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十五 犬人毛野的死期

  「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浜路被身旁的信乃戳戳脑袋,她一面眨着眼睛,一面抬起脸来:

  「……好痛!」

  「你发什么呆?」

  「没有,我有在听。」

  浜路露出带着不安与不快的独特表情,一面走路,一面缓缓点头。

  不知她在留意什么?只见她不时回头望着一片漆黑的背后,竖耳聆听……

  「原来如此,我在那间破屋子发现你和亲兵卫时,你们一起大叫『伏之森』相视而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嗯。」

  「不过,先别说这个。」

  「怎么了?」

  他们一直保持一个人的距离行走。若是靠得太近,野兽与猎师的血便会开始骚动;但若离得太远,又会被黑暗吞没,看不见对方。

  这种感觉是什么?浜路悄悄地歪着脑袋。这就是人兽之间的距离吗?

  她轻轻回过头:

  「从刚才开始……」

  「嗯。」

  「我总觉得好像有人跟在我们身后。虽然没有脚步声,却有些微的振动。」

  「有人跟踪?」

  信乃停下脚步,眯起细长的眼睛。

  他的红色舞台妆溶化一半,脸上的图样看来仿佛目流血泪,引人悲伤。嘴唇也是冰冷的红色,令人联想到白鹤的白净长颈上,有个清清楚楚的牡丹花印。

  信乃竖起紊乱发丝之后的白耳朵。

  野兽的耳朵听见了什么?

  「……嗯。」

  「啊,你不要紧吧?」

  信乃的身体突然歪斜,浜路连忙伸手扶他。

  或许是因为失血头昏之故,信乃在浜路的搀扶之下,夸张地踉跄几步,靠在墙上。

  浜路一脸担心地望着他,随即慌慌张张地说道:

  「我、我可不是在担心你。难得到手的猎物若是死在这种地方,你这么重,凭我的力气哪有办法抬你到地面?喂,你可要努力靠着自己的双脚走到江户城喔,伏。」

  「哼。到了江户城,我就咬断你的咽喉,把你生吞活剥,再逃到夜晚的彼方,消失无踪。」

  「你负伤在身,办得到吗?」

  信乃一面摇摇晃晃地走着,一面回头:

  「脚步声吗……嗯,我没听见。」

  「是吗?那就是我多心了。」

  一人一伏再度慢慢迈开步伐。

  浜路斜眼看着信乃,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松懈,一有状况,马上就会从背上的布囊拔出猎枪来,显然是猎师的眼神。

  也不知信乃是否察觉浜路的样子,只见他怀念地歪着薄唇:

  「至于后来……」

  「后来?喔,你们采访伏之森之后?」

  「对。我们回到江户。自从官府四处立下告示牌,不过短短几天,贫困浪人、剑客、酒肉和尚……花花江户到处都是这些半途出家的赏金猎人,好几只被人看过牡丹印记的伏都被杀了,尸体搁在草蓆示众。我、毛野和冻鹤倒还不在乎,但是现八人面广……」

  「喔,里头有很多他认识的伏?」

  「对,所以他大受打击。他眼看伏一只只丧命,心里难过,便夜夜大闹街头。根据现八所言,他一拔出村雨丸,刀便不受控制,在他手中乱动。他虽想制住刀,不知不觉便把身旁的武士一个接一个砍死了。」

  「唔,这么说来,得到村雨丸返回江户的现八正是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镰鼬伏?」

  「对。后来现八便说江户危险,待不得了。的确,倘若毛野和雏衣当时没逃离大商家,早就被掌柜杀了。届时他们的尸体便会被放在草蓆上,供路人指指点点:你瞧,那就是伏。怎么?原来也有母的?现八说得一点也不错。」

  「所以现八就逃到京都了?」

  浜路如此说道,信乃睁大眼睛,望着她的侧脸:

  「原来如此,你那时在破屋子里偷听我和亲兵卫说话?」

  「嗯。」

  「没错,现八收拾行李,小心翼翼带着刀,启程前往人生地不熟的京都。他懂医术,不愁没饭吃,哪个地方没有见不得光的伤患?寿命几时会尽,不得而知,但是无论身在何处,总有活下去的办法。这就是伏。」

  「但你却留在江户。毛野和冻鹤等人最后也……」

  「是啊。我的个性适合当戏子。冻鹤她们回到妓院,照顾亲兵卫的工作,便由我代替现八接手。不过这也只到昨天为止,冻鹤、叶、花死在你的手下,已经不在人世。而毛野也……」

  「也死了。」

  「是啊。说来难以置信,回到江户以后,我们就疏远了。毛野不敢去原来的赌场,怕里头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便改到其他赌场。我常听见他的风声,说是有个年轻人好赌成性,活像被鬼附身。雏衣死了以后,毛野便镇日沉迷赌场,越玩越凶,越赌越大,从夏天一路赌到秋天……不过到了冬天,他却像生命之火将尽,变得安分许多。说归说,他并未因此减少赌注,依然为赌而赌。输光便闯进人家店里,杀了碰巧走出内堂的无辜老板娘。身上溅满老板娘的血,又踩到地上的血滑脚,弄得一身又油又黏。当他抱着金币跑出店门时,就被官差逮捕了。有人说毛野被绑起来时,已经不会说人话,变得和狗一样不住嗷嗷尖叫。我没看见,不知是真是假。还有人说他就像迷路的孩子呼喊爹娘,一直叫着日本桥大商家的掌柜名字。他临死之前,都没有叫出被他视若兄长的我、他最爱的雏衣,还有咱们的爹娘伏姬及八房的名字。」

  「你很寂寞吗?」

  浜路小声问道,声音听来有点担心。

  「不……这才是伏。」

  信乃摇了摇头。

  紊乱的黑发大大地摇晃。

  「毛野正是伏中之伏。他的死状够惨了吧?」

  「他死时的表情好可怕。我刚来江户的那一夜,看过毛野的首级。」

  「……我也看过。」

  信乃不再谈论毛野。

  地下道连绵不绝,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回响。浜路时而转头眺望背后,歪了歪脑袋之后,便又继续迈步。

  啪哒,啪哒……

  天花板渗进地下水,两人的肩头、胸口及背上渐渐湿润起来。

  地面积着雪。

  地上应该也和地下一样,都是寒意刺骨的夜晚。

  「不过……」

  信乃喃喃说道:

  「无论你们这些赏金猎人再怎么猎伏,伏都不会从世上消失。伏的寿命虽然不长,但会不断繁衍、不断滋生。」

  「是啊。」

  浜路点头,表情逐渐从女孩变回猎师。她从容无惧地笑道:

  「所以猎起来才有意思。这可是迷糊闯入江户的小猎师搏命演出的猎伏记。」

  「哼。」

  「干嘛?」

  「一旦出生为伏,不知何故,便无法融入世俗。别说我们压根儿无法爱人。就算爱上了,也无心无力去保护所爱。大多数的伏无法遵守世间的秩序,个个好吃懒做。」

  浜路微微红了脸,像是要驱散红晕似地大声说道:

  「而且不辨是非。毛野虽然可怜,却是杀人凶手。」

  信乃乖乖地点了点头:

  「嗯。根据泷沢冥土的赝作所书,我们过去的祖先里见义实公是个为人正直的城主。他期待被诅咒的女儿能够『驯伏于国家,驯伏于爹,驯伏于娘,驯伏于夫,驯伏于世间』才替她起名为伏。但伏姬却在义贼玉梓的诅咒之下,于神秘森林之中与白犬结为夫妇,生下我们。诞生于世的我们成了人人惧怕的伏,在花花江户中四处受人追捕,个个都是无法驯伏于国家,驯伏于爹,驯伏于娘……驯伏于世间的孩子,而且寿命极短。」

  「嗯。」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只能以这副天生的面貌活下去。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夜夜寂寞地独自饮泣。」

  「而我的工作就是狩猎你们这些伏。」

  「啐。你一个女孩子,却只会说这句话。不过就我看来,你对我……哎呀?」

  信乃停下脚步。

  他动了动耳朵,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啪喳……啪喳……水声冷冷响着,声音彼端隐约传来一阵钝重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拨开黑夜逐渐靠近。

  信乃瞄了浜路一眼。

  只见浜路已经沉下腰,全神戒备,环顾四周,静静地把手伸向背上的猎枪。

  信乃皱起眉头:

  「喂,别把那危险的玩意儿拿出来,要是射中我怎么办?」

  「可是你听那脚步声,若是成群的伏攻过来,我还有命吗?」

  「哪来什么成群的伏。我们不爱集体行动,不管做什么都是各行其是。」

  「喂,越来越近了……」

  浜路背抵着墙,眼睛凝视黑暗。

  确实有人跟踪。脚步声与气息在黑暗中逐渐逼近。来者的目标是信乃?或是浜路?

  浜路咽下口水。

  信乃虚弱地踉跄几步,也跟着倚到墙边。

  他的动作极为迟缓,身子似乎很沉重。

  咦?

  来的似乎不只一、两人。随着来者接近,浜路听见说话声。

  「到底是谁?」

  浜路定睛观看。

  不久后……

  地下道彼端摇曳火把的光芒。

  远方传来几道声音。

  「找到了!」

  「是伏!喂,有两只!」

  几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同时咻一声,有个东西飞过来。

  红光有如残像一般飞过两人眼前。

  浜路小声说道:

  「喂,是火箭。有人在箭尾上点火,朝我们发箭……」

  「喂!别放箭!一只是伏,但另一个是我妹妹!要是射到她该怎么办?快住手!」

  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巨吼,浜路跳了起来:

  「怎么,是我哥?」

  「喂——浜路!」

  虽然还看不见人影,但是道节熟悉的大嗓门已经威猛响彻地下道:

  「我发现你从汤岛神社掉下来的那个洞,正要追赶,却被这些赏金猎人缠上,他们硬要跟来。浜路,你没事吧?」

  「嗯,现在我和信乃……就是演员犬山黑白……哇!」

  火箭又飞过来,险些射中浜路。

  信乃惊讶地睁大眼睛,苍白的脸颊上浮现一条线,细长的烧伤流下鲜血。

  道节喝止的同时,浜路也变了脸色,小小的身躯挡在信乃面前:

  「喂、这是我的猎物,你们别想捡便宜!」

  「……真是的,两边都一样可怕。」

  信乃摇了摇头,弄得脖子嘎嘎作响。

  他无奈地长叹一声,双手掌心放在被地下水弄湿的地面。

  浜路诧异地问道:

  「咦?你要干什么?」

  「我看起来不像要逃吗?」

  「嗯,像啊。」

  「答得好。再见了,猎师浜路。」

  「喂!」

  信乃丢下慌张的浜路,方才那踉踉跄跄的虚弱模样不知是为了引敌人大意的演技,或是野兽的恢复力惊人……他留下双目血泪的苍白残像,甩着黑白交织的衣服及紊乱的黑发,转眼间便投身于地下道的黑暗之中,渐行渐远。

  「可恶,别想逃!」

  浜路懊恼又无奈地叫道,接着活力充沛地蹬地而起,扛着巨大的猎枪追上去:

  「糟了、糟了。因为听他的身世,害得我一时大意。堂堂一个猎师居然这么松懈,实在太窝囊了。」

  「什么?什么身世?」

  背后的道节一脸担心地问道。

  又有几枝箭跟着他的声音飞来,浜路再也忍耐不住,怒道:

  「喂!是哪个混蛋一直乱放箭!那是贵重的猎物,别以为本姑娘会把他拱手让给半途杀出的赏金猎人!我要用这把枪解决他……喂,信乃,你可别让他们抓到了!」

  「哈哈哈,你也太自私自利了吧,小丫头。」

  信乃在黑暗深处又好气又好笑地回答。

  浜路循声追赶。

  信乃用四只脚自由自在地奔跑,浜路扛着猎枪紧迫在后,更后头的则是人高马大的道节,以及与他同样高大的大汉,手上分别拿着弓箭、刀、及大镰等武器,穷追不舍。

  一行人的目标,便是兽骨状秘道的正中央——江户城……

  遗留在雪季江户之中的伏与大批赏金猎人一步步往前推进。

  此时还没人察觉背后有个有如小山的大汉逐渐逼近。

  不久之后,一马当先的信乃来到隐约可见月光之处。他定睛凝视,只见天花板敞开,似乎通往建筑物内部。

  信乃毫不迟疑地蹬地一纵,轻轻松松跳了将近八尺的高度。

  果然是伏。

  他的躯体及灵魂皆不受地面拘束,身轻如燕。没有重力、道德、常识、义务与时间,如同消失在时光缝隙的神秘银色森林。他的灵魂是名为自由的虚无,身体是空无一物的自净场所,宛若世界尽头的银色洞穴——

  信乃纵身一跳,一瞬间便消失于半空中

  随后赶到的浜路仰望天花板上的大洞。

  那个高度高得令人晕眩,她忍不住眨了几次眼,又啧了下舌头。

  「喂。别瞧不起猎师!」

  她大叫一声。

  上头传来:「……嗷!」看来是信乃吃了一惊,不小心用野兽的声音答腔。

  浜路将枪收进布囊中,用力蹲下,纵身一跳。

  第一次失败了。

  第二次掠到边。

  她大喝一声,再度跃起,第三次终于顺利抓住出口。她脚一弯,将自己的身体提起来。

  浜路从随后赶来的众多赏金猎人之中找出了哥哥,伸出手来说道:

  「哥,抓住我的手!」

  「好,浜路!」

  她一面大喝,一面用力拉起人高马大的道节,眼睛不经意地望向哥哥的长刀。怪了,哥的刀是这样又大又黑吗?她歪歪脑袋,但现在不是研究长刀的时候。

  拉起道节之后,她跌坐下来,摊在地上。

  躺成大字形往上看,隔着四角小窗看见月亮。

  黎明似乎渐渐接近,只见夜空彼端泛着微微的白光,雪花如幻影一般摇摇晃晃。

  「……可恶!」

  浜路起身拿出猎枪,再度拔足疾奔。

  状如小山的男人奔驰于黑暗的地下道之中。

  公伏现八睁大炯炯有绅的眼睛,不断抽动那只大鼻子,似乎在寻找什么。

  迅速前方,赏金猎人正在大呼小叫,若被他们发现可就危险了,但是现八毫不惧怕。

  他只是以可怕的低沉声音喃喃说道:

  「我闻到了,村雨丸!」

  他加伙脚步,默默地奔向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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