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逆雨向前,粗茶一服! 第一章 少主出奔之段

  那天有隅田川的烟火施放,所以应该是七月的尾声吧。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游马一直对那天把驾照弄丢的事感到后悔不已。而且很不巧,东西就掉在家里。

  早上真不该在要出门前,边走边翻找确认包包里的东西的。他临时想起要把那张珍品CD还给朋友,就直接把手塞进背包里,一边找一边冲下楼梯,朝玄关跑去。大概就是掉在那途中的某处吧,他却完全没注意到。而东西是被弥一捡到的。

  弥一的身子骨还挺硬朗有活力,不过毕竟岁数比游马的祖父还高,所以视力已相当衰退。他从怀里拿出老花眼镜,走到外廊较明亮之处,把手上那东西一下拿远,一下拿近,这才好不容易看清持有者的大名,「噢呵!」地喊了一声。

  「游马少爷不知何时竟也去考到驾照了。看来我的年纪真的老罗。」

  说完就这么把东西收进怀里,然后马上把它忘记了。这间与古老寺院比邻的房舍,从大门到前院就有三处位于建物间的庭园,而建物旁的空地四周种有大量的茶花和树木或花草,替所有植物们浇水的工作目前是由弥一负责,这是个相当需要体力的任务。而且那天明明是酷暑之日,那些痴狂的门人弟子们却还是会来参加这个并不算盛大的茶会,所以也没办法那么悠哉。

  等到他想起,已经是茶会结束后的事了。他整理完水屋(注4)后,才把手伸进怀里便摸到那个证件夹。

  「啊,我想起来了。」

  公子坐在已无宾客的茶室上位,身上穿着鸟之子色(注5)的小千谷缩(注6)夏季和服,配上茄紫色的腰带。她清丽的背影,令弥一才刚讲到一半的话语停顿下来。

  公子正犹豫着不知该把插在古铜鹤颈花瓶里的木槿收拾清理掉,还是该让它维持原样。

  「什么事呀?」

  她回头望向弥一。弥一将早上捡到后就一直忘到刚才的驾照递给公子。不是自己的,也不是丈夫的,这是儿子的驾照。这项物品的存在,公子竟浑然不知。

  看起来这张驾照是去年十一月核发的。游马在十月就已经年满十八岁,所以应该是在生日前后就自立自强地跑到驾训班上课了吧?费用是哪来的呢?不,不对,该在意的不是这类的事。问题在于,那是游马要面临大学入学考试的时期,应该没有到驾训班上课的余裕才对。他那时不是在参加补习班的「考前冲刺班」吗?虽说成效不彰,竟然一间大学也没考上。

  还有,夹在这张驾照下头的高速公路使用费收据又是怎么回事?今年二月十日?公子就这样把花放着没动,站起身走回夫妻俩的卧房,啪啦啪啦地翻看桌历。儿子要考试的日期都用红笔画了一个圈圈,二月十日当天也画上了一个红圈。那天应该要去京都大学参加入学考试的儿子,为什么会经过横滨高速公路的收费站呢?当她的手按住太阳穴,陷入思考时,为了出门去隅田川而换装完毕的丈夫秀马,从书房探头进来问了一句:「怎么啦?」

  「你这个大蠢蛋——!」

  音量大到令整座古老房舍皆为之摇晃。身为一家之主的秀马,虽然体魄并不算特别强健,但不愧自幼便接受武术锻链,方才怒吼时的身躯看起来就像涨大了两成。他气得满脸通红,不巧这阵子又血压偏高,怒吼之后或许是有些缺氧吧,竟头晕目眩了起来,结果落得要让年届七十、早已退休的风马搀扶的下场。

  「哎呀,你冷静点。」

  「冷静有什么用!这个浑小子是在搞什么?佯装为了考试认真读书,结果却跑去驾训班!假装去参加入学考试,没想到竟、竟、竟然是去听演唱会!把人当白痴耍也该有个限度!五所大学都没考上,你知道这让父母在世人面前有多抬不起头来吗?就算如此,因为你妈妈说你应该会是最沮丧难过的,所以家里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免提起这件事,你都没发现吗?竟然辜负大家的期望!」

  自己皱着眉头、盯着月历看的当儿,正好被丈夫看到了,所以公子霎时间根本无法想出借口搪塞,更何况还是在连自己都无法理解事件全貌的状况之下。如此这般地解说给秀马听个明白后,他突地暴怒开来,立刻要遣人去把游马给叫来,什么茶会后的余兴活动早已被他抛在脑后。虽说有行动电话所以不怕联络不到人,但公子仍以今晚在隅田川河畔有不少人正在等待秀马出席为由,劝秀马还是赶快出门为宜。最好能等明天冷静下来后,再向他本人间清楚是怎么回事。

  但是,正当秀马朝玄关走去,准备出门时,说巧不巧,正好碰到早上刘海发色还是黑色、现在却染成蓝色的游马回来。

  「那个头发是怎么回事!」

  对游马来说,就算要他整头染成蓝色也无所谓,不过还是要考虑到双亲的适应度,所以点到为止地只染了一部分,希望让形象的转变没那么夸张显眼,偏偏时机却如此不巧。鞋子都还没完全脱掉呢,胸口就被人一把抓住,硬是被拖拉进客厅里,让游马惊讶得目瞪口呆。

  「弥一!有你跟在他身边,为什么还会搞成这副德性?以前不是交代过游马就麻烦你照顾吗!」

  「这、这都是我不好!真对不住!」

  弥一把头磕到了榻榻米上。

  「栞菜!你也是!弥一已经上了年纪,所以今年一月时不是有叫你要像照顾行马一样,帮忙多留意游马吗?我明明有讲过,你怎么都没听进去!」

  「是!对不起!」

  栞菜往后倒退了四、五步之后,才在走廊上看不到身影的地方跪倒下来。

  「这个家里除了女人、小孩和老人之外,竟然就没别的人了。要是家里能有个更可靠的男人在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令人汗颜的事了。真是的,没一个上得了台面……」

  秀马抓抓脑袋。搭船游河看烟火的事,这时他已经完全忘记。

  「不不不,弥一和栞菜各有各的考量……」

  风马开口袒护遭到狠骂的弟子们。

  「爸,请您不要说话。真要说起来的话,觉得身为儿子的我太过认真又不懂圆融,希望孙子能够多点游玩的心,所以给他取名叫『游马』的人,不知是谁呢?就是您啊!结果这家伙变成这种无可救药的脱缰野马,还不就是因为您!我本来是不赞成,我本来就是不赞成的……」

  「老公!」

  公子抓住震怒到话都快说不下去的丈夫手臂。

  「这不是谁的错。若真要归咎责任的话,也是身为双亲的我们有错!」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当事者游马在内,都深深地点头同意这番话。不过他们当然没有真的做出颔首的动作,只敢在心中这么想。

  站得像尊大怒神似的秀马,环视全场所有人后,「嗯」地点了一下头,便在壁龛前双臂交握,正座了下来。游马这边则像在等待暴风雨经过般地低头站着,看不出他究竟在反省,还是在惊恐害怕,只见他的大脚趾看似烦躁地扭来动去。这家伙真像蒟蒻,秀马心里这么想着。

  身为父亲的秀马一开始曾建议游马报考京都的大学,就是希望他身为茶道流派的继承人,最好能在年轻时好好体会真正的京都文化。友卫家以「坂东巴流」为名,传授武家之余兴技艺的弓道、剑道及茶道,原本三种技艺皆以相同的精神来教习,现在则以茶道为流派的重心。就算钻研得再精深,现实社会里也没有地方可施展弓术,更没有地方容许刀剑挥舞,但茶道不管在任何时间或空间,都不成问题。若想在现今时代将友卫家的精神继续传承下去的话,也只能靠茶道一途了。

  话说回来,所谓的茶之传统,再怎么说也是来自京都一带,关西地区也有许多事物该去见识见识。就算是武家茶道,在钻研茶道的路途上,也有江户风格无法完全适用的场合。秀马自己经历过这种辛苦,才会为游马着想,认为他若能亲自去感觉体验,应该会比用道理去教训他来得更易融会贯通吧。他并没有要游马拼命去学习「京都茶道」,若真的这么做,反倒令秀马困扰。但是,教科书不管在东京还是京都毕竟也没啥两样,若在大学求学的四年里居住、生活在京都,试着呼吸京都的「空气」,对一个家业的继承者来说,绝对不会毫无助益。

  「没想到叫你去呼吸空气都这么困难。若你是拼了全力却还没考上,那倒还有话讲,但你竟然是为了玩乐而把考试丢一边,这太让人心寒了。好,我知道了,现在我就以父亲的身分,也以掌门人之权来决定怎么处置你。若真的那么不想去的话,大学不去念也无所谓。重考班也不用去了,给我到寺院去吧,请他们从头到脚好好地整治整治。到哪去好呢?对了,就到比叡山的天镜院好了。虽然不是禅宗的寺院,不过听说那儿的柴门老师父以严格闻名,常有门下徒弟捱不住训练而跑掉,导致人手不足。就算这家伙是根废材,应该也比没人可用来得好吧。栞菜,去给我准备笔墨纸砚,我要写信。在这之前,要斋戒净身。弥一,到庭院去备好冷水浴要用的东西。」

  原本还涨得通红的脸孔,血色竟已退去,反倒显得苍白,家中所有人都知道,这时候的秀马比怒吼时还要更加危险。在众人又惧又怕的注视下,友卫家的掌门人秀马倏地站起身,走出起居间。

  弥一和栞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公子试着要安抚丈夫,一边喃喃念着,一边追在他的后面。

  「为什么不道歉呢?真是笨耶。」

  弟弟行马这么说。他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学生。

  「哪有机会给我道歉啊。」

  「也是啦,但……」

  行马求援般地看着祖父。祖父看来似乎已错失离开现场之良机。

  「欸,你胆子也真是够大的呐。这次连爷爷也没办法帮你说话了,可别怨我啊。夏天是还好,但冬天的比叡山很难熬吧,你可要多注意身子。这么看来,今晚咱们家应该没有晚饭可吃了吧,老头子我肚子可是饿坏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消失在通往厨房的路上。该不会是因为附近那位跟他感情很好的老太太前几天过世了,才会导致爷爷有点痴呆恍神吧?行马心中这么怀疑着。

  「唉……」

  游马一屁股坐下后,又在起居室的中央摊成个大字形。

  「真受不了!」

  行马在他身旁轻轻坐下,问他:「这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啊。」

  「那你要去寺院吗?」

  「我才不去咧。」

  「要是什么都不做的话,就会被送去寺院了啊。从以前我就在想,哥哥你该不会是个笨蛋吧?」

  「搞不好是喔。五间大学都落榜了嘛。」

  他满不在乎地回答,接着翻了个身。

  「可是,这里头有四间学校的考试你都没去吧?那就是只有一间学校落榜啊。」

  「是是是,你头脑最清楚了。」

  正是如此。长辈建议游马去报考京都的大学,虽说心态上多少有点抗拒,但还是向四所学校提出了考试申请。但与升学辅导老师讨论之后,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决定报考一间东京都内的学校为宜,他觉得这样应该就不至于引起无谓的风波,只要去参加东京都内的大学考试就好了。这么一来,双亲就算为他的将来订立了再怎么伟大的计划,恐怕也只能让他到已考取的大学就学。

  可是,大概是太小看入学考试的报应吧,为了安全起见而报考的东京都内大学也没有寄录取通知给他,一切都只能等明年再卷土重来。

  友卫家承传着「武家茶道坂东巴流」,现在的掌门人「友卫秀马」为第十代传人。

  若向上溯源,甚至是可追溯到村上源氏(注7)的尊贵家世。在日本中世的鎌仓·室町时代,是统治播磨地区之一族的分家,可能是因为分家的祖先擅长弓术,所以将弓术道具中的革制护臂「辆」之象征图形「巴印」(注8)作为家纹,因为又被称作「辆绘大人」或「友卫大人」。

  京都还有另一个被称作「巴家」的茶家,同样也是友卫家的分支。

  室町时代,友卫家的一位祖先从小便遁入佛门,在京都的寺院中向村田珠光(注9)学习茶道。当时在茶道方面还没有认可或证书之类的制度,不过他离寺时,向珠光求得「朱」一字,此后便自称「朱善」。似乎也是在这个时期才冠上姓氏的「巴」字。这位巴朱善就是今日在京都广为人知的「宗家巴流」之始祖。

  朱善身为僧侣,所以并没有亲生儿子,之后的世世代代都是以收养养子的方式将巴流茶道传承下来。现今在当年屋舍原址的广大腹地内,还有个规模虽小但样式完整的寺院大门,简略地表达出这儿是间寺院。而掌门人即为寺院住持。不过大部分都只是形式象徽,约到了江户末期时,掌门人便可名正言顺拥有妻室,现在也变成由亲生儿子来继承掌门人地位了。

  从流派始祖朱善还在世的时候开始,「友卫家」及「巴家」在茶道上便维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因为无论与幕府间的关系是深是浅,各家都须要一个如茶会主人般的角色存在。

  江户中期的友卫家有位文武兼备、名唤仙之介的青年。可惜时代已非战国之世,几乎已找不着能让他发挥长才的地方。再加上他不是长子,便将闲暇的时间全部用在钻研武术和治茶之道上。不久他便离家到京都去,受到巴流第八代掌门人的赏识与疼爱,本欲将他收为养子,希望让他继承掌门地位,但他不愿接受掌门的要求,反而希望能得到许可,让他到江户去。

  至于理由为何,则有各种说法。有人说他身为精通武艺之人,当然不甘投于僧门之下。也有人说他已修得茶道之极意,接下来想让剑术与弓术达到巅峰,于是便展开武人修行之旅。还有人说他是想到江户去寻找仕官的管道,但从他留下来的日记「马耳东风」来解读的话,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他只是听到播州赤穗浪士的传闻(注10),认为江户或许还会发生什么大事,可以的话他也想在里头参上一脚,不然至少还能亲眼见识一下事件始末,所以才急着要到江户去。简而言之,他就是个好事份子而已。这本日记说不定就是因为写有这样的内容,所以才严格禁止外界阅览,自家人当中也只有极少数的特定人士方可一读。

  在那个时候,巴流第八代掌门人看着获得许可而兴奋地往江户冲去的仙之介,决定先将之前赋予他的「朱」字取消,改给他一个「马」字。甚至之后还派专门建造茶室的木匠及园艺师傅到江户去,在某间有过交情的寺院附近建造茶室,作为祝贺的礼物。茶室的扁额上写有「行空轩」的字样,应该是想表达自己欲祝福对方能够如「天马行空」般无拘无束、自由奔放的心情吧。

  这就是「坂东巴流」的起源,身为掌门一族的友卫家,从此之后便习惯在儿子的名字里加上一个「马」字。从初代的「仙马」开始,接着是「天马」、「洋马」、「笃马」……第九代为「风马」,第十代是「秀马」,他的儿子们则唤作「游马」和「行马」。因此游马戏称这个家为「马小屋」。

  「啊,你们还在这儿。」

  纸糊拉门被拉了开来,端着圆形竹编托盘的栞菜现身。托盘上盛装有急忙做好的饭团和麦茶。才刚把托盘放到榻榻米上,游马便把手伸了过去。

  「怎能这样躺着就抓呢?快起来。」

  游马懒洋洋地坐起身来。栞菜叹了一口气。

  「掌门人是认真的,他正以惊人的气力在磨着墨呢。眼前应该没办法了,但明天请早点起床,好好地去跟他道歉吧。被嘱咐要去寄那封信的正是栞菜。掌门人一有吩咐,栞菜一定要照做的,所以若不在这之前道歉挽回的话,那封信就会寄到寺院去了。」

  她正经八百地提醒告诫,游马却只顾着吃东西。

  「游马少爷,您有在听我说话吗?跟寺院提出这样的请求后,可是没办法说要反悔取消的唷。」

  游马敷衍了事地回应「好啦好啦」。栞菜「碰」地一掌拍在榻榻米上。

  「最近栞菜看着游马少爷,也觉得又烦躁又恼火。身为武家之人,就不能再俐落凛然一点吗?基本上,因恶作剧而被训斥、或因失败而被责骂的话,都还能帮忙求情讨饶,但说谎、欺骗、在背地里偷鸡摸狗,这种事栞菜也是最讨厌的。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太卑劣了。栞菜觉得好可耻。」

  「就跟你说我知道了嘛……」

  游马嫌烦似地说着,挥手做出甩开的动作。

  「要是用这种态度的话,那这个就由栞菜保管好了。」

  朝栞菜一看,她竟拿着驾照。看来是在方才的骚动中,被怒不可遏的秀马丢了出去,才会滚到走廊那儿去的。没办法了,游马将吃到一半的东西放下,将手指舔干净后,双手掌心朝上地举到额头前面去。

  「对不起。请把它还给我吧。」

  栞菜「啪」地把驾照甩打在伸出来的手掌心,接着站起身来。在离开房间时回头再次叮咛道:「记得要在晨间练习之前去道歉。」

  纸糊拉门关上后,下方还挟到她的袴裙一角,门的另一边「咻」地将之拉走而消失。栞菜从早到晚都穿着袴裙。虽说今天穿的袴裙特别美丽好看,但平时却是穿着跟武道袴没什么两样的袴裙。都已经快要三十岁了,却还是对恋爱或结婚完全没兴趣的样子。

  听说在游马还没出生前的某一天,有个小女孩跑到友卫家门口,高声地呼叫起来。隔壁的和尚看到这个小女孩,正想问她有什么事时,她本人却只顾着喊「拜托你、拜托你」,苦求对方代为引见。虽然看起来是想拜访她的祖父弥一,但实在不知为何会变成「拜托你」。一个娇小的女孩子,用力叉开双脚站着不动,两颊通红……和尚到现在看到栞菜,仍会回想起她当时的模样,因而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栞菜就这样成为入门弟子。在她之前,「坂东巴流」是没有女性门生的。女性止步的规定毕竟已不合乎时代潮流,所以当时的掌门人风马正与妻子一同研究女性的茶道作法。虽然年纪尚轻,但她仍是同门子弟中的第一位女性。不过,栞菜自己对女流茶道并没有兴趣,她曾哭着表示自己一心只希望能学到和大家一样的东西。一直到现在,她虽然会帮忙公子教导女弟子们学习女流茶道,但自己却绝对不那么做。她的言行举止远比游马或行马还要来得有男子气概。

  「哥哥,栞菜是真的生气了。」

  「我看了也知道啊。」

  虽然看起来像随便应付了事,但游马内心其实相当害怕。要是让她说出「现在马上到道场来!」这类的话,势必会吃上很大一顿苦头。栞菜可是个武术高手,而且绝不会放水。坂东巴流的剑道完全以实战为本位,原本就不是名门流派的正统剑术指导,所以较偏重如何取胜,而非注重修身。尤其在由前任掌门人风马指导的时期,坂东巴流的剑道还曾经野蛮粗暴到被人揶揄是干架道。而她就是风马的直属弟子。

  「果然还是去道歉比较好吧?」

  行马一边盯着剩下的最后一个饭团,一边说着。游马也拱着背脊,盯着那个饭团看。

  「道歉又能如何?」

  「就可以不用去寺院了。」

  「那倒是有可能啦……但是……」

  他稍稍伸直了背,将双手交叉在胸前。行马觉得他是在模仿老爸的动作。

  「就算可以不必被送去寺院,想必还是得去京都的大学吧。那,毕业之后为了要继承家业,从早上开始就要练弓术练剑道练茶道,丝毫不能分心,要一个劲儿做训练修行。要是不那么说的话,这个场面不就更加难以收拾了吗?『很抱歉我说了谎,以后不敢了』,若这么说便能把事情解决的话就好了。但这样不是很惨吗?我觉得那会是个非常糟糕的开始。」

  行马说:「所以我才说,这件事一开始就已经很糟了。」

  「这个嘛,有件事想打个商量……你想不想继承这个家呀?」

  行马左肩稍微缩了缩,露出警戒的样子。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一定要因为我是长男,就非得让我来继承不可啊。我觉得你比较适合那个位子,乖巧听话又认真踏实,脑袋一定也比我灵光的吧!」

  他试着吹捧一下行马,伸手拿起剩下的那个饭团,咻地递出去。但行马把手缩到背后,不肯收下。

  「这个,我啊,有听栞菜讲过唷。她叫我不能被这种东西诱惑,轻易说出不得体的话。就算我只是想开开玩笑,但被各式各样的人传来传去后,听起来就会像真有其事,变成一门骚动的祸源。无论何时何地,一辈子都要以助手的身分来帮助哥哥,我是非这样回答不可的唷。」

  游马目瞪口呆地盯着弟弟看,将手上的东西放回盘内。

  「什么一门骚动,真是够啦。那家伙搞错时代了吧?那是从前将军或大名武士之家才会有的事。我跟你会为了争夺掌门人的位子而互斗?若是京都的本家那儿倒还有可能,我们家这种是没人要抢的啦。吃着有如仙人饮食般的简素饭菜,做着天狗训练般的艰苦修行,我又不是小时候的源义经。累个半死还赚不了几个钱,当个这么小的流派掌门人,也只能在家里作威作福而已。要是出个什么状况,那些叔叔伯伯们就一窝蜂地跑来碎碎念,就算是一点无聊的小事,也得一一跑到京都那儿去请示。就算我去了京都,结果还不是得向那些家伙低头奉承?我才不干哩!不觉得很傻气吗?坂东巴流?很了不起吗?还不就这样。」

  事实上,这样的事真的发生过。

  秀马之前在警察学校担任教授武术的教官,五年前才辞去这份工作,继承坂东巴流掌门人的位子。在宣布袭名的茶会上,因为京都本家巴流的掌门人带着祝贺的礼物前来,所以他们还必须再到京都回礼给对方。因为公子在前几日便身体不适,秀马便改带着长男游马同行。那时他还是个国中生。京都的巴家有三个小孩,在一姐一妹之间还有个儿子,年纪比游马大一岁,是个浑身散发京都贵公子气息的纤弱少年。

  「坂东巴流喔,」少年以京都特有的悠哉口音,这么说着:「小不隆咚的,挺不错嘛。」

  这当然是把人瞧扁了。虽然生气,但游马还是默不作声。一方面是完全没有回嘴的心理准备,另一方面则是游马自己也因流派弱小之事而感到自卑。

  要是那时有讲句什么就好了。要是有动手揍他、叫他别小看人家就好了。虽然涌起了总有一天要他好看的敌对意识,但那却是永远办不到的事。总之,对游马而言,京都是个前缘恶劣的地方。

  行马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望着他的兄长。

  「所以你不想去京都?」

  「还好啦。而且到处都有寺院或神社燃烧沉香的气味。不过也不坏啦,不坏不坏。那里有舞妓,食物似乎也挺美味的。但是呢,你不觉得这些应该等年纪更接近老爷爷一点时,再来享受会比较好吗?我现在才十几岁,东京这里等着我做的事还多得跟山一样呢。」

  「例如说?」

  「例如说……总之是多不胜数啦。你也试着站在我的立场稍微想想看嘛。国中和高中都是念那种硬邦邦的男校;国中时觉得身为警官之子,若是闯了什么祸就麻烦大了,高中时则因自己是掌门人的儿子,怕惹出事端造成家里的困扰,所以我一路都是忍气吞声、老老实实地走过来的。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受女孩子们欢迎青睐,只能挥着茶筅混口饭吃而已。甚至在这之前还得到寺院去修行,别开玩笑啦,真是够了。我又不是被虐狂。」

  回想起来,五年前的那个时候,他莫名地顾虑父亲的立场,认为对本家巴流的大少爷回嘴动粗应该不太好,但当时若能别想那么多的话,应该轻松便能把大他一岁左右、却弱不禁风的家伙给一拳打飞。虽然不算是完整而确切的认识,但说不定也就是在那时,他发现了自己的怯懦与退缩。真要说起来,他会在这个家里使坏,正是那个事件的负面影响。

  「想受女孩子欢迎,所以才把头发染成蓝色吗?」

  「这是我重生的象征啦。从现在开始我要活得像我自己。若还留个三七分的黑发、吃着豆沙馅点心,那还有什么搞头?」

  「是——喔?」这次行马出声表达不置可否的心情,怀疑地看着兄长。

  「虽然还不知该怎么进行,不过我也有我的人生规划,也有远大的计划目标,要是现在就被限制住,那我可是很困扰的。」

  「这样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游马双手撑在膝上,看似沉重地站起身子。正在动手收拾餐具的行马察觉到他的动作,抬起头看他。

  「要逃走吗?你要离家出走对吧?」

  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原来如此,游马的确正在考虑这件事。他不想到寺院去。小时候只要做了什么坏事,马上就被扔进隔壁的寺院里。因为双亲向和尚拜托要格外地严厉管教,所以他不是整天都被罚打坐参禅,就是被罚用抹布将寺院的每一处都擦拭干净。他每次都被警告:若下次再做坏事,就不是送到隔壁去,而是要送去比敏山。也就是因为每次都被这样讲,才以为这只是吓唬他而已。就连正在被怒骂的当下,他心中仍打着「不可能真的做到这么绝」的如意算盘。但是,看来这次真的会被抓去比叡山了。

  「大哥你不但为人轻浮,连做个决定都很慢呢。我啊,一开始就觉得你只有带着这个东西逃跑一途了。」

  「骗人,你不是叫我去道歉吗?」

  「是没错啊,但如果你根本不想道歉的话,就只能逃了呀。在事件平息之前,你都不能现身。」

  回到自己房间的游马,一屁股坐在床舖上。才刚购入的吉他正倚在墙上。那是一把红色的Stratocaster电吉他。

  那场演唱会太棒了。比大学入学测验还要有价值。再怎么责备他、要他反省,也是白费工夫。这是把受测日期设在与演唱会同一天的大学不对。

  那个流行乐团是由巴西街童所组成的年轻团体,有的成员年纪比游马还小。他们的卖点不是叮叮当当的旋律,而是以宛如从地球底部涌出的独特韵律及魄力,令听众为之如痴如狂。

  未来不管到哪里都找不着

  必须用力地撕抓揪扯抢夺

  才能在断裂的指甲间诞生

  明明不懂他们的语言,但听到他们这么唱时,却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对呀,问题就在「生存方式」啊。令指甲断裂的生活啊。我的生存场所不该是一本正经的茶室,也不该是老旧的道场。是荒野!在一片荒凉的原野独自奔驰向前,这才是最适合我的方式。

  ……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当时还是天气寒冷的冬季,只好暂时先回家里,之后就这样沉浸在舒适的环境当中,不过前几天一起去听演唱会的萩田借他这个巴西乐团的CD,聆听之后复又燃起兴奋的情绪,想说天气已经回暖,就组个乐团来搞些亮眼吸睛的活动吧,顺便也把那土气十足的发型处理处理,倒霉的是,他才刚意思意思染了一点头发时,便东窗事发了。

  没错,这已经不是道不道歉、去不去寺院这种层次的问题了。「好!」正当他决定出发,准备动手打包行李时,弟弟行马走进房间来。

  「准备好了吗?不要忘了带行动电话。也不为了给自己鼓舞或耍帅而从窗户跳出去唷。那个比电影里演的还要难很多,而且还会搞脏衣服。」

  「……」

  「还有啊,留张纸条写着『请不用担心,请不要来找我』,爸爸妈妈应该会比较放心一点吧。我觉得写些像『我想一个人思考人生意义』之类的话也不错。」

  「怎么回事,你怎么对这种事那么了解?」

  「因为我之前就做过一次了啊。」

  游马完全不晓得有这件事。

  「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因为突然害怕起来,傍晚就回家了,所以没有半个人注意到我留的字条。」

  游马一边将喜爱的T恤塞进背包里,一边露出惊讶的表情。行马将双手背在背后,靠在柱子上。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这个跟哥哥不同、相当听话乖巧的弟弟,应该不会被赶去隔壁寺院受罚才是。

  「我想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懂的吧……大哥能这样悠哉真好。我啊,曾经听栞菜说过,不管是我们这个流派还是京都的流派,一开始的创立者不是次男就是三男,总之都不是长男。就算是在本家,没用的儿子还是要离家外出,从零开始努力一辈子。但是,之后却变成由长男来继承。每次都这样。真的是很不公平啊。」

  「啊?可是你不是说你不想继承吗?刚刚就是这样讲的嘛。你要是肯帮忙承担的话,那就真的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呐。」

  行马叹了口气。

  「或许是吧。但是,不管大哥你怎么说,我都不能顺势做出承诺。不然会被栞菜痛揍一顿的。你不用在意啦,这就是我的命运。要向祖先学习,自己开拓人生道路才行。我啊,虽然离家出走才八个小时,但我已经知道『人生的意义』何在了。」

  「我有时候会想啊,」游马用力压一压背包里的物品,说:「只把你当个小学生来看待,实在是太小看你了。」

  弟弟行马又叹了一口更深长的气,因反作用力而使背部离开原本倚靠的柱子。

  「这个是我要给你的饯别礼。若是有个万一,应该能派上用场。」

  他递出一个小包里,看来像是用手帕包住的筷子盒。

  「准备好了?要走的话,最好趁烟火施放时再行动。这么一来,就算发出些许声响也不会被发现。」

  原来如此,敞开的窗户外头,的确有花火正向上飞去,发出「咻咻」的声音,过了一下子便「碰」地炸开来。从秀马的书房应该就可以亲眼瞧见。往年秀马早已在船形屋上开心地享受,留下来的家人们则叫外送寿司,从书房远眺烟火美景。但今年却沦落到只有连酸梅干都没包的饭团可果腹,也只能说是运气不好了。真希望至少能吃过寿司再走。

  总而言之,游马无须刻意放轻脚步以免出声,和平常要出门游玩时一样,就这么抱着吉他和背包离家。因为没别的地方可去,就先到萩田的公寓投宿。萩田是他高中的同班同学。

  真要说起来的话,正是因为这个过去曾因双亲工作而在巴西待过的萩田,为了某个传奇乐团要访日演唱而兴奋狂喜不已,游马才会连入学测验都跷掉不去,反而跑去听演唱会。将CD借给游马、邀他一起组乐团的也是萩田。所以他不可能拒绝游马的拜托。而他的头发已经百分之百是金色的了。

  萩田的双亲数次赴国外工作,从去年春天便到香港去了,只留下他一人独居在吉祥寺的一房一厅出租套房。不必一大清早就被逼着起床,直接躺着吃东西也不会被责骂,也不会被预先规定人生道路该怎么走,可以自由自在、怡然大方地歌颂那着实令人羡慕的青春。更棒的是,大学也正在放暑假。

  游马也是在这时候,才得到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自由。这两个人一直睡到快要正中午才慢慢起床出门,吃些会让妈妈们皱起眉头、像是速食杯面或牛丼之类的食物,将喜爱的音乐大声地放来听,懒懒散散地过了一下午,到了傍晚便练一练吉他或贝斯。这种自甘堕落的程度,对游马来说却有种令人忍不住要微笑的新鲜感。

  总之,一说到友卫家的生活,那就是天色刚亮的时候,风马和弥一起床淘米炊饭、将大锅里的汤煮滚,六点刚到便开始在道场和秀马及栞菜互作剑道练打,到了七点左右时,以秀马为首的家族一群人都已梳洗换装完毕,再依序到茶室「夕庵」去取用早餐。放在脚边的一人用高脚方盘上,盛着白粥、烤鱼、一两小碟小菜之类的朴素简单菜肴,虽然让正在成长期的儿子们不得不在出门前再去厨房偷吃点什么,但也已经将之视为一种仪式,内化为生活习惯了。而且这时候若时间允许的话,通常也会让栞菜、有时是游马或行马,沏茶供众人享用,兼作为茶道的练习。所以就像每天都在喝早茶一样。

  晚餐是七点开始。众人在大厅里列席对坐。这个房间里也一样没有桌子,在和早上相同的高脚方盘上,放着漆涂木碗和盘子。不管是汉堡肉还是牛排,都还是摆放得像和风料理一样,众人跪坐着用筷子食用。若不去注意弥一和栞菜也同席用餐这一点的话,简直就和时代剧里的武士之家用餐光景一样。

  当他知道别人家里的用餐气氛十分和乐轻松时,受到很大的震憾。他曾经在舅妈家借宿。表弟们都是一边看着电视节目、一边唏哩呼噜地吃饭。他在那时才初次注意到自己家里并没有电视机。不,也不是没有,但不在起居室里。吃晚饭时的大厅,也就是游马之前被秀马怒骂的那个房间,就算是友卫家的起居室了,但里头没有电视机、没有桌子,甚至连一个餐具柜也没有。就只有一个摆放装饰品用的壁龛而已。

  因为一直住在都是榻榻米地板的房舍里,所以他极度向往有木头地板或沙发的生活。在舅妈家受到文化冲击时,他也曾经苦苦哀求过,所以至少还求得一张弹簧床舖来睡,但却是直接放在榻榻米上。「这么喜欢木头地板的话,那就去睡在道场里好了。」秀马不层地驳回他的要求。

  懒洋洋的自由生活过了两、三个星期后,萩田提议出门旅行。

  有个和他们一起做乐团练习的女孩子,名叫久美,她担任主唱。因为她的朋友要回老家,她也想跟着一起去观光游玩,便问萩田愿不愿意开车载她们去。萩田有一辆父亲留下来的轿车。到横滨去听演唱会的时候,游马驾驶的就是这辆轿车。当时还没有驾照的萩田,现在也已经是个熟练的驾驶了。

  「唷,不错嘛。我会帮忙看家的。玩得开心点喔。」

  一房一厅的房间给两个男孩住,很遗憾地,实在太过拥挤了。寄人篱下当然不能有所抱怨,但若能让他暂时有段独处的时光,想必一定会相当愉快舒适。

  「你在说什么?你也要去啊。让我一个人开车到京都,那多累啊。」

  「京都?」

  「对,要回老家的那个朋友叫小翠,是个京都女孩。很可爱喔。到那边之后,会让我们借住一个星期。很不错吧!免费的京都旅行!」

  游马当然一点都不觉得高兴。他心里已认定京都是个忌讳之地。

  「不,不用了,我就免了吧。而且,萩田你从没去过京都吧?那可不是盛夏时值得特地跑去的地方哩。根本就热得乱七八糟,甚至还有『热到把人逼出油』这种说法。」

  萩田原本就抱着避暑旅行的心态,一聼他这么说,果然难掩惊讶之色,但马上又转个方向,说:

  「这里也一样很热吧。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的话,还不是一样得付冷气电费或其他费用。你要是肯一起去的话,汽油钱和高速公路过路费我们三个人会分摊,你不必出钱,只要偶尔跟我轮班开车就好了。」

  这下听起来已经不像讨论,而是命令了。现在的游马确是阮囊羞涩。积蓄都已经贡献在吉他和乐谱上了,仅剩的一点钱也全部在发廊里花光光。虽然每月固定会在月初领到零用钱,他却有欠思虑地在月底离家出走。身无分文地到萩田家借宿了三个星期。他当然知道应该好好感谢对方的照顾,但对方若摆出施恩于人的态度,那就敬谢不敏了。

  「那付你冷气电费好了。仔细想想,饭钱也一直是你帮我出的,不好意思。」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想歪啦。」

  萩田安抚郁闷起来的游马,但他大方的态度反而更是触怒游马。

  「没关系。我出去弄点钱回来。」

  「弄钱?怎么弄?」

  游马从放在房间角落的背包里,抽出那个小包里,交到萩田手中。一脸疑惑地将格纹手帕层层包住的东西打开后,萩田便楞住了。那是个颜色暗淡的细竹筒。上头有个像栓子般的盖子,打开一看,从中出现的是一根细细的竹片。

  「对喔,不知是谁曾经说过你家是个相当古老的家族,连耳扒子都要收得这么惯重喔?」

  游马不曾在学校讲过家里的事。茶道掌门人这种事,令他觉得丢脸到说不出口。要是连武术也有教授的事情都说出来的话,不知会遭到多难堪的对待。对于萩田,他也只说有关从警官退役下来的父亲有多严格、多固执这一类的事而已。「友卫」这个姓氏,只有极少数人会有特别的体会,对不相干的外人来说,只当这是一个有点稀奇的姓氏而已。坂东巴流的知名度就是这么低。

  武家茶道坂东巴流在关东及附近地区的门生约有三千人。不知是小学还是国中的时候,他曾经在社会科的课堂上试着计算过。若当作这三千人全部在东京都内的话,那就是四千个东京都民里才有一个,若当作是分散在一都六县内的话,就是每一万三千个关东人里才有一个,以全国规模来看的话,就是四万人里才有一个坂东巴流的门生。若是他们的话,说不定就有可能知道掌门人的名字了。

  坂东巴流里也有不修习茶道、只学习武术的人。虽然游马不知道人数究竟有多少,但因为剑道和弓道在全国性的联盟当中会有公认的段位,所以他很怀疑那些弟子们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这个道场的主办人是坂东巴流。

  不管是坂东巴流还是哪个流派的茶道,萩田当然完全没有概念。看到前端弯曲的细竹棒便联想成耳扒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是茶杓啦。要是拿它来挖耳朵的话,就把你打飞到走廊的另一边去。」

  「查勺啊。虽然不知道那是啥,不过这一定有不小心掉到火堆或是哪里去吧。上头烧焦了呢。这玩意儿还能用吗?」

  「大概值一百万左右吧。」

  萩田瞪大双眼,看着游马。

  「你该不会发高烧了吧?虽说只要是祖先传下来的东西,就算是耳扒子也有可能是宝物,但这又不是金或是银做的。这只是脏脏的烧焦竹片耶。这要是值一百万的话,我现在就去竹林里面放火。」

  根本是随口胡说一通。个中奥妙,不懂的人就是不会懂。真要老实讲的话,其实游马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根茶杓这么值钱,但根据某次他偷听到的、那群到家中练习场的叔叔伯伯们的对话来判断,友卫家所拥有的茶杓都是些高档货,价值最低的也值上百万。那时他也像现在的萩田一样惊讶。

  茶杓这东西,仓库里多得是。轻巧又不怕摔坏,叫他带着这个离开,让游马深深佩服弟弟的慧眼。

  他之前就已经发现,从萩田的公寓往车站方向的路上,有间挺不错的古玩店。店舖规模相当大,橱窗内放了一些釉色明艳的大壶等等的摆饰。在他的估算中,价值百万的茶杓还是拿到这样的店里会比较好。

  见到有个穿着打扮都像走错地方的少年走进店来,因而露出疑惑表情的老板,一听到少年是来卖茶杓的,气氛就变得更诡异了。

  「您要卖……茶杓?」

  游马毫不在意地将东西给他看。

  「我们这儿不是古董舖啊,是不收二手商品的。」

  虽然先设了防线,还是将东西拿到手上,仔细地盯着共筒看。之间还推了好几次眼镜。打开盖子,轻手轻脚地将茶杓拿出来,又再仔细地端详。他又拿进店里去,打开一本看起来很古老的和纸线装书,埋首细续。

  「这个是你自己削的吗?」

  终于回到柜台后,老板开口询问。游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问这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这是年代更久远的东西。」

  游马觉得这应该是一看就懂的吧,所以有点不耐烦。

  「啊,这样吗……那就有点伤脑筋了。」

  「伤脑筋?」

  「这个,如果是真品的话,就不得了啦。说不定是德川庆喜(注11)的作品。」

  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那么这就不只值百万元了吧。

  「这个,你知道茶杓箪笥吗?也就是收纳茶杓用的柜子,最有名的就是近卫家代代相传的那个柜子,里头收藏有利休、织部,一直到天皇制作的,共有三十一枝有名的茶杓。这个茶杓箪笥现在在京都。虽然层级还差了一大段,但在东京也有类似的东西,刚好这边也有个友卫家有这种柜子,所以又被称作友卫家的茶杓箪笥。因为他们不愿意公开,所以我也没亲眼看过,但应该没有天皇制作的茶杓才对。书上记载,从江户时代开始,这一带的文人或是武士所制作的知名茶杓一共有十九枝。其中只有一枝是将军……应该说是前将军所制作的。也就是庆喜啦。我想应该就是这枝吧。你看,上头刻有相同的文字『野分』,连特征也和资料上的记载极为相似。不过呢,你要知道,若是友卫家的人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拿出来卖的话,我们做这种生意的人一定也会听到一、两个风声才是。但从来没听过有这样的传闻,无从判断它的真假。做到跟特征这么相近,反而像是假的吧。虽然做得很像,但没有茶具袋,也没有木盒。应该也会有个绣有三叶葵纹样的筒袋才对。你看,那位将军大人明明是个男人,可是刺绣的功夫却是高明得很呐。」

  「这是真品。因为友卫家就是我家嘛。」

  「什么?」

  没想到这间古玩店的老板会知道那么多,不过这么一来就更好办了。游马出示他的驾照,上头清楚地写着「友卫游马」的大名。他心里想着幸好有去考驾照。

  果不其然,老板的态度立刻三百六十度大转变,马上致歉。

  「哎呀哎呀,原来是友卫家的少爷啊,那就一定是真品了,不好意思刚才还怀疑您。那我了解了,想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才要将它带来这里的吧。现在店里没有什么现金,总之就先交给您一万元当作订金好了。明天请您再过来一趟,我会把款项备好等您。」

  「你愿意付多少钱?」

  「一百万也好,两百万也好,随您开价。」

  老板满脸微笑,将茶杓交还给他。要是老板要求必须把茶杓留在这儿,那他还会烦恼该不该拿这一万元,但老板却把茶杓交还给他,今天能拿到这样也算不错了。于是他在收据上签了名,收下一万元钞票。

  「明天中午左右我再过来。」

  老板特地送他到门口,一边说着「恭候您的莅临」,一边深深地鞠躬。游马走了一会儿再回头看看,老板还站在原地,再次朝他行礼。好客气的人啊,游马心里想着,不禁觉得惶恐了起来。

  听到结果的萩田,一脸打心底受到惊吓的表情,要求游马再把茶杓给他摸一次,轻轻地抚着表面。

  「不过我说你呀,不觉得一百万或两百万的开价好像有点随便吗?一百万和两百万的差异很大耶。」

  他觉得不管是哪种都好。两百万的话当然是万万岁,但一百万也无所谓。对十八岁的少年来说,两边都是看起来很相似的「一笔大钱」。当天晚上游马就用那一万元叫了他朝思暮想的寿司来吃。

  翌日,虽然是走不到十分钟就会到达的距离,但一个人拿着这么一大笔钱在路上走似乎很危险,所以萩田便陪他一起到店里去。

  「昨晚我想到一件事,」萩田边将玄关门锁上边说着:「该不会那根东西的价值比两百万还要高出许多吧?像是一千万之类的。要不是这样,他怎会讲出一百万也好、两百万也好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呢?」

  昨天明明还在怀疑这根小竹片是否真的值得了一百万,萩田的认知才过了一晚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说要是筒袋和木箱也都齐全的话,会更值钱……」

  「说不定还有点交涉的余地喔。」

  「也好。」

  可是,已经先答应对方的价格,之后又说还是希望对方再提高一点,感觉好像不太有男子气概,俗话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也有句成语是「权衡轻重」,要是把传家宝便宜卖掉的话,祖先可能会变成怨灵出现……他烦恼这些事情没多久,便已经来到店门口了。算了,决定走一步算一步的游马推开店门,正准备要一脚踩进店里时,脚步立刻往旁边转向,说了句:「快逃啊!」便如脱兔般冲了出去。萩田交互看着游马的背影和店舖内部,虽然觉得莫名其妙,还是慌慌张张地追在朋友后面跑走了。

  「做什么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一口气跑到公寓附设的停车场,弯下腰来吁吁猛喘着气的萩田问。他跑得太急,导致肚子的侧边发疼。游马则是浑身大汗地蹲成一团,觉得身体热到像在沸腾一样。

  「没办法了。我去京都。带我一起去吧。现在就去。」

  在店舖后面,拘谨而端正地与老板一同并坐的人是弥一。可能因为坐在不明显的地方,所以有客人一来,他就伸长脖子往门口张望。游马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所以两人的视线结结实实地对上了。弥一的脸色在这之前还是一片惨白,却在一瞬之间乐得眉开眼笑。游马一直无法忘记那张脸。

  仔细想想,虽然没说是赃物,但明显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带出来兜售的,会在热闹的大马路上开设店舖的正经商家,当然不可能在明知如此的情况下收购物品。要是做出这种事而被外界知道,会危及商誉的。既然是掌门人,就在暗地里帮忙通知对方,卖他一个人情,对往后的生意往来而言才是上策。

  「我真是个蠢蛋!」

  回到房间里的游马,用双拳哆咚地敲打自己的脑袋。

  「五万也好十万也好,应该趁昨天把它卖掉的。干嘛在那种地方把驾照拿给他看啊!根本就等于是叫他去通知我家嘛!哇啊,我怎么会这么没脑啊!」

  「好了好了,不要这么自责啦。」

  萩田从冰箱拿出可乐,倒进两个杯子里。

  「也就是说,为了把你抓回去,那间店里有你家的人在那儿监视罗。」

  「没错,萩田。跟你在一起的事情也被发现了。我想他们应该不知道你的名字和这里的地址,但说到这个,我昨天离开后,那个家伙还一直紧盯着看哩。他一定是在看我会从哪个方向回去。我跟你说过我老爸之前是警官吧,若他靠关系请附近的派出所帮忙的话,这里一定一下子就被他找到了。就算没被找到,到车站那条路我也不能走啦。」

  背包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胆战心惊地偷看一下,上头显示的是家里的电话号码。他当然是害怕得不敢按下通话键,但他突然留意到,在深夜时分有一封简讯寄来。内容是:「不妙。快逃。行马」。

  「我们昨天晚上做了啥事?」

  「吃了寿司,作了一首『有钱人之歌』。锵锵锵锵、当当当当、锵当锵当,我是个有钱人!」

  他应该根本没听到有来电铃声。

  之后的两天,他一直都窝在房间里。到了第三天的早上,把吉他和贝斯放到萩田的车子上后,便出发去京都。

  去接久美的时候,游马提出两个请求。这是他想了两天后的对策。

  「萩田和久美平常都叫我游马或是游马同学对吧?那个称呼可以稍微改变一下吗?希望之后叫我小东就好了。这么一来,听起来就像普通名字了吧?」

  「友卫」这个姓相当特殊。之后到了京都,要是被误以为姓「巴」的话(注12),更会引人注意。

  「哇喔,你总算有跷家人的自觉了。」

  萩田笑了出来,久美觉得这样也挺有趣的,便爽快地答应。

  在位于代代木的女生宿舍前,让一个叫小翠的女孩上了车。听说她在音乐学校里主修的是双排电子琴,所以久美便邀她加入乐团。

  「大家好。请多指教——」

  边用长音打招呼,边坐进后方座席的小翠,用大发夹将蓬松而鬈曲的长发在头部后方随意夹起。看起来很凉快的棉质洋装上,则披着一件薄织羊毛衫。

  「翠宝贝,你都没晒黑耶。」

  在副驾驶座上的久美回头说道。她晒到连肩膀上都留有泳装的痕迹。

  「对呀。人家要是晒黑的话,阿嬷会骂的呢。」

  她说着好热好热,用手上拿着的麦杆帽对着脸上漏风。

  「俗话说一白遮三丑呀。人家又不是美女,所以阿嬷说皮肤要是不白皙的话就惨了呢。真是无奈。」

  「才没这回事呢,小翠很可爱啊。」

  萩田边看后照镜,边出言讨好,她听了便又用余音荡漾、回旋起伏般的音律喃喃地说:「久美眉的男朋友好温柔呀。」

  「翠宝贝是在指你吗?」

  游马从旁边一搭话,她便稍微展现有礼拘谨的样子。

  「是的,我叫作高田翠。请多指教——」

  长长的尾音荡漾着。

  「啊,小翠,这家伙你是第一次见到吧。他是友卫……不对,是小东啦。字怎么写?东西的东吗?」讲到最后才向游马确认。

  「反正难得嘛,在乐团里就用绰号吧。翠宝贝和久美眉,小东和……我要叫什么好?叫萩大帅吗?」

  「你又不是什么将军。」

  「那叫阿萩好了?(注13)」

  「讨厌啦,那不就是豆沙糯米团了吗——!」

  一行人就像这样嘻嘻哈哈,轻松地进入友好状态,但只有游马觉得自己被留在格格不入的气氛里。

  「我已经去预定一间价格便宜的练习室了呢,每天下午练两小时可以吗?」

  「够了、够了。都是托翠宝贝的福,才有这次的暑期团练。住宿应该没有问题吧?」

  「嗯,没问题呀——」

  「有三个人喔。而且是一整个星期喔?」

  「这个呀,我们家的房子很小很小啦,不过我阿嬷就住在对面呐。虽然二楼是要给工匠师傅们用的,不过这阵子有个年轻人不做了,所以那里是空着的呐。我妈妈说,久美眉在我的房里一起睡,男生们到那边去就可以了。」

  「喔喔,听到这个就放心了。」

  「工匠师傅?翠宝贝的家里是开工厂的吗?」

  「我家?我家是榻榻米工房呀。」

  游马觉得不管是榻榻米工房还是什么工房,都不重要。

  「我说,」他忍不住出声了:「可不可以不要讲那个什么翠宝贝还是久美眉啊?听起来好恶。」

  「咦?为什么不行啦?」

  小翠一脸哭丧。

  「就是啊,你怎么突然这样?」

  萩田责备他。

  「说人家恶心不觉得太超过了吗?」

  久美吃惊不已。

  「对呀,被这么讲,会让人觉得有点被打击到呐……」

  游马接着还做出抓扯胸口的动作,说:

  「你这个人可不可以不要用那么慢条斯理的方式讲话?我从刚才就因为这样而觉得快要晕车了!」

  小翠看起来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盯着游马,害怕地缩起身子。

  「喂喂喂,怎么回事?游马你心情不好吗?对不起唷,翠宝贝。这家伙现在跟家里有点问题,被逼到走投无路,心情有点放不开的样子。其实今天也是我硬要他陪我来的……要原谅他喔。」

  「不是这样吧,是我拜托你的,不然我待在那儿就惨了。你别一个人装成熟了。」

  莫名受到袒护,反而令游马觉得不快。

  「真的呀?小东你并不想来吗?其实根本就不想去我家的呀——?」

  「我不是因为讨厌你,老实说我是因为不喜欢京都。虽然知道不是你的问题,但光是想像周围的人讲话方式全都跟你一样,我就觉得胸口这一带又闷又烦躁。」

  小翠「嘶」地吸了吸鼻子。

  「人家生下来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被这样讲呀……」

  大颗大颗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萩田用左手拦住想从副驾驶座上扑至后座去的久美。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现在刚要进休息站,你们先等一下嘛。」

  一进到日本平(注14)的休息站后,游马像是被萩田拖出去似地拉出车外,接着又被他带到停车场一角。强烈的太阳光照在两人身上。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样不会太过分吗?这百分之一百是你不对,不能跟初次见面的女孩子说那种话。」

  游马只是「嗯、嗯」地点着头。

  「但是,我是真的不太舒服。快吐了……」

  「你没骗人吧?喂!」

  游马蹲了下来,萩田抚着他的背部。

  「你居然给我晕车,这是高速公路耶,这教我的脸往哪放?」

  「啊——我到底是怎么了。不知为什么,只要隔壁那个女生一讲话,我就觉得好像被波浪摇啊摇地晃来晃去。」

  明明母亲说话也不会像这样慢吞吞,栞菜更是以三倍的速度在讲话,游马的心中只想到这些事而已。

  「总之你要去道歉。不管喜欢还是讨厌,我们从现在开始都得拜托小翠帮忙关照。她一定会连三餐都帮我们准备好的。要懂得珍惜赞助厂商,这可是乐团成员的基本常识喔。」

  就因为这样,游马一回到车上,就硬是被萩田压着后脑勺,为了失言一事向小翠道歉。

  「现在时间也刚好,要不要去吃饭?」

  萩田这么提议后,小翠便一边拭泪,边开口说道:

  「我呀,有做便当来呐。」

  「咦?真的吗?」

  不是恭维奉承,萩田是真的为之两眼发亮。

  「在外面吃饭很花钱的,冰箱里面也不能留太多东西,所以我连大家的份都做了呐。不过,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吃了……」

  她低着头,爱娇地看着游马,话也越说越小声。

  「很开心吧?」

  萩田以不预设立场的语调这么问。游马用力点头。等到便当真的打开来时,他又问:「看起来很好吃吧?」游马也用力地颔首。他的动作就和被责骂的小孩一样,让女孩子们都笑了出来。看来她们的心情总算是恢复了。

  整齐地排放在保温盒里的三角形豆皮寿司,干炒甜辣芹菜,还有煎蛋。虽然这是同年纪女孩所做的,却真的十分美味。想到这个女孩子为了做便当,今天早上一定是大清早就起床了,游马便觉得有点歉疚。

  之后直到下了京都的交流道,都是由游马驾驶。在后座的两个女孩不是叫着:「看得到富士山耶!」而吵吵嚷嚷,就是兴奋热烈地讨论音乐,坐在副驾驶座的萩田有时会与她们一起讨论,有时则打起瞌睡。专心开车的话,后头的对话便完全不会进到耳里,因此游马才能够一路撑到京都。

  「那是什么?」

  开下高速公路后,再次轮到驾驶的萩田,高声询问。在挡风玻璃的另一边,可看到一座瓦脊层叠的高塔。或许是因为空气中带有热气之故,上头的棱线显得十分柔和。

  「那是弘法大师的五重塔呐。」

  「好有京都的感觉喔。开始兴奋起来罗。」

  「对了,明天不就是二十一日吗?是弘法大师的忌日呀。」

  说到弘法大师就会想到东寺。在东寺的腹地内,每个月都会举办市集。

  「市集啊,哇,好有异国风情的说法。」

  市集这种活动,东京当然也有。有牵牛花市、酸浆草市、酉之市(注15)……当游马正在思考时,他们已从巨大的西本愿寺前经过。

  「到处都只有寺院。」

  他在副驾驶座上小声地嘟嚷,萩田的手肘便从隔壁伸过来稍稍顶了他一下。

  车子驶在宽广的大路上,朝北边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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