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九章 归途

  虽然小春的身材远比自己还要娇小瘦弱,但背起来还是颇有分量。而那些古道具虽然每个都不太重,但一次九个合起来,也占去不少空间。而且他们似乎又在包袱里变身了,一直动个不停,有好几次差点不小心掉落,令喜藏担心不已。就算他以吓人的声音警告他们「安分一点」,但感觉付丧神们还是置若罔闻。

  「市街改变好大啊。」

  小太鼓太郎感慨万千地说道。看来,他从包袱的缝隙往外窥望。

  「真的耶……感觉好像来到国外。」

  你根本就没去过国外还这样说——发梳姬笑着道,铁扇怪却说「我去过哦」,道出惊人之语。

  「我之前的主人说『真想趁在世时去国外看看』,因而偷渡前往上海。当时我陪着他一起去。」

  「就只为了这样的理由而甘冒危险?要是被查到,稍有差池,便是死罪耶?」

  「他坐上外国人的船,到达上海后,一上岸马上穿帮。立即被送回船上遣返回国。回国后虽然躲过死罪,但好像被判永久在家闭门思过。」

  「好像?后来的事你不知道吗?」

  「因为回到日本后,他的家人经济拮据,把我卖给了荻之屋。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不过他是位性格豪爽的男人,之后应该也度过了愉快的余生吧。」

  距今十年前,那应该是文久年间——江户幕府即将瓦解的时代。在世道荒乱的时代,竟然有人会为了如此单纯的理由而密谋偷渡,这令喜藏大感匪夷所思,但众付丧神却是频频发出感佩的赞叹。

  「铁扇怪,你也度过一段很有意思的日子呢。像我以前曾待过虾夷⑴。那里天寒地冻……刚来江户时,这两地间的冷热差异还令我大吃一惊呢。」

  听完茶勺怪说的话后,杓文字以充满羡慕的语气说「真好」。

  「像我,打从出生就没离开过江户。当然会想到其他地方去吧?」

  杓文字同意锅怪说的话,但他接着道:

  「不管待在什么地方都无所谓,我倒是更在意我的买主住在什么样的宅邸。好不容易被人买走,要是又住在破屋里,那多没劲啊。」

  店面被说成是破屋的喜藏,故意用力摇晃包袱。

  「哇—确实……没错。比起……去其他地方,被什么人买走……更为重要。」

  杓文字一面摇晃,一面重复刚才说的话。

  「买主确实很重要。要是不小心被妖怪买走就糟了。不过,没有鉴识客人的眼力,却还当古道具店的老板,以后这种不小心被卖掉的事,恐怕还会发生哦。」

  被付丧神联合起来嘲笑的喜藏,将包袱的开口绑紧,让里头的空间变得更小。

  「噢!喂!」

  真是个没幽默感的家伙——铁扇怪语带讪笑地说道。

  「和多闻差多了。那家伙每天晚上都请我们喝酒,还讲有趣的笑话给我们听。」

  「对我则是弹三弦琴,唱小曲给我听。」

  他声音真迷人——发梳姬一脸陶醉地说道,对发梳姬有意思的堂堂水壶则是一脸无趣地暗哼一声。

  「就算这一切都是那家伙施展的幻觉也没关系。真想再吃一次河豚啊……」

  锅怪好像每天都叫百目鬼请他吃最爱的河豚。妖怪说来还真是容易被金钱和物质收买。不论金钱还是物质都没那么充裕的喜藏,以低沉的嗓音说道:

  「既然他那么好,我就再把你们卖给他吧。这次绝不再把你们赎回来了。」

  小太鼓太郎闻言,马上呵呵笑出声来。

  「不过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你会来带我们走。古道具店老板将有付丧神栖宿的古道具赎回,光想就觉得好笑……」

  我笑到停不下来啊——小太鼓太郎像在极力压抑从腹中不断涌出的笑,发出颤抖的声音。我根本就没道理被你们嘲笑——喜藏沉着脸说道,但他的行径确实很怪异。比起这个,他一想到扛在背后,全身瘫软的小春,便有点替他担心。

  他转头瞄了一眼,只见小春长长的睫毛伏贴,动也不动。虽然张着嘴,但只听见微弱的呼吸声,与他平时的睡姿大不相同。难道是因为四处奔波的缘故?小春那宛如将平时贮存的力气全部用尽的模样,跟玩得累过头的人类幼童别无二致。

  (……真拿他没办法。)

  喜藏强忍着想将他抛进河里的冲动,很不情愿地背着小春。背着他一路从爱宕山走到浅草,手里还拎着装有古道具的包袱,当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付丧神们在包袱里叽叽喳喳个没完,更令他吃不消。

  走了一个半小时上腥过一座旧桥的喜藏,终于回到荻之屋所在的市街。这条商店街的店家几乎都开店了。走在大路上时,人们的视线全往他背后的小春汇聚,但喜藏对人们想询问原由的视线视若无睹,冷冷地走过。

  「真是的,人类怎么都那么认真啊。竟然一大清早就开始工作。他们的寿命明明就这么短暂,何不悠哉过日子呢。」

  可能是因为四周人多,有所顾虑,发梳姬如此悄声说道,喜藏在走进巷弄后回答道——如果可以悠哉过日子,当然会这么做啊。

  「不工作的话,就没饭吃。而且还没地方可住,只能饿死街头。因为我们没办法像你们一样仰赖人类而活。」

  巷弄不同于大路,由于没铲雪,每当一步踩向地面,便会发出沙沙的声音,听了很不舒服。喜藏心想「等回家后,得先把草鞋清理干净晾干才行」。

  「我们根本就是被一个长相可怕的人类奴役。想想,我们还真是好脾气呢。」

  你说是吧?茶勺怪朝砚台精咬耳朵,但砚台精一声不吭。茶勺怪见砚台精自从离开百目鬼的宅邸后,一句话也没说,颇为在意,不时会向他搭话,但砚台精始终沉默以对。

  「……」

  在意砚台精的人,不光只有茶勺怪,倒不如说,最在乎的人其实是喜藏,然而,尽管他很想问一句「在百目鬼呈现的幻影中出现的砚台精,真的是他本人吗?」却开不了口。虽说付丧神都是妖怪,但他们一共有九个,而且就在旁边,在这种情况下开口,委实尴尬。喜藏自己也觉得,这种时候害臊,简直就像小姑娘似的,真不像话,而就在他暗自苦恼时,已来到自己家门前。

  就在他准备从后门进入时,小春突然全身紧绷,开口道:

  「……庭院里有人。」

  (难道是……)

  喜藏放下小春,将包袱交给仍未清醒的小春保管,蹑脚打开后门,悄悄走进庭院里。接着将立在门边的扫帚握在右手中做好准备,一步步往屋子靠近。这时,他看到屋檐下有个人影。正好位于暗影下,看不清对方长相,但看得出是名男子。喜藏转头望向小春,他双手捧着包袱,面露微笑。喜藏见小春这样的表情,心中感到纳闷,但他还是提高警觉,以持刀的架式紧握扫帚,一个箭步向前,举起手中扫帚,朝蹲踞在屋檐下的人影劈落。

  飕~

  「……咦?哇~」

  喜藏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住手中的扫帚。动作之巧妙,连他自己也佩服不已,他身后的小春发出「噢—」的一声赞叹,接着响起一阵没什么诚意的掌声。喜藏仍旧摆着防备架式,接着他收起扫帚,以不客气的口吻喊了一声「站起来」。

  「唔……啊?喜藏?小春!你们平安回来啦!有没有受伤?」

  彦次松开抱头的双手,站起身敞开双臂,但等了良久,喜藏和小春都没投入他怀抱,他只好扫兴地放下双臂。喜藏斜眼望着彦次朝他走近,低声说道:

  「你在那里做什么?」

  这样是非法入侵耶?彦次没回答,小春倒是先抢着说道。

  「哼,你终于沦落为小偷了。」

  「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指的就是这个。山中无老虎,你这个猴子就作乱啦!」

  听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彦次笑容就此僵在脸上。

  「至少可以确认你们的嘴巴没事。」

  「你怎么会在这里啦?」小春边解开包袱边问道。

  「不,我不是在喜藏家过夜吗?醒来之后,你们两个都不知去向,所以我向店里的妖怪们打听。结果得知,你们原来是去闯那家伙的巢穴了。」

  真是太见外了——彦次盘起双臂低语道。

  「归咎起来,事情是因我而起,所以应该带我一起去才对……」

  明明没半点骨气,却又讲得气概十足,喜藏毫不客气地训了彦次一顿。

  「不知道是谁睡得跟死猪似的。况且,就算你醒着,也不能带你去。明知你只会绊手绊脚,为什么一定得带你去?」

  「可是,如果可以拿我当诱饵的话,我或许能派上用场吧?」

  下次我会这么做的——喜藏颔首应道,彦次闻言,垂成八字眉,原地蹲了下来。

  「怎样都好,见你们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看来,彦次整晚都在喜藏家的庭院里等他们两人回来。虽然他擅自披上喜藏的棉袄,但鼻子和手指仍冻得泛红。之所以抱头蹲在地上,可能是因为住在家里的妖怪们整晚都在嘲弄生性胆小的彦次吧。喜藏突然想起刚才小春那别有意图的笑脸,转头瞪着他。

  「我只说『庭院里有人』。可没说是百目鬼他们哦。」

  面对眼前那面露奸笑,一肚子坏水的小鬼,喜藏怒火窜升,像在泄愤似地,转头面向彦次,单边脸颊歪斜,露出嘲讽般的表情。

  「颜料全烧光了。再也不能使用,真是遗憾啊。」

  彦次只有短暂的瞬间,目光游移。他旋即抬起头,以松了口气的表情答谢道:

  「你这么做,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这么一来,我就能下定决心了。」

  彦次那没半点逞强,像是真心这么认为的率直表情,喜藏看了,不知为何益发感到怒火中烧。

  「……既然知道我们没事了,就快点滚回去吧。」

  语毕,喜藏朝彦次踢了一脚,想赶他出门。

  「喂,你这是干嘛。竟然把替你担心,一直期盼你回来的挚友赶出家门,你是恶鬼吗?」

  我才是恶鬼——小春在一旁插科打谭,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完全听不见。明明都这把年纪了,还跟小鬼头一样啊?小春对搁置在庭院里的众付丧神说道。

  「本以为店主是个很沉稳的男人,我真是错看他了……」

  锅怪以诧异的语气说道,发梳姬则是毫不在乎地说——这样也不错啊。

  「虽然表情严肃,但也有淘气的一面。这样的落差才可爱啊。」

  「……淘气?你说那样叫淘气?」

  小太鼓太郎似乎打从心底觉得不可思议,指着一把揪住全身冰冷的彦次,将雪块往他衣服里塞的喜藏。如果对象是两个孩子,还能一笑置之,但眼前是一个已过弱冠之年,表情严峻的男子,以及一个脸色苍白的俊男。这呈现出一幅古怪的画面,看了实在教人笑不出来。

  「这样啊……到头来,原来他是为了打发时间,才利用我们啊?」

  彦次听完事情的始末后,静静说道。不知道他会哭?大叫?还是沮丧?不管怎样,他的反应一定很大——小春与喜藏原本满心这么认为,但他的回答令人意外,两人面面相。

  「你不是很害怕嘛。就算听到颜料被烧光了,你也不是很惊讶,这整件事弥漫着浓浓的妖气,不是你最害怕的吗?」

  小春与喜藏各自说出百目鬼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可怕幻影,彦次听得全身颤抖,但他并没捣住耳朵,而是一直默默聆听。

  「和妖怪一起生活了半年。比较习惯了对吧。」

  喜藏不屑地暗哼一声,而坐在地上双手抱膝的彦次,则是频频摆动双脚,一副静不下来的模样。

  「一点都不习惯……我还是很怕。不过,不管我再怎么说自己害怕,或是表现出害怕的样子,他们也完全不理会我。知道自己不管做什么都白费力气后,我便在害怕的状态下学会冷静。」

  在这方面,你倒是挺想得开呢——小春寄予同情,轻拍彦次的肩膀,但彦次却朝他投以埋怨的目光。因为造成现在彦次如此烦恼的,不是别人,正是小春。

  「不过……听完你们说的话之后,你们不觉得不太对劲吗?因为他至少在两个月前就开始策划这次的事耶?我是在那时候遇见他的。既然他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来设计我们,最后总不会像打上高空的烟火一样,昙花一现之后什么也没了吧?」

  彦次提出的疑问,小春和喜藏也曾想过。

  「的确,我也曾经想过。感觉有点虎头蛇尾。但喜藏不是说『这游戏他还想再继续玩下去』吗?考量到那家伙不正经的个性后,感觉不难理解。」

  「他说是游戏,但这根本就不是游戏……真是的。」

  彦次指着自己的身体,长叹一声。虽然他已不再流鼻血,但因为之前在菊屋徒手对付自己所画的妖怪,浑身都是擦伤和瘀青。虽然伤势都不太严重,但可说是满身疮痍。

  「他激起了我的男子气概,我绝不跟他善罢甘休。」

  虽然嘴巴上这么说,但彦次的表情却显得朝气蓬勃,喜藏颇为不悦,嘴角垂落。

  「你那什么表情啊。其实你想袒护他对吧?」

  「才、才没有呢!我才没有想袒护他呢!」

  只不过——彦次话才刚出口,喜藏旋即狠狠瞪向他,他顿感心慌,无法接话。「别激动、别激动」小春在一旁频频摆手安抚。

  「只不过什么?」

  喜藏就像在窥探彦次的神情般,如此间道。彦次的视线从可怕的阎罗王移向可爱的孩子,恢复平静情绪,轻咳几声后,这才道出心中想法。

  「只不过……我觉得借由这次的事件,我看到自己先前一直看不到的事。若说这都多亏那个设计害我们的家伙,实在教人很不是滋味,不过……单就这点来说的话,也确实是如此。」

  「看到自己看不到的事?你是指你的懦弱吗?」

  小春在一旁开玩笑,彦次脸色一沉,点了点头。

  「讲得极端一点,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这得看人用什么样的说法……」

  「你懦弱这件事,打从你一出生,你的家人应该就发觉了。因为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了。」

  现在还变得更严重呢——喜藏冷冷地说道。所以我才说,这得看人用什么样的说法嘛——彦次悄声应道。他知道自己无法反驳,陷入苦战。

  「……我以前从没想过自己想做什么、想画什么。与其说没想过,不如说是害怕去想。因此过去我总是敷衍了事,以为只要应付应付,做得快乐,应该就没问题了。」

  其实才没那么简单呢——彦次难为情地轻抚他那一头西洋发型。

  「这还用说吗?只追求眼前的快乐,怎么可能会有好结果。」

  小春那毫不留情的口吻,先是令彦次频频眨眼,接着突然笑出声来,他点了点头,表情转为正经,向喜藏深深一鞠躬。

  「之前对你讲了许多吹嘘的话,其实我自己也在逃避……」

  真是无地自容啊——听彦次这么说,喜藏就只是不耐烦地睥睨着他。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当一回事,还有,你向我鞠躬,露出那颗难看的脑袋,我看了只会觉得不舒服,别再这样了。」

  是、是——一面哈腰一面抬起头来的彦次,挺直腰杆。表情已恢复成之前那吊儿郎当的花花公子模样,但小春与喜藏皆看得出来,他脸上微微散发出某种过去所没有的气韵。

  「我也该回去了……因为有事等着我去做。」

  「别再来啦。」

  「下次再来啊。」

  望着讲出的话完全相反的两人,彦次笑不可抑,从后门离开。突然变安静的家中,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是手目。

  「那家伙在七小时前醒来后,就一直在外面等你们回来,完全没阖眼。不断问我要如何去百目鬼的宅邸,我都回答他不知道。」

  「聪明。要是他往水井里跳,来到妖道,搞不好会惹出更大的麻烦呢。」

  他应该没那个胆量——喜藏说完后,想到彦次在妖道里被群妖包围,浑身颤抖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

  「啊!说到水井,我还没消除印记吗?」

  小春是昨晚在店家共用的水井边,以血字画出通往妖道的入口。他们回来时没走妖道,而且小春还是被喜藏背着回来,所以根本无暇靠近水井。

  「印记还留着,表示现在仍通往妖道。」

  小春一跃而起,急忙穿上草鞋往外冲。今天天寒地冻,也许井里的水已结冻。或许没人会来汲水,但小春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个层面。小春转眼已跑出屋外,家中益发悄静。

  接着喜藏缓缓站起身,朝店面方向走去。也许是疲惫的缘故,从百目鬼那里取回的付丧绅全都恢复成一般古道具的模样,回到原先摆放的位置上。其他妖怪们也没对喜藏捣蛋,个个都很安分。想必是整晚玩弄彦次,他们也累了吧。在作业间随便找事来做的喜藏,重重吁了口气,朝店内左边深处走去,站在呈现一般砚台外形的砚台精面前俯视着他。他凝望片刻后,伸手触摸砚台精前面的部位,然后返回起居室。

  (……好怪的感觉。)

  砚台精虽然闭着眼睛,但清楚感觉得到周遭的动静,他不知道店主那古怪动作背后的想法,沉沉入睡。

  时间流逝,转眼已是翌晨七点。小春从水井处返回后,两人便盖上棉被睡觉。一觉到天亮,中间都不曾醒来。

  (都是他害的……)

  喜藏来到难得一直睡在左边角落完全没乱动的小春身旁,以自己的棉被蒙住他的脸。但小春没发出痛苦的呻吟,也没半点动静。喜藏有点担心,悄悄掀起棉被查看,小春却悠哉地流着口水,睡得正香甜。喜藏心想,要是沾到口水可就麻烦了,就将棉被从小春脸上移开,折好摆在一旁,着手打扫佛坛和准备早饭。嗅闻着一如往常的早餐香气,突然有种奇妙的感受涌上喜藏心头。

  (我真的回来了吗?)

  也难怪他会这样猜疑。前天晚上到昨天早上发生的事,一直在他脑中盘旋,而且他刚从睡眠中醒来,哪些是幻觉,哪些又是现实,他已分不清。彦次也曾说过,知道自己不明白的事,非常可怕。不过,不明白的事一直不去弄明白,这样更可怕。正因为之前一直闭着眼睛装没看见,所以现在发现情况不对,当然会想追根究柢。一方面想要知道,而另一方面又不想知道。

  (虽然不管怎样都无所谓……)

  无所谓——这是喜藏以前的口头禅,同时也是心情写照,但现在他心中微微涌现一个疑问「真的无所谓吗?」喜藏对这恼人的变化感到困惑,但他决定想开,就当作「不会对内心造成威胁的事」。

  (怎样都无所谓,而且怎样都有可能。)

  虽然不想因旁人或世俗而随波逐流,却早已深陷其中。或许稍微逐流一下也无妨——喜藏微微有这样的念头。

  「咕噜……咕噜噜~」

  小春肚里的饥饿虫发出惊人的响声,耳朵都快被他震破了,使得喜藏对于刚才认真思考的事感到愚不可及,难得的新念头也就此烟消云散。刚好这时味噌汤也煮好了,如果是平时,他会先等汤凉一会儿再端出去,但此时他一肚子火,于是他决定直接端汤出去。捧着装好饭的饭桶以及芝麻拌小松菜回到起居室后,喜藏将自己的早餐放在用膳箱上,小春的早餐则是随地一摆。

  过了五分钟后,从棉被里钻出的小春,晃动着他那因为睡癖不好而四处乱翘,像刺猬般的斑斓乱发,好不容易才坐在饭菜前。先吃完的喜藏立刻走向店面,打开重重的店门,这时正好有人从店门前经过。喜藏与对方都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您好……」

  取下斗笠,微微点头行礼的,是先前在爱宕山遇见的那名旅行的年轻人。喜藏马上回到店内,带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包巾返回。

  「昨天真是太谢谢您了。」

  喜藏沉稳的答谢姿态,令年轻人颇感意外,他因为开心,不由自主回以一笑。

  「我明明说您可以不用还的,这样感觉好像我在催讨似的。」

  年轻人收下包巾,望向上方高挂的看板,接着往店内窥望。

  「这里是……古道具店荻之屋?」

  见喜藏颔首,年轻人再度浅浅一笑,放下扛在背后的竹篓,让喜藏看里头的东西,并道出自己周游列国,四处收集奇珍异宝。竹篓里有打火器、花瓶、矢立⑵、狐狸脚,种类五花八门,但每样道具都从没见过,形状和图样都很奇特。全都是「珍奇」之物。

  「这也是难得的缘分,可以让我见识一下您的道具吗?」

  这时多闻突然从喜藏脑中掠过。

  (这个人该不会也是那家伙派来的吧?)

  虽然怀疑,但眼前这名男子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年轻人。如今回想,多闻打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但这名男子就完全感觉不出。真要说哪里怪的话,大概就是他那一身看起来硬邦邦的肉了。喜藏正在犹豫该不该让他进店里,年轻人见状,额头和鼻子开始冒汗,明显看得出他心里的焦急。

  「啊,真是对不起……您才刚开店对吧—应该还没准备好,我……」

  真是对不起——男子惴惴不安地抬头望向喜藏那张阎罗王般的脸,怎么看都像是个普通人。

  (虽然有点胖……)

  当喜藏正好想到体型时……

  「这家伙一时睡迷糊,才会这样发愣。这位客人,您尽管进来吧,不用怕。」

  小春猛然从暖帘里探头,如此说道,可见这名旅行的年轻人应该只是普通人。年轻人见到这个脸上留着饭粒,笑得天真无邪的孩子,松了口气,说道:

  「啊……原来是这样啊。」

  喜藏把门敞开,让出路来,年轻人战战兢兢地走进店内。

  「……哗~」

  一走进店内,年轻人发出长长的一声惊呼,那天真的表情,犹如发现玩具的孩子,一双陷在满脸肥肉里,但依旧又大又圆的眼睛,一直眨个不停。

  「瞧你目光炯炯的样子,我们店里可没有什么能让你看上眼的值钱商品哦。」

  「不,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也会有这种珍品。」

  没想到?这种地方?喜藏蹙眉,但年轻人心思全放在古道具上,似乎没发现自己的失言。小春早餐正吃到一半,所以他很快又回到起居室里,但可能是很在意这里的情况,他把饭桶和锅子端到起居室与店面的交界处,面朝店面的方向,重新又吃起了早餐。

  (真是的。他以为我这是什么店啊……)

  年轻人无视于喜藏的担心,而且除了他之外,也没其他人走进店里,所以他专注地看着古道具,对小春连看也不看一眼。他看得无比认真,但有时也会直接从旁边走过,没多看一眼,不过他目光逗留的物品,确实都是店内值钱的商品,所以他或许具有辨别真伪的眼力。年轻人在店内逛过一遍后,拿着一个香炉递向喜藏面前。

  「我想买这个。」

  外形是大象扬起长鼻的这个香炉,从左耳的小孔可以嗅闻其香味。确实很像这名年轻人会喜欢的「珍品」。这个香炉虽然很文静,寡言少语,但他终究也是付丧神。因此,喜藏要从年轻人手中接过香炉时,略感踌躇,但这时,小春在一旁大叫一声「谢谢惠顾」,喜藏转头望向小春。小春眯起眼睛,一副嘲讽的眼神,并悄声对他说「他说——你可别把我瞧扁了」。这句话的意思,喜藏没细想,便已自动浮现他脑中。

  ——古道具有古道具的矜持。

  之前乍听此言时,没特别感想,但现在重新了解这句话的含意后,他也觉得此言有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后,年轻人对喜藏莞尔一笑。

  「谢谢您。您算我便宜一点对吧?」

  喜藏为了答谢他借包巾的恩情,在售价上打了折,年轻人似乎也已察觉。真是施恩有好报啊——年轻人吐着舌头说道,喜藏不禁露出苦笑。也许是喜藏的表情令人解除心防,年轻人接着问了一句「我可以再买一样东西吗?」

  「那东西不卖对不对?其实那是我最感兴趣的……但上面写着非卖品。」

  喜藏没看年轻人手指的方向,神情恍惚地颔首。我猜也是——男子失望地垂落双肩,伸手搔头,开始喃喃自语起来。

  「话说回来,那么好的东西会在店里贩售,未免太奇怪了……而且价格应该也不是我负担得起……不过,看到那样的好东西,会想要也是人之常情……」

  您到底是在哪儿得来的?——男子很不死心地询问,于是喜藏告诉男子,这从很久以前便存于家中,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但男子似乎不太相信。

  「嗯……可是,为什么摆在店里呢?虽然识货的人并不多,但那么昂贵的东西,而且又是非卖品,摆在店里实在很教人担心,不是吗?」

  换作是我,一定会担心得睡不着觉!年轻人说得口沫横飞,紧贴而来,喜藏一面避开他,一面悄声应道:

  「因为我一直到最近才发现他的价值,所以……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太能接受,不过对我而言……不,对我家而言,他非常重要。」

  喜藏说完后,年轻人这才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原来是到最近才知道……这么说来,要是我再早一点来就能买到喽?」

  如果是半年前的话——小春啜饮着味噌汤,得意扬扬地说道,喜藏则是装不知道,脸转向一旁。

  「物品皆有其适合存在的场所。」

  偏偏它不适合我——年轻人感触良深地说道。

  「——咦?!」

  他突然大叫一声,露出惊愕的表情,望向喜藏与小春。但两人的表情一如平时。年轻人再次望向店内深处,一再眨眼,脸色略显羞红。

  「真对不起,发出那样的怪叫声。我刚才觉得那东西好像伸出手脚……」

  一定是我自己想多了——年轻人脸上泛着难为情的笑意,伸手搔着后脑。小春与喜藏互望一眼,接着小春微微一笑。

  「应该不是你想多了。」

  「咦引」

  这怎么可能——年轻人快步朝店内奔去,战战兢兢地仔细打量,但看不出有任何异状,朗声大笑。

  「小弟,你真坏心。它根本就没有手脚嘛。」

  这只是个普通砚台——年轻人指着砚台精说道。

  「下次到这里时,请容我再来光顾,到时再麻烦算我便宜一点。」

  年轻人挥手离去。接下来他似乎欲往西行。

  「感觉这个人还满讨喜的。是因为胖的关系吗?」

  小春目送年轻人离去后,走进店里。喜藏也跟着走进店内.这时,砚台精在没变身的状态下问道:

  「……刚才男子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喜藏本想不发一语地走回作业间,但小春朝他背后一拍,转头对砚台精说道「你变身一下嘛」。砚台精沉默片刻后,应了一句「不要」,喜藏坐在作业间里,眉毛微微一挑。

  「我已不想再开口……要是我一开口,又会开始唠叨个没完。其实我并不想发牢骚,也不想和人吵架。」

  换句话说,砚台精不是不想和喜藏讲话,而是自己不想开口。小春吁了口气,双手盘在脑后,咧嘴而笑,走向店内深处,拿起砚台精,将他立了起来。

  「你往下看的话,就会想开口了。」

  小春说完话,端着吃完早餐后的餐具走向厨房。砚台精虽然有点犹豫,但为了调整目前那极度不稳的姿势,还是依言变身。他伸出手脚,冒出细长的眼睛和嘴巴。探出脚时,有碰触木架的触感,但感觉今天不太一样。对眼前的滑溜触感感觉不太对劲的砚台精,战战兢兢地望向脚下。这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张纸上。纸上所写的内容教他难以置信,于是他绕到前面仔细端详,上头确确实实写着:

  ——非卖品。

  「……」

  砚台精朝那没有特色的笔迹凝望良久。

  「……你们虽然长得像,但个性和字却完全不像。」

  他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喜藏不经意地望向他。

  「上上代店主个性率直,但写的字却扭扭捏捏。他的字龙飞凤舞,就像有生命似的,初次见识时,我大感吃惊。相对的,你嘛……光看字的话,完全看不出你的个性这么扭捏、神经质。你的笔触无比率直,就像照着字帖临摹了好几百遍而练就似的。」

  见砚台精轻声窃笑,喜藏移回视线说道「我的字很无趣,真是抱歉啊」。

  「你明明心里就不觉得抱歉……你就是这样,才会有人说你别扭。」

  「说的人不就是你吗?」

  没错——砚台精苦笑道,走至木架边。他所站的位置,正好能与坐在作业间的喜藏目光交会,他望着喜藏的侧脸悄声问道。

  「你对刚才那名年轻男子说的话,本以为单纯只是就商品的价值而说。但看了这个牌子后,似乎不是这么回事……我可以这样看待此事吗?」

  喜藏蹙起眉头,不悦地说道「你真不识趣」。

  「……是你话太少。」

  「你话太多。」

  一阵沉默后,远处传来一个悠哉的声音说道「这样不是刚刚好吗」。别插嘴——喜藏以严厉的口气喝斥,而人在流理台旁的小春,则是以哼歌代替回答。与现场气氛很不搭调的开朗歌声,响遍长屋。店内弥漫的紧绷感顿时被吹跑,一些不见踪影的妖怪们在一旁窃笑。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下,喜藏叹了口气。

  「……一直这样和你拌嘴,感觉真蠢。」

  他转身面向砚台精,一改原先的态度,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话。

  「你以前好像有不少次都发誓说『我再也不现身,也不讲话』,不过依你的个性来看,这是不可能的事。就算你已经被卖出,见人有难,你还是会现身,唠叨地向人说教。」

  那倒不见得哦——砚台精话说到一半,喜藏打断他的话,接着说道。

  「我不能再让你造成别人的困扰。所以决定在有生之年,要一直将你留在身边。」

  「……你至少也要问一句『可不可以?』吧。」

  砚台精双眼眨了几下后,如此低语道,但喜藏只是冷哼一声,视线猛然回到手上。砚台精就地坐下,盘起双臂,低声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霍然站起身。

  「就像你说的,我不管去哪里,应该都还是会做同样的事吧。这就是我……你留我在这里,就表示你愿意听我唠叨是吗?」

  我可没说哦——喜藏语带不悦地说道,砚台精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道:

  「人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昨日的欢笑,或许今日会转为争吵。而明天可能又会懊悔难过。如同时光会流逝,人心也会变动。如果是人心,借由言语的交流,便能再次活络起来。但生命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一旦失去便无法重拾。而且结局什么时候会到来,完全没半点预兆。有时明明说只能活到明天,却又多活了数十年,也有人以为自己可以活到一年后,结果当天就驾鹤西归。」

  砚台精说的话,与平时无异。但如今喜藏明白他是回顾自己的过往才说出这番话,便无法置若罔闻。

  「……我又没准你对我说教,真是个爱说话的砚台。」

  喜藏不甘就此认输,出言嘲讽,砚台精朝他莞尔一笑。

  「你要是明天寿命终结,我会替你的脸和全身涂满墨汁。」

  干嘛突然这样说——喜藏面露纳闷之色,但砚台精不予理会,继续说道。

  「那女孩苦等你十六年的懊悔,我要涂满你全身。」

  喜藏紧咬着嘴唇,瞪视着砚台精。

  「要是你明天丧命的话,我也来把你涂黑吧。撬开你的眼皮,把你的小眼珠画大一点。这么一来,或许脸看起来会温柔一点。」

  人要是死了,长得温柔或可怕已经不重要喽——小春哼着歌打岔。

  「我的眉毛有点往上挑,我要画垂一些。」

  「我要在肚子上画女人脸,念阿弥陀佛~」

  天井下与小太鼓太郎顺势唱了起来,所以喜藏不再瞪视砚台精,暗啐一声。他就起身,披上短外罩,什么也没拿便往外走。他前脚走,小春后脚进,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抱怨道「他们这家人,还真会给人添麻烦呢」,砚台精对他说「所以你才会被引来这里」。

  「有人替孤单的喜藏担心,所以才把喜欢照顾人的你召唤来到这里。」

  「啥?那是你才对吧?」

  小春那张满是困意的脸侧向一旁,朝回到固定位置上的砚台精笑道。

  喜藏在近午时分来到熊坂,但外头早已经大排长龙。等了约半个小时后走进里头,前来接待的是面露诧异之色的老板娘阿熊。

  「咦?深雪今天请假呢。」

  你应该知道才对吧?阿熊脸上的表情如此写道,喜藏问她「是请半天假吗?」现在还算上午,深雪几乎不曾请过一整天假。阿熊却摇了摇头。

  「那么……她是感冒吗?」

  「不,不是的。她每年的这一天都会请假。」

  喜藏纳闷不解,阿熊则是不可置信地叹了口气。

  「……今天啊,是她爹的忌日。」

  (忌日……)

  喜藏没听深雪提过,也没向她问过。喜藏从没想过要问这个问题,所以口(要深雪自己没主动提,喜藏永远也不会知道。

  「……这样啊,原来喜藏先生您不知道啊。虽说是深雪她爹,但是对您来说,却是位陌生人。」

  听闻这略带讽刺的说法,喜藏一时为之瞠目,但最后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原本存心挑衅的阿熊,见喜藏神情谦逊,大出意料之外,过了一会儿,她向喜藏赔罪道「对您说这种失礼的话,真是抱歉」。

  「您并没有错……我只是觉得深雪很可怜。」

  深雪从十三岁起便在这里工作。自从她母亲过世后住在店里,已经过了三年,阿熊对深雪视如己出,这点喜藏也很清楚。所以当喜藏对她说「对不起」时,阿熊面露惊诧之色,接着露出很无奈的笑容。

  「喜藏先生,您真是位木讷的人。我先生他也很木讷,但他还远不及你。既然连我都看得出来,深雪当然早就知道。所以她才没对您说吧。因为她真的是个好女孩……」

  其实,就算她没那么好,也没关系啊上惯着转为苦笑的阿熊,微微朝眼角拭泪。

  「……你,快来帮忙。」

  一名看起来很顽固的中年男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他是熊坂的老板三郎。喜藏固定到熊坂光顾已经两年半,但这还是第一次看老板开口说话。店内的熟客们也和喜藏一样,一脸惊讶地望着老板,但老板对客人连看也不看一眼,就只是望着阿熊。确实是个很木讷的男人。好!阿熊很有精神地应了一声,转过身去,喜藏向她询问:

  「请问墓地在哪里?」

  面对喜藏的低声询问,老板娘先是耸了耸肩,接着转头回以温柔的笑脸。

  喜藏前往阿熊告知的墓地地址,但没看到深雪。不过那里有座小菩提寺,所以他很快便找到深雪父亲的墓。喜藏朝墓碑上雕刻的法名凝望了半晌。因为深雪父亲的名字旁,刻有一名女子的名字。

  (……是娘吗?)

  诚如老板娘所言,他与深雪的父亲没见过面,说来或许有点无情,不过喜藏对他实在没什么感想。只不过,从以前深雪的描违来看,对方似乎远比他那不中用的父亲还好。若非早死,深雪现在应该是和这位父亲过着幸福的日子吧。

  (至少比现在还要幸福……)

  喜藏才刚这么想,便马上摇头。深雪的父亲已不在人世。就算再怎么缅怀失去的过往,也无济于事。与其怀念过去,不如活在当下,若不放眼未来,便无法活下去——喜藏觉得,如果是祖父的话,可能就会这么想。

  眼前的坟墓实在称不上气派,但整理得相当干净。不仅没半点脏污,而且这一带的残雪也好像只有这里清除过似的,没留下半点雪迹。摆在竹叶上的,是模样难看,但风味绝佳的牡丹饼——这是喜藏小时候爱吃的东西,母亲常亲手为他作。深雪向母亲学了作法,也曾为喜藏作过。

  深雪好像不擅长作菜,但她作的牡丹饼,口味和母亲作的一模一样,胜过任何一家高级的糕饼店,是喜藏最喜爱的口味。以竹子作成的竹筒里,插有喜藏从花店里买来的蜡梅。喜藏还没完全原谅母亲,所以无法向她合掌膜拜,他朝坟墓凝望良久后站起身,深深行了一礼,就此离去。

  喜藏想不出深雪会去哪里,他心想,也许深雪已经回去,于是他再次前往熊坂,但她没在店里。阿松贴心地前往住处查看,但仍旧不见深雪的身影。

  「深雪可能去的地方,大概就只有澡堂和五月家的店了……」

  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了——阿松一脸歉疚之色。看来,深雪和喜藏一样过着单调的生活。

  「深雪她……虽然请一天假,但晚上可能会到店里。」

  她每年都是这样——阿松悄声道。在一旁听他们交谈的常客笑着说「深雪真的很强悍呢」,阿松闻言,突然转为生气的口吻。

  「不是这样的!深雪是很强悍没错……但她也有脆弱的一面。与其在忌日这天,独自沉浸在哀伤里,不如到店里工作,和人说话,这样比较能转换心情……啊,对不起……!」

  阿松发现自己正瞪着客人咆哮,急忙鞠躬道歉。

  「不……是我不对。她总是充满朝气,从没见过她意志消沉的模样,所以我误会了。」

  (我也一直是这么想。)

  那位客人尴尬地道歉,喜藏心中对他说的话深感同意。不管什么时候,深雪绝不在别人面前示弱。之前喜藏封闭内心、天狗大发雷霆、小春陷入苦恼,但就只有深雪仍面带笑容,疗愈众人像刺婿般的心灵。深雪很强悍——这句话确实没错。但就算再强悍,也没人能独自面对一切问题,仍然微笑以对。始终都在逞强的喜藏,这时觉得自己终于比较能明白深雪的心思了。

  (逞强的丫头……)

  等关门时我再来——喜藏说完后,离开熊坂,接着前往澡堂和蔬果店,但深雪都不在那里。他向站在蔬果店店门前的五月询问深雪的去处。

  「你干嘛这样问?你该不会是在暗恋深雪吧?」

  五月紧盯着喜藏瞧,令他大感吃不消。五月知道深雪有个哥哥,但不知道就是喜藏。而且,喜藏告诉她自己是深雪的哥哥,五月却不相信。

  「深雪长得那么可爱耶。你虽然长得不算丑,但表情很可怕。」

  长得一点都不像,很可疑哦——五月还接着这样说。

  (真是拿这个女人没辙。)

  喜藏马上看开,落荒而逃。

  「……对了,就眼睛细长这点来看,你们倒是长得有点像。」

  当五月好不容易可以接受时,喜藏已不见踪影。

  没见到深雪,就这么回到店里,实在无法接受。本想找个地方打发时间,但是比深雪更无处可去的喜藏,唯一可能去的地方,就只有那里了。

  (这种地方可不适合一天去两次啊……)

  喜藏去的地方,是荻野家位于高轮的墓地。虽然与深雪父亲的墓地位于不同处,但一样是墓地。光单程就得走上三个小时,所以当喜藏抵达时,已日渐西山。走惯这条路的喜藏,毫不迟疑地走过宽广的境内,抵达墓地,就此在荻野家的坟墓附近发现一道徘徊的人影。喜藏不禁为之驻足,那道人影回过头来,露出惊讶之色。

  「哥……」

  喜藏万万没想到深雪会出现在这里,比她更为吃惊。喜藏很自然地露出发愣的表情,然而,他不管什么表情都一样可怕。深雪见他的眉宇皱得比平时还要紧,呵呵轻笑。

  「吓了我一大跳。我还以为是哥哥的灵魂跑来了呢。」

  深雪朝喜藏走来,站在他面前,轻碰喜藏的手臂。

  「嗯,真的有身体嘛。」

  「……那还用说。」

  格格娇笑的深雪把手收回,脸上泛着平时开朗的表情。

  「我第一次来这里替爷爷扫墓,一时不知道在哪里。」

  好在哥哥你来了——澡雪呼着雪白的气息,开朗地说道。好在我来了——喜藏如此低语,深雪则是收起笑容,一脸正经。

  「哥,你祖先的坟墓在哪里?」

  深雪就像没听到似的,朝四周张望。喜藏不发一语地往前走,深雪乖乖跟在他身后。来到墓地中央一带,喜藏停下脚步。深雪合掌膜拜后,抬起脸问候道「爷爷,好久不见了」。

  「……你们见过面?」

  「嗯,见过一次。虽然当时我还只是个小婴儿,不记得了……」

  深雪从包袱里取出牡丹饼,如此说道。媳妇因为儿子的缘故而被逐出家门,祖父担心她的生活,在深雪出生时曾前往探访。虽是与自己没血缘关系的孙女,但喜藏的祖父却满是慈爱地将深雪抱在怀中。他以无比温柔的眼神看着深雪,她母亲不禁落下泪来。

  「娘一直对爷爷深感愧疚,所以她改嫁后,见爷爷还是这么担心她,心中满是感激。娘常对我说『你爷爷就像菩萨一样』。」

  「……这样啊。」

  喜藏在十岁那年,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得知深雪的存在,却从未听祖父提过。喜藏也很惦记深雪的事,但始终没能问个清楚。

  (没想到爷爷也抱过孙女。)

  喜藏一时对这位猜不透的祖父感到生气,但他旋即露出苦笑,心想「他就是这种个性」。喜藏虽然常被人说木讷,但祖父比他更木讷。祖父少言寡语,态度冷淡,平时几乎都不说话,但他其实个性温厚,就像母亲一样。尽管祖父紧抿的双唇鲜少有笑容,但喜藏不曾对祖父感到畏怯。因为他知道祖父很疼爱他。喜藏瞄了深雪一眼。就算不发一语地望着深雪,她也一定会回以微笑。面对深雪,就连木讷的祖父恐怕也会不由自主地展露欢颜吧。

  「要是爷爷还活着,就能和他聊聊天了。」

  就算再怎么缅怀失去的过往,也无济于事——几小时前,喜藏才在想这件事,现在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深雪凝望着坟墓。

  「说得也是……不过,还是见到面了。」

  她转头望向喜藏,原本严肃的眼神,改为眼角垂落,露出笑脸。就连迟钝的喜藏也知道,这句话指的并不全然是祖父。周遭光线昏暗,除了他们两人外,墓地里再无其他人影。也许是这里不同于深雪父母的坟墓,没那么老旧,所以不会觉得太阴森,不过黑暗中处在这种场所,绝不会让人觉得舒服。深雪蹲在地上,喜藏一直站在她身后,这时深雪倏然站起身,移向一旁。

  「我们回去吧。」

  深雪如此说道,喜藏向她颔首,迈步向前。向寺里借来灯笼,照着脚下,在夜路中行走时,喜藏向跟在他身后的深雪道:

  「……这么晚了,不该一个人行走。好在你今天刚好遇到我,要不然你就非得自己一个人走夜路不可了。」

  「不会有事的。我早已习惯自己一个人走,而且也没人会袭击我。」

  「……这世上多的是怪人。」

  听喜藏这么说,深雪应了一句「好过分!」鼓起腮帮子,接着噗哧一笑。

  「也对。有时刚好就会遇上怪人。」

  下次我会小心的——深雪低头鞠了一躬。

  接着两人在归途中小聊了几句。深雪虽是女人,但步伐飞快,所以不曾被喜藏远远抛在后头,不过两人也一直没并肩而行。

  抵达熊坂后,店面吊着的灯笼已经熄火,旗帜也早已撤下。但里头还是有微光逸出。坂本夫妇应该是在张罗明天的食材。来到离熊坂隔没几步远的地方,深雪突然冲到喜藏前方,猛然转过身来。

  「今天真的很开心。和哥哥聊这么多话,真是愉快,能这样一起去祖父坟前扫墓,感觉好幸福。」

  见深雪因这么一点小事就感到幸福,喜藏胸口为之一紧。深雪脸上挂着微笑,犹豫了片刻后,向喜藏问道:

  「……改天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娘的坟前上香呢?」

  喜藏沉默不语,但最后还是朝耐心等候回复的深雪点了点头。深雪放下心中的大石,吁了口气,朝喜藏深深行了一礼。

  「谢谢你送我回来。关于娘的事……也很谢谢哥。晚安。」

  深雪低头鞠躬时,本以为喜藏会就此离去,所以头一直没抬起来,但等了良久,始终没听见离去的脚步声。她感到纳闷,抬起头来,发现喜藏仍站在她面前。喜藏的姿势端正,平时光是站着,就显得威仪十足,但此时却双肩垂落,看起来就像不知该如何是好。深雪不禁紧盯着喜藏,但喜藏那原本应该会转向一旁的视线,却始终落在深雪脚下。

  「……你还没到家呢。」

  「咦?」

  深雪不禁望向一旁,这里确实是熊坂的店面,不是深雪住宿的地方。不过只要从店面旁边的小路走十几步便可抵达。

  「离这里还有半小时的路程。」

  「哥,那是你家才对吧?」

  走到荻之屋确实需要这么久。但喜藏却摇头道:

  「你也是。」

  「……」

  深雪没再说话,甚至没任何反应。

  (她是在气我现在才说是吗?还是感到惊讶?)

  胆怯的声音又在喜藏心中响起,但他心想「反正都已说出口了」,就打定主意。

  「那栋房子虽然老旧,但所幸还不算小。我自己一个人住还嫌太大呢。」

  所以我们一起住吧——以此当理由实在不太高明,但喜藏已尽了最大努力。看深雪的神情,不知道她是否在听。在寒风中,两人一直呆立在昏暗的商店街上,除了会感冒外,没别的益处。

  「行李……」

  喜藏简短地说了一句,深雪点了点头,快步朝住处奔去。看她的表情,似乎既不惊讶、也不生气,更不显一丝错愕,甚至没任何感慨。

  (她会整理好行李,回到这里吧?)

  喜藏抱持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候,过了半晌,深雪终于返回,她背着大大的包袱,系带绑在胸前,呼吸略显急促,来到喜藏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步。喜藏就像要抢走深雪的包袱般,伸手替她拿,迈步向前。但身后没传来脚步声。

  喜藏回身而望,发现深雪仍呆立在熊坂前。喜藏往回走,来到深雪面前,眉头紧蹙。深雪的表情没任何变化,但细看后可以发现,她的眼眶和鼻子微微泛红。

  「……我们快回去吧。」

  喜藏如此说完后,握住深雪的手——正确来说,是手腕,快步往前走去。

  「嗯。」

  深雪这才开口应道,任凭喜藏握住她的手腕,快步跟上他的步伐,不让自己落后。不过两人仍是一前一后,没有并肩而行。兄妹俩好不容易一起回家,但两人的步调要一致,还得再等上一段时日。

  带着深雪平安返回的喜藏,通过庭院,从后门走进屋内。换作是平时,喜藏不会一进门就叫唤小春,但此时他却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喂」。因为屋内一片漆黑。

  「喂,你在不在?」

  没有回音。喜藏拿起摆在流理台下的手烛,正准备点灯时……

  「哗!」

  在这声吆喝下,眼前陡然一亮。深雪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当她再次睁眼时,又是一片漆黑,理应握在手中的手烛也不知去向。

  「到底是怎么了?」

  深雪东张西望,接着四周不约而同发出「哇哈哈哈」的嘲讽笑声,隔了一会儿,一个像是手目的声音,正经八百地清咳几声后说道:

  「小姑娘。我们要判断你是否胆量够大,足以住进这间屋子。」

  「我?」

  深雪发出一声惊呼。她伸手摸向理应在她身旁的喜藏,但只摸到空气,什么也没碰着。非但如此,此时甚至感觉不到身旁有人。妖怪们见深雪那略显焦急的模样,暗自窃笑。

  「店主在黑暗中被封住嘴巴,无法动弹,你要是能找出他,就算你赢。要是你认输,则算我们赢。」

  身体和嘴巴都受制于人,看来事情并不单纯。

  「哥,你不要紧吧?」

  深雪朝眼前的黑暗叫喊,但同样没有回应。

  「我们不会加害他的,你放心——至少目前不会。」

  语带威胁的妖怪们,满心期待深雪会因为不安而放声哭泣。

  「只要找出我哥,你们就会放开他对吧?既然这样,那就快点开始吧。」

  人在流理台附近的深雪,话一说完,便开始在黑暗中四处走动,伸手探寻。这时妖怪们先是一惊,但他们满心以为深雪是在逞强。

  待眼睛逐渐习惯黑暗后,深雪决定先到离她最近的流理台和炉灶所在的厨房一带查看。一开始她掀开摆在炉灶上的锅盖,结果窜出一阵云雾状的浓烟。深雪急忙用双手将锅盖盖紧,最后以附近的压石压在上头,这才没事。她往附近的架子和装水的土瓮里窥望,但都没看到喜藏的影子。

  将空荡荡的土间周遭全看过一过后,深雪脱去草屐,走进起居室。她由下而上依序打开衣柜的抽屉时,才一打开底下的抽屉,便猛然冒出某个东西——不是从抽屉里冒出,而是从天花板。垂吊在天花板上的天井下,像钟摆般在深雪面前晃荡。深雪瞪大眼睛,接着却垂成八字眉,一脸担心地说道:

  「老太太,这样很危险呢……你要是掉下来可就糟了。」

  天井下被她吓了一跳,旋即缩回天花板去。太好了——如此低语的深雪,接着拉出从底下算上来第二个抽屉,但传来卡嚏一声,有东西卡住打不开。她连试了几下,还是文风不动,所以改试着拉最上面的抽屉,结果轻轻松松便打开了,但里头没放衣服。房内左右两侧堆叠的棉被空隙里、搅乱的火盆里、塞满包袱的箱笼里,都不见喜藏的踪影。

  来到店内的深雪,往喜藏平时坐的作业间里窥望。这时——

  「呀~」

  一把铁鎚朝她迎面飞来,差点就撞个正着,深雪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钉子和锥子见状大喜,纷纷也都朝深雪飞来。眼看这些道具即将撞上时便转变方向,深雪便看出这只是在吓唬她,她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等了约五分钟之久。

  「……哼,算了!」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深雪睁开眼,刚好拔钉钳和凿子在她面前掉落。深雪走下作业间,再度从前方依序查探。茶勺怪、堂堂水壶、杓文字、铁勖怪纷纷在她面前变身,但深雪全都应付自如,当发梳姬以发梳当飞镖朝她射来时,她俐落地闪过,说了一句「这是要送我的吗?」把发梳插进头上。那是我的宝贝啊———发梳姬放声号啕,深雪急忙双手奉还,店里的妖怪们心想「竟然能把发梳姬弄哭……」心里略感畏怯。

  「哼……我才不认输呢!」

  小太鼓太郎虽然显得斗志昂扬,但是被深雪夹在腋下拍了两下,马上乖乖认输,濑户大将和一反木绵也全都躲了起来。从背后偷偷靠近的手目,因为蹲着的深雪突然站起身,下巴挨了一记头槌。

  「石、石头!这家伙的头比那个恶鬼店主还要硬!」

  「啊,对不起!不过,我的头应该比我哥还要软才对。因为我也觉得很痛啊。」

  深雪转过头来,一脸歉疚地赔不是,但看起来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痛。之后虽然她不断发出「哇」、「呀」的尖叫声,但她的模样还是和平时一样沉稳,令妖怪们心想「这家伙是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

  「等、等一下,这下子该怎么办?」

  「还问我怎么办呢,我完全没想到她这么不为所动,根本就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好。」

  深雪对一阵哗然的妖怪连看也不看一眼,径自返回起居室内,动手拆榻榻米,但喜藏当然没在里头。

  深雪心想「既然没在家里,那就是在外头」,便往大门走去,但不知为何,大门始终打不开。她走下土间,改走向后门,一样打不开。

  (这下子无技可施了……)

  正当深雪如此暗忖时——

  「再开一次看看……这次用点力拉。」

  店内传来某人的低语声。深雪先是一愣,接着马上意会过来,返回起居室,再次用力拉衣柜中央的抽屉。刚才她有所顾忌,没太用力拉,但这次她依照对方的建议,卯足了劲拉。结果在三次使劲拉扯下,猛然一把拉出了抽屉。深雪在反作用力下往后倒,一屁股跌坐地上。

  「好痛……」

  之所以没空揉屁股,是因为那些奇形怪状的妖怪全都不约而同地现身。钟槌、一反木绵、濑户大将、手目、锅怪、杓文字……这些突然出现将深雪团团包围的妖怪们,望着深雪,面露怯色。而深雪则是坐在地上张着嘴,表情倒没有多惊讶。

  「……她胆子比那个阎王商人还大。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啊。」

  妖怪们叹了口气,一同往店面的方向走去。不久,从抽屉里冒出一只大手,深雪见了,这才松了口气,展露笑颜。

  「……找到了。」

  好不容易才从衣柜里爬出的喜藏,请深雪替他取下贴在嘴巴上的符咒后,狠狠瞪视着深雪背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春竟然躺在棉被上。

  「你为什么不救我?」

  「你又没叫我救你。而且要我去妨碍别人玩游戏,我可没那么不识趣。」

  谁要玩这种游戏啊——喜藏如此低吼,重重踩踏着地面,朝店面走去。

  「……哇,恶鬼来了!」

  接下来马上呈现出一片惨叫哀嚎的景象,深雪在衣柜前呆坐了半晌。

  (这种情况每天都会发生吗……)

  光想像便觉得未来堪虑,深雪不禁格格娇笑。

  「偶尔也要假装一下害怕的样子。因为做这种蠢事,是他们生存的意义。」

  深雪朝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颔首。她明白这和刚才引她找出答案的那个声音相同,于是她对砚台精说了声「谢谢」。深雪这才站起身,小春与她四目交接,以躺着的姿势举起单手。

  「欢迎回家,深雪。」

  「说什么欢迎回家,这里又不是你家。」

  耳力过人的喜藏,一面使劲拧扭着一反木绵,一面从店面那里出言挖苦小春,深雪则是一脸正经的表情,伫立不动。小春坐起身,侧着头问道:

  「咦?你怎么了?」

  深雪这才回过神来,先是仔细朝四周环视过一递,然后露出深感幸福的笑脸说道:

  「……我回来了。」

  ⑴明治以前的北海道、千岛、桦太的总称。尤其是指北海道。

  ⑵由笔和墨壶组合而成的携带型文具。外形看起来像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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