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六章 墨色足迹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日向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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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品也有灵魂栖宿。

  人类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有灵魂。猫狗等动物、树木、花草、昆虫亦然。而物品却没有。若说他们全都没有灵魂也不正确,他们的灵魂一直处在长眠的状态中。历经百年岁月才会觉醒。经过漫长岁月而拥有灵魂的物品,不知从何时起,人们都称之为付丧神。

  在藩国里,藩内和他藩的工匠潜心打造的道具,摆放在藩主的四周陪衬。每一件都备受悉心照料,不过,物品老旧或毁损后,大多会功成身退。不过,当中仍有一小部分道具,始终没有多大的缺损,代代流传下来,历经百年后就此觉醒,成为付丧神。砚台精便是其中之一。

  第一次醒来时,砚台精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庭前积着一整片皑皑白雪。砚台精一整天都望着格子窗外那覆满庭院的白雪,直到隔天清晨,他才叹了口气。

  (要是能一直当个普通砚台就好了……)

  砚台精很快便对自己成为付丧神感到懊悔。当他还是个普通砚台时,记得有个付丧神屏风怪现出原形,大闹一场。那个屏风怪被人逮住,砸成碎片,最后送进寺里烧成灰烬,装进壶中,贴上护符加以封印。要是现身,包准没好事——如此暗忖的砚台精虽已成为付丧神,却不曾像其他付丧神一样,半夜惊吓藩内的人们,或是恶作剧。虽然会在书桌上散步,但他基本上很乖巧,都会待在原本的场所,保持沉默。

  砚台精成为付丧神后,过了三十年,藩内面临了某个问题。这里虽只是个小藩,但在财政方面并不穷困,而且现任藩主人称贤君,表现杰出,可说是无从挑剔,最重要的是未来要继承藩位的少主,贤能享誉邻藩。少主为人公正无私,待人以诚,不分贵贱,心地善良,人品备受藩内百姓景仰,然而……藩内面临的问题,也正出在这位少主身上。

  少主的能力人品皆无与伦比,但身体孱弱。他自幼便体质虚弱,周遭人都盼望他的身体能随年纪渐长而变得强健,但年纪愈长,身体的毛病却愈来愈多。现任藩主除了这位少主外,无其他子嗣,但他底下有两个弟弟。日后若有万一,便由他们来继承——虽然也有这样的打算,但少主的叔叔们就不用提了,就连现任藩主、家臣、领民们,藩内所有人都认为少主是次任藩主的不二人选。如此受人景仰的少主,可说是世所罕见,但也因为这个缘故,藩内一直处在摇摇欲坠的状态,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砚台精早在一百三十年前,便被摆在这间有圆格子窗的起居室书桌上。这间名为「六花之间」的房间,是藩主写字时所用的场所,宽敞的房内只摆放书桌、文镇、砚台,以及成叠的纸张。当中只有砚台精一个付丧神。砚台精所在的书桌,就位在大格子窗正下方。

  春天的樱花、夏天的翠绿与蝉鸣、秋天的枫红与日本钟蟋的美妙鸣唱、冬天的寒牡丹与瑞雪……砚台精生活中的乐趣,就是欣赏窗外的季节流转,以及主人用上好的墨在他身上磨墨。以他磨出的墨汁写出秀丽的好字,砚台精也无比喜爱。相反的,若是写出的字难看拙劣,他便深感沮丧。而最爱惜他的,也正是这位藩主。

  砚台精成为付丧神,是第十代藩主在位时的事,不过,后来的这三十年里,他从未与任何人交谈。他原本打算一生都坚守这个原则,但在第三十一年,他打破原则。起因在于砚台精不小心说了一句话。

  那是某个冬日清晨发生的事。前来六花之间打扫的人,为了通风而把门敞开,但打扫结束后,那人离开房间却没把门关上,一开就是六个小时。这天吹着强风,寒风飕飕,不断从中庭吹进六花之间。虽然付丧神远比人类来得强健,但同样会感冒。砚台精所在的书桌离房门有段距离,而且最重要的是可能会被看到,所以他不能自己去把门关上。待过了六个小时后,全身冰冷的砚台精忍不住说了一句话。

  「好冷……」

  「咦?」

  听到有人回应的声音,砚台精马上对自己的失言后悔。门边站着一个头上顶着漂亮月代⑴,前额刘海的少年。年约十三、四岁,脸色苍白,看起来很虚弱。砚台精马上便认出他是少主。因为他与城内人们流传的模样相同。砚台精想到自己即将被捕、支解的可怕模样,顿时无法动弹。少主原本也呆立原地,但他左右环视四周后,将门关上,走向砚台精身旁。接着朝书桌前弯下腰,注视着砚台精说道:

  「不冷了吧?」

  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砚台精沉默不语。

  「刚才你说『好冷』对吧?」

  少主挨向砚台精面前跟他说话,但此时砚台精当然不想再多言。

  「这应该不是我自己的错觉吧?」

  面对少主的柔声询问,砚台精的双眼和嘴巴紧闭。他期待少主能就此死心,回他房间去,但一直感觉到他的气息就在身旁。

  「你叫什么名字?」

  少主这意外的询问,令砚台精心中一凛。他还是第一次被人问起名字。

  「我名叫直澄。写法是……」

  直澄就像突然想到似的,拿起砚台用的水,倒入砚中。发出磨墨的磨砚声,砚台精逐渐感到宽心。直澄的磨墨动作无比轻柔,磨好的墨水浓淡,也与砚台精的理想标准吻合,而且他又写得一手好字。他以与外形不符的豪放潇洒字迹,写下自己的名字后,把纸拿向砚台精面前。

  「我已经告诉你名字了,你也告诉我吧。」

  直澄一脸雀跃地望着砚台精。砚台精此时心中的感觉难以言喻,但他还是犹豫该不该说话。过了一会儿,直澄自言自语道「你该不会没有名字吧……」这句话听来无比落寞,砚台精也开始觉得有点感伤,但他急忙挥除心中刚萌芽的念头。

  「少主,您在哪儿呀?」

  「啊,我偷溜出来的事,好像穿帮了。」

  砚台精微微睁眼偷瞄咳嗽的直澄,但直澄此时正忙着整理桌面,没注意到他。他以抹布擦除墨水,并用摆在一旁的水壶将残留的墨水冲干净,砚台精松了口气。

  「我会再来的,砚台精。」

  直澄留下这句话后,就此离去。直澄没叫他怪物或妖怪,而是用这种带有几分尊敬的称呼,这令砚台精感到有点难为情。

  直澄果真如他所言,不时都会来看砚台精。有时是偷溜出寝室,有时是趁大夫不注意时跑来。

  「砚台精。」

  不管他怎么叫唤,砚台精都不回答。

  「你看外面。春意渐浓,令人心旷神怡呢。」

  自从两人邂逅后,直澄总是自己一味地跟砚台精说话。尽管他没回话,直澄也不在乎。从那个冬日至今已过了一个半月,砚台精依旧不发一语。直澄平时因为念书和生病,抽不开身,所以没每天来报到,但他不时会突然来访,坐在书桌前,或是紧依在砚台精身旁,在书桌上托腮凝望。独自说些无关紧要的事,然后就此离去。

  「跟在我身边的小姓⑵,你知道吗?年轻的名叫速水,是我奶妈的儿子。远水从小就是个爱哭鬼,明明大我四岁,却像小鸟一样,老爱哭。不过,他总是在身旁守护我。和以前一样,对我的关心胜过对他自己。我一直把速水当作自己的亲哥哥。」

  速水明明是个小姓,却常像家人似地训斥直澄。砚台精常暗自纳闷,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如今他还没问,直澄先告诉他答案了。

  「另一名小姓名叫织卫。是名剑术高手,弓技也很是了得。原本理应被推举为藩内指导剑术的师傅,但织卫是个怪人,竟然自愿要当我的随从。所以我在织卫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

  在听他谈及此事之前,砚台精并没留意此事,不过织卫确实是名深具武士气概的男子,砚台精在不知不觉间,也和直澄有同样的心情。

  「我奶妈是一位很温柔的人。我一岁时丧母,所以奶妈把我当亲生儿子般疼爱。她似乎现在仍当我是三、四岁孩童,之前我打喷嚏,她还急忙拿纸凑向我鼻子对我说『擤吧』。在走廊上的侍从们见了,纷纷偷笑,真教人难为情啊。」

  直澄常聊到城内人们的事。诸如园丁的爱好、掌管文书工作的佑笔喜欢的人、藩士们的古怪习惯,直澄知道许多秘密,让人很想问他一句「你是从哪儿得知的?」托他的福,尽管砚台精一直待在书桌上,但是对城内人们的脾气和特征都知之甚详。

  「家父外表威严十足,看起来不易亲近,其实是位重感情的人。」

  每次聊到藩主,直澄一定会这么说。

  「有一次我偷溜出寝室,在走廊上正好撞见家父。家父很清楚我不该出现在那里,当时我心里已做好准备,恐怕今后再也不能溜出寝室了。但家父什么也没说,只将他身上的短外罩披在我身上,就此离去。我既高兴,又羞愧,尽管没被责骂,但我已经深切反省。」

  直澄所说的每一个人,对砚台精来说,都充满了魅力,但是对直澄的搭话,他还是没任何回应。这时候他仍在心中发誓,绝不能现出原形。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句誓言竟然会那么快就被打破。就在遇见直澄的短短两个月后。

  这天,直澄一如平时,来到砚台精所在的六花之间。

  (咦?)

  如果是平时,直澄一来便会叫他一声「砚台精」,但这天他始终一句话也没说。砚台精感到纳闷,微微睁眼偷瞄,这时,他发现平时总是在书桌上托腮凝望的直澄,竟然不见踪影。砚台精再次闭上眼。感觉得到直澄的气息。他竖耳细听,传来一阵像是直澄的呼吸声。

  「呼……呼……呼……」

  虽然气息微弱,但显得很急促。砚台精有不祥的预感,他略微起身,往桌下观望。直澄果然就在桌下,他像在磕头似的,俯卧在地。砚台精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处置。是要出声叫唤,还是爬下去查看他的情况,或是就此放任不管呢?——这样未免太狠心了。如果一直没人发现,情况一直恶化下去,或许会有性命之危。可是这对砚台精来说,是一样的情形。他出面救直澄,就如同是暴露自己的真实身分。就在砚台精犹豫不决时,直澄的呼吸声变得愈来愈急促。

  第一次见到直澄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砚台精坐起上半身,心中忐忑不安。只要他往后躺下,阖上眼睛,就不会再看到直澄痛苦的表情。只要伸手捂住耳朵,就听不到那微弱的呼吸声——尽管心里明白,但他就是办不到。

  最后,砚台精伸出手,抓着书桌边缘跳下榻榻米,来到直澄脸旁。以他小小的手掌一再拍打直澄的脸,但没有丝毫回应。拍打脖子和肩膀,直澄也只是紧闭双眼,痛苦地喘息。望着直澄的脸,砚台精难过得想哭。

  (这孩子明明那么努力,为什么会受这种苦?)

  直澄虽然会溜出寝室,却不曾从自己的修链中逃脱。非但如此,他连卧病在床时,也都认真苦读,此事城内的人全都知道。

  「他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四小时)。就算阖眼,也在背诵庄子,只要看家臣面有愁容,便会主动找对方详谈。」

  像他这样,什么时候会把时间用在自己身上呢——之前织卫曾这样向速水说过。砚台精对直澄深感同情。所以一不小心脱口而出。

  「喂,直澄。你不要紧吧?哪里痛吗?肚子?还是胸口?」

  砚台精摇晃着直澄肩头,一再叫唤。起初直澄完全没回应,但砚台精拼命和他说话,他突然传来「呵呵」的笑声。

  「你终于和我说话了。」

  我赢了——直澄睁开眼,仔细端详长出手脚的砚台精,笑着说道。砚台精先是一怔,接着猛然把手从直澄肩上缩回,顺着书桌的桌脚往上爬,想回到原来的场所。

  「等一下,再多说一些嘛……你好不容易才开口呢。」

  「放开我!」

  直澄坐起身,抓住砚台精的身体,砚台精挥舞着手脚,极力抵抗。直澄见他怒气腾腾,只好松手,砚台精回到原本的位置,收回手脚。过了一会儿……

  「……你看我慌乱地现出原形,想嘲笑我对吧?刚才你说『我赢了』,不过,只要是少主出马,应该每件事都能赢吧。」

  听砚台精这么说,头靠在书桌上的直澄微微一笑。砚台精觉得自己被耍了,心想「我再也不讲话了」,就此保持沉默。直澄也不说话,就只是一直把头靠在书桌上。

  不过,一个小时后,砚台精再也受不了。因为直澄的发髻一直碰触他砚台的侧面,令他搔痒难耐。他微微睁眼窥望直澄,发现他满脸通红。

  (这次改装病,闭气是吗?真是学不乖。)

  他想给直澄一点颜色瞧瞧,站起身,朝他脸上打了一拳,这才发现他的模样和刚才不太一样。看他满脸通红,果然全身发烫。

  「你、你身体不舒服吗?」

  见直澄全身瘫软,砚台精惊慌失措。都是因为你说那种莫名其妙的话,才会这样——砚台精心里这么想,为之一惊。他该不会从刚才起就已经不舒服了吧?如果那是装病,未免也太逼真了吧。

  「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谎……既然人不舒服,就直说啊!」

  「因为你很善良……会替我担心。」

  「你、你人不舒服,哪还有空替妖怪操心啊!」

  这样啊——直澄颔首,呼吸急促地笑着。

  「砚台精是妖怪吗?你很可爱,应该是神明的使者,是精灵……」

  话说到一半,直澄突然不再言语。慌张地在直澄身旁打转的砚台精,回到他原本待的位置后,缩回手脚。待恢复成普通砚台后,他深吸一口气,朗声大叫。

  「——少主在六花之间昏倒了!」

  多亏砚台精的朗声叫唤,有人闻声赶至,救了直澄。待直澄痊愈康复后,速水问他「当时到底是谁在叫喊啊?」直澄都只是笑而不答,没向任何人透露半句关于砚台精的事。砚台精一直竖耳聆听人们的交谈,所以他知道直澄平安无事,不过,一直到十天后,直澄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抱歉,吓到你了。」

  直澄的口吻一如平时,同样手摆在书桌上,双手托腮,面带微笑。

  「你还在生气啊?」

  嗯——砚台精颔首,直澄突然表情为之一亮。

  「……你干嘛笑?」

  砚台精以满含怒气的声音问道,直澄发出清亮的笑声回答:

  「因为我现在终于知道,当时和你交谈,并不是我自己在做梦。我很开心。谢谢你救了我。」

  听他说得这么客气,砚台精一时想气也气不起来。经过这次的事件后,砚台精便开始与直澄交谈。对「装病」一事一直怀恨在心的砚台精,认为「不能轻易原谅他」,因而对直澄都采取冷淡的态度,但见过四、五次面之后,他的决心便就此轻易瓦解。直澄对任何人都笑脸以对,不过他的笑脸显得很成熟,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纪还大上许多。但自从那次他昏倒后,在砚台精面前总会展露天真的笑容。关系变得密切的砚台精,也愈来愈常对直澄的询问发表看法。

  「砚台精,你曾到外面去过吗?」

  「没有。打从我来到这世上,就一直都待在这个房间里。」

  成为付丧神后,砚台精也不曾离开过这个房间,所以他不曾靠自己的力量踏出房外半步。直澄闻言后,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明明有脚,为什么不想到外面去?」

  「我是为了书画笔墨而存在。不管活得再久,是否长出手脚、眼睛、嘴巴,还是不能忘了本分。」

  「你说自己历经百年才成为付丧神,但你磨了一百年的墨,为什么身体一点都没磨损呢?」

  在磨墨的同时,砚台也会磨损,所以砚面会逐渐被磨凹。但砚台精的砚面却如同直澄所说,像全新的一样平坦。

  「我是付丧神。会成为付丧神的物品,似乎原本就有这样的资质。因为我从很久以前就这样,不管怎么磨,都不会减损分毫。」

  直澄发出一声赞叹。只有在这时候,他才会展现出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砚台精松了口气。

  「你得到很棒的能力呢。不过这样的话,应该会更想尝试以前做不到的事才对。砚台精,你真是个平淡无欲的妖怪呢。」

  直澄以平时那沉稳的微笑夸赞砚台精。砚台精静静注视着直澄,心想……

  (不知道谁才是真正平淡无欲呢。)

  直澄自幼便为病痛所苦。就算他没贪欲,会渴望有个强健的身体,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却从未说过这种话。既不羡慕别人,也不嫉妒别人。)

  当时两人认识已有一年半,直澄常以苍白的脸色出现在砚台精面前。每次看到他,总觉得他日渐消瘦。

  「你的身体不要紧吧?」

  就算问直澄,他也只是笑而不答。应该是不太乐观吧。不过从那之后,为了不让砚台精担心,他就不再逞强。细问之后得知——

  「因为你很容易生气。要是我逞强的话,你可能又会不跟我说话吧?让你担心,虽然心里不太好受,但总比你不跟我说话来得好。」

  这种任性,很像少主的作风吧——直澄朗声大笑,然后呛了起来。直澄在任何人面前,总是细心周到,刻意面带微笑,不让人操心,但是在砚台精面前,却流露出像孩童般的表情。砚台精明白他的心思后,心中略为放心。

  (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敢松懈,结果累垮了自己……这种孩子的模样是最不乐见的。)

  直澄的眼神就像个普通的少年,但表情和个性却比一般大人还要成熟。虽然气色不曾好过,但他始终都很坚强。他以强韧的精神硬撑起几欲倒下的身躯。洋溢的才华,让直澄比原本的他更为强韧,更加耀眼。这令砚台精引以为傲,同时也为之黯然。

  (他没来。)

  直澄已有二十天没来看砚台精了。之前他感到身体微恙时,往往只要在床上静养十天,便能恢复。每当经过十天的休养,他以略显憔悴的笑脸来到六花之间时,砚台精总是暗自松了口气。

  (再忍耐一阵子,就会恢复了。只要静养十天就行了……再忍耐一阵子。)

  直澄之前说过,他都会这样告诉自己,像在念咒似的,在床上一直如此喃喃自语。从那之后,每当看不到直澄的身影,砚台精也会像这样念咒。但这次等待的天数,已多出十天一倍。等了二十天后,又过了十天。

  (再怎么念咒也没用。)

  砚台精如此暗忖,决定在睽违一百三十年后,要离开六花之间。他这还是第一次自行走出这里。半夜时分,他摸黑走向直澄的房间。由于不清楚地点,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路上可能会迷路,但没想到很快便找到直澄的房间。因为里头传来「咳、咳」的轻细咳嗽声。虽然是极力压抑的细微咳嗽声,但这样的顾虑,反而让人一听就知道是直澄。

  来到起居室附近一看,小姓速水与织卫在一旁守候。起居室前点着两根蜡烛——就算光线再怎么昏暗,肉眼仍可以清楚看见砚台精,他若是从正面走,一定会被发现。他返回原路,试着沿宅邸绕了一圈,但除了有小姓把守的这扇门外,似乎没其他地方可以通往直澄的起居室。一时间也找不出其他捷径、窗户,或是小洞。砚台精不得已,心里已做好觉悟,决定硬闯。虽然此举有勇无谋,但就算会因此丧命,他也要见直澄一面。

  就在他往前疾冲时,蜡烛的灯火突然熄灭。不光是蜡烛,就连外头照亮的火把也一起熄火。

  (这怎么可能……)

  砚台精大为吃惊,因为就连空中的明月也随之消失。原本天上明明连一片云也没有。小姓和在外头看守的武士们,远比砚台精还要慌张。

  「众人冷静!一定是被风吹熄的。」

  「……你自己才要冷静呢!今晚根本就没风啊!」

  眼睛不习惯黑暗的人们,就只会大呼小叫,不敢动弹。砚台精和其他妖怪一样,夜间视力绝佳,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仍不免大吃一惊,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这时,他身体突然腾空而起。

  (我在人类的手掌里。)

  砚台精脸色发白。他身后应该有人才对,但他无法转头。

  「我把火熄了。」

  有个男人以冷静的声音向他说道,砚台精全身为之一震。

  「至于月亮,我只是以幻术将它遮掩住罢了。过一会儿,等有人习惯黑暗,点燃了灯,我的幻术就会破解,月亮就会再次显现。」

  你趁这个时候快去——对方悄声说道。他并不算是砚台精的同伴。这么说来,他是人类。

  「你是人类……为什么要帮我?」

  砚台精望着前方问道,将他放在手掌上的男子莞尔一笑。

  「你以为人类会用幻术吗?」

  「可是……你身上感觉不出半点妖味。」

  妖味也就是妖气。妖气虽无味无臭,但就像不断发散的气味般,感觉得出来。这个男人没半点妖味。不过,他身上倒是有一股甘甜的烟杆气味。

  「不是人类,就是妖怪,那没有妖气,就是人类吗?」

  你可真单纯——男子就像在哼歌似地说道。声音好听至极,令人为之陶醉。

  「这世界和那个世界,都不是只有黑白两色那么容易区分。也有像我这样的灰色人物。」

  语毕,男子将砚台精抛向真澄的起居室附近。砚台精一落地,马上往前疾奔,从那些没用的小姓当中穿过,微微把门打开一道细缝,钻进直澄的起居室内。砚台精一路上都没回头看,但就在他关门时,感觉似乎看到了被遮掩的月亮。

  一进入直澄的房间,砚台精顿感一阵寒意袭身。里头明明没半扇窗,但空气却异常清冷。正中央有个从天花板垂吊而下的蚊帐,里头有个小小的人影。

  「直澄。」

  砚台精走进蚊帐内,悄声叫唤,但没有回应。就只有一只白皙的手掀起棉被,砚台精就像受到邀请般,自己走进棉被里。紧接着……

  「少主,您不要紧吧?」

  手持灯火的两名小姓,没知会一声便走进房内。要是再慢一步,砚台精恐怕就会被发现了。直澄不显一丝慌乱,平静地回答道:

  「我没事。你们那边怎样?」

  「我们一点都不重要!少主您平安无事就好……」

  「要是你们怎样的话,你以为我会说一句『一点都不重要』吗?」

  直澄难得以严厉的口吻如此说道,速水和织卫为之一震,但马上摇头回应。直澄见状,脸上浮现柔和的笑容说:

  「正因为有你们在我身旁服侍,我才能平安活到现在。别再说不重要这种话了。要是你们有什么万一,我也不想活了。」

  「少、少主……」

  速水像孩子般放声大哭,织卫眼泛泪光,双唇紧抿。躲在棉被里的砚台精,眼泪也差点夺眶而出,但他极力忍住。因为直澄的口吻虽然很平淡,但他发现这是直澄平时心中的想法。

  「总之,我平安无事。我想休息一会儿……」

  速水与织卫强忍着呜咽声,深深行了一礼,退出直澄房外。接着外头有一阵子喧闹无比。好不容易寂静重新到来,砚台精这才钻出棉被,望着双目紧闭的直澄,叫唤他的名字。

  「……我刚才说了谎。嘴巴上说『没事』,但你明明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看我呢。这可是一件大事啊。」

  直澄缓缓睁眼,脸上浮泛的不是刚才对家臣展现的成熟笑脸,而是像幼童般的天真笑容。看到他此时的笑脸,砚台精不禁悄声说了一句「我好害怕」。

  「……害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直澄收起笑容,沉默片刻。平时他脸色苍白泛青,而今天则是像纸一样白。直澄就像在凝望夜空般,注视着天花板,神情落寞地说道:

  「……为什么我会这样呢。明明身为藩主的继承人,却总是众人在保护我。应该是我要负责保护大家才对啊。」

  直澄第一次道出隐藏心中的想法。砚台精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像这样诞生在这世上,我不该埋怨上苍。只不过,我常常受不了自己的没用。」

  直澄像在吐气般悄声说道,不让拉门外的速水和织卫察觉。

  「因为身子孱弱,老是让家父担心。速水被指派来照顾我,浪费了他过人的能力。织卫并不是为了将这个老是逃离病榻的少主带回床上,才自愿照顾我,而我活在世上,也不是为了让奶妈自责『是我的奶水毒害了少主,我对不起大家』。家臣和百姓们都夸我是『贤君之才』,但我却只能终日躺在床上。众人是这般支持我,而我却……」

  就像是个苟延残喘的死人——砚台精好像听到直澄这么说。由于中间变得声若细蚊,一时听不清楚。接下来只传出痛苦的喘息声,除此之外,一片悄静。

  「……大家都很喜欢你。光是看你笑,大家就觉得很幸福。」

  「那和白活一场有什么两样。」

  直澄回以从未有过的冷淡口吻。砚台精为之瞠目,接着他发出很不搭调的快乐笑声。

  「白活一场?嗯……这样我就稍微放心了。直澄你还只是个小鬼呢。」

  「……你说什么?」

  直澄难得会发出强硬的语气瞪人,砚台精正视着他,清楚地对他说,你才不是白活呢。

  「要是没有了你,众人都会意志消沉。守护众人笑容的,就是你的性命。不管你再没用、再柔弱,或是觉得自己『白活一场』,但看在众人眼中,你的生命还是像一颗明星一样,比谁都来得亮眼。」

  我也这么认为——砚台精最后如此低语道。直澄再次陷入沉默,恢复原来的表情,阖上双眼。由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砚台精担心地朝他脸上窥望,发现他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双唇显不出半点血色。不久,他开始渗血,砚台精急忙想撬开他的嘴,但直澄却默默摇了摇头。正当砚台精慌乱不安时,直澄轻触他的小手,以他平时的柔和神情微微一笑。他的嘴唇只有短暂的瞬间一阵颤动,并没流泪。

  (真是个坚强的孩子。)

  砚台精对直澄感到无比怜爱。同时也感到无比哀伤。

  众人都替他担心,祈祷他能早日康复,但直澄却迟迟不见好转。砚台精一直在一旁守护着日渐衰弱的直澄。他不必再趁半夜潜入。多亏直澄向父亲请托,砚台精此时已摆在直澄的起居室内。

  「我真笨。早点这么做不就好了。」

  因为老是躺在床上,脑筋都变迟钝了——直澄开朗地说笑。白天时因为有旁人在,砚台精都乖乖待在书桌上当个普通砚台,但是到了夜里,小姓站在拉门外看守时,他就能好好陪直澄聊天了。某天晚上,砚台精像往常一样准备钻进直澄被窝里时,发现他摆在枕边的一张纸。

  「那是速水的弟弟足穗给我的『痊愈』护符。似乎是来自一座颇为灵验的神社。足穗在江户的藩邸⑶工作,他特地派信差送来给我。」

  因为那两兄弟特别疼我——直澄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时,他突然望向砚台精。

  「砚台精,你不会受影响吗?妖怪会怕护符吗?」

  嗯——砚台精点了点头,拿起护符仔细端详。

  「如果是会侵害人体的病魔,应该很怕这种『痊愈』的护符,不过,只要不是病魔,就算碰到,也不会觉得怎样。换句话说,这对侵害你身体的家伙来说,非常有效。」

  砚台精说谎。事实上,这张护符根本不具驱除病魔的能力。不过,要是直澄能因此相信放宽心就能「痊愈」,那就再好不过了。砚台精小心翼翼地将护符放回枕边,钻进直澄的棉被里。

  「速水疼爱我,更胜于他的亲弟弟,所以我本来还担心自己会惹来足穗的埋怨呢。」

  所以不管有没有效,我都很高兴——直澄莞尔一笑。

  「根本没人会讨厌你。」

  「你原本不就讨厌我吗?」

  对我冷淡极了——直澄鼓起他瘦削的腮帮子,砚台精为之苦笑。

  「我不是因为讨厌你才那么做。我只是不喜欢与人类接触。我们的力量很弱小,所以对体型巨大的人类还是有点害怕。」

  「你体型真的很小。我并不觉得妖怪有什么可怕,不过,送我护符的足穗却非常怕妖怪,总是随身带着一串佛珠,诵念佛经。」

  「信仰虔诚并不是坏事,但凡事都仰赖神明,是没用的。」

  砚台精不禁笑了出来,这时,直澄侧着头,一脸纳闷地问「妖怪和神是不一样的吗?」

  「嗯,几乎完全不同。」

  也有人分不清什么是妖怪,什么是神,不过,妖怪大多是指拥有某种特殊能力者。而另一方面,神不会特别擅长某项能力,但祂们大多具有能掌管自己领域内一切大小生物的能力。

  「我比较喜欢妖怪。」

  直澄毫不隐瞒的发言,砚台精听了之后苦笑道「你真是个怪人」。

  「可不是所有妖怪都像我这样,什么也不做。他们会吓人或是恶作剧。」

  「不会亲切地和人类说话是吗?那么,我倒是得到宝贵的经验呢。」

  没错——砚台精神气地应道,直澄看了直笑。但砚台精却笑不出来。最近每当他看直澄笑,便说不出话。因为每次直澄笑完后,便会无力地咳嗽起来。他那像叹息般的咳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砚台精很想轻抚他的背,但守在外头的速水马上便走进屋内,砚台精只好急忙钻进枕头下。

  「少主……!」

  速水扶直澄坐起,一再轻拍他的背。

  「我的背好像火烧一样。」

  「……我猜是因为您一直都忍着不咳出声来。」

  好不容易才停止拍背的速水,眉毛垂成了八字眉,一副窝囊相。

  「不过一点点小事,你用不着这么急着赶来。我觉得难受时,会叫你来的。」

  您说的话我不信——速水蹙紧眉头。

  「您太会忍耐了。忍耐到超出自己极限,所以在您开口说『难受』前,我得先赶来才行。我负责照料您,所以您得多让我照顾才行啊。」

  「我应该多任性一点才对是吗?」

  您真是的上述水露出开心之色,直澄接着微笑说道:

  「那么,我想吃西瓜。」

  速水哑然无言。寒冬时节要吃西瓜,在这个时代要上哪儿找啊。看速水为之一僵的表情,直澄一时忍俊不禁。

  「瞧你的表情……开你玩笑真的很有趣。」

  「少主!」

  速水大声叫道,接着猛然惊觉,捂住嘴巴,待眉间紧蹙的皱纹松开后,他面露苦笑,轻轻将直澄扶回被窝里躺好。

  「您没发烧吧。您好像半夜常自言自语,最好自我节制一下。」

  躲在枕头下的砚台精为之一惊,缩起身子,但直澄却处之泰然地点头回了一句「我会多注意」。速水步出房外后,隔了一会儿,砚台精才悄声道:

  「……竟然敢对藩主的儿子说『你说的话我不信』,他可真敢讲。对主子一点都不顾忌。」

  就像亲兄弟一样——砚台精如此说道,直澄闻言,脸上泛起透明的笑意。

  「要是我有兄弟,不知道有多好——以前我每次卧病在床,总会这么想,但自从有速水和织卫的陪伴后,我已很少会这么想了。」

  我得好好感谢他们两人——真澄说到这里,缓缓阖上眼。砚台精站在因体力耗尽而睡着的直澄身旁,心中难过不已。

  (他说的『要是我有兄弟』,并不是因为自己一个人感到寂寞……而是他年幼时每次病倒,便意识到自己有可能丧命,而担心家中没继承人。)

  砚台精伸手按住心痛的胸口,愈想愈气。

  (连虚弱的时候都还在想别人的事。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替自己担心?)

  恐怕直澄从来不曾担心过自己的事。为了身为藩主的父亲、速水、织卫、奶妈、足穗,最重要的是为了藩国,直澄耗损他自己的生命,来保住自己以及众人的生命。砚台精静静注视摆在枕边的护符。虽然他没有仰赖的神明,但如果有可以让他仰赖恳求的神明,要他跪下来磕一百个响头他也愿意。不管是天照大神还是释迦牟尼都好。要是有神明愿意到这里来实现他的愿望就好了——砚台精陪伴在面如死灰,沉沉睡着的直澄身旁,脑中一直这样思索。

  砚台精本以为护符根本不管用,但过了数天后,直澄却突然康复了。原本他的病情连藩医也束手无策,但他却莫名其妙逐渐痊愈。直澄的康复,为藩内带来欢笑,砚台精也松了口气。

  「护符的功效真惊人。昨天之前的事,就像一场梦似的。」

  难得直澄以雀跃的声音如此说道,这天他从床上起身,坐在书桌前。

  「我来写封信给足穗,顺便向他道谢。你的身体借我一用。」

  直澄用砚台精开始磨墨,沙沙沙的悦耳声音响遍房内。这时,有个东西在砚台精心中缓缓扩散开来。最近一直都心情沉重,而此时这种愉悦的感觉,简直宛如置身梦中。直澄手握毛笔沾墨,振笔疾书。

  「你写完后,可以让我看吗?」

  「不行。让人看这封信,对足穗太失礼了吧?」

  「我又不是『人』。」

  说得也是——直澄发出轻快的笑声。

  「真拿你没办法。待会儿我再念给你听……」

  ——咳——咳咳咳咳

  真澄突然咳了起来水。砚台精差点忍不住坐起身,但他砚台里还留有墨汁。要是这时候起身,会弄脏书信——正当他犹豫不决时,直澄又咳得更凶了。

  「……!」

  不由自主睁开眼睛的砚台精,眼前出现一幕他在这世上最不想看到的情景。直澄从口中呕出鲜血。他仍狂咳不止,鲜血不停呕出,滴落地面。当直澄瘫软跪在地上不住咳嗽时,速水与织卫两人才刚返回。两人面对眼前骇人的光景,吓得说不出话来,就此维持开门的动作,久久无法动弹。

  「咳咳咳咳……」

  最后直澄喉咙一阵颤动,就此倒卧在榻榻米上。

  「少、少主!」

  速水和织卫踩着不稳的步伐疾奔而来,直澄向他们低语一声「什么事?」

  「您现在别说话!」

  织卫禁不住吼了起来,但直澄仍嘴唇微动,想告诉他什么。

  「烧……了它。」

  直澄指着写到一半的那封信。

  「要是……足穗……认为是他害的,那就太可怜了。」

  面对直澄的请托,足穗的哥哥速水抱着直澄,一再颔首,泪流不止,但织卫却始终不肯点头。

  「少主,不可以……您一定会痊愈的。到时候要是没有这封信,足穗才真的会意志消沉,不断责备自己。」

  您会再康复的,一定会——织卫极力说服他,直澄朝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烧……了它。」

  「少……少主。」

  织卫的泪水夺眶而出。像瀑布般泄下的泪水,他也不擦拭,便直接奔出房外,不久,藩主陪同他一起前来。藩主面对浑身是血的直澄,没半点嫌弃的模样,紧搂着他。

  「爹……」

  直澄说完后,又呕了一大口血。藩主以颤抖的手轻抚爱子的脸颊和头发。

  「直澄……直澄……你振作一点!」

  直澄缓缓朝全身发颤的藩主伸手。

  「请您别担心……这样……对您的身体有害。」

  藩主执起直澄的手,紧紧握住,这时刚好藩医赶到,直澄旋即被送往铺设在邻房的被铺里。

  砚台精在浑然未觉的情况下现形,呆立在书桌上。墨水从桌上滴落榻榻米。藩主原本轻抚着直澄写的书信,这时突然站起身,以厉鬼之姿站在砚台精面前。

  「原来是你……」

  那是冷酷无情的声音。砚台精已经做好觉悟,准备让全身剧烈颤抖的藩主一把抓起,砸个粉碎。

  「哇~~」

  没想到藩主竟然当场跪地,抱头呻吟。现场慌成一团的人们,个个停止动作,屏气敛息,现场笼罩着一片死寂。

  「……就是你附身在我儿子身上,吸取他的灵魂对吧……你竟然做出这么可怕……残酷的事情来!」

  ——家父外表威严十足,看起来不易亲近,但其实是个重感情的人。

  直澄说的话没错。看到这个因怒火而全身发抖,哀恸欲绝的男人身影,砚台精打从心底这么认为。藩主命侍从将砚台精丢弃时,邻房断断续续传来微弱的声音。

  「不对……砚台精是……我的……」

  朋友——真澄话没说完便晕了过去,砚台精代替他在心中说道。

  他们将砚台精五花大绑,身上缠满护符,放进一只铁箱里,当天便被运出城外。之后他除了马蹄声外,什么也听不见,但他猜出自己会被送往何方。被捕的付丧神会被送往的地方——砚台精的直觉相当准确。

  下马后的砚台精,由某人捧着走进一座建筑内。

  「想请您收妖。这个砚台是我藩代代相传之物。但这是他虚假的外貌,他其实是想谋害我们少主性命的卑鄙妖怪。」

  听闻此言,砚台精马上明白此人是谁——是织卫。从织卫手中接过铁箱的人,毫无顾忌地取出他来。砚台精从护符间的缝隙看到一名身穿袈裟,顶着光头,体格高大的男子。男子身后有一尊年代久远的大佛。住持将砚台精翻面、倒转,仔细端详后,粗大的脖子侧向一旁。

  「这与您之前委托我处理的物品大不相同呢。」

  「妖怪不都是一样吗?……您的意思是,这家伙是很邪恶的妖怪吗?」

  织卫手握刀锷,充满戒心,但住持不显一丝慌乱,就只是语气平淡地应道:

  「虽说一样是妖怪,但有的天差地远。以前您带来的妖怪体内,存在着凶恶之物,但这个妖怪却感觉不出邪气。」

  「……您的意思是,您不想收妖?」

  您想违背藩主的命令是吗?住持一聼他如此质问,急忙谢罪道「岂敢、岂敢」。

  「既是主君的命令,想必他定是凶恶的妖怪。是在下自己想多了,说出冒犯之言。还望您海涵。」

  「……我也说得太过分了点。少主现在病情危急,希望你能早点处理。」

  织卫沉默片刻后,定睛望着住持双眼,挑明着说道:

  「住持,请您封印这个妖怪。用什么方法我不过问。只要能让少主早日康复,不管怎样都行……」

  一时为之语塞的织卫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住持向他深深鞠躬,直到他的身影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为止。

  砚台精让住持捧在手中。

  (那个男人说得没错。我不管变成怎样都无所谓。一定要让直澄……)

  想到直澄那气若游丝的模样,他便全身颤抖。听到马匹奔驰而去的马蹄声后,住持伸手将缠在砚台精身上的护符撕除,砚台精大吃一惊。望着完全展现全貌的砚台精,住持神情凝重地低吟一声「嗯~」

  「我猜也是这样,不过……还是得亲眼见识才知道。」

  他一把抓住砚台精站起身,让他从高处坠向地面。砚台精立刻伸出手脚,以双脚轻盈着地。

  「哦~这就是你的真面目是吧?城里的人也太大惊小怪了吧。你这个样子,怎么杀得了人呢。」

  住持搔着脑袋,猛然脱去袈裟,横身躺下。刚才的威严不知跑哪儿去了——他那浑圆的肥肚,模样活像是翻倒的狸猫摆饰。看他打哈欠的样子,砚台精忍不住悄声问道:

  「……我是藩主下令要收伏的凶恶妖怪耶。你不收伏我,没关系吗?」

  「藩主毕竟也是凡人,有时也会误会。况且,只要我说已经收伏了,这件事就不会穿帮。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一笔钱可拿,还有美酒可喝。」

  微微抬起上半身的住持,从他圆滚滚的肚子里取出一小瓶烧酒。

  「你这个酒肉和尚。」

  少罗嗦——住持如此说道,愉悦地喝着烧酒。

  「约莫一年前,我曾经收到少主寄来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我身旁的妖怪很讲义气。此妖怪绝不可收伏。你在收伏其他妖怪时也要三思,切莫滥杀』。他说的妖怪,应该就是你吧?你身上没有邪气,而且还带有浓浓的少主气味。」

  那家伙真是傻瓜——砚台精落寞地说道。

  「老是担心自己以外的事,耗损自己的性命……」

  说得对———住持使劲往肚子一拍,砚台精吓了一跳。

  「他是个充满傻劲的善人。不过,比起老想着自己的事,而轻视他人的傻瓜,我更喜欢像他这样把自己的事搁一旁,以助人为乐的傻瓜。」

  所以我会留你一命——住持以略带严肃的口吻道。

  「你这是少主不惜耗损自己性命所拯救的生命。我无法剥夺。如果你也为少主着想的话,就要珍惜自己的性命,好好活下去。」

  砚台精颔首,住持一面喝酒,一面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你离开这里后直直往前走,会来到一处三叉路。往右通往海边,往左通往驿站,直走则是通往城里……啊,糟糕。不小心告诉你了……喂,你有听到我说的吗?你没回答,表示你没听到对吧?那就好。要是你回到城里,我和你的脑袋都将不保……啊,砚台根本就没脑袋啊。」

  砚台精朝住持面前坐下,双手撑地拜倒。

  「……感谢您的大恩。日后恐怕再无相见之日,但您的大恩我绝不敢有一日稍忘。」

  语毕,砚台精低头行了一礼。住持为之一惊,以敲大鼓似的浑厚声音大笑。

  「哇哈哈哈哈……唔。」

  可能是腹中的酒涌上喉头,住持一时露出苦涩之色,但旋即又恢复原本的笑脸。

  「哈哈……我收妖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有妖怪向我答谢呢。」

  住持笑了半晌,接着又喝了口酒,快步走出房外,没再回来。砚台精静静从敞开的房门来到屋外,经参道走出大门,朝远方的城堡走去。第一次走在土地上的砚台精,对于这不习惯的触感觉得很难受,但还是拼命往前走。走没多久,天空飘然降雪。之前在六花之间常看到,无限憧憬的白雪,没想到一触即融,无比虚幻。因为他只知道堆积在庭院的白雪,所以此时对近乎冰雨的湿雪触感,感到既惊诧又失望。看起来像会在地面堆积,结果却是渗入士中的白雪,令砚台精有股不祥的预感。

  当红轮西坠时,砚台精已抵达城门前,他屏息静候夜深。一直等到深夜丑时(三点)才潜入城内,但不可思议的是,到处都戒备松散,别说妖怪了,就连盗贼也能潜入。轻松来到居住区的砚台精,一面环视四周,一面蹑脚来到少主的起居室前,然而……。

  「噢——噢——」

  传来一阵像野兽般的嚎叫,砚台精就此狠狠跌了一跤。

  「呜……噢——呜呜……噢——」

  那凄厉的恸哭声,令砚台精趴在地上,感觉心跳变得又快又急。

  「噢~噢~噢——」

  扑通、扑通、扑通。

  「噢……直澄……」

  (别再叫了!)

  砚台精捂住耳朵。但那嚎叫的人,仍一面悲叹,一面说道。

  「直澄……直澄……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死!」

  (啊~)

  砚台精双手从耳朵移开。听到他最不想听到的话语后,接下来不管听到什么,他都无所谓了。直澄的父亲之后一直像个孩子般号啕大哭。他那完全不像一藩之主的模样,似乎令城内的人也忍不住跟着呜咽,到处都传来有人跟着啜泣的声音。当中也有人跟藩主一样,像野兽般嚎叫,但砚台精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俯卧在地。

  猛然回神,他已在某人怀中。这温暖的感觉,是人类!将砚台精放在怀中的人,正四处走动,好不容易来到某个地方才停下来。从怀中取出砚台精的,是那位名叫速水的小姓。

  (这个年轻人为何带我来这里?)

  这里是直澄的起居室。虽然脸上蒙着布,看不清面容,但躺在房间中央的人应该是直澄。速水那乱发黏在脸上,无比憔悴的面容,朝大感困惑的砚台精微微一笑。

  「之前……我曾经见过少主和你亲密交谈的模样。我第一次看到少主那像孩童般的天真笑容,所以才放了你一马。虽然我没跟少主说,但他似乎也已察觉。所以他拜托我要救你一命……他明明都已呕血了,却还使出最后的力量,在我耳边低语。他从没拜托过我。虽然他总是溜出寝室,让我们伤透脑筋,但那也是为我们着想。证明他还有力气溜出寝室,要我们放心。」

  他就是太善良了——速水低语道,接着转为沉默。

  「……直澄总是替别人担心。就算躺在病床上,也仍旧替他父亲、你、以及藩内的人操心。但我没想到,他连临终之际,竟然还替妖怪操心……」

  速水凝望着低头不语,小手紧紧握拳的砚台精,接着他猛然站起身,走向门边。

  「等你和他道别后,就敲两下门。这是我和少主的约定。要放你一马。」

  速水语毕,步出门外,砚台精来到直澄的遗体旁。直澄双目紧闭,死状安详,如同睡着一般。两人邂逅时,直澄才十五岁,如今他已十七。他理应长成一位高大英挺的男人,但看起来却一直像是十五岁的年纪——甚至还像十二、三岁。砚台精明白灵魂已离开他那瘦小的身躯。眼前躺着的,是直澄模样的亡骸。

  (你跑哪儿去了呢?)

  砚台精伸手碰触直澄那略带稚气的苍白脸颊,已经失去柔软的弹力,像假人一样硬邦邦。他还触摸直澄的耳垂和额头,但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他双手使劲捏住直澄的鼻子,但一如所料,他完全没半点痛苦的表情。

  (人类……都是这么快就死了吗?)

  并非一直待在身边就能安心。他明白,总有一天——而且是不远的将来,终会有一天得道别。但他一直认为是「总有一天」,而不是「现在」,并相信真的会是如此。物品在百年后会得到灵魂,相反的,人类从诞生时便拥有灵魂,但活不到百年便失去生命。直澄才十七岁便辞世。连砚台精四分之一的寿命都不到。尽管他自幼便受病痛折磨,但他总是以善心待人。不只对人,就连对砚台精也投入浓厚的情感。

  (为什么人类会死?……为什么妖怪会活呢?)

  砚台精心想,要是自己的长寿能分一些给直澄就好了。不过,砚台精深知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再次轻抚直澄的脸,接着将原本盖在他脸上的布盖好,缓缓站起身。

  与直澄告别后,砚台精走向门口,敲了两下门。速水不发一语地打开门,以布将砚台精包好,塞进怀中。借由摇晃和脚步声,得知速水此时正抱着他行走,但不知前往何处。过了约一个时辰,速水才从怀里取出砚台精。速水把布微微卷起,看着砚台精的脸。

  「谢谢你……请你要好好保重。」

  砚台精不由自主地这样说,速水眨了眨眼,同样微微一笑。

  (这个人今后恐怕再也无法像以前笑得那么开朗了吧?)

  虽是再也不可能见面的人,砚台精却很在意此事。速水再次周到地用布将他包好,交到某人手中后,就此离去。砚台精耳闻他远去的脚步声,就被某人带进船上。一艘一个月去一趟江户载货的大船。砚台精告别了故乡。

  砚台精被载往的地方,是位于遥远武州的一处习字所。砚台精在这里只被用来磨墨。必须一直缩着手脚,感觉不太自在,而且墨用的也是便宜货,跟之前城里用的墨根本没得比,但砚台精还是深感满足。

  (每天可以磨墨,还可以看孩子们充满活力的习字模样。这样已经很幸福了。)

  光是看孩子们精力充沛的样子,他便感到内心得到疗愈。

  砚台精到这里过了几年,有一名少年到习字所就学。当他看到那名少年时,不禁心中发出一声惊叹。

  (眼神长得有点像。)

  少年与少主长得有些神似。少年比较年轻,但直澄虽然年纪较大,个头却很娇小,所以看起来年纪与少年相仿。这位少年名叫太助。从习字所的师傅和他妻子的交谈中得知,太助因为家贫,而送给别人当养子,与养父母好像处得不太好。

  「对方好像希望能收养一个更强壮、头脑更好的孩子,可是来到家里的,却是这样的孩子。看起来弱不禁风,又不够聪明,对方好像很失望呢。」

  「对方还说,因为已经收你当养子,没办法,要不然,如果可以退回的话,还真想退回去呢。」

  望着天真聊着传言的孩子们,砚台精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虽然长得像,但遭遇却完全相反。)

  直澄体弱多病,却是藩主的儿子。当然没有金钱方面的困扰,而且深受众人喜爱,双眼炯炯有神。而另一方面,太助则是双眼阴暗深沉。因为他总是孤零零一人。一个怯生生的少年,成为最适合其他学员欺负的对象,遭人嘲笑、拳脚相向,和在家里一样,完全遭到漠视——他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遭人凌虐。完全没发现此事的师傅,拿太助和常欺负他的泰做比较,加以训斥。

  「太助,你要多向泰看齐。听说泰也常在家里习字。你呢?你就算人来到这里,却还是一直静不下心,用具也常弄丢。你回到家里,什么都没做,就只知道玩对吧?身为男人,没学会一、两项学问,将来做什么好啊!」

  师傅以为自己是在鼓励他,却招来反效果。太助一开始还会像个孩子般哭哭啼啼,但日子一久,他逐渐变得面无表情。看他这样的神情,砚台精益发将他与直澄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因为两人个性虽南辕北辙,但一点都不像小孩这一点,却是如出一辙。

  某天,独自被留下的太助,趁师傅不在时,在纸上写了满满的「死」字。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这是针对虐待他的泰?不疼爱他的养父母?完全没察觉出实情,一味严厉对待他的师傅?还是对他自己呢?恐怕连写下死字的太助自己也不清楚。望着这个面无表情地写着「死」字的孩子,砚台精脑中浮现一个念头。

  (他会笑吗?)

  如果他笑的话,就会像少主一样,让周遭人感到幸福。要是他笑的话,或许会给人一种「他没事」的错觉。最重要的是,砚台精自己很想看看这名长得像直澄的少年展露笑容。想到那温暖的笑容,砚台精每天都期盼这天早点到来。

  那年冬天,大雪纷飞。厚厚的积雪,令砚台精重拾以前的雀跃心情。自从那次赶着回到直澄身边,遇上那场雪之后,他便不再喜欢降雪。不过,看到如此壮观的美景,心中仍不免激起兴奋之情。在习字所内空无一人的早晨,砚台精伸出手脚,从后门窥望屋外的世界。他用手捞起一把雪,放入口中。在阳光下皑皑生辉的白雪,那耀眼的白,令他的小眼眯得更细了。

  他度过一个悠闲的早晨,到了当天的向晚时分,太助像平时一样,被迫留在习字所里。而这天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欺负太助的泰也一起被留了下来。因为他殴打太助时,被师傅发现,遭到训斥。

  (自己做的坏事穿帮,这样泰应该也会安分点了吧。)

  砚台精原本正要放心,但最后事情却当作是太助与泰互殴收场。太助和平时一样,只挨打而没还手,但泰却哭着脱去上身的衣服,语气激动地向师傅说:

  「这是太助打伤的。我痛得受不了,所以才回手。」

  泰的胸口也有三处大大的瘀青。师傅和太助都吓了一跳,为之无言。

  「对不起,太助……我不小心回手……请你原谅。」

  师傅见泰哭着道歉,便心软决定不追究此事。不过,他命两人留下。起初师傅指导他们两人,但中途在妻子的叫唤下离席。太助知道师傅被妻子找去,一个小时内不会回来,全身为之一僵。泰平时常欺负太助,马上察觉他的态度有异,起身走到屋外,带了一团雪块回来。

  (他想干什么?)

  砚台精的不安果然成真。泰来到太助身旁,突然将他推倒在地,跨坐在他身上,将拳头大的雪块塞进他嘴里。

  「看到我的瘀青,你有什么感觉?觉得你比我好对吧?没错,因为你在家不会被拳打脚踢,而且我揍你也都会手下留情。不过,我爹揍我可是向来都不留情的。」

  硬把雪块往太助嘴里塞的泰,见他一脸痛苦,嘿嘿冷笑。

  「虽然我很会念书,但家里穷,我爹每天喝完酒就会揍我。我娘也都不帮我。但整天却还叫我要念书、帮忙做家事。我哥老早就不工作了,偶尔回来,总是和我爹吵架。现在是我哥比我爹还要厉害,所以我爹被打得很惨。他被狠狠修理一顿后,改为修理我。我娘看我被狠狠修理,叫我要好好念书。并哭着对我说,你要是不念书,以后就会像你爹一样,成了一个酒鬼……要是一直这样循环下去,我是不是也可以狠狠修理我娘一顿?」

  泰就像痉挛般狂笑,继续将雪块塞进太助口中。太助哭着抵抗,但最后泰手中的雪块还是全部塞进太助口中。泰喘息着跨坐在太助身上,但过了一会儿,他从太助身上移开,回到自己的座位,横身躺下。

  「……好累啊。师傅快回来时,记得叫醒我。」

  说完后,泰就沉沉睡着。太助在原地暗自啜泣了好一会儿后,心情逐渐平复,接着他猛然站起身。只能在一旁观看的砚台精,见太助的眼神比平时更加阴沉,内心忐忑不安。照理说,他的心思应该是不会转向太助才对,但太助却缓缓朝砚台精走来。

  (太助……你想做什么?)

  太助站在师傅的书桌前,一把抓住砚台精。接着又缓缓返回原路,行经自己的座位,走向泰的座位。太助的双眸空洞,仿佛脑中一片空白,静静俯视着泰。泰似乎真的累了,双眼紧闭,睡得很沉。砚台精这才发现,他眼睛底下有浓浓的黑眼圈。太助朝泰注视了半晌,接着他紧握砚台精的右手突然高高抡起,朝熟睡的泰头上挥下……

  「住手!」

  太助对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往后跌倒。差点挨揍的泰,依旧睡得很香甜。太助愣了好一会儿,但当他听到「太助」的声音时,他转头四处张望,那惊恐的模样令人同情。

  「就算你打了他,他因此丧命,大家也会马上知道是你干的,你立刻就会被捕。即便此事没穿帮,下次别人也会欺负你。你要是这个时候下手,你之前的努力便全部化为泡影。不是为了泰,而是为你自己,千万别这么做。」

  「是、是谁?」

  慌乱的太助还不知道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

  「在你手上。」

  太助望向自己的手,发现长出手脚的砚台精后,也没大叫,就这么把他抛了出去。轻盈落在书桌上的砚台精,面对一脸惊恐,无法动弹的太助,道出他过去的所见所闻。

  「我一直在注意你。每当你被泰欺负而哭泣,或是我的主人严厉训斥你时……我一直都很替你担心。」

  「……为什么?」

  隔了好一会儿,太助才悄声向砚台精询问。

  「你为什么要替我担心?」

  感觉太助的表情似乎变得柔和些许,砚台精就此松了口气。

  「你和我唯一的挚友长得很像。我那位挚友天生就身子骨孱弱,他也知道自己不久人世,但他总是面带笑容。为众人带来幸福的开朗笑容……将人们的不安吹跑的柔和笑容。我也很喜欢那样的笑容……我最喜欢能展现出那种笑容的直澄了。」

  太助——砚台精一面叫唤他,一面定睛凝视太助那不带任何情感的双眸。

  「不管再怎么痛苦,人还是要活下去。你每天都在受苦,感到难过,心有不甘,但又无能为力,有时甚至想以死解脱。不过,你绝不能死。人生没活到最后,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尽管今天仍身处地狱中,但有可能明天就置身天国。如果你总是一脸阴沉,眼神灰暗,用这种态度过日子,绝不会有美好的明天。但只要你像直澄那样,以笑容面对人生,一定能得到幸福。唯有能带给别人幸福的人,自己才会幸福。」

  砚台精说到这里,望了太助一眼,发现他已恢复原本的冷漠表情。一张极为平坦的脸,感觉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刚才应该已经缓和一些了才对啊——砚台精有股不祥的预感。原本应该是互望着彼此才对,但之所以完全没感觉彼此在对望,是因为太助的眸子深处,看起来就像深不见底的地狱。

  「那孩子后来怎样了?」

  原本沉默不语的太助,突然开口问道。砚台精一时为之语塞,等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他死了。」

  可是直澄他……砚台精正要解释,太助却出人意料地哈哈大笑。被吵醒的泰,看到太助那狂笑的疯样,也不禁面露怯色。太助看到泰,面露冷笑,霍然起身。

  「太可惜了……」

  看到砚台里的墨汁后,太助如此低语,一把抓起砚台,将墨汁往坐起身的泰口中倒。睡眼惺忪,搞不清楚状况的泰,根本无暇反抗。

  「呕~你干什么!」

  正要站起身的泰,见一脸阴森笑意的太助,顿时一屁股跌坐地上。此时的泰,比平时太助的脸色还要苍白。砚台精心想,情势逆转了。不过,太助没再理会泰。他抓着砚台精,冲出习字所外。

  在他开门冲出屋外时,轻飘飘的雪花碰触砚台精那乌黑的身躯。太助不顾一切,往某处奔去。砚台精和太助的手全都沾满了墨汁,太助所经之处,白雪之上留下点点黑渍。太助一直不发一语地跑着,连砚台精也无法出声。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太助的脸,但他不敢抬头,因为害怕看到太助此时脸上的表情。

  走进某条巷弄的太助,将砚台精抛向那里的垃圾场,放声大吼。

  「骗子……你明明眼里看的不是我!你虽然看着我,但只是在担心那个死去的孩子罢了!你这个骗子!」

  「你错了,我一直都在看着你。的确,看着你的时候,我也会想起直澄,但我担心的人是你。因为活着的人是你啊。」

  砚台精如此低语后,太助那扭曲的脸孔益发皱成一团,他使劲蹬地。

  「虽然你说只要笑,就能幸福,但那个孩子虽然面带笑容,最后还不是死了!根本就没得到幸福!」

  「……死确实是不幸的事。可是,他活着的时候很幸福。直澄每天都很认真地过生活,一直到临终前都还在跟命运奋战。你要不要也努力看看……和命运奋战?」

  低着头的太助,他紧握的拳头握得更紧了,仅仅咬牙。过了半晌,雪愈下愈大,在两人头上积了一层雪。太助没甩落头上的积雪,径自朝来时的道路走去。只有在来到人路前,转头微微一笑——那或许是砚台精的错觉,但看在他眼中,确实有这种感觉。看起来像是和直澄一样的温暖微笑,也像是截然不同的丑恶笑意。太助来到大路后,头也不回地往前奔去,再也没回来过。

  太助离开后,过了良久,待行人散去,砚台精朝习字所的反方向走去。

  (本以为只有我在看着太助,但到头来,难道我在看的是直澄?)

  在太助的指责下,砚台精如此思忖,但他认为事实并非如此。太助并不是个聪明能干的孩子,但他存有一份善心,懂得将闯进习字所的虫子带到外头放生,整理打扫也做得比谁都认真。在他受人欺负前,当他得知泰家境贫困,都没带便当上学时,他曾经把自己的午饭分一半给泰。如今回想,或许是此举伤了泰的自尊,不过,太助的养父母家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太助有很多优点,可是没人知道。

  (太助应该很不甘心吧……好不容易有人一直在注意他,但他却认为对方根本不是在看他。)

  砚台精本以为是自己的表达方式不佳,后来他猛然惊觉,暗自摇头。

  (不是我的表达方式不好,是我根本就不该现出原形。)

  我一现出原形,就会带来不幸——个性南辕北辙的两人,在事先没任何沟通下,要融洽相处,是不可能的事。对人类来说,妖怪是恐怖之物,而对妖怪来说,人类是陌生之物。砚台精在昏暗中踱步于大路旁,再次于心中立誓。

  (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现出原形。我要默默让人在我身上磨墨,冲洗,静候时光流逝,直到我寿命终结。)

  砚台精走在黑暗中的雪白地面,留下墨色的脚印。砚台精的脚印极小,让人以为是鸟或老鼠的足迹。只要大雪继续下,要不了多久,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脚印。砚台精一味地往前走。因为他得赶在天明前混进某个地方才行。找一处不是民宅,也不是习字所的地方……

  长夜将尽,砚台精行经一处商家。那是这条路上最早开门的店家,一个像是店主的身影正好走进店内。砚台精往店内窥望,猛然一惊,就此迅速潜入店内。里头摆满了垃圾筒、香炉、油壶等老旧道具。砚台精擅自找了一处店内的角落,和其他商品一样摆设其中。

  不知道会不会被发现——有点惴惴不安的砚台精,一直静静等待。然而,等了许久,都不见店主返回。砚台精逐渐感到一阵睡意袭来。

  (……吓)

  醒来时,眼前出现一张可怕的大脸,砚台精吓了一大跳。好在没叫出声,也没现出原形,店主朝他打量一番后,又放回角落。他似乎没发现这是突然冒出的商品。砚台精暗自庆幸,缩着手脚,决定当一个普通砚台,在古道具店里长住。

  由于这是一家古道具店,店里有不少付丧神以及受到店内妖气吸引而来的妖怪,不过砚台精从未在他们面前显露过原形。虽然在「付丧神进荻之屋的条件」下,必须说明自己的来历,但那时候他一样没露出原形,就只是吞吞吐吐地道出他与直澄的回忆,以及在习字所发生的事。从那之后,店内的妖怪们便不再强迫砚台精「显露原形!」

  自从被人制造来到这世界,已经历一百六十个寒暑的砚台精,由于具有妖力,他身体的耗损只有他寿命的数十分之一。而且砚台侧面有玉帘的作工,看起来风雅高尚,而线条优美的砚台外缘,也设计得方便使用。最重要的是,这是以珍贵的端溪石打造成的唐砚。他本以为有人会发现他的价值,而将他买下,但等了又等,始终没人将他买走。非但如此,甚至没半个人会将他拿起来细看,卖掉的净是他周边的物品。

  真奇怪——砚台精在来到荻之屋半年后的某个秋日,独自悄声低语。入夜后,日本钟蟋哪唧鸣唱。

  (……好歹有人把我拿起来看也好吧。)

  难道我身上有什么裂痕吗?不能磨墨的砚台,便不配再当砚台。

  「连当个普通砚台都没办法了吗……」

  砚台精心灰意冷地喃喃自语,这时,摆在一旁的油壶怪露出无比嫌弃的表情,一脚将砚台精踢飞。害他差点掉落地面,好在砚台精天生动作敏捷,他伸出手脚,抓住架子外缘,小声对油壶怪喝斥道:

  「你干什么!我差点就摔裂了……」

  他说到一半猛然停住,因为他看到之前他所在位置前方摆着一张纸。是那位好心的店主放的——油壶怪不屑地说道。

  「应该是他得知你的身世后,舍不得将你卖给陌生人吧。」

  油壶怪伸手拉了一把,这才平安回到架上的砚台精,安分地回到他原本的所在位置——店内左边角落,解除变身,恢复砚台的模样。尽管已回复成一个普通砚台,但他那理应已隐藏好的一对细眼,却不断有泪水扑簌而下。

  ——非卖品。

  这个牌子,在店主(喜藏的曾祖父)过世前一直都贴着,但砚台精却从未在店主面前现出过原形。不仅如此,甚至连交谈也没有。不过在砚台精心中,店主和直澄一样重要。店主过世时,他同样在店内左边的角落暗自流泪。

  店主辞世后,由他儿子接替,过没多久便取下「非卖品」的牌子,将砚台精收进仓库。店主的儿子没看到砚台精,也不知道他与父亲之间的情谊。砚台精在仓库里一待就是数十年。在少有人来的仓库里,他一直伸出手脚,不久,他便开始四处走动。砚台精在里头贮蓄他之前失去的精气。

  (我或许会在这里垂老枯朽……不过,这也是我命该如此。)

  砚台精原本心里这么想,但就在九年前,他又回到了店里。

  ——这虽然很老旧,但很漂亮呢。

  对祖父这么说,将砚台精带出仓库的,是年方十一的喜藏。再次摆在古道具店架上的砚台精,在之后的那九年,目睹喜藏发生的一切。祖父辞世、遭人背叛,令他讨厌与人相处——不知有多少次,砚台精都很想开口和他说话。但之所以一直都没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带有昔日店主身影的这位曾孙,就算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人,他也想要坚强地活下去。

  ⑴月代是传统日本成年男性的发型。将前额至头顶部的头发全部剃光露出头皮,呈半月形。

  ⑵在贵人身旁服侍,负责处理其身边杂务的职务。大多由少年担任。

  ⑶江户时代,大名们位于江户的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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