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一名少女心无旁骛的扫落叶,目不转睛的盯着地面,仿佛在落叶中寻找什么。乍看之下,明明是弱不禁风的娇小躯体,但动作却强劲有力。
来了。他们再过不久就要来了。
少女一脸严肃的表情注视着落叶。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她并没有看着落叶。
她在听着什么。
她一直集中精神,侧耳倾听。
小山丘上、包围山丘的杂木林对面,是南方总一别无际的海洋。阴天底下,白里透青的海浪冲刷崖边,浪花四溅。杂木林中有圣心苑的牛舍、鸡舍以及小工坊,修女们默默的劳动着身体。
孩子们是修女的小帮手,帮忙抬水、喂牛、捡鸡蛋。这里的孩子大多沉默寡言,不过一旦习惯这里的生活之后,都会努力工作。
孩子们在宽敞的苑内各司其职,负责打扫固定的地方。少女来这里时,从正好离开苑内的孩子手中,接下了打扫这座小山丘的工作。山丘上立着两棵银杏树,一站在它的根部,就能看见礼拜堂和修女住的宿舍。
注:「化缘」,佛家以能布施者为与佛有缘,故僧尼等求人布施财物称为「化缘」。
少女喜欢这个地方,声音会汇集到山丘上,站在这里就能清楚听见修女们照料动物的声音。负责照料动物的修女们还很年轻,喜欢闲聊,如果耐着性子听,经常会获得意想不到的资讯。
「差不多该准备圣诞派对了」
「那比想象中更费工夫,得快点开始准备才行。」
「还要跟义工连络。」
「烤饼干挺辛苦的。」
「说到这个,刚才来找苑长的人是谁呢?」
少女闻吾吓了一跳,身体僵硬,停下了挪移竹扫帚的手。
今天早上,看见了一辆大型黑头车停在苑的门口。修女们指的大概是坐在那辆车上的人们。
少女对于造访者很敏感。圣心苑接受好几家企业的高额捐款,所以常有参观人士前来。听说这里是「成功的机构」,近年来,苑内制作无添加物的饼干透过口耳相传,广世受好评。直接上门购买的客人也增加了,看似与世隔绝的环境,其实进进出出的人意外的多。
说不定自己无法在这里待太久。
修女们边聊边离去。结果,少女仍然没有弄清楚造访者的身份。
她再度开始挪动竹扫帚。
差不多该将落叶扫成一堆,拿去制作堆肥的地方了。
忽然间,少女察觉到苑内吵吵闹闹。有人来了。
抬头往远方一看,看见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朝自己大步走来。修女和警卫试图拉住男人,但是男人不理会他们,左右张望,环顾四周,「喀嚓喀嚓」的不停拍照,两只大型柯利牧羊犬,在男人的脚边汪汪大叫。
「不能拍照,你获得了谁的批准?」
「你到底是从哪里跑进来的?」
「是喔。挺大的嘛。啊!」
男人的目光停在山丘上的少女身上,表情顿时为之一亮,朝少女冲了过来。
少女不由自主的全神戒备。
「你是在这个孤儿院生活的孩子吧?」
男人对少女露出过度亲切的笑容,甩开追上来的警卫的手,对少女说话。
「可以让我问几个问题吗?最近,有一个叫做富永幸夫的男孩住进了这里,对吧?」
*
「听说他是采访记者。」
「真是厚脸皮。」
「可是,他是苑长的外甥吧?」
「苑长允许他住下来了吗?」
「允许是允许了,但至少也要没收相机吧!」
「听说要决定时间,让他当面采访孩子们?」
「听说是这样没错。苑长为什么要允许那种事呢?」
高桥修女和小岛修女一副愤慨的样子聊天。
少女一面在餐厅准备晚餐,一面听着从走廊上走来的两人对话。
苑长的亲戚啊。但是,采访记者这个职业令人在意。他拿着那台相机在苑内「喀嚓喀嚓」的拍照。拍到我了吗?即使拍到了,大概也只是角落的一个小身影,但小心一点比较好。他用的不是数位相机,必须找机会抽掉底片。
两名修女的脚步声,从开启的门对面靠近。
脚步声是一种有趣的东西,特色因人而异,少女能够以脚步声入微的清楚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
高桥修女步伐轻盈,泪腺发达,正义感强烈。她现在非常生气。采访记者哪才旁若无人的态度令她光火;相较之下,小岛修女是个走路无声的人,个性一板一眼、一本正经的她如今有心事,虽然配合高桥修女的语气搭腔,但是心思飞到了别件事情上。那是什么事呢?
「噢,鲁卡,谢谢你把大家的餐具拿出来。」
高桥修女进入餐厅,表情一改先前的怒气冲天,变得柔和。
少女天真无邪的微微一笑。她一笑,高桥修女总是眼泛泪光。修女知道少女的父亲在今天夏天因病去世,大概是想到少女举目无亲的遭遇而感到难过。她是个非常好的人,总是温暖的抱紧孩子。唯有那一瞬间,平常冷血无情的少女也能够变成小孩子,唯独那段短暂的时刻,世界会带有柔和的色彩。
*
伊势崎遥在这里人称鲁卡,这是天使的名字,虽然适合这个地方,但是她认为非常不适合自己。
大概没有天使在我这个年纪就杀人无数吧。
摇总是在餐前一面祷告,一面如此心想。她每天双手合十,十指交握,静静的闭上双眼,向上帝祈祷:感谢主洁净我们的心灵、引导我们前进,并且赐予我们食物。我在向谁祷告呢?天国的爸爸妈妈吗?下地狱的那帮人渣吗?在远方看着我的上帝,会容许我的存在吗?
幸夫神情恍惚的坐在一旁,他不祈祷,只是静静的闭着眼睛坐着。修女不会因此而责怪他,大家都不惊动他,直到他内心的混乱平静下来为止,直到他能够将自己的悲伤化为语言为止。
幸夫的脸颊苍白 消瘦,眼睛细长,总是紧抿嘴唇,连牙齿都没露出来过。他应该和遥同年。
幸夫是一名政治家的儿子。那名政治家在不久之前因为一起天大的贪污弊案引发媒体骚动,在快被警方逮捕之时试图携子自杀,最后他勒死妻子,自己也上吊身亡。虽然政治家成功杀害了妻子,但是儿子捡回了一条命。幸夫原本预定由亲戚收养,但是媒体太过死缠烂打,因此选择了圣心苑作为紧急避难所。圣心苑习惯寄管这种孩子。因为就一般孤儿院来说,它的设备和警卫相当森严,八成是因为接受了高额的报酬。
其了他们之外,还有十个小孩子。大家都因为一些个人因素无法和家人一起生活,但遥觉得那些「因素」似乎都带着政治性或沾有血腥气。身在这里的孩子给人一种非常有钱的感觉,好像只有遥是真正举目无亲。
孩子们大多乖巧,露出一副对什么死心了的表情。苑内有学校,具备教师资格的修女会上课。花在一个孩子身上的成本高得吓人,尽管如此,圣心苑仍旧正常营运,因此遥不得不认为有相当多的金钱流入。
遥认为,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能获得企业的高额捐款,大概也源自于这里的孩子身份特殊,这里肯定是某种「方便的」机构。死期将近的父亲之所以安排遥住在这里,肯定也是因为这里有某种她不知道的优点。她只听父亲说过和苑长是旧识。修女只晓得她是一个年幼丧母,最近丧父的孩子。
遥经常会梦见黑暗中的火柱。
烧光一切。
在梦境中听见父亲的声音。
报纸报导只提到了无人的别墅和无人的管理员房舍遭祝融,记者还推测无人的房舍恐怕是路过的犯人一时兴起纵火。遥猜不透,那篇报导究竟是受到什么机关施加了多大的压力,但也说不定警察和消防队真的如此认为。
自从那一天起,那团阴暗的火焰就在她心中的某个地方持续燃烧着。
问题在于自己能够在这里撑多久?「ZOO」要花多少时间,才会发现身在这个地方的我呢?
特地从本国派特务员过来,却轻易遭人歼灭,「ZOO」应该大受打击、狂怒不已,即使赌上威信,也一定要找出遥和亚历山大,把他们带回去才对。遥过了风平浪静的三个月,但是最近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近几确信自己的所在之处已经曝光。她有预感,那些鼠辈早已找到这里,只不过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先暂且不现身,但正在伺机绑架或除掉自己。
来了。他们一定会来。
遥在心中反复如此呢喃。
再过不久,他们铁定会出现在我身边,只是不晓得他们会以何种形式造访。
*
隔天早上,苑长和四名大人鱼贯进入餐厅。
苑长白石乍看之下是一个头矮小的敦厚男人,微胖秃头,配上一张表情柔和的脸。遥不清楚这个苑长知道多少伊势崎家的内情,但是,父亲会在这种状况下将自己交给他,代表父亲确实相当信任他。从他将圣心苑治理得井井有条来看,可见经营的手腕了得。
苑长以一派轻松的口吻介绍他们。
戴眼镜、看起来做事一丝不苟的年轻女子自称田代由美子。
孩子们一个月会定期接受一次心理辅导,心理咨询师会从大医院派遣过来和孩子们一起生活几天几人。光是如此,就能晓得这里的孩子们身上背负着错综复杂的「因素」。但是这次的负责人不同,不是平常来的中年女子,而且这次的咨询师不只一人,还有一名身材高挑、身穿深蓝色西装的中男年子,自称是临时的心理咨询师,名叫笠原浩二。粗壮的身材,配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根据在走廊上偷听到的内容,他似乎是厚生省的官员,正在调查孩子们的心理健康,所以一起来进行心理咨询。简单来说,他专门负责幸夫。幸夫受到财政界的关注,国家公务员之所以专程为了心理咨询而造访,说不定是因为和贪污弊案有关的原由。
第三个人是体态丰腴、将近六十岁的女人,一头银发十分适合她,是个令人有好印象的人,名叫筱原美惠子。她一打招呼,孩子们便发出欢呼。每年一到这个时期,她似乎就会以义工的身份来照顾孩子们,听说她原本是国小老师。
圣诞节的脚步渐渐靠近,修女们忙于制作糕饼和准备派对。因为圣心苑的圣诞节特制糕饼广受好评,而且派对当天的销售额相当高,所以会别花费心思准备,因此没有余力照顾孩子们,所以会委请外人协助。美惠子就是其中之一,据说她来这里已经迈入第五个年头。
第四个人是身材瘦高、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也就是昨天拿着相机接近遥的采访记者。
「我是神崎贡。请多指教。」
听说他是以制作圣心苑新手册的记者身份前来,新手册似乎是作为向捐款企业报告的文件,同时也是向企业宣传,召募捐款的工具。
苑长说明,他们四人会在这里待一星期,直到圣诞节派对为止。
遥目不转睛的观察在眼前一字排开的四人。
其中,有人可能是「ZOO」的成员吗?
可疑的是两名心理咨询师。
遥注视脸部缺乏表情的田代由美子,她给人一种漂亮但落寞的感觉。这个年轻女子是新来的人,即使是「ZOO」派来的人也不足为奇。「ZOO」会将「BUG」派到日本社会的各个角落,所以爸爸反复叮咛过,千万不可粗心大意,
中年男子相当诡异。这种粗壮的体格,那种走路方式,使遥怀疑这个男子是否接受过特别训练。起码,遥无法按照表面的头衔照单全收,完全相信他是厚生省的官员。
遥将他的长相烙印在脑海中,心想:必须监视这名男子。
筱原美惠子又如何呢?她的笑容可掬,打扮高雅,看起来十分像是好人家的夫人。
若是和这里来往长达五年,她肯定是当地人,或许可以将她从观察名单中剔除。但是,她从刚才就瞄了遥好几眼,若是看幸夫则可以理解,但是她不时偷瞄着遥。遥实在不喜欢她的眼神,这个女人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带给遥这种印象。
而这个男人呢?实在令人摸不清虚实。
遥悄悄看了神崎贡一眼。他一意识到遥在看自己,便对她露出自然的微笑。虽然厚脸皮,但是有些特质令人无法完全讨厌他。他似乎有亲切的一面,孩子们对他相当感兴趣,看来擅长抓住孩子的心。
苑长的外甥。这件事可信吗?
「各位小朋友,请务必和他们好好相处,给予协助唷。」
苑长笑眯眯的替这场相见欢收尾。孩子们轻轻喊了一声「好~~」。
遥则面无表情的看着几个大人。
能否和睦相处,这件事由我决定。
遥立刻记住了四人的脚步声。
田代由美子的走路方式缺乏霸气且神经质。不晓得她在想什么,但是令人感觉到内心坚定不移的强韧。
笠原浩二走路安静且小心谨慎。遥深信,这个男人必定接受过某种军事训练,步幅和重心移动都分毫不差,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他会接受过长时间夜间行军之类的训练。遥不知道厚生省是否有那种训练。筱原美惠子走路轻松,但是爽快俐落,看来会是国小老师并非虚言。她走起路来,就是老师走在走廊上快步进入教室时的走路方式,但遥知道她是情绪稳定、人格确立,在意社会地位的人。神崎贡走路摇摇晃晃,像是双腿不听使唤。遥的眼前浮现他一面环顾四周有没有什么东西,一面拖延时间的模样,看起来光明磊落,性格直爽,但是另一方面,这个男人的走路方式中,有一种特质令遥觉得,他具有掠食动物般的矫健和敏锐的直觉。
遥决定接下来这一周要竖起耳朵生活,以便他们一靠近就能马上察觉,试着多听到一些他们的对话内容。其中说不定有刺客,若等到他们趁我睡着下毒手才惊醒便为时已晚,但一整天聚精会神很累人,所以平常会刻意避免偷听别人对话,现在不是偷听那些闲话的时候。
「ZOO」应该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猜到了遥具备了超乎常人,可以说是和动物并驾齐驱的听觉和运动神经,但是,他们手上还没何资料显示实际上是何种程度,他们想必非常想将那项资料得到手。假如「ZOO」的成员身在那四人当中,肯定不会不小心在对话中说出自己的身份,话说回来,他们已习惯隐藏自己是「ZOO」的成员,过着融入社会的生活,所以不可能轻易的露出狐狸尾巴。
遥一面看着在餐厅吃午餐的四人,一面心想:这大概会是一场谍对谍的心理战。
*
你现在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一个人在安静的漆黑房间里。
房间正中央放着一张木椅。你将手搭在那张椅子上,悄悄的坐下来。空气沁凉舒适。你非常放松。能够想象吗?怎么样,你现在一个人安静的坐在漆黑房间。看得见什么?
什么也看不见。
那,声音呢?听不听得见什么声音?
什么也听不见——不,听得见「轰」的声音。
很大的声音吗?
不,只有远方小小声的。
你觉得那是什么声音呢?
瀑布的声音。不,不是。等一下——那一定是——地下铁。嗯~~我不确定。
*
幸夫正在接受心理咨询。
遥在隔壁房间侧耳倾听。这里是名为诊所的小建筑物,在这栋建筑物内的小隔间里进行心理咨询。
遥在走廊上等着轮到自己。幸夫在最内侧,长时间接受笠原的心理咨询。遥在意心理咨询内容的同时,也想知道笠原是个怎样的男人。
幸夫几乎没说话,依然将自己封闭在内心深处,他还没有准备好要接受现实。笠原也晓得这一点,没完没了的持续着像在闲聊般的心理咨询。
令人意外的是,遥觉得笠原是一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他虽然是一个面无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男人,但是声音却详和而充满慈爱,精通于让对方放松的方法。
「鲁卡,请进。」
田代由美子打开门,呼唤坐在长椅上的遥。之前的孩子走出来,对遥挥了挥手,然后离去。遥一面轻轻挥手,一面起身进入房间。
「你叫五十岚春香,对吧?」
由美子背对窗户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因为之前的心理咨询记录而变厚的病历。
五十岚春香的记录完全是捏造的,父亲在生前事先准备好完整的假户籍和住民票(注),所以应该不会被识破。
「是的。」
遥轻声回答,坐在由美子对面的圆椅上,窗户外可见有银杏树的山丘。
遥想起在黑暗中,像从山坡上滚下来的那一晚,一旦疲累了,就抓着亚历山大的背,边睡边走。
绿色的银杏树在黎明的田间小路上缓缓摇曳,绿叶反射朝露晨曦,闪闪发光。
遥在从长野过来的路上把头发剪短,赋予自己乖巧朴实的少女性格之后才来到这里。丧父的伤心少女,虽然生性胆小,但正渐渐的从心灵创伤中恢复的勇敢少女,遥指派了那种角色给自己。她知道,如果相信自己是那种角色,看在别人眼中就会完全一样。
至今的心理咨询,应该也演得天衣无缝。
这孩子是个内心坚强的孩子,她的父亲在死前也和她好好谈过了。父亲很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死,而且父女俩一起面对死亡,所以她早已做好了坦然接受父亲死亡的准备。没问题,她是个能够独自活下去的孩子。
之前来的心理咨询师也如此对苑长说。
没错,我能够一个人活下去。就某个层面来说,我从一开始就是独自一人活在这世上,所以没有人能够了解我,也没有其他像我这样的人,对我而言,孤独的定义和其他人不同。
由美子和遥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所谓心理咨询的对话:睡得好吗?肚子饿吗?会作梦吗?
接受心理咨询的是遥,但在观察对方的也是遥。
(注:针对市(区)町村的居民,以个人为单位记载姓名、出生年月日、性别、家庭成员,户籍地、住址等事项的单据。)
能够熟睡到早上吗?
可以,睡得很熟。
半夜不会无缘无故醒来?
不会。也很少作梦。
喜欢读书吗?这里的教法如何?
我喜欢数学和自然。修女会非常仔细的教导我们。不过,下午有时候会想睡觉。
这个女人是「ZOO」吗?
说话方式、视线、手指玩原子笔的动作。遥一面继续扮演指派给自己的朴实少女,一面试图从坐在对面的女人身上获得资讯。
不行,光是这样无从得知。
遥在心中举手投降。女人看起来像是毫无心机的一般年轻女子,也像是不露出真面目的厉害演员。
这时,敲门声响起。
「请进。」
由美子按着眼镜抬起头来。
「医生,我泡了茶,请用。」
小岛修女端着托盘,压低声音对由美子说。
「不好意思。」
由美子站起身来,从托盘上拿起两个冒着水蒸气的茶杯放在桌上,又拿了两个个别包装的蜂蜜蛋糕,托盘上还有两个茶杯和两份糕点,大概是幸夫和笠原的。
「休息一下吧。」
由美子对遥浅浅一笑。一笑起来,格外显出她的美。纯洁的笑容令遥产生些许好感。
「你累了吧?」
田代拿起茶杯。遥也跟着拿起茶杯。
那一瞬间,遥从茶杯中闻到了某种怪异气味。
茶里似乎被加了什么东西。
「医生,不要喝。」
遥反射动作的如此叫道。
「咦?」
由美子正要将茶杯端至嘴边,闻言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遥,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在演戏。
遥站起身来,将脸凑近由美子手中的茶杯。果然能够感觉到异物的气味。
「闻起来怪怪的。」
「是、是吗?我都没察觉。」
由美子用鼻子仔细闻,只是偏头不解。
不是挑特定的茶杯下药。这么一来……
遥打开房门,冲到走廊上。
「修女,等一下!」
小岛修女正要敲内侧的门,一脸惊吓的回头。
遥抓住修女手中的托盘,闻一闻托盘上两个茶杯的水蒸气味道。
「这里面加了什么。」
「咦?!」
「这个热水是哪里来的?」
「咦?茶水间的……热水瓶。」
修女语无伦次,遥从修女手中拿起托盘,直接小跑步冲向茶水间。由美子走出房间,望向这边。
放在茶水间流理台上的大型热水瓶处于保温状态。遥打开瓶盖,还没闻到从中升起的水蒸气之前,就确定是这个热水瓶被人掺入了什么。
这个茶水间位于门口旁边,只有流理台和小冰箱。大门开着。任谁都可以迅速进入这里,将药物掺入热水瓶。
「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事?」
修女惊慌失措。
「说不定是我心理作祟。可是,请告诉苑长要调查这件事,如果没有化验出任何药物,那是最好不过。我和田代医生在这里守着。这里会保持现在的状况。」
遥一面直视小岛修女一面说道。修女动作僵硬的点了点头,跑了出去。
由美子一脸尴尬的站在茶水间,她紧张的东张西望,而遥一动也不动的迅速思考。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是「ZOO」搞的鬼吗?我并没有被盯上吗?
「从热水瓶化验出了农药残留。」
苑长严肃的说,修女们倒抽了一口气。田代、笠原、筱原、神崎,以及遥和修女们一起听着苑长发言。只有遥一个孩子被叫来这里,大概是因为遥是发现者。
早上的礼拜堂笼罩着一股不平静的气氛。
苑长横眉竖眼的接着说:
「苑方会继续调查,请你们不要告诉孩子们这件事,各位也要对食物和饮料更谨慎小心。」
大家叽叽喳喳发出不安的声响。不太可能有外人特地入侵那个茶水间。对象自然而然锁定为新来的四个人或者内部人员犯罪,修女们以非常疑神疑鬼的眼神互看彼此。
而且,接下来正要针对圣诞节制作大量糕饼,要是卖给客人的食物中被人掺入异物,事情可就严重了。或许是看出了修女们心中的不安,苑长开口说:
「我会加强警戒,派人监视糕饼工坊,请你们千万不要自乱阵脚。因为在热水瓶里下农药的人,正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们失去冷静,对彼此起疑心,这时如果不稳住阵营,就正中那名恶徒的下怀。」
他的语气中带有威严,魄力十足,表示绝对会严惩掺入农药者。
那股迫力使得原本六神无主的修女们,终于慢慢开始面露放心的表情。
「筱原女士,请千万要注意孩子们的饮食,麻烦你了。」
苑长看着一脸紧张的筱原美惠子。美惠子点了点头的同时,瞄了遥一眼,令她吃了一惊。
为什么?她为何要以这种眼神看我呢?
*
「真是教人无法置信。多么卑鄙阴险啊!居然在热水瓶里加入药物!」
高桥修女怒气冲天。
遥正在喂鸡饲料,打扫鸡舍。高桥修女和小岛修女也在一起。
「鲁卡,幸亏你精明,竟然发现了。你的鼻子简直是狗鼻子。」
小岛修女以惊叹的眼神看着遥。
高桥修女也怜爱的抚摸遥的头。
「虽然听说是不会致命的量,但是姑且不论大人,要是鲁卡喝下去可就糟了。假如鲁卡喝下去的话身体一定会不舒服,现在早已被救护车送去医院,引发轩然大波了。幸好,幸好。」
「真的,如果不是鲁卡发现的话,我就会让大家喝下有毒的茶了,还好事情没有演变成那样。」
小岛修女放心的深深吁了一口气。
「为什么那时会端茶来呢?平常心理咨询时都没有。」
遥佯装天真无邪的问,小岛修女轻轻耸了耸肩。
「因为幸夫的心理咨询好像延长了,所以苑长叫我端茶去。我去了诊所一看,发现田代医生和你也还在进行心理咨询,所以就顺便一起泡了茶。」
这不是「ZOO」搞的鬼。
遥如此觉得。就「ZOO」而言这种手法太客气了,他们不会采取以农药使人身体不舒服这种温和的手段。如果为了杀害遥而使用毒药,一定会使用无臭无味,而且无法判别的毒药,试图只杀害遥一个人。他们不会使用无差别攻击的手法,应该会一击就要了对手的命。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面扫地,一面凝神思索。
「好,我们得去准备圣诞节商品了。」
修女们挥了挥修道服的下摆,「嘿咻!」吆喝一声,抬起打扫工具。
「我也去帮忙吧。」
遥立刻提议帮忙。因为她认为与其一个人,不如和修女们在工坊工作比较安全。
「不用了。鲁卡和筱原女士一起照顾孩子们。如果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可以马上告诉筱原女士,她是个值得信赖、十分可靠的人。」
高桥修女微微一笑,看着遥的脸。
遥大感失望。她拿那个女人没辙。筱原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自己,令遥感到不愉快。必须查明她为何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遥朝宿舍迈开脚步。下了课的孩子们肯定正在游戏室跟筱原美惠子玩游戏。
走在杂木林时,遇见神崎贡走过来。
他笑眯眯的靠了过来。
「你立了大功唷。你的鼻子真灵。像我老是有点鼻炎,大概不会察觉到茶水有异,拿起来就一口灌下去。」
「你采访完孩子们了吗?」
神崎耸了耸肩。
「我原本就喜欢小孩,虽然采访也很重要,但是我也不讨厌跟孩子玩。明明和大家在游戏室玩耍很愉快,但是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噢,筱原女士啊,那个欧巴桑把我赶了出来,说已经超过时间了。」
遥觉得自己能够明白,筱原美惠子为何讨厌像神崎这种人,她大概隐约感觉到他形迹可疑,神崎有一种特质,会让面对面的人对他起戒心。
「小妹妹,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遥正要从他身旁经过。神崎抓住她的手臂,咧嘴一笑。
「什么事?」
「关于幸夫的事。」
「可是,幸夫不肯跟任何人说话。我也没有跟他说过话。」
「不,我想问的是,幸夫手上是否握有什么东西。」
「咦?」
神崎的表情变得认真,从正面直视遥的脸。他大概想看着遥的眼睛,确认她是否说谎。
「这件事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神崎压低嗓音,开始话说从头。
「幸夫的父亲手上握有一片重要的磁碟片,其中应该存着完整记录企业资金流向幸夫的父亲、他父亲所属政党的账簿。一旦公开账簿,大概许多人会遭到逮捕或免职,所以大家都在找那张磁碟片,但是目前没人找到。」
「你的意思是,那张磁碟片在幸夫手上?」
「有人这么认为。」
遥仔细思考。
「可是,这说不通。」
「为什么?」
「因为幸夫的父亲想要杀了幸夫,对吧?起码他是认为幸夫死了之后才自杀的,所以幸夫手上不可能有那种东西。」
神崎目不转瞬地盯着遥的脸。
「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也认为你说得没错。不过,还是有一些人认为,存活下来的幸夫手上可能握有什么。」
遥摇了摇头。
「幸夫的行李少得可怜,而且住在单人房,所以我不晓得他手上有什么。」
「一下子就好,只要五分钟,你肯去替我调查一下吗?」
遥怀疑眼前的男子是否精神正常,他正拜托遥去检查幸夫的行李。
「我不要。」
遥断然拒绝。神崎面露卑微的笑容。
「我并没有叫你去偷东西,只是确认没有磁碟片而已。」
「那你干么不自己去找?」
遥火上心头,觉得拜托自己那种事的神崎很卑鄙。
「好好好。不过,这件事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唷。」
神崎连忙说。
「谁理你。我要跟修女打小报告,说你叫我去翻幸夫的行李。」
「抱歉抱歉,我不会再说那种话了。大人有各种工作要做,叔叔也必须赚钱糊口。坦白说,我甚至羡慕住在圣心苑的你们。」
神崎像是在发牢骚似的说。
「小妹妹,这件事要保密唷,我不会再拜托你了。」
「好。」
遥绷着一张脸点头,神崎搔了搔头。
他看见两只柯利牧羊犬在山丘上互相嬉戏,奔向远方,像是要讨好遥似的对她说:
「那两只狗颇大的耶。它们叫什么名字?」
「梅(May)和奥格斯特(August)。」
「梅和奥格斯特。五月和八月啊。」
「听说是它们来到这里时的月份名称。」
「是喔。哎呀呀,让狗陪我玩一玩吧。」
神崎信步朝山丘迈开脚步,遥前往宿舍。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男人。遥还有点生气的走着,再度回头看向山丘,瞪视神崎。
忽然,遥看见神崎举起一只手看着狗,梅和爽格斯特摇着尾巴,对神崎撒娇。
遥大吃一惊,目不转睛的盯着神崎看了好一会儿。神崎和狗玩耍的表情,十分认真。
那个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
筱原美惠子和孩子们共度了晚餐之前的片刻时光。筱原对待孩子很有一套,充分掌握和孩子相处的要点,在合理的范围内让孩子撒娇,但是会保持适当的距离指导。遥拿她没辙,也渐渐觉得和她在一起很愉快,因而对此感到很惊讶,难怪孩子们会景仰美惠子。
美惠子一边在餐厅排放餐具,准备晚餐,一边对遥说:
「鲁卡的父亲是因病去世?」
「是的。他死于癌症。」
「是喔。」
不自然的沉默了一阵子。
遥感到匪夷所思,只要一看美惠子,对方就会隐隐露出难过的表情。
「想必很难受,你要连令尊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遥感到意外,看着美惠子。她的脸上夹杂着落寞与同情,面露一种无法一语道尽的复杂表情。
遥的思绪混乱,她无法理解那种眼神代表什么意义。
「晚安。」
「辛苦了。」
由美子和笠原进入餐厅。遥的心理咨询一次就结束了,但是好几个孩子连续接受由美子的心理咨询数天,笠原专门负责幸夫。
「噢,肚子饿了。」
神崎一如往常的溜跶进来,自然的对遥笑,但是遥当作没看到,神崎搔了搔头就座。
修女们似乎从今天起晚上也要工作,制作糕饼是一项耗费体力的工作。
「煮好了。请过来取用。」
煮饭的修女从厨房内侧吆喝。众人起身添饭和味噌汤,领取放着菜的餐盘。
「那么,我们来祷告吧。」
筱原美惠子等大家一就座便说。大家十指交握,闭上双眼。
孩子们口中念念有词的低喃祈祷的内容:感谢主洁净我们的心灵、引导我们前进。
忽然间,遥听见了什么。
这种刺耳的声音是什么呢?像是某种东西「吱吱」松开般,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就在远处的某个地方。上面?
遥微微睁开眼睛,抬头看天花板。
大型的铁制工艺灯具映入眼帘。
它晃动了一下。遥清楚听见「啪嚓」一声闷响。
「危险!大家趴下!」
遥叫喊的同时,灯具先是缓缓的松开天花板,然后就一口气加速坠落,重量十足的大型灯具眼看着就要直接砸在桌上。
遥将坐在一旁的幸夫从椅子上拖下来。
众人意识到危险,发出无声的尖叫,从椅子上滑落,抱着头蹲在地板上。
惊人的轰隆声响响彻餐厅,天花板和空气摇晃,整个餐厅重重的上下震动。
余音在餐厅内持续反复回荡了好一阵子。
从厨房发出尖叫,修女们冲了出来。
大家提心吊胆的抬起头来,小孩子们放声大哭。
「呜哇~~」
神崎发出尖叫。
桌上的餐点全被打翻了,冒着热气的味噌汤在桌上形成了一滩水,铁框被挤压变形的灯具凄惨的落在水中央;桌子中央因为承受不住灯具的重量而凹陷,灯泡粉碎,散落在四周。
大家拍开身上的灯泡碎片,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吓死人了。」
「电线断了吧。」
田代和笠原一脸铁青的抬头看,天花板上残留着断裂的电线。
「幸好是掉在桌子正上方。大家有没有受伤?」
筱原美惠子一一扶起孩子们,用手替他们拨掉身上的灯泡碎片。有些孩子的手上扎着几个碎片,但是没有人受重伤。
「好可怕。」
「治疗之后,到别的地方吃晚餐吧。」
美惠子催促大家,和修女们一起将孩子们带到外面。
「怎么会这样?得请苑长来看看才行。」
修女们惊慌失措的抬头看天花板。
遥看着被笠原搂着肩走路的幸夫背影。幸夫依然神情恍惚,遥将他从椅子上拉下来时,他也任由遥摆布。
是幸夫。
遥在心中如此确定。
被盯上的不是我。有人盯上了幸夫。
这么一来,那起农药事件也说得通了,我和田代由美子只不过是单纯的倒楣鬼。有人看到幸夫的心理咨询延长,在热水瓶里加入了农药。若是平常,那个时间其他孩子的心理咨询早已结束。但当天由美子和任何一个孩子都是第一次见面,所以特别细心的进行心理咨询。因此,我和由美子也在诊所留到那个时间,才会落得险些一起喝下有毒红茶的下场。
重要的磁碟片。
神崎白天说的话在脑海中回响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幸夫幸运存活下来,失去了双亲,却仍有人企图结束他的生命。
遥压根不想将父母杀害亲生孩子的行为正当化,但是幸夫的父母大概是不忍心他将来所可能面对的坎坷命运,于是对他施以毒手;而现在盯上他的人,恐怕是为了自保,才会试图杀害幸夫。
遥心中升起一把无名火。
不可原谅。我不会原谅那家伙。
*
遥在夜里忽然醒来。
孩子们的宿舍和修女们的宿舍面对面而建。孩子们的宿舍入口处有修女们轮流值班居住的房间,要先经过房间前面,才能抵达孩子们的房间。
我为什么会醒来呢?
遥问自己,马上明白了醒来的理由。
有人走在走廊上。
原则上,每一间都是双人房,但是幸夫和遥各自单独使用一个房间。一字排开的孩子房间当中,进入玄关之后,最内侧的是幸夫的房间,遥的房间在他的前一间。
遥按兵不动的竖起耳朵倾听黑暗中的脚步声,她从很久以前就养成了全神戒备睡觉的习惯,如今已经习以为常。
不是修女。是谁呢?
不久,遥马上知道了那是谁的脚步声。
为何?三更半夜,这个人要去哪个房间?该不会是这个人盯上了幸夫吧?遥一动也不动的屏息细听。
脚步声缓缓靠近。之所以不时停下脚步,似乎是在确认房间前面的名牌。
脚步声停在遥的房前。
对方正在确认名牌。遥面向一旁,倒抽了一口气。
脚步声的主人将手搭在门把上。
对方的目标是我?
遥挪动身体,以便能够随时起身。
门把转动。门静静打开。
这个人就是「ZOO」的成员?
遥看见一个影子悄悄的进入房内。
「你在做什么?!」
那一瞬间,走廊上倏地亮起手电筒的光线,遥听见了高桥修女的声音。
灯光太过刺眼,遥用手挡住光线。
「筱原女士?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高桥修女发出惊呼。
站在哪里的是筱原美惠子。她试图进入遥的房间被逮个正着,神情恍惚的站着。
「鲁卡?你醒着?」
高桥修女一脸迷糊的看着遥,和美惠子一起进房之后带上了门,大概是顾虑到时间已晚,避免吵醒其他孩子。
美惠子垂着头。
一阵尴尬的沉默。不久,她开始叽叽咕咕的说了起来。
「抱歉,我总觉得非常害怕,担心鲁卡的安危,所以无论如何都要看一下她的睡脸。」
她有气无力的声音,白天从容的威严荡然无存。
修女和遥面面相覼。
她们看着美惠子,等着她解释,但是美惠子迟迟不肯开口。
修女和遥耐心等候。
「——遥长得和我死去的女儿一模一样。」
美惠子犹如叹息般的低喃,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她十一岁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在上学途中出了车祸,一瞬间就离开了这个人世。我第一眼看到鲁卡的时候,真的吓了一大跳,好像看见那一天在我目送下去上学的女儿,完好如初的回来了。」
美惠子肩膀颤抖。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遥觉得之前心中的疑惑解开了。那种畏缩看着自己的眼神。不时偷瞄的视线。
「那起农药事件发生之后,今天灯又掉了下来,所以我非常害怕。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总觉得时光好像一口气倒转几十年,又回到了那天早上。我总觉得会再度失去女儿。抱歉,我第一次……第一次这么冲动行事。」
美惠子神经质的搓手,脸上无精打采,面露痛苦的神情。
遥在不知不觉间朝美惠子迈开脚步。
连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何那么做。下一秒钟,遥伸出手臂,轻轻的投入了美惠子的怀中。
美惠子全身一震,好像无法相信遥会主动拥抱自己。
此外,遥知道一旁的高桥修女眼眶泛泪。这个人真的哭点很低。美惠子将遥紧抱在怀里,重重叹了一口气。尽管如此,还是频频颤抖。
遥闭上眼睛。仅此一刻,变成年幼少女吧。仅此一刻,变成平凡女孩吧。遥将母亲这种令人怀念的气味吸入鼻腔。
苑长解释,餐厅的灯具电线断裂是一场意外。
继农药事件之后又接连发生意外,也有修女臆测事有蹊跷,但是过了一天之后,倒也不再说什么了。或许是因为苑内正为了准备圣诞节而忙得不可开交。遥总觉得苑内充满了面粉味,而修女们一走过去,就会发出香草和肉桂的味道。
谁盯上了幸夫呢?
遥也对幸夫四周的人事物特别敏锐。赫然回神,发现自己无时无刻都以目光追着那四个大人的身影。神崎依然到处闲晃、和孩子们游玩,由美子则继续进行心理咨询。她和美惠子已经完全打成一片,而遥发现,笠原总是如影随形的出现幸夫附近。遥怀疑他是盯上幸夫的人,但他什么也没做,就只是待在幸夫附近。
遥心想,他简直像是在监视幸夫。必须注意那个男人的动向才行。
幸夫依旧沉默不语,但是眼神看起来变得相当平静。遥总觉得,他脸上有时会掠过一丝情感,说不定是心理咨询出现了效果。遥十分清楚的了解到,人的脸是由表情所形成,幸夫之前面无表情,看起来脸色晦暗,从他脸上完全感觉不到幸夫这个人格的存在。然而,一旦面露表情,就会发现眼前的是少年幸夫,就能够记住他的脸。
遥和幸夫代替修女们,出门喂鸡、打扫鸡舍。
杂木林几乎树叶落尽,成了枯树。
静静打扫鸡舍时,耳边传来海浪声。
两人默默打扫。鸡只轻轻的动着脖子,以一双红色脚丫到处走来走去。
「父亲去世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遥一开始没发现那是幸夫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遥才意识到那是幸夫在对自己说话的声音。
遥吓了一跳,望向幸夫。幸夫眼神平静的看着遥。
遥也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遥心想,我们同为天涯沦落人。两人脸上都挂着看过地狱的表情。
「没什么感觉。我父亲最后痛不欲生,我想:噢,这下他终于解脱了,算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吧。」
「是喔。」
幸夫低喃,再度开始打扫鸡舍。
「我父亲没有杀我。」
「咦?」
遥回头转向幸夫的方向,但是幸夫依然背对着她。
「那一天,我父亲交给我一个贴了邮票的信封说:你把这个拿去邮局寄,不可以投进附近的邮筒,要一直记住你寄了这封信。我想,其中装着像是磁碟片的东西。我去了远一点的邮局寄信,回到家之后,发现母亲已死,父亲也上吊自杀。」
幸夫轻描淡写的接着说:
「所以,我勒住自己的脖子。因为听说过奶奶将绳子套在自己脖子上,然后挂在衣柜角落自杀的事,于是心想自己应该也会被勒死。」
远方响起海浪声。
「虽然我晕了过去,但是却没有死成,最后果然还是无能为力。」
幸夫微微一笑,看了遥一眼。
遥看着幸夫的眼睛说:
「幸好你没死。」
幸夫露出吃惊的表情,稍微想了一下之后,轻轻点头。
「嗯。幸好我没死。现在我这样觉得了。」
两人整理打扫工具,并肩迈步走在山丘上。
「信封的收件地址是这里,收件人是圣心苑的苑长。」
幸夫自言自语似的低喃。
「那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没关系吗?」
遥一问,幸夫淡淡一笑。
「没关系。我早就想告诉鲁卡了。再过不久,我大概就会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里?」
「远亲家。他们现在正准备收养我,因为媒体和其他人到处在找我。」
「其他人?」
「希望我从世界上消失的人。」
那一瞬间,遥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杀意。
有人在。隔着山丘,对面有一个人。而且,有人在我们身后的远处带有杀气。
感觉空气「啪」的震动,有什么飞了过来,遥反射动作的将幸夫推倒在地。
子弹声势凌厉的在山丘的斜坡上「啪、啪」弹开。遥将头贴在地面,一个劲的将幸夫的身体按在地面。
从哪里来的?遥的脑海中浮现身后的景象与陈设。
一定是从鸡舍后面的树丛。
「幸夫!」
笠原架着手枪,从山丘对面冲了出来。
杀气忽然消失,有人从遥的后方的树林对面跑走了。大概是路不好走,那个脚步声——那是——
遥寻找记忆中的脚步声。
「你没事吧!?」
笠原面无血色,动作迅速的挡在幸夫和遥的前面,但他似乎也明白敌人已经逃走,观察四周一阵子之后,放下了手中的枪。
笠原的动作是受过训练,经历严峻考验的人才会有的。
这个男人是?
笠原一意识到遥看着自己,一副放弃辩解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是警视厅的人,为了护卫幸夫的安全而来到这里。因为有许多黑道帮派成员在找幸夫,想杀他灭口,这件事在这里只有苑长知道。不过,到此为止了。幸夫,你的亲戚已经准备好来接你,你要尽快离开这里。」
这段话的前半段是在对遥说,后半段是在对幸夫说。
「是。」
幸夫乖乖的点头,看了遥一眼。
「谢谢你。鲁卡救了我好几次,我不会忘记你。」
幸夫轻轻的触碰遥的手,微微一笑。
遥感到胸口一阵闷痛。这种痛是什么呢?为何他的笑容会让我感到心痛呢?
幸夫被笠原搂着,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
隔天早上,幸夫、笠原和田代离开了圣心苑。田代由美子也是警官,两人是为了避免被敌人察觉到他们要带走幸夫,才以心理咨询师的身份来到这里。
笠原和由美子坐进黑头轿车,幸夫蹲在两人脚边,盖着毛毯离去。
修女们没有被告知这件事,等到中午过后,她们才知道幸夫已离开了。
遥很高兴他向自己告别。
人果然需要交流。尤其是离别时。
我和幸夫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我们知道,残酷的命运等着我们。幸夫正因为感觉到我和他一样活在残酷的命运中,所以才会告诉我那种事。说不定我们明天都会死在某个人手上。然而,正因如此,才需要直视那种现实告别的勇气。
我不会忘记鲁卡。幸夫说完后触碰遥的手的勇气,在遥的心中点亮了一小盏灯。幸夫多么坚强啊。
为了幸夫的勇气,我也不会原谅枪击他的人。
遥在黑暗中,屏气凝神的回想起当时从远方听见的脚步声。
*
圣诞节的前一天。
苑内为了准备而手忙脚乱。这一天除了卖糕饼之外,圣心苑会聚集了捐款的善心人士热热闹闹的度过,所以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今晚八成要彻夜制作糕饼,据说明天从早上开始,就会有客人从远方来买糕饼。
美惠子和孩子们也四处帮忙,大家从一早就被工作追着跑,像是替蛋糕盒打上装饰缎带、把饼干装进胶塑袋、写卡片等等。学校已经放假了。
修女们在苑内跑来跑去。礼拜堂变成派对会场,所以从下午也开始装饰。遥负责装饰摆在正中央的圣诞树,在顶端放上金色的星星,挂上五彩缤纷、闪闪发光的球,将银色的缎带像蕾丝般缠绕是一项愉快的工作。遥的脸孔映照在一颗颗球面上。
除此之外,也准备了赞美歌的卡片和小盒的礼物。明明手完全没有停下来过,但是琐碎的工作却接二连三的冒出来。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尽管如此,遥还是会在忙里偷闲到外面散步。
有件事非得事先做好才行。
遥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粘在床底下的短刀。为了防范夜袭而来的刺客,粘在马上能够取出的地方。
即使对于双手熟悉短刀触感的自己感到有些厌恶,但是那种触感总是令她放心。这是保护自己的唯一武器。
遥将短刀藏在口袋中,在苑内四处张望。
目标在哪里?一定是山丘对面,否则就是杂木林附近。遥如此边猜测边步行,看到那个目标正坐在山丘上。
果然在那里。
少女静静的接近目标,步伐毫不迟疑,宛如妖精般轻盈,不会让目标感觉到她的动静。
遥一脸平静,慢慢靠近目标背后。
为何这一瞬间,我总是冷静沉着呢?为何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心情如此宁静的瞬间呢?明明接下来要夺走别人的生命,但是为何心情如此平静呢?
少女慢慢逼近目标的脖子。
必须一击结束对方的性命。不留下任何痕迹。
「——遥!?」
突然间,目标低语。遥戛然止步。
「你是伊势崎遥吧?」
目标静静的说。
遥感到错愕。
为何这个男人知道我的名字?这个男人果然是「ZOO」的成员?那么,他为何要枪击幸夫呢?
神崎贡缓缓的站起来,回头转向遥。平常傻笑的脸颊消瘦无肉,看起来和之前判若两人。
遥目不转睛的抬头看贡。
「你为什么要枪击幸夫呢?」
遥单刀直入的问。当时,从树丛对面离去的脚步声,虽然因为着急而乱了步调,但遥知道那是神崎的脚步声。
「那是空气枪。我并不打算伤害他。」
贡摊开双手。遥没有放下口袋中的短刀。
贡像是放弃辩解似的,指了指遥的口袋。
「放下那个危险的东西。我知道你是使用短刀的高手,轻而易举的收拾了好几名『ZOO』的谍报人员,要是你施展那身本领,我可不是对手。」
「你是……?」
遥吞下了接下来的那句话。贡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是『ZOO』的成员。等过了今晚,就能了结一件事。」
「了结?」
「没错。我的目的是将幸夫从这里赶出去,如果让人以为,盯上幸夫的人偷溜了进来,警视厅大叔就会替我带走幸夫。我不可能在警视厅的大叔身处的地方驳火。日本政府高层十分清楚『ZOO』的存在,但原则上警察不晓得,那位大叔要是一直待在这里,我会很伤脑筋。」
「那,农药事件是……?」
「那是小岛修女下的手。不过,她最后好像受到了良心的苛责,幸好结果你发现了,她也松了一口气。」
遥从小岛修女的走路方式中感觉到的烦恼,原来是这件事啊。
「那灯具掉下来呢?」
「是苑长算错了时间。原本预定在用餐结束之后才掉下来,但是电线比想象中更脆弱,在用餐期间就掉下来了。不过,掉在桌上是经过计算的。」
「要等过了今晚是为了什么?」
贡轻轻叹了一口气。
「为了等到这一天,我吃了不少苦头。所以我在那之前也不能告诉你任何细节。」
遥直勾勾的注视贡,贡也直视遥的眼睛。
「『ZOO』今晚会一起前来袭击。八成会从海爬上来。为了绑架或解决掉你。」
「我的藏身之处果然曝光了……我该怎么办?」
「你乖乖别动就好。今晚对于我们而言,也是击垮『ZOO』日本分部千载难逢的机会。」
遥感觉到脑袋一片混乱。
「这里——这个圣心苑究竟是什么地方?」
「欸,你迟早会知道。」
贡耸了耸肩,开始信步而行。
「你从我枪击幸夫之前——就一直怀疑我吧?为什么?」
「因为看到你和狗在玩。」
「咦?」
「梅和奥格斯特呀。你下意识的举起了一只手,对吧?」
贡的表情转为惊讶。
「所以,你察觉到这个人在寻找亚历山大吗?因为军用犬一看到人举起右手就会趴下?」
贡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真是个比传说中更惊人的孩子。」
遥面露微笑。她内心坚强,不会因为这种话而受伤。
「那,亚历山大在哪里?」
贡左右张望四周。
遥面露调皮的微笑。
「一定在你附近。」
*
工坊内一直灯火通明,工作进度落后,修女们似乎被迫通宵准备商品。
孩子们亢奋的半夜不睡觉,不久后却像是没电了似的一个接一个睡着了。
遥也早早上床,但是全无睡意,总觉得意识比平常更清楚。虽然神崎叫她乖乖别动,但那可不成。
神崎说「ZOO」会从海爬上来。这一带波涛汹涌。既然刻意将船停靠在那种条件恶劣的地方,应该会准备某种程度的大船,而且会投入相当多人。我方不知会有几人迎战,但这种修道院里尽是年轻的修女,对抗得了那种训练有素的专家吗?
遥一动也不动的一个人在黑暗中等待。手中紧握着短刀。
她总是认为,等待着时光的流逝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等待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那一瞬间一定会到来。
而且是突然发生。
外头发出「碰」的爆炸声,空气震动。
遥听见修女哇哇大叫,感觉到大家慢慢跑出去的动静。
遥从床上起身,冲到外面。
黑暗中,窜起鲜艳的火焰,有什么在燃烧。似乎有人对鸡舍纵火,遥看见修女抱着水管跑过去。
这是佯攻。
遥明白到了这一点。如今,另一支部队肯定正从别的地方入侵这里。神崎在哪里?
遥迅速的在黑暗中移动。
忽然间,她感觉到黑暗中有人的动静,而且是复数。
他们来了。
突然间,枪击开始。一群男人开始一起朝孩子们的宿舍射击。
遥不寒而栗。多么残忍啊。他们打算连累其他孩子吗?遥眼前的影像因为愤怒而变得一片鲜红。
三人,不,五人啊。遥迅速确认男人们的所在之处。
男人们扫射一阵子之后,陆续进入宿舍。
遥身法轻盈的加快脚步,又一刀捅进了在她眼前前进的男人脖子,第二人也马上倒地。
遥在黑暗中悄悄靠近最后面的男人,毫不犹豫的向后弓身,迅速将短刀插进脖子中央,男人闷不吭声的瘫倒。遥以熟练的动作拔出短刀,在男人衣服上擦拭血迹,下手位置无懈可击,没出多少血。
遥在黑暗中凝视着除了感到满足之外,在这一瞬间甚至感到喜悦的自己。
我是个怪物。你们制造出来的怪物。
不可穷追猛打。遥没有进一步前进,顺利的在黑暗中撤退。
男人们检查过宿舍内之后,发现人数减少而回来。
遥看到他们发现了倒地的人影后大吃一惊,暗自偷笑着。
「喂,你怎么了!?」
「他被干掉了。」
「怎么可能。令人无法置信,什么时候遭人暗算的?」
遥在黑暗中,听见充满恐惧的嘀咕声。
没错,你们最好感到恐惧。最好在人类原本不该生活的黑暗世界中,害怕被隐形人一刀毙命;最好畏惧你们制造出来的怪物,因为我就是你们大家制造出来的怪物。
遥目送在黑暗中落荒而逃的一群男人,朝餐厅的方向举步前进。
四处展开战火,枪声「砰、砰、哒哒哒」的划破黑暗。
我要寻找更多猎物。我替你们数我能够一次杀死几个人。
遥心情愉快,小跑步的在深夜中移动。
「鲁卡!」
遥心头一震。
因为她听见了耳边传来美惠子的叫声。
「鲁卡!鲁卡!你在哪里?!」
美惠子声嘶力竭的扯开嗓门大喊,在苑内跑来跑去。继爆炸之后又接连发出枪声的混乱情况下,她陷入了恐慌之中。她的心中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恐惧揪住了她,担心自己是否一个不注意,又会丧失爱女。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令人不忍。
遥心中感到一阵刺痛。
只是如果那么大声的到处喊叫奔跑,等于是提醒潜藏在黑暗中的敌人开枪射她。
遥着急了。
这样下去的话,她将性命不保。「ZOO」不惜牵连孩子们,她说不定也会惨遭杀害。
遥寻找美惠子的身影,看见一名披头散发,在中庭徘徊的女子身影。
「我在这里。」
遥倏地冲到美惠子面前。
「哦——」
英惠子因为放下了一颗心,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摇摇晃晃的靠过来,马上抱紧遥,她的鼻腔中充满了令人怀念的气味—好久好久以前闻过的,母亲的气味。
遥霎时闭上了眼。没错,我认识这个气味,美惠子身上的那种气味。
这是遥长年亲近的鲜血气味。
脖子一阵冰凉。
美惠子将短刀抵在遥的脖子上。
遥内心格外清楚明白,总觉得老早之前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你知道我是『ZOO』的成员也不吃惊耶。」
美惠子语气平静的低喃。
「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
「你偷偷溜进我房间的时候。当时,你也是像这样紧紧抱着我。我认得出来。杀人者身上会发出的鲜血气味,一辈子也不会消失,你当时手上也拿着短刀,至今使用过了好几次,对吧?我感觉到了残留在短刀上的鲜血气味。」
美惠子的身体稍微放松力道。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像这样冲出来?」
遥没有回答这个回答,反问:
「女儿的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看到你的时候,真的吓了一跳,以为惠以子死而复生了。我真的觉得你像是我女儿投胎转世。那一晚,我是为了解决你而去你的房间,但当时的眼泪不是骗人的。」
「是我疏忽大意了。我万万没想到,和这里来往长达五年的人会是『BUG』。」
「我一直在猜测,伊势崎博士迟早会出现在这里。因为这间圣心苑最大的资助者是博士。」
两人像母女般互拥,相互呢喃。看在旁人眼中,是一幕充满母女亲情的感人画面,不知情的人看到,一定会认为是一对母女深情相拥而已。
「是喔,原来不是为了绑架我取得资料,果然是为了要我的命啊。」
遥淡淡的自言自语。
美惠子缓缓摇头。
「总部的命令是绑架,但是我决定要取你性命。」
遥望向美惠子的脸,那是一张母亲的脸,使遥想起记忆中,妈妈鲜血淋漓的样子。
「我会亲手让你和惠以子一样,在一瞬间离开这个人世。我不会让你成为总部的实验道具,与其让你在这世上遭受无情对待,我宁可亲手送你赴黄泉。」
遥感觉心中有一股蠢蠢欲动的情绪。
就某种层面来说,这也是一种爱。幸夫的父亲在杀害妻子时,脸上说不定也露出了这种表情。
「你不逃吗?」
美惠子以有点受伤的眼神看着遥。
反倒是遥以出神的眼神看着美惠子的脸。因为不管那是哪种扭曲的形式,好久没有人向遥展现如此深厚的关爱。就连爸爸在生前最后一刻,也只把自己当作研究材料对待。
「如果是死在你手上也无妨。」
遥感到强烈的诱惑。如果就这么死在美惠子的怀中,岂不是非常幸福的事吗?
美惠子瞪大了眼。那双水灵大眼只看着自己,令遥感到开心,她觉得自己在微笑。
泪水从美惠子的眼中夺眶而出。
「鲁卡。」
美惠子低声细诉,遥耳边响起大动作抡起短刀的声音。
「鲁卡,趴下!」
那一剎那,身后响起不容分说的大声喊叫。
美惠子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遥感觉自己被美惠子撞开,一边在地面翻滚,一边移动身体,重新面对发出声音的方向。
高桥修女站在远处。
双手架着机关枪。
「高桥……修女。」
遥楞住了。高桥修女显然惯于操作和修女形象格格不入的枪械。
听见「嚓」的一声,遥回过神来。
「等一下!」
遥连忙叫道,但是她的声音已被剧烈的枪击声掩盖。修女咬紧牙关,承受机枪扫射的反作用力。遥回头看美惠子。
美惠子的身体因为连续射进全身的子弹而剧烈抖动。
鲜血从胸口、脖子、腹部喷溅出来。
妈妈。
遥在心中如此叫道。
美惠子手中的短刀掉落地面,接着身体咚的倒下。
妈妈!
遥没有出声的叫道。
「鲁卡,你没事吧?」
高桥修女脸色铁青的冲过来。
「嗯……」
遥茫然沉吟,望向横躺在眼前的美惠子,当场死亡。她在转眼间去了女儿的身边。
抛下了我。
遥感到强烈的孤独感冲击而来,像是沉沉的往下坠落一般,即使伸手也碰不到任何东西,一切都被吸进了空无的黑暗之中。
我真的是孤独一人。
那一瞬间,遥尝到了一种莫名不安的绝望。
或许是误以为自己吓到无法动弹,高桥修女靠过来扶遥起身。遥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抛开伤感,但是,内心仍旧强烈疼痛。
「修女,你拿着的是……」
遥仔细端详高桥修女手中的机关枪。
「咦?好久没拿这种东西了,全身上下痛得不得了——她果然是『ZOO』的成员吧?直到她拿出短刀之前,我实在不敢确定。唯独她我没有认出来。」
修女冷眼望向躺在地上的美惠子。
遥别开目光。蓦地,她看见全副武装的修女们在苑内到处跑。
「这里究竟是……?」
遥抬头看修女。这样一看,她仍然是往常的高桥修女。
「博士成立来对抗『ZOO』的组织一部分。不过,规模还远远不及『ZOO』。」
「那,大家都知道我的事……」
遥含糊其词。
修女的表情变得柔和。
「是的。因为大家都尊敬博士,所以拼了命的保护你。」
「孩子们呢?刚才宿舍被袭击了。」
「你放心,大家及早移动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会袭击宿舍。不好意思,把你当作诱饵留了下来。虽然知道你不可能遭到毒手,但还是很担心。」
修女抚摸遥的头。她的手触感温柔,不知为何又刺痛了遥的心。
脑海中浮现美惠子躺在黑夜中的尸体。
「状况如何?」
「我方占上风。他们似乎也没想到我们会准备如此强大的火力迎击,目前几乎已呈现了歼灭的状态。」
两人侧耳倾听山丘上毫无停止迹象的枪击战。
血流成河。因为永无止境的战争所流的血。
遥在黑暗中闻到了鲜血气味。我必须一直闻这种气味到什么时候呢?
「不过话说回来,奥格斯特的威力真惊人。人在黑暗中比不上狗是真的。」
不久,枪声止息。
四周发出人窸窸窣窣走来走去的声音,战争似乎结束了。
遥和修女一起朝山丘走去。
寒风吹过山丘,鲜血和硝烟的气味像某种沉淀物般弥漫。
神崎拿着手枪站在山丘上。
「时间不多,必须快点善后。今天从一大清早开始就会有客人来买蛋糕了。」
遥对于眼前的景象太过缺乏真实而感到错愕。身穿围裙的修女们,正在搬运一具具黑衣男人的遗体。遥感到无力、寂寥,以及恐惧。
在自己不晓得的地方,世界正无情的转动。无论我希望与否,都避免不了鲜血横流。
那一瞬间,遥感到强烈的憎恶。「ZOO」逼自己杀人,逼美惠子丧命。
烧光一切。
耳边再度传来父亲的声音。
「亚历山大!」
遥对着黑暗中大喊。
一眨眼的工夫,一只大型柯利牧羊犬几乎一步便飞越至山丘。
「原来如此,这只狗果然就是亚历山大啊。」
神崎凝视对遥摇尾巴的柯利牧羊犬。
「只是我真的看不出来。它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只柯利牧羊犬。」
「化妆师说,他是第一次替狗化特效妆。可是亚历山大很醒目,如果有人找牧羊犬的话,它会第一个被找到。」
遥抱紧亚历山大的头。
有一瞬间,遥泫然欲泣。
亚历山大困惑的摇了摇尾巴。
亚历山大,我只有现在低潮一下子,马上就会打起精神的。
「噢,已经天亮了。」
神崎抬头望向大海,修女们也拾起头来,看向那边。
东方天际微微泛起亮光。
遥依旧抱紧亚历山大,没有抬头。
海好宁静。
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演奏着柔和的海浪声。
幸夫,再见了。妈妈,再见了。
遥将脸埋在亚历山大的身上,在心中一再反复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