国被逼进不得不这么做的状况里。」

  当时男子也被逼得走投无路。应当保卫的帝国毫无未来可言。就算能拖延帝国的灭亡也无法推翻这个结果,身为守护者的矛盾都压迫著他。

  周遭无人察觉他的焦虑,连他暗暗投注希望的巴达大概也没有正确理解朋友的心境。不──他不可能让别人理解。

  「于是话题回到一开头。当齐欧卡军展开侵略,我或巴达其中一人被迫违反敕令时──我觉得时机终于到了。我迫不及待的变革时刻到来了。只要我违反敕令失势,巴达就不得不担任下一个军方领袖。而泰尔也是如此期望。我确信随著领袖交接产生的组织变化,帝国将不由分说地转往新方向。

  虽然状况是腐败贵族们的谋略造成,从结果来说,那也是我的期望。只要帝国的未来能够朝向新局面拓展,我打从心底甘愿成为祭品。因此我这么告诉巴达,出发迎击逼近的齐欧卡军──本来是准备出发的。」

  索尔维纳雷斯嘴角浮现一丝自嘲,以右手指尖抵著脸庞说道。

  「那时候,巴达第一次狠狠地揍了我的脸颊一拳。」

  「求求你清醒过来,索尔。」

  锁上门的某个基地房间内响起掺杂痛苦的呼唤。相对于挨了一拳依旧文风不动的红发将领,不习惯挥拳的巴达反倒扭了手腕。

  「听著,我或许比较机灵,或许用兵比别人灵活一些,但也仅止于此。剥去伪装之后,我只不过是个唯一兴趣是画些拙劣的图画,随处可见的中年大叔。把国家的前途托付给我,转眼间就会应付不来。」

  索尔维纳雷斯无言地伫立著,沉默中却蕴含强力的反驳,笃定只有眼前的男子能够救国。面对固执己见的朋友,巴达只能摇摇头。

  「……吶,索尔。当一个国家的存在方式走到死路时,有时会有人高声提倡与不同于过往主流的激进意见。那家伙将被称作英雄,吸收放弃既往体制的民众建立巨大的组织。然后呢?对了──若受到世所罕见的幸运眷顾,他或许能成为新兴国家的元首建立一个时代的功业。」

  「…………」

  「然而,顶多只到此为止。那个国家仅存续一代后就会灭亡……只要除了他以外的人都放弃用自己的脑袋思考,必然如此。」

  巴达黑眸中的光芒责备著朋友犯的错误。那是因为他相信对方是与自己对等的存在。

  「这家伙一定会去做。这家伙足以托付命运。这家伙能够无条件地信赖──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很顺耳,才叫人头痛。可是论及国家的前途,这一切都不过是另一种形式地放弃思考。」

  「…………!」

  「你明白为什么吗?索尔。因为──无论在何种政体下,要单一个人背负人口以万为单位的共同社会都是不可能的。国家是由集体的角色分配来营运的,就算是君主专制统治的独裁国家也一样。」

  从旁听来,或许他就像只是在陈述自明之理。国家并非由个人营运,这肯定是连小孩子也明白的道理。但另一方面,巴达说人们的确容易忘记这个事实。某个人背负国家命运而起──许多人没有发觉,追求这种单一个人领导魅力的思维本身已是种偏差的认定。

  「索尔,告诉我你坦率的见解──在你眼中看来,帝国还能支撑几年?」

  被问到的索尔维纳雷斯半晌之后沉重地开口,估算国家的剩余寿命。

  「……我无法承诺有一百年。若阶段性的缩小国土,大约六十年,或是五十年……」

  「五十年,那不是很棒吗。你试著想想,你认为在与齐欧卡这个外敌相邻之处建国的新兴国家,存续这么长时间的机率有多高?听好了,这种情势与失去伊格塞姆的帝国陷入的状况大同小异。就算我在世期间能设法应付,之后也只会不断衰退进入乱世。齐欧卡会逐一吞并像这样分裂的势力吧。」

  「…………」

  「这便是你刚刚企图实现的荒唐举动的真面目……同时,也是你们家族一直背负至今的重担。你知道吧,索尔。至今为止,你一直想设法解决。将强加给伊格塞姆的重责一点一点分担给他人,从内部改变军方组织的体质,并阶段性的纠正国家依赖军队的存在方式……这是我构想的未来。迂回又花时间,相对的不必有人成为新的牺牲者。

  仰赖英雄救国,是情况怎么变化结果都惨不忍睹的豪赌。更何况我并非什么英雄。如果看起来像,那肯定是因为你和泰尔总是在身旁支持我。」

  巴达语带叹息地呢喃,脸上浮现深深的苦恼。

  「虽然不甘心,我的尝试也没成功。被逼进这种状况,代表我在和腐败贵族们的政争中犯了某个致命的失误。我也不是无法理解想乾脆豁出去的心情。与其在此牺牲你,我也会想豁出去掀起军事政变算了。如果你肯加入,我说不定会认真考虑。」

  宛如镜中倒影般,索尔维纳雷斯脸上也透出痛苦之色──唯独这件事,他办不到。身为彻头彻尾的伊格塞姆,他绝对做不到。纵然事已至此,纵然遭到一直保卫的国家最恶劣的背叛,他也只能以死后相托的形式期望国家的变革。

  只要性命尚在,唯有尽到护国重任一途。这是烙印在他的身躯与灵魂上的炎色宿业。

  他的好友也比任何人更加理解、尊重他的生存方式──在这个前提上说出残酷的台词。

  「不过──在这个前提上,我认为应当保住帝国。至少现在还需要。直到把一切都扔给不存在的英雄负责以外的选项出现为止。要是像我这样的战争贩子靠武力兴起新国家,情势和一千年前毫无不同。建立的国家会如泡影般消失,如同历史总是一再重复。」

  「…………」

  「现在这里没有英雄。退一万步来说,我容不下去依赖那种玩意的丑态──基于这点来思考,索尔。我们该考虑什么、该做什么?」

  巴达说著以双手抓住朋友的肩头,彷佛表明这么一来才终于来到协商的起点。

  「我或你要率领部队迎击敌军。尽管不甘心,看样子这一点无法更动。放著攻过来的敌军不管会出大问题,而为了迎击,似乎有必要无视敕令调兵。」

  索尔维纳雷斯沉重地颔首。他们所能做的选择实在太少。

  「不必说也知道,违反敕令死罪难逃。这代表──迎击这批敌军之后,我们之中有一人必然会死。」

  「…………」

  「既然如此,乾脆抽签也是一个方法──不过在那之前,希望你听我说。

  坦白说吧。比起两千万国民的性命,我有无论如何都更想优先守护的事物。不用说,就是我老婆和儿子的未来。」

  听到这个想法的瞬间,索尔维纳雷斯打从心底感到得到了救赎。不必选择将朋友逼上战场自己独活的最糟结果,让他松了口气。

  那么可以开口说──之后的事就交给你了吧。

  即使考虑到方才的对话,索尔对巴达的信任依然坚定不移,深信如果是他,一定会将国家和自己的家人全部引导向好的方向。

  「所以,希望你这次让我去。」

  听到巴达从正面否定的决断,索尔维纳雷斯愕然地呆立原地。

  「理由很简单。若你在这个时机被当成战犯处决,伊格塞姆家族也将连带毁灭。说来令人不快,制造这个状况的狐狸目的大概在此。到那时候──我没有自信救得了雅特丽。」

  听见这句话,炎发将领感到心脏彷佛被刺穿一般。巴达叹口气垂下头。

  「抱歉,索尔。我还没有说服你的女儿……那三个月,我用自己的方式全力挑战过,但那孩子一定会和迈向毁灭的家族共同面对命运。」

  「……为什么、你要此时提起、我女儿的名字。你不是要保护、妻儿的未来吗?」

  「是啊,我要保护。伊库塔的未来,无论如何都需要那女孩的存在──她来寄宿的三个月令我清楚明白,那两个孩子绝对应该在一起。像那样的邂逅,人生中再也没有第二次。」

  对方如此告诉他时那副温柔的表情,令索尔维纳雷斯无可救药地理解。身为不够格父亲的男子为求救赎托给他照顾的女儿,对巴达来说相当于亲生孩子。是和妻儿一样会毫不犹豫加以保护的对象。

  「……在处决后整个家族将一并被毁掉,对于桑克雷家来说也是如此……」

  「没错。不过,伊库塔不会因为这点打击就完了。家族与姓氏束缚不了那家伙,即使不再是桑克雷,他也找得出许多活路生存下去。他就是这种人。」

  「尊夫人也会很痛苦。她的身体本来就虚弱。」

  「和伊库塔互相扶持,总有办法的。至于生活上的援助……索尔,我想拜托你。你不会拒绝吧?」

  巴达的微笑里蕴含完全的信赖。索尔维纳雷斯的双拳紧握到渗出血丝。

  「……你明白吗?连道别的时间都没有。」

  「儿子应该会恨我吧──这也无可奈何。问题是我们这些大人太不称职造成的。」

  巴达神情沉痛地点点头。他的老友正想插话说「那么……」,却被下一句话堵住。

  「只是,这么想我就能释怀。我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当起军人,一点也无意当什么英雄。不过──唯有父亲,是我希望成为的。不是被别人强迫或依状况随波逐流,是我主动选择扮演的角色。」

  「……!……」

  「因此──这一定是人类付出性命最好的理由。我想直到最后都是那两个孩子的父亲。你可能理解?索尔──」

  「──你的父亲,巴达‧桑克雷最后并非为保卫国家而死。」

  在追忆结束后缓缓睁开眼,索尔维纳雷斯的视线重新投向青年告诉他。

  「他试图守护的事物就在这里。全部画在这幅画里。我的女儿也在其中。」

  他无法直视地垂下眼眸。就像许多人面对过于宝贵的事物时的反应一样。

  「与爱妻和两个孩子一起生活的未来。巴达投入最后一战时仅仅抱著这个愿望。他用尽全力打了胜仗──然后离世。和从一开始就失去资格的我不同,他直到最后都是你的父亲。」

  男子赌上朋友的名誉断然说道。听见这句话的瞬间,青年的肩膀剧烈一震。

  「…………我、知道……」

  随著滑落脸颊的泪珠,他口中吐出相隔两年未发的话语。

  「……我知道父亲爱我、守护著我。每次回顾童年时光,都能无庸置疑地实际感受到。如今我明白──那三个月,我的世界拥有一切。正因为如此,我想要守护。守护残留的珍贵事物完整无缺地通往未来……我甚至连这件事都做不到。在无力时失去母亲,又力有未逮地失去了她……」

  连根否定自己的过剩无力感,强烈到令人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的丧失感。将侵蚀青年的感受与自己相重叠,炎发将领静静发问。

  「让我问一个问题。我女儿──雅特丽最后对你有什么期望?」

  被问到的那一剎那,青年心中浮现太多话语──构成答案的只有一句。

  「……不必保卫国家。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那个名叫夏米优的女孩子。」

  「──那孩子留下了这样的话吗?」

  索尔维纳雷斯瞠目结舌。同为伊格塞姆,他理解这意义有多重大。

  「……身为护国之剑伊格塞姆的后裔,临死时说出了忧心国家未来以外的话吗?那么,这个事实正好证明──你的存在一直拯救了我女儿的人性。」

  男子确信──这名青年没有任何懊悔的必要。未能守护炎发少女、害她年纪轻轻去世,全都是自己没尽到父亲责任的罪过。一切罪责都应该只算在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一人身上。

  所以,青年只需要对他达成的伟业感到自豪。

  「我是个窝囊无比的父亲。除了血缘关系外没做过任何可称做血亲的事情,事到如今也没有资格说什么……就算明知如此,就算对自己的厚颜无耻感到无比羞愧,此刻我也要由衷地向你道谢。谢谢你,伊库塔‧索罗克──多亏了你,雅特丽希诺的心没有死去。」

  炎发少女的父亲这么告诉他后深深低下头。伊库塔沉默不语,让向他而发的话语、话中的含意沁入胸口深处。

  几分钟在寂静中过去,隔了短暂的时间之后,索尔维纳雷斯再度发问。

  「──你有什么期望?」

  「…………」

  「随著现任政权成立,伊格塞姆被解除了作为家族宿业的护国重任。国家的前程掌握在新皇陛下与雷米翁派手上,我已经没资格干涉这个选择。这副身躯等同于残骸。往后与双刀一同腐朽,是我唯一的念头。但是……」

  男子踏出一步。残留在他心中的最后意志,驱动整个濒临腐朽的身躯。

  「但是──听我说。如果我女儿直到最后都没失去的意念至今依然存在于你心中──」

  他屈膝跪在青年面前──一度想收养的对象。一度想夺他性命的对象。好友留下的独子,已故女儿灵魂的半身。男子有无数为他的人生提供助力的理由。而且──无论什么大义都再也无法阻挡。

  「我愿在成就那个愿望之际,同时画下生涯的休止符。」

  明知无可救药地耽误了太久,索尔维纳雷斯还是希望。从现在这个瞬间起一直到断气为止都不再动摇地当好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父亲。成为她的另一半伊库塔‧索罗克助力。

  作为父亲,作为人类活完剩下的生涯后死去。像巴达‧桑克雷曾做过的一样。

  「……没有、失去……」

  面对男子的决心,黑发青年回想起在她临终时最后交谈过的每一句话。

  「…………雅特丽……」

  炎发少女表达了感谢。她告诉自己,谢谢你和我相遇。

  那么,自己为何不看向她一直活到最后一瞬间的身影?

  ──你可以抬头挺胸,伊库塔。

  一起共度的所有时光。所有事情。共享的喜悦与悲伤,那无数的宝石。他没有失去。明明连每一块碎片都没从自己心中消失。

  ──你实现了承诺。

  她最后的遗言至今依然鲜明地残留在耳中。青年知道,那句话里没有一丝虚假。

  「──我……可以这么想吗?」

  认定承诺实现了。牵起她的手,引导她走向幸福的方向──从前答应过母亲的承诺,在那一瞬间实现了。认定与自己相遇、共度的日子,为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人生带来了光明。

  这事实无可怀疑。她在临死前花时间告诉他,事情确是如此。然而──无法接受这个答案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本身。

  ……因为他想和她共度更多时光。

  ……想和她一起走在通往遥远未来的道路上。

  那是永无止境的后悔,他未能抵达的耀眼梦想形式。

  不过,这里有著并未丧失的东西。有她遗留下的心意。

  他比什么都更想守护的东西。雅特丽希诺的心,的确还活在这里。

  所以,他必须──停止假扮成已死的模样,迈步向前。

  「……参谋长。」

  青年下定决心,同时开口。

  「能不能拿拐杖过来?」

  「……!当然可以!」

  听到呼唤的席巴上将脸上迸出光采冲了过来。伊库塔从他手中接过拐杖抵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起身。他克服箭伤依然残留的痛楚与双腿的萎缩──站了起来。

  「她──夏米优现在在哪里?」

  「女皇陛下在北方大山脉,多半正在打仗。」

  参谋长高兴地回答。虽然报告带著不祥的意味,席巴上将还是忍不住兴奋不已──没有不会天亮的夜晚。他怀抱昔日黑发青年告诉他的希望,一直坚持到今天。此刻,他即将目睹第三度到来的黎明。

  「原来如此,我理解状况了──能够准备骑兵吗?至少也要一个连,可以的话最好是一个营。得是以速度为优先的菁英部队。」

  「我马上调兵。你的脚不方便上前线,现场指挥官怎么安排?」

  「眼前就有一位再适合也不过的人选。」

  伊库塔注视著炎发将领毫不犹豫地断言。斜眼看看即刻回应他的要求站起身的索尔维纳雷斯,青年将手放在腰际的短剑上。

  「抱歉,雅特丽,我终于清醒了……我还真是贪睡了好久。之后可得向骑士团的大家再三道歉。」

  青年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打开腰包摸摸库斯的头。这两年来依旧陪在他身旁的搭档光精灵说了声「欢迎回来,伊库塔」,露出柔和的微笑。

  搭著两名将军的肩膀,伊库塔走出房间。他最后一度回头望向巴达留下的家人肖像,将画面烙印在眼中后再度前进。当他闭上眼睛──在父亲试图守护的景象前方,自然地浮现他如今应当守护的事物。

  「夏米优,我这就过去接你。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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