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大人,我该出发了。】
语毕,女儿恭敬地鞠躬敬了个礼。母亲脸上轻轻泛起微笑,又随即染上一丝愁容。
【……我还是觉得很不安呢。阿缇尔,你真的没问题吗?】
听见母亲这么说,阿缇尔不服气地噘起了嘴。
【请放心,这项任务……我有必须完成这份使命的责任。】
【你说的对,这件事确实只有你办得到。】
可是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她摇了摇头,俯视微微偏头的女儿。
【这是你第一次到城里,我担心你会不会受坏男人所骗。】
【母亲大人~~】
阿缇尔无力地垂下双肩,银色双眸半眯。
【请您相信我,我不至于如此愚蠢。】
【……这般缺乏自觉,实在让我难以放心啊。】
她轻吟一声,望向耸肩的女儿。
——女儿的确聪明过人,但从没见过世面,个性又老实,唯恐会被开拓边境镇上的恶棍当成绝佳的猎物,毕竟她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
思考到最后,主观的认定左右了她的思绪,令她忐忑不安。阿缇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母亲大人和平常很不一样呢,女儿已经多年没见过您表现出不安了。】
【哎呀,你这是在嫌我麻烦吗?母亲担心女儿的安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我没有嫌您麻烦。感谢您,母亲大人。】
母亲闹脾气似地撇过头,女儿笑着说道。
这幅景象听来像是一对关系亲密的母女在对话。
然而看在旁人眼里,应该会以为自己眼花了吧?
因为这对母女对话的地方是吹着狂风暴雪的雪原。
【不过母亲大人,这是……必须由我完成的使命。】
阿缇尔毅然决然宣称。她的脖子上系着一条茜色领巾,一身只能勉强称之为衣服、和抹布差不多的白衣,腰间没有绑上皮带或金属扣环,只是简单地系了条带子,看上去完全没有保暖功能……在这冰天雪地中,她不曾变过脸色。两人极其自然地站在暴风雪中,彷佛是待在暖炉前聊天一般。
而且,这幅景象的奇异之处不仅如此。
【……说得也是,既然你这么说,必定是这样没错。】
她们使用的话言——不对,那应该称不上是「语言」。
她们的语声响遍附近一带,划破白茫风雪,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人话,倒像是野兽震动喉头所发出的长而高亢的咆哮。
奇异的光景,奇特的语言,若是要问眼前这幅景象最怪异之处为何——答案恐怕是俯视女儿,脸上浮现苦笑的她自己。
【你誓必要完成使命,危险同时也能引导你朝目标前进。】
【我以来自雪峰诺格,守护星辰的茜鳞身分发誓,必定不负使命。】
阿缇尔的语气恢复严谨,神情严肃,看上去不再是个与母亲谈笑的女儿,而是心意坚决的猎人。
【我要出发了。】
【你务必要完成使命,阿缇尔·爱黎亚·诺尔甘迪亚,我可爱的女儿。】
咆哮般交谈过后,阿缇尔紧按住茜色领巾以免被狂风吹走,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暴风雪另一头。
她目送女儿离去,直至在风雪中翻飞的黑发消失踪影。接着,她以几乎可以吹散风雪的气势叹了一大口气。
【我还是觉得很不安呢……】
可以的话,她也想陪女儿一起去,都怪这副身体碍事。
她不住低声诅咒自己无法出现在人类面前的尖牙锐爪、纤长的脖子、澄澈如水晶的角、覆盖银白麟片的尾巴、以皮膜张起的巨大羽翼。
威风凛凛的银白巨龙——雪龙诺尔甘迪亚那足以阻断河流的庞大身躯横躺在雪原上,在暴风雪中沉重叹息。
◆□□◆
一年半,以天数来算约五百五十天。
这段时间是长是短,每个人各有不同见解。班·佛雷特兰德认为,做为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的期间,一年半实在是极为漫长。
「……所以你就在镇上逃了一整晚吗?」
「事情才没这么简单。」
班瘫软地把下巴抵在木制吧台上,仰望着眼前擦拭玻璃杯的女子,碰也没碰自己点的莱姆酒。
「我直到刚才都还和高丽菜心一起躲在垃圾桶里,屏着气息不敢吭声。她要是事先告诉我她们是姊妹,我也不会出手啦。」
「难怪我觉得有一股臭味……啊啊,你身上还沾着菜屑呢,真是的。」
垃圾的恶臭让女子捏紧了鼻子,不过她还是放下了手边没擦完的玻璃杯,帮一脸可怜兮兮的男子挥去头上的红萝卜皮。
「你也该收手了吧?别再做这种违法生意了。」
「加洛莉亚,弥这种想法就叫做偏见造成误解。」
「哎呀,是吗?」
她——加洛莉亚·艾尔芭朝缓缓起身的班露出促狭的笑颜,一头发色与班相同,但发质更加柔细的金发在肩头摇曳轻晃。
班随手理了一下皱巴巴的外套,用力地挥动双手。
「我做的可是正规生意,至少在开拓边境这儿,可没有一条法律规定和女孩子来往会开罚。」
见到他演戏般的夸张动作,加洛莉亚忍不住咯咯大笑。
「你这次又扯了什么谎话骗女孩子啊?」
「……我是个为了维持家里生计离乡背井工作赚钱,其实心愿是成为画家的工人。」
被这么一问,班忽然泄了气地别过头。
将玻璃杯放回架上后,加洛莉亚一脸错愕地把手擦在腰间。也许因为她穿的是牛仔裤和棉质衬衫,一身休闲打扮,非常适合做出这类粗率的举动。
「这么随便的谎话,不会有辱你『唬烂班』的名声吗?」
「一点也不会,人生愈艰辛,愈容易相信这种谎言。」
班不以为意地说着,拿起了酒杯。
其实他既不是离乡工人,志愿当然也不是画家。
他赚钱不是靠自己的双手双脚打拚,俊帅外貌和三寸不烂之舌才是他的生财道具。
「不管你怎么狡辩,只有恶棍才会把诈欺称为生意。」
「诈欺这个词实在太难听了嘛!你听好了,这个世界上充满了追求浪漫的女性,以及为了三餐温饱埋头工作,根本没空作梦的现实人生;而我,本大爷则是跳脱现实,提供这些女人实现梦想的机会。」
虽然只能实现一根火柴般的短短瞬间啦。说完,他粲然一笑。如簧之舌解释得十分动听,不过那些话确实也不能完全归类为谎言。
简单来说,班·佛雷特兰德做的是这样的工作——
先是配合对方的喜好谎称自己的身世,接近锁定为「客人」的女性。在维持亲密关系的期间,由对方包养,一旦见苗颠不对,马上留下一封信,便如梦醒般消失。
他过着与其说是诈欺,其实更接近情夫或小白脸的生活,但这些称呼方式尚未完全渗透入这远离中央的边疆小镇……这就暂且按下不表了。
「不开玩笑了,我认真建议你趁早洗心革面,否则你迟早会被镇上的女孩子们送上绞刑台的,何况总是会有别间店里的女孩子到这里来。」
加洛莉亚耸了耸肩回应他的笑容,从吧台里环顾店内。他漫不经心地依循她的视线,跟着转过了头。
酒馆『迷途之人』相当宽敞,现在店内除了他们两人外没有别人。
「……你仔细想想吧。倒是我现在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加洛莉亚的唇边泛起妖艳的微笑,出其不意地眯细了眼。她把双肘支在吧台上,微微动着手指,要班把脸凑近。
「听清楚了,我有份工作要交给你。」
「哪来这么失礼的家伙,居然打扰我们谈情说爱。」
「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认真听我说。」
班轻叹一声,加洛莉亚把他的耳朵扯近唇边,快速地悄声说着:
「今晚在宅邸有场派对,你只需要打扮得性感迷人地出席,陪夫人一晚就行了。如何,你要接吗?」
「好。好是好,加洛莉亚,你拉得有点太用力了,这么说虽然很对不起,可是我的耳朵都被你拉疼了。」
他连珠炮似地低声抗议,加洛莉亚咧嘴一笑,总算放开他的耳朵。
「这样才对嘛。委托人是耶尔涅斯特·巴尔波尼。他似乎是希望你可以在他和情妇乱搞的时候,引开那个凶悍夫人的注意力。」
「……我说这话或许不太恰当,但这委托人未免太逊了点。」
「听说他是入赘豪门的女婿,总得顾虑一下外界观感。」
加洛莉亚盘起双臂,一点也不在意班呻吟着压住耳朵,眼眶泛泪的模样。
酒馆中聚集了各式各样的人。
其中不乏刚下工的工人,也有像班这种小混混,或是横越边境的旅人。当然,里头有不少见不得光的家伙,酒馆也扮演从中介绍这些人非法工作的重要角色,可是……
「……我想做的是更轰轰烈烈的工作……我不奢求在历史上留名,不过至少要闹上新闻版面。」
「别说梦话了,这可是目前收入最好的一个工作呢。」
「我知道,加洛莉亚,谢谢你。」
女子气呼呼地噘起嘴,班则是灵巧地眨了一下眼。
「只有展开一段新的恋情才能忘记旧爱了……况且我部快穷死了。」
他苦着一张脸从口袋里掏出铜板,放在吧台上,从高脚椅上站起。加洛莉亚俐落地收下他所剩无几的财产,唇角轻扬。
「派对预计九点开始,你待会儿再来一趟,我会把邀请函给你。」
「好……啊,还有一件事。拜托借我浴室冲澡,我和克菠瑞丝约好要共进午餐,午餐后,我还得和夏洛莉跟丽塔约会。」
「你真是不知道反省为何物。」
班因为垃圾附着在上衣的恶臭板起了脸,加洛莉亚叹了口气,朝店内努了努下巴。
◆□□◆
位于大陆一角的伊涅尔艾格雷斯州国宣告独立建国至今百余年,这百年的历史可谓是一部开拓发展史。
『登记为先驱者之个人与团体依对州国贡献程度,可享有半自治权与开垦土地之所有权。』
建国初期因议会考虑到资金周转不易,期望这样的做法可以「为国土开拓带来一定程度的帮助」,便于夕历三年制定并施行州国法第一条……成效意外地惊人。
有人建起了进行交易的中枢城镇。
有人发现了足以作为全国谷仓的肥沃土地。
也有人以单纯的方式挖掘到了巨大金矿。
只要一把锄头就能在开拓边境取得成功——边境散发出难以抗拒的魅力,吸引人们前仆后继。
凶猛的野兽,严苛的环境,以及最危险的要素……荒野上不时会有阻碍挡在先驱者前方,使他们一蹶不振,但他们从不放弃。他们以贪婪的双手开拓荒地,以坚定不屈的脚步驱赶地图上的空白。
开拓镇亚彼思帕斯同样也是先驱者在荒野上点燃的一座篝火。
这个城镇在复合企业「亚彼思帕斯」的主导下开拓,拥有边境上数一数二的经济实力。没有其他开拓镇像这里一样有瓦斯和供水设施,甚至还有一小部分地区安装电线。这些特征在在显示出那些前来此地开拓的男人伟大的一面……但是——
「你、你来啦,你真的来啦,欢、欢迎。」
眼前这个一双大眼骨碌碌地窥探周围、骨瘦如柴的男子实在令人难以感受到威严。
男子伸出轻颤的手,面色僵硬,犹如神经痛发作——班花了一点时间才终于理解,他脸上疑似挂着微笑。
「你、你就是班·佛罗特罗德吧?我听介绍人说,你非、非常会骗女人。」
「……是的,巴尔波尼先生,我班·佛雷特兰德正是为此前来效劳。」
班不着痕迹地强调男子说错的姓氏,回握委托人——先驱者耶尔涅斯特·巴尔波尼的手。他的手摸起来和纸黏土差不多。
乐队演奏音乐,绅士淑女齐声欢笑,各种声音充斥在今晚派对会场的中庭,也就是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精心整理过的庭院里摆放有冰镇过的香槟和红酒,以及一道道极尽奢华的料理,让人几乎忘了自己是身处在荒野中的开拓城镇。
「这、这样啊,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安心了。」
耶尔涅斯特似乎没发现班口气中隐藏的揶揄,只是频频点头,接着以出乎意料的灵敏动作转过瘦削的身体。
「久等了,莎萝娣。他是新来的部下——班·佛拉特桑德。」
「哦,这孩子吗?……还真年轻呢。」
老是叫错名字的男子被推开,一位女子露出睥睨的眼神,往班的方向瞧了过来。
女子年约三十,双眼细长,五官给人刻薄印象,但和一头为突显胸花而高高盘起的棕发十分相衬。晚礼服上镶嵌小粒宝石,显得艳光四射,胸口大敞,裸露在外的肌肤仍充满弹力。
(身材好,人又长得还算不错……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就是了。)
莎萝娣目光妖艳,俯视打量着刻意挺起胸膛的班——他本以为对方身材极为高挑,仔细一瞧才发现女子脚下踩着一双鞋跟高得吓人的高跟鞋。
「呵呵,你看来很紧张呢……真可爱,你这孩子我喜欢。」
夫人脸上浮现放荡的笑意,耶尔涅斯特见状神情明显放松不少。
「那、那真是太好了……我、我有工作要忙到明天早上,接下来就拜托你了,佛莱特庞德。」
「我不认识那种名字古怪的男子,不过佛雷特兰德明白了,老板。」
他半眯着眼,怀疑耶尔涅斯特该不会是故意讲错名字,耶尔涅斯特却完全不为所动,只是阴森地笑了笑,轻飘飘地漫步离去,消失在人群中。
莎萝娣没多看丈夫一眼,露出了洁白皓齿。
「好了……我有点累,想回房间休息,跟我来。」
「……呃,您不需要招待宾客吗?」
「无所谓,今晚的『主客』已经抵达了。」
她厌烦地回道,望向庭院一角。班看见那里聚集了一大群人,人群的另一头,可以看见一顶高于众人的礼帽。
莎萝娣凑近他耳边,悄声低喃:
「那是『亚彼思帕斯』的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今天这场派对就是为了庆祝他与巴尔波尼家签订合作契约……耶尔涅斯特没告诉你吗?」
「咦?啊,不,是我忘记了。哈哈,真不好意思……」
班笑着敷衍过去,又往人群看了一眼。
席尔·利穆·亚彼思帕——全名为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二世。
他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复合企业「亚彼思帕斯」的创建者——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之子,同时也是开拓亚彼思帕斯镇的男人。他可说是先驱者中最成功的一人,谣传他藉由开拓边境,总资产急速膨胀,几乎可与国库匹敌。
(真吓人……巴尔波尼这种富商的层次硬是高人一等。)
和每天口袋空空,满嘴抱怨个不停的自己实在差太多了。
他愣愣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右耳突然感觉到一阵疼痛。
「……班?班!欸,你听到了没有?」
莎萝娣捏着班的耳朵,不满地尖声叫着。
「真受不了你这孩子……我要你帮忙拿红酒过来。」
她一手擦着以束腰束起的腰间,放开他的耳朵后,又把手探向自己耳边,取下耳环,交给了班。
「你到东栋的厨房,主厨一看到这个就会给你一瓶特别准备的红酒。」
「特、特别准备是吗……」
班听出莎萝娣在提到「特别准备」这几个字时的音调隐含着一丝危险气息,不由得脸色一僵。莎萝娣笑得暧昧,手指轻滑过他的脸颊。
「我的房间在西栋二楼,我会把灯开着,你可别拖太久哦。」
「亚特拉斯蓝宝石——在西部一个叫做里佛加洛的地方,人们认为这是送给挚爱的宝石。我会以比夕阳西沉还快的速度,将这宝石送回到您身边。」
他高举起递在手中的耳环,莎萝娣听着哦了一声,睁圆了眼。
「我不知道原来那宝石还有这层含意呢。」
「也许没有吧……」
真要说起来,其实他不过是随口乱掰。
莎萝娣快步走向宅邸,似乎没听见他口中的喃喃自语。他这下总算松了口气,垂下了肩膀。
「就算是为了生活……唉,这工作还真是累人啊。」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往前——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冲击,逼得他身子歪斜。
他回头张望,一个身穿白色洋装,黑发垂散在背后的女子随即映入眼帘。娇小的女子应该是正要往前走的时候撞上了他,整个人往后仰倒。
「啊啊,真抱歉,小姐。您没有受伤吧——?」
他不经思考便先摆出微笑,伸出手,却在说到一半时突然打住。
女子缓缓回头,长发飘逸,茜色领巾在空中划出弧线,转过来的——却是脸型尖且细长的一张蜥蜴的脸。
「………………」
覆盖银白鳞片的脸默默回望着他,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顿时哑然——过了一会儿,他才惊觉一件事。
蜥蜴双眼中的银色瞳孔与人类一样浑圆,而且微微陷入眼窝,换句话说这是——
「面、面具……?」
他过去听某个「客人」说过,古代贵族在盛装打扮之际,会特别戴上特殊的面具以夸耀家世。他环顾庭院,尽管不是多数,还是有几位来宾戴上了造型奇特的面具。
「什、什么嘛,哈哈……吓了我一跳。」
他按住胸口,吁出一大口气。戴着面具的女子讶异地偏过头,最后还是一声不吭地往宅邸走去。
「啊,等、等一下——」
在他朝摇曳的黑发伸出手时,少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
于是他尴尬地收回伸出的手,搔了搔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看起来还是个小孩子呢。)
少女矮他一个头以上,手脚纤细但给人的印象不是瘦,而是健康结实,宛如一个喜欢嬉戏玩闹的孩子。
还有那副面具——乍看像蜥蜴,但蜥蜴的尖牙没有那么锐利,头上也没有长出两只如水晶般澄澈的角,设计看上去不像贵族的打扮,倒像个流浪商人卖来讨小孩子欢心的玩具。
「头上长角,嘴里冒出尖牙的蜥蜴……那是什么动物啊?」
这问题他决定等下次有机会遇见少女再详问一番,现在是工作时间。
他将水晶耳环往上轻抛,再次钻人人群。
——少女在面具下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近点灯的窗户下方。
这里是巴尔波尼府东栋的后方,与夜深更添热闹气氛的中庭相反,这地方甚至连个巡视的守卫也没有。
她无声地吸了口气,悄悄偷看窗内。
「哎、哎呀,可喜可贺,这、这真是值得庆贺的一晚。」
房内有好几个人。
纤瘦如亡灵的男子站在门边,一个穿着淡粉色礼服的女子挽着他的手臂,脸上堆满傻笑。
「巴尔波尼家族与贵公司的合作,势必能为这、这个城镇带来更繁荣的发展。」
「噢,我不在乎。」
坐在沙发上的人漫不经心地应道,显然没把男子的话听进耳中。少女站在窗外,只看得见沙发上头冒出一顶礼帽。
「比起这个……你应该很清楚吧?我确实和你签订了契约。听好了,我们已经签下契约,你既然打算从我这边获取利益,就必须保证我能取得相当的代价,我有说错吗?我说的没错吧。」
像是要舒缓脖子的酸痛般,礼帽也跟着转了一圈。
「……也就是说,今晚我们聚在这里的事情,你会守密吧?」
「当、当然!就连佣人我也已经确实吩咐过了。」
「记得就好,你可以走了,到外头逍遥去吧。」
男子听见帽子男的回答,顿时喜形于色,以近似昆虫的动作并拢了脚,垂下往后梳理平整的头,随后急忙带着女人离开房间。
数秒过后,两人的声音消失在闩的另一头。帽子男接着朝由少女所在位置看不见的地方唤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刻薄笑意。
「我把人全赶走了,我们赶紧来谈正事吧,欧兹。」
(…………!)
帽子男口中的名字和应声走出的人——差点没让少女大叫出声。
名为欧兹的男子在面向窗户的位子坐下。
「……我真搞不懂,你的办公室比这地方要让人安心多了。」
顶嘴的男子是个彪形大汉,身材高大,彷佛一伸手就能碰到装在天花板上的灯,全身上下皆是比矿工还要夸张的贲张肌肉。留着一头发质严重受损,交杂着一条条挑染成黑色的金黄长发,斑驳的大衣和长靴让他的打扮和流氓没什么两样……帽子男回答得漫不在意,发出了像是哼着鼻息的奇怪声响:
「哼,对啊,大家都这么想,所以我才刻意避开自己的办公室……别提这个了,那些追着你来的『同类』怎么了?」
「你就是怕有人捣乱,才要我让人在外面守着吗?放心啦……他们强到超乎你的想像。」
壮汉像是要发泄心底郁闷般,恶狠狠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少女屏气敛息,把手伸向背后,找到了挂在腰带上的皮囊。
(——强到超乎想像,他们确实强悍……而让他们变强的人正是我。)
她取出了一副手套。
手套长及上臂,材质不同于中庭的那些贵妇们所戴的高级丝质手套,而是以和她脸上面具一样的白银色鳞片随意缝制而成,五指前端分别缝有隐约反射着月光的刀刃。刀刃像兽爪似地弯曲,散发出如磨得光亮的骨头般迥异于金属的光泽。
(所以我势必要制止这件事情发生。)
少女驾轻就熟地让手穿进长手套,那是与她外表不符的骇人凶器。
【我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做补偿了,布兰迪·欧兹!】
青白月光下,少女以非人的面具藏起脸,将怪兽的爪子穿戴在身上,喉间发出尖锐的长声咆哮——宛如一根锐利的雪白獠牙。
獠牙藏身在暗处,蓄势待发,等待攻击的时机来临。
「啊啊,你是夫人今晚的……还这么年轻,真是辛苦你了。」
「…………」
厨房里,班从中年主厨那里得到指定的红酒,以及同情的视线。
他心情复杂地走在走廊上,打量起拿在手中的红酒。
「杰塔维尔酒庄酿制的二十年以上陈年红酒呵……的确是好酒。」
软木塞上似乎有重封过的痕迹。
他试着透过光线望进酒瓶,发现酒瓶里的液体比红酒黏腻多了,当场决定视而不见。
「要是兴奋剂也就算了,应该不会是毒品之类的东西吧……?」
他盯着酒瓶上的标签,在沿着走廊弯过转角时,前方正好由左右数十道门中走出一个眼熟的身影。那个身边带着一位穿着洋装的女性,瘦骨嶙峋的男子——只消见过一眼便永生难忘,但绝非自愿记住的身影,那人正是耶尔涅斯特·巴尔波尼。
「那老头在搞什么鬼,居然在这种地方……」
班蹙紧眉头,遥望男子关上门,瘦削的背影逐渐远去。
耶尔涅斯特的卧房不在东栋,而是位于主屋二楼,宅邸的南侧。他事前已经再三叮嘱过:「千万别让妻子进到主屋。」
班纳闷地走到那扇门前。这时,房里传出了说话的声音。
『——所以呢,你想要什么利益?』
『和一开始时说的一样,钱,还有得以待在人类社会的保证……就这样。』
房内传来两个男子的交谈声,其中一人嗓音如壮年人般低沉,口气却浮躁得像个小孩子,随后回答的男子则是语气粗暴,声调焦急。
他们的交谈内容挑起了班的好奇心,他于是连忙把酒瓶放在地上,悄悄把耳朵贴在房门上。不过……
(……哇啊啊啊啊啊!)
耶尔涅斯特疑似没关紧房门,班轻轻一碰,房门便顺势敞开。他赶紧握住门把,把门挡了下来。
他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听见对话依然持续进行,才终于放心地垂下肩膀,重新谨慎地窥看房内。
「我同意你的条件,契约成立。没错,就是契约,也就是说——」
「我得保证给你相当的代价对吧?喏……」
房里有两个男人相对而坐。
一个是全身脏兮兮的野蛮巨汉。他放下跨在小桌子上的长靴,改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放上桌子。
「哦,这是——」
另一个男子从鼻子里哼笑出声。
这名男子的身材相对矮小,却顶着个啤酒肚,体型和玩具差不多。他的脸因脂肪显得圆润,另外还戴了顶高礼帽,像是为了填补身高一般。整体打扮十分突兀,反而格外滑稽……班记得自己看过那顶礼帽。
那是刚才在中庭时,在众人包围中晃动的礼帽。莎萝娣曾指着那顶礼帽,说出某个大人物的名字——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二世。
(……咦,那就是他吗?天……呃,实在太可惜了。)
男子的样貌和班想像中的「开拓边境上最成功的男子」相去甚远,他忍不住低吟,宛如惨遭背叛——不过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就是了。
席尔二世压迫着紧绷的晚礼服,拿起男子放在桌上的东西。
「『罪龙之气息』……这东西现在是你的了。」
「哼,真不错。欧兹,看来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呢。」
他拍了一下圆滚滚的啤酒肚,跳下沙发——他坐在沙发上时,脚似乎构不到地——朝男子伸出右手。男子耸肩,回握了他的手。
(「罪龙之气息」……?那是什么?可恶,这里根本看不见。)
班踮起脚尖,拚命地伸长身子,就是想看一眼「罪龙之气息」。
「谁在外面?」
这时,男子猛然抬头。班急忙缩紧身子,怕是自己被发现了……但随即察觉不是这么一回事。
突然间,一阵刺耳的破碎声大作,房间的窗户因爆炸而碎裂。在漫天散落的玻璃雨中,一道细小的白影翻滚进入房内。
席尔二世还来不及回头,影子已经攻向他的后脑。沉闷的击肉声响起,圆滚滚的身体如炮弹般顺势飞了出去。
侵入房内的影子伫立在房间中央,与察觉到危险而喉头作响的男子正面对峙。
黑色长发飘逸,穿着一身褴褛的白色洋装的影子,其真面目正是——戴着银鳞面具的少女。
(奇怪,不会吧……是刚才那个女孩子?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他自认不可能看错,那的确是刚才在中庭撞到的面具少女。
少女把手伸向脸上的面具,手臂上戴着同样是以银鳞编成——十指前端全是刀刃,要说是手套未免过于牵强——的长手套。
男子瞬间展开反击,把岩石般的拳头握在腰间,深吸一口大气。少女见状,也跟着半举起面具,静静吸气,然后——
少女的口中吐出卷起漩涡的暴风雪,男子则是吐出带有轰隆声响的雷电。
「…………什么……?」
暴风雪与雷电正面对决,撞擎迸裂——班看得目瞪口呆。
我现在……目睹的是哪个地方的天灾啊?
【——————————!】
少女吼出班从没听过的语言,男子也照样回以怒吼。
那听起来不像人话,简直是野兽的咆哮。
「这是在搞什么鬼——」
事情发展至此,班总算把视线从门缝移开。
(我想起来了……那不是蜥蜴。)
他一个踉跄,坐倒在地,齿间不住打颤。
少女的面具闪过脑海。貌似蜥蜴,牙尖,角朝天,世上再无其他生物可与之比拟的庞大身躯,潜藏在开拓边境的可怕天灾,最危险的要素。
那就是——龙!
(他们是……龙徒!)
他发出不成声的惨叫,暴风雪与雷鸣再次轰隆大作——
躲在门后的班被卷入风暴,整扇门被吹了出去,爆裂粉碎。
◆□□◆
在边境这地方,说到人们恨之入骨的生物,那就是龙。
龙是这世上最古老的生物,可谓所有生物的始祖,同时也是无人能敌的凶恶暴君。它拥有炮弹穿不透的龙鳞,可咬碎岩石的尖牙与下颚——尤其是「龙息」,至今仍无人能找出方法抵抗。
「龙以『气息』支配大自然。」姑且不论这学说的真伪,龙可以从口中吐出狂风与雷电确是事实。夕历九年,由五千名士兵组成的堂珂开拓护卫军,因为遭受哈努塔特河上的灰龙吐出冰雹攻击而全军覆没,是非常有名的事件。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龙的数量极为稀少,不常有人目击,但是……粉碎人们希望的存在就潜藏在边境。
那就是龙徒——将自己奉献给龙族,攻击人类,操纵「龙息」的人。
◆□□◆
班一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于无垠黑暗之中。
四周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光芒,要不是背上感觉到地板的触感,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原来是仰躺在地……地板上……
……我怎么会躺在地上?
(——对了,我好像被卷入爆炸之中……?)
他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又冰又冷,彷佛体温被强行夺走——我在那场爆炸中受伤了吗?我想到了,我现在正陷入濒死状态。
一察觉这点,他的意识急速清醒。
「别、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以死在这种地方……!」
他勉强撑起倒地的身体,硬是坐了起来。
「撑下去啊,班,拿出毅力来。只要不认输,一定能得救……!」
他强忍剧痛,睁开眼睑,首先就是往下查看全身上下最痛的胸口。
只见衣服疑似因为爆裂的碎片整件裂了开来,鲜血染红胸膛。
「啊,这下没救了……」
早知道就不看了。他带着后悔莫及的心情放弃垂死挣扎,再度倒地。
「神啊,这是骗人的吧……为什么让我在这地方,唔……!」
血液逆流堵住了喉咙,少女与男子仍在房里争吵不休似地高声咆哮,不时还有爆炸声传来——随便你们,爱吵就吵吧。
意识渐趋薄弱,曾与他坠入爱河的女子一个个浮现脑海。
(妃萝……玛丽亚、艾蕊丽……克茳瑞丝、夏洛莉、丽塔……蜜芮、娜碧丝……不对,是娜缇丝……艾娜、桃乐丝、莎莅…………就先这样吧……)
他怕还没想起全部的女孩子便先一步死去,没想多久便停了下来。
「可恶——我不想死啊……!」
临死前,他最原始的心愿便是让堵塞气管的血块瞬间飞散。
爆炸造成了轰隆巨响,一道光芒割过班的视线。
(……?)
一颗闪耀红光的小石头在空中割出圆滑的抛物线,朝他飞了过来。那颗石头美丽浑圆,宛如喷溅的水花般——掉进他的口中。
「呃!」
他的喉间传出奇怪声响……却迟迟没感觉到石头滑进喉咙,反而像是有人朝自己吹了口气,有股异样的暖意从喉咙流过。
(这是什么……?好温暖…………)
暖意温热了他如墓碑般冰冷的身体,轻柔地融化了因畏惧死亡而结冻的胸口——接着,这股暖意带来地狱般的灼热,烧灼他的五脏六腑。
「烫、好烫、烫死我啦,这是在搞什么鬼啊?」
他随口抱怨,抓着胸口跳了起来,趴在地上想吐出胸中热源,但除了呻吟声外,就连胃液也没吐出来。
「好烫,快烫死我了……咦?奇怪?」
他痛苦挣扎,无意间发现身体出现「异状」。在从中裂开的礼服下方,他用力抓紧的胸膛上的伤口消失了。
「……骗人的吧,怎、怎么会?」
正确来说,伤口并未消失。拭去血迹的话,上头还是留着一道宛如被热铁烙过的伤痕。不过血已经完全止住,不再感觉疼痛;拷问般的灼热感也逐渐舒缓。他大感讶异,第一个念头就是伸手摸摸伤痕。
突然间,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还来不及发出惊呼,就被推倒在地,对方甚至用膝盖抵住他的胸口。他一时喘不过气,袭击他的人立刻出声威吓。
「东西在哪里?」
如凛然坚固的冰块般,冰冷的声响震动他的耳膜——背对天花板上的灯,俯视着他的是刚才那个戴着面具的少女。
「快回答,东西在哪里!若不老实回答,我就砍了你的头!」
「什么?呃,等、等一下!你在说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少女指上的尖刀正抵在班的脖子上,他连忙哀声求饶。
「拜托你别那么冲动,冷静点!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住口,凡俗之人。我知道东西往此处飞来。」
她的用字遣词古朴,说着又将抵在班喉咙上的钩爪压得更深。钩爪并非铁铸,倒像是以动物的骸骨制成,在这骇人触感的鞭笞下,他拚了死命绞尽脑汁。
飞来这里——不幸的是,这句话让他心里有了底。
刚才那颗奇怪的红色小石头,应该就是她要找的东西吧?
尽管搞清楚少女要的东西是什么,但状况依然不见好转——毕竟少女要的那颗石头被他吞了下去。
(对方是龙徒,要是坦白说出实话,我恐忙会被开膛破肚……!怎怎、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脱离险境?)
答案很简单——就是撒谎。
只要宣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扯个能说服对方的谎言就行了!
(说谎、说谎,有没有什么巧妙的谎言……快点,快想!)
他的脸上直冒冷汗,平常的他能言善辩,总是找得到藉口开脱……也许是因为接踵而来的惊吓,让他的脑子都被吓钝了。
见他目光游移,少女接着以冰冷的语气宣告:
「和身体道别吧。」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推销男士晚礼服的业务员,碰巧经过这里而已——呜啊这藉口也太烂了吧!」
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个藉口太扯,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在抱头苦恼。面具底下的银色双眸眯细,压住喉咙的纤细手腕动了动。
刹那间,一片白热充斥了他的视线。
白光掩去少女因错愕而圆睁的杏眸,在光芒即将完全吞噬龙面具前,他感觉到少女的重量从身上消失,应该是赶紧跳离了。
紧接着,喷出的火焰扑向了少女。
「…………什么?」
他愣愣望着火焰拖着尾巴离去——没错,他的确是望着火焰离去——全身僵住了,整个人动弹不得。
火焰掠过少女,只留下轰隆声响与炽烈热气,接着便如噩梦或幻觉般消散在空中。班望着这一切,让停止运转的头脑回想起前一秒的情景。也就是说……
(我刚才………………喷、喷火了?)
……他此时的心境只有「太扯了吧」可以形容。
他没学过医学,其实也不太肯定,不过……人类的内脏应该没有可以喷火的构造才对。
眼前的情形实在荒谬,虽然荒谬——
「……你刚才做了什么……?」
少女低吟问道,班于是在混乱的思绪中抬起了头。
脱下被烧得半毁、无法再继续使用的面具后,少女几乎是冲过来般逼近他身边。
「能烧毁雪龙鳞的只有……不,可是,该不会……」
她口中念念有词,班一仰起头——脑中的混乱顿时烟消云散。
纯白雪肌细细沾上煤炭和泥巴的少女十分美丽动人。
她不仅只是五官端正,一举一动无不散发出如冰雕般的玲珑剔透。冷冽的气氛衬托起凛然严肃的神情,使她与只会靠打扮装点自己的美女高下立判。
班立刻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摆,迅速并且恭敬地朝一脸讶异的少女伸出手。
「美丽的女性本身便是奇迹。我的奇迹啊,请务必告诉我您的大名——」
「吼吼吼吼吼吼!」
一旁传来怒吼声,打断了他以最灿烂的笑容说出的这句话。
少女挥开他的手,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重新面向屋内。
在残破不堪的房间里,瓦砾堆的正中央,穿着大衣的男子从巨大的书柜上方站起身,睁着血红双眼环顾房内。
「啧,那个死小鬼!死小鬼!我不会放过你的,可恶!」
少女瞥了一眼抓狂的男子,小小啐了一声。
「快走,跟我来。」
「咦?唔……哇啊!」
少女没等班回覆,随手抓住他的手,在走廊上跑了起来。班跑得跌跌撞撞,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为、为什么我也要跟着逃?」
「……虽无确切证据,但若是你死了,也许会为我惹来麻烦。」
「就算你用这种吓死人的怪理由要我跟着逃……真要说起来,和你在一起更危险吧!他又没看见我的脸——」
他正要甩开少女的手时,背后忽然传来叫唤声。回头一瞧,有一群穿着黑色制服的男子从走廊另一头跑来,看来是这个宅邸的守卫。
男子们手上握着插满尖刀的棍棒,那是用以杀戮的恐怖凶器。
「……你一个人逃得了吗?」
「请让我和您一起逃吧,神秘的女士。」
他回答得毫不迟疑,暗自叹了口气。
——虽然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还是先逃离这里再说。
班暗自盘算,紧跟在少女背后。
他们跑上供餐车使用的螺旋梯,一路冲向二楼。也许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楼下的骚动吸引了过去,附近见不到半个佣人。
少女踹开其中一扇窗户,冲上露台。班急忙跟了上去,一到露台上就看见位于宅邸后方的外墙。东栋不只低矮,还比其他栋建筑物盖得更靠近外墙,只要爬上屋顶,要跳上外墙轻而易举……除非是被吓到腿软了。
「我是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耍特技啊……」
他学少女攀上栏杆,爬上了屋顶。
东栋虽然不高,毕竟是站在二楼屋顶,要是一不小心掉下去,恐怕还是会摔伤吧,尤其在夜色中,底下的地面显得格外遥远、深不可测。
「唔!」
幽其不意的呻吟声传进班的耳中。
一回头,少女正蹲在彷佛随时可能被吸入地面的屋顶外缘。她脸上血色尽失,一张比身上的白衣更加惨白的脸色浮现在黑暗中。
他小心翼翼地在屋顶上跨出脚步,惊险万分地冲向少女。
「怎、怎么了?啊——你、你该不会受伤了吧?」
「呼……呼……!」
少女瘫坐在屋顶上,俯瞰地面,右手的钩爪紧抓住屋顶。她硬是克制住哆嗦的语声,逞强应道:
「别乱猜——我只是腿软而已。」
「你这样子,我看了怎么可能不担心呢!你还好吗?」
他眯着眼,叹了口气,朝少女伸出手。少女像是看到什么稀奇的东西似的,盯着他的手瞧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独力起身。
「我好得很。别这么多废话,快跳吧,那些人要追来了。」
「你要是怕高,大可不必选这条路啊……好,我跳,我跳就是了。」
少女耳尖地听见他的话,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急忙蹑手蹑脚地爬上屋顶。
「居然要我穿着礼服跳远,饶了我吧……!」
班一边低吟,一边跑下化为和缓斜坡的屋顶,在靠近屋顶外缘时奋力一跃。
他的身体从重力中解放,如箭矢划破夜风,如树叶在空中飞舞——最后则是如潮湿的棉被,拦腰撞上外墙。
「好痛!……呼,好,你也快点……咦?」
「我早就过来了,别磨磨蹭蹭的。」
少女不晓得什么时候跳了过来,早已往上爬,站到了外墙上——尽量不往下看。她瞪视月亮,往空中轻轻一跳,无声落地。至于她跳下的地方,当然是一条铺设硬石板的街道……
「附近没人,快点,快跳下来。」
班慎重地踩在墙面上的凹凸不平处,尽力无视少女焦急仰望的视线,以及要他效法自己行为的催促声。就在他往下爬到一半时,少女在他背后烦躁地啐了一声,头上传来了踩过沙子的沙沙声。
「——不准动,小偷!」
「咦?……呜啊啊啊!」
他反射性地仰起头——结果害得自己一脚踩空,整个人往下摔落。在看似短暂又极为漫长的瞬间过后,他一屁股跌到石板路上……剧烈疼痛护他连叫也叫不出声。
他再次抬头,仰起泪眼望向外墙,发现有道人影站在上头。
人影轻盈跳跃,在班与少女之间落地。那是个身上缠满皮带,衣服合身地裹覆全身有弹性的肌肉,令人不由自主联想到豹的男子。
男子搔了搔头上短发,望向少女。
「你果然留了一手,阿缇尔。」
「卡兹曼……听到连你也选择背叛时,我还真是有点失望。」
少女——阿缇尔说得苦涩,目光凶狠地瞪向出现在面前的男子。
(……没有人注意到我。)
要逃趁现在——班摸了摸摔疼的屁股,偷偷摸摸地趴在地上移动。两人没注意到他的动作,依然互瞪着对方。
「把东西给我,否则别怪我动手。」
「……正合我意,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说完,两人同时吸气。阿缇尔往后仰身,卡兹曼则是把身子往前屈。两人的动作正好相反,却带给班相同感受。
恶寒。寒气。不吉。总之就是不祥的预感。
「等一……!」
他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出声制止,预感就成了现实。
【【——————!】】
野兽般的尖锐长啸撼动四方。
两道暴风正面冲突、爆裂。气压卷起垂死挣扎般的奔腾狂风,四处肆虐——当然班也被卷了进去。
狂风把班吹得东倒西歪,往后滚了两三圈,在撞上巴尔波尼府围墙时才总算停了下来。
「动……动不动就打起来!怪不得龙徒那么惹人厌!」
他撞到了屁股和后脑勺,忍不住高声谴责。
龙徒——龙的使徒,极度仇视人类。
他们坚信「文明的发展是使星球灭亡的毒害」,为驱逐人类,使星球回归自然,谣传他们将灵魂卖给了龙,以取得「龙息」的力量。
龙徒带着明确的敌意攻击人类,人类因此痛恨龙徒更甚于龙。他们将衣服染成象征龙徒的颜色,志得意满地自称「守护星辰的茜鳞」,但不管怎么做,依然改变不了他们是凶恶野蛮人的事实……
班突然想起一件事——
(……这两个野蛮人怎么吵起来了?)
两人与刚才一样彼此互瞪。不对,卡兹曼站的位置往右边移了半步左右的距离——他的左半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教你们使用『龙息』的人是谁,你们该不会忘了吧?」
「……呵,我们清楚得很,师父。」
听见少女轻蔑的语气,卡兹曼高傲地笑了。
「……我心里也有打算。虽然手段不入流,可是应该能挡住你的行动。」
「少说笑了。」
「那就来试试看吧……我要动手罗。」
听见阿缇尔不屑的语气,他的态度依然从容。卡兹曼露出猎人发现小白兔踏入陷阱的笑容,缓缓吸了口气——
「…………咦?」
——接着身子一扭,朝班吐出「龙息」。
事发突然,班的身体反应不及,甚至连逃跑的念头都还来不及想。
彷佛能斩断铁板的旋风席卷他的手臂、他的脚尖、他赖以维生的脸庞——
「啊——?」
在他的身体差点遭狂风压垮前,一旁冲出一道白色影子,来势汹汹地撞开了他。他仰躺着摔倒在地,呈螺旋状旋转的风刀划过他的鼻尖。然后——
「如何?师父,你会这么狼狈,都得怪自己太大意了。」
「唔…………」
奸邪的嘲笑声与一旁传来的微弱呻吟声交错,班反射性地跳了起来。
「呜啊!你、你在搞什么啊!」
在石板被狠狠削去一大片,惨不忍睹的路面上——阿缇尔维持撞开他的姿势,倒卧在地。她身上的白衣破烂不堪,随处可见斑斑鲜血。
「你还活着……」
阿缇尔被抱在班的怀中,耿耿于怀地叮嘱了一句。
「你若是能动就快逃……你一旦丧命……可能会为我惹来麻烦……」
她断断续续说着,银色双眸有没有确实聚焦也令人怀疑——处于生命垂危的状态。
「你会特地带人类逃走,我只想得到一个理由。这么一来事情简单多了……东西在他那边对吧?」卡兹曼把脖子转得喀喀作响,从容不迫地说道。
「不、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男子说到最后,把视线转到了班身上,他于是赶紧吼了回去。
(可恶……啊,真是的,可恶,可恶!你到底在搞什么!)
步女轻颤着身子,分不清是因为受伤还是觉得寒冷,她的身体冷到令人浑身战傈。
(什么叫做「可能会惹来麻烦」……你要是死了,麻烦的不就是我了吗!)
他抱着少女,掩饰自己不住哆嗦的身体,哭丧着脸望向卡兹曼。
(不管对方有多可怕——你绝不能抛下她啊,班!那个人打算杀了这个女孩子啊!)
如今只能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帮助两人脱离险境,就算是虚张声势也要让对方信以为真……否则两人只有死路一条!
「先生,我们来场交易吧!只要你放过我们,多少钱我都给!」
「你以为我会答应吗?」
「那就看我走不走运了!那么,唔,其实我是中央政府派来的保安官!你要是敢杀我,将会在伊涅尔艾格雷斯全国遭到通缉!」
「你要是保安官,还会需要从别人家翻墙出来吗?」
「你说的也有道理!其实我是那个,唔、呃……那个……」
「……你说完了没有?」
「我劝你别轻易动手,其实我身上藏有武器!那就是可以连发一万颗子弹的神枪!呃,不可能!这实在太夸张了!」
他快搞不懂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正在他难过自己唯一的手段完全派不上用场时,胸口突然升起一股火焰燃烧般的灼热感。
(…………不会吧!)
这一次,他确实意识到自己口中再次喷出了熊熊烈火。
火红烈焰如流星割破夜空,扑向卡兹曼的胸膛,又随即弹了开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让人忍不住捣起耳朵的惨叫同样消失在烈焰之间。
班苍白着脸,望向随处喷溅的火柱,同时满脸惊恐,连声惨叫。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忽然有个冰冷物体碰了他一下。
「……你果然……我的料想没错……」
班往下一瞧,脸色惨自的阿缇尔正把手撑在他的胸口上,支起了身体。
他不由得垮下脸——又急忙开口:
「等一下,不行,别乱勤!你就乖乖躺下吧,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别……别管了……借我……」
「我怎么可能放下你不管!你在说什么傻话!」
班因为少女不肯安静躺下而焦躁不已,频频搔头。困境中,他努力镇定混乱的思绪,抱起了阿缇尔。
「拜托你别乱动!有话等一下再慢——」
「……可恶……啧!」
她咬牙蹙眉,双手猛然托起班的脸,朝反射住开口抗议的班的嘴——
「少废话……你就安静地把嘴借给我吧!」
——她用力堵住了他的唇。
班愣了一下,惊讶地眨了眨眼,忍不住屏住呼吸……此时,刚才的灼热又在胸口苏醒,热气在胸中卷起漩涡,冲上喉咙,受到吸引似地飞往身体外——应该是流进了阿缇尔的身体里。
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专心感受着阿缇尔的唇瓣。
柔软的触感毫无预警地消逝,阿缇尔敏捷地跳离他的手臂,双脚颤抖着站在地上,以坚毅的神情睨视卡兹曼。
火焰即将烧尽,挣扎声依然不绝于耳。卡兹曼发出宛如由魔女的药锅响起的咕噜声,在透过火舌隙缝望见少女的那一瞬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阿缇尔从口中射出了闪光。
那是一道斩断漆黑、卷起焚风飞驰的绋色白光。火焰般的光芒在卡兹曼眼前迸裂——引起一阵彷佛连大陆也为之撼动的大爆炸。
「呜啊……咦?」
暴风与热气猛烈袭来,差点让班往后翻滚。他连忙抱住缓缓向后倒的阿缇尔并趴在地上,以免被爆炸余波卷入。
今天老是被人撂倒。他事不关己地想着,等爆炸声平息后才站起身。
阿缇尔似乎昏倒了,就算他往后退,她也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他只好耸耸肩,再次把她抱了起来。
附近的模样与刚才大不相同,石板大多不是脱落就是碎裂,露出裸露的地表。在破碎地面的另一头,他发现卡兹曼烧焦的身影。从微弱的呻吟声听来,卡兹曼应该是闪开了爆炸,没有受到直接冲击。
就在他好不容易放下紧张情绪,松了口气的时候——远处传来耳熟的声音。
「——在那里,快!别拖拖拉拉!」
(不会吧!)
一察觉声音来自吐出雷电的龙徒,他连忙查看四周,接着便望见马路上的转角处有好几道人影正朝这个方向冲了过来。
(糟糕,那些人认得她的脸……!)
他低头看着抱在手中的阿缇尔,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决定冲进附近的小巷子里,把她抛进生锈的垃圾桶。
「——喂,布兰迪!是卡兹曼!他被打倒了!」
班偷偷从垃圾桶后面探出头来,窥看大马路上的情形。
两名男子冲向卡兹曼,穿着大衣的男子——布兰迪随后赶来。他搔着挑染的长发,高声怒吼:
「混帐,杰特!你去找那个小鬼!我也会马上过去!图柯,在他送命前,你赶紧把他带到伊拿库那里去!」
两名男子接到命令,十万火急地冲了出去,只留下布兰迪独自一人。他弯下庞大的身躯,恶狠狠地瞪视路面。
在他背后,出现了一个玩偶般圆滚滚的人影。
「……『那个人』呢?逃掉了吗,欧兹?」
低沉如铁球滚动的嗓音——发出这声音的人正有一副活像是由铁球生出手脚的体型,那人便是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二世。
「你还记得我们订下的契约吧?」
「……当然记得。我一定会取回『罪龙之气息』!你大可放心!」
布兰迪站起身,朝眯细了眼的席尔二世扯开喉咙大喊。
这一来一往让班记起在宅邸里偷听到的对话。
(「罪龙之气息」……是那时候提刭的东西吗?那到底是什么?)
是足以引起龙徒少女觊觎,价值不菲的宝物吗?
他这么想着——忽然灵光一闪,计划如天启般闪过脑海,心脏剧烈跳动。
(咦……行得通?难不成……这计划行得通…………!)
——尽管是条险路,获得的利益也相对惊人。顺利的话,不只可以赚进一大笔钱,还能与边境地带数一数二的权势者建立起合作关系。
这简直是上天赐予的恩惠,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以后再也不用接像今晚这种微不足道的工作……我终于可以一跃成为大人物!)
他频频擦汗,咽了一下口水。
他用冒汗的手梳理头发,挥去礼服上的尘埃,至于胸前裂开的衬衫……那就无计可施了。他尽可能地迅速整理好仪容,用力迈开气宇轩昂的脚步,缓缓走到大路上。
「——您看起来很烦恼呢,亚彼思帕先生。」
他朗声说着,声音比他自己料想的还要响亮。
率先反应的是布兰迪,他的眼神闪烁着警戒之色,迅速回过头来。
席尔二世则是相对沉稳。他缓慢转过圆滚滚的大肚子,眯细了往鼻梁凑近的双眼。
「……我的确是很烦恼,不过你又是谁?」
「我是个有利用价值的男人,我的名字是班·佛雷特兰德——」
说到这里,他轻扬嘴角。
「——我可以把『罪龙之气息』带来给您。」
现场的气氛因为这一句话而瞬间紧绷。
紧张感蔓延全身,彷佛只要稍一放松就会忍不住手脚发抖般的战傈束缚着班,他费尽力气,努力装出从容不迫的态度来应对。
(别怕,不要怕……拿出你的魄力,「唬烂班」!现在正是一决胜负的时候!)
鼓起仅有的一点勇气——班正式展开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