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庭院的事请询问玛莎。因为我连花的名字都无法记住。其实这个庭院可说是她的作品。」蕾秋奶奶非常开心地说。

  参观庭园的人脚步移向蕾秋奶奶的视线前方,那可能就是玛莎所在的位置。

  凉风阵阵吹拂,正好是适合庭园开放的好晴天。所谓的庭园开放是将精心照料的私人庭园,以收费方式开放给一般民众参观。庭园开放的所得则捐给慈善单位。

  蕾秋奶奶宅邸里的女管家玛莎为了一年一度的这一天煞费苦心,对早已习惯宴会场合的前市长——蕾秋奶奶来说,接待众多宾客根本易如反掌,但对踏实而不喜欢出锋头的玛莎而言,这一天就像陌生的大舞台。

  其实大多数人一开始都不会将玛莎看成女管家,而以为她是蕾秋奶奶的姐妹或表姐妹。知道玛莎是女管家的人在这个镇上已经不多了。

  蕾秋奶奶的父亲是成功的贸易商。

  蕾秋奶奶继承了父亲的遗产,虽然没有结婚,却陆陆续续领养了三十八位孤儿,与玛莎一起将他们扶养长大。不但如此,蕾秋奶奶还以当地首位女市长的身分活跃于政坛,她的孩子们都以这位伟大的母亲自豪。

  这些孩子们里,有人离婚后去当服务生、独立赚钱扶养小孩,也有人成为律师,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成就,都能自立生活,实在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其中几个孩子今天一早就来宅邸帮忙玛莎,虽然庭园开放活动要下午两点才开始,但玛莎从昨天起就一直为今天茶会的准备工作忙得不可开交。

  覆盖在宅邸石壁上的忍冬迎风摇曳,散发清甜香气,参观的人闻到迎风而来的花香,莫不回头对忍冬所绽放的美丽赞叹不已。

  「虽然藤蔓植物只有忍冬一种,却也独具单纯之美。」

  「我家种了好几种藤蔓玫瑰和忍冬,我本来以为一年到头都会有花朵绽放,结果却全都长不好……」

  「不!庭园造景不到最后是无法得知成功与否的。我们只能注意育土、种苗的品质,在适当的时间做妥善的照顾,其他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这座庭园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奇花异草,各位会不会觉得无趣?」玛莎悄悄插进参观人群中的谈话,由衷地说。

  如果要论对莳花种草的热爱,玛莎绝对不输任何人,但若想看到珍奇热带植物,这座庭园里的确没有。

  「不!不!不!百子莲或飞燕草长得青翠美极了,又高又饱满。连洋地黄、西洋松虫草也是为了这天而苦心栽种的吗?」一对看来极为爱好园艺的夫妻的温暖话语令玛莎满足极了,园艺爱好者自有其心灵相通之处。

  「是啊!川木通也长得非常好,只是很可惜花期已经过了。」

  「是攀爬在那柏树上的吗?嗯,真是可惜。不过在那下面带有斑点的常春藤让阴暗处明亮起来。比起一般的常春藤,这种常春藤更适合……」

  一听到这席话,玛莎不禁红了双颊,这正是她想达到的效果。

  「真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附近教会团体吵嚷地进到设置义卖的展示区。

  「是呀!天气员好。幸好没下雨,不然先前的辛苦全泡汤了。」蕾秋奶奶起身前去迎接。

  「我们烤了好多蛋糕和饼干,虽然不知道做得好不好……可是因为蕾秋,巴恩斯宅邸庭园开放,我想应该会有很多人远道而来,所以就一口气烤了许多。」教会成员的一位妇人说。

  「说到蛋糕……我曾说过我受邀参加女王陛下宴会的事吗?」一群太太们露出略为困扰的暧昧微笑,但蕾秋奶奶却毫不在意开心地往下说:「这是我担任市长时的事,当时能收到女王陛下的邀请函可是一件大事。孩子们都想知道女王陛下饮用的红茶是什么味道,央求我要带一点给他们。所以,那天我穿着有大口袋的裙子赴宴,不知不觉中也将糕点塞进裙子口袋。最后,为了孩子们,我完美地完成那件任务。」说完,蕾秋奶奶俏皮地眨眨眼睛。

  教会的太太们听完都优雅地笑了。其中一位不客气地转移话题说:「哎呀,玛莎在准备好吃的马芬蛋糕③,如果不花钱就可以吃到,那就不会有人掏钱买我们烤的糕点了。」

  「没这回事。这是为了让大家好好享用才多烤的。下一批也差不多要放进烤箱了。」

  厨房的窗户敞开,玛莎独自站在厨房环视窗外三三两两漫步在庭园里的人群。前来帮忙的孩子们则待在起居室里休息,她们现在也都是了不起的职业妇女了。

  玛莎将材料放进烘焙模具中,然后将刚烤好的糕点一一排上桌。此时,窗外传来那群教会妇女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那个女王陛下宴会的故事,镇上的人少说也听过二百次。那个人好像不知道自己的养子女们因为这样在学校被人嘲笑。」

  「如果她的神经有这么大条就不会做这些事了。总之,她就是想借慈善的名义出名,在每个地方都能露脸。真是落伍的自我满足。对她的孩子们应该也造成了莫大的困扰吧?」

  「她的脑袋里可能只有维多利亚时代的价值观,真该放到博物馆展示。」

  「放在恐龙化石的旁边吗?」

  听到有人在说女主人的坏话,玛莎僵住了,忍无可忍地对窗外大吼:「蕾秋·巴恩斯如果会躲在暗处说别人坏话,倒很乐意到博物馆去。」

  四周顿时一片沉寂,悄然无声。

  「玛莎!」养女露丝不知何时从起居室出来,站在门边。她轻轻抱住玛莎的肩膀,「我听到了,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吧!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和妈妈都可以卸下肩上的担子,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玛莎心想,『原来,我们都已经上了年纪了。』她露出虚弱的微笑说:「好啦!离正式开园前还有两个小时,加油吧!」

  「阔查斯!」蕾秋奶奶被自己的梦话吓醒,看了一下时钟,已经早上四点了,窗外传来此起彼落的夜莺啼声,『又作了同样的梦!最近每天清晨都会作同样的梦。』

  「阔查斯」是年纪轻轻就去世的妹妹蕾贝嘉最后一些日子里常提到的话,大家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就这样被遗忘了将近五十年。

  『最近老在梦里看到她,或许自己蒙主宠召的日子不远了。』蕾秋奶奶叹了一口气,拉开床边的窗帘。

  这栋宅邸座落在平缓的丘陵地带,闹区栉比鳞次的住宅与对面教会的尖塔全笼罩在沉寂的黑暗之中。东方天色渐白,就快天亮了,狼狈的黑暗和尚无自信的光芒呈现难以决定进退的风情。最近蕾秋奶奶开始喜欢上这个时间的微妙之处。

  『真奇怪!以前最讨厌这种早不早、晚不晚,就像傍晚天色微暗的时候。』蕾秋奶奶的眼神仿佛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小时候瞄过大镜子里的「内院」风景,应该是那时的景象让我毛骨悚然后,才开始讨厌这种不早不晚的时间。』蕾秋奶奶缓缓下床,动作僵硬地慢慢披上睡袍,接着打开窗户。

  『咦!』这时,不知道什么东西轻飘飞舞,落在睡袍的袖子上,『又来了!』

  那是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樱花花瓣。虽是只有一点绉折的粉红色花瓣,但那确实是樱花,而且是日本的樱花。虽然很不可思议,蕾秋却早已见怪不怪了。

  蕾秋从以前就常遇到这种事,常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樱花花瓣奇异地飘落在她身上,只要她想,这谜题很容易就能解开,或许是附在某处已成干燥花的花瓣迎风飞舞飘落,又或是远道而来的旅客无意间将花瓣带来此处。然而,习惯凡事黑白分明的蕾秋却从没想过要解开这道谜。

  即使如此,蕾秋奶奶仍是从窗户采出身子查看。的确,这一带并没有这种樱花树,这片花瓣应该是从某处乘风而来的吧?

  『到底是从哪里飘来?』蕾秋奶奶闭上双眼,在日本度过的日子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那如梦似幻盛开的染井吉野樱,还有她最喜欢的山樱花、薄墨樱。每当不可思议的花瓣飘下时,那沉睡的景象就会在蕾秋的记忆中苏醒,这次也是如此。

  蕾秋睁开双眼想仔细瞧瞧花瓣,却没看到花瓣的踪影。

  『咦?奇怪!』蕾秋甩甩睡袍,查看了一下地板,却没有花瓣的踪影,她摇摇头,『这可真是件怪事!』

  在玄关前的橡树枝桠已经延伸至窗户的右边,这株橡树是小时候蕾秋想种樱花的意见不被接受,最后依照蕾贝嘉的愿望栽种的。

  『该不会我还在意那件事……』蕾秋不禁苦笑。

  不想吵醒昨天已经累坏、现在还在熟睡的玛莎,蕾秋奶奶悄悄打开房门走下楼,进到厨房在电热水壶里装了水,然后插上插头。

  突然她感觉到有其他人在,遂将目光移往那个方向,原来是柱子上的小镜子映出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蕾秋奶奶对着镜子露出笑容,这是她的习惯,只要一照镜子就会露出笑容,就像对待别人一样,她对自己也经常和颜以对。但今天早晨还没化妆梳头,这笑容倒显得有些可怕。

  『能清楚映出这个世界的镜子也挺令人困扰的!就这一点来说,那面大镜子其实并不曾好好地照出这个世界。』蕾秋奶奶靠在桌上,叹了一口气。

  『我连那面大镜子的事也全忘了,它就这样与那座宅邸一起被留在日本,还有马汀,他乜一直下落不明。』蕾秋奶奶发呆地盯着发出哔哔声的电热水壶,『为什么最近会突然频频梦到蕾贝嘉?』

  在战争爆发前,刚好也是蕾秋奶奶十五、六岁时,她们一家人从日本回到了祖国,当时体弱多病的蕾贝嘉经常躺在床上休养,即使如此,住在附近的马汀仍经常陪伴蕾贝嘉,两人不久就订了婚。周遭的人,甚至连两姐妹都认为,行动派的姐姐蕾秋应该会比较早婚,所以蕾贝嘉的订婚令所有人都感到非常惊讶。

  没多久后,马汀就到有着令人怀念的丈次与夏夜的日本打战。此后,家里的人都变得非常沉默,笑声再也不复见。蕾贝嘉几乎一整天都在属于她的「内院」里度过,身体也愈来愈虚弱。内院是离死亡世界非常近的地方,所以进到那里会有危险,但是,无论父亲如何严词禁止,母亲如何恳切请求,她如何苦言规劝,都没有人能阻止蕾贝嘉进到「内院」。

  战争结束后,大家听到日本战败的惨况都感到心痛不已,而且马汀也一直没有回来。虽然家里没有人提起他的事,但宅邸里却渐渐浮现淡淡的绝望。

  蕾贝嘉绝口不提马汀的事,但每次只要玄关传来脚步声或敲门声时,她就紧张得全身颤栗,每看到这一幕,大家都感到心疼不已。

  某天清晨,就在蕾秋最讨厌的「天要亮不亮的时候」,她突然感应到什么而醒来,一睁眼便见到蕾贝嘉站在床边。蕾秋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在作梦,但之后却感到一阵寒意,那独特的氛围就像蕾贝嘉将内院硬扯出来一样。

  蕾秋奶奶没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因为说了也没帮助,日子一久她自己也就忘了。

  那时候的蕾贝嘉脸色苍白就像精灵一样。

  蕾秋以沙哑的声音问:「是蕾贝嘉吗?」

  「独眼龙死了。我虽然死了,但其实并没有死,我会一直等下去。」蕾贝嘉喃喃说完就消失了。

  蕾秋突然惊醒,嘴里喊着蕾贝嘉,赤脚奔进蕾贝嘉的房里。

  在令人害怕的静谧中,蕾贝嘉紧闭双眼。蕾秋直觉:不可以,用力地摇着蕾贝嘉的肩膀,大喊蕾贝嘉的名字,就在这时,蕾贝嘉稍稍恢复了意识,却只说了「阔查斯……点燃火苗」,随即便陷入昏迷,就在那一天,蕾贝嘉在全家人的围绕下离开了人世。

  讽刺的是,蕾贝嘉过世后一周,马汀回来了。蕾贝嘉的死令马汀悲痛不已,谁也无法安慰他,他将自己关在房里,沉默不语。

  与马汀相依为命的母亲看见儿子这副模样非常痛心,于是拜托蕾秋来找马汀聊聊。

  这对蕾秋而言是件让人郁闷的请托,但她还是去了。她不断敲马汀的房门,却都得不到回应,然而,蕾秋就是蕾秋,她只觉得愈来愈生气。经历完一场战争,有太多人失去了情人、配偶,甚至是子女。但他们都能克服悲伤,为其他活着的人开始新的生活,不是吗?这些度过悲伤活过来并辛勤工作的人大多是女性,而马汀一个大男人想这样整天无所事事、糊涂过日子到什么时候?

  「马汀!」蕾秋粗暴地敲着门,大吼,「马汀!是我,我是蕾秋,赶快给我开门!」

  房里传出了些微的声响,不久门就打开了,刨瘦憔悴的马汀,脸色黯淡地走了出来。

  「你还是老样子。」马汀无力地苦笑。

  「你快点收拾房间,不然我怎么进去。」蕾秋命令似的措词却有温柔而诚恳期待的口吻。

  马汀耸耸肩,请蕾秋稍待,转身回房里,没多久就对蕾秋说:「好了。」

  房里虽没有想像中凌乱,却有股密闭沉闷的气味。蕾秋屏住呼吸,大步走向窗边,拉开窗帘,将窗户开得大大的,外面的空气立刻窜进房里。蕾秋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马汀则坐在床上。

  「我一直想和你碰个面。」

  「是吗?」

  「所以,你来得正好。」

  「你身体完全康复了吗?我听说你之前一直都待在医院里。」

  「思,谢谢你的关心……对了,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

  「要如何才能进入内院?」

  蕾秋听到这个问题后直盯着马汀的脸,「你是听蕾贝嘉说的?」

  「嗯。其实我曾经看过。」

  「你看过内院?」

  「我躺在野战医院的病床上时看到的。」

  「野战医院……那么,是蕾贝嘉……」

  「嗯!」马汀略为犹豫,避开和蕾秋交会的眼神,「是蕾贝嘉来看我。」

  马汀要找人谈这件事,选择蕾秋是最正确的做法。如果问其他人,一定会被认为在作白日梦或因发烧而产生幻觉。即使蕾秋也很想如此断言,但她比谁都了解蕾贝嘉。

  蕾秋的反应不像平日,她没有反驳,也没有正面肯定,只是沉默不语。

  「我常听她说起内院的事,你们家族拥有的内院,相传世代都会有庭园师照顾,而这一代由她担任庭园师,她也在那里栽种某些东西,虽然是同一座内院,但会因为庭园师的不同而造出完全不同的庭院,我说得没错吧?」

  马汀像要确认自己的话,瞄了蕾秋一眼。蕾秋的神情大变,这个话题令她痛苦万分,想飞快逃离这里。她虽是长女,却总被内院拒于门外,除了那一次之外,她连开启内院的能力都没有。被内院拒绝的感觉,对蕾秋这般爽朗的女孩来说,是一件难过而遗憾的事。

  「每次和她在一起,四周总会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气氛,如果能习惯这种感觉,我似乎也可以进入那个世界,离开这个沉闷的现实世界。」

  『逃避现实。』蕾秋心中不断重复这个轻视的字眼。

  「可是我无法进去,甚至连偷窥她的世界都办不到,我请求蕾贝嘉让我看看,她却说内院的『独眼龙』快醒了,目前是非常微妙的时期,如果我进去了,她会应付不来,所以叫我再等等。」

  『这些话我从没听过,』蕾秋严肃地皱眉心想,『等一下,独眼龙这个名字……』

  「或许是因为上战场后太久没联络,又因为我右大腿受枪伤、在治疗过程中染上疟疾,所以才会在那时看到不可思议、有如海市蛋楼般的幻影,那是我非常熟悉的景象……或许真的是因为发烧……不,应该是千真万确的,我在那奇异的景象中看到费尽千辛万苦来找我的蕾贝嘉。真的,就像在我眼前,但蕾贝嘉却看不到我,那时,我想蕾贝嘉该不会是破坏让内院正常运作的规则吧?因为我每次看到蕾贝嘉,她身后的内院都是一片荒芜,最后一次,我甚至看到独眼龙发狂的样子,在我逐渐消逝的意识中,我知道那就是她会提过的独眼龙。」

  『蕾贝嘉为了和马汀相会,将内院当成了工具。』蕾秋用手撑住额头,『这是怎么回事?巴恩斯家族从没有人做过这种事。』

  「她因为太担心我的安危,所以破坏了某种平衡。」马汀痛苦地说。

  「之后,她就过世了,」蕾秋紧接着插了这句话,「对了,内院出现时,除了你,还有其他人看见吗?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真的看见……虽然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这真的很奇怪。」马汀像突然回过神来,苦笑说,「有人看得见,也有人看不见。看得见的人通通都是染上疟疾的病患。」

  「我听说疟疾是会致命的严重疾病。」顾不得事态严重,蕾秋的眼中闪烁着饶富兴味的光芒。

  「所有人都在胡言乱语或害怕得直哆嗦,可是院方又无法和病患一一详谈确认,因此,我们住的病房被传成是闹鬼的地方。」

  这一瞬间,马汀浮现往日的神情,可是下一瞬间又恢复思索苦虑的表情。

  「以前我会听她说过,内院距离死亡世界非常近,也就是生死界线模糊不清的场所,即使不是像她一样身为庭园师,还是有路可以自由进出内院,而这条路就留在日本,她那时还说,如果战争不结束就无法进入内院……我只知道这些,其他的都不知道。难道她的死……」马汀紧咬双唇接着又说,「如果她的死因和内院有关,那她可能被困在内院里了,而且很有可能现在还留在那里,对不对?」

  马汀不让蕾秋逃避,倾身向前,等待她的回答。

  『没错,就像马汀说的,内院是生与死的模糊地带,蕾贝嘉也在等待,就像她自己说的——我虽然死了,但我并没有死,我会一直等下去,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切就说得通了。』但不知为何,蕾秋并不想将这些话告诉马汀,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欣喜若狂。

  「蕾贝嘉说的那条路的确在日本。那是一面大穿衣镜。我小时候的日本朋友写信告诉我,那栋房子并未因空袭而烧毁,我会请爸爸让你去管理那栋房子,日本现在还处于战后的混乱时期,也需要有人帮忙看管。」

  马汀脸上终于浮现放心的表情,「谢谢你,蕾秋。谢谢!」

  蕾秋摆摆手,像在告诉马汀:好了,不必谢了。她想早早结束这话题,「我们——我和蕾贝嘉非常痛苦,竟与自己喜欢的人的国家处于敌对状态。尤其是蕾贝嘉,因为你可能会和我们的日本朋友打战,她根本就不可能保持平常心,所以内院才会演变成被大龙支配的疯狂世界……」

  『从那之后到现在也有五十年了,马汀后来便音讯全无,连他母亲去世时也联络不上他,没有人知道他是生是死……这四十年来,我忙于工作,虽未生育一男半女,却也认养了许多小孩。我认为自己的努力比平常人多上好几倍,但当蒙主宠召的这天来临时,我究竟能留下些什么呢……心情怎么愈来愈沉重了,难道是因为太久没像昨天那样接待众多宾客而疲累吗?还是年纪大了?』

  关掉不断冒出蒸气的电热水壶开关,蕾秋奶奶叹了口气,前门传来吱嘎的声响,是送牛奶的停车声。

  『对了,好久没看看送牛奶的詹姆士了,已经有好多年没趁他放牛奶瓶时开门吓他了。』蕾秋奶奶想到这里,突然起身,笨拙地蹑手蹑脚急忙走向玄关,就在蕾秋奶奶猛地打开门,开口说出「早安!」的同时——

  「哇!吓我一跳,我正要放下牛奶瓶。」

  送牛奶的人不是詹姆士。

  「哎呀!真不好意思,我以为是詹姆士……」蕾秋奶奶红着脸连忙说。

  「您是说詹姆士爷爷吗?他已经过世了,您是他以前的朋友吗?」

  蕾秋奶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怎么会!

  「您今天起得真早。」

  「他什么时候去世的?」

  「大概有半年了,报纸的死亡栏上有刊登。」

  「我没有注意。」

  「大概是地方版,他似乎住在这一带好久了。好了,我得走了。」说完,戴着银色闪闪发亮耳环的年轻人便回到了尚未熄火的车上。

  蕾秋奶奶手里拿着牛奶茫然地发呆。

  「穿这么单薄呆站在外面,小心感冒。」不知何时,玛莎已经走到蕾秋奶奶身后。

  「玛莎,你知道吗?」

  「我刚刚听到你们的谈话了,去年耶诞节之前,他都还做得好好的。对了,詹姆士的副业不是养火鸡吗?我们那时还跑到隔壁村的詹姆士家去挑火鸡呀!」

  「对,我想起来了。他没有小孩,但有个娇小的太太……我们还大大称赞他们厨房的旧式火炉后才回家的……」

  「怎么了?」

  「老朋友们一个个都过世了。」

  蕾秋奶奶将牛奶瓶递给玛莎,走进厨房。

  「现在这个家只剩两个老太太,牛奶每周送两次、每次一瓶,即使这样,还会喝不完而必须做成酸奶。你还记得吗?以前每天都要詹姆士送二十瓶牛奶。」

  「记得记得,以前的事就别再提了,那个给我,我要将最上面的奶油给陶乐丝。」

  陶乐丝是养女来探望她们时带来的猫,所以就以孩子的名字为猫命名,玛莎剥开牛奶瓶的银纸,将最上面的奶油慢慢倒入猫用的餐盘。

  「你知道我也喜欢喝上面的奶油。」蕾秋奶奶故意以难过的口气说。

  「奶油对年纪大的人来说不好消化。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我作恶梦了,梦到你不会见过的蕾贝嘉,她死前会提到阔查斯……」说到这里,蕾秋奶奶突然想到「阔查斯」和「内院」有关,仔细想想,自从蕾贝嘉过世、马汀不知去向后,巴恩斯家世代相传的「内院」就无人照顾,任其荒废。

  「玛莎!」蕾秋奶奶的眼神凝视着一点,低声叫了玛莎。长年陪伴在身旁的玛莎知道蕾秋奶奶下定了某种决心,就像当初决定参加市长选举也是这样。

  「我得回日本一趟。」

  「日本?什么时候?」

  「明天,帮我准备机票。」

  「别乱来,为什么这么急,为什么?」玛莎露出罕见的惊慌失措。

  「巴恩斯家在日本有栋荒废无人管理的大宅,在我死前一定要将它处理妥当。我得先拿出阁楼里的行李箱,中午前也得到银行一赵。」

  直到方才脸色都还很苍白的蕾秋奶奶,现在双颊却泛出朝气蓬勃的红润,眼神中也露出熠熠光芒。

  「这种事不是请个当地律师代为处理就好了吗?要去日本,先要会说日文,我听说日本人不会说英文,不是吗?」玛莎的口气夸张到只差没说出日本人每次吃饭时都还要追着熊、一口咬住熊屁股。

  「哎呀!因为你没听我说过日文呀!十六岁以前,我可是一直都住在日本,在那里也有老朋友,去年还有收到她的耶诞卡,她应该还活着……」蕾秋的最后几句话显得有些不安,大概是因为刚刚听到詹姆士的事吧!

  「对了,玛莎,你也一起去吧?」

  「我才不要,活到这把年纪从没踏出英格兰一步,这可是我唯一自豪的事,拜托不要让我到这把年纪才破功。」

  「你值得自豪的才不只这件事,像昨天的活动就很成功。对了,日本可是以其独特的宗教式庭园闻名,应该可以作为你照顾庭园时的参考。」

  或许是昨天的兴奋之情再次被唤醒,玛莎凝视远方仔细思索半晌,慢慢开口:「我不是很清楚,但听说日本庭园是模仿自然的人工式庭园,像是将原来的大树种在小花盆里,或将砂子、岩石当成大海或高山。蕾秋,自从我涉入庭园造景这个领域以来,直到最近,我才知道自己想要追求的是『理想的浑沌』,但这并非保持自然原貌而不多加照顾,因为完全放任不管,庭园一定会『荒芜』,如果是这样就太惨了,更糟的是会变成充满敌意的场所,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最终好像都会演变成这种情况,只能认为是大自然中自有与神意不合的东西作祟。」

  「玛莎,虽然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但我觉得家里的庭园总是让我感到很舒服,像那些修剪得很整齐的法式庭园,虽然美丽却太过精致,反而令人不自在,就像你说的,照顾好一个庭园既不能放任不理,但也不需用尽心思计算,其中有什么秘诀吗?」

  这是蕾秋奶奶第一次表现出对庭园有兴趣,这让玛莎难掩喜悦之情。

  「其实就是凝视与关爱。对花草树木充满爱心,不论它们茂盛或凋零,都要帮助它们,看着它们。如此一来,即使是拥有像驱逐舰那样强大威力的高茎一枝黄花④侵入,庭园里的其他植物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危害。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照顾它们,只是大致上都任由它们自己发展,如此一来,就些花草树木便会自成一个秩序,呈现我所追求的混沌景致。」

  「你的意思是说,有点杂草会比较好?」

  「不,不是这个意思,你说的是那种为了让人不觉做作而刻意植入两、三株杂草的庭园,我说的不是那种肤浅、没品的庭园,那一下子就会被看穿的。」

  「没品?」蕾秋奶奶小声呢喃,脑海里不知为何又突然想起樱花的事,「玛莎,你最近在附近有看到盛开的樱花吗?」

  「樱花?中央大街的路旁种了几棵,但早就谢光了。」

  「不是那种像大朵花朵黏在树上的花……是日本樱花,纤细薄雾般的樱花……你还是和我一起去日本吧!」

  玛莎耸耸肩,「看来日本樱花的模样已经深深烙印在你脑海里,都已经过了五十年,还记得那么清楚,但你为何突然在今天提起呢?」

  「今天早上不知从哪里飘来了花瓣……」蕾秋这时差点落泪,不禁感到有点无措,因为她突然想起满开的樱花、飞雪似的花瓣,还有父母、妹妹、异国的朋友们和敬爱的水岛老师。

  「原来你多愁善感的少女时期是在日本度过的。」玛莎温柔地安慰蕾秋,「你一定是在那时打下了如今的美学意识与精神观念的重要基础。思,我了解了,我不会再罗嗦了,因为那是别人无法跨入的回忆。」

  「既然如此,怎么样?和我一起去吧!」蕾秋像收复失土般开心地笑说。

  「这是两回事!」玛莎爽快地摇头。

  蕾秋本想再说些什么,可是一看时间,急忙起身对玛莎说:「差不多该去准备了,但在准备前,玛莎,你得先帮我烤个苹果派,你做的苹果派可是世界第一,任谁吃了都能精神百倍。」

  玛莎心想,『从以前到现在,已有无数次和蕾秋带着苹果派一起拜访镇上贫穷的友人们,这在古时候应该是受尊敬的行为,但现今却被人们在背后讥笑,认为这是滑稽错乱的行为,不过蕾秋对这种冶嘲热讽毫不在意,她根深蒂固的伦理观,无论是谁都无法撼动。』

  「我知道了,你想去探望詹姆士的太太。」

  「我不太放心,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好好地生活,我记得她好像没有其他的亲人。」

  玛莎认真地凝视蕾秋,「蕾秋,巴恩斯,我一直都以身为你的管家为荣。」说完,玛莎又在自己心中加了一句:『不管别人怎么说。』

  蕾秋奶奶开心地笑了,「玛莎·雷诺鲁兹,我才敬爱你,你可曾注意?」

  玛莎露出装傻的神情,满足地微笑,「一点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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