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尾声

  关于帝国与齐欧卡的胜败,两国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发表官方看法。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两国从那个阶段起,众人对于要主张「战胜」还是「战败」在意见上发生了分歧。是未能攻下帝都而撤退的一方输了,还是在那之后立刻发出战败宣言的一方输了?事实与面子与外交势力关系交织在一块,形成非常复杂的问题。虽然比较双方军队的耗损率,这种情况正是由于双方受创无法再战造成的「平局」。

  只是,帝国基于这些情况,早一步采取了具体行动。得到国民议会支持的女皇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提议展开和平谈判,以实现两国之间的永久和平。一方面因为厌战热潮高涨,不仅在帝国内部,齐欧卡方面的有识之士也对此发出了赞赏。

  恢复外交活动后不久,女皇推动帝国民主化一事传遍了帝国与齐欧卡。在引进共和制方面,我们想仰赖作为前辈的贵国的经验──女皇亲口说出的那句话,使得两国外交官全都大吃一惊。不过,日后的历史证明她是认真的。短短两年后,女皇宣布废止卡托瓦纳皇室。再经过五年之后,她也主动退位。

  *

  在吹著宜人清风的某一天下午两点。一名男性肩头背著长方形的行李,站立于一户盖在宽敞建地内的大房子玄关门口。

  「呃……是这里吗?」

  男子喃喃说道,从口袋里掏出便条纸。比较上面写的地址与眼前的房子。他确认自己似乎没有弄错,正想鼓起勇气敲门──

  「欢迎光临~!」

  大门早一步打开,一名年约五岁的孩子出现在门后。虽然对突然的情况感到吃惊,男子迅速蹲下来对上孩子的目光。

  「啊──午安。那个,我名叫托尔威‧雷米翁。你爸爸或妈妈在家吗?」

  「托尔艾──啊!我知道,你是爸爸的朋友!进来吧!」

  「可以吗?那、那我就打扰了。」

  尽管有些困惑,今年满三十二岁的托尔威‧雷米翁踏入屋内。鞋子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玄关映入眼帘。虽然有几双看来属于这家人的鞋子,访客沾著泥泞的鞋还只有他这一双而已。

  「这边!这边!跟我来!」

  孩子活泼的带路,他跟在后头在走廊上前进。这是一栋相当大的宅邸,不过对于生在雷米翁家的他来说,还不至于对为此感到困惑。他们不到一分钟就抵达看似起居室的房间门口,孩子在托尔威的关注下大大地打开那扇门。

  「爸爸~有客人!」

  「喔,欢迎。第一位是梅尔凯去迎接的吗?」

  坐在窗边藤椅上的微胖男子──今年满三十二岁的马修‧泰德基利奇望向房间门口。在目光交会的两人交谈前,先跑进房间的孩子大声地说:

  「爸爸~这个人是托尔艾吧!你的朋友托尔艾!」

  「是托尔威。你喜欢擅自把词汇改成好念读音的毛病又犯了。不过,你有好好地迎接客人很了不起。乖乖~」

  「嘿嘿嘿~!」

  马修用属于父亲的手抚摸孩子的头,完成鼓励迎接访客任务的孩子。托尔威对那一幕露出微笑,走向老战友身旁。

  「午安,小马。你儿子长得很好呢,长得像波尔蜜小姐吗?」

  「嗯~姑且不论长相,性格很难讲。我小时候似乎也像那个样子。」

  「喔,这样吗──啊,还有两个孩子也在吧。在那里和那里。」

  托尔威这么说著瞥了头顶一眼。一楼的起居室设计成两层楼高的开放式天花板空间,从二楼走廊可以眺望起居室全景。那边有两个孩子躲在家俱后面。在托尔威看来,他们比迎接他的孩子大两、三岁。

  「他、他发现了,队长~!」「撤退!撤退~!」

  孩子们慌张地嚷嚷著溜走。现役狙击兵看著他们的模样,他身旁的马修露出苦笑。

  「爱丽滋和鲍夏总是那样。看到他们我就想起你们兄弟……虽然我家的是姊弟。」

  「啊哈哈……孩子玩扮军人游戏是必经之路,我以前也常常玩。」

  他们彼此想起童年,感到很怀念。这时──另一个人走过走廊的脚步声传来。两人同时望了过去,只见房门再度大幅敞开,一名给予人温和印象的高个子女性跟在梅尔凯后面走了进来。

  「爸爸!这次是哈洛来了!哈洛!」

  「呃,打扰了……啊!马修先生、托尔威先生!好久不见!」

  「嗯,你看起来精神也很好──」

  马修正要和同伴打招呼,说到此处却突然闭上嘴巴。他突然面露疑惑之色,托著下巴直盯著新来的访客。女性困惑的歪歪头。

  「那──那个,怎么了?」

  「…………我可不会因为很久没见面就上当。你不是哈洛,是派特伦希娜对吧。」

  马修犀利地指出这一点。一听到那番话,至今装出温和印象的女子──派特伦希娜一下子露出彷佛注视著深渊底部的表情。

  「……不会吧,居然被胖子看穿了……我再也当不了间谍了……」

  「少瞧不起人!不是你退步了,是我很努力!别看我这样,最近也培养了看人的眼光!」

  「嗯,我知道。毕竟小马你可是十年后的元帅头号候选人。」

  托尔威笑咪咪地赞美朋友的活跃表现。此时,派特伦希娜沮丧的表情转变成笑容。她用截然不同的口气说道:

  「呃,惊动大家了。抱歉,派特伦希娜说她无论如何都想试试能不能骗过你们。」

  「啊,这次确实是哈洛了。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是的!虽然待在军中同样的单位,因为现在就任研究职位,我缺乏运动有点变胖了。」

  「哈洛小姐不久前发表的战场医疗论文,在军方也深受好评。我也仔细阅读过,关于截肢手术术后恢复率的统计数据特别令我惊讶。没想到死亡率居然那么高……」

  「哇,真开心,你看过了呀!我也努力的收集了数据,但愿能够成为今后改善方案的基础……」

  三人立刻互相报告近况。由于许久未见,可以聊的话题要多少有多少,但这么一来却会错失告一段落的时机。在那种情况发生之前,马修率先从椅子上站起来。

  「……别一直站著说话,坐下泡个茶吧。」

  「赞成!待会殿下也会过来对吗?」

  「虽然计画是如此,毕竟她很忙碌,也可能很晚才到──来,我们去那边的房间。」

  屋主带头在房间内迈步,三人直接走到接待室。

  「……不过,从那以后都过了十年吗?无论帝国和齐欧卡都发生了许多变化啊。」

  马修将三人份的茶水注入每个人的茶碗中同时说道。由于过去大都是由哈洛泡茶,在自己家中接待朋友的马修有种新鲜的心情。虽然他为了稍微弥补他与哈洛的泡茶技术差距,试著用了最昂贵的茶叶,但多半是杯水车薪。在茶碗分给每个人之后,托尔威开口:

  「是啊,虽然总会照习惯说出来,国家毕竟已经不是帝国,而是卡托瓦纳共和国了。先前部下告诉我,最近的孩子好像都说国名是卡托瓦纳。」

  「因为光说共和国分不出是哪一边……不过,真没想到帝政会像这样在转眼间结束。虽然从成立国民议会起就有这种趋势,我还以为会花费五十年慢慢地改变。」

  「因为殿下以惊人之势加速推进啊。刚成立时遭到嘲笑的国民议会,如今已是优秀的国家领导机构。殿下本人现在也在议会中十分活跃就是了。」

  马修这么说著,喝了一口自己泡的茶。味道虽然不差,但还是有些生涩。他给自己打了六十分,放下茶碗。

  「与那方面相比,军方的变化还算平稳吗?──然而,还是与十年前截然不同。特别突出的是与学术领域的合作吧。虽然因为近期避免了战争,整体而言有裁撤部队的倾向,在军事领域的研究反倒给我十分兴盛的印象,听说这一点在齐欧卡也一样。」

  「气球与膛线风枪与爆炮──因为直到十年前为止,在短时间内接连发生了技术革新。应该是两边都切实感受到发展技术研究的重要性了吧?」

  「虽然双方明明不再是敌国,对下一场战争的准备没有结束的时候,令我感到心情很复杂……往后不管完成怎样的新兵器,老实说我都不想再跟齐欧卡交战了。」

  「海军那边情况如何?听说波尔蜜小姐晋升为海校了。」

  「和陆军同样有裁减部队的倾向,但尤尔古斯上将依然很努力。前阵子总算把第一舰队所有船舰换成爆炮舰了。只是那个人本身讨厌爆炮,还抱怨过下次的战争看来会没有乐趣。」

  「之前你们还曾有要由谁入籍谁家的问题吧。关于这方面,现在与过去相比看来没有太大的改变……」

  「与其说看起来,实际上是没有改变。由于在海战的那场联合作战分毫不差地决定了胜负,我和波尔蜜在维持陆海合作的意义上都越发难以移籍到其中一边。所以我们一家人的房子也盖在这种不靠内陆也不靠海的微妙地点,虽然我很中意这个悠闲的地方。」

  「孩子出生的步调也很快呢。在波尔蜜小姐肚子里已经有第四个了?」

  「那孩子上个月出生了,波尔蜜正在催我快点生第五胎。那家伙很喜欢小孩啊。我也不讨厌,不过实在觉得生到四个左右可以停了……」

  马修脸上明显露出烦恼的表情,抱起双臂。发现两人以欣慰的眼神注视著他,马修慌忙摆回原本的姿势。

  「喂,别总是只叫我讲,那你呢?托尔威。我们彼此年纪不小了,你差不多也该有一、两个桃色传闻了吧。」

  「嗯、嗯~桃色传闻……这个嘛,我在父亲推荐下相亲过几次……」

  「你当然是人人争抢的对象了。那结果呢?」

  「不管哪一位,感觉好像都不怎么合得来……啊哈哈哈,果然没嫁给阿伊或雅特丽小姐是个失败吗~」

  「虽然口气像在开玩笑,你几乎是认真的吧。哎呀~事到如今我不感到惊讶……不过如果要找像他们两个人的对象,你大概花费一辈子也是单身喔。」

  马修殷切的考虑朋友的未来说道。托尔威听到之后思索一会,改变话题:

  「……虽然不是我,哥哥们那边好像有点苗头……吗?」

  「萨利哈史拉格上校和斯修拉中校?喂喂,对象是谁啊?」

  「嗯──斯修拉哥向米特卡利夫少校求婚了。但目前她好像并未接受……」

  马修将茶送到嘴边的手顿住,浑身僵硬。反应虽然没有那么夸张,坐在对面的哈洛也一脸惊讶。

  「…………真的吗?向那个『魔鬼』米特卡利夫少校求婚?你、你哥还真厉害……」

  「苏雅小姐没有那么可怕。虽然在伊库塔先生刚去世后她有一段沉郁时期……她在本质上是纤细懂得体谅的人。若是明白这一点向她求婚,那么希望斯修拉夫中校务必要努力。」

  「他发展到求婚前的过程有一点问题……斯修拉哥一开始好像是推荐萨利哈大哥当米特卡利夫少校的结婚对象。他们两人编组在同一个部队总是吵得很凶,却以奇迹般的平衡带来好的结果……斯修拉哥对这一点评价很高,因此向她推荐了大哥。」

  「……我害怕听到结果。然后来怎么样了?」

  「……结果米特卡利夫少校拒绝了,她说与其跟那种人结婚,她宁愿从部下里抽签挑出一个人选……」

  马修想像著那句辛辣的台词,很想抱住脑袋。不过,托尔威又往下说:

  「问题是从这里开始的。明白她不太可能与萨利哈大哥结婚后,听说斯修拉哥思考半晌,向她提议──那与我结婚如何?」

  第二度的沉默笼罩在三人之间。哈咯战战兢兢地开口:

  「那、那个……难道说,求婚就是指这个……?」

  「没错……该说遭到拒绝也是理所当然吗?甚至连我都想去找米特卡利夫少校道歉……」

  「……照你这种说法,事情还有后续?」

  「……嗯。因为斯修拉哥非常有耐性。在米特卡利夫少校拒绝后,他好像点点头说了『我等两年后再问你』。」

  「两、两年后……吗?」

  「嗯。斯修拉哥是这么说了以后,两年后真的会问的人。我想他现在一定在做各种准备,好让下次挑战求婚时有胜算。不过……事情发展成这样,老实说我也无法预料之后的情况……」

  托尔威的语气带著八成的不安与两成的期待。马修在脑海中想了想这件事,放弃地耸耸肩。

  「……嗯,唉,对于双方都只能说你们加油吧。不过,斯修拉夫中校虽然是个木头人,相处起来就会发现他是好人,更重要的是,有人向米特卡利夫少校求婚倒让我有点安心。一直背负著伊库塔的阴影太可怜了。」

  马修语带叹息地说。托尔威愣愣地看著他的脸庞。

  「咦……?抱歉,小马。你刚才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啊?……咦,等一下,难道你没发现吗?虽然部队不同,你们有不少机会交谈吧?」

  马修惊讶地说,在他察觉的范围内说明了当时两人的关系。托尔威就像面对数学难题般抱起手臂。

  「……我一点也没发现。因为她总抱怨阿伊,我以为他们感情不太好。」

  「你瞎了吗!世上的人表达爱意的方式并非都像你那么坦率!」

  连马修也忍不住吐槽。对于年过三十社交意识还像十几岁时一样的朋友,他感到傻眼又感动,同时朝另外一个朋友拋出话头。

  「……那哈洛怎么样?你那边的环境与人见面的机会很多吧?」

  「嗯~这个嘛……的确有人向我表达过好感。可是……我也和托尔威先生一样,是没成功嫁给伊库塔先生国的国民……」

  「我明白,哈洛小姐。我非常明白。」

  「不要心有灵犀!别建立奇怪的国家!那个国家的居民还有几个人啊!」

  马修在互相颔首的两人面前大喊。哈洛就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开口:

  「我顶多是在边缘炒热气氛的小人物……不过像娜娜克小姐,可是住在那个国家中央的人。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喔,那家伙现在也活力充沛地在犹纳库拉州担任席纳克族的领导者。阿尔德拉神圣军从大阿拉法特拉山脉撤走后,据说零星有她的同胞重返山上。只是──已经在平地生活扎根的家伙好像不少,娜娜克本人今后好像也会把经营重点放在平地上。」

  说完他所知范围内的近况后,马修一度闭上嘴巴,又忽然想起般补充一件事:

  「虽然不知道她有没有桃色传闻……我曾被卷入那家伙和米特卡利夫少校面对面喝酒的场面。那可是一整晚被迫听她们咒骂、抱怨与依恋伊库塔的地狱之宴。唉,虽然她们两个隔天早上都变得神采奕奕是好事……」

  「娜娜克小姐在伊库塔先生接受国民审判时忙著照顾席纳克族的同胞,自己无法参与这边的状况……与直接跟他本人见面交谈过的苏雅小姐相比,那是另一种痛苦……下次见面的话,我想和她们两个好好聊聊。」

  关心两位女子心情的哈洛说道。马修与托尔威抱著怀念的心情,看著她展现与从前丝毫不变的温柔。

  *

  对于昔日奉为老师的女子,男子有一段难以理解的记忆。

  领悟到其人格的堕落已不可逆转时,男子决心亲手让她失势。他希望自己更早发觉──不过,他对于下手本身并不迟疑。纵使被人责怪忘恩负义、被人诋毁为背叛者,他无法放著面目全非的老师不管。

  只是──当最后一天来临时。当他这个人出现在她眼前,要葬送作为政治家的她之际。

  老师面带微笑地看著他。

  男子不明白。她为何对背叛自己的男子投以那样温暖的笑容?直到今天为止,他都未能掌握那个笑容底下的真实想法。

  而此刻,男子奇异地置身于与当时的老师完全相同的状况中。

  「──请你让出那张椅子的时候到了,卡克雷阁下。」

  耸立于齐欧卡共和国首都诺兰多特中央的议事堂,执政官办公室内。一名男子参加每次的选举并成功地一再当选捍卫到底的根据地,在此刻首度响起夺走其宝座者的声音。

  「……这是迟来的反抗期──不,单纯是到了羡慕父亲所有物的年纪吗?可是就我而言──比起这个,我更想送齐欧卡军最高司令官的椅子给你。」

  悠然的坐在房间深处的椅子上,身穿深蓝色西装外套与长裤的壮年男子──齐欧卡共和国前任执政官阿力欧‧卡克雷如此说道。并排站在他眼前的人,全都是十分熟悉的面孔。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米雅拉‧银、塔兹尼亚特‧哈朗、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葛雷奇‧亚琉萨德利。于十年前大不相同的是,他们所有人都穿著正式服装而非军服。

  「很遗憾,他说他不会接受那份礼物。因为每个人喜欢的座椅触感各有不同,勉强别人坐在不适合的椅子上可不好,阿力欧。」

  「白翼太母」用讽刺的语气说道。那个别名,如今已成为她广为民众所知的昵称。整合齐欧卡国内所有少数民族,得到他们莫大支持的前海军少将──在战场上曾是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盟友的她,如今在政治领域与他并肩奋战。

  「没想到相当于我义子与义女的两个人,居然会同时反叛……我看起来或许不怎么沮丧,但也受到很大的打击。我可以要求说明吗?为什么你们选择了这条路?为什么在我的政权下当军人做事不行呢?」

  「你、你,究竟用哪张嘴说这种──!」

  对方的问题令米雅拉十分惊讶地开口。不过,一旁的约翰伸手制止她。

  「由我来说,米雅拉……他是我的养父。」

  约翰的脸上同时带著复杂的感慨与觉悟。米雅拉体察他的心情,退后一步。

  「…………」

  于是,青年与养父面对面。这不可能是场单纯的亲子对谈。他正是七年前宛如彗星般降临政界,在短时间内赢得巨大支持,在之前的选举中终于击败阿力欧‧卡克雷的青年才俊。前齐欧卡共和国陆军少将──现任齐欧卡共和国执政官约翰‧亚尔奇涅库斯。

  「我很尊敬你,卡克雷阁下。多亏有你发觉我的存在,在你的支援下磨练我的才能,我才得以成为能深入参与国家前途的人物。在当军人时,我一直满心想回应你的期待。」

  「…………」

  「但随著时间流逝,我发现了。你期望我成为英雄,但并不期望我得到幸福。因为认为两者在根本上无法兼顾是你的哲学。知道这一点之后,我苦恼不已……很快地想到一件事。让拥有这种思想的人担任这个国家的代表很危险。

  齐欧卡在我的牺牲之上繁荣──事情如果只是这样,我或许能够接受。因为我的存在只是作为权宜之计的特例,不会再有人像我一样被献祭。可是,你希望这种机制永久化。你的目标是成立一个不断供应英雄当成国家运作燃料的社会。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一点。」

  约翰一脸苦涩的告白。对于儿子的挣扎,阿力欧坦然地回应:

  「无论任何社会,都会有一定数量的阶层遭到剥削。是奴隶?劳工?还是底层民众?──不管挑选谁、怎么命名,最终的差异只在于从何处剥削而已。

  然而……在这些人当中,只有英雄很美对吧?为了众人而非自己奋不顾身的战斗,这样的人类无庸置疑高洁吧?既然经营国家总是需要燃料──我想期待人类之中最美的存在。因为像这样走下去的国家,正是全世界最美的国度。」

  阿力欧以诉说理想的声调说道。不过──现在的约翰对那种「美」的姿态断然地提出异议:

  「……在你要建立的国家中,英雄是唯一美丽的存在。对于其他数万倍靠剥削他们维生的人,接受这种状态运作的社会,我不忍卒睹。」

  「如果你主张负担应该平均分摊,乾脆尝试共产主义吧。你将会发现,人类是多么不适应整体均等作业的社会。我可以断言──无论将我赶下台的你想像的是怎样的社会,那里无一例外的都有某种剥削的结构。当你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时,一定会这样盼望:『事情不该如此的,有没有英雄能从某个地方过来帮助我──?』」

  阿力欧谈论对方应该最为厌恶的假设。不过,约翰并未退缩。从再度找回睡眠起直到现在积累的许多思考支持著他,让他无所畏惧。

  「我绝不会那样期望。我设想的是由并非英雄的许多人来经营的国家。或许离完美很遥远──即使如此,也不会放弃任何事物。就算剥削的结构不可避免,应该也能依时期与场合而定更换对象。有时候谁来付出,有时候谁来得利──等这种应对机制成为当然的状态,成为付出与得利皆是理所当然的社会时,我认为那种型态将会有别于剥削。」

  约翰目不转睛地回望著养父说道。阿力欧感到很佩服──撼动对方的信念与价值观是他的看家本领之一。更何况虽然是收养关系,眼前的青年也是他亲手养大的儿子,他深知他的才智有什么习惯与方向。阿力欧本来能够自由自在地让约翰陷入迷惘与迫使他听信──然而,这一招对现在的约翰一点也不管用。

  「────嗯?」

  嘴角突然有种奇妙的异样感,男子伸手一摸,指尖感觉到微微抽搐的嘴角肌肉──他正在笑。不是平常像面具般的完美政治家笑容。不知不觉间,胸中怀抱的感情让他笑了。

  「……啊啊──」

  他对自己的迟钝涌上苦笑──试著当成自己的事来感受,因果实在太过明显。答案近在眼前。这名年轻人,由他栽培,整个人生应该被他利用殆尽的儿子──现在发展出与他截然不同的思想,与志同道合的同伴们一起向他竖起叛旗。

  「──原来是这种心情吗?老师──」

  阿力欧领悟,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他接受了在此刻浮现微笑的必然──没错,因为父母为孩子的自立感到欣喜是当然之事。

  最后的反抗意识从阿力欧心中消失。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坐了许多年的椅子上站起身。

  「抱歉,耽搁了时间,椅子让给你──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房间,约翰。」

  他这么说著迈开步伐,在挺起胸膛伫立的儿子面前停下脚步。阿力欧伸出手,轻轻抚摸约翰的头发。就像从前约翰还小时曾做过的那样。

  「……也许是找回睡眠的影响,你的头发变成了灰色。虽然之前的白发非常洁白美丽──」

  「…………」

  「──不过,现在的灰色的确也不差。这是知晓许多事的颜色。保持灰色接纳并不黑白分明的世界向前迈进……灰色正是为了政治家存在的颜色。」

  男子说完后收回手,与约翰擦身而过。离开办公室时,他没有回头望著儿子直接说道:

  「虽然方向与战场不同,这里也是严酷的世界──加油,我的儿子。只是,如果你不希望我回到那张椅子上,就千万别露出破绽。」

  最后留下这句话,他离开了房间。约翰转身注视他的背影──一语不发地深深鞠躬。

  阿力欧沐浴在议员们各式各样的目光中走出议事堂,外面天色微阴,滴滴答答地下著小雨。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一名年纪与他相仿的女性持伞伫立在那里。

  「辛苦了,老公。」

  「──莎拉姆?」

  阿力欧意外地瞪大眼睛注视妻子。莎拉姆走了过来,将丈夫纳入伞下。

  「你会过来议事堂真少见。怎么突然来了?」

  「因为很可能看到你落败的场面,我来看热闹。」

  一脸认真的莎拉姆若无其事地回答。阿力欧忽然笑了。

  「的确正是如此。我被儿子他们狠狠的击败,赶下我很中意的那张执政官椅子。」

  「太好了。」

  「太──太好了?」

  那句话就连阿力欧听到也不禁双眼圆睁。无视于丈夫的惊愕,莎拉姆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他。那看来是张新闻剪报,上面记载著前马姆兰观光地区的宣传文案。

  「我一直想去这里看看。因为单程旅途就超过一周,之前很难开口约你。不过,既然你不再是政治家,应该很有空吧。要不要一起去?」

  「……不,我并非不再是政治家……」

  阿力欧困惑地说到一半,话尾在妻子直盯著自己的双眸前消失了。男子忽然一笑双手扠腰。

  「……唉,这样也好。我至今当政治家当到腻了,接下来试著认真当你的丈夫一阵子也不坏。」

  「真体贴。可是老公,你知道丈夫是怎样的工作吗?」

  她拋出非常辛辣的问题。阿力欧托著下巴思索。

  「政治家是致力于提升民众生活水准的工作。那么,总之丈夫是……讨好你让你露出笑容的工作吗?」

  他略带讽刺的这么回答。莎拉姆轻轻摇头。

  「那是二流的丈夫。一流的丈夫──是和妻子一起得到幸福。」

  她如此告诉他,同时轻轻一推丈夫的背,并肩迈开步伐。在下著小雨的黄昏前,两人就这样自议事堂门口离去。

  三人中间穿插用餐一直聊到天亮,各自在房间睡了一觉后于上午醒来。他们整理好仪容,再度聚集在起居室内。

  「聊天聊了一整夜呢。殿下好慢啊。」

  「是啊。虽然她没有联络,也许这次没办法过来。可能有什么急事──」

  马修一手端著冒热气的茶,抚摸站在桌上的搭档图开口。不过──远处开始传来类似猛烈风声的声响,传入度过早晨时光的他们耳中。

  「──?这是什么声音?从未听过……」

  「……去外面看看!」

  即使搜寻记忆也找不出真面目的谜样声音激起了马修的戒心,他交代孩子们留在家中并奔向玄关。托尔威与哈洛也跟随在后,三人冲出门外,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马修先生,在那边!」

  首先发现的人是哈洛。她发现的物体不在其他两人注视的地面,而是在接近正午的太阳正闪闪发光的空中。

  「那──那是什么?」

  马修目瞪口呆地呢喃。在浑身僵住的三人注视下,远远望去看来像一只大鸟的剪影渐渐变大,最后以接近一栋房子的大小在他们附近下降──用大车轮著陆,利用宅邸门口的道路减速并停在三人眼前。旋转的螺旋桨停止转动,咆哮般的驱动声也戛然而止。

  「──好久不见,托尔威、哈洛、马修!你们三个到都到齐了吗!」

  位于上方的窗口紧接著打开,一名女子从里面现身。三人大吃一惊地注视那张脸庞,至于她本人则跳下神秘的交通工具,在他们眼前著地。

  「抱歉,我来晚了!适应这玩意的操作比预期中来得棘手!我学会之后就飞了过来──哎呀,真是可靠的交通工具!我马上载你们搭乘看看!」

  活泼的声音传入三人耳中,被那股气势压倒的他们看著对方全身上下──及腰的美丽金发、洋溢活力与好奇心的眼眸、显示她每天四处活动的轻装、插在腰际左右两侧的军刀与短剑。

  今年满二十七岁的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就在那里。在如今帝政已经结束的卡托瓦纳,她的存在感与人称「破坏的女皇」那时相比以不同的形式没有上限地增长著。托尔威难掩惊讶地朝她踏出一步。

  「你──你变了好多,殿下。虽然先前也是如此,你在一阵子不见的期间更加……」

  「没什么,我只是尽情地多吃饭多睡觉多玩耍,还有随心所欲地四处跑而已。拜此所赐,也培养了一些体力。」

  夏米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挺起胸膛。她正要继续与三人交谈,肩膀忽然颤动。

  「──在那里,可疑人物!」

  她大喊一声同时转身拔出腰际的军刀,在空中弹开飞向自己的小石子。她凌厉的目光投向灌木丛,小小的气息在那里沙沙移动。

  「呀~又被发现了!」「本来以为这次行得通的~!」

  昨天偷看时也被托尔威看穿的马修的儿女──爱丽滋和鲍夏慌忙冲出灌木丛。预测到两人试图逃回家中的行动,夏米优叉开双腿拦住他们的去路。

  「敢躲藏起来狙击我,胆子真大──马修,是你的孩子吗?」

  「是、是的,是我的长女爱丽滋和长子鲍夏。很抱歉,他们喜欢恶作剧──你们俩还不向殿下道歉!」

  「呜哇~!对不起!」「对不起~!」

  无路可逃的孩子们哭著道歉。夏米优不解的歪歪头。

  「喂,你们哭什么。游戏才刚开始吧,我可不和爱哭鬼玩喔。」

  「……咦?」「你要陪我们玩?」

  「什么陪你们玩,不是你们先开始的吗?因为一次袭击失败就放弃那怎么行,试著列出应反省之处改善行动方案,下一次漂亮地射穿我的眉心吧!」

  别说斥责,她反倒像在煽动般地说道。她露出大胆的笑容向惊讶的孩子们补充:

  「不过,玩游戏前先告诉对方是礼貌。单方面的射击一无所知之人这种战斗方式无异于卑鄙小人。在真正的战场上还情有可原,但这里是和平的地方。如果再次做出同样的事情,你们不仅是卑鄙小人,还会沦为危害和平的恶徒喔?」

  「我、我才不卑鄙。」「我不要当恶徒~!」

  「那就好。我也可以省下惩罚你们的力气。好了──继续开始吧。看你们腰际插著木棍,再来是想打白刃战吗?」

  夏米优这么说道,同时解开别著双刀的腰带交给托尔威保管。她两手握住从宅邸建地内随意找来的两根树枝当作代替品。左短右长的形状,类似于她随身携带的武器。

  「好了,放马过来。我陪你们训练!」

  「哇、哇~!」「喝啊~!」

  孩子们开心地扑向从天而降的游戏伙伴。马修瞪大眼睛凝视著夏米优挡下那记斩击的动作。

  「喂、喂……你们看看那个……」

  不断连续移动也不失去重心。轻松让顺势劈来的攻击落空的双刀技巧。虽然是陪小孩子玩,她的动作背后明显有高水准的「武艺」。就算现在袭击她的不是小孩而是两个匪徒,在他们眼前发生的事也不会有所差异。

  「……我看得出来,马修。简直像看到雅特丽小姐一样──」

  托尔威以感动得发颤的语气说道。这时候──观战也即将落幕。连一下也没打到对方,被耍得团团转的两个孩子达到体力极限,趴倒在地上。连一口大气也没喘的夏米优与他们形成对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们缺乏训练!从跑步开始从头做起!」

  「呜呜~」「输、输了~」

  夏米优笑著低头看向疲惫不堪的孩子们,拋开树枝走回三人身边。托尔威归还保管的双刀同时开口:

  「你的动作非常出色,殿下。你正式学习了剑术吗?」

  「唔,向伊格塞姆荣誉元帅学了一点。好歹身佩双刀,不懂一点心得怎么像话。」

  「咻~!夏米优好帅~!」

  称赞她的另外一个声音传入三人耳中。他们惊讶地看过去,发现夏米优搭乘的交通工具中垂下梯子,同样很熟悉的两个白衣身影正爬下来。脚步摇摇晃晃带著单边眼镜的男子跟在黑发女子背后降落地面,在险些倒下时被女子一把扶起。马修惊讶的向直接搀扶著他走过来的人开口:

  「……原来是瓦琪耶和约尔加吗!你们也和殿下同行?……话说,怎么有一个倒了?」

  「他晕机了。不知道是因为机体是头野马,还是操纵太狂野,这玩意摇晃得很厉害。」

  回答问题的并非瓦琪耶,而是从他们走下来的交通工具内探出头的第四个人物。男子咧嘴一笑举起手。看到即将年满四十岁的暹帕‧萨扎路夫,马修、托尔威、哈洛脸上同时迸出光彩。

  「──萨扎路夫中将!你也在吗!」

  「喔,刚才本来想下来,但我也觉得头晕。现在总算好了一点──嘿咻!」

  萨扎路夫没用梯子直接跳到地面上。当他走过来七个人聚在一块,马修问起一直好奇的事情。

  「我完全忘了问……这台交通工具是什么?好像是从空中飞来的,不过说是气球也没看到气囊……」

  「呵呵呵,想知道吗?」

  夏米优偷笑著说出引人著急的台词。没有等人回答,她就向充满兴趣的三人展开说明:

  「这种交通工具叫飞机。是精灵们创造的太古技术,在阿纳莱博士所说的超古代文明中日常使用的机器。透过与气球不同的机制,可以在空中自由地飞翔。」

  「自由地……具体来说呢?」

  「说是在空中飞行的马车,这样比喻太慢了吗?虽然想不到可以比较的东西,总之这玩意速度很快!」

  夏米优以有力的语气保证。从她的口吻与眼前机体的大小想像其性能,托尔威一脸认真地开口:

  「这会引起军事革命……不,岂止如此,是流通革命啊。进入量产了吗?」

  「在现阶段不可能。这台飞机是由发掘自遗迹的零件按照精灵们的建议组装而成。虽然勉强能制造燃料,内部结构却有太多现在不可能重现的部分。不过在『神殿』可以维修就是了。」

  「你、你们搭乘那种东西吗?发生意外之类的危险怎么办?」

  「所以我说我练习过了吧。放心,紧急迫降是我的拿手好戏!」

  夏米优光明正大地这么回答,快活的笑了。托尔威感动地伫立在被那股气势压倒的马修和哈洛身旁。

  「……原来殿下是那么活力四射的人啊……」

  「咿嘻嘻~就是说吧?很了不起吧?很帅气吧?」

  瓦琪耶看穿他的感慨来到他身旁。她注视著话题中的当事人,语速不减地说道:

  「我看中的超级美少女,如今经过一再成长变身成惊人的超级美女啰!老实说,我没想到她会改变那么多,我也忍不住很兴奋!」

  她像连珠炮似的赞美好友。不过──声音突然变小。

  「正因为如此,我想让伊库塔哥看看──她这个模样啊。」

  瓦琪耶这么说出口,心中想著记忆依然鲜明的凭吊师兄的那一天。

  「……夏米优你真幸福。」

  白衣少女悄然低语。在她眼前,夏米优保持依偎著青年棺木的姿势──足足有半天连一动也不动地沉默不语。

  「为你而活,为你而死──能够让伊库塔哥做到这种地步的人,除了我听说的雅特丽小姐之外就只有你吧。被一个人深爱到这种程度,有多么难能可贵……不,你不可能不懂吧。」

  她没有回应,但瓦琪耶知道她听见了。瓦琪耶明白伊库塔‧索罗克,她的师兄──在做到这个地步之将后面的事托付给他们。所以……

  「我们全都是伊库塔哥留给你的东西。是从今以后将与你一起生活,支持你的人。不管再怎么挣扎,你都无法再变得孤独了。」

  身为以后将一直陪伴在她身旁的好友,瓦琪耶明确地告诉她那份幸福。告诉眼前的少女她收到的馈赠何等莫大无穷。

  「……如果这样你还说出讨厌自己这种话,到时候我会给你一巴掌!」

  瓦琪耶在说出口的同时立誓,以后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放弃──自己一定要看到这孩子真正的笑容。

  「────」

  依偎著棺木的少女肩膀颤抖。她的手、手臂、膝盖──逐一恢复力气。

  「──你放心,瓦琪耶。我不会再说了。」

  她这么发誓并站起身──她再也没有无法站起来的理由。

  「──嗯。真的……想让他看看。」

  托尔威也在瓦琪耶身旁静静地颔首……当时还没有任何人想像得到,那名深信自己的血统腐败,意图连国家一起葬送自己的少女──会得到许多经验、结交许多朋友,如此神采奕奕的露出笑容。

  共和制度下的卡托瓦纳居民,经常称呼现在的她是「最后的皇女」。当然──在帝政本身废止的现在,她的公开地位不再是皇族。既然主动决定将主权让渡给民众,她本身也不希望再被当成皇族对待。

  不过,与齐欧卡建立和平外交,领导国民议会达到目前的完成度,改善了无数其他社会制度的年轻政治家──在抱著敬意称呼她时,他们自然而然的称她为「皇女殿下」。她也不再拒绝其中包含的尊敬与敬爱。

  「──啊,顺便一提,我也长高了一点。具体数字是约二‧二公分左右……咦?什么,你看不出来?果然连你也这样吗,可恶~!」

  白衣文官一改变话题就突然发怒。夏米优看到之后,快步走了过来。

  「别迁怒我的骑士,瓦琪耶。虽然我明白近几年来你在各方面被我超过太多很不甘心,当然也理解你觉得我实在太帅,不敢直视的心情。」

  「你听见了吗,伊库塔哥!那个薄命美少女!居然才过十年说话就这么厚脸皮了!连我都觉得作为监护人有责任了!啊啊──可是好帅!可恶,好喜欢!小夏米优我超喜欢你!」

  瓦琪耶嚷嚷著紧抱好友。夏米优抓住她的额头把人推开,重新望向「骑士团」的三人。

  「好了──那么,我载你们三个来趟空中之旅吧。准备好了吗?」

  「……咦?你说要载我们,那个──用这玩意?」

  「这里没有其他交通工具。放心,只要由我来驾驶就不会有危险。好~快上去!」

  不给他们时间迟疑,夏米优将三个人推向飞机,同时补充说明:

  「忘了告诉你们,我搭乘这种东西当然是有理由的。你们记得在『神的试炼』时抵达的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地下设施中,精灵告诉我们的内容吗?」

  「虽然我们没有直接听到……我记得是揭露古代文明的科学技术吧。虽然前提是帝国与齐欧卡解除战争状态才会实现。」

  「正是如此,不过,在不知何时会开战的情况下,精灵们也不会同意,在两国政治体制不稳定的这十年间什么也没发生。然而──你们认为我能够建造这台机器,代表什么意思?」

  夏米优指出重大的前兆。三人听到之后,脸上掠过一阵紧张。

  「──正式的技术揭露开始了。足以一口气改变世界样貌的知识大量释出……」

  「就是这么回事。接下来又要忙碌起来了!」

  在夏米优这么预告时,他们正好抵达飞机底下。三人按照她的指示爬上梯子,陆续进入机内。

  「哇~真有趣。里面空间挺小的。」「呃,要绑上这个皮带吗……?」

  「拜托你安全驾驶!我真的不想摔下去!」

  「放心,碰到任何苦难都只有迎面跨越一途。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需要担心──因为他们两个人深爱著我。」

  夏米优将手放在胸口,说出扎根在她心中的一切的基础。啊啊……面对她的模样,马修确信──已经没问题了。你拯救了这孩子啊,伊库塔。

  「……如果那家伙在的话,不会吐槽这种用法不科学吗?」

  为了隐藏从胸中深处涌上的感情,马修故意说起惹人厌的话。夏米优听到之后笑著反击:

  「那我会反驳他。爱的确无法驱散暴风雨,在落雷时也无法保护这台机体。不过──爱给予我不屈服于那一切的力量。尽管我还不知道爱的化学公式的写法。」

  她边说边缓缓地握住操纵杆。她不再畏惧活著,也不害怕得到幸福。舒适的紧张感充斥全身,夏米优向同机的骑士们宣言:

  「好,要起飞了──你们三个抓紧!」

  她的右手拉下操纵杆,车轮在大地上回转,搭载四人的飞机速度愈来愈快。夏米优斜眼看了一下因为剧烈震动而浑身僵住的三人,同时毫不犹豫地操作操纵杆──于是,四人启程飞向遥远的广阔天空。

  他们的旅程继续著。他们相信,这段旅程将会通往那两个人早一步前往的遥远未来──

  一开始一切都模模糊糊,什么都不明所以。

  只是──在微微睁开眼睛后,渐渐变得清晰了一点。

  看得见很多东西,其中有些还在移动。那些东西大多数都很放松,但也有不知为何非常吵闹的。总觉得在『开始看见时』也是这样。在淡红色摇曳的水波另一头,有许多眼睛注视著这里。

  没错,注视著这里。注视著这里,代表这里有什么东西。从这个想法花费很多时间后,我得出那东西大概是我的答案。他们注视著在这里的我。他们──没错,他们。大概是并非是我的一群人。我渐渐明白了。这里有一个我,有许多并非我的人。

  看得到的范围很少,让我感到不满。一开始无法改变看的范围,但渐渐变得能够移动了,却又很快无法再扩展。不只看的范围,明明应该也能移动更多范围,这边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动。是我搞错了吗?

  在我著急的时候,他们大概也看著我著急的样子。比起平常更多的他们聚在一起发出各种声音。有一点吵,但很有趣。没错。我想听到各种声音,想看见各种颜色。

  我等待著有没有变化出现,突然感到很困。虽然还不想睡,却很难忍耐睡意。看得见的东西渐渐不见了,感觉渐渐消失──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转暗。

  在清醒的那一瞬间──他首先一下子切实地意识到自己身体的所有轮廓。

  「────?」

  太过强烈的刺激令四肢弹起。长时间漂荡在模糊的世界中,那种感觉对他而言极度鲜明到产生疼痛。我被剥下全身皮肤拋在户外承受风吹雨打,他的自觉这么判断自己的现况。

  有人赶来的气息传来。那个人握住他的手,叫他冷静下来。他忍耐了一会之后,疼痛的确渐渐平息。各种感觉虽然还过度强烈,至少全身的皮肤没被剥掉这一点让他松了口气。

  「────奇、怪?」

  于是,他意识到。意识到自己能够思考。总觉得很久没找回能够思考事物的脑袋了,不过很久是什么意思,他不太清楚。

  人们聚集过来问他各种问题。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会痛吗?身体状况呢?想睡吗?你会念这个字吗?等等。他大致都回答得出来,但也会碰到无法回答的问题。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那个问题他特别无从回答。人群中有一个人拿著镜子跑过来。于是他首度看见了自己。黑发黑眼,给人某种装傻印象的脸孔。年纪──大约十五、六岁。

  在那之后,他有一阵子过著接受各种测验的生活。他们叫他运动或作简单的计算等等,虽然几乎没有令他感到疼痛或痛苦的内容,他不知道这种生活会联系到什么东西。自己是谁?出于什么理由待在这里?周遭的人总是彻底地将问题搪塞过去。

  ──试著让他们见面吧。

  有一天,人群中的一个人提议。虽然也有人反对,在花费数天讨论后,这个提议付诸实行。他们并未告知他本人将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他抱著模糊的期待不安。

  于是,那一刻到来。

  他被带出平常生活的房间,前往其他地点。那是一个在透明天花板另一头可以望见星空的大厅。观叶植物旁并排摆放了几张大椅子,这里多半是供多人使用的空间,却显得寂静无声。

  指示他直接往里面走之后,带他来前来的人们留下他离开了。由于他们也没告诉他这么做的目的或任何讯息,他不解地往前走。因为很久没在宽敞的地方走动,他心情很好。他用手指戳戳植物的叶片,朝里面走去。

  「────────」

  来到大厅中央,他的时间停止了。

  有人站在那里。和他一样穿著朴素的白色衣服,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女。她垂落在背后的头发,赤红得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焰。

  少女转头望向动弹不得的他。她鲜红的双眸色泽,比起炎色的发丝更深更浓。他也同样目光笔直地回望她的眼眸。对于这么做没有抗拒感。

  「你是伊库塔吧。」

  少女在四目交会中呼唤。感觉到那个名字沁透自己体内──

  「你是雅特丽。」

  他直接说出脑海中浮现的名字。不可思议的是,他不觉得互相告诉对方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名字有任何不对劲之处。

  他低头望著放在两人之间的椅子。少女一度转过身,然后少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少女看到后也毫不犹豫地做出相同举动。少年与少女背对背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感受彼此的体温。

  「……你了解一点发生了什么事吗?」

  「……很遗憾,我连你和我是谁都不知道。」

  虽然这么说,男孩并未特别感到不安。他十分心满意足,觉得缺少的另一半被填满了。他不认为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所以……

  「不过──那些事现在先不提了。我们就这样看一会星星吧,雅特丽。」

  他一派理所当然地向少女提议。背后的她突然微笑。

  「是呀。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放轻松吧。」

  少女这么回答,同样仰望夜空。背上彼此依偎的重量感觉很舒服。

  属于两人的时刻流逝──在天花板彼端展开的星空,美丽得令人忘了时间。

  在时过境迁的北极星下,现在他们的梦也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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