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边境的大骗子 Burn the Liar

  【母亲大人,我该出发了。】

  语毕,女儿恭敬地鞠躬敬了个礼。母亲脸上轻轻泛起微笑,又随即染上一丝愁容。

  【……我还是觉得很不安呢。阿缇尔,你真的没问题吗?】

  听见母亲这么说,阿缇尔不服气地噘起了嘴。

  【请放心,这项任务……我有必须完成这份使命的责任。】

  【你说的对,这件事确实只有你办得到。】

  可是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她摇了摇头,俯视微微偏头的女儿。

  【这是你第一次到城里,我担心你会不会受坏男人所骗。】

  【母亲大人~~】

  阿缇尔无力地垂下双肩,银色双眸半眯。

  【请您相信我,我不至于如此愚蠢。】

  【……这般缺乏自觉,实在让我难以放心啊。】

  她轻吟一声,望向耸肩的女儿。

  ——女儿的确聪明过人,但从没见过世面,个性又老实,唯恐会被开拓边境镇上的恶棍当成绝佳的猎物,毕竟她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

  思考到最后,主观的认定左右了她的思绪,令她忐忑不安。阿缇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母亲大人和平常很不一样呢,女儿已经多年没见过您表现出不安了。】

  【哎呀,你这是在嫌我麻烦吗?母亲担心女儿的安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我没有嫌您麻烦。感谢您,母亲大人。】

  母亲闹脾气似地撇过头,女儿笑着说道。

  这幅景象听来像是一对关系亲密的母女在对话。

  然而看在旁人眼里,应该会以为自己眼花了吧?

  因为这对母女对话的地方是吹着狂风暴雪的雪原。

  【不过母亲大人,这是……必须由我完成的使命。】

  阿缇尔毅然决然宣称。她的脖子上系着一条茜色领巾,一身只能勉强称之为衣服、和抹布差不多的白衣,腰间没有绑上皮带或金属扣环,只是简单地系了条带子,看上去完全没有保暖功能……在这冰天雪地中,她不曾变过脸色。两人极其自然地站在暴风雪中,彷佛是待在暖炉前聊天一般。

  而且,这幅景象的奇异之处不仅如此。

  【……说得也是,既然你这么说,必定是这样没错。】

  她们使用的话言——不对,那应该称不上是「语言」。

  她们的语声响遍附近一带,划破白茫风雪,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人话,倒像是野兽震动喉头所发出的长而高亢的咆哮。

  奇异的光景,奇特的语言,若是要问眼前这幅景象最怪异之处为何——答案恐怕是俯视女儿,脸上浮现苦笑的她自己。

  【你誓必要完成使命,危险同时也能引导你朝目标前进。】

  【我以来自雪峰诺格,守护星辰的茜鳞身分发誓,必定不负使命。】

  阿缇尔的语气恢复严谨,神情严肃,看上去不再是个与母亲谈笑的女儿,而是心意坚决的猎人。

  【我要出发了。】

  【你务必要完成使命,阿缇尔·爱黎亚·诺尔甘迪亚,我可爱的女儿。】

  咆哮般交谈过后,阿缇尔紧按住茜色领巾以免被狂风吹走,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暴风雪另一头。

  她目送女儿离去,直至在风雪中翻飞的黑发消失踪影。接着,她以几乎可以吹散风雪的气势叹了一大口气。

  【我还是觉得很不安呢……】

  可以的话,她也想陪女儿一起去,都怪这副身体碍事。

  她不住低声诅咒自己无法出现在人类面前的尖牙锐爪、纤长的脖子、澄澈如水晶的角、覆盖银白麟片的尾巴、以皮膜张起的巨大羽翼。

  威风凛凛的银白巨龙——雪龙诺尔甘迪亚那足以阻断河流的庞大身躯横躺在雪原上,在暴风雪中沉重叹息。

  ◆□□◆

  一年半,以天数来算约五百五十天。

  这段时间是长是短,每个人各有不同见解。班·佛雷特兰德认为,做为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的期间,一年半实在是极为漫长。

  「……所以你就在镇上逃了一整晚吗?」

  「事情才没这么简单。」

  班瘫软地把下巴抵在木制吧台上,仰望着眼前擦拭玻璃杯的女子,碰也没碰自己点的莱姆酒。

  「我直到刚才都还和高丽菜心一起躲在垃圾桶里,屏着气息不敢吭声。她要是事先告诉我她们是姊妹,我也不会出手啦。」

  「难怪我觉得有一股臭味……啊啊,你身上还沾着菜屑呢,真是的。」

  垃圾的恶臭让女子捏紧了鼻子,不过她还是放下了手边没擦完的玻璃杯,帮一脸可怜兮兮的男子挥去头上的红萝卜皮。

  「你也该收手了吧?别再做这种违法生意了。」

  「加洛莉亚,弥这种想法就叫做偏见造成误解。」

  「哎呀,是吗?」

  她——加洛莉亚·艾尔芭朝缓缓起身的班露出促狭的笑颜,一头发色与班相同,但发质更加柔细的金发在肩头摇曳轻晃。

  班随手理了一下皱巴巴的外套,用力地挥动双手。

  「我做的可是正规生意,至少在开拓边境这儿,可没有一条法律规定和女孩子来往会开罚。」

  见到他演戏般的夸张动作,加洛莉亚忍不住咯咯大笑。

  「你这次又扯了什么谎话骗女孩子啊?」

  「……我是个为了维持家里生计离乡背井工作赚钱,其实心愿是成为画家的工人。」

  被这么一问,班忽然泄了气地别过头。

  将玻璃杯放回架上后,加洛莉亚一脸错愕地把手擦在腰间。也许因为她穿的是牛仔裤和棉质衬衫,一身休闲打扮,非常适合做出这类粗率的举动。

  「这么随便的谎话,不会有辱你『唬烂班』的名声吗?」

  「一点也不会,人生愈艰辛,愈容易相信这种谎言。」

  班不以为意地说着,拿起了酒杯。

  其实他既不是离乡工人,志愿当然也不是画家。

  他赚钱不是靠自己的双手双脚打拚,俊帅外貌和三寸不烂之舌才是他的生财道具。

  「不管你怎么狡辩,只有恶棍才会把诈欺称为生意。」

  「诈欺这个词实在太难听了嘛!你听好了,这个世界上充满了追求浪漫的女性,以及为了三餐温饱埋头工作,根本没空作梦的现实人生;而我,本大爷则是跳脱现实,提供这些女人实现梦想的机会。」

  虽然只能实现一根火柴般的短短瞬间啦。说完,他粲然一笑。如簧之舌解释得十分动听,不过那些话确实也不能完全归类为谎言。

  简单来说,班·佛雷特兰德做的是这样的工作——

  先是配合对方的喜好谎称自己的身世,接近锁定为「客人」的女性。在维持亲密关系的期间,由对方包养,一旦见苗颠不对,马上留下一封信,便如梦醒般消失。

  他过着与其说是诈欺,其实更接近情夫或小白脸的生活,但这些称呼方式尚未完全渗透入这远离中央的边疆小镇……这就暂且按下不表了。

  「不开玩笑了,我认真建议你趁早洗心革面,否则你迟早会被镇上的女孩子们送上绞刑台的,何况总是会有别间店里的女孩子到这里来。」

  加洛莉亚耸了耸肩回应他的笑容,从吧台里环顾店内。他漫不经心地依循她的视线,跟着转过了头。

  酒馆『迷途之人』相当宽敞,现在店内除了他们两人外没有别人。

  「……你仔细想想吧。倒是我现在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加洛莉亚的唇边泛起妖艳的微笑,出其不意地眯细了眼。她把双肘支在吧台上,微微动着手指,要班把脸凑近。

  「听清楚了,我有份工作要交给你。」

  「哪来这么失礼的家伙,居然打扰我们谈情说爱。」

  「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认真听我说。」

  班轻叹一声,加洛莉亚把他的耳朵扯近唇边,快速地悄声说着:

  「今晚在宅邸有场派对,你只需要打扮得性感迷人地出席,陪夫人一晚就行了。如何,你要接吗?」

  「好。好是好,加洛莉亚,你拉得有点太用力了,这么说虽然很对不起,可是我的耳朵都被你拉疼了。」

  他连珠炮似地低声抗议,加洛莉亚咧嘴一笑,总算放开他的耳朵。

  「这样才对嘛。委托人是耶尔涅斯特·巴尔波尼。他似乎是希望你可以在他和情妇乱搞的时候,引开那个凶悍夫人的注意力。」

  「……我说这话或许不太恰当,但这委托人未免太逊了点。」

  「听说他是入赘豪门的女婿,总得顾虑一下外界观感。」

  加洛莉亚盘起双臂,一点也不在意班呻吟着压住耳朵,眼眶泛泪的模样。

  酒馆中聚集了各式各样的人。

  其中不乏刚下工的工人,也有像班这种小混混,或是横越边境的旅人。当然,里头有不少见不得光的家伙,酒馆也扮演从中介绍这些人非法工作的重要角色,可是……

  「……我想做的是更轰轰烈烈的工作……我不奢求在历史上留名,不过至少要闹上新闻版面。」

  「别说梦话了,这可是目前收入最好的一个工作呢。」

  「我知道,加洛莉亚,谢谢你。」

  女子气呼呼地噘起嘴,班则是灵巧地眨了一下眼。

  「只有展开一段新的恋情才能忘记旧爱了……况且我部快穷死了。」

  他苦着一张脸从口袋里掏出铜板,放在吧台上,从高脚椅上站起。加洛莉亚俐落地收下他所剩无几的财产,唇角轻扬。

  「派对预计九点开始,你待会儿再来一趟,我会把邀请函给你。」

  「好……啊,还有一件事。拜托借我浴室冲澡,我和克菠瑞丝约好要共进午餐,午餐后,我还得和夏洛莉跟丽塔约会。」

  「你真是不知道反省为何物。」

  班因为垃圾附着在上衣的恶臭板起了脸,加洛莉亚叹了口气,朝店内努了努下巴。

  ◆□□◆

  位于大陆一角的伊涅尔艾格雷斯州国宣告独立建国至今百余年,这百年的历史可谓是一部开拓发展史。

  『登记为先驱者之个人与团体依对州国贡献程度,可享有半自治权与开垦土地之所有权。』

  建国初期因议会考虑到资金周转不易,期望这样的做法可以「为国土开拓带来一定程度的帮助」,便于夕历三年制定并施行州国法第一条……成效意外地惊人。

  有人建起了进行交易的中枢城镇。

  有人发现了足以作为全国谷仓的肥沃土地。

  也有人以单纯的方式挖掘到了巨大金矿。

  只要一把锄头就能在开拓边境取得成功——边境散发出难以抗拒的魅力,吸引人们前仆后继。

  凶猛的野兽,严苛的环境,以及最危险的要素……荒野上不时会有阻碍挡在先驱者前方,使他们一蹶不振,但他们从不放弃。他们以贪婪的双手开拓荒地,以坚定不屈的脚步驱赶地图上的空白。

  开拓镇亚彼思帕斯同样也是先驱者在荒野上点燃的一座篝火。

  这个城镇在复合企业「亚彼思帕斯」的主导下开拓,拥有边境上数一数二的经济实力。没有其他开拓镇像这里一样有瓦斯和供水设施,甚至还有一小部分地区安装电线。这些特征在在显示出那些前来此地开拓的男人伟大的一面……但是——

  「你、你来啦,你真的来啦,欢、欢迎。」

  眼前这个一双大眼骨碌碌地窥探周围、骨瘦如柴的男子实在令人难以感受到威严。

  男子伸出轻颤的手,面色僵硬,犹如神经痛发作——班花了一点时间才终于理解,他脸上疑似挂着微笑。

  「你、你就是班·佛罗特罗德吧?我听介绍人说,你非、非常会骗女人。」

  「……是的,巴尔波尼先生,我班·佛雷特兰德正是为此前来效劳。」

  班不着痕迹地强调男子说错的姓氏,回握委托人——先驱者耶尔涅斯特·巴尔波尼的手。他的手摸起来和纸黏土差不多。

  乐队演奏音乐,绅士淑女齐声欢笑,各种声音充斥在今晚派对会场的中庭,也就是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精心整理过的庭院里摆放有冰镇过的香槟和红酒,以及一道道极尽奢华的料理,让人几乎忘了自己是身处在荒野中的开拓城镇。

  「这、这样啊,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安心了。」

  耶尔涅斯特似乎没发现班口气中隐藏的揶揄,只是频频点头,接着以出乎意料的灵敏动作转过瘦削的身体。

  「久等了,莎萝娣。他是新来的部下——班·佛拉特桑德。」

  「哦,这孩子吗?……还真年轻呢。」

  老是叫错名字的男子被推开,一位女子露出睥睨的眼神,往班的方向瞧了过来。

  女子年约三十,双眼细长,五官给人刻薄印象,但和一头为突显胸花而高高盘起的棕发十分相衬。晚礼服上镶嵌小粒宝石,显得艳光四射,胸口大敞,裸露在外的肌肤仍充满弹力。

  (身材好,人又长得还算不错……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就是了。)

  莎萝娣目光妖艳,俯视打量着刻意挺起胸膛的班——他本以为对方身材极为高挑,仔细一瞧才发现女子脚下踩着一双鞋跟高得吓人的高跟鞋。

  「呵呵,你看来很紧张呢……真可爱,你这孩子我喜欢。」

  夫人脸上浮现放荡的笑意,耶尔涅斯特见状神情明显放松不少。

  「那、那真是太好了……我、我有工作要忙到明天早上,接下来就拜托你了,佛莱特庞德。」

  「我不认识那种名字古怪的男子,不过佛雷特兰德明白了,老板。」

  他半眯着眼,怀疑耶尔涅斯特该不会是故意讲错名字,耶尔涅斯特却完全不为所动,只是阴森地笑了笑,轻飘飘地漫步离去,消失在人群中。

  莎萝娣没多看丈夫一眼,露出了洁白皓齿。

  「好了……我有点累,想回房间休息,跟我来。」

  「……呃,您不需要招待宾客吗?」

  「无所谓,今晚的『主客』已经抵达了。」

  她厌烦地回道,望向庭院一角。班看见那里聚集了一大群人,人群的另一头,可以看见一顶高于众人的礼帽。

  莎萝娣凑近他耳边,悄声低喃:

  「那是『亚彼思帕斯』的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今天这场派对就是为了庆祝他与巴尔波尼家签订合作契约……耶尔涅斯特没告诉你吗?」

  「咦?啊,不,是我忘记了。哈哈,真不好意思……」

  班笑着敷衍过去,又往人群看了一眼。

  席尔·利穆·亚彼思帕——全名为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二世。

  他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复合企业「亚彼思帕斯」的创建者——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之子,同时也是开拓亚彼思帕斯镇的男人。他可说是先驱者中最成功的一人,谣传他藉由开拓边境,总资产急速膨胀,几乎可与国库匹敌。

  (真吓人……巴尔波尼这种富商的层次硬是高人一等。)

  和每天口袋空空,满嘴抱怨个不停的自己实在差太多了。

  他愣愣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右耳突然感觉到一阵疼痛。

  「……班?班!欸,你听到了没有?」

  莎萝娣捏着班的耳朵,不满地尖声叫着。

  「真受不了你这孩子……我要你帮忙拿红酒过来。」

  她一手擦着以束腰束起的腰间,放开他的耳朵后,又把手探向自己耳边,取下耳环,交给了班。

  「你到东栋的厨房,主厨一看到这个就会给你一瓶特别准备的红酒。」

  「特、特别准备是吗……」

  班听出莎萝娣在提到「特别准备」这几个字时的音调隐含着一丝危险气息,不由得脸色一僵。莎萝娣笑得暧昧,手指轻滑过他的脸颊。

  「我的房间在西栋二楼,我会把灯开着,你可别拖太久哦。」

  「亚特拉斯蓝宝石——在西部一个叫做里佛加洛的地方,人们认为这是送给挚爱的宝石。我会以比夕阳西沉还快的速度,将这宝石送回到您身边。」

  他高举起递在手中的耳环,莎萝娣听着哦了一声,睁圆了眼。

  「我不知道原来那宝石还有这层含意呢。」

  「也许没有吧……」

  真要说起来,其实他不过是随口乱掰。

  莎萝娣快步走向宅邸,似乎没听见他口中的喃喃自语。他这下总算松了口气,垂下了肩膀。

  「就算是为了生活……唉,这工作还真是累人啊。」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往前——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冲击,逼得他身子歪斜。

  他回头张望,一个身穿白色洋装,黑发垂散在背后的女子随即映入眼帘。娇小的女子应该是正要往前走的时候撞上了他,整个人往后仰倒。

  「啊啊,真抱歉,小姐。您没有受伤吧——?」

  他不经思考便先摆出微笑,伸出手,却在说到一半时突然打住。

  女子缓缓回头,长发飘逸,茜色领巾在空中划出弧线,转过来的——却是脸型尖且细长的一张蜥蜴的脸。

  「………………」

  覆盖银白鳞片的脸默默回望着他,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顿时哑然——过了一会儿,他才惊觉一件事。

  蜥蜴双眼中的银色瞳孔与人类一样浑圆,而且微微陷入眼窝,换句话说这是——

  「面、面具……?」

  他过去听某个「客人」说过,古代贵族在盛装打扮之际,会特别戴上特殊的面具以夸耀家世。他环顾庭院,尽管不是多数,还是有几位来宾戴上了造型奇特的面具。

  「什、什么嘛,哈哈……吓了我一跳。」

  他按住胸口,吁出一大口气。戴着面具的女子讶异地偏过头,最后还是一声不吭地往宅邸走去。

  「啊,等、等一下——」

  在他朝摇曳的黑发伸出手时,少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

  于是他尴尬地收回伸出的手,搔了搔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看起来还是个小孩子呢。)

  少女矮他一个头以上,手脚纤细但给人的印象不是瘦,而是健康结实,宛如一个喜欢嬉戏玩闹的孩子。

  还有那副面具——乍看像蜥蜴,但蜥蜴的尖牙没有那么锐利,头上也没有长出两只如水晶般澄澈的角,设计看上去不像贵族的打扮,倒像个流浪商人卖来讨小孩子欢心的玩具。

  「头上长角,嘴里冒出尖牙的蜥蜴……那是什么动物啊?」

  这问题他决定等下次有机会遇见少女再详问一番,现在是工作时间。

  他将水晶耳环往上轻抛,再次钻人人群。

  ——少女在面具下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近点灯的窗户下方。

  这里是巴尔波尼府东栋的后方,与夜深更添热闹气氛的中庭相反,这地方甚至连个巡视的守卫也没有。

  她无声地吸了口气,悄悄偷看窗内。

  「哎、哎呀,可喜可贺,这、这真是值得庆贺的一晚。」

  房内有好几个人。

  纤瘦如亡灵的男子站在门边,一个穿着淡粉色礼服的女子挽着他的手臂,脸上堆满傻笑。

  「巴尔波尼家族与贵公司的合作,势必能为这、这个城镇带来更繁荣的发展。」

  「噢,我不在乎。」

  坐在沙发上的人漫不经心地应道,显然没把男子的话听进耳中。少女站在窗外,只看得见沙发上头冒出一顶礼帽。

  「比起这个……你应该很清楚吧?我确实和你签订了契约。听好了,我们已经签下契约,你既然打算从我这边获取利益,就必须保证我能取得相当的代价,我有说错吗?我说的没错吧。」

  像是要舒缓脖子的酸痛般,礼帽也跟着转了一圈。

  「……也就是说,今晚我们聚在这里的事情,你会守密吧?」

  「当、当然!就连佣人我也已经确实吩咐过了。」

  「记得就好,你可以走了,到外头逍遥去吧。」

  男子听见帽子男的回答,顿时喜形于色,以近似昆虫的动作并拢了脚,垂下往后梳理平整的头,随后急忙带着女人离开房间。

  数秒过后,两人的声音消失在闩的另一头。帽子男接着朝由少女所在位置看不见的地方唤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刻薄笑意。

  「我把人全赶走了,我们赶紧来谈正事吧,欧兹。」

  (…………!)

  帽子男口中的名字和应声走出的人——差点没让少女大叫出声。

  名为欧兹的男子在面向窗户的位子坐下。

  「……我真搞不懂,你的办公室比这地方要让人安心多了。」

  顶嘴的男子是个彪形大汉,身材高大,彷佛一伸手就能碰到装在天花板上的灯,全身上下皆是比矿工还要夸张的贲张肌肉。留着一头发质严重受损,交杂着一条条挑染成黑色的金黄长发,斑驳的大衣和长靴让他的打扮和流氓没什么两样……帽子男回答得漫不在意,发出了像是哼着鼻息的奇怪声响:

  「哼,对啊,大家都这么想,所以我才刻意避开自己的办公室……别提这个了,那些追着你来的『同类』怎么了?」

  「你就是怕有人捣乱,才要我让人在外面守着吗?放心啦……他们强到超乎你的想像。」

  壮汉像是要发泄心底郁闷般,恶狠狠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少女屏气敛息,把手伸向背后,找到了挂在腰带上的皮囊。

  (——强到超乎想像,他们确实强悍……而让他们变强的人正是我。)

  她取出了一副手套。

  手套长及上臂,材质不同于中庭的那些贵妇们所戴的高级丝质手套,而是以和她脸上面具一样的白银色鳞片随意缝制而成,五指前端分别缝有隐约反射着月光的刀刃。刀刃像兽爪似地弯曲,散发出如磨得光亮的骨头般迥异于金属的光泽。

  (所以我势必要制止这件事情发生。)

  少女驾轻就熟地让手穿进长手套,那是与她外表不符的骇人凶器。

  【我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做补偿了,布兰迪·欧兹!】

  青白月光下,少女以非人的面具藏起脸,将怪兽的爪子穿戴在身上,喉间发出尖锐的长声咆哮——宛如一根锐利的雪白獠牙。

  獠牙藏身在暗处,蓄势待发,等待攻击的时机来临。

  「啊啊,你是夫人今晚的……还这么年轻,真是辛苦你了。」

  「…………」

  厨房里,班从中年主厨那里得到指定的红酒,以及同情的视线。

  他心情复杂地走在走廊上,打量起拿在手中的红酒。

  「杰塔维尔酒庄酿制的二十年以上陈年红酒呵……的确是好酒。」

  软木塞上似乎有重封过的痕迹。

  他试着透过光线望进酒瓶,发现酒瓶里的液体比红酒黏腻多了,当场决定视而不见。

  「要是兴奋剂也就算了,应该不会是毒品之类的东西吧……?」

  他盯着酒瓶上的标签,在沿着走廊弯过转角时,前方正好由左右数十道门中走出一个眼熟的身影。那个身边带着一位穿着洋装的女性,瘦骨嶙峋的男子——只消见过一眼便永生难忘,但绝非自愿记住的身影,那人正是耶尔涅斯特·巴尔波尼。

  「那老头在搞什么鬼,居然在这种地方……」

  班蹙紧眉头,遥望男子关上门,瘦削的背影逐渐远去。

  耶尔涅斯特的卧房不在东栋,而是位于主屋二楼,宅邸的南侧。他事前已经再三叮嘱过:「千万别让妻子进到主屋。」

  班纳闷地走到那扇门前。这时,房里传出了说话的声音。

  『——所以呢,你想要什么利益?』

  『和一开始时说的一样,钱,还有得以待在人类社会的保证……就这样。』

  房内传来两个男子的交谈声,其中一人嗓音如壮年人般低沉,口气却浮躁得像个小孩子,随后回答的男子则是语气粗暴,声调焦急。

  他们的交谈内容挑起了班的好奇心,他于是连忙把酒瓶放在地上,悄悄把耳朵贴在房门上。不过……

  (……哇啊啊啊啊啊!)

  耶尔涅斯特疑似没关紧房门,班轻轻一碰,房门便顺势敞开。他赶紧握住门把,把门挡了下来。

  他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听见对话依然持续进行,才终于放心地垂下肩膀,重新谨慎地窥看房内。

  「我同意你的条件,契约成立。没错,就是契约,也就是说——」

  「我得保证给你相当的代价对吧?喏……」

  房里有两个男人相对而坐。

  一个是全身脏兮兮的野蛮巨汉。他放下跨在小桌子上的长靴,改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放上桌子。

  「哦,这是——」

  另一个男子从鼻子里哼笑出声。

  这名男子的身材相对矮小,却顶着个啤酒肚,体型和玩具差不多。他的脸因脂肪显得圆润,另外还戴了顶高礼帽,像是为了填补身高一般。整体打扮十分突兀,反而格外滑稽……班记得自己看过那顶礼帽。

  那是刚才在中庭时,在众人包围中晃动的礼帽。莎萝娣曾指着那顶礼帽,说出某个大人物的名字——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二世。

  (……咦,那就是他吗?天……呃,实在太可惜了。)

  男子的样貌和班想像中的「开拓边境上最成功的男子」相去甚远,他忍不住低吟,宛如惨遭背叛——不过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就是了。

  席尔二世压迫着紧绷的晚礼服,拿起男子放在桌上的东西。

  「『罪龙之气息』……这东西现在是你的了。」

  「哼,真不错。欧兹,看来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呢。」

  他拍了一下圆滚滚的啤酒肚,跳下沙发——他坐在沙发上时,脚似乎构不到地——朝男子伸出右手。男子耸肩,回握了他的手。

  (「罪龙之气息」……?那是什么?可恶,这里根本看不见。)

  班踮起脚尖,拚命地伸长身子,就是想看一眼「罪龙之气息」。

  「谁在外面?」

  这时,男子猛然抬头。班急忙缩紧身子,怕是自己被发现了……但随即察觉不是这么一回事。

  突然间,一阵刺耳的破碎声大作,房间的窗户因爆炸而碎裂。在漫天散落的玻璃雨中,一道细小的白影翻滚进入房内。

  席尔二世还来不及回头,影子已经攻向他的后脑。沉闷的击肉声响起,圆滚滚的身体如炮弹般顺势飞了出去。

  侵入房内的影子伫立在房间中央,与察觉到危险而喉头作响的男子正面对峙。

  黑色长发飘逸,穿着一身褴褛的白色洋装的影子,其真面目正是——戴着银鳞面具的少女。

  (奇怪,不会吧……是刚才那个女孩子?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他自认不可能看错,那的确是刚才在中庭撞到的面具少女。

  少女把手伸向脸上的面具,手臂上戴着同样是以银鳞编成——十指前端全是刀刃,要说是手套未免过于牵强——的长手套。

  男子瞬间展开反击,把岩石般的拳头握在腰间,深吸一口大气。少女见状,也跟着半举起面具,静静吸气,然后——

  少女的口中吐出卷起漩涡的暴风雪,男子则是吐出带有轰隆声响的雷电。

  「…………什么……?」

  暴风雪与雷电正面对决,撞擎迸裂——班看得目瞪口呆。

  我现在……目睹的是哪个地方的天灾啊?

  【——————————!】

  少女吼出班从没听过的语言,男子也照样回以怒吼。

  那听起来不像人话,简直是野兽的咆哮。

  「这是在搞什么鬼——」

  事情发展至此,班总算把视线从门缝移开。

  (我想起来了……那不是蜥蜴。)

  他一个踉跄,坐倒在地,齿间不住打颤。

  少女的面具闪过脑海。貌似蜥蜴,牙尖,角朝天,世上再无其他生物可与之比拟的庞大身躯,潜藏在开拓边境的可怕天灾,最危险的要素。

  那就是——龙!

  (他们是……龙徒!)

  他发出不成声的惨叫,暴风雪与雷鸣再次轰隆大作——

  躲在门后的班被卷入风暴,整扇门被吹了出去,爆裂粉碎。

  ◆□□◆

  在边境这地方,说到人们恨之入骨的生物,那就是龙。

  龙是这世上最古老的生物,可谓所有生物的始祖,同时也是无人能敌的凶恶暴君。它拥有炮弹穿不透的龙鳞,可咬碎岩石的尖牙与下颚——尤其是「龙息」,至今仍无人能找出方法抵抗。

  「龙以『气息』支配大自然。」姑且不论这学说的真伪,龙可以从口中吐出狂风与雷电确是事实。夕历九年,由五千名士兵组成的堂珂开拓护卫军,因为遭受哈努塔特河上的灰龙吐出冰雹攻击而全军覆没,是非常有名的事件。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龙的数量极为稀少,不常有人目击,但是……粉碎人们希望的存在就潜藏在边境。

  那就是龙徒——将自己奉献给龙族,攻击人类,操纵「龙息」的人。

  ◆□□◆

  班一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于无垠黑暗之中。

  四周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光芒,要不是背上感觉到地板的触感,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原来是仰躺在地……地板上……

  ……我怎么会躺在地上?

  (——对了,我好像被卷入爆炸之中……?)

  他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又冰又冷,彷佛体温被强行夺走——我在那场爆炸中受伤了吗?我想到了,我现在正陷入濒死状态。

  一察觉这点,他的意识急速清醒。

  「别、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以死在这种地方……!」

  他勉强撑起倒地的身体,硬是坐了起来。

  「撑下去啊,班,拿出毅力来。只要不认输,一定能得救……!」

  他强忍剧痛,睁开眼睑,首先就是往下查看全身上下最痛的胸口。

  只见衣服疑似因为爆裂的碎片整件裂了开来,鲜血染红胸膛。

  「啊,这下没救了……」

  早知道就不看了。他带着后悔莫及的心情放弃垂死挣扎,再度倒地。

  「神啊,这是骗人的吧……为什么让我在这地方,唔……!」

  血液逆流堵住了喉咙,少女与男子仍在房里争吵不休似地高声咆哮,不时还有爆炸声传来——随便你们,爱吵就吵吧。

  意识渐趋薄弱,曾与他坠入爱河的女子一个个浮现脑海。

  (妃萝……玛丽亚、艾蕊丽……克茳瑞丝、夏洛莉、丽塔……蜜芮、娜碧丝……不对,是娜缇丝……艾娜、桃乐丝、莎莅…………就先这样吧……)

  他怕还没想起全部的女孩子便先一步死去,没想多久便停了下来。

  「可恶——我不想死啊……!」

  临死前,他最原始的心愿便是让堵塞气管的血块瞬间飞散。

  爆炸造成了轰隆巨响,一道光芒割过班的视线。

  (……?)

  一颗闪耀红光的小石头在空中割出圆滑的抛物线,朝他飞了过来。那颗石头美丽浑圆,宛如喷溅的水花般——掉进他的口中。

  「呃!」

  他的喉间传出奇怪声响……却迟迟没感觉到石头滑进喉咙,反而像是有人朝自己吹了口气,有股异样的暖意从喉咙流过。

  (这是什么……?好温暖…………)

  暖意温热了他如墓碑般冰冷的身体,轻柔地融化了因畏惧死亡而结冻的胸口——接着,这股暖意带来地狱般的灼热,烧灼他的五脏六腑。

  「烫、好烫、烫死我啦,这是在搞什么鬼啊?」

  他随口抱怨,抓着胸口跳了起来,趴在地上想吐出胸中热源,但除了呻吟声外,就连胃液也没吐出来。

  「好烫,快烫死我了……咦?奇怪?」

  他痛苦挣扎,无意间发现身体出现「异状」。在从中裂开的礼服下方,他用力抓紧的胸膛上的伤口消失了。

  「……骗人的吧,怎、怎么会?」

  正确来说,伤口并未消失。拭去血迹的话,上头还是留着一道宛如被热铁烙过的伤痕。不过血已经完全止住,不再感觉疼痛;拷问般的灼热感也逐渐舒缓。他大感讶异,第一个念头就是伸手摸摸伤痕。

  突然间,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还来不及发出惊呼,就被推倒在地,对方甚至用膝盖抵住他的胸口。他一时喘不过气,袭击他的人立刻出声威吓。

  「东西在哪里?」

  如凛然坚固的冰块般,冰冷的声响震动他的耳膜——背对天花板上的灯,俯视着他的是刚才那个戴着面具的少女。

  「快回答,东西在哪里!若不老实回答,我就砍了你的头!」

  「什么?呃,等、等一下!你在说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少女指上的尖刀正抵在班的脖子上,他连忙哀声求饶。

  「拜托你别那么冲动,冷静点!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住口,凡俗之人。我知道东西往此处飞来。」

  她的用字遣词古朴,说着又将抵在班喉咙上的钩爪压得更深。钩爪并非铁铸,倒像是以动物的骸骨制成,在这骇人触感的鞭笞下,他拚了死命绞尽脑汁。

  飞来这里——不幸的是,这句话让他心里有了底。

  刚才那颗奇怪的红色小石头,应该就是她要找的东西吧?

  尽管搞清楚少女要的东西是什么,但状况依然不见好转——毕竟少女要的那颗石头被他吞了下去。

  (对方是龙徒,要是坦白说出实话,我恐忙会被开膛破肚……!怎怎、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脱离险境?)

  答案很简单——就是撒谎。

  只要宣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扯个能说服对方的谎言就行了!

  (说谎、说谎,有没有什么巧妙的谎言……快点,快想!)

  他的脸上直冒冷汗,平常的他能言善辩,总是找得到藉口开脱……也许是因为接踵而来的惊吓,让他的脑子都被吓钝了。

  见他目光游移,少女接着以冰冷的语气宣告:

  「和身体道别吧。」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推销男士晚礼服的业务员,碰巧经过这里而已——呜啊这藉口也太烂了吧!」

  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个藉口太扯,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在抱头苦恼。面具底下的银色双眸眯细,压住喉咙的纤细手腕动了动。

  刹那间,一片白热充斥了他的视线。

  白光掩去少女因错愕而圆睁的杏眸,在光芒即将完全吞噬龙面具前,他感觉到少女的重量从身上消失,应该是赶紧跳离了。

  紧接着,喷出的火焰扑向了少女。

  「…………什么?」

  他愣愣望着火焰拖着尾巴离去——没错,他的确是望着火焰离去——全身僵住了,整个人动弹不得。

  火焰掠过少女,只留下轰隆声响与炽烈热气,接着便如噩梦或幻觉般消散在空中。班望着这一切,让停止运转的头脑回想起前一秒的情景。也就是说……

  (我刚才………………喷、喷火了?)

  ……他此时的心境只有「太扯了吧」可以形容。

  他没学过医学,其实也不太肯定,不过……人类的内脏应该没有可以喷火的构造才对。

  眼前的情形实在荒谬,虽然荒谬——

  「……你刚才做了什么……?」

  少女低吟问道,班于是在混乱的思绪中抬起了头。

  脱下被烧得半毁、无法再继续使用的面具后,少女几乎是冲过来般逼近他身边。

  「能烧毁雪龙鳞的只有……不,可是,该不会……」

  她口中念念有词,班一仰起头——脑中的混乱顿时烟消云散。

  纯白雪肌细细沾上煤炭和泥巴的少女十分美丽动人。

  她不仅只是五官端正,一举一动无不散发出如冰雕般的玲珑剔透。冷冽的气氛衬托起凛然严肃的神情,使她与只会靠打扮装点自己的美女高下立判。

  班立刻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摆,迅速并且恭敬地朝一脸讶异的少女伸出手。

  「美丽的女性本身便是奇迹。我的奇迹啊,请务必告诉我您的大名——」

  「吼吼吼吼吼吼!」

  一旁传来怒吼声,打断了他以最灿烂的笑容说出的这句话。

  少女挥开他的手,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重新面向屋内。

  在残破不堪的房间里,瓦砾堆的正中央,穿着大衣的男子从巨大的书柜上方站起身,睁着血红双眼环顾房内。

  「啧,那个死小鬼!死小鬼!我不会放过你的,可恶!」

  少女瞥了一眼抓狂的男子,小小啐了一声。

  「快走,跟我来。」

  「咦?唔……哇啊!」

  少女没等班回覆,随手抓住他的手,在走廊上跑了起来。班跑得跌跌撞撞,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为、为什么我也要跟着逃?」

  「……虽无确切证据,但若是你死了,也许会为我惹来麻烦。」

  「就算你用这种吓死人的怪理由要我跟着逃……真要说起来,和你在一起更危险吧!他又没看见我的脸——」

  他正要甩开少女的手时,背后忽然传来叫唤声。回头一瞧,有一群穿着黑色制服的男子从走廊另一头跑来,看来是这个宅邸的守卫。

  男子们手上握着插满尖刀的棍棒,那是用以杀戮的恐怖凶器。

  「……你一个人逃得了吗?」

  「请让我和您一起逃吧,神秘的女士。」

  他回答得毫不迟疑,暗自叹了口气。

  ——虽然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还是先逃离这里再说。

  班暗自盘算,紧跟在少女背后。

  他们跑上供餐车使用的螺旋梯,一路冲向二楼。也许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楼下的骚动吸引了过去,附近见不到半个佣人。

  少女踹开其中一扇窗户,冲上露台。班急忙跟了上去,一到露台上就看见位于宅邸后方的外墙。东栋不只低矮,还比其他栋建筑物盖得更靠近外墙,只要爬上屋顶,要跳上外墙轻而易举……除非是被吓到腿软了。

  「我是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耍特技啊……」

  他学少女攀上栏杆,爬上了屋顶。

  东栋虽然不高,毕竟是站在二楼屋顶,要是一不小心掉下去,恐怕还是会摔伤吧,尤其在夜色中,底下的地面显得格外遥远、深不可测。

  「唔!」

  幽其不意的呻吟声传进班的耳中。

  一回头,少女正蹲在彷佛随时可能被吸入地面的屋顶外缘。她脸上血色尽失,一张比身上的白衣更加惨白的脸色浮现在黑暗中。

  他小心翼翼地在屋顶上跨出脚步,惊险万分地冲向少女。

  「怎、怎么了?啊——你、你该不会受伤了吧?」

  「呼……呼……!」

  少女瘫坐在屋顶上,俯瞰地面,右手的钩爪紧抓住屋顶。她硬是克制住哆嗦的语声,逞强应道:

  「别乱猜——我只是腿软而已。」

  「你这样子,我看了怎么可能不担心呢!你还好吗?」

  他眯着眼,叹了口气,朝少女伸出手。少女像是看到什么稀奇的东西似的,盯着他的手瞧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独力起身。

  「我好得很。别这么多废话,快跳吧,那些人要追来了。」

  「你要是怕高,大可不必选这条路啊……好,我跳,我跳就是了。」

  少女耳尖地听见他的话,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急忙蹑手蹑脚地爬上屋顶。

  「居然要我穿着礼服跳远,饶了我吧……!」

  班一边低吟,一边跑下化为和缓斜坡的屋顶,在靠近屋顶外缘时奋力一跃。

  他的身体从重力中解放,如箭矢划破夜风,如树叶在空中飞舞——最后则是如潮湿的棉被,拦腰撞上外墙。

  「好痛!……呼,好,你也快点……咦?」

  「我早就过来了,别磨磨蹭蹭的。」

  少女不晓得什么时候跳了过来,早已往上爬,站到了外墙上——尽量不往下看。她瞪视月亮,往空中轻轻一跳,无声落地。至于她跳下的地方,当然是一条铺设硬石板的街道……

  「附近没人,快点,快跳下来。」

  班慎重地踩在墙面上的凹凸不平处,尽力无视少女焦急仰望的视线,以及要他效法自己行为的催促声。就在他往下爬到一半时,少女在他背后烦躁地啐了一声,头上传来了踩过沙子的沙沙声。

  「——不准动,小偷!」

  「咦?……呜啊啊啊!」

  他反射性地仰起头——结果害得自己一脚踩空,整个人往下摔落。在看似短暂又极为漫长的瞬间过后,他一屁股跌到石板路上……剧烈疼痛护他连叫也叫不出声。

  他再次抬头,仰起泪眼望向外墙,发现有道人影站在上头。

  人影轻盈跳跃,在班与少女之间落地。那是个身上缠满皮带,衣服合身地裹覆全身有弹性的肌肉,令人不由自主联想到豹的男子。

  男子搔了搔头上短发,望向少女。

  「你果然留了一手,阿缇尔。」

  「卡兹曼……听到连你也选择背叛时,我还真是有点失望。」

  少女——阿缇尔说得苦涩,目光凶狠地瞪向出现在面前的男子。

  (……没有人注意到我。)

  要逃趁现在——班摸了摸摔疼的屁股,偷偷摸摸地趴在地上移动。两人没注意到他的动作,依然互瞪着对方。

  「把东西给我,否则别怪我动手。」

  「……正合我意,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说完,两人同时吸气。阿缇尔往后仰身,卡兹曼则是把身子往前屈。两人的动作正好相反,却带给班相同感受。

  恶寒。寒气。不吉。总之就是不祥的预感。

  「等一……!」

  他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出声制止,预感就成了现实。

  【【——————!】】

  野兽般的尖锐长啸撼动四方。

  两道暴风正面冲突、爆裂。气压卷起垂死挣扎般的奔腾狂风,四处肆虐——当然班也被卷了进去。

  狂风把班吹得东倒西歪,往后滚了两三圈,在撞上巴尔波尼府围墙时才总算停了下来。

  「动……动不动就打起来!怪不得龙徒那么惹人厌!」

  他撞到了屁股和后脑勺,忍不住高声谴责。

  龙徒——龙的使徒,极度仇视人类。

  他们坚信「文明的发展是使星球灭亡的毒害」,为驱逐人类,使星球回归自然,谣传他们将灵魂卖给了龙,以取得「龙息」的力量。

  龙徒带着明确的敌意攻击人类,人类因此痛恨龙徒更甚于龙。他们将衣服染成象征龙徒的颜色,志得意满地自称「守护星辰的茜鳞」,但不管怎么做,依然改变不了他们是凶恶野蛮人的事实……

  班突然想起一件事——

  (……这两个野蛮人怎么吵起来了?)

  两人与刚才一样彼此互瞪。不对,卡兹曼站的位置往右边移了半步左右的距离——他的左半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教你们使用『龙息』的人是谁,你们该不会忘了吧?」

  「……呵,我们清楚得很,师父。」

  听见少女轻蔑的语气,卡兹曼高傲地笑了。

  「……我心里也有打算。虽然手段不入流,可是应该能挡住你的行动。」

  「少说笑了。」

  「那就来试试看吧……我要动手罗。」

  听见阿缇尔不屑的语气,他的态度依然从容。卡兹曼露出猎人发现小白兔踏入陷阱的笑容,缓缓吸了口气——

  「…………咦?」

  ——接着身子一扭,朝班吐出「龙息」。

  事发突然,班的身体反应不及,甚至连逃跑的念头都还来不及想。

  彷佛能斩断铁板的旋风席卷他的手臂、他的脚尖、他赖以维生的脸庞——

  「啊——?」

  在他的身体差点遭狂风压垮前,一旁冲出一道白色影子,来势汹汹地撞开了他。他仰躺着摔倒在地,呈螺旋状旋转的风刀划过他的鼻尖。然后——

  「如何?师父,你会这么狼狈,都得怪自己太大意了。」

  「唔…………」

  奸邪的嘲笑声与一旁传来的微弱呻吟声交错,班反射性地跳了起来。

  「呜啊!你、你在搞什么啊!」

  在石板被狠狠削去一大片,惨不忍睹的路面上——阿缇尔维持撞开他的姿势,倒卧在地。她身上的白衣破烂不堪,随处可见斑斑鲜血。

  「你还活着……」

  阿缇尔被抱在班的怀中,耿耿于怀地叮嘱了一句。

  「你若是能动就快逃……你一旦丧命……可能会为我惹来麻烦……」

  她断断续续说着,银色双眸有没有确实聚焦也令人怀疑——处于生命垂危的状态。

  「你会特地带人类逃走,我只想得到一个理由。这么一来事情简单多了……东西在他那边对吧?」卡兹曼把脖子转得喀喀作响,从容不迫地说道。

  「不、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男子说到最后,把视线转到了班身上,他于是赶紧吼了回去。

  (可恶……啊,真是的,可恶,可恶!你到底在搞什么!)

  步女轻颤着身子,分不清是因为受伤还是觉得寒冷,她的身体冷到令人浑身战傈。

  (什么叫做「可能会惹来麻烦」……你要是死了,麻烦的不就是我了吗!)

  他抱着少女,掩饰自己不住哆嗦的身体,哭丧着脸望向卡兹曼。

  (不管对方有多可怕——你绝不能抛下她啊,班!那个人打算杀了这个女孩子啊!)

  如今只能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帮助两人脱离险境,就算是虚张声势也要让对方信以为真……否则两人只有死路一条!

  「先生,我们来场交易吧!只要你放过我们,多少钱我都给!」

  「你以为我会答应吗?」

  「那就看我走不走运了!那么,唔,其实我是中央政府派来的保安官!你要是敢杀我,将会在伊涅尔艾格雷斯全国遭到通缉!」

  「你要是保安官,还会需要从别人家翻墙出来吗?」

  「你说的也有道理!其实我是那个,唔、呃……那个……」

  「……你说完了没有?」

  「我劝你别轻易动手,其实我身上藏有武器!那就是可以连发一万颗子弹的神枪!呃,不可能!这实在太夸张了!」

  他快搞不懂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正在他难过自己唯一的手段完全派不上用场时,胸口突然升起一股火焰燃烧般的灼热感。

  (…………不会吧!)

  这一次,他确实意识到自己口中再次喷出了熊熊烈火。

  火红烈焰如流星割破夜空,扑向卡兹曼的胸膛,又随即弹了开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让人忍不住捣起耳朵的惨叫同样消失在烈焰之间。

  班苍白着脸,望向随处喷溅的火柱,同时满脸惊恐,连声惨叫。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忽然有个冰冷物体碰了他一下。

  「……你果然……我的料想没错……」

  班往下一瞧,脸色惨自的阿缇尔正把手撑在他的胸口上,支起了身体。

  他不由得垮下脸——又急忙开口:

  「等一下,不行,别乱勤!你就乖乖躺下吧,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别……别管了……借我……」

  「我怎么可能放下你不管!你在说什么傻话!」

  班因为少女不肯安静躺下而焦躁不已,频频搔头。困境中,他努力镇定混乱的思绪,抱起了阿缇尔。

  「拜托你别乱动!有话等一下再慢——」

  「……可恶……啧!」

  她咬牙蹙眉,双手猛然托起班的脸,朝反射住开口抗议的班的嘴——

  「少废话……你就安静地把嘴借给我吧!」

  ——她用力堵住了他的唇。

  班愣了一下,惊讶地眨了眨眼,忍不住屏住呼吸……此时,刚才的灼热又在胸口苏醒,热气在胸中卷起漩涡,冲上喉咙,受到吸引似地飞往身体外——应该是流进了阿缇尔的身体里。

  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专心感受着阿缇尔的唇瓣。

  柔软的触感毫无预警地消逝,阿缇尔敏捷地跳离他的手臂,双脚颤抖着站在地上,以坚毅的神情睨视卡兹曼。

  火焰即将烧尽,挣扎声依然不绝于耳。卡兹曼发出宛如由魔女的药锅响起的咕噜声,在透过火舌隙缝望见少女的那一瞬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阿缇尔从口中射出了闪光。

  那是一道斩断漆黑、卷起焚风飞驰的绋色白光。火焰般的光芒在卡兹曼眼前迸裂——引起一阵彷佛连大陆也为之撼动的大爆炸。

  「呜啊……咦?」

  暴风与热气猛烈袭来,差点让班往后翻滚。他连忙抱住缓缓向后倒的阿缇尔并趴在地上,以免被爆炸余波卷入。

  今天老是被人撂倒。他事不关己地想着,等爆炸声平息后才站起身。

  阿缇尔似乎昏倒了,就算他往后退,她也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他只好耸耸肩,再次把她抱了起来。

  附近的模样与刚才大不相同,石板大多不是脱落就是碎裂,露出裸露的地表。在破碎地面的另一头,他发现卡兹曼烧焦的身影。从微弱的呻吟声听来,卡兹曼应该是闪开了爆炸,没有受到直接冲击。

  就在他好不容易放下紧张情绪,松了口气的时候——远处传来耳熟的声音。

  「——在那里,快!别拖拖拉拉!」

  (不会吧!)

  一察觉声音来自吐出雷电的龙徒,他连忙查看四周,接着便望见马路上的转角处有好几道人影正朝这个方向冲了过来。

  (糟糕,那些人认得她的脸……!)

  他低头看着抱在手中的阿缇尔,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决定冲进附近的小巷子里,把她抛进生锈的垃圾桶。

  「——喂,布兰迪!是卡兹曼!他被打倒了!」

  班偷偷从垃圾桶后面探出头来,窥看大马路上的情形。

  两名男子冲向卡兹曼,穿着大衣的男子——布兰迪随后赶来。他搔着挑染的长发,高声怒吼:

  「混帐,杰特!你去找那个小鬼!我也会马上过去!图柯,在他送命前,你赶紧把他带到伊拿库那里去!」

  两名男子接到命令,十万火急地冲了出去,只留下布兰迪独自一人。他弯下庞大的身躯,恶狠狠地瞪视路面。

  在他背后,出现了一个玩偶般圆滚滚的人影。

  「……『那个人』呢?逃掉了吗,欧兹?」

  低沉如铁球滚动的嗓音——发出这声音的人正有一副活像是由铁球生出手脚的体型,那人便是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二世。

  「你还记得我们订下的契约吧?」

  「……当然记得。我一定会取回『罪龙之气息』!你大可放心!」

  布兰迪站起身,朝眯细了眼的席尔二世扯开喉咙大喊。

  这一来一往让班记起在宅邸里偷听到的对话。

  (「罪龙之气息」……是那时候提刭的东西吗?那到底是什么?)

  是足以引起龙徒少女觊觎,价值不菲的宝物吗?

  他这么想着——忽然灵光一闪,计划如天启般闪过脑海,心脏剧烈跳动。

  (咦……行得通?难不成……这计划行得通…………!)

  ——尽管是条险路,获得的利益也相对惊人。顺利的话,不只可以赚进一大笔钱,还能与边境地带数一数二的权势者建立起合作关系。

  这简直是上天赐予的恩惠,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以后再也不用接像今晚这种微不足道的工作……我终于可以一跃成为大人物!)

  他频频擦汗,咽了一下口水。

  他用冒汗的手梳理头发,挥去礼服上的尘埃,至于胸前裂开的衬衫……那就无计可施了。他尽可能地迅速整理好仪容,用力迈开气宇轩昂的脚步,缓缓走到大路上。

  「——您看起来很烦恼呢,亚彼思帕先生。」

  他朗声说着,声音比他自己料想的还要响亮。

  率先反应的是布兰迪,他的眼神闪烁着警戒之色,迅速回过头来。

  席尔二世则是相对沉稳。他缓慢转过圆滚滚的大肚子,眯细了往鼻梁凑近的双眼。

  「……我的确是很烦恼,不过你又是谁?」

  「我是个有利用价值的男人,我的名字是班·佛雷特兰德——」

  说到这里,他轻扬嘴角。

  「——我可以把『罪龙之气息』带来给您。」

  现场的气氛因为这一句话而瞬间紧绷。

  紧张感蔓延全身,彷佛只要稍一放松就会忍不住手脚发抖般的战傈束缚着班,他费尽力气,努力装出从容不迫的态度来应对。

  (别怕,不要怕……拿出你的魄力,「唬烂班」!现在正是一决胜负的时候!)

  鼓起仅有的一点勇气——班正式展开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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