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三章 坏孩子

  ——与大家相遇时的回忆,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在前往高等军官甄试第二轮考试会场的路上,我们六人没有任何蓄意安排地碰巧搭乘同一艘船。其他人或许认为,这个巧合是「骑士团」的开端。

  不过,实际上并非如此。那场相遇是受到多种意图引导而成的情况。其一是帝国军的意思——虽然我无法断言,将雅特丽小姐和托尔威先生安排在同一艘船上应该是军方的目的。他们或许认为比起在竞争场合首度碰面,在考试前搭船的旅途中先多少有些交流对于日后建立关系更有帮助……考虑到当时伊格塞姆派和雷米翁派的对立,做到那种程度的顾虑也不足为奇。

  其二是陛下……不,当时还是殿下的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的意思。她搭乘那艘船的理由,果然还是想和前途看好的雅特丽小姐和托尔威先生有所交流吧。随着共度的时光愈来愈多,我也逐渐发觉她从当时起就抱着变革的目标——或者说毁灭的愿望。

  其三则是我本身的意思。奉齐欧卡军战略构想潜入上任地点的沉睡间谍,哈洛玛=派特伦希娜的企图。

  我的任务是非常需要耐心。简单的说,就是作为一介军人哈洛玛·贝凯尔在帝国军中一路晋升,将所处阶级地位能获得的军方内部情报传回齐欧卡。这是典型的长期任务,不过在从事类似任务的间谍中,高层为我设定的最终目标确实很高。因为我被要求的条件是——「阶级至少晋升到校级军官以上再开始活动」。

  光是要站上起跑点,就费了我不少准备功夫。首先,我用了两年时间打稳基础以参加高等军官甄试。因为一开始必须先创造出哈洛玛·贝凯尔这名帝国人的存在,以作为间谍的表面身分。

  为了在医护兵科取得考试资格,我以半途插班的形式在母校悯·米哈耶拉护理专校上了一整年的课。读护校前的经历也并非全属虚构,哈洛玛·贝凯尔这名少女是真实人物。这方面几乎全由先行潜入的特务经手处理——据说他们盯上病故后没提出死亡证明的她及她的家人,由数名间谍取代了整个家庭。虽然她本人好像没有五个弟弟,但这部分调整起来比较简单,乡下农家为了逃避国家征税有几个没报户口的孩子并不罕见。

  当哈洛玛·贝凯尔的身分稳固之后,我总算参加了高等军官甄试。前两年都是只提出申请,实际上并未参加甄试,因为当时的准备还不足以通过第一轮考试后的身家调查。另一方面,两次落榜这种具有真实感的经历,可以提升我合格后的信用度。这令我感到有点讽刺。

  做了这么多准备,我终于搭上那艘船——在船上与大家相遇。

  当时的第一印象,是五人都个性十足。首先是雅特丽小姐——不带任何夸张成分的说,在见面交谈的那一瞬间,我就笃定她比参加同一场甄试的任何人都更加优秀。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出生教养,才能教出如此美好的人物?我深深感到不可思议。日后我才得知一部分的理由。

  接着是马修先生。他被雅特丽小姐和伊库塔先生调侃的模样令我印象深刻,感到他很平易近人。他好强又努力不懈,属于本人没那个意图也会不自觉地得到旁人关爱的类型。他和我也立刻建立了友好的关系。

  第三位是托尔威先生。他也非常优秀,不过和雅特丽小姐最大的差异,是他温柔的性格从根本上就不适合军人。然而,他不容自身的性格一直只是种缺点,经过严格的训练及内心挣扎,以当上足以刷新战场既往形式的人物为目标迈进。这种态度让我尊敬不已。

  第四位是公主。年纪还小的她是个聪明又充满威严的孩子。虽然是最后相遇的一位,我打从以前起就听说过她。因为在公主到齐欧卡游学期间对她产生影响的人物,正是吸收我作为间谍的那个人。因为这个缘故,我打从一开始就对她抱着某种亲近感……在接近相处的过程中,这股亲近感转变成确信——啊,这是个从未被任何人爱过的女孩。

  最后是第五位……没错,伊库塔先生。我对他事先没有任何认识,第一次见面就突然被搭讪时大吃一惊。首先他注意到的地方很独特——搭讪首次见面的女子时,会称赞她因为常做家务变得粗糙的手指,而非相貌、服装或身材的男人并不多。他对甄试态度敷衍,一点也看不出有渴望以军人身分飞黄腾达的野心。到头来,他是什么样的人、基于什么想法出现在那里……我在很久之后才正确地理解到这些事。

  接下来发生的状况全部出乎意料。在船舱里待了一会后,船只意外触礁,我们六人被抛到海上漂流。好不容易设法回到陆地,却发现来到齐欧卡领土范围——明明还在甄试途中,却陷入极难解决的困境。

  ……然而。我真奇怪呀。

  能不能成功回国?会活下去还是丢了性命?——明明面临这么大的危机,我却非常享受大家合力跨越难关的那段时光。

  或许是因为我第一次经历了彼此希望对方平安无事,以全体生还为目标努力的温暖关系。在齐欧卡接受的间谍训练,重点放在行动时如何屏除感情,或积极的玩弄他人感情之上。至于在受训过程中有没有足以称作同伴的人……即使如今回顾,我也没把握回答。

  不管怎样,尽管几乎全员都才刚认识,「骑士团」这个团体在当时就协调得像奇迹一般。雅特丽小姐的领导力、伊库塔先生的机智与幽默、托尔威先生的温柔……每一点想必都是重要因素。不过,去想这一切是拜某个人所赐就太不知趣了。那是我们的齿轮恰巧吻合,我希望这样解释。

  这个团体里没有人想要欺负我、没有人想要欺骗我、没有人想使唤我干活自己乐得轻松、没有人夺走我重视的珍宝。大家、大家真的都很温柔。

  啊——我想得到这群人的关爱。不想招来这群人的反感。

  所以当个乖孩子吧。我心想,我要一直当个乖孩子。

  至于自己是为了什么原因待在帝国?为什么必须在从军这条路上出人头地?

  从那时候起——我大概忘掉了一大半。

  *

  「……索罗克。」

  此处是皇宫至高无上的空间之一——白圣堂的大寺院。跪在宝座前的高阶军官们全部沉默不语,女皇微微颤抖着双唇开口。

  「这样真的好吗?」

  这句寻求对方允诺的话语,与至尊者的地位毫不相称。因为她很清楚,透过这场仪式授予的帝国人最高荣誉,对于眼前的男子而言不具任何价值。

  「没什么好不好坏不坏的——只是走个流程罢了。」

  青年无视所有传统与形式站在御前,以一如往常的亲近口吻向女皇攀谈。对于很可能提议省略整场仪式的他来说,现状说不定已算得上是让步的结果。

  「无论仪式前或结束后,我都不会出现任何改变。别想得太严重,快点解决吧。」

  「……我了解了。那么。」

  夏米优下定决心后深深吸气。停顿几秒钟后,她郑重地开口。

  「我以卡托瓦纳帝国第二十八代皇帝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之名,向帝国军人伊库塔·索罗克下达敕令。

  智计百出的谋略,变化万千的构想。为表扬汝年纪轻轻就创下显赫战功——自此刻起,我任命汝就任卡托瓦纳帝国军元帅。日后汝当倾尽全力率领我军,引领我等迈向胜利。」

  「好~——谨领大任。」

  不只马修、托尔威与萨扎路夫,伊库塔的回答之轻浮让出席军官中和他相熟的人都忍不住面露苦笑。当伊库塔接下敕令,宫廷武官同时来到他的两侧现场更换军阶章。武官们足足花费五分钟换好后退到两旁,伊库塔穿着只有一部分换新的军服重新转向夏米优。

  「——你瞧。什么也没变吧?」

  青年如此说着耸耸肩。女皇微微一笑,再度开口。

  「……以及——」

  听见一般流程中没有的台词,部分出席者脸上浮现疑惑之色。不过两名当事人继续进行仪式,仿佛在表明这一段才是重头戏。

  「为表扬其生前的忠义和战功,我授予汝的另一半,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相同地位。」

  随着发出宣言,夏米优的手放上腰际的军刀,伊库塔以掌心握住短剑的剑鞘,分别抱着心中的感情垂下眼眸。面对献给她的荣誉,青年低垂双眼轻声呢喃。

  「这原本是你理所当然该得到的……收下吧,雅特丽。」

  「——结果终于变成这样了吗。」

  仪式结束后,出席的军人们退出白圣堂,聚集在皇宫一角准备的谈话室里。今天没有庆祝宴会,将视时间在最近另行举办。尽管伊库塔嫌麻烦,在向国内民众大肆发表帝国史上最年轻元帅就任消息这层含意来说,这些庆祝活动在政治上具有重要意义。

  「唉,对我来说总算能卸下肩头重担啦。打从北域动乱开始,我一直很疑惑我得当这家伙的长官当到什么时候。呼呼呼……往后我要毫不留情地叫你元帅阁下,把麻烦都推给你解决。」

  萨扎路夫露出阴沉的微笑说道。坐在他隔壁的女子插口。

  「事情会这么顺利吗?一度确立的人际关系,不是军阶逆转就能轻易改变的。」

  「别突然讲这种不吉利的话,梅尔萨中校……有可靠的家伙身居上位领导,我差不多可以放松一下了。不是这样吗?」

  「不是。别说放松,你还缺乏身为将领的自觉。光是军方首长换成史上最年轻的元帅,还不够让你松懈。反倒得以年长者的身分展现热诚支持的气慨。」

  「怎么这样……」

  「瞧,你的背都没挺直。请打起精神,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被女副官以正确的言论告诫一番,萨扎路夫垂头丧气地缩起肩膀。托尔威欣慰地看着这一幕,此时突然注意到身旁的朋友沉默了许久。

  「小马,你还好吧……?」

  「……嗯?喔,我还好……只是在想,经过一番波折,结果还是被那两个家伙抢先了啊。」

  不同于接受任命时毫无感激之情的某人,元帅这两个字对马修来说意义重大。那是微胖青年设定的最终发迹目标,此时相对的也颇为感慨。不过——他察觉翠眸青年刚刚自然找他攀谈的事实,打断了心中的感慨。

  「我说托尔威……距离你上一次主动和我说话,可是很久之前了。」

  「咦……是、是吗?」

  「你没有自觉吗!你最近这阵子一直处在紧绷状态!」

  「抱、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过可能是需要思考的问题很多,没有余力把精神放在交谈上……」

  「真受不了……看你恢复原状就算了,晚点去找哈洛道个歉,她一直很担心你。」

  马修松了口气地说。听到这句话后没多久,托尔威就发现该道歉的对象不在现场。

  「咦,对了——哈洛小姐人呢?」

  脚步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回响。派特伦希娜没引起任何人注意地溜出谈话室,走在皇宫走廊上一再思索。

  ——该如何看待目前的情况?

  她反覆分析现状。此刻的她,没有余力享受安宁与闲聊。

  ——齐欧卡成功地夺回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透过煽动大批阿尔德拉教徒流亡,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帝国人民对皇帝权力的不信任感。从战略层面来说,这次的作战相当成功。

  她一边整理思绪,一边往走廊转角右转,碰到偶尔擦肩而过的文官也不忘开朗地打招呼。

  ——问题只有一个。伊库塔·索罗克重返前线,对我的任务会造成什么影响?

  这是问题的核心。她谨慎地深入探讨自己在现状中的处境。

  ——关于内奸的存在,至少目前在表面上我还没引来强烈的疑心。不然他们早就将我和女皇隔离了。不过——考虑到最糟糕的情况,无法断言这不是故意放我自由行动以暗中进行监视。

  派特伦希娜既不过度乐观也不过度悲观,努力准确地推估风险的大小——却想不出答案。有一名男子的存在太过深不可测,使她难以提出结论。

  ——我必须得知他的想法。

  伴随隐隐作痛的屈辱记忆,派特伦希娜回想起黑发青年的脸庞——同时停下脚步。她已来到目的地房间的门口。

  「陛下,是我。方便打扰您吗?」

  「——!进、进来。」

  她征得同意后开门走了进去。此处是宽广的皇宫中为了经常忙于处理政务的女皇准备的几个房间之一。夏米优和伊库塔两人待在室内,并肩坐在一张三人座大椅子上,看来像是在仪式结束后独处片刻。

  「夏米优陛下,今日也向您问安。恭喜升迁,伊库塔先生……啊,还是该称你元帅阁下?」

  「别闹了,哈洛。别用军阶称呼我——你打算让我下达当上元帅后的第一道命令是吗?」

  「啊哈哈,那只是平添一道手续而已。那么——伊库塔先生,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派特伦希娜面带笑容地低头致意。关于就任元帅的寒暄结束后,她马上切入正题。

  「然后——伊库塔先生,我想请教关于尤格尼少校的事情有没有什么进展?」

  这次她直接询问。作为最接近女皇的臣下,她有理由关注这件事。伊库塔也立刻回答。

  「才刚开始展开身家调查——不过在中央基地他的宿舍房间里,搜出了几个可能是联络同伴用的小工具。虽然少校本人始终否认,但他的嫌疑看起来更重了。」

  「这样吗……还在他本人的房间里找到那种东西。」

  听到这个事实,派特伦希娜悲伤地垂下眼眸……当然是演出来的。因为将那些小工具栽赃到尤格尼少校房间里的人正是她自己。

  「只是——即使他嫌疑很大,内奸也未必只有他一个,有必要重新进行内部调查。真叫人心情沉重。」

  伊库塔耸耸肩埋怨。那若无其事的举动也令她感到苦恼。

  ——这番话难道是在牵制我?不,我想太多了……?

  一旦怀疑起言外之意就会没完没了。女子察觉自己过度敏感,暗暗地告诫自我。

  「关于你和马修、萨扎路夫准将一起参加的秘密侦查任务,我只在事后听过报告,不过我确信那次任务从初期阶段就受到了妨碍及诱导……依尤格尼少校的地位,的确有可能办得到。」

  这段发言可以解读成内奸问题在他心中正渐渐趋向解决。思考过后,派特伦希娜稍微往乐观方向修正了对现状的认知。

  「再也没有比任由疑心生暗鬼的猜忌在军方内部蔓延更愚蠢的事了。我刚才所说的话,也拜托你不要外传。无须担心偷袭暗算——我会设法解决,希望你们专注投入你们的工作。」

  「——好的!我明白了!」

  她按照哈洛的特质活力十足地回应。三人又闲聊了几个话题后,她离开伊库塔与夏米优所在的房间回到走廊上。女子一边再次走向谈话室,一边更进一步地思索着。

  ——我本身没有露出马脚,调查我的背景也查不到证据。假设还有危险,或许是这次作战计划中接触过我的特务被逼供泄漏了我的存在。不过……

  她认为这不可能发生。因为她事先布下了层层因应对策。

  ——负责在收购巡礼服之际传令的克雷格应该早已离开帝都。我也安排其他特务分别潜伏地下……就算万一被捕,也彻底要求他们招认上级是尤格尼少校。连我都蒙受嫌疑的可能性并不高。

  派特伦希娜极为谨慎。找代罪羔羊顶罪时要安排得够彻底,是她的行事方针。

  ——最重要的是,女皇与她那些心腹强烈地倾向于不愿怀疑我。而伊库塔·索罗克应该也一样……果然有一套,哈洛。没有你的话,我无法如此深入地潜入现在的帝国军内部。

  对于掌管与自己相反的善良面的哈洛,派特伦希娜不吝于给予高度评价。无论作为间谍的实力多么优秀,单靠她一个人也无法处理高难度的潜入任务。正因为有哈洛毫不吝惜地付出善意耕耘人际关系的土壤,后面的背叛幼苗才得以成长茁壮。

  ——既然不得不老实一阵子,是否应该干脆把身体还给哈洛?

  如今状况变得困难,她脑中也浮现了这个选择。不过——女子考虑一下,否决了这个念头。

  ——不,情况还在变动。需要我的场面还没结束。

  然而,当她下了判断的瞬间——一名眼熟的人物从走廊转角出现。看到那身象征最高级文官的卡其色服装,她猛然提高警戒。

  「……!托里斯奈宰相——」

  「哎呀,贝凯尔少校。看来你刚拜见过陛下准备回去?」

  托里斯奈若无其事地开口攀谈。面对并非执着或图谋目标的人物,这只狐狸的言行举止不至于太荒腔走板。派特伦希娜打从心底感到庆幸,慎重地观察着久违的佞臣。

  ——没错,还有这个人在……虽然安分了一阵子,只要听说伊库塔·索罗克归来,这家伙想必也不会默不作声。

  不论以哈洛或间谍的身分来说,她都有必要详细掌握伊库塔和托里斯奈环绕着女皇发生的对立冲突。派特伦希娜这么心想,当场修正往后的行动。

  「啊——我想起来还有事情没办,得再到陛下那里去一趟。」

  「哎呀,那顺路一起走吧。我也正好要去问候陛下。」

  托里斯奈就像找到适合的领路人一样跟在她后头。感受到宰相散发出的独特压力从背后传来,派特伦希娜调头折返。

  她才刚与不速之客一起再度走进室内,夏米优就露出充满真切憎恨的表情站起身。

  「狐狸……!」

  「帝国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归返御前。向您问安,夏米优陛下。」

  狐狸坦然地避开女皇的杀气问安,视线立刻转向坐在她旁边的男子。

  「伊库塔·桑克雷……真叫人伤脑筋,实在伤脑筋。」

  托里斯奈带着厌恶与侮蔑耸耸肩。伊库塔沉默地回望着他。

  「为何事到如今还跑回来?从为陛下制造了觉醒机会的那一刻起,你的工作不就结束了吗?如果就此待在后宫一室里作个废人度过余生,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到如今还回来打乱陛下的心,你竟然如此缺乏自知之明?」

  「混帐……!」

  夏米优心中的愤怒立刻超越沸点。对她来说,看到黑发青年遭到侮辱,远比她自己被嘲笑更加不可饶恕千倍万倍。伊库塔一手温柔地拦住夏米优不让她冲上前扭住对方,另一手以拐杖抵着地板站起身。

  「好了好了——别这么爱抬杠,托里斯奈。我明白你觉得我很碍事。不过撇开这一点,在现实问题上,有我在能够提供不少帮助吧?」

  青年忽略侮辱,无所畏惧地毅然说道。他并未以牙还牙地争执起来,选择说出事先准备的答覆。他这次归来,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解决与这只狐狸的恩怨。

  「由优秀的皇帝直接指挥的帝国军——以前你告诉过我这是你的理想。夏米优十分聪慧,多半正以高标准回应这项要求吧。可是不要忘了,她本来就较接近从政者而非军事专家。要求一名没受完军官教育的十六岁少女担任司令官与齐欧卡的战争老手们势均力敌地博弈,为免太乱来了。」

  「喔……?」

  「这一点放在你本人身上来说也一样,军事方面需要有专业人才负责。然而,昔日担当那个角色的伊格塞姆元帅在内乱结束后离开了第一线。这么一来,如今帝国军的领袖是谁?雷米翁上将?还是席巴上将?」

  狐狸脸上依然挂着面具似的笑意,什么也没回答。这也是当然的。因为伊库塔刚才举出的诸位将领,对此人来说都不足以托付帝国军。

  「都不是吧。现在的帝国军缺乏实质领袖,掌舵的工作等于全抛给夏米优负责。虽然这样符合你的希望,要说实际上毫无不足之处应该是在撒谎。毕竟对手可是齐欧卡共和国。这一次的事情才刚让我国体认到,齐欧卡单从用兵打仗的手法来看也是难缠的强敌。」

  也许是觉得伊库塔直指现状要害的论点值得一听,托里斯奈首度反问。

  「你是说换成你——对上齐欧卡就有胜算?」

  「问这个问题之前,先回想一下你两年前游说我时说过哪些话。你本来就给予我高度的评价。对吧?」

  伊库塔当场反击。他早已认清,自己的可用性将成为以后和托里斯奈·伊桑马交锋时最大的武器。

  「既然接受任命,我会认真做好元帅职务。好了——快像你一向拿手的计算得失吧,奸臣。状况和两年前大相径庭。与齐欧卡为敌,让国家前途全取决于夏米优日后的成长是你作为宰相玩忽职守。根据这个前提,容许我存活的利弊……合计起来究竟是哪一边更大?」

  伊库塔举起双手比出天秤的动作。狐狸面前着他沉默半晌——不久后做出某个结论,带着一如往常的面具笑容望着他。

  「……好吧。在你露出马脚之前,我就暂且先观望一阵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也颇为后悔没能准备好与陛下相称的看门狗。既然你表明有心补上这个空位,我也不吝于再次衡量你的真正价值。」

  暂时保留对青年的处置,托里斯奈的目光回到青年旁边的女皇身上。

  「最重要的是——陛下的永灵树血统已在真正意义上觉醒。和以前的沉睡时期不同,你这种人的粗言俗语无法再迷惑陛下。那么,我过度担忧反倒显得失礼。」

  来到这里,狐狸展现了让步态度。尽管夏米优觉得疑惑,这未必是权宜之计——这名看似不断散播疯狂的男子自有其独特的规范。狂热皇室至上主义者的价值观,令他不能接受对皇帝缺乏敬意的行为。

  「陛下——无论要豢养此人当看门狗,或是当成活人偶肆意把玩全随您的意思。一国之君随心所欲地包养一、两名男宠也是理所当然,这个国家的人民全部属于您,无论怎么玩弄破坏都没有道理受人非议。」

  女皇苦涩地沉下脸色——很讽刺的是,这只狐狸信赖著作为皇帝的夏米优。对于这名亲手杀死亲生父亲登上皇位宝座的少女坚定不移的意志,与往后作为君主的高歌猛进,托里斯奈这名皇室至上主义者打从心底深信不疑。因此,他无法轻易否定她对伊库塔·索罗克的宠爱。因为这关系到否定皇帝的绝对性。

  不过,他当然不辞在遵守分寸的前提下过问干预。狐狸瞪着青年,一脸认真地提出厚颜无耻的建言。

  「但——唯独借种怀胎的对象还请精心挑选。至少此人不是您该托付身上神秘血统的人。」

  「——什!」

  这番发言让夏米优哑口无言了几秒钟,浑身颤抖着面红耳赤起来。托里斯奈朝她恭敬的行礼后走出房间。

  伊库塔感到一阵宛如暴风雨过后的解放感,猛然坐回椅子上。

  「……真是的。相隔许久再和那家伙交谈,价值观的差异之大简直叫我头晕。呐,夏米优……嗯?怎么了?你的脸红得好厉害。」

  「别——别看我!别看这边!」

  夏米优以双手捂住脸庞撇开头。伊库塔再度拄着拐杖站起身绕到少女背后,双手温柔地放在她的肩头。直到她缓缓拿开遮住脸庞的手为止,他始终保持这个姿势。

  *

  自元帅就任的数天后,伊库塔非常罕见地现身在中央基地的教室里。

  「——所以,我就是从今天起担任你们特别讲师的伊库塔·索罗克元帅。以后请多指教。」

  面对爽快率直地打完招呼的青年,作为学生的军官候补生们大都困惑地不知该如何反应。这也无可厚非。担任帝国军领袖的元帅是年龄与自己差不多的青年,往后还准备亲自传授用兵之道。情况简直古怪到了极点。

  「放轻松点。我正如你们所见的是个年轻人,我很明白你们会担心让这种家伙担任元帅的国家真的没问题吗。如果我拥有伊格赛姆元帅一兆分之一的威严那就好了,不过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气势也无可奈何。

  好了,反正你们对我的第一印象大概不好,我就不故作谦虚直说了。为什么我会当上元帅,以讲师身分站在这里?——当然是因为我比你们之中的任何人都更擅长用兵,这一点不论在从班到师团的任何规模部队中都不会改变。今天我打算证明给你们看。」

  教室内一片哗然。看出学生们眼中突然浮现的斗志,伊库塔进一步推波助澜。

  「因此,想当对手挑战我的人请举手。我会提供特别奖励。万一真有人能击败我,我就当场推荐他晋任校级军官。」

  呜喔喔~!教室里四处冒出欢呼声。经过这番煽动,这群通过高等军官甄试、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不可能还按捺得住。想要挑战的学生争先恐后地举手,伊库塔若无其事地望着他们。

  「嗯嗯,态度积极是件好事。不过我没时间在今天之内对上所有人,从综合成绩排名顺位高者开始挑起吧。嗯~那就是齐夫·拉耶尔戈准尉、玛路里·希姆卡准尉——」

  他念出成绩优秀者的姓名,被叫到的学生们欢喜地原地起立。接着,伊库塔说出第三个人的名字。

  「——苏雅·米特卡利夫准尉。」

  一名女子啪哒一声从教室一角站起身。她有一头褐色卷发与雀斑,眼角上扬的双眸充满不服输的精神,浑身高涨的斗志沉默地压倒其他学生。

  那战意强烈到甚至带着杀气的气息,令伊库塔不由得向后仰。

  「哇——从一开始就碰到强敌了。」

  *

  随着相处时间渐渐增加,我慢慢看见大家形形色色的面貌。

  强悍、温柔、美丽却又平易近人有幽默感,雅特丽小姐在我眼中看来完美无缺……不过,身为伊格塞姆的她怀抱的宿业,并非肤浅的我所能想像。即使如今回头想想,关于她终其一生面对的问题,我直到最后都没帮上一点忙……真的没有什么是我办得到的吗?我至今依旧每晚都会回想起来苦恼不已。

  从自身无从改变的温柔天性发展出狙击兵概念的托尔威先生。他作为下个世代战争的承担者——雷米翁的苦恼,或许可以说与雅特丽小姐正好处在两个极端。我想他会在奋勇前进的路上碰到许多障碍,今后也继续战斗下去。

  好强不服输的马修先生。当初我曾以为他和我一样是骑士团里的「凡人组」,我现在则反省这种看法对他非常失礼。马修先生与我不一样,并不满足于自己是凡人的事实。为了追上伊库塔先生与雅特丽小姐所在的领域,他能够脚踏实地地一再努力钻研,是很了不起的人。

  从初次相遇起就有种亲近感的公主,正如我预期的——不,是比我预期中更加别扭的孩子。明明是懂得体谅他人的好孩子,本质上却抱着「极度厌恶自己」的心理问题,致命地扭曲了她的人生……虽然知道,我却无可奈何。因为连我也是在类似心病的影响下才会来到这里。

  还有伊库塔先生。唯独这个人,相处得愈久愈觉得他充满谜团。

  尽管常有人说他懒惰散漫、爱好女色等等,在我的印象看来,从不曾认为这些评价能准确地描述他。

  一方面抱怨想要偷懒,他在陷入危机时的行动又拯救了比任何人都更多的性命。

  看似碰见女性就不知节制地搭讪,真正重视的对象却放在截然不同的地方。

  没错,这两件事我都切身体验过。特别是关于后者……哪怕是我也觉得可以生气。谁叫伊库塔先生在女同伴里只对我求爱,注意力却总是放在我以外的两人身上。不——不只这样,就算包含男性在内我的顺位还是一样低。气死人了。

  到头来,伊库塔先生心中无可取代的事物,都放在与他传遍街头巷尾的爱好女色部分完全不同的地方。例如他母亲、例如雅特丽小姐、例如公主,虽然对她们抱持的感情各不相同——这些常伴身旁他却不去求爱的女性,才是伊库塔先生最珍惜的。

  ……真狡猾。就算明白却更加对他讨厌不起来,实在很狡猾。

  我喜欢「骑士团」。唯有这份感情,我自认不会输给其他同伴。

  然而——这使得我有所期盼。我忍不住盼望自己如此深爱的人们更加爱我,期望他们接纳我的一切。

  当然,我很清楚这不可能实现。我在根本上就没有被爱的资格。只有扮演乖孩子的期间才能和大家在一起。只要一曝露属于坏孩子的部分,一切都将在那个瞬间破灭。然后——破灭的时刻,正是我们达成任务的时刻。

  以最糟的背叛回报极致的信赖,笑着用鞋底践踏至高无上的亲爱之情……我透过几次的经验领悟,在谈论间谍的立场之前,我和派特伦希娜本就是这样的生物。

  只有那个人发掘了我们的价值。那个适合穿深蓝色西装外套与长裤的人……在得知我们真面目后,依然点头认同我们只需保持原样,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

  「——派特伦希娜大概是想为了一再遭到背叛的你复仇,才会寻求背叛他人。」

  原来如此,很合理。那个人扬起微笑……既没有出言责怪,也未流露厌恶。不论之前或之后,他是唯一一个目睹我们的存在方式还感到欢喜的人。

  「那么,你们将背叛当成工作就行了。这方面我可以提供。当然,不是那种做亏心事的工作,而是确实对社会有益的形式。」

  那个人在说话时双手不知何时握住一根复杂扭曲的金属管,在我面前,悄悄地将呈左右一对的金属管靠在一起。

  「没什么好犹豫的。活用你们罕见的个性,为齐欧卡这个国家的发展作出贡献吧。这样的话——」

  两根金属管卡锵一声组合成一体。然后——那个人带着慈祥的神情面对我们如此说道。

  「——我就会称赞你们,说你们都是乖孩子。」

  *

  「你们两个的资质,大概没有你们现在认为的这么差。」

  压缩空气的爆炸声与十字弓的破风声在森林里交错回响,伊库塔悄然开口。身为他发言对象的两名军官候补生刚受到有生以来首度一败涂地的冲击,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拉耶尔戈准尉在用兵上太过贪心。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不过依照现阶段的熟练度,派兵行动时最好避免将排分散成更小的单位。如同你发现的,这样做会导致士兵之间配合不上联手时机,沦为各个击破的标的。先确实学习如何运用一个排,再请马修少校或托尔威中校指点你吧。」

  伊库塔列举在短暂战斗中看出的需改善之处,至于对方听进去多少则另当别论。

  「希姆卡准尉则是对机会贪得无厌。我知道你看准良机的判断力很不错,在战场能关注到细节对军官而言是种优点。不过,包括诱敌与判断错误在内,对时机的取舍能力还有待加强。往后你要好好经历每一场模拟战。如果这是实战,只要出现一个失误就会全军覆没。」

  果然指挥会展现出性格差异啊,他继续讲评时心想。无论优缺点都源自于学生们的人格,得费一番功夫才能做到最佳化。

  伊库塔眺望着还在持续变化的战况,为先前的评论再补充上一点。

  「还有——关于你们掉队之后,士官出身的她到现在还在奋战这件事。想觉得不甘心是你们的自由,但完全没必要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她曾在我手下经历过实战。在指挥连以下规模部队方面,早就具有我足以打包票的水准。」

  虽然教官不该偏袒自己人,不过在对方展现了确切的成果时应该无妨。因为她就读军校以来的奋斗成绩,出色得用多少溢美之词赞赏都不够。

  「这两年来你又进步了。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孩,苏雅。」

  「——继续齐射!」

  苏雅指挥战斗的喊声在树林中嘹亮地回荡。除了自己的训练排,她还代管掉队的两名同学剩下的士兵,处处都需要她下指示。

  「那边开火时机太散乱了!就算我不再发出号令,射击时机也要整齐划一!即使发射的子弹数量相同,产生的冲击力也不一样!现在进行的是压制射击,目的是迫使敌军不敢抬头!有时间准心乱瞄寻找敌兵,不如朝灌木丛开火!」

  战场在南乌尔特森林地带东部,是昔日伊库塔他们对战萨利哈史拉格上尉时用过的演习场。当时苏雅作为伊库塔领导的排的士官参加过演习,如今则率领自己的排,以货真价实的军官身分站在此地。这么一想,她不由得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烧击兵部队、光照兵部队准备展开近身战!在我方枪兵压制敌军期间,绕到两侧袭击!要你们各自估算时机大概还做不到,等我一发出信号就全力奔跑!」

  苏雅灵活地调遣依兵种分为三组的部队。她本身是光照兵,但担任指挥官时也能充分运用烧击兵与风枪兵部队。在黑发青年身边得到的经验及两年来在军校学习的许多知识,将她栽培成能干的前线指挥官。

  「好——展开冲锋!往那个讨人厌的元帅脸上喷漆弹!」

  「打算在这时候全面进攻?不愧是苏雅,把拼凑出来的部队带领得很好。」

  待在注重防御的非正规阵形中央,眼见爱徒的成长令伊库塔露出微笑。他率领的两个排依然战力充沛,对她的猛攻展现坚固的防御力。

  「话虽如此,我方阵形也相当坚固,可以就这么不成问题的防御到底,不过——」

  就在青年抱着预感与期待这么说的瞬间,背后的树林传来的气息让他回过头。有人正分开草木接近,很快地冲出灌木丛。那些人有着醒目的浅黑色肌肤,手持形似ㄑ形独特小刀——的木剑。

  「——你果然插进战局了。这也没办法,是我告诉你高兴什么时候闯入都可以的嘛。」

  「换我们登场了!突击!」

  席纳克族族长娜娜克·鞑尔勇猛的叫声激励了同伴们。她率领二十人的席纳克族少数部队,特别参加这场演习。相对于少量的兵力,他们获得可随意任选时机闯入战局的权利,以和奋战的苏雅联手的形式出现在战场上。

  「看到许久未见的席纳克族战斗英姿了吗!伊库塔,做好觉悟吧!」

  「——娜娜克的部队参战!正与我军联手战斗中!」

  收到他们闯入战局的消息,与席纳克的女中豪杰略有往来的苏雅当场加以因应。就像承受不住那股压力,突然被双面包抄的伊库塔部队阵形缓缓地歪斜。

  「如此一来,他们的防御应该会变得薄弱——该怎么行动?若是他会怎么做?」

  一路经历多场战役生存至今的苏雅丝毫没有将这视为胜利预兆的轻率念头。首先应该思考的,是自己站在敌人的角度将如何打破困境。

  「面临包围时,常规战术是从敌军最薄弱的部分杀出重围。你会攻击左翼的光照兵部队?还是右翼的烧击兵部队?无论选哪一边,都要追击上去从背后——」

  就在苏雅针对敌人可能的选择逐一安排因应方法的过程中,却看见出乎意料的状况变化。

  「……?不对劲,两边的相对位置和刚才不一样!」

  苏雅惊愕地瞪大双眼。分别从左右攻击敌军的部队不知何时被挤到正面,与穿过敌方部队中央的席纳克部队混杂在一块陷入混乱。在他们形成阻碍,挡住了位于较远处苏雅等人射击敌军的弹道。

  「这是……将两翼部队诱导过来以封锁射击,蓄意让娜娜克的部队从中央突破往反方向脱离现场……? 反过来利用率领少数部队的她会选择单点突破这一点……!」

  乍看之下好像遭受包夹而扭曲的敌军阵形,其实是为了创造这个状况刻意变形的。当苏雅领悟这件事,肩膀猛然一颤——只能说对方的指挥技巧厉害得可怕。他理所当然地实践了只要用兵上稍有失误就会立刻全军覆没的惊人绝技。

  不知是第几次目睹伊库塔·索罗克的深不可测,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女子心头。那股还没命名的情绪促使苏雅·米特卡利夫握紧双拳握到发痛的地步。

  「……谁会输给你!全员中止射击,开始移动!从左翼绕过我方部队追击敌军——!」

  战斗后来又持续了四个多小时,在日落之前以她们战败为结果落幕。

  「……哈~!哈~!哈~!……」

  「……呼~!呼~!呼~!……」

  苏雅及娜娜克并排瘫成大字形躺在地上大口喘气。本来指挥官不该暴露这种惨样,但一路目睹她们如何奋战至今的士兵们谁也没开口挑毛病,连先前淘汰的拉耶尔戈准尉与希姆卡准尉都体谅她们的疲惫,代替两人关照部下。

  「你们都辛苦了。多亏了你们,这场演习很有意义。」

  伊库塔抱着两个装着冰水的水壶过来探望燃烧殆尽的两人。苏雅恨恨地望着与二人形成对比,连呼吸都不急促的青年。

  「……我看你、很游刃有余嘛。我明明听说你跛脚了,再也无法上前线指挥作战……」

  「移动时士兵会背着我,这也是我不太累的理由。短时间的演习还能借此蒙混过去,换成实战就有困难。毕竟在紧急时刻没办法自行跑步很危险。」

  伊库塔打开水壶盖子递到两人嘴边,如此说明自己的现状。然后——他以上下颠倒的形式探头注视苏雅的脸庞,浮现微笑说道。

  「最重要的是,以后有你代替我担当那个任务。对吧?」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热泪不由自主地盈满眼眶,苏雅慌忙以双手捂住脸庞。她保持一样的姿势双唇颤抖地说。

  「你别自以为了不起……我才没有在等你回来。」

  「嗯……」

  「就算没有你我也好得很。既不觉得忽然失去了立足点,在房里独处也不会没来由地想哭……更不会只为了想看你哪怕一眼、听你哪怕说一句话,在皇宫周遭像个傻瓜似的徘徊一整天。」

  泪水顺着苏雅的脸颊滑落,沁染在泥土上。仿佛同样溃堤的思念也化为言语满溢而出。

  「我自认下定决心要忘掉一切,埋首投入学习与训练直到脑海一片空白——可是到头来,我才没有一心只想把成果展现给你看。我绝对没想过……只要我变得比任何人都优秀,你或许终有一天会回来。一点也没这样期待过。」

  青年的右手轻触她濡湿的脸颊。那个触感使得某些防线更加崩溃,无从收拾感情的苏雅说出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句话。

  「——我讨厌你。」

  伊库塔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抚摸她的脸颊。就像在疼爱她,就像在怜惜她,就像依偎着苏雅不顾一切地钻研学习等待他归来的心。

  「…………只有现在,我就特别容许一次……」

  此时躺在一旁的娜娜克喃喃地说出的话,除了她本人之外谁也无从得知。

  「……嗯……」

  那天早晨。她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一如往常地展开新的一天。

  「早安,米尔。我想要冷水。」

  她将笼子里的搭档水精灵米尔抱到身旁,让米尔往放在枕边的茶杯加水。她喝下冷水后精神抖擞地清醒过来,立刻开始打理仪容。

  ——今天也得整天都扮演乖孩子吗?不能恶作剧真无聊~

  反正没有旁人看见,派特伦希娜露骨地叹了口气。于是——在她洗好脸穿上上衣衣时,门口传来含蓄的敲门声。

  「——?好的~我这就开门。」

  有人造访这里并不稀奇,但站在间谍的立场总是会产生戒心。她内侧打开门锁开门——熟悉的黑发青年举起一只手的身影跃入眼帘。

  「嗨~」

  「咦?」

  由于太过突然,就算是派特伦希娜也来不及推测他的用意。也许是从她的模样看出她刚起床,伊库塔满怀歉意地举起双手。

  「哎呀,你刚刚起床?失礼了,我晚点再过来。」

  「啊——没、没关系!呃,请等我五分钟,我会打理好的!」

  她说完后先关上门,回到房内迅速环顾四周……被发现会出问题的东西都没放在能够轻易发现的地方,房间的整齐程度也不至于损及哈洛的颜面。派特伦希娜判断让他进来不构成问题,再度打开房门。

  「久、久等了,请进……」

  「嗯,打扰了。」

  征得她的同意,青年轻松地脱下鞋子走进室内。「喔~」伊库塔来到兼作为卧室的起居室,看到摆放在各处的拼布及毛线动物玩偶发出感叹的呼喊。

  「好热闹的房间。布玩偶和毛线玩偶……厉害,原来你做了这么多个。」

  「是的——不过,咦?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玩偶是自制的吗?」

  派特伦希娜有点吃惊地问。哈洛自负有双巧手,认为自己亲手制作的玩偶与外面卖的成品相比毫不逊色,对此暗暗感到自豪。

  「我偶尔会在宿舍谈话室等地方看见你在做玩偶。每次我们一来你就收起来,所以并不显眼。像这个玩偶,是你刚从军不久时的作品对吧?」

  伊库塔拿起一个造型像长手长脚树懒的毛线玩偶说道。派特伦希娜回溯哈洛的记忆,浅笑着回答。

  「既然都被你知道了这么多,说出来也没关系吧。其实那个娃娃……是根据你的形象设计的。」

  「咦?……的确,这种懒散的调调倒还满有亲切感。」

  「右边的娃娃是雅特丽小姐,塞在两者之间的是陛下。后面两个则是马修先生和托尔威先生。仔细看起来是不是很像?」

  「听你这么说,特征确实满符合的。嗯嗯……那么,哪一个是你?」

  伊库塔看着那些亲昵地排在一起的毛线玩偶发问。可是,她对那个问题摇摇头如此回答。

  「这里面……没有我。欸嘿嘿。我觉得做自己的份太麻烦,就偷懒了。」

  「这样子、我们、会寂寞。」

  伊库塔以双手抱起毛线玩偶,模仿腹语术的说话腔调。派特伦希娜发出轻笑转过身。

  「我去倒茶。你想加几匙糖?我出得起,别客气。」

  「那加两匙吧,今天预计要消耗不少体力。」

  「这样吗。要去哪里呢?」

  派特伦希娜将每天预先泡好放在茶壶里的茶倒进杯里,再加入米尔制造的冰块与珍藏的砂糖,用托盘端着两杯茶从厨房回到起居室,发现青年手捧一大束花满脸得意地等着她。

  「我是来约你出去约会的。」

  伊库塔单膝跪地递上花束。派特伦希娜愣愣地接过花,嘴巴兀自动起来将疑问脱口而出。

  「……这束花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秘密。先挑这一点吐槽,真像你会做的事。」

  当青年语带苦笑地回答,她本人才终于察觉异状——没错,刚才那句话的确出自哈洛,而不是我。

  「不过,方便的话就和我约会吧。毕竟我们足足有两年没好好聊过,偶尔和我共度假日也不错吧?我会尽力当好护花使者。」

  配上花束,伊库塔以极其正统的方式邀她出门。派特伦希娜在心中猜测他的意图,目光迅速往下看去。

  「很高兴你来约我。可是……你的腿不要紧吗?」

  「只要穿插休息时间,走起路来不成问题。不过还有点跛就是了。」

  「还有元帅的工作……」

  「事情都有优先顺序。」

  伊库塔肆无忌惮地断然表示。他突然改变态度的速度之快,让派特伦希娜都不需要假扮就笑了出来。

  「那么……我答应。现在就上街对吗?」

  「嗯,马车已经安排好了。我在这里喝茶,你慢慢准备就好。」

  伊库塔坐在待客用的椅子上,彻底进入放松休息状态。他的登场立刻将无聊一扫而空,派特伦希娜满怀紧张与兴奋。

  「那请稍等一下。好久没有化妆打扮了,我去准备。」

  她说着走向衣橱,同时十分确定——这是露出破绽的预兆。

  「嗯~!帝都果然很热闹!」

  搭乘晃动的马车抵达帝都市内,派特伦希娜活力十足地伸展手脚。就算在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她的身影看起来也特别耀眼。

  「听说今天西边广场有街头艺人的杂技大赛,我想过去看热闹,顺便在露天摊贩解决午餐,这个计划如何?」

  「非常赞成!我最喜欢街头表演了!来,走吧!」

  派特伦希娜一口答应,迈步前进。在注意表现出哈洛言行举止的途中,她想到哈洛从前不曾有这种经验。

  「像这样和伊库塔先生两个人走在街上,感觉好新鲜。」

  「是啊,很少只有我们两人单独出来,而且我觉得你总是和骑士团的同伴们聚在一起。」

  「和大家相处最舒服了。所以……每到晚上得和大家分开时,我总是觉得很寂寞。」

  她说出哈洛毫无虚假的心声。此时,她在视野一角发现能勾起哈洛兴趣的东西,停下脚步。

  「啊,那家铺子前面摆着塔兹克织物!伊库塔先生,可以过去看一会吗?我最喜欢这种布料了!」

  「当然没问题。难得上街一趟,过去挑适合你的布料吧。」

  他们一起站在服饰店前,望着一匹又一匹展示品。

  「触感光滑又美丽……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伊库塔先生?」

  派特伦希娜不解地呼唤。因为身旁的伊库塔露出一脸像旧货商鉴价般的表情,猛盯着每一匹展示品。

  「这个可以,这个也可以……嗯,没问题,这家店卖的布料品质很好……抱歉,这么不解风情,我过去有一段关于塔兹克织物的回忆。造成我一看见这种布料就忍不住鉴定真假。虽然我自己知道这个习惯不好。」

  伊库塔语带叹息的呢喃。那抹表情唤起哈洛的记忆,她不禁开口。

  「……你说的回忆,该不会和雅特丽小姐有关?」

  「——你怎么会知道?」

  这回轮到他愣住。派特伦希娜咯咯轻笑。

  「长期看着你自然会发现。伊库塔先生……因为你真的有很多表情只在想着雅特丽小姐时才会流露出来。」

  「真的吗?伤脑筋……我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自觉。」

  伊库塔难为情地搔搔鼻头。这副样子刺激着她调皮捣蛋的心,忍不住愈说愈起劲。

  「伊库塔先生,那你还记得这件事吗?在大家前往艾伯德鲁克州的时候……」

  「你是说拜访马修老家那一次吧。我记得在那里也发生过了一场骚动。」

  「是啊,结果我们发现是当地敕任官为非作歹。不过在调查过程中,我和雅特丽小姐不是假扮成娼妓吗?在殿下的协助下浓妆艳抹……」

  派特伦希娜怀念地诉说着。伊库塔似乎想起了某些事,表情为之一僵。

  「看到我们妆扮后的模样——伊库塔先生,你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吗?」

  「…………」

  「都经过那么久,你可能早就忘了。当时——你先看着我突然大喊一声『我买了!』,惹得殿下和雅特丽小姐发火,立刻被赶出房间……你离开时悄悄地对雅特丽小姐说出一番话。」

  派特伦希娜没有把伊库塔当时的台词讲出来,视线从他身上转开。她以别开脸孔来煽动不安的情绪,说出致命的那一句话。

  「这种露骨的差别待遇——伤我伤得很深~」

  「………………」

  「伊库塔先生?怎么了呀,你流了好多汗耶?」

  她回过头掏出手帕问道。中招的伊库塔奄奄一息地开口。

  「……好为难。我应该立刻下跪把头磕在地上向你赔罪,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做又会害你蒙羞……」

  他受到的打击比想像中更大。派特伦希娜满意地露出笑容。

  「呵呵!——开玩笑的,请别当真。」

  她仿佛要补偿般牵起伊库塔的手。她已分不清这么做是出于自己的希望还是哈洛的希望。

  「再说——只有今天,我可以独占伊库塔先生啊。」

  「——啊,真开心!」

  大约四小时后,两人看完西边广场上的表演,悠闲地在暮色渐渐笼罩的帝都街道上散步,朝马车停驻点的方向走去。

  「虽然很久没看街头表演非常期待,真没想到有这么多种花招!不愧是繁华的帝都,聚集在这里的艺人水准真高!」

  「是啊,值得一看。看到你这么高兴,再好也不过了。」

  对于她直率地展现心中的喜悦,伊库塔回以微笑。他拄着拐杖往前走,在此时提议。

  「马车停靠处在那个方向,不过还要一点时间才会过来接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会如何?」

  「说得也对。刚刚兴奋过头,我也想喘口气。」

  「顺便买个饮料。大叔,两杯冰果汁。」

  露天摊贩的老板接过一张纸钞,给了伊库塔两杯现榨凤梨汁。由于一手拄着拐杖,他用另一只手的指缝夹住两个木杯。可是——

  「哎呀——」「啊!」

  杯子似乎大得不适合这种拿法,伊库塔的手指在递出饮料给派特伦希娜时滑了一下。其中一个木杯脱手掉落——她迅速伸出左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

  「接个正着!呵呵,一滴也没洒出来!」

  「抱歉,谢了。才出来玩半天,我居然连东西都拿不稳了。」

  「我们快找个地方坐一下。那边好像比较安静——」

  伊库塔在派特伦希娜东张西望环顾四周时倏然指出某个方向,她也发现在两栋建筑物之间,比较里面的地方有一张长椅。于是二人便走了过去。

  「嗯,这里刚刚好。我先拍拍灰尘……来,请扶住我的肩膀。」

  「谢谢。其实比起走动的时候,时而站立时而坐下对我来说反而更吃力。」

  「我想过会是这样。请尽量找我帮忙,毕竟我可是骑士团唯一的医护兵!」

  他们俩热络地聊着天,在长椅上并排坐下来小憩片刻,将饮料送到嘴边,咕嘟咕嘟地喝下酸酸甜甜的果汁。

  「…………」「————」

  以这个动作为分界线,奇妙的沉默笼罩下来。与先前快乐的气氛有所区别,这股沉默里蕴含着静静的紧张感。

  双方保持沉默过了几分钟,但那不是无话可说的消极沉默,而是本身具有意义的积极寂静。

  ——终于要开始了。

  派特伦希娜也领悟到两人想法一致,都在为即将展开的谈话做好心理准备。

  「……呐,哈洛。你对人类的心有什么看法?」

  首先出击的是伊库塔。面对过于含糊笼统的问题,她同样以含糊笼统的印象回答。

  「心——是吗?好难的问题。确实存在但肉眼看不见,容易受到伤害……这是我的印象。」

  这个答覆没经过深入思考,但伊库塔意外地点头认同。

  「既然心会受伤,那说不定也会受到重伤。会被压垮、破碎——分裂。」

  派特伦希娜心头猛然一跳。她身旁的伊库塔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的老师阿纳莱博士对于这一类的精神异常也感兴趣,进行了研究。他透过弟子的人脉从全国各地收集了各种病例,在那个过程中注意到频繁出现在这些资料中的一种现象。」

  「……现象?」

  伊库塔注视着饮料杯内的水面点个头。

  「对。就是——恶灵上身。」

  听他说出意外的词汇,派特伦希娜双眼圆睁。

  「这是指一个人某天突然变得判若两人的状态。原因被认定是有恶灵入侵取代了那个人原本的心,所以称作『恶灵上身』。」

  伊库塔含了一口果汁润唇,又往下说。

  「那些病例报告把直接原因归为恶灵上身,另一方面大多针对病患本身或其血统寻找被附身的诱因。例如总是嫉妒别人、做出违反信仰的行径、祖先曾经暗中谋害神官——他们认为恶灵偏爱挑这类『不净之人』附身……当然这是通俗解释,阿尔德拉神学里的『恶灵』概念更加复杂。」

  「…………」

  「不管怎样,我们科学家当然会挑剔这种探究因果的方法。尽管程度有轻重之别,大多数人都曾嫉妒他人或违反信仰。轻易拿这种普遍因素当成原因,等于在说『罹患这种疾病的人一定会喝水,所以水即为病因』。别说证明,这个假说本身就非常空洞。至于祖先暗中谋害过神官之类的说法,大部分案例连是否属实本身都很可疑。

  进一步来说,第一步就朝『恶灵』这种未观测到的事物探究原因,本身在研究上就是个糟糕的决定。应该要等到彻底调查过其他所有因素还是无法解决时,才无可奈何地采用这种作法。因此——我们将『恶灵上身』视为人类本身的精神疾病展开研究,而非当成恶灵作祟。」

  伊库塔说到此处暂时打住,让派特伦希娜也产生预感——下一句发言将更接近这个话题的核心。

  「在研究过程中,『多重人格』此一概念应运而生。」

  感觉到心跳渐渐急促起来,她继续倾听青年的话语。

  「这项假说认为对心理造成强烈打击的遭遇或日常生活的压抑感,可能导致人类的精神分裂成复数,也就是心如字面意思般破碎了。碎裂后的每一片碎片各自展现独立的言行举止,在旁人眼中看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这是我们最早发明用来解释『恶灵上身』真相的理论。」

  「…………」

  「作为论述的根据,我们调查了被认定为『恶灵上身』者在发病前的生活环境,发现环境大都在心理卫生方面极其特殊及恶劣,像是遭受虐待、过量工作或被无视等等。我阅读每名患者的资料时曾经想过——长期在这种处境下生活,不需要什么恶灵出手,人也会精神失常。」

  伊库塔语带叹息地说着,又啜饮一口果汁。无须像他一样反覆思考,派特伦希娜也知道实际情况上正是如此。因为她亲身经历过。

  「不过,对于以『多重人格』这种疾病来替换『恶灵上身』这种现象的思考方式,我个人也抱着疑问。首先,『多重人格』真的是疾病吗?」

  伊库塔所说的内容这次似乎前所未有地复杂。派特伦希娜再度专心聆听。

  「我认为在社会意义层面的健全心理——即善良的心,基本上是透过学习形成的。更精确地说,为了让人得以清白正直,一个表现得清白正直具有意义的环境是不可或缺的。再换个说法,在善良会害死自己的环境培育不出善良。例如有十个人濒临饿死,却只有三条面包的状况。跟大家分着吃显然只会饿死,那就抢走别人的面包幸存下来——这是没有任何教育及伦理干涉时,生命会做出的率直判断。」

  此时,库斯从腰包里探出头。伊库塔以指尖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

  「尽管有精灵这种重大例外,这就暂时先放下不谈免得离题。回到正题——举例来说,如果有一名少女的精神依照自身成长环境的规则完成了发展。温和的环境会养出温柔和善的孩子,艰难的环境会养出性格别扭的孩子……这样归纳略嫌太过草率。人类心理的发展,实际上没有那么单纯。」

  「…………是啊。」

  「不过为了方便起见,还是要容许一定程度的简略化……那么,什么环境会引发人格分裂?以下推测多半包含想像在内——我想应该是本人置身的环境骤然发生巨大的变化,大到人格来不及进行调整的程度。例如,一名在普通生活中成长的少女突然被抛进暴力的世界会怎么样?直到昨天为止从来没揍过人的她,应该很难适应那个环境。就像一块捏成苹果形状后阴干的粘土,没办法突然变成葡萄的形状。」

  实际上发生的情况和他说的一模一样,她心想。那就是她诞生的土壤。

  「周遭充满威胁,没有时间慢慢适应那个环境,却还是想设法生存——我认为此时潜意识会做出判断,设立与至今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格。」

  「…………」

  「若是这样,这应该称作适应而非疾病,或是换个说法叫生存战略也行。无论社会如何看待这样的型态,那都是她为了生存下去非做不可的改变。拯救而非危及她的性命——我无法将这种状态称作疾病。不,我认为不该这么称呼。」

  他说到此处暂时打住。派特伦希娜缓缓地转向青年。

  「……这话题真有趣。不过,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尤格尼少校是间谍。」

  伊库塔看似忽略她的问题,其实却一针见血地回答。然而,说出这个答覆并未给青年带来任何喜悦。他带着满脸苦闷之色继续道。

  「我无法想像精明到直至那天为止都潜伏在军队深处的人物,会在那个场面因焦虑和粗心大意犯错。那是专为我设计的假造安心要素。内奸按照你的计划被揪出来了,放心吧——背后的意图显而易见。」

  派特伦希娜在心中表情一阵抽搐。能够识破到这种程度的人也只有你而已——她心想。

  「从重逢的瞬间起,我就感到有点不对劲。眼前这个人,似乎和我认识的她有微妙的差异——当然,光是这点差异还能认为是两年时光造成的。」

  「………………」

  「可是,我没有忽视那股不对劲的感受。不,是做不到。因为——我对你感到内疚。」

  「……感到内疚?」

  听到意外的一句话,派特伦希娜鹦鹉学舌地重复一遍。伊库塔无法直视她,沉重地说道。

  「我一直没好好面对你。」

  这个瞬间,她胸中掠过一阵刺痛。这股疼痛,是哈洛听到这句话的感受。

  「我和雅特丽直到最后都坦诚相对。我厚颜无耻地主动插手管起托尔威的挣扎,也从以前起就在身旁关注马修的努力历程。现在我正试图以我的方式来接纳夏米优抱持的阴影……然而和他们四人相比,我对哈洛——对于你的认识实在太浅。」

  「…………这……」

  「从初次见面开始,你就给我极佳的印象。你沉稳又温和,光是在场就能让气氛缓和下来。这样的你一直是骑士团不可或缺的存在,你始终保持一如往常的笑容,真的非常值得感激……在我缺席的这两年之间,想必也是如此。公主、马修与托尔威——他们三人的关系得以勉强维系,应该是你居中协调的功劳。」

  在感激与自我厌恶之间左右为难,伊库塔咬住嘴唇沮丧地垂下头。

  「正因为很多同伴都抱着复杂严重的问题,你的存在让我安心。我认定只有你没有任何问题——不对,是希望这么想。雅特丽的情况、托尔威的情况、马修的情况、夏米优的情况、其他部下的情况……当时我满脑子都在处理这些事,无法再考虑到更多……结果我愚昧地疏于认真思考你的一切。」

  伊库塔将手中的木杯紧握到嘎吱作响。但派特伦希娜对自责不已的青年投以灿烂的笑容。

  「——那也没关系。正如伊库塔先生认为的,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烦恼,所以才表现得乐天悠哉。如果我的态度能够帮上大家——不必客气,以后也请一样找我寻求慰藉。这样远比派不上用场更令人开心得多。」

  她以温柔的话语表达拒绝,将对方的烦恼看作杞人忧天。然而,伊库塔没有愚昧到按照字面意思接受的程度。他依然低垂着眼眸,将喝完的果汁杯放到一旁。

  「……呐,哈洛。老实说,我不管什么时候都想信任同伴。」

  「…………」

  「可是,信任这个辞汇极其纤细,依使用方式而定价值将立刻一落千丈。举例来说——有一个愚蠢的男人,连想都没想过重视对象内心深处的想法,甚至一直避免面对对方。那家伙如果对此心知肚明还夸口他『信任』对方,那根本不是信任,只是表明自己放弃思考罢了。」

  这是我绝不会对同伴做的事情,伊库塔说道。某种超越疼痛的感受在胸中盘旋,派特伦希娜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回到前面的话题,关于我方才提到的多重人格——符合这种状态的人有几项共通特征。其中之一,是切换人格前后的言行举止有所差异。像是有名女子说起与原本人格不同的语言;原本很讨厌运动的男子,变得每天会固定跑步十公里。不过我认为,并非切换人格结果导致行为出现改变,正好相反——是透过改变行为积极的切换人格。这算是一种启动条件,好让当事人持续相信现在的自己是和原先人格无关的个体——同时,纯粹的演技与多重人格的区别就在这里。

  演技主要是给他人看的表演,但多重人格者将之所以依人格切换言行举止,首要目的是为自己而做。他们首先必须深信自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物。这并非只要努力人人都办得到的事情——我认为这是某种才能。」

  「…………」

  「某些特质翻转至另一个极端,是比较常见的典型启动条件例子。例如本来沉默寡言的人变得非常多话、本来连闻到酒味都不喜欢的人开始无节制的痛饮等等。或是——在更夸张的案例中,原本是右撇子的人变成了左撇子。」

  青年的视线投向坐在身旁的女子双手上。

  「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哈洛,你是右撇子。然而刚才我手中的饮料快掉下去时,你迅速伸出左手接住……尽管应该是右手离饮料杯更近。」

  「…………」

  「因为现在的你是左撇子。就算平时假装惯用手是右手,还是会反射性地伸出另一只手。这多半是你专有的启动条件,所以无法全靠演技掩饰过去——不,唯独这件事不能彻底假扮掩饰。做出瞬间反应的惯用手与哈洛相反这件事实本身,在根本上支持着你这个不同人格的存在。」

  真是令人震惊的观察能力。派特伦希娜心中想着,尝试做点反驳。

  「这未免也太牵强了,伊库塔先生。我可是医护兵耶?切开与缝合伤口对我而言是家常便饭,因此左右两手的手指都练得十分灵巧,所以实质上接近两手同利。做瞬间反应伸出左手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伊库塔没有继续反驳她的解释。于此同时她也领悟到——青年不是无法反驳,而是这么做没有意义。他并非只靠右撇子或左撇子这种模棱两可的依据来追究她的身分,还有更致命的一击留在后头。

  「如今的我没资格说我『信任』你……即使如此,我并非对你毫无关注。在局部上还是有我足以确信的部分。」

  就像在说唯独这一点他绝不退让般,伊库塔低垂的眼眸中露出了强而有力的眼神,说出他的确信。

  「哈洛与我们共度过的岁月、一同在战场上奋斗求生的时间、她对我们的感情全部毫无虚假。这甚至没必要举出依据——骑士团全员共度的时光的记忆本身即是证明……我还不清楚你心中那股恶意的真面目。就算如此,你心中有善意存在是无庸置疑的。

  因此我才得出人格不同这个乍看之下不合逻辑的答案。你心中有善意与恶意并存,两者一般来说理应混合交融成灰色,在你心中的黑与白却分别独立存在。根据这所有的事实——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答案能够说服我。」

  派特伦希娜在心中咬牙——她无法承认。她怎么也无法承认,青年经过这样的思考抵达真相这件事本身。

  因为哈洛的善意确实存在,所以探寻恶意同时并存的可能性?这种主观的思考方式偏离起点太远,对照他奉行的科学理念应该也是违反规则的。

  「你太钻牛角尖了,伊库塔先生。什么多重人格、左撇子怎么样的——不必费那么大的功夫绞尽脑汁想出困难的答案,我心中没恶意,这打从一开始就是结论。」

  她不承认。假如有东西能够瓦解作为间谍的自己,那必须是更加冷酷的思维。只要他不展现冷酷的想法,不管再怎么说她都绝不认输。

  「……你始终想要做个了断吧。」

  伊库塔也察觉她的意思,察觉那是对方无法退让的底线。

  「那就由我就给你了断。」

  所以他开始了。青年用力咬紧牙关——根据冷静的分析与证据曝露同伴的犯行,对他来说只是种苦行。

  「……在桌状台地打防御战时,我在战斗开始已预测到敌方应该会投掷精灵过来纵火,同时估计——精灵可能会成为敌军与内奸联系的手段。」

  当他说出这番话,一股寒意窜过派特伦希娜的脊背。

  「要从那片阵地内传递消息给齐欧卡方相当困难。状况不容许放出信鸽,射出箭书又可能没被齐欧卡军发现,而打光信号在传递过程上太花时间。那么一来,最确实的方法就是由精灵代为传令。只要把携带讯息的精灵抛下悬崖,他们自己会从着地位置走向齐欧卡兵们。」

  「…………」

  「不过,传讯不能使用自己的搭档。精灵是军人不可或缺的搭档,这趟去那边传讯之后就回不来了。说归这么说,其他帝国兵的精灵又不会听话行事——所以,我注意到齐欧卡军投掷过来纵火的精灵。因为他们会确实地带着情报回到齐欧卡军营。」

  毁灭的预感无止境地攀升,使得派特伦希娜像喘息般呼地吐出一口气。

  「推测到这里时,我做了一个安排——随着战斗开始,同时在阵地内放出当时俘虏的几十个齐欧卡火精灵。」

  她知道。当人类被逼进绝境的时候,脸上会自然地浮现笑容。

  「当时,你不觉在脚边徘徊的精灵数量特别多吗?那些精灵一半是齐欧卡军投进来的,另一半则是我下令放出去的。当然,我安排了让人难以分辨两者差异——不如说是齐欧卡军投掷过来的精灵假扮成帝国军精灵的样子。想要区别难度极高。再加上我还仔细嘱咐那些精灵,以保障证被俘虏的主人的安全作为交换,要他们被任何人问起都回答自己是正从事作战行动的齐欧卡军精灵。」

  冷血、冷酷,彻底毫不留情的陷阱。她心想——就是这个。若想要瓦解她,非得用上这么锋锐的利刃不可。

  「理解了吗?我在齐欧卡投掷过来当间谍的精灵中进一步混入了双面谍。然后将毫不知情的士兵们抓来的精灵严加区别,反覆放出去……这么一来将会如何?

  答案很清楚。比起一度被捕就没戏唱的齐欧卡间谍精灵,我多次放出去的双面谍精灵被内奸注意到的机率较高。因为从半空中掉下来的真间谍精灵本就显眼,没多久就被抓了,到了战斗后期,整体大概超过八成的精灵都是自己人。」

  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她自负为独门绝活的技术。然而那种想法是她的自我陶醉。此刻她才正确地理解到,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拒绝采用她的报告的理由。

  「当时可推断内奸取得了两个精灵。其中一个似乎前往齐欧卡军传讯,应该幸运的是真正的齐欧卡精灵……不过,另一个呢?」

  如同伊库塔一直以来都没好好面对过哈洛的阴暗面——她们也没有探究出青年的能力有多强大。她们以前并未深入了解过。别说深度,就连广度也不清楚。

  「没错,那就是在尤格尼少校背包里找到的精灵。虽然表面上宣布是敌方精灵——他在背后暗中来到我这里报告了真相。」

  问题的解答即将完成。青年以最高明的形式替作为间谍的她们下了最终宣告。

  「所以,关于抓住他并藏进尤格尼少校背包里的人物是谁……我在那时候就知道了。」

  伊库塔如此作结,再度垂下眼眸。对于自己活像将同伴开膛破肚挖出内脏的行为——他感到极度厌烦。

  「——精彩极了。」

  陌生的女声传入耳中,伊库塔反射性地抬起视线,发现自己的推测说中了。眼前女子的笑容、声调、存在感——都不可能属于他认识的哈洛。

  「彻底输得一败涂地,害我都快发狂了。简直连笑话都算不上啊。才以为形势变得不太对劲,结果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被将死了。」

  女子捧腹咯咯轻笑。强烈的冲击绕了一圈转变成自嘲,被揭穿所有伪装的她仍保有奇异的开朗。

  「伊库塔·索罗克,你知道间谍在上任地点绝不会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

  「我现在就向你做一次,当成这次耻辱的纪念。」

  女子站起身在伊库塔前方将裙摆左右捻起,殷勤地报上姓名。

  「午安——我是派特伦希娜。希望你能记住,你可是我直接报上这名字的第二个人。」

  伊库塔倏然眯起眼睛。传入耳中的异国名字,仿佛打开了记忆的抽屉。

  「《爱恶作剧的派特伦希娜》……是取自前尼塔达亚的童谣吗。」

  「喔,你连这首童谣都知道啊……对了,你母亲本是齐欧卡人。这首童谣在那边意外地知名,听过也不稀奇。」

  也许是发现出乎意料的联系使她心情愉快,女子加深笑意在敌国土地上自我介绍。

  「就像你发觉的,我原本是童谣的主角,是乖孩子哈洛憧憬不已的坏孩子英雄。依照你的说法来解释,算是另一个人格吧。」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起、遇到了什么事才变成现在的状态?」

  「任君想像。那些事我不想一一提起——不过,你大概猜得到吧?只要看看我们,至少想像得到我们是在哪种地狱中长大的。」

  她只语带保留地这么回答,没有多说。也许是落败的纪念仪式到此结束——直到一秒前散发的开朗气息销声匿迹,属于间谍的冷意再度笼罩了她。

  「好了——差不多该结束了。」

  话说到一半,她已经单膝跪在长椅上,身体紧贴着伊库塔。那姿势在旁人眼中就像一对情侣在接吻,然而——女子左手散发锋利光芒的小刀抵着青年的脖子。

  「士兵埋伏在那边那栋房子二楼,准备在紧要关头来一发狙击——对吧?」

  「…………」

  「很可惜,你们错过了时机。当我移动到被你遮住的这个位置,风枪便无法开火。而且……在使出其他任何手段之前,我都会早一步割断你的咽喉。」

  派特伦希娜妖媚的嗓音落入青年耳中。原先对于暗杀手段的忌讳已排除在意识之外。在间谍活动失败后,她所能做到的最后一件工作,只剩下杀害往后将对齐欧卡构成最大威胁的此人后逃亡。

  「——不过,我不明白。明明好不容易赢得了谍报战,你为何要做这种近乎自杀的举动?明明只要毫不犹豫地解决掉我就行了。」

  带着疑问和嘲弄的话语于近在咫尺处响起。哈洛正看着——她与伊库塔交谈。在用上最终手段的她心底,哈洛束手无策地看着一切即将再也无法挽回的瞬间发生。

  「想留下遗言就说吧。我对于你在死前会说些什么,也是有点感兴趣。」

  派特伦希娜带着一脸决定取他性命的表情,向猎物提出最后的游戏。伊库塔听到之后,任凭利刃架在脖子上随意地点点头。

  「……对啊。我是有话想说。」

  他同时直视着哈洛的眼眸。

  ——咦?

  他们四目交会。哈洛穿透派特伦希娜,在她这个表现在外的人格底下与伊库塔互相凝望。派特伦希娜惊讶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哈洛,你是坏孩子。」

  青年说出的第一句话,比任何利剑更加锋利的狠狠刺进她的胸中。没错——自己是个坏孩子。这个事实一旦曝露,就再也得不到任何人的爱……

  「一个很坏的坏孩子……就像我们所有人偶尔都会耍坏一样。」

  被伊库塔的下一句话打个措手不及,哈洛再度抬起正要垂下的眼眸。

  ——啊……

  她原本以为坏孩子是句责备。不过并非如此。青年注视她的黑眸散发温柔的光芒,不带丝毫要定罪的意图。

  「不过,这样就好。即使你不是乖孩子,并不纯真善良,就算玷污双手罪恶满身——也有一个地方会宽恕这一切。」

  他缓缓地向藏在恶意底下的哈洛伸出手。既非定罪也非要求她赎罪,仅仅伸出手迎接对于自己无法当个乖孩子感到彻底绝望的少女。

  「回来吧。你迟迟不回来,我们一直都在等你。」

  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打听。你是谁都无所谓——哈洛到了此刻终于体认到,黑发青年是打从一开始就抱着那个决心来见她们的。

  「是乖孩子也是坏孩子的哈洛——我们每个人都很喜欢你。」

  在结局即将来临之际,她发现——自己早已被深爱着。

  「…………咦……?」

  结束最后的游戏,准备以小刀割断伊库塔咽喉的派特伦希娜动作轧然而止。

  「…………拜托,哈洛。别闹了。」

  她的手腕被抓住了——被右手,哈洛的惯用手。右手像把老虎钳般发挥从平常的她身上无从想像的力道制住持凶器的左手,令左手动弹不得。

  「住手——现在是我出场的时候吧?难得我正要把一切全部毁掉耶?」

  派特伦希娜陷入恐慌状态。她无法理解——为了使哈洛在地狱深处存活下去而诞生的她,完全推断不出来哈洛为何在此时阻止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阻止我?什么善意、奉献的,我们要彻底践踏破坏那些玩意——这不是我们的心愿吗!不是我们一直以来生活的地狱的规则吗!」

  她还不知道,自己认识的地狱并非这世上的一切。

  「明明决定了,为什么你事到如今还——啊!」

  尖叫声突然中断。派特伦希娜被来自内在的抗拒压倒,脑袋猛然向后仰——接着无力地颓然垂下。

  然后——女子颤抖的双唇吐出虚弱又沙哑,却属于伊库塔熟悉之人的声音。

  「……我的、心愿……」

  她低垂的头慢慢抬起。哈洛玛·贝凯尔按住依然稍有放松就会失控的左臂,带着一脸又哭又笑的神情表明心绪。

  「…………心愿、刚刚、实现了…………」

  一步、两步、三步——哈洛按着左臂从青年身旁向后退……建立在无数自我欺骗上的善恶两面性。她亲自否定了作为双重人格基础的报复冲动,面对长久以来遗落的真正心愿。

  「……啊啊——」

  一直当个乖孩子没得到回报的她。

  因为继续当乖孩子无法生存而萌生恶意的她。

  相信不是乖孩子就没资格被爱的她。

  只要一次就够了——她希望有人告诉她,就算你是坏孩子我依然爱你。

  「……伊库塔先生……」

  那个心愿在此圆满。不,是她刚才终于得知早已如愿以偿。

  为什么没发现呢——自己如此幸运地拥有一群好同伴。不必开口表明自己想要被爱、不必支付被爱所须的代价——身边也有这些人纯粹地爱着她、接纳她。

  在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幸福笼罩之下,哈洛面露微笑。笑得无比心满意足,无比澄澈透明。

  没错,所以——为了保护那些同伴。

  「……能够遇见你们,真好……!」

  她向恶意的左手夺过小刀,毫不犹豫地刺向脖子。

  他呼唤狙击手【托尔威】的名字,几乎同时抛开拐杖整个人扑了过去。

  「喔喔——!」

  哈洛右手的小刀被子弹弹飞,伊库塔在此时整个人扑了过来,抓住她的右臂一起倒在地上,连手臂带身躯按住哈洛。

  「——不行,伊库塔、先生——放开、我——!」

  「谁要放手!」

  哈洛神色悲痛地试图推开青年。这也难怪——她的左臂依然挣扎着渴望杀害伊库塔。但伊库塔完全没把那个威胁看在眼底,仅仅倾注全力阻挡她企图自杀的右臂。除了绝不让哈洛死去的想法,他的行动没掺杂任何杂质。

  「求求你,放开我——让我死——不然、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我不要!」

  哈洛渴望自尽成功。虽然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的性命,伊库塔还是坚持不允许。

  「我才不让你死!我不会再让骑士团的任何人比我更早死去……!」

  他在刹那间猛然动脑思考,寻找解决一切的方法。狙击手的位置太远无法立刻赶到,现场只能靠他设法解决。

  ——爱恶作剧的女孩派特伦希娜,今天是你遭报应的日子。

  这儿那儿的恶作剧全被发现,狠狠挨了骂满脸是泪——

  他选择的结论,竟然是唱歌。

  伊库塔回忆起沉淀在陈年记忆深处的歌词与旋律,在哈洛耳边开口唱着。

  ——来了来了她来了,穿红围裙的妈妈。

  和女儿一起陪不是,手牵着手回家去——

  挣扎扑腾的左臂颤抖了一下停止动作。这首童谣是「她」【派特伦希娜】诞生的起源。对她来说熟悉无比的旋律,加上了从未听过的歌词。

  ——妈妈告诉抽泣个不停的女儿,「今天的晚餐要做炖菜。」

  那是她最爱吃的一道菜,泪水转眼间止住了。

  满心幸福的边走边唱,一路走到厨房和妈妈一起做菜。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们的工作吧。」——

  当满怀温柔的童谣迎向幸福结局时……哈洛的左臂已在不知不觉间平静下来……宛如听着母亲唱起摇篮曲安宁入睡的孩子。

  「……正规歌曲里没有的第十一段歌词。这是妈妈我编的。」

  伊库塔保持抱住哈洛的姿势悄然告诉她。一滴泪水从压在他军服上的眼角顺着脸颊滴落。

  「我很担心你。你四处恶作剧后有没有好好回家呢,我唱完歌总是很挂心……所以忍不住自己编了结局。一段关于贪玩的爱恶作剧女孩,回到有家人等候的温暖家园的歌词。」

  哈洛仰望天空,令人怀念的暮色映入眼帘。她不经意地侧耳聆听——远方传来小孩子们踏上归途赶着回家的声音。

  「——太阳快要下山了。回家吧,派特伦希娜。回家吧,和哈洛一起回来。

  整天四处玩耍,你应该饿了吧?我们一起做饭吃。」

  伊库塔呼唤。他坚持不肯放松紧紧拥抱她的力道,仿佛要将那宝贵的生命紧锁在臂弯不放。

  「和你最喜欢的大家一起,围坐在温暖的餐桌边——」

  天色渐渐转暗。某处传来乌鸦的叫声。

  这一刻——不论是乖孩子或坏孩子,暗红色的夕阳都带着同样的温柔洒落在他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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