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5 鬼物语

  一

  「阿婆,你要去哪里?」

  「去一下溪谷就回来。」

  「不可以,那里不可以进去呀。」

  「是啊,如果在溪谷吵闹,会引来可怕的东西。」

  「阿婆,我可以跟你去吗?」

  「你想被鬼吃了吗?」

  我留下小孙子,前往溪谷。不久前,我的胸口就疼得厉害,知道自己不久于世了。那样的话,就进入那樱花溪谷,再也别回来了吧。我要在那美得不像这个世界的樱花天幕下,一边唤着那孩子的名字,一边往里面走去。

  二

  今年的樱花花瓣真是红得诡异——少女拉扯着哭泣的弟弟的手,这么想道。听说邻近的国家曾经有过战争,或许是当时流下的鲜血甚至染遍了这块土地,被樱花的根给吸收了。飘落的花瓣沾在弟弟的破衣裳上,看起来就像染上了血滴,她赶忙拍掉。

  「姐,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去山上。」

  弟弟抽抽噎噎地说。

  「没关系啦。什么试胆嘛,真是蠢透了。外公不是说了吗?那座山里面住着鬼。虽然我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村里的孩子们结伴到山上去了。少女和弟弟也被邀约,但弟弟怕得直哭,所以她没有跟去,结果被大家狠狠地嘲笑了一顿。少女和弟弟是双胞胎,长得有些相似,但性情南辕北辙。少女从来不哭,弟弟却能一天哭上十几次。跌倒了也哭、花枯了也哭、姐姐被人笑他哭、看到土鳖蜷成一团他也哭,地上有洞也能把他给吓哭。这么爱哭的孩子实在少见,少女心想,用不了多久,这家伙哭出来的眼泪就能积成一条河了。

  姐弟俩会被其他孩子欺侮,应该是由于她们的身世。姐弟的生父不详,母亲自从年轻时候在河里溺了水就精神失常,三餐、更衣和大小便都是外公在照顾。一天,母亲的肚子突然隆了起来,然后姐弟出生了。

  少女让总算停止哭泣的弟弟在樱花树下坐好,叹了一口气。风一吹,血滴般的花瓣便纷纷飞落。

  黄昏时分,孩子们的头载沉载浮地顺着小河漂了过来。小河从山上流下来,穿过村子中间。河面上,孩子们的头就像念珠般成串漂浮着。村人们把头一颗颗拾起,母亲们抱着孩子的头,开始号啕大哭。是上山去的孩子们的头,一颗也不少。村人们到处寻找,却找不到孩子们头部以下的身体。少女看着村人们闹哄哄的样子,心想幸好没上山去。

  「好险、好险,万一我们也跟着去,可能也会落得那种下场。」

  少女说,弟弟哭哭啼啼地说:

  「好可怜,好可怜,怎么会变成那样?」

  「你别哭啦。那些家伙不是老是欺负你吗?」

  「姐姐你太奇怪了。你怎么能满不在乎?」

  弟弟看着众集在河边的人,不住地呜咽。少女心想:我这弟弟真是怪到家了。

  「那不是熊干的,是鬼干的。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外公说,抱紧害怕的母亲肩膀,一块儿发抖。

  「可是大家都说是被熊吃了。」

  少女一口气喝光代替晚餐的白汤。

  「大家都不信有鬼,可是外公看过的,外公看过那家伙恐怖的模样。那家伙回不去原本的地方,无计可施,只好在山里头住下。外公的娘就是被那家伙杀死的。」

  少女瞄了跪坐在一旁的弟弟一眼。外公一说起鬼的故事,弟弟就开始抽噎,一直哭到现在。

  「不要吓人啦,你看,你又把这家伙吓哭了啦!」

  少女用拳头敲了一下地板。少女家位在村郊处,简陋得强风一吹就会倾斜,因此这一拳把地板木片给敲歪了。

  入夜以后少女还是睡不着觉,于是她离开被窝,眺望夜空。紧贴在山脚的村中人家被月光照亮,孩子们死去的山朝着天空耸立,那身影在黑暗中更显得黝黑。外公说山里住着鬼,但传闻说山里住的是大熊,不过村里没人看过。而且那不是普通的熊,是会攻击、残杀同类的凶猛恶熊。

  村长说,会经有村人半好玩地进入山里,发现了熊的尸体,那头熊的身高足足有人类两倍大。从尸体残破四散的模样推断,似乎是遭到巨大的动物捕食。比熊还要巨大、还要强壮的动物,那能是什么?结果村人窃窃私语地谈论说,那应该是残害同类的巨熊。

  少女感到一股寒意,身子一个哆嗦。她觉得高墙般耸立的山仿佛在凝视着她。她感觉那里好像有什么。晚上的时候,有时山的方向会传来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咆哮声。少女回到屋内,钻进被窝,看见弟弟正在旁边哭泣。

  「姐,晚上出门很危险的。」

  「你哭个什么劲儿啊?」

  「我担心你啊,可是我怕得不敢动。」

  正准备入睡的时候,山的方向传来了那种咆哮。大家都说那是风声。那跟狼嚎或狗吠声都不同。竖耳静听,听起来像是在说话,有时候也像是念经或啜泣。弟弟不安地紧握住少女的手。

  隔天,少女像平常那样跟弟弟玩耍,村人们到村长家去集合了。好像是要召开会议。少女紧贴在村长家墙上,偷听里面的谈话。

  「这臭小鬼!谁准你们偷听的!」

  一个大人发现少女,跑出屋外叫道。

  「有什么关系,人家想听嘛。」

  「你们不是村里的人,是你的疯娘被外人搞上的野种,你们的外公也只会疯言书疯语说什么鬼。这疯子一家人,快点滚出村子去!」

  村人说,用力推了弟弟的背一把。弟弟跌倒,少女怒火攻心。

  「你们都去死啦!」

  又有其他村人从村长家跑出来,一起捕捉少女。少女抡起木棒,想要打走他们,但弟弟被人架住,她没法反抗了。

  「反正你们其中之一就是我们的爹吧!是哪一个!你吗!还是你!」

  少女一个个瞪过去,但村人一点都不在乎。他们根本不怕小孩子。可恶!少女在心里咒骂。

  「住手。快回家去吧。」

  村长走出来训道:

  「回去告诉你们的外公跟娘。刚才已经商量定了,今晚要在山里放火,把大熊烧死。所以孩子们,快回家吧。」

  三

  「要体恤他人,不可以弃弱者不顾。要让这块被诅咒的土地重生,就只能靠这样的心念了。」

  我跟朋友吵架坐在河边,母亲在我身旁坐下说。母亲轻柔地抚摸我满是擦伤的脸,一脸悲伤地站起来。

  「你要去哪?」

  「外公他们在赏花,你也一起来吧。」

  溪谷那里传来笛声。我站起来,和母亲一起往溪谷走去。从村子望去的日出方向有座山,山脚下是一片樱花溪谷。我和母亲走在田埂上,一路上向村人打招呼。母亲两手抱着托盆,上面盛着赏花要吃的团子。山上流下来的小河上有桥,经过桥上时,鱼跳出水面拍打出声响。

  「娘,你看,是鱼耶!」

  母亲回望我,眯起了眼睛。阳光反射在河面上,照亮了母亲的侧脸。

  村郊是一片斜坡,可以俯望溪谷。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数不尽的樱花树密密麻麻地直延伸到另一头,同时怒放着,整座溪谷简直成了一片翻腾的樱花海。

  「看,整个地上都是樱花!今年的樱花格外鲜红呢。」

  我喃喃道,母亲默默地点头。花瓣的颜色带着红。母亲开始走下溪谷,我也匆匆追赶上去。

  村里的爷爷奶奶在樱花树间铺上草蓆赏花。每年到了这个时期,携家带眷来赏花已经成了村里的习俗。其他人等工作结束就会过来吧。

  「这酒是谁买的?」

  我问外公。外公用醉红的脸回说:

  「全村一起买的。因为弄到了一笔钱。」

  「钱?」

  「发生战争,死了很多人,横尸遍野。真是可怜呐。村里的人分头把他们身上的铠甲刀剑剥下来拿去变卖,卖了很好的价钱。来吧,庆祝喽,庆祝喽。」

  外公吹起笛子,吹出教人耳底发痒的音色。母亲放下团子,众人争先恐后抢了就往嘴里塞。有人被笛声诱得起身开始跳舞,场面愈来愈欢乐,我也不知不觉间跟着大家跳起舞来。

  母亲跪坐在草蓆上,凝视着溪谷深处。

  「娘,你在看什么?」

  「刚才那边传来鸟儿同时飞起的声音。」

  旁边的大婶听到母亲的话,回过头来说:

  「可能是有村人迷路了。我们在这儿饮酒作乐,他应该马上就会闻声而来吧。对了,酒快没了,可以麻烦你去村长家再拿些过来吗?」

  「好的。」

  母亲站起来,回村子里去了。我又跳舞跳了一阵。村里的年轻人戴着面具在樱花树下唱歌,其中有个人踩着色彩鲜艳的红木屐。认识的孩子们都满脸欢欣,四处奔跑。笛声袅袅不绝地在溪谷中回响着。

  我觉得口渴,拿起斟了酒的杯子。我从来没喝过酒,被它的气味呛着,吐了出来。不过我还是喝掉了一半,觉得身子有点热烘烘的。

  一个孩子停下脚步,直盯着溪谷深处看。

  「怎么了?」

  「里面那边有人。」

  樱花树林一直绵延到远处。确实有个类似人影的东西。是被笛声吸引过来的吗?影子看似正往这里走来。原本被飞舞的花瓣遮掩得朦胧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樱花林另一头有人过来了。」

  「好高的人。头顶都碰到树枝了。」

  「咱们去看看吧。」

  穿着红木屐跳舞的面具男带着几个孩子朝人影奔去。我也想追过去,但两腿摇摇晃晃,跑不动。是跳舞跳累了,刚才又喝了酒的缘故吧。我对人影失去兴趣,坐到樱花树下,等母亲回来。不知不觉间,我昏昏沉沉地打起盹来,赫然惊醒时,笛声已经停了。

  喀哩、波哩、啪吱…:

  近处传来类似树枝折断的声音。

  刚才还在跳舞的人全都一脸茫然地怔在原地。他们没有踏步,也不拍手了。每个人都看着我坐的樱花树后面。

  喀哩、波哩、啪吱…:

  这些声音里面,还掺杂着液体滴落的声音。除了充斥周围的酒味以外,还有另一股腥膻扑鼻。我正准备回头,地面猛然一晃,周围的花瓣如大雨般倾泻而下。

  有个巨大的东西站在树后面。我发现刚才那一晃,是那家伙踏出脚步震出来的。我坐在树下仰望那家伙。那家伙没有穿衣服,头在几乎可以碰到树枝那么高的地方。他把手中的东西塞进嘴里,上下挪动巨大的下巴咬碎。

  啪吱、波哩、喀哩…:

  水从他的嘴里喷出来,溅在我的脸颊上。伸手一摸,手染红了。看起来是鲜血。那家伙嚼的是一条人腿,脚上套着鲜红色的木屐。

  那家伙没发现脚下的我,朝大人走去。大人想要逃走,但那家伙跑得飞快。他抓住大人,就像小孩子把虫捏死那样,接二连三拧断他们的脖子。

  四下几乎再也没有东西会动时,那家伙总算发现我了。那家伙撼动树木洒落着花瓣,朝我走来。挡住他去路的树,他手一挥就抡倒了。如果是遮到脸的树枝,他就忽视前进。

  我动弹不得,仰头直望着那家伙。那家伙的头部到背部生着鬃毛般的黑发,仿佛丛林般坚硬,里面藏着两根牛角般的角。

  那家伙伸出姆指,靠近我的脸。巨大的指腹跟我的头差不多大。他似乎打算把我的头按扁。当我发现他的意图时——

  一只瓶子飞过来击中那家伙的后脑勺碎裂,里面的酒泼洒出来。是母亲站在那家伙身后。母亲看着我,像平常那样眯起了眼睛。

  「快逃。趁着鬼没注意你的时候。」

  那家伙转向母亲,一掌握住了母亲的身体。他就这样把母亲的身体抓起来,用姆指和食指把头压进去,把母亲的身体压成了一小块。

  我跑了起来,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人。村里的人不信有鬼,私私窃语说散落一地的尸体是被熊攻击的。我很好奇鬼是从哪里来的。没有多久,山里开始传出神秘的咆哮,我知道是鬼在那里住下了。

  四

  我遇到「罕人」,是正在把捕鱼用的竹笼放进河里的时候。他下马来,看着我的手说:

  「原来如此,只有一个出入口,鱼游进笼里就出不去了是吗?」

  罕人腰上插着刀,我看出他似乎是个武士。可是他衣着肮脏,还破了洞,看起来不像权高位重的人。他笑吟吟地向吃惊的我问:

  「姑娘,可以带我去村长家吗?」

  前往村长家的途中我问了:

  「你在旅行吗?」

  「我在追捕逃犯。有个在远地城镇做了坏事的人逃进这一带的山里头了。不过这村子还真多坡道呢。感觉能练出一身好腿力。」

  他牵着马走着,仰望山上。这天山在阴暗的天空底下呈现黯淡的颜色。

  罕人在村长家谈了一会儿。村人众在村长家周围私私窃语着。罕人从村长家出来,看到群众的村人吃了一惊,看到我便凑了上来。

  「刚才多谢你带路。我会在村长家住上一阵子。」

  「咦,真的吗?罕人,那你要小心唷,这村子里的人对外地人都很坏。」

  村人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离去了。

  「罕人?什么叫罕人?」

  「就是你呀。意思就是稀罕、罕见的人。大家都这么称呼来访村子的外人。」

  从那天开始,罕人就在村长家住下了。

  「那个逃犯做了什么呀?」

  「杀人劫财。邻村的人看到他进了山。没多久他就会想念食物,从山里出来吧。」

  我在河里放笼捕鱼,和罕人说话。蝴蝶跳跃似地在河岸飞舞。

  「在他出山之前,你要做什么?」

  「边睡午觉边等。」

  「武士还真悠闲呢。」

  隔天我和父亲在田里种苗,罕人过来说要帮忙。父亲说不能让武士做这样的粗活。

  「让他做嘛。反正他也没事干。」

  我把种苗塞进罕人手里,罕人细心地一棵棵把根埋进土里。忙完农活后,罕人和父亲在田梗坐下。看来父亲正把他平时的吹牛内容——有鬼住在山里的事告诉罕人。

  那是父亲小时候碰上的事,许多村人在村郊的樱花溪谷被熊杀死了。我的奶奶也遇害了,父亲是唯一的幸存者。

  「那根本不是熊。盛开的樱花另一头,有鬼迷路误闯了进来。鬼回不去原本的地方,就在那座山里住下了。」

  罕人没有嘲笑父亲说的话,让我觉得很感激,因为村里根本没有人愿意好好听父亲说话,害得父亲变成了一个老顽固,我们一家在村里也孤立了。母亲死后,父亲一直显得很寂寞。

  「你在追捕的逃犯,一定已经在山里被鬼吃掉了。」

  罕人捏着小胡子,仰望山上。

  「可是怎么会有鬼呢……?」

  「是报应。我们剥下战死的武士的铠甲刀剑拿去变卖,所以遭到了报应。这座村子被诅咒了。」

  罕人皱起眉头瞪着父亲说:

  「村人会提防身为武士的我,就是这个缘故吗?」

  如果被发现村人从死去的武士身上夺走铠甲刀剑,不晓得会遭到什么样的惩罚。对罕人来说,这村子的人一定就像是蚕食家人尸体的禽兽。他瞪着父亲,握住了刀柄。我见情势不妙,挺身挡到父亲前面说:

  「放过我们吧,那是上一代的人做的事了。」

  罕人沉默了半晌,不久后用力搔着头站了起来。

  「嗳,好吧。倒是你这姑娘还真有意思,居然不怕被砍,舍身保护父亲。J

  从此以后我和罕人变得要好了。他每天都来我家,一起坐在檐廊说话,或帮忙农务。一天他让我骑他的马,结果我摔下马去受伤了。他背着我回到家门口时,夕阳把天空照得一片火红。被罕人背着的样子没被村人看见,让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如果被看见,不晓得会被传得有多难听。

  「以后见面的时候,最好不要让别人看见。」

  我说,罕人点点头。我们在夜里碰面。我在村郊无人理会的荒废小屋,在寒风中颤抖着等他来相会。

  「愿意跟我说话的,还是只有你们父女而已。」

  「大家都希望你快点离开。」

  「为什么你们肯接纳我?」

  「要体恤他人,不可以弃弱者不顾。要让这块受诅咒的土地重生,一定就只能靠这样的心念了。爹说,这是我奶奶留给他的遗言……」

  月光照亮罕人的脸。我感觉我被注视着。猫头鹰停驻在树枝上,啼叫不休。它在月光下伸展开羽翼,裹住了夜晚,将夜晚紧拥怀中。

  一天早上,捕鱼笼里捞到了一块和服破布。我把它拿给罕人看,他的表情沉了下来。

  「是逃犯身上的衣物。」

  河川的上游在山里。逃犯果然潜伏在山上。可是为何只有衣服的破布顺水流下呢?罕人想了一会儿,把刀子整理了一下,开始朝通往山上的路走去。

  「或许他受了伤,无法动弹。我去确认一下。」

  「万一他抵抗就危险了。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留在这里。」

  罕人斥阻我,一个人去了山里。我被留下来,和父亲一起整理田地。我等了一段时间,然后才追向罕人。父亲问我要去哪里,我只说我马上回来。

  入山之后路变窄了。这条无人行经的兽径两侧有植物包夹上来。我避开倒下的树木,爬上岩石斜坡。树木之间偶尔会露出在底下变小的村子。

  「罕人,你在哪里!」

  叫了也没回应,我担心起来。万一他被熊还是什么给袭击了怎么办?兽径有好几条,我尽量挑河边的走。既然逃犯的衣物顺水流下,罕人应该也会沿着河边调查才对。

  不管再怎么走,看到的都只有草丛。我觉得我被吸进了深山的怀里。小飞虫扑进眼睛,用手臂拨开的树枝弹回来打到脸颊。然后我的脚被突出地面的树枝绊倒,滑落了斜坡。身体总算停住的时候,一股腐臭突然扑鼻而来。

  我听见河水激烈的冲刷声。苍蝇飞舞,蛆覆满了地面。周围有什么东西散落了一地。我发现那似乎是人类的尸体,顿时作呕欲吐。从那勉强可以分辨出来的衣物形状,我认出那是一具人尸。如果不仔细辨认,那完全就是一大团的蛆。

  「不要看,把眼睛闭上。」

  回头一看,罕人正站在那里。我似乎放声尖叫,让罕人循声找到了我。他抱紧我的肩膀,直到我不再颤抖。

  我们离开尸体一段距离,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刚才那些尸块,一定就是罕人在找的罪犯。衣物的花纹和河里找到的一样。他一定是被熊吃了。

  「下山吧。回程是这边,对吧?」

  罕人拨开树枝,边走边问。

  「不知道。我几乎没进过山里。」

  「你为什么来了?」

  「我有事想跟你说。」

  「等回去以后再说就行了啊。」

  我和罕人几乎是边走边吵。我心想如果碰到可以休息的地方就停下来,却没有一处平坦,渐渐地,兽径的样子开始变得不对劲。

  走在前面的罕人不必拨开树枝也能前进了。他也发现这件事了。

  「这一带的树木都被弄倒了。看,连那么高的地方树枝都断了。」

  他指着头顶。高处的树枝断了。

  「有巨大的东西通过这里。」

  我们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容易行走的兽径,生物的气息逐渐消失,也听不见鸟啼声了。天空开始乌云罩顶,感觉随时都会下雨。阴暗的云中也传出隆隆闷雷声。我们应该是朝着山下走,却一直没看见村子。

  背后的树丛传来草叶摇晃的声音。

  「刚才后面有声音。」

  「是心理作用。不要回头。」

  罕人对我说。他的声音很紧张。我们加快了脚步。后面有东西,而且跟着我们。有种被盯着看的不舒服感觉。我在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流下了眼泪。我们闯进了绝对不能闯进来的地方,被绝对不能被发现的东西发现了。树木倾轧、倒下的声音紧追身后。

  「是心理作用。不要回头,快跑!」

  我们跑了出去。很快地,穿过岩石路之后来到了一处断崖,是死路。崖下是湍流,我们动弹不得了。

  那里像是某种巢穴,动物的骨头堆得像座小山。在隆隆河水声中,雨开始下起,雷开始响起。闪电划过的瞬间,一道巨大的影子投射在我们眼前的岩石上。那个影子比我们大上好几倍,一股动物的膻臭味突然笼罩上来。每当那家伙踏出一步,整座山就跟着震动,地上的小石子地跳动起来。罕人要我躲到岩石后面,拔出刀来。

  「我有事要告诉你。」

  我对罕人说。

  「我可能有身了,是你的孩子。」

  跟在我们身后的不是熊,而是人型的巨大之物。由于过于庞大,看起来就像山长出了会动的手脚似的。

  父亲说的没错,那就是鬼。它的站姿、走路方式异于熊那类动物,就跟人类一样。那家伙挥手朝罕人打来。罕人闪避,拳头震撼了地面,把山的一部分击出裂痕。罕人砍向那只手,可是刀刃没有砍进去,而是被弹开了。我怕得无法动弹。雨势变大,雨点敲击在岩石上。

  鬼甩着头发想要抓住罕人。那家伙的脸完全就是人的长相,却平板无表情。脖子像马一样粗,全身抹了油似地反射着光芒。

  罕人因为天雨脚滑,逃跑时迟了一步,右脚被怪物抓住了。它抓起罕人,一口啃住他的脚,挪动下巴嚼了起来。罕人挥砍鬼的脸,切开了鬼那宛如岩石的嘴唇,然而鬼一点都不痛的样子。罕人被鬼撕下一条腿吃完后,掉到地上来。

  「快逃!」

  罕人大叫,紧接着腰部以下被鬼的右脚踏扁了。罕人吐着血,使尽最后的力气把刀子刺进鬼的脚踝。这次刀子总算刺了进去。鬼一次又一次蹬脚,想要甩掉刀子,但罕人紧刺不放。最后罕人被抹在地面,脸和头变得一片稀烂,面目全非,但身体依然紧抓在鬼的右脚上。鬼没有疼痛的样子,但罕人的刀陷在脚踝里就这么折断了。看来刀刃的前端留在鬼的体内了。

  我爬出岩石后面。鬼用那双漆黑的眼睛从散乱的长发间注视着我。他的眼睛就像两个深洞。我跳下悬崖,坠入湍流,被浪涛吞没。河水灌进鼻子和喉咙。拜托,我变得如何都无所谓,可是请保住这孩子。我的身体,我的心变成怎样都没关系,只求我的孩子活命。我沉入泡沫之中。泡沫迸裂消散,最后是一片漆黑。

  五

  日落以后,山就像涂了墨汁般暗了下来。少女开门一看,村子中央升起了火焰。是村人拿来柴薪正在生火。火光从那里朝着山上点点延伸出去。男人们手持火炬行走着。他们要放火烧山,连同残杀孩子的大熊一起烧死。

  「外公,开始了。」

  少女从泥土地房间朝屋里说。外公、母亲和弟弟都在家里头发抖。

  「太可怕了……」

  外公用满是皱纹的手覆住了脸。

  「我不晓得那是熊还是鬼,可是顺利的话,一定可以把坏东西烧死的。倒是我可以去附近看看吗?」

  「姐,不可以去。我好怕唷。怎么可以把山全部烧掉?太残忍了。鸟和虫全都会被烧死的。」

  弟弟紧抱住母亲的胸怀哭泣着。少女叹了一口气。鸟和虫与自己何干?但弟弟似乎就是没办法不理。欺负人的坏孩子全死光了,往后的日子快活了,但这家伙究竟要哭哭啼啼到什么时候?

  母亲抚摸着哇哇大哭的弟弟的头,一脸惊恐地前后摇晃身体。她是察觉了村子里的空气异常紧张吧。听说在生下少女和弟弟之前,母亲曾失足滑落河川,被村人发现沉在水里,幸而救回了一命,但从此以后母亲就再也不会说话,变得和花朵及蝴蝶一样了。母亲同时怀了少女和弟弟,但不知道父亲是谁,就这样产下了孩子。

  「没事的,妈妈,很快就会结束了。」

  少女对母亲说。母亲露出一种「你是谁?过来这边。」的表情。少女喜欢母亲,可是现在好奇心更胜过一切。

  远方传来木柴燃烧爆裂的声响。少女留下三人,再次外出。火已经放了,山脚的树林烧了起来。火焰扩散着奔上山去的景象,即使在远处也看得一清二楚。好想在更近一点的地方看个仔细。那会是多么惊人的情景啊。少女回望家里,确定外公和弟弟都躲在屋内,跑了出去。

  群众的村人脸庞被巨大的篝火照得通红。有人仰望烧起来的山,兴奋不已,也有人状似不安。少女觉得这好像一场祭典,开心极了。山上的树木燃烧倒下的声音震动空气,卷起的火星化成漩涡被吸上天空的景象壮观无比。大人把木棒插进篝火中做成火炬。接到火炬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走进山里放火。为了用火焰包围大熊,他们似乎决定在数个地方同时放火。少女觉得碰上这场骇人的火灾,管它是熊还是鬼,肯定都不堪一击。

  山脚激起一团更为壮观的火星。可能是有巨木燃烧倒下了。少女离开篝火旁,移动到看得更清楚的地点。山上有热风倒灌下来,距离还很远,却感受得到那股灼热。

  火灾的喧嚣声中开始混进了异样的声响。听起来像是人的惨叫,但因为太远,加上火焰熊熊燃烧,听不真切。一定是刮风的声音吧。

  有人从山那里跑了过来。好像是去放火的大人之一。少女手中没有火炬,但森林大火把四下照得明亮,勉强可以看见。大人连滚带爬,朝村子跑去。是出了什么事吗?少女跑了过去。

  「怎么了?你没事吧?」

  在村郊处跑到男子身边时,少女发现对方的模样非比寻常。男子倒地,剧烈地喘息着,即使少女走过去,他也没有抬头。

  「欸,出了什么事?熊死掉了吗?」

  可能是火势太强,被火烧伤了。

  「……不是熊。」

  男子牙根打战着抬起头来。他的眼珠睁得老大,却完全不是在看少女。仔细一看,男子的脚下是湿的。少女嗅到血的味道。男子有一只手不见了。衣摆底下垂挂着古怪的东西,好像是内藏。男子口中喷出大量的鲜血,然后在地面一趴,一动也不动了。

  要发生不好的事了。少女把男子的尸体留在原地,回到篝火处,把死讯捎给众人还有看着山的村长。一开始没有人相信,但少女把众人带到村郊的尸体处,村长顿时脸色大变。

  死去的男人妻子趴在尸体旁哭起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少女想起男人跑过来之前,有一片格外盛大的火星喷起,接着她听到类似惨叫的声音。她把男子的遗言告诉村长,但似乎没人了解那究竟是要表达什么。汗水淌过背后。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少女感到不安。

  「有人来了。」

  村长看着山喃喃道。山脚出现一个人影。是个高个子、体格魁梧的人。因为背对熊熊燃烧的山,人影轮廓显得格外清晰。可以确定不是村人,因为村里没有人个头那样庞大,但看起来又不像是熊之类的动物。少女一阵毛骨悚然。其他人似乎也是如此,全都默不作声。虽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但肯定是绝对不能靠近的骇人之物。用不着确认,就知道它很危险。刚才那男人说的「不是熊」三个字在脑中不停地打转。人影背着火焰逐步逼近。那个模样完全就是祖父所说的鬼。

  村人一个接着一个逃了出去。村长也不见了,那里只剩下少女和紧攀着丈夫尸体的女人。

  「快逃吧,你丈夫已经死了。」

  少女摇晃女人的肩膀这么说,但女人不肯离开。

  人影步伐缓慢,但确实地朝村子里走来。已经近到可以看到五官的距离了。看得到那长而蓬乱的黑发,还有在火焰映照下油亮的皮肤。体格就像牛或马。它似乎是穿越火海而来,全身冒着滚滚黑烟。

  人影每踏出一步,地面就随之撼动。那是鬼,少女悟出外公说的全是真的。

  少女丢下女人,远离该地。她没有回家,而是躲进村郊的废屋。不一会儿,她听见女人的惨叫。废屋位在高处,所以从门口探头,可以一眼望尽全村。在丈夫身旁哭泣的女人一脚被鬼抓住倒吊起来,接着活生生地被左右撕成两半。惨叫很快就停了,只剩下山林燃烧的劈啪声。鬼扔掉女人的尸身,砸坏附近的人家。房屋冒出烟尘化为碎片,在屋里发抖的夫妇和孩子被鬼发现了。鬼抓起孩子扔进口中,嚼了几下吞进去。然后它用指头各弹了夫妇的头一下,两人的头「啪」、「啪」两声,陆续爆裂。鬼砸坏下一户人家,抓起里头的老夫妇,扭断扔在周围。然后它破坏村长家,抓住仓惶逃跑的村长衣物,猛力挥舞。像这样玩了一会儿后,把村长的身体抹碎在旁边的岩石亡。

  村里惨叫四起。鬼没有要接近少女躲藏的废屋的样子,所以她心想如果继续躲下去,应该可以逃过一劫。鬼毫无节制地杀人,女人或小孩都没有例外。曾经给过少女糖果的村人也被鬼踩扁,成了地面的一片污渍。曾经陪少女玩耍的慈祥老妇也被鬼一掌拍下,「砰」地爆裂。它一定就是这样的生物吧。没有理由。就像传染病一样,只知道夺人性命。

  鬼杀死了约一半村人的时候,有个小小的人影站在依旧燃烧的篝火旁。鬼把刚拧下的头扔进口中,然后回望那个小小的少年。少女怀疑自己眼花了,冲出废屋。站在篝火旁的,是少女的苐弟。

  弟弟仰望着鬼哭泣。鬼巨大的拳头就要击碎他的身体瞬间,少女飞扑上去,撞开了弟弟。少女和弟弟双双滚开,重拳陷进地面,天摇地动。少女把弟弟拉起来,抓住他的手跑出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女大叫,但弟弟只是不住地呜咽。少女昨舌。一定是因为自己一直不回家,他才会担心地跑出来找吧。

  背后的地面一个震动,回头也没看见鬼的踪影。

  「上面!」

  弟弟大叫,紧接着周围暗了下来。少女抓住弟弟的手往前滚。鬼的庞然巨躯从天而降,砸毁周围的人家着地了。少女站起来,确定自己和弟弟还活着。烟尘散去后,巨大的黑影就紧跟在两人身后。鬼的肩膀和头顶堆积着粉碎的房屋碎片,俯视着他俩,用没有感情的漆黑眼瞳盯着他们。接着鬼洒下房屋碎片,朝少女挥出手去。如果被打个正着,绝对会粉身碎骨。少女往后滚,勉强躲过,拉起弟弟的手跑了出去。鬼一面破坏房屋一面追赶上来。

  「惹他生气了吗?」

  「怎么会变成这样……?」

  弟弟呜咽着问。是报应。少女在心中回答。卖了死人的东西,拿卖得的钱饮酒作乐,才会遭天谴,活该被惩罚。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都会被诅咒追杀。

  来到宽阔的地方后,少女和弟弟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跑去。如果往家里去,会危害到外公和母亲。弟弟也总算是没有跌跤地跟了上来。仔细观察,鬼在跑的时候似乎会护着右脚。看来他的右脚踝一带受伤了。

  「鬼也会受伤啊。」

  所以即使是小孩子,也能勉强甩开鬼的追杀。少女感谢自己的幸运。

  鬼穿过田地追上来。少女和弟弟在村郊的斜坡上停步。淹没整座溪谷的樱花树林在森林大火照耀下盛开着。今年的花瓣带着红,颜色很奇妙。风一刮,所有的樱花树都摇晃起来,看似整座溪谷正活生生地蠕动着。整片地面起伏摇荡,就像要把人引诱到哪里去似的。

  「你记得外公说过的话吗?」

  弟弟俯视着溪谷说。

  「嗯,那家伙是从樱花林里面误闯过来的。还说那年的樱花也是红的。」

  背后传来撕裂夜晚般的轰响。鬼张着血盆大口,仰天咆哮。震动粗壮的喉咙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仿佛天空都在震动。是平常听见山里传来的那种声音。

  「你回村子去。」

  可是弟弟虽然像平常那样哭哭啼啼,却摇头不肯听从。鬼逼近而来,没时间争吵了。少女无计可施,带着弟弟下了斜坡。

  溪谷中,无数的樱花树绵延到远方。不管怎么走,樱花怒放的树林就是看不到尽头。

  「好亮唷。」

  弟弟边跑边仰望说。

  「是被山里的大火照亮的吧。」

  「可是花瓣好像在隐隐发光。」

  这么一说,仔细一看,尽管是夜里,花朵却显得鲜明无比。红色的点点花瓣以明晰的色彩覆盖在他们头上,美丽得就像灵魂都要被吸走了。少女甚至停下奔跑的脚,忍不住看得出神。她听到背后树枝折断的声音,才回过神来。鬼一边破坏枝干,一边追赶上来了。

  两人往溪谷深处跑去。樱树林没有终点,愈往里面,周围的模样就愈形诡异。原本听得见的森林大火的声音消失,静得耳朵发疼。花瓣消失在另一头的夜空,星星、月亮和云朵都消失了。两人奔跑在漆黑的黑暗深渊。不知不觉间,红色的花瓣变得饱含水气。拂开掉在衣服上的花瓣,便留下了赤红的污渍。就仿佛每一片花瓣都浸染着鲜血。每踏出一步,地面就跟着「滋」地渗出血水。腥风宛如生物般黏腻地缠裹全身。奔跑途中有东西抓住她的脚踝、拍打她的肩膀。但停下脚步四顾,又空无一物,万一被鬼的脚步声追上就糟了,所以也不能长久停伫。樱花树干奇妙地扭曲,好几棵看起来就像人形。我们接近鬼的故乡了——少女边跑边想。要是就这样继续深入,一定可以去到鬼原本所在的地方。

  头上滴下血来,弄脏了肩膀。樱花瓣不知不觉间化成了血滴,在枝头绽放滴落。地面是一片血泊,让少女的脚一滑。跌倒的地方正好有一块长枪似地突出的石头,让她扭伤了脚。她立刻爬起来要跑,却痛得无法动弹。

  「可恶!」

  鬼的脚步声从背后接近了。鬼每踏出一步,震动就摇晃树木,洒下血雨。少女爬着躲藏到树干后面,弟弟担心地蹲在旁边。不用多久,鬼就会来到这里吧。它一定会发现少女和弟弟,像对付村人那样,把他们拧成两段杀掉。少女好不甘心,同时怕得牙关都咬不紧了。可是她最擅长的就是忍住不哭。至今为止,她一直都在练习着不要流泪。她觉得如果自己哭了,弟弟就会不安。所以在村里,即使受人欺侮,她也绝对不哭。

  「我们好像闯进奇怪的地方了。」

  少女装作没事的样子,对弟弟说。

  「看那个……一

  弟弟擦着眼泪,指着附近的天空说。那里有一只美丽的青色蝴蝶在飞舞。

  「那是经常停在河边的蝴蝶。在这里折回去的话,一定还可以回去村子里。」

  「对,你一个人也好,回去吧!只要绕点远路,应该就不会被鬼发现!」

  不小心把弟弟一起带来,是少女唯一的牵挂。真应该把他留在半路的。

  「回去吧!那家伙就快来了!姐姐会引开它的注意力!」

  弟弟站了起来。他的表情就像平常那样哭哭啼啼,却对着少女摇了摇头。

  「我喜欢大家,我也喜欢姐姐、外公跟妈妈。」

  弟弟看了少女一会儿,走出躲藏处。弟弟朝着鬼的方向大叫,「喂!」

  少女想要阻止弟弟,但她的脚跛了,只能拖着脚走。来到近处的鬼发现弟弟,开始追赶。

  弟弟朝远离少女和村子的方向跑了出去。朝着樱花溪谷的深处再深处,逐渐远去。

  少女呼叫鬼。但鬼沉迷于追逐眼前的孩子,似乎没听到少女的叫声。

  两人的背影在樱树林之间远离,在黑暗中淡去,终至消失无踪。

  少女哭着朝村子走去。

  明年、后年,樱花依旧会盛开吧。风一吹,就会像生物般摇摆、蠕动吧。没有笛声、没有饮酒作乐的人,溪谷每年都将沉寂无声吧。

  每年樱花一开,就去溪谷找弟弟吧。在美得宛如另一个世界的樱花天幕下,呼叫没有归来的弟弟名字吧。可是有时也会忽然害怕起来,在中途折返吧。

  少女回望弟弟消失的方向心想。如果听到我的声音,就回到声音这里来吧。我会在这美得宛如另一个世界的樱花天幕底下,永远呼唤着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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