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三幕 亲子 血的羁绊

  ❀ ❀ ❀

  「小『萤』……!?」

  『螳螂』错愕地喊出『萤』的名字。

  家臣团『执行部』的副部长『萤』平时总是打扮得整整齐齐,这会儿却变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她顶著蓬乱的短发,脸颊上黏著鲜血与汗水。呼吸也断断续续,嘴唇抖个不停。制服被烧得破破烂烂,暴露出大片肌肤。

  护目镜与助听器都碎了,几乎无法使用。不晓得是不是牺牲拳头使出了必杀技的关系,其中一只手变得血肉模糊凄惨无比,手甲也破损了。汗水湿透全身,流至大腿的鲜血宛如泪滴般洒落地面。

  『萤』脚步踉跄地左右摇晃,恐怕是凭著一股意志力才能站著吧。

  不过只有一双眼阵炯炯有神。

  「怎么了?小『萤』。发生什么事了……!?」

  『螳螂』也不禁动摇起来,连声呼唤著『萤』。

  『萤』是『螳螂』在『大奥』里关系最亲密的朋友。不,是更重要的存在。由于排名接近,年龄也相仿,两人非常要好,同时在『大奥』里互相扶持著活下去。

  『萤』会加入『执行部』也是因为担心『螳螂』。『螳螂』身为刑罚执行人的才能获得认可,于是被强制升等为『执行部』的部长,可是因为不具备实务能力,『萤』看不过去才决定帮忙。

  每次回过神来,『萤』都在身边如影随形地保护著她。觉得寂寞的时候,『螳螂』也总是依赖著『萤』。尽管嘴巴上抱怨连连,『萤』却始终待在『螳螂』的身边,不曾舍弃任性妄为的她。

  『萤』既像姊姊又像母亲,却是年纪比自己小的可爱学妹兼部下。

  她是『螳螂』最好的朋友,任何东西都难以取代她。

  在这个充满血泪的『大奥』之中,彷佛只有『萤』身旁照得到阳光。

  虽然对于爱还不是很瞭解。

  但『螳螂』喜欢『萤』。

  而这样的『萤』如今性命垂危。『螳螂』见识过许多生死关头,所以她明白『萤』的生命正急剧消逝。『萤』身受重伤,如果是常人早就死了。

  『螳螂』想起了『百手姬』。

  她也是只靠著爱撑住逐渐流失生命力的身体,正面反抗著『螳螂』。

  爱。

  爱到底是……?

  『螳螂』心中泛起了难以名状的涟漪。无数情感与想法扩散开来,搅乱了『螳螂』的内心。不过『螳螂』不善于思考。她只是忠于本能地站起身子,试图冲过去搀扶就快要倒下的『萤』——

  这时,『螳螂』突然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间,她下意识地撞倒了双亲。因为他们妨碍到『螳螂』奔向『萤』的身边。她连忙想为自己不像话的举动道歉——

  可是却说不出话来。

  双亲就这么跌坐在地上。

  他们的掌心里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那好像是刀械。不,那是奇怪的虫子,是跟手机差不多大的苍蝇。活生生的苍蝇蠕动著透明的翅膀——湿答答的复眼凝视著这里。苍蝇脸上的嘴伸得又细又长,变成带有刀械光泽的可怕长针。

  双亲单手握著既像苍蝇又像凶器的东西。

  『螳螂』无法理解,顿时露出了茫然若失的表情。

  「那是,什么……?」

  看著理应是父母亲——刚刚才确定是父母亲的男女,『螳螂』天真地发问。

  『螳螂』不认为那是亲子上演感人的重逢后要送给女儿的礼物。那不是这么单纯的东西,况且品味也太低级了。

  同时她察觉到——

  就在不久之前,双亲把这个可怕的凶器对准了『螳螂』毫无防备的后脑勺及背部。要是『萤』没有冲进来提醒她小心的话,那东西恐怕就会轻易地刺进『螳螂』体内吧。毕竟『螳螂』一点戒心也没有。

  双亲温柔地拥抱著抽泣的『螳螂』,同时掌握了她的性命。

  虽然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但『螳螂』的背脊窜起了一阵恶寒。

  灵魂确定了某件事情,不过内心却不愿承认,『螳螂』忍不住发起抖来。

  恐惧感油然而生——她求救似地看著『萤』。

  不知道是不是连走过来的体力都没有了,尽管『萤』前进了几步,最后却还是往前倾倒跪在地上。不过『萤』带著凄惨的表情朝这边伸出了手。

  『螳螂』好想抓住她的指尖,紧握著年少友人那带来安全感的掌心——

  她朝著『萤』迈开步伐,可是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有人揪住了『螳螂』的制服。仔细一看,只见双亲正露出温和的笑容紧抓著『螳螂』的制服下襬。向前扑倒的『螳螂』惊慌失措地回过头去。

  彷佛被大型工业机具夹住一般,身体动弹不得。『螳螂』体重很轻,不善于与人互相拉扯,不过她还是拥有超乎常人的臂力。可是她却无法甩开双亲。

  「喂,放手啦!『螳螂』要去小『萤』身边——」

  『螳螂』总不可能出手殴打双亲,只好闹别扭似地大叫。

  当『螳螂』手忙脚乱地挣扎起来的时候——

  在稍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某人正坐在上座散发恶意。

  『大奥』排名第一的『蝇王』默不作声地观望著情势发展。

  「啧啧啧啧……」

  『大奥』女王粗鲁地连声咂舌,恨恨地咬得菸管嘎吱作响。

  不晓得是不是原本就有这种习惯,她以指尖搓著呈多节状的发梢。

  「就只差一点了——你是童话故事里的正义使者吗?不要在最精采的时刻跑来妨碍我嘛。喏?小『萤』。」

  『蝇王』依然动也不动地坐著,惟独眼神变得凶恶无比。

  「因为老是抓不到你,我还以为你早就耗尽力气暴尸荒野了呢。看来事情是不会那么顺利了——区区无名小卒胆敢耽误我的好事。」

  她拋开先前宽大为怀的态度,毫不掩饰粗野的口气。

  「居然选在最坏的时机闯了进来。不过啊,这么做可不聪明呢。如果你像只狗似地东躲西藏四处逃窜,应该勉强还能苟延残喘喔。」

  「闭嘴,你这毒妇……!」

  『萤』以呕血般的声音怒吼著说。

  「光是听到你的声音——我就觉得反胃!」

  『萤』摇摇晃晃地起身,勇敢地握紧拳头。不过照理说她已经无力继续战斗下去了。如今『萤』只是为著满腔义愤与某种尊贵的情感才挺身而出。

  然后,她以斥责的口吻对仍旧被双亲绊住而动弹不得的『螳螂』说:

  「『螳螂』,那里很危险!快过来我身边!」

  「可、可是小『萤』——」

  『螳螂』感到左右为难,不愿离开方才接触到的双亲与温暖。不过『萤』悲痛地请求著说:

  「相信我……!」

  听了她的声音,『螳螂』的身体不可思议地变轻了,心中的困惑也瞬间消失。只有『萤』不会背叛、不会说谎、不会伤害自己。

  比起血缘与权力结构,『萤』更值得信任。跟『萤』在『大奥』共同度过的时光凝聚成坚定不移的信心。

  喉头一阵紧缩——『螳螂』摇了摇头,往『萤』的身边走去。

  虽然双亲紧抓著『螳螂』不让她逃走,但『螳螂』说了句「对不起」后,便将两人撞倒。即使如此,双亲仍笑容满面地朝这里伸出了手(手里还握著骇人的苍蝇凶器!)。这样的两人反倒令『螳螂』心生畏惧。

  她跑了起来。

  经过短短几步的距离后——『螳螂』来到『萤』的身旁搀扶著她。

  『萤』身上散发出血腥味。

  可是却比双亲要来得——温暖多了。

  「小『萤』、小『萤』……!你还好吧?」

  听到『螳螂』担心的呼唤声,『萤』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我,没事。」

  虽然怎么想都知道她在逞强,但『萤』就是这样一位少女。『萤』反过来扶著『螳螂』站稳脚步,毅然决然地瞪视著前方。明明她连要保持意识清醒都很吃力了。

  「真受不了,怎么可能『没事』嘛。」

  一脸错愕地这么说完后,『蝇王』懒洋洋地站起身子。

  她忍著呵欠,以指尖抚摸鼓得膨膨的衬裙。

  「小『萤』啊,如今我产下的苍蝇与虫卵也都还盘据在你体内,大肆掠食著你的筋肉、骨头,以及所有细胞。任何人都无法忍受这种全身遭受剥夺的痛楚与失落感。但你为何还能保持清醒?为什么你没死呢?」

  「跟佛法的修行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我才不放在眼里呢。」

  「佛法啊。忍受著千辛万苦追寻开悟是吗?真是愚蠢至极。你们只是一群跟不上时代的被虐狂——现代国家不需要宗教,太碍眼了。」

  「随便你怎么说。佛祖大人赐予我力量,让我得以忍受你的能力。既然那是佛祖大人的指引,我也以身为大僧正的女儿为荣。我乃僧兵,就跟武藏坊弁庆一样,不会因为区区疼痛就倒下的。」

  『萤』利用吐纳术这门特殊的呼吸法让身体暂时恢复正常。

  虽然恐怕还是处于濒死状态,但她的声音也变得响亮有力。

  「我识破你的能力了。把苍蝇埋入体内操纵他人的能力确实很可怕,不过苍蝇终究是生物——每种生物都有适合生存的气温。虽然我是为了逃离你才偶然掉入护城河,但苍蝇却因为无法承受水中的低温而降低了活动力。」

  『萤』将鲜血及有如脓汁的奇怪液体连同口水吐了出来,斩钉截铁地说:

  「你的苍蝇在低温下无法活动。所以我一直忍辱负重地潜伏在护城河的水里,避免细胞遭到侵蚀。」

  「呃,你可真行啊——我服了你了。现在又不是在瀑布底下冲水修行的季节。」

  『蝇王』轻蔑地扭曲起嘴角。

  「可惜这是个愚蠢的决定。你总是这样呢,喏?小『萤』。」

  尽管站起了身子,『蝇王』却只是叼著菸管,没有要走过来的迹象。

  「你的推测是对的。我可爱的苍蝇在某种程度上能够自主行动,是一种比『丝妃』的丝线还要便利的洗脑装置,不过却有著低温下无法活动等等的限制。」

  『蝇王』往菸管内点火,从容不迫地吐出袅袅烟雾。

  「可是小『萤』啊,你跟苍蝇同样都是生物吧——护城河的水温可是媲美漂流著浮冰的极寒地带,一直潜伏在这种冰水中不可能安然无恙。想必你已经虚弱到无法动弹了吧?如今你的脸色也是难看得像个死人呢。」

  『大奥』女王吐出毒素,同时睥睨著两人。

  「你大概很努力地想把从我身上获得的情报——传达给即将归来的秀影少爷及『百手姬』等人知道吧,不过你的苦心全都泡汤了。既然都像这样暴露行踪了,你总不可能指望我放你一马吧?」

  「小『萤』……」

  尽管两人自顾自地交谈,『螳螂』还是察觉到了。

  『萤』曾一度与『蝇王』交手,却在战斗中落败而四处逃窜。她暗中等待著起死回生的机会,同时拚命忍耐著全身遭到掠食的残酷攻击。

  可是最后『萤』却跳出来帮助『螳螂』——她的决心都白费了。温柔的『萤』恐怕无法对『螳螂』见死不救吧。

  「对不起,小『萤』。都是『螳螂』害的——」

  「这绝不是『螳螂』的错。」

  『萤』恶狠狠地瞪著『蝇王』,就这样轻抚著『螳螂』的头。

  如同她平时常做的那样。

  「反正我迟早都会被发现。别哭了,『螳螂』。你年纪比我大吧——『螳螂』不是应该要比我更像姊姊吗?」

  『萤』轻轻拭去了『螳螂』不知不觉间再度流出的泪水。

  「你真的——让人放心不下呢。」

  沾满鲜血的指尖摩蹭著『螳螂』的头,彷佛在说「好乖好乖」。

  做了这种稀松平常的习惯动作后,『萤』好像松了口气似地露出微笑。

  「『螳螂』,你要小心。『蝇王』会在他人的身体里产下苍蝇卵,待卵孵化后掠食、侵蚀、支配体内的细胞——藉此把人变成自己的人偶。」

  『萤』的语气肃穆得像是在交代遗言一样。

  「那对男女手里那些状似苍蝇的凶器——恐怕就是用以产卵的工具。他们想把那玩意儿扎进你身体注入苍蝇卵,以便将你置于他们的支配之下。」

  「怎么会——」

  『螳螂』动摇起来。不过从情况看来,『萤』所说的大概是事实吧。

  可是她却不愿相信这个事实,而且肌肤上还残留著双亲的体温——『螳螂』求救似地交互看著『蝇王』及疑似双亲的人。

  「所以,你说他们是父亲大人跟母亲大人,也都是骗人的吗?」

  「不是喔。」

  宛如抖动身躯的尸虫般,『蝇王』摇晃著肩膀笑了。

  「我可没说谎喔。这对男女无疑就是你的双亲——『螳螂』啊,我认为就因为是本尊才具有意义及效果喔。」

  不过她就此收起笑容,瞬间露出有如尸体般的空洞表情。

  「因为小『萤』的关系,这场闹剧也被搞砸了。你要怎么赔我呢?啊啊?」

  ❀ ❀ ❀

  一切都翻转了。

  与双亲的感人重逢,其实只是血腥阴谋的一部分。互相倾诉的话语被泡进了粪池里。曾抱紧自己的温暖像是寒冰似地灼烫著肌肤。感动变成了绝望。幸福彷佛丑恶的讽刺画般朝远方离去——

  不过『螳螂』却抗拒著这个事实。她不愿承认,也无法理解,于是开口发问:

  「『蝇王』,为什么……?」

  深陷彷佛世界在脚下崩毁的感觉中,『螳螂』宛如挨父母亲打的幼童般悲痛地大叫。

  「你犯不著产下什么苍蝇卵,也不必用特殊能力支配人家,『螳螂』自己就会乖乖听话了!就算不控制人家,『螳螂』也会照著『蝇王』的命令去做!明明人家都已经当个好孩子了……!」

  「我只能说——苍蝇就是这种生物。」

  可是『蝇王』却不为所动,彷佛连些许微风都感受不到一样。

  「苍蝇会掠食腐烂的部分。找出最脆弱而柔软的部分钻进去填饱肚子,接著再产下虫卵进行繁殖,我的恶意就是像这样蔓延开来——你的弱点,就是那远不如战斗力的软弱性格,所以我才会瞄准这点攻击,并加以鲸吞蚕食。事情就只是这样子而已。」

  「这算什么回答!人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

  面对大声嚷嚷的『螳螂』,『蝇王』温柔地告诫著说:

  「我用了最有效率的方法来控制你。为此甚至还费心地找出你的双亲喔。」

  「不对,人家不是在说什么效率!为什么你想支配『螳螂』?就好像把人关进虫笼里饲养一样!就算不这么做,『螳螂』也会听『蝇王』、听大人物的话啊!」

  「不要啰哩八嗦的——臭小鬼。」

  『蝇王』的态度突然变得冷淡。

  散发红光的双眸盯上了『螳螂』。

  「我也觉得自己选了个温吞的做法。看来我还太年轻了——谁叫秀影少爷挟亲情作为武器嘛,这大概也算是报复吧。听到他喊出母亲大人,我也心慌意乱了。哎呀,真是失策啊。」

  大概是想起了『螳螂』不知道的事情吧,『蝇王』叹了口气。

  「不过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苍蝇会适应环境不断进化。为了不再为亲情所动摇,我才会预先进行练习——『螳螂』,事情就是这么单纯喔。」

  『螳螂』听不懂『蝇王』在说些什么。

  不过从她的话里可以感受得到距离感——那不是自己可以理解的境界。

  「就连亲情也被我拿来当作武器。只要学会如何活用就不足畏惧了。我不再因此动摇,所以不会输也不会失败。毒药变成了良药。我甚至可以利用核能。藉由武装自己,我克服了扰乱心神的所有事物。」

  苍蝇是贪婪的生物。

  包含尸体与排泄物在内的所有东西,这种杂食性昆虫都能拿来当作养分。

  『蝇王』把人情当作武器,甚至以爱为粮壮大自己。然后在全日本产下了恶意,并加以支配。

  跟『丝妃』不同类型,却一样可怕的——『大奥』女王。

  「现在可没时间继续闲聊下去啰?」

  情绪也切换得很快,几乎已经不像人类了。

  『蝇王』轻松地换回笑脸,重重击响了手掌。

  「你们大概是忘了吧——这下子你们已经走投无路啰。」

  剎那间,『萤』与『螳螂』周围的榻榻米鼓胀起来。某种东西冲破扭曲得凹凸不平的榻榻米扑了过来。那是缠绕著层层皮带的大量手臂。

  『萤』见状,瞬间采取了行动。

  「危险,『螳螂』!」

  『萤』那不顾自己为他人著想的温柔拯救了『螳螂』。被猛力撞开的『螳螂』在榻榻米上不断翻滚,勉强摆脱了追捕自己的无数手臂。

  可是『萤』却被逮住了。大量手臂紧抓著她的脚踝与大腿,力道之大足以令骨头嘎吱作响。

  彷佛恐怖小说里从坟墓中复活的尸体一般,从榻榻米背面及地板底下爬出了许多阴阳怪气的少女。这些古怪的少女虽然身穿『大奥』的制服——可是脸及手臂等等应该露出肌肤的部分却都紧紧地捆著皮带。

  不只是地板底下,相同打扮的少女们也从打开的纸拉门与『萤』击穿的大洞后方蜂拥而入。人数有十几名,或者更多——大厅一下子就挤满了乱哄哄的人群。

  「这、这些家伙是怎么一回事……?」

  『螳螂』瞪大双眼注视著这批惊悚骇人的群众。

  无法掌握情况的她感到惴惴不安,希望有谁能够命令自己。

  可是『螳螂』的顶头上司——『蝇王』却狠狠背叛了她。『蝇王』不仅不相信『螳螂』的一片忠心,彻底践踏了她的心情,还试图以特殊能力操控她。

  『螳螂』顿失依靠、进退维谷,情绪变得极不稳定。

  「这些人可是你们的学姊喔?」

  『蝇王』以彷佛虫子振翅般的声音「呜呼呼」地笑了。

  「在我的特殊能力之下,『大奥』的学生们全都变成了忠心耿耿的人偶。我将她们称做『虫兵』。你们就只有战斗力够强,只要全身被啃食殆尽,连脑袋里都充满了苍蝇卵的话,一定也能成为优秀的『虫兵』喔。」

  开心地这么说完后,『蝇王』突然低头自言自语了起来。

  「除非像这样子培育成顺从的棋子加以控制,否则我根本不敢使唤他人。人类总是三两下就背叛别人。这四百年来我看到都觉得烦了。」

  『蝇王』连著烟雾吁了口充满倦怠感的长气。

  「爱就好比花朵——总有一天必定会枯萎。如果想留住人的话,爱恐怕是必要的吧,不过要持续把人留在身边却需要实质的利益。只有像水一样持续浇灌利益,爱才会常保鲜嫩。否则迟早都会枯萎,最后丑陋地凋零。」

  不然就只能加工做成压花了——『蝇王』冷漠地说。

  「虽然最好能活生生地做成人偶(压花),但就算是尸体(乾燥花)也无所谓喔。尽管有损原来的美丽,只要花的机能维持住就够了。我总是把实际利益摆在前面,三两下就枯竭的人情我才不信呢。」

  『蝇王』弹响指头的同时,被唤作『虫兵』的人偶们轻易地压制了『萤』。她们将『萤』按倒在地上,限制了她所有的行动。

  一连串的动作相当俐落。毕竟她们原本是『大奥』的学生,曾接受过战斗的训练。即便是现在身为『大奥』中排名第三的『萤』也无法反抗她们。

  可是『萤』却心满意足地看著『螳螂』。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螳螂』逃过一劫就够了——她那崇高的表情彷佛这么诉说著。

  『螳螂』心中涌现一股热流。

  那明显有别于疑似双亲的冒牌货所灌输的东西,不仅让人能放心地交出自己,还畅快地烧灼著全身,是一团既温柔又美丽的情感之火。火焰卷起了风暴,在『螳螂』娇小的身躯里呼啸肆虐著。

  『螳螂』回想起和『萤』一路走过的平凡岁月。

  无关痛痒的抱怨,为自己梳理头发的指尖,互相拥抱入眠的体温,这些她都记得一清二楚。『螳螂』尚未受到苍蝇侵略的每一颗细胞,保留了许多与『萤』共度的回忆。

  这一切都化为『螳螂』的力量。

  如果这就是爱的话。

  其实『螳螂』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孤单。

  「小『萤』——」

  『螳螂』伸出手来,寻求著已然被大批『虫兵』埋没而不见人影的『萤』。从她心中涌出的风暴化为气浪。『螳螂』的特殊能力卷起了汹涌澎湃的激流,令一头淡绿色的长发飞扬舞动。

  她那稚嫩的感受性正急遽萌芽当中。

  『蝇王』比喻为花的尊贵情感,在『螳螂』体内窜出头来。

  「不要碰小『萤』……!」

  那还只是如婴儿般单纯的占有欲。

  现在『螳螂』只是蹙起眉头,对于别人抢走了属于自己的温暖感到不快。不过这次的萌芽却是无限情感的根基——早晚会开满遍地的花朵吧。

  『螳螂』的特殊能力卷起漩涡、化为风压,撼摇著『虫兵』。

  还要再更强、更多。因为『萤』给予的许多东西——正在『螳螂』的体内激荡著,而自己却都还没有回报她什么。

  所以『螳螂』大声咆哮。

  「小『萤』是『螳螂』的……!」

  可是话还没说完。

  一股寒气乍然而现,令『螳螂』心中涌出的热流为之冻结。

  ❀ ❀ ❀

  彷佛透过复眼看见后方的昆虫般,『螳螂』出于本能地回过头去。

  就在感受到一种有如冰水注入血管里的恐惧感时——

  「…………!?」

  剎那间,身体自然而然地进入了熟悉的备战状态。

  『螳螂』像是举著大镰刀之类的长柄武器似地,摆出了张开双臂的姿势。

  由于『螳螂』是以呼吸及声音作为媒介发动操控空气的能力,严格来说挪移手臂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不过——大财主们通常都会隔著玻璃墙观赏『大奥』内发生的战斗。

  为了取悦观众们,浅显易懂的表演是必要的。

  在『大奥』里出生长大的少女——『螳螂』不自觉习惯性地做出可谓画蛇添足的行动。她就这样展开双臂翻转身体。

  随著彷佛高举著大镰刀重重挥下般的动作,『螳螂』气势汹汹地射出了真空刀刃。

  目不可视的杀意飞了出去。

  「啊……」

  不过使出必杀的一击后,『螳螂』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虽然她反射性地发动了特殊能力,但自己释放的真空刀刃究竟往哪里飞去呢——一察觉到这点,『螳螂』顿时目瞪口呆。直到刚才为止都还拥抱著自己的人,疑似双亲的人正毫无防备地站在那里。

  『螳螂』面色铁青。

  她用音速之刃砍碎了自己的父母。

  「咦——?」

  不过预期中的残酷结局并未造访。

  镰鼬现象产生的刀刃甚至能像切豆腐似地劈裂盔甲,而『螳螂』也感觉到这些真空刀刃确实命中了双亲。可是双亲却仍旧笑容可掬——从容不迫地站在原地。

  一阵风吹过,双亲的头发与衣服轻柔地摆荡起来。

  就只有这样而已。

  『螳螂』无法理解这幕景象。

  莫非自己下意识地手下留情了?一瞬间控制空气减低了风之刃的威力?就因为不想把双亲砍碎?

  还是说——

  「哎呀哎呀,你这野丫头。」

  疑似母亲的人露出为难的表情,把手贴在脸颊上优雅地叹了口气。

  她的周围有著光辉灿烂的东西。如同金粉般闪耀的粒子虚幻地飘浮在父母亲身边。

  那是什么……?

  虽然『螳螂』定睛凝视,却还是看不出那个发光物的真面目。

  『萤』打破墙壁的时候,照亮大厅的纸灯笼倒了好几座,安全装置也自动把烛火熄灭了,整个室内变得相当昏暗。

  视野极不清晰,所有东西都显得模糊一片。

  这种异常的——宛如恶梦般的状况一直持续著。

  「别大意了,『螳螂』!」

  尽管被『虫兵』们挤得七荤八素,『萤』还是死命地大喊。

  「虽然我不太瞭解你的父亲,但你的母亲曾经是『大奥』内数一数二的强大超能力者吧!?她一定是用了某种特殊能力挡下了你的攻击!」

  『螳螂』也学过这些事情。

  她的母亲在『大奥』里名列前茅,是名强大的超能力者。特殊能力会透过血缘遗传。正因为是这位母亲的女儿,『螳螂』的能力才会备受瞩目,在『大奥』里被扶养长大——实际上她也发挥出超乎期望的性能,被『大奥』高层视为珍宝。

  既然是母女,两人的特殊能力应该属于同一系统才对。

  『螳螂』能操控空气。

  所以母亲应该也拥有同性质的特殊能力——不过那究竟是什么呢?

  「等一下喔。」

  母亲依旧一副温和的态度,就这样手脚俐落地脱起衣服。

  她松开衣带让高级和服垂落地上,暴露出一丝不挂的裸体。在充满杀机的情况下,她那不可思议的行动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看了母亲的肌肤后,『螳螂』感到错愕不已。

  母亲全身刻划著惨痛的伤痕。

  凄惨的旧伤与母亲温柔的风采一点也不相称。

  有像是经过拷问的割伤与撞伤,以及枪伤与肿瘤。背部皮肤遭到重度烫伤而变色坏死。还有接合不正的骨折痕迹。连乳房也是左右大小不同,其中一边不晓得是不是曾切开过,上头带有像是有刺铁丝的锯齿状手术痕。

  母亲曾是『大奥』的学生。

  『螳螂』原本以为十四年前——是比现在还要和平的时代,不过她错了。说不定那是不断上演著斗争,厮杀得比现在还要厉害的地狱。在那样的时代里,在『大奥』中名列前茅的母亲恐怕历经了无数激战才活下来吧。

  写实的伤痕诉说著母亲残酷的大半辈子,令『螳螂』害怕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皮带有如蛇一般沿著母亲的肌肤爬行。那跟『虫兵』们用以紧缚身体的皮带一样,而那位『百手姬』也配戴著相同的东西。

  表面布满细针的皮带缠上了母亲的身体,仅敷衍地遮掩著重点部位,最后在脸上交错成『×』的形状。

  母亲光裸的身体外缠绕著皮带,呈现一副异样的姿态。

  「这家伙是——」

  『萤』见状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就是这家伙吗!?死命地追赶著我——名叫『雹』的家伙!她就是『螳螂』的母亲吗?你这人到底有多低级啊!?『蝇王』!」

  「少啰唆。叫我『大人』,自以为了不起啊?」

  『蝇王』懒洋洋地这么说完,不晓得是不是为了讨主人欢心,『虫兵』们随即毫不留情地猛踹著『萤』。身强体壮的『萤』也不禁扭动身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这是私刑,现在的『萤』无力反抗。

  『螳螂』想立刻飞奔过去把『萤』拯救出来——

  可是她却无法动弹。

  『螳螂』将目光撇离已彻底变了个人,还被唤作『雹』的母亲。

  身为在『大奥』里出生成长的战士,与其说『螳螂』是惊讶于那身怪异的模样,不如说是她的本能察觉到了——只要稍微松懈就会被杀死。

  轻忽不得的杀气与压迫感。

  有如饥饿的肉食性野兽般,『雹』浑身散发一股慑人的气势。

  「啊啊,对了对了——我差点忘了。」

  只有言行举止没有改变,『雹』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就这样合起双手点了点头。

  然后她斜眼看著站在身旁的『螳螂』的父亲——即『雹』的丈夫。

  「亲爱的。」

  「啊啊,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面对温柔颔首的丈夫,『雹』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她举起手刀刺进丈夫的腹部——轻轻松松地挖出个洞贯穿过去。

  ❀ ❀ ❀

  『雹』的纤纤玉手侵入丈夫的腹部,像是玩黏土似地揽和著他的内脏。

  一阵骨头碎裂的怪声响起,鲜血喷溅出来弄脏了『雹』的脸。

  「你在做什么——」

  『螳螂』只是茫然地呆立原地,再也无法理解任何事情了。

  母亲伤害父亲的景象令人不忍卒赌——不过,真正残酷的重头戏现在才开始。父亲的身体开始变形,发出类似机械运转的嘎吱声响。头部倒向后方,肩膀与双脚朝内部摺叠。骨头刺穿皮肤,筋肉悉数被刮除,连同鲜血与脏器黏呼呼地掉落下来囤积在地上。

  剩下的骨骼不断变形,纠结交错著衔接起来,在『雹』的掌心里逐渐形成一个物体。

  『雹』抓住彻底变了个样的父亲,使劲地挥舞身上挂著血肉与衣服的他。

  骨骼以外的其他部分四处飞散,重重地砸落在大厅的榻榻米上。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

  就在『螳螂』默默地站立不动的时候,父亲已经丧失原本的面貌——变成一个由骨头交织而成的凶器。

  然后那东西自动包覆了『雹』的右臂。

  那跟『萤』的手甲很像。由骨骼构成的巨腕——只有这句话能形容那套骇人的装甲。

  毕竟『雹』身材娇小,成人的骨骼包住她的其中一只手都还绰绰有余,多出来的部分甚至垂到了地面。巨大的手臂仅比『雹』的身体略小一点。『雹』的形影变得相当古怪,只有右手显得格外粗大。

  『雹』确认似地活动著丈夫变成的巨腕。

  然后她用一副「让你久等了」的态度重新面向『螳螂』——同样笑容可掬地说:

  「想要把谎圆得漂亮,诀窍是在大量真相中穿插些许虚构的部分。方才『蝇王』大人所说的也是如此。虽然大致上都是真的,其中却包藏著谎言。」

  『雹』面露微笑,用包覆著巨大骨甲的手臂遮挡肌肤。

  「在政治考量下,你那学习异国知识的兰学学者父亲确实捡回了一命,不过结果却大相径庭。什么跟我一同遭到放逐后,两人便在遥远的某个地方过著幸福的日子……结局可不像童话故事那么美好喔。」

  巨腕前端有著肋骨构成的利爪。

  『雹』怪里怪气地磨著爪子,发出令人不快的声音。

  「你父亲被关进了当时就已经存在的『大奥』地下监狱——在那里被迫从事异国研究。」

  『大奥』地下监狱。

  过去暴君『丝妃』打造出来作为监狱使用的研究设施。

  父亲曾在那里遭人随意使唤,榨取著身为兰学学者的知识吗?

  「异国势力用以重现特殊能力的兵器——是叫『才古鎗』吗?在入狱的过程中,你父亲受命重新打造出那个兵器。尽管日本的科学水准屈居劣势,只要得到了这项技术,与异国交涉时便能大幅确保有利的地位。科学技术的进步可是国家的最高课题喔。」

  十四年以前,在长崎出岛等地也跟异国有过少许的交流。

  虽然幕府施行锁国政策,举国都被冻雾所封闭,但外海确实存在著其他国家。他们的存在不仅不容忽视,而且迟早也要与之正面交锋。

  暴君『丝妃』是预见了这点才研究起异国的技术吗?

  或许只是单纯地觉得有趣吧——毕竟『丝妃』就是这种女人。

  『才古鎗』——它能赋予不具特殊能力之人同等的战力。全国各地的大名们习惯生下血统纯正的公主,并将继承特殊能力的她们送进『大奥』里。不过这种兵器却颠覆了这个现代的大前提,彻底扭转了整个权力结构。

  只要顺利重现出这项技术,便能获取无法估量的庞大利益。

  为此——父亲才会被迫在监狱里埋首于研究之中。

  「重现拥有超科学力的异国技术,这对任何天才来说都是不可能的任务——可是啊,你父亲却办到了。」

  『雹』骄傲地把丈夫变成的骨甲凑在自己的脸颊上。

  同时露出一脸幸福的表情。

  「他不惜拿自己的身体当做研究素材进行人体实验——甚至祭出旁门左道的手段,把自己改造成『才古鎗』。」

  『雹』怜爱地把丈夫变成的凶器贴在自己的胸口。

  「一位有才能的兰学学者赌上一切完成的首只国产『才古鎗』——就是这把失落(Lost Number)的『才古鎗』•『成功之父(Custom support)』。因为只是试作品,外观实在不怎么好看,不过威力可是等同于真正的『才古鎗』喔。」

  「你的双亲真的很伟大呢,尽管感到骄傲吧——『螳螂』?」

  『蝇王』鼓掌欢呼,彷佛诉说著这是场值得观赏的好戏一般。

  「你父亲是制造出首只国产『才古鎗』的兰学学者,所以当然也是个稀世天才。不过你的母亲也不是盖的喔。」

  她完全置身事外,重重地坐在上座堆叠著的榻榻米上。

  「『大奥』过去排名第三的『雹虎』——如今已经失去野兽的利牙变成我可爱的仆人,所以我拿掉『虎』这个字,只用『雹』称呼她。她过去可是足以撼动全『大奥』的猛将,人称『地狱的第三名』喔。」

  由于母亲是罪人,几乎所有纪录都被抹消了。

  所以连『螳螂』也不知道这个事实。

  「『雹』犯下了滔天大罪,也就是在政治斗争中落败而被逐出『大奥』,不过她那辉煌的战绩可是未曾失色呢。她击败了实力相当的强劲对手,坚守著排名第三的地位,连那位『丝妃』与『金狮子』都不想跟她对决——」

  『蝇王』长久以来始终袖手旁观著『大奥』四百年来的历史,而这样的她大力称赞著『雹』。

  「一旦与『雹虎』交战,一旦对第三名出手,最后肯定必死无疑,所以她才会被誉为『地狱的第三名』。甚至可以说她是史上最强的战士。不过现在只是我忠心耿耿的棋子——不,是我最强的王牌。」

  『蝇王』扬起下巴命令著说:

  「好了,『雹』——紧紧拥抱你那不听话的女儿吧。毕竟母女俩难得重逢嘛。你就尽情享受到彻底满意为止吧。」

  『蝇王』以涂抹著鲜艳色彩的指尖比向血气尽失的『螳螂』。

  「『螳螂』,你也很开心吧?你有了只能彻底把自己当成人体实验素材的父亲,以及被苍蝇吃到连大脑都不剩的母亲,这下子终于可以尽情撒娇啰。哎,要是你能一直乖乖当个好孩子的话——我就不用说出这种残酷的真相了。」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螳螂』膝盖脱力,几乎就要站不住了。

  她无法接受现实——只是茫然地发著抖,一味地注视著疑似双亲的人。

  温馨的亲子重逢被丑恶的真相玷污而腐败溃烂。希望变成了绝望,美梦改写为恶梦——在在践踏著『螳螂』内心的一切。

  『雹』缓缓地走向眼泛泪光的『螳螂』。

  同时在地板上拖著可怕的巨大骨臂。

  手臂前端冒出来的利爪轻易地划破了榻榻米。虽然乍看之下需要防备的好像只有那些利爪,但假使那是真正的国产『才古鎗』——那么其中应该还蕴含著什么特殊能力才对,总不可能只是纯粹用来切割的凶器。

  彷佛狩猎时的老虎或野豹般,『雹』压低了身体。

  父亲变成的国产『才古鎗』,以及过去被誉为『地狱的第三名』的母亲——『螳螂』同时面对著两名强大的超能力者。

  虽然『螳螂』身经百战,面对任何强敌也从不感到畏惧,却还是震慑于对方的气势而不断后退。

  不单是因为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双亲——『螳螂』切身感受到『雹』散发出压倒性的战力,顿时害怕了起来。

  「吶,『螳螂』。你父亲啊,同时也在研究异国语言喔。」

  『雹』的语气始终没有改变,仍旧以甜美温柔的嗓音呢喃著说:

  「你听过这句话吗?Je t'aime……这是我爱你的意思喔。听起来很美对吧?我最喜欢这句话了。」

  『雹』露出有如花儿盛开般的笑容,彷佛正为心爱的孩子哼唱著摇篮曲。

  「我一直想对你这么说呢——Je t'aime……Je t'aime……我爱你喔,『螳螂』,我们可爱的宝贝♪」

  「呜——」

  『螳螂』涌上一阵强烈的作呕感。

  这种感觉就好像重要的事物被连根拔起扔进粪池里一样。

  『螳螂』挠抓著胸口呕吐起——然后莫名其妙地大吼著。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呜呜抽泣著,朝母亲可悲的残骸击出最大威力的风刃!

  ❀ ❀ ❀

  镰鼬现象造就的刀刃将榻榻米劈裂掀开,猛然地向前飞去。

  接近失控的『螳螂』毫无章法地击出风刃,恣意地劈开榻榻米与墙壁。安全装置还来不及启动,倒落的纸灯笼就已经在各个角落燃起火苗,金碧辉煌的大厅转眼间变成了一幅地狱之景。

  以音速飞行的风刃应该会残酷地剜开、斩断命中的目标才对。

  可是——

  「…………!?」

  『螳螂』惊愕地瞪大眼睛。

  母亲——『雹』突然失去踪影。风刃在刚才『雹』站立处的榻榻米上划出无数裂痕,甚至穿透楼板震撼了整座大阪城。

  「哎呀哎呀。」

  正上方传来『雹』泰然自若的声音。

  『螳螂』连忙抬头望去——只见『雹』正垂吊在天花板上。『雹』其中一只手佩戴著父亲变成的『才古鎗』,而她就是把前端的利爪刺进天花板里悬挂在半空中。

  『雹』大概是瞬间跳起来闪开了风刃吧。

  她的动作极为迅速——连拥有优异动态视力的『螳螂』也无法看清。

  「………!」

  『螳螂』再度释放出目不可视的斩击。

  不过『雹』也几乎在『螳螂』发动能力的同时采取行动。她灵敏地蹬著天花板跳跃,翻转著身子重新降落在地面上。她那多方位的机动性甚至有点类似『螳螂』的战术。『螳螂』从中感受到血缘关系的羁绊,顿时萌生强烈的排斥感。

  碎片从劈开的天花板内哗啦哗啦地掉落下来。

  「喂喂喂,别因为是母女就放水啊,『雹』。」

  目睹这场剎那间的攻防战后,作壁上观的『蝇王』不满地嘀咕著说:

  「你根本不需要躲吧?」

  「真是非常抱歉,『蝇王』大人。我是第一次跟外子共同作战——所以必须稍微试用一下。」

  『雹』稍微压低身体爽朗地回答。

  「嗯嗯,重心果然还是不稳——得再多适应一会儿才行。」

  『雹』露出困扰的表情,举起披戴著装甲而显得沉甸甸的那只手,同时弹响了利爪。

  她的动作毫无危机感——看起来就像在玩一样,让『螳螂』不禁心生鄙夷。这一切感觉只是小孩子朝双亲扑打过去,结果却被逗弄著玩罢了。

  双方果真存在著亲子间的差距吗——

  无力感令『螳螂』几欲灭顶。

  「别退缩,『螳螂』!」

  被『虫兵』踹得惨兮兮的『萤』大声斥责。

  「要相信自己!你很强,不是什么也不会的小婴儿!」

  「喂,你很吵耶。」

  『蝇王』一脸不耐,像个指挥家似地挥动手指。同时『虫兵』们更加残酷地折磨著『萤』,并再度按住她的嘴巴阻止她发言。

  不过听到『萤』热烈的声援,『螳螂』感觉身体变得轻松了一点。

  「小『萤』。」

  尽管本身也面临危机,这位朋友还是为自己加油打气——

  『螳螂』振作精神,并且下定了决心。

  自己的实力足以爬到『大奥』排名第二的地位。虽然不太瞭解什么历代最强或是国产『才古鎗』,但自己应该还不至于完全不是双亲的对手才对。

  『螳螂』反覆品味著一路累积下来的战果,藉此鼓舞自己,然后摆出架式。

  身体重新鼓足了劲。

  就战力来看,自己是处于压倒性的劣势。

  『雹』与她的装备『才古鎗』,两者目前的能力仍旧是未知数。『蝇王』毫发无伤地守在一旁。『虫兵』数量也很多,『萤』又受到压制动弹不得。

  能够战斗的只有惶惶不安,连脚都站不稳的『螳螂』一个人而已。

  虽然眼前的情况毫无希望可言——但要是她现在放弃的话,一切就结束了。

  不过在这同时,『螳螂』那不够成熟的精神面也束缚了她的动作。没有人希望她进行这场战斗。长久以来,遵照上司的命令战斗就是『螳螂』的一切。

  如果是之前的话,『螳螂』绝不可能反抗身为上司的『蝇王』擅自出手。这种行为一定是不正确的,而且有违自己的生存意义。自己应该要乖乖地听从大人物所说的话。

  过去的自己提出忠告,束缚了『螳螂』的灵魂。

  『螳螂』讨厌这样。她只觉得莫名其妙,好想抱著头逃走。至少先把『萤』从『虫兵』们手中抢回来,然后脱离这里到某个地方静下心来思考——

  『螳螂』就这样不乾不脆地注视著『萤』,不过大概是看穿了『螳螂』心中的想法吧,『蝇王』封锁了所有可能的逃脱路径。

  「哎呀,你可别打歪脑筋喔。」

  『蝇王』叮咛著说:

  「虽然外表看起来只是没有个性的无名小卒,但『虫兵』们好歹也是我花费四百年精心挑选出来的精锐——尽管比不上『雹』,却也不是好对付的喔。」

  『蝇王』叼著菸管,悠悠哉哉地吐出烟雾。

  「我想啊,与其让不认识的『虫兵』们引渡你上西天,不如由父母亲自行下手——你可别浪费我的这番苦心喔。」

  彷佛对现况乐在其中一般,『蝇王』露出扭曲的笑容。

  「你好像误会了,其实我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呢。『螳螂』,你是名优秀的战士,所以我想将你纳入旗下。不过起码也会让你父母亲自己动手啦。」

  『大奥』女王叹了口气,宛如一名在看著不受教学生的教师。

  「我很温柔吧?温柔到你都要哭了吧?这些『虫兵』们会用皮带遮住脸,也是出自于我的体贴喔。」

  『蝇王』以挑衅般的语气说出没必要说的话。

  「以尸体为素材的『虫兵』就不用说了,就连能够长久保存的活体『虫兵』也会逐渐腐败。让女孩子露出腐朽溃烂的脸也太可怜了吧?事情就是这样,我很温柔吧?」

  瞥了站在旁边的『雹』一眼后,『蝇王』邋遢地盘腿而坐。

  「就这层意义上,『雹』也是特别的。当她还在『大奥』时——这家伙看穿了我的恶意,只身一人揭竿而起向我挑战。因为这家伙的关系,害我的计画严重延宕。所以我才会让这家伙把脸露出来以示惩罚。」

  只是把过去的劲敌当成棋子还不满足,甚至还要彻底羞辱一番吗?

  「反过来说,这也是为了以儆效尤——只要违抗我就会变成这样。『螳螂』啊,要是不当个好孩子的话,我也会让你变得跟母亲一样喔。跟我作对就是会遭遇残酷的下场,好比分隔两地的亲子像这样被迫互相厮杀。」

  『大奥』女王挺直背脊,把菸管朝向这边迫使『螳螂』屈从。

  「如果不想变成这样的话,那就乖乖地——当个好孩子好吗?『螳螂』。」

  「你。」

  『螳螂』有种肩膀丧失力气的感觉。

  她茫然地注视著『蝇王』,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这绝不是因为她被剥夺了战意——反倒相反。

  经历过于残酷的事情时,人类会感到麻痹。就像持续受虐的孩童再也不会有反应一样,『螳螂』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呆呆地伫立不动。

  母亲过去一定是坚贞不屈地反抗了有如恶意化身的『蝇王』。

  可是却败下阵来沦为宿敌的棋子,甚至还惨遭羞辱。

  『螳螂』不能容许这个事实。虽然什么都不明白,但惟独这点是可以确定的。

  她的胸口深处熊熊燃起了尊贵的情感。

  在平静得不可思议的情绪中,『螳螂』用力地咬紧牙关。

  「虽然『螳螂』——还不是很清楚,但总觉得不能饶恕你。」

  「呜,呼呼?『螳螂』懂这么困难的字眼啊?你有正确理解过这句话吗?」

  『蝇王』轻蔑地低头看著这边。

  「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以你的立场能够判断要不要饶恕吗?啊啊?你这小鬼就跟人偶没什么两样,没有别人的命令连根指头都不敢动。你只要听从像我这种上位者的命令,以处刑人的身分制裁罪人就够了!」

  「才不是以处刑人的身分呢。」

  虽然『螳螂』无法解释清楚,却还是坦率地说出自己想到的事情。

  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受任何人的命令,仅凭著一股冲动大叫出来。

  「你曾经跟母亲大人交战过,还羞辱了父亲大人跟母亲大人——所以『螳螂』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螳螂』重新面对『蝇王』,并瞄准了她——释放出数不尽的风刃。

  「不管别人说了什么都无所谓!总之,我个人绝对饶不了你!!」

  她不想跟母亲交手,不过斩草要除根。只要收拾掉操控著母亲的『蝇王』,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尽管不是很肯定,『螳螂』还是出于本能地行动了。

  『蝇王』有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螳螂』那饱含怒火的斩击并未触及到她。

  『雹』冲过来挡在『螳螂』与『蝇王』之间。她的动作有如滑过冰面般不自然。不,不是『有如』——她真的滑过来了。

  仔细一看,『雹』脚下的地面都结冻了。

  『雹』滑行在冻结成冰的榻榻米上。那跟『百手姬』运用青苔搬运身体的动作很像。冰面的摩擦系数几乎是零,滑行起来比正常跑步还要快。

  在完全没有减速的情况下,『雹』维持著起步时的初速瞬间移动到稍微偏离『蝇王』正面的地方。

  然而那个位置却在『螳螂』风刃经过的轨道上。

  『雹』打算舍身保护『蝇王』吗……?

  「照顺序来嘛,『螳螂』。不要一下子就想打倒头目啦,真受不了。」

  『雹』展开双臂站在碎碎念的『蝇王』前面。

  可是——风刃却没有把『雹』的身体劈成两半。

  『螳螂』意识到了。

  风刃那宛如挥砍大镰刀般的斩击,在即将触及『雹』之前就停下来固定不动了。看不见也摸不著的空气斩击产生凝固——不,是冻结了吗?

  「『雹』是你的母亲,所以能力也属于同一系统,不过还是有点不大一样。」

  『蝇王』不慌不忙地说,丝毫不为所动。

  「你是像玩黏土似地操纵空气制造出自己的分身,或是利用风刃撕裂敌人——可是『雹』不同,她只能固定空气。不,是固定空间吧。整个空间全被固定住,甚至连分子运动都停止了,在『雹』的周围一切都会冻结。」

  如果这段说明属实的话,怪不得『雹』会被誉为最强战士。

  这种固定空间的特殊能力恐怕在『螳螂』操控空气的能力之上。一般认为只有那位非凡的大人物『金狮子』的特殊能力,才能干涉比空气更高层级的空间——

  虽然能力仅强化为固定一途,但『雹』也曾是抵达那种强度的超能力者。如果『螳螂』潜心修行的话,或许迟早也会达到同样的程度——

  不过现阶段,母亲——『雹』却是高于『螳螂』的存在,双方的层级明显不同。

  「『雹』能够停止包含火焰与电击在内的所有攻击,谁也伤害不了她。趁著对手被无力感彻底击垮,只能束手无策地呆呆站著的时候,『雹』便会从容不迫地展开狩猎。『地狱的第三名』——冰冻狩猎者就是指『雹』这个女人。」

  如果这是事实,那么布满『雹』全身的伤痕又是什么呢?

  虽然有点难以理解,但『螳螂』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了。

  「承蒙您的赞美,小的备感光荣之至,『蝇王』大人。」

  『雹』露出害羞的微笑,极其自然地举起了佩戴著『成功之父』的那只手。

  前端冒出的利爪有如子弹般射了出去。

  『螳螂』连忙闪躲这突如其来的射击。她一个侧翻,在榻榻米上跳起来往旁边移动——然后摆出了架式。有事以后再想,现在还在战斗当中。

  不过『雹』射出利爪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攻击。

  榻榻米沿著利爪经过的轨道冻结成冰。

  『螳螂』察觉到了。『雹』事先用利爪把肌肤割破流血。蕴含超能力的血液滴落下来才冻结了榻榻米。

  这下她明白『雹』全身刻划的伤痕意味著什么了。那是自残的痕迹。特殊能力往往寄宿在血肉之中。那位『金狮子』也是利用了自己的骨头做成铁球——

  『螳螂』原本以为十四年以前,母亲还在『大奥』里的年代比现在要和平多了,没想到她错了。

  那是充满杀戮的地狱,只有以自己的血肉作为武器才能幸存下来。无论『丝妃』、『金狮子』,还是『雹』,在那个时代都以命搏斗……

  对于当时人人畏惧的『雹』而言,把自己弄伤并活用滴落的鲜血,是极其自然的事情。

  『雹』在结冰的榻榻米上滑行起来。

  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雹』持续惊人的加速,从摩擦系数几乎为零的冰上滑了过来。她压低身体缩减体表面积,理所当然似地提防著『螳螂』的迎击。

  不过『百手姬』也用过这种战术。

  为了将自身能力发挥到最大限度,个性认真的『百手姬』想出了合理的战术。虽然行为举止看起来稀奇古怪,但却都不脱常理。

  这种透过冰冷的算式推导出最佳动作的战术,『螳螂』已经在跟『百手姬』交手的过程中体验过——也学习过了。

  所以『螳螂』并不害怕。

  『螳螂』同样也浑身浴血地在地狱里活了下来。

  好比昆虫即便不经大脑,也能透过身体各关节的副中枢神经反射性地行动,剎那间,刻划在『螳螂』所有细胞里的战斗经验选出了最佳动作。

  就跟『百手姬』的青苔一样,描绘在榻榻米上的冰痕告知她『雹』的行动。既然冰面的摩擦力几乎为零,自然也无法猛踩地面紧急煞车。如同冰的轨迹所示,『雹』只能一直前进,想停也停不下来。

  沿著冰面上『雹』可能经过的轨迹,『螳螂』连续射出了风刃。

  『雹』应该会无法闪避地自行迎向死亡——然后身体被切成一片片的才对。

  「我还以为你早就明白自己的能力不管用了呢。」

  『雹』若无其事地朝这边前进。

  「你这孩子记性真差,一点都不像你那曾是伟大学者的父亲所生的。」

  你说是不是啊?亲爱的——『雹』彷佛这么诉说似地,对装备在右臂上的『成功之父』低语。

  于是『雹』手臂披戴著的『成功之父』瞬间变形。她的手掌握成大大的拳头后,装甲凝聚起来化为厚重坚实的槌子。

  那是由骨头构成的铁拳。

  「一定要尝到苦头才记得住吗?」

  『雹』面有难色地这么说。试图撕裂『雹』的风刃在她眼前戛然而止,然后冰冻固定下来。紧接著,『雹』用坚硬的铁拳将它打碎。

  冻结的空气四处飞落,闪闪发光地散布在半空中。

  那很像气温达冰点以下的极寒地带可以看到的现象——即所谓的大气结冰现象。刚才『螳螂』施放的斩击失效时,笼罩在母亲周围的发光物其实就是这个。

  等到回过神来,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冻结粉碎的空气漫天飞舞,形成白色的浓雾掩藏了『雹』的身影。光是挡下攻击还不够,这些碎片甚至掀起烟幕遮蔽了视线。

  不仅冷静、有效率,还很俐落。

  在纯白的浓雾中悄悄发动袭击,就好像在暴风雪中进行狩猎的雪豹一样——这就是过去『大奥』排名第三•『雹』的战斗风格……!

  除此之外,不知不觉间,榻榻米上描绘出复杂离奇的冰痕。防范著『螳螂』斩击的同时,『雹』挥洒自己的血液与汗水,有如拿笔随意涂鸦般在自己的移动范围内画出冰的轨迹。

  以『螳螂』为中心,『雹』滑行在呈网格状的冰面上。

  『螳螂』慌张地接连射出目不可视的斩击,不过每次风刃都被冻结击碎而化为浓雾。视野变得模糊不清,连想要瞄准目标都办不到。冻结的空气似乎被『雹』据为己有,『螳螂』的特殊能力无从干涉——根本不听她的使唤。

  原本自己拿来当作武器的空气逐渐为『雹』所剥夺掌控。

  『螳螂』明白了。由于固定空间的特殊能力层级高于操控空气的能力,对于自己来说,拥有这种力量的『雹』是最棘手的对手。如今『螳螂』屈居下风,所有招式都被封锁住了,完全无法行使能力。

  可是『螳螂』一直以来都仰赖著特殊能力,对于武艺方面并未多加钻研,所以也已经无计可施了。她一味地持续发射风刃,却屡屡遭到阻挡并转化为烟幕,就这样陷入了穷途末路的困境。

  连操纵空气制造出分身逃走这种惯用手段都无法使用。空气彻底被固定在四周,完全不受『螳螂』的干涉。

  这个战斗领域已经归『雹』所有了。

  「母亲大人……!」

  『螳螂』心生恐惧大叫起来。在彻底笼罩著浓雾的大厅里,她像个迷路的孩子似地伸手寻找著母亲。到处都不见母亲的身影,找也找不到——摸也摸不著。

  好可怕。

  「在这里喔,宝贝。」

  背后响起了温柔的声音。

  「不要哭——没事的,别怕喔。」

  父亲变化而成的骇人骸骨揪住了『螳螂』的头部。重新生出利爪的巨大手掌将『螳螂』小小的头包覆固定起来。

  抓著倒抽起一口气的『螳螂』同时,『成功之父』改变了样貌。有如手甲般包覆著『雹』右臂的『才古鎗』伸出好几条像是脊椎的器官,并缠上『螳螂』的头与手臂束缚住她。

  配合主人的需求变出最适合的形状——

  这就是首只国产『才古鎗』——『成功之父』的机能吗?

  「Je t'aime……我爱你喔,『螳螂』。所以爸爸妈妈起码会让你死得轻松点的。」

  变形成大剑的『成功之父』就这样固定著『螳螂』——

  由正上方挥落而下,把『螳螂』娇小的身躯从头顶到胯下一刀砍成两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