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茶道少主上山修行 逆风向前,粗茶一服! 第八章 不啼峡不如归去之段

  没想到,茶杓真的回来了。

  那天,收好茶笼回去的路上,佐保一直对茶杓掉落的事耿耿于怀。虽然嘴上安慰她「天狗爷爷一定找得到,不要紧的」,其实游马自己都知道这当然是谎言。能找到坠落谷底的箭已非常人所能,更何况那只有耳挖子大小的茶杓,一旦掉进草丛或树林,外观和普通的竹片根本没两样。再说,就算被河水冲走也一点都不奇怪。

  让游马没那么在意的原因,是因为茶杓是祖父风马的作品。若是宫本武藏或德川庆喜做的就得另当别论,但这既然是还在世的祖父之作,请他再削一根差不多的东西出来应该没什么问题。祖父至少该还自己这点人情吧。

  那天没看见的月亮,现在正挂在白昼的天空上。游马在屋外檐廊上躺成了大字形,将那根茶杓举到眼前,对着白色的月亮戳啊戳的。

  佐保回去两、三天后,有天游马从吊桥上走过时,发现靠着杉树立起的榻榻米中间,贴着个奇怪的东西。走近一看,是个二十公分左右的青绿色竹筒,上面像竹筒羊羹一样绑了片叶子当作盖子。想不透竹筒是怎么被挂在榻榻米上,游马伸手轻轻一拉,不料竟立刻拉了下来。原来竹节处长出的竹枝被留下五公分左右长度,正好可以像勾子一样勾在参差不平的榻榻米中央。以竹子的立场来说,就是被倒挂在那儿了吧。游马拿掉叶子做成的盖子,一将竹筒斜放,那根染竹粗茶杓就这么滑进掌心。

  「那个老爷爷也太厉害了吧!」

  早就知道他不是个普通人。同为生活在山中的人,他的体能与感觉超乎游马所能理解。阿闍梨当然也很厉害,但他至少还过着住在寺院屋顶下、每天早上一定要洗澡的人类生活。反观天狗爷爷,几乎已有一半是野兽。纵使身处谷底,但于春意正浓、草木争相繁生的现在,竟能找出那支根本不知掉在哪里的茶杓……

  不过,就另一层意义而言,游马也不敢小觑那位天狗爷爷。为了找寻那名蓬头垢面的隐士,游马手里还握着青竹筒,立刻往谷底奔去。到了谷底,朝天狗平时蜗居的洞穴里一看,几乎与泥土同化的老人果然缩在那里。游马摇醒他,为茶杓的事道谢,然后问:「你果然是茶人吧。」

  别的不说,一个根本不爱喝茶的人,怎么可能一听到「茶杓」两个字就立刻反应过来,知道要找的东西长什么样子。再说,懂得将找到的茶杓装进竹筒里,也是因为怕弄脏茶杓吧。话说回来,能理所当然地就近砍下一段竹子当共筒使用,根本就是茶人的直觉使然。上次在寺院里勉强喝下抹茶时,他拿茶碗的手势也莫名熟练。

  然而,即使听到游马这么说,天狗爷爷还是嗤之以鼻,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游马一说:「总之,你帮我找到了茶杓,让我好好答谢你吧。」他便回答:「那就请你离开。」说完之后,一个翻身躺回草席,教人根本拿他没办法。

  无计可施的游马环顾四周,意外发现原来日本人这种人种即使成为流浪汉,仍然会坚持过着一板一眼的生活。即使住在洞穴里,天狗爷爷还是在洞壁上挖出平台,上面叠放着些洗干净的杯盘碗筷。仔细一看,全都是竹子做的,一旁也放着竹编篮子。

  竹子这种植物确实用途广泛,不仅可以直接拿来当晒衣竿或钓竿;纵剖开后去掉竹节就能充当水管;沿着竹节处砍成小段,又能作为各种容器使用——像五郎就利用竹子巧妙地做出水壶。把竹子削得更细可当成筷子,削下的竹屑能用来生火,晒干的竹叶拿来包饭团也很好用。竹子的纤维柔软,除了可以编成竹篮之外,听五郎说,就连发明大王爱迪生都曾拿竹纤维来当灯丝呢。游马和峰男曾拿剖开的竹筒吃流水面线,初秋时也用砍下的竹竿将高处的柿子打下来吃过。小时候,弥一为自己做过竹蜻蜒玩具,已过世的祖母也常说踏青竹对身体健康很好。每逢七夕,道场入口一定装饰着一大丛竹枝……这么一想,竹子的好处真是说也说不完。

  「可是啊……」

  就在此时,好一阵子没出现的峰男来了。

  距离上次拜托他买肉,已经过了一段时间。问他东西买了没,峰男便递出一个白色的塑胶购物袋,里面装着切成薄片的火腿。就这么一包。

  游马看了看袋子,为了确认没有其他东西掉在旁边而东张西望。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两手空空的峰男。

  「欸,这上面贴着两百九十八元的标签耶。」

  「是啊,这是特价品。」

  「特价品是没关系,可是,我给了你一万吧?找的钱呢?九千七百零二元。」

  「喔,那个我拿来当车马费了。」

  「车马费?喔,好啊。不过,用九千七百零三兀的车马费买两百九十八元的火腿,这车马费会不会太贵了点啊,喂!」

  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游马双脚点地,纵身往地面跳,故意假装勒住峰男的脖子。峰男从游马手中钻出来,重新和他面对面,双手合十。

  「对不起!不知为何,栋梁(注:栋梁为对木匠师父的尊称。)的女儿好像对我有意思,所以,我请她吃了点好料。」

  「吃了什么?」

  「大阪烧。」

  「两个人能吃掉九千七百零二元的大阪烧吗!」

  「还有油钱,每次来这里都要花钱啊。抱歉啦,总有一天会还你的!」

  游马颓然无力,一屁股坐回屋外檐廊,垂下的双腿甩啊甩的。峰男口中的「栋梁」是他家隔壁的木匠,听说木匠夫妻非常照顾峰男那独自卧病在床的祖母。最近,峰男以学徒身分开始跟着栋梁赚点小钱。虽然收入不高,但从小看峰男长大的栋梁热心助人,认为这个邻家恶少既然愿意洗心革面,那么现在开始也不迟,打算将一身本领传授给峰男。

  「阿闍梨先生的行力固然厉害,栋梁的喷钉术可也是很了不起的呢!」

  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峰男曾描述过栋梁口含数根钉子,再连续一一吐进正确位置的绝技。不过,这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有个女儿。

  「既然是邻居,那就是你的青梅竹马罗?可爱吗?高中生?」

  「其实啊,她是嫁人之后又跑回来的。今年二十五岁了。」

  「大这么多岁啊,那为什么是你请客?」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被她当成小鬼头啊。我可是个男子汉,区区大阪烧,当然希望能大大方方请客嘛。」

  游马完全无法理解,只知道那九千七百零二元大概是回不来了。「既然如此……」游马说。

  「你可以帮我个忙吗?我想去一个地方。」

  「喔,好啊。只要你不计较钱的事,哪里我都愿意去。」

  「啊,不是啦,我还是想自己去,所以,把摩托车借我,我去去就回。嗯,然后,在我回来之前,那边的柴就交给你劈。劈完后,再把澡堂洗一洗。这些都做完的话,就去田里割草。」

  游马从峰男手中接过车钥匙,跨上摩托车,睽违许久地离开山里。

  游马回来时,值得嘉许的是,峰男不但已经把所有工作都办好,还顺带进了瀑布修行。虽然他辩称是因为出了很多汗,这样正好可以免费冲澡,可是手上还是打着在寺里学会的不动明王手印,嘴里也喃喃诵念着真言。只用一条擦手巾缠在腰际的他,确实比以前有模有样多了,看来就像个独当一面的修行者。

  游马将车钥匙朝看似还很冷的水花里抛去,喊了声「别又感冒了」,把峰男吓得失去平衡。

  「喔喔,你要上哪去?」

  「嗯,去回峰。」

  语毕,游马跑向山谷。在谷底找不到天狗爷爷,洞穴里也空空如也。根据冬天时追踪他的经验,游马凭直觉踏上行者步道。追根究柢,天狗爷爷为什么会过起山里的生活呢。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出想成佛或想累积修行的伟大念头。借哲哉的话来说,只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老人。借阿闍梨的话来说,则只是个求死有其所的优婆塞(注:在家信众。)。他那比阿闍梨更苍老的身体,不仅腰杆挺不直,全身上下更是只剩皮包骨。明明什么时候死都不奇怪,山神却为何不杀死这只迷途鸟呢?阿闍梨曾一边抚摸着下巴棉花般的胡须,一边如此喟叹。

  因此,天狗并不曾视回峰为「修行」。他漫无目的地只是四处徘徊。有东西吃就取来吃,看到有趣的事物就凝神细看。看到昏倒的男孩,就用手杖戳他;看到拖着榻榻米的女孩,就出手帮忙搬运。尽管如此,他基本上神出鬼没,不知身在何方。不过,每到傍晚时分,只要到「玉体杉」附近,就经常能看到他。

  这棵杉树立于连结西塔与横川的峰道中央,是个往东可将琵琶湖尽收眼底、往西可对京都市街一览无遗的地方。在回峰途中经过这里的行者,在此遥望御所,祈求天皇与国家安泰,也早已是不成文的习惯。天狗看起来不像是会关心天皇与国家前途的人,却经常蹲在这里出神眺望西沉的夕阳。一察觉登山客的气息,立刻咻地钻进草丛中隐藏。

  游马抵达时,在那里的是一对看似夫妻的老人家,正眺望着夕阳。两人并肩坐在一颗大石头上,瞥见身穿僧侣工作服的游马,自然而然地向他点头示意。游马也低头回礼,站在那两人身边。听见那位女性说:「好美啊。」便点头回应:「是啊,太阳下山后天会忽然变黑,下山时请小心脚步喔。」态度自然得像个小和尚。那两人听了忠告,立刻站起身,沿着游马的来时路离开了。

  直到看不见那两人的背影,游马才从崖边探出身,往早已锁定目标的灌木丛中窥看。找到隐身在树枝之间的天狗,低声喊了句:「喂,这里已经没人了。」他才随着草叶的沙沙声,顶着一头缠满蜘蛛丝的乱发爬上来。只见他靠着岩石坐下,一脸若无其事地望着夕阳独自发呆。游马也在一旁坐下。

  「老爷爷,你老是在这里看什么啊?」

  「……」

  「看夕阳?还是看御所?」

  「……」

  天狗恍若未闻,一点反应也没有。游马生气地想,是听不懂人话吗?故意学乌鸦「嘎嘎」叫了两声,他才总算回头正眼望向游马。脸上毫无笑容,黑得发亮的脸庞满布纵横交错的皱纹。从长长的花白眉毛底下露出的眼睛,或许因为眼皮意外单薄而显得很小。不过小归小,圆亮的瞳孔仍然炯炯有神,不因年龄的增长而混浊。

  「要不要喝?」

  把五郎做的竹水壶递给他,他便默默接过去,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

  「很好喝吧?」

  天狗没有回应,只默默打量水壶,又咕嘟咕嘟地喝了一次,才还给游马。

  「送你,就当上次找回茶杓的谢礼。」

  尽管进入五月之后白天愈来愈长,但夕阳也差不多该没入西山了,橘色的残光只能照亮云朵底端,小心脚步可不光是说来给别人听的忠告。然而,天狗却动也不动,始终眺望着已被夜色笼罩了一半的天空。

  「我说老爷爷啊,是不是该告诉我你的真面目了?永远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难道要一直叫你乌天狗吗?」

  天狗爷爷望着天空,丝毫不为所动。

  「我在想,老爷爷你该不会是那位宣先生吧。巴家总管宣先生。」

  看见他微微挑了挑眉,游马心想,果然不出所料。

  那次在天镜院让他喝下抹茶之后,这件事就莫名地梗在心里,曾找机会问阿闍梨和五郎关于乌天狗的事,但两人都说不清楚他的真实身分。不过,两人也都记得第一次在山里看见他,是约莫五年前的事。回峰中的阿闍梨发现倒在山里的天狗爷爷,将他带回寺内。在那之前,他似乎已流浪了很久。然而,无论问什么,他都保持沉默,只是深深低下头行礼致意。等到能自行走动之后,一晃眼便离开了天镜院。

  基本上,会来到比睿山修行的人,大都拥有一般人无法想像的严苛经历,柴门阿闍梨也不例外。而这种人似乎很容易看出别人的烦恼与痛苦,不用强逼质问,只要看到老人绝望的模样,阿闍梨便决定不再多加干涉、任由他去。唯独放着不管一定会冷死的冬季,再怎么说也得把他带回寺里。起初只要稍加说服,他也愿意随阿闍梨回寺过冬,只是态度一年比一年抗拒,最近更是必须抱着捕捉猴子的决心出发,否则便无法令他降伏。他似乎是认为一直这样下去的话,自己永远也死不了。

  「随便说点什么嘛。你是宗家巴流的总管没错吧?总是从这里望着巴家不是吗?巴家本来就离御所很近。」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老爷爷,你喝了那水还能装傻吗?那是花脊的水啊。」

  「……花脊……」

  水壶从他手中滑落。游马捡起来,拍掉泥沙,再次塞进老人怀中。那细瘦如枯枝的手指滑过竹子表面,微微颤抖的手指,让他想抓也抓不住水壶。「花脊……」口中再度低喃。将干裂脸颊濡湿的泪水,如地底伏流般慢慢渗透,覆上了他的脸庞。

  游马来到天镜院前,曾借住镇上的榻榻米店,在那里受到不少照顾,也从那里的退隐长者志乃口中听过巴比吕希的死。他在天亮前出发,前往北山汲水,回程遭遇车祸事故身亡;而之所以特地去汲水,为的是要用来点茶给即将引退离开巴家的宣总管喝。

  认为自己害死这条年轻生命而难耐愧疚的宣,等不到葬礼举行就默默失踪,从此下落不明。毕竟年事已高,大多数人或许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听志乃说过这件事后,即使游马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比吕希特地去汲的究竟是什么水,但终究未曾实际付诸行动。老实说,他很害怕,怕踏上那个只和自己差一岁的男孩殒命之路。

  就在刚才,游马下定决心去了那里。

  那条路崎岖难行。进入山间之后,地势突然变得陡峭,到处都是羊肠弯道。几个头戴流线型安全帽的单车骑士盯紧弯道,一脸肃杀地疾驰而过。就算骑的是越野车,好几个人甚至不敢靠近山顶,只敢牵着车走过去。就游马看来,少年比吕希明明不是对体力和脚力特别有能耐的男孩,难道他认为自己能在深夜里独自骑脚踏车通过这里吗?更别说车上还载着装了水的沉重水箱,未免太不经大脑思考了吧。明明巴家庭院就有一口能涌出好水的井,根本不用跑来这种地方。

  可是,却没有一个茶人批评这一点。志乃就不用说了,连哲哉、不稳与幸磨对他都只有称赞,异口同声地发出感慨:「要是他还活着,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茶人。」

  水很好喝。毕竟是自己费尽千辛万苦跋涉取得的水,无论如何都会觉得美味吧。饱含山中清净之气的水,确实冷冽得仿佛经过冰冻,即使汲水时已是下午,仍未减纯净清澈。

  「那条路就连白天都有点阴暗啊,在半夜里跑到那种地方去,只能说是年轻气盛了。贵府的小少爷,真的很有主见。」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天狗爷爷生气了,站起身来想返回山径,却被岩石和游马挡住去路。

  「听我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您就是宣先生。如果您真的是巴家过去那位宣先生的话,希望您能教我茶道,我的要求只有这个。我想您应该也听说了,我是坂东巴流的……」

  游马话还没说完,天狗伸手抓住身后的岩石,打横飞身一跃,消失在黑暗中。真不知道那佝偻的身躯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从此之后,游马每天都赖在天狗身后,逼他为自己指导茶汤之事。对方虽然不否认自己就是过往巴家那个人称宣先生的总管,却也不能算是承认。这么多年来,他成了拒绝与他人对话的人,十次交谈能有一次回应就算好的了。

  他愿意回应的话题,也只限与山中生活有关的事。比方说哪里长出好吃的柿子了、老是跑来田里捣乱的狸猫其实有孩子了……等等。

  尽管如此,有一天,当游马告知隔日就是奈弥子婚礼时,天狗爷爷终究忍不住抬起眼睛望瞭望树梢。看到他露出感兴趣的表情,游马赶紧追加说明新郎正是鹤了,于是他(似乎)淡淡地笑了。

  「竟然还没结啊。」

  他大概以为那两人早在许久以前便已结为连理了吧。游马说明是为了继承问题而遭到阻挠,他也点头表示理解。

  然而,一旦提起茶道的话题,他依然一概忽略。无论游马再怎么锲而不舍地缠着要求「请教我茶道」,天狗也只会回答「罗唆」、「走开」、「不关我的事」。

  抑制不住胸中的郁闷,正想拿木刀敲打寺院门柱时,阿闍梨回来了。看到他一脸煤灰,游马才想起今天是护摩供养的日子。每天早上,阿闍梨都会在天镜院道场里焚火行护摩供养,除此之外,每个月会有一次应信众要求,前往北谷举行大量护摩木的焚火供养;每到这一天,因为会有来自全国的大批信众聚集在北谷,阿闍梨总是出门许久才会再回天镜院。他通常都留在北谷沐浴、洗去满身的汗水,再与信众弟子一起用晚膳。不料这天却不是这样。

  「就是预感会出什么坏事才回来,果然让我看到这个。你这家伙,想对寺门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

  门柱是粗壮树干涂上朱漆做成的,最适合拿来练习挥刀击打,游马还用阿闍梨穿烂的草鞋当护垫,围着柱子绑了一围。

  「想遭天谴也该有个分寸。话说回来,你最近对寺里的工作总是敷衍了事吧?是你说什么都愿意做,我才答应让你留下来,现在呢?后院的檐廊满是泥巴,该洗的衣物也堆积如山,上次扫厕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呃,这……」

  下一秒,木刀就跑到阿闍梨手上,迅雷不及掩耳地朝游马的手臂劈下。

  「好痛!」

  游马往后跳跃,试图闪避,却遭到阿闍梨再次毫不留情地朝肩膀猛力一击。

  「反、反对暴力……」

  游马举手投降,阿闍梨丢下木刀。

  「什么叫反对暴力?把连弟子都不是的你留下来,可不是让你吃闲饭的!要是派不上用场,在这里也只是碍事,不如早点卷铺盖回去!」

  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回寺里的背影,让游马恨得牙痒痒,嘴里咒骂「这臭老头」,伸手捡起木刀,正想支撑着起身时,却被阿闍梨头也不回的大喝再度击溃。坂东巴流,输了……

  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翻过身,呈大字形仰躺在地。肩膀虽痛,吹来的风却令人心旷神怡。附近林子里传来鸟啼声,听在耳中竟隐约像是:「怎么样,认输了吗?」是啊,认输了呢。总觉得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

  这时,随着一阵踩在砂砾上的脚步声,这次换成一脚踢在游马头上。

  「你到底要在这里躺到什么时候!」

  抬起头来,阿闍梨已换上墨色的僧服。见他快步走下石阶,游马询问:「你要上哪去?」说是要去峰男家。

  「峰男的祖母过世了,我答应他去回向。」

  「……啊,我也要去!」

  游马一跃而起,脑袋依然一阵晕眩。没时间慢慢更衣、关门,那么做绝对会追不上阿闍梨,游马只得穿着身上的衣服追上前去。阿闍梨虽然没说不行,却也绝不放慢脚步等待。看来,他果真打算徒步到镇上去。两人避开车道,顺着云母坂下山。

  千日回峰的修行期间内,不只步行于山中,也有在城里行走的期间。在这段称为「大回」的期间,行者结束山中巡行后,还得下山徒步于市区,步行距离超过八十公里,那段期间走的就是这条往返于山中与市区的坡道。

  健步如飞的阿闍梨边走边说明:峰男的祖母似乎逝世于三天前,现在应该已结束丧礼与火葬仪式了。峰男记得今天是阿闍梨前往北谷的日子,上午拨了电话过去通知。阿闍梨说:「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有精神。」

  「那家伙,真的想成为行者吗?」

  「很难说。」

  「你不是答应他了?说要收他为弟子。」

  「我只说会考虑,再说就算收他为弟子,他也未必当得上行者。」

  行者不是自己说想当就能当的,得在山里劳动好几年,人品和工作成果都受到认可之后,才能首次踏上修行之路。千日回峰行,最少也得花上七年才走得完。一次让好几个人回峰也是不行的。不管努力多少年,多么希望成为行者,要是无法获得认可,就是不行。然而,当游马问:「那么峰男不行吗?」,阿闍梨却只是重复低喃了一句:「很难说。」

  「不过,既然他有志向佛,就必须珍惜他这份心情。」

  「你对峰男倒是很亲切,对我就又踢又打。你好歹也是个和尚吧?」

  「有这回事吗?不过,不用在意这种事,一个臭老头做这种事也是刚好而已吧?」

  语毕,哇哈哈地笑了。

  「打你是鞭策你,不管用手打还是用脚踢,都是香板(注:禅宗僧侣用香板来维持寺院坐禅时的秩序,敲击打瞌睡或者不专心的弟子,有时也当作对破戒者体罚的工具。日文作「警策」。)的代替品,就算你报警也没用,放弃吧。」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走起路来速度更快了。「对了,峰男家在哪里?」阿闍梨问。

  「啥?」

  「峰男家啊,他不是和祖母住在一起吗?」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这么一说,阿闍梨便露出打从心底不屑的表情,叹了口气说:「真是没用的家伙。」

  两人站在白川通的十字路口,已经完全不指望游马的阿闍梨仰着下巴凝望天空;受到他的感染,游马也跟着四处张望。结果,阿闍梨又突然快步走了起来。

  离开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后,阿闍梨踏着轻快的脚步往南走。虽说京都的道路基本上呈棋盘格状,但也仅限于市区内。来到东山附近,道路不知不觉出现转折或大幅度的弯曲,走着走着,游马已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总之,为了不跟丢,只能小跑步追上阿闍梨。夕阳开始下山时,终于抵达那处狭窄的街区。闻到线香的味道,游马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阿闍梨在门口停下脚步,还没开口请人带路,峰男便拉开门探出头来了。

  「你们看看这个。」

  峰男大声地不知对谁这么一说,隔壁家的门也拉开了。看似栋梁妻子的妇人,睁大眼睛盯着阿闍梨看。等阿闍梨走进峰男家,在牌位前坐下时,不知从哪聚集而来的附近邻居们纷纷不客气地往屋里窥探。

  「看吧,我没说谎。」

  接着,峰男得意洋洋地对围观群众解说起来。听起来,他似乎在阿闍梨要求他为祖母送终时,取得了这次回向的承诺,于是每天在祖母枕边劝说:「现在死的话,可以免费得到延历寺的伟大行者帮你念佛回向,助你前往西天极乐世界,所以早点死比较划算喔。」听到这番话的栋梁妻子,气得大骂:「胡说八道什么!」反观被胡说八道的对象本人,却只要这个不上学也不回家的孙子每天待在自己身边就很幸福了,根本不生气,只是笑咪咪地听他说。某日,或许是放心了吧,祖母在回答「是啊,感恩呐」之后,就这么安静地离开人世。

  「原来是真的……」

  「那可真得感恩才行。」

  不知何时,围观的邻居们嘴里如此嘀咕着,全挤进了这间狭小的屋子,敬畏地站在诵经的阿闍梨身后,简直就像举行了第二次葬礼。事实上,阿闍梨虽然擅长焚护摩木,却相当拙于葬仪法事,令游马在一旁看得有些坐立不安。然而,从身后那群人们感恩的眼中看来,应该只看到他以庄严的态度进行回向。当他打算离去时,不知谁厚着脸皮率先发出祈求:「请帮我加持!」对阿闍梨而言,这可是强项中的强项,立刻顺应要求在众人头上甩动念珠。不管怎么说,他曾经花了很长时间、经历过令人难以置信的严酷修行,也因此具备掩饰不住的「福德」。将这份福德分给凡夫俗子,就是所谓的「加持」,也可称作「回向」。

  游马看着跪在阿闍梨面前的人们:心想:能够相信就是一种福气啊。没有一个人知道那臭老头的真面目,自己每天和他生活在一起,可从来没从他身上分得任何福报。

  就在做着这些事时,隔壁的栋梁回来了。由于正值晚餐时间,栋梁便说:「虽然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要不要吃点炖菜再走呢?」然而阿闍梨不顾游马的期待,拒绝了对方好意,只喝了点茶;连栋梁说要开车送两人回去的话都恍若未闻,再度迈开脚步速速踏上归途。

  话虽如此,峰男却以令游马惊讶的态度深深低头,对阿闍梨特地前来回向一事致谢。两人离开之后,峰男又骑摩托车追上,将一个装满炖菜的保鲜盒塞进游马怀中。伸手一摸,还有点余温。

  「总觉得,峰男这家伙好像长大了。」

  「那是当然的。」

  虽是互助会的人帮他打理葬礼的一切事宜,峰男仍以丧主的身分度过了这几天。

  「丧主就是家长,至少会产生一点责任感吧。」

  一边交谈,阿闍梨行走的速度却不曾减缓。

  「说是家长,也没其他家人就是了。」

  游马也不甘示弱,与他齐头并进。

  「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知道自己已无可依靠而彻底觉悟了吧。相较之下,不禁觉得你都已经二十岁了,竟然还过着这么惬意的生活。双亲健在,来到山上啥事也不做,家人就会给你送零用钱来,真是令人羡慕啊。没记错的话,你好像是说要来修行的吧,结果却不见你修了什么行。心想至少进瀑布冲刷一下吧,你却玩玩水就结束了。以为你会跟着来回峰嘛,结果每天早上都在睡觉。真是不得不佩服你啊。」

  「可是……你从没叫我做过那些事。」

  在游马的想法里,阿闍梨只会叫他去劈柴、去打扫、去做饭,可从没叫他去修行,倒是在峰男的劝说下跟着模仿了两、三次。

  「凭什么要别人好心教你。」

  「你明明就有教峰男真言和打手印之类的。」

  「没办法啊,他尊我为师父、求我教他。这么说起来,应付你这家伙反而比较轻松呢,只要当个臭老头就行了。」

  游马心想,是你自己说怎么称呼都行的,结果竟然记恨这么久。其实还不就是想要人家叫你师父或老师,像刚才那样被众人簇拥崇拜。

  「我问你,被人家称为师父之后,真的会觉得非教点什么不可吗?」

  「对方讲话若尊敬一点的话,至少会比较有意愿吧。」

  「这样啊……

  游马的脚步慢了下来,接下来又是一阵小跑步,追上之后喃喃低语:

  「下次遇到那个天狗爷爷时,就叫他师父吧。嗯,就这么办。」

  「什么嘛,那我一样是臭老头吗?」

  哼哼,知道怕了吧。游马得意地别过头。要是这个人真把自己视为弟子,自己肯定熬不下去。听他在北谷的嫡传弟子说,即使他现在是这样,也已经比年轻时温和许多了。

  阿闍梨在胡子底下呵呵笑了几声,摸着下巴问:「你为什么对那个老人如此执著?」似乎早已察觉这阵子游马放着寺里的工作不做,是因为老跟着宣先生打转的缘故。

  「我不是说了吗?那个人是茶道高手,我希望能向他学啊。」

  「可是你不也是出身茶道流派之家?只要回家,想向谁学都行吧?」

  不,只要回家,就意味着已有继承那贫弱流派的觉悟,未来等于当场大势底定;无论是奢侈的生活或悠闲愉快的日常,都必须放弃,每天只能盯着那小小茶碗的碗底过日子。另一方面,还会被强迫接受不符合时代潮流的武士道精神,连抱怨一句都不被允许。这样的一生,光想像就令人感到既局促又不幸。

  游马不认为自己有能耐像宗家的比吕希那样怀着雄心壮志,毫不犹豫地继承家业。游马的心总是在退缩,一点也不想被朋友看见自己坐在榻榻米上点茶的小家子气模样。

  可是,宣先生是指导比吕希茶道的人,若是能向这个人学习,或许能看清一些什么。不,即使什么都没变,正好说明自己不具备掌门的资质。这么一来,不但能让自己甘愿接受事实,也能说服双亲放弃。总之,一定能逃离现在这种进退维谷的心情和糟糕的状况……才对。

  在一边走路一边喘气的状况下,尽管表达得七零八落,游马仍死命地做了这番说明。要是面对面坐着好好说,或许会结结巴巴、语不成章。然而,像这样一路疾行,又必须大声嘶吼才不至于被四周杂音掩盖声音的状况下,反而没有多余的力气害羞。走上大马路、停下来等红灯时,阿闍梨瞪大眼睛,打量眼前这名年轻人的表情。问他:「怎么了吗?」他只愕然地吐出一句:「你还真麻烦。」

  回过神来才发现,路上经过的汽车都亮着车头灯,夜幕已完全低垂。明明没有下雨,空气中却带着一股湿气,车灯和号志灯的光芒像镶上一圈朦胧的边框。隔着斑马线,绿灯在氤氲之中亮起,浮现白色的跑步小人标志。阿闍梨谨慎地观察了号志灯一会儿,才迈开脚步。过了马路之后,听见他说:「下周开始我要出门,一个月不在寺里。」

  「一个月很久耶,你要去哪?」

  「西班牙。」

  游马这阵子一直住在山里,突然听见「西班牙」,脑中一时无法具体拼凑,先在山中绕了一圈,不是这里,再往外搜寻京都市内……啊,原来是更外面的地方啊。就像这样,莫名其妙地花了一点时间逐步拓展范围,这才惊慌失措地大喊:「咦?西班牙吗?」有种好久没这么拓展脑内世界的感觉。

  「那不就是海外?和你给人的印象一点都不搭。」

  「我也这么觉得啊,可是座主指名我去,不想去也不行。」

  原来,西班牙有一条天主教徒的朝圣之路「圣雅各之路」。虽说天主教与佛教的宗旨各异其趣,但现代宗教家们皆顺应以世界和平为目标的潮流,致力于超越教理、团结一致,在世界各地发起各种宗教合作运动。阿闍梨这次的远行正是其中一环,将与各大宗教的圣人共同前往朝诣这条「圣雅各之路」。在日本佛教界,提到「步行」专家,非柴门北岭大行满大阿闍梨莫属,换句话说,就是这个臭老头啦。

  「类似竞走世界大赛的日本代表……是吗?」

  阿闍梨戳了游马一下说:「你真的是不敬到了极点耶。」

  接着,阿闍梨又提醒游马,因为会带北谷那边的几个弟子去,留下来的人手已经不多了,不要让他们担不必要的心,在寺里生火煮饭时千万要谨慎。

  「没问题,交给我就对了。」

  「既然如此,出发前,不如我来帮你和那位大德说说吧?他叫宣先生是吗?请他对你严格一点。」

  游马激动地往后跳了一步。

  「真的吗!谢谢您……呃、呃、老师大人!」

  「被你这么一叫,还真有点恶心。」

  尽管已经走了这么多路,当天晚上阿闍梨还是一如往常地入山巡行;早晨回寺院之后,又依约前往那座小山谷底。宣先生早已醒来,正在河滩上吃枇杷果。

  「看起来挺好吃的哇。这么漂亮的枇杷长在什么地方呢?」

  宣先生默默指向谷中的河川下游。阿闍梨先是佩服地朝那个方向投以一瞥,自己也吆喝一声,学宣先生坐在河滩的岩石上。

  「您不捕鱼吗?」

  眼皮抬也不抬,宣先生摇摇头。

  「这么说来就是『木食』罗。哎呀,想当初第一次遇见您,已经是五年前了吧。总觉得再过不久,或许就能看见您成佛的一天,因为『即身成佛』(注:不须改变现在的肉体而能够成为正知正觉的佛。)的首要条件就是木食啊。接着便是埋入土中,然后,成为木乃伊。」

  宣先生张开嘴巴,将不好吐在高僧面前的枇杷子用力往旁边吐出。

  「我才不想成为那种东西。」

  「是吗?哈哈哈,看起来并未顺利照您希望的进展哪,我还在想是不是该帮个忙,将您埋进土里呢。」

  「想帮忙的话,现在在这里就可以埋了我。」

  「……就算埋了你,照这情况看来,你也会马上复活的。听说您叫宣先生是吗?终于可以在知道您大名的状况下交谈了。您身体很硬朗呢,应该相当高龄了吧,或许将近百岁?我这么说或许很失礼,但是,活到您这把岁数的人,就算不被活埋,光是乖乖躺在榻榻米上就此往生,也是很正常的事。可是,您在这种地方过着不吃东西、不避风雨的生活,却到现在都还没被接走,这难道不奇怪吗?打算上吊,树枝却折断;从崖上往下跳,身子却掉在柔软的枝叶上;想跳水自尽,水又不够深……真是伤脑筋呢。」

  宣先生抬起头,看着阿闍梨。他为什么会知道呢?虽然采取的方式非常消极,但是他刚才说的那些,自己还真的都试过好几次。

  「我在想,您是不是还有什么事遗留在这娑婆世界,忘了完成?」

  「忘了完成的事……」

  「换句话说,就是还留有非做不可的工作。行者的行分成『自利行』与『化他行』,前者是为了自己修行,后者是为了别人修行;两种都一定要做到,绝对不可只行其中一种。就我看来,您的『自利行』已经足够,差不多该开始进入『化他行』阶段,否则说不定会就此化为魑魅魍魉喔。」

  「那我该怎么做。」

  「您说呢?这个愚僧就不知道了。但是,一定会有一种属于宣先生您自己的修行方式。总之,当他人有求于您时,还请您不要置之不顾。」

  「如果这么做,我就会顺利被接走吗?」

  「所谓的『接走』,真的就是『来迎接』,只要在那个世界等您的那位认可了,船自然会来。」

  阿闍梨起身,留下陷入沉思的宣先生。

  「这枇杷真的很好吃,要是我家那个小和尚看到了,肯定流口水。」

  过了一星期左右,阿闍梨就浩浩荡荡地带着弟子上飞机了。

  「搞什么,阿闍梨先生不在吗?亏我还特地来道谢。」

  峰男一屁股坐在游马正在打扫的阶梯上,一边伸手去摘头上结实累累的青梅,一边承认自己果然还是无法成为行者。

  「阿嬷说老爸的事就拜托我了。这应该算是她的遗言吧?没办法,前阵子只好去探监,结果老爸他变得好老。一告诉他说阿嬷死了,他就哭了。不久前还是那样走路有风的人耶。再过一阵子他就能出来了,要是我不盯着他,不晓得又会闯什么祸。隔壁大姐叫我别再上山,栋梁和阿姨也要我当他们家女婿,硬是把我跟大六、七岁的大姐凑作堆。总觉得,大家都要我照顾……」

  游马想起榻榻米店的小翠。她曾经理所当然地说过,总有一天祖母和双亲都必须靠自己照顾。行马也曾大放厥词地说,今后要为照顾自己的巴家众人活下去。游马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好有力量,竟然能满不在乎地选择背负这样的重责大任。

  「我啊,其实真的很想成为行者,虽然没人相信。」

  那天,从石阶上跌下来时,峰男的人生就改变了。无法认同那个靠类似诈欺手段生活、收入不稳定,到最后还给亲戚邻居添了一堆麻烦的父亲;也因为觉得母亲抛家弃子就代表她把自己和父亲视为同类,而无法抬头挺胸。事实上,从小学开始,峰男根本就听不懂学校里教的东西,除了用暴力为非作歹,不晓得该怎么引人注目。直到那时,躺在地上眺望高远的天空,他才终于豁然开朗。原来,过去的自己就是因为一味想成为有钱人、想站上比别人高的地位,才会尝到失败的苦果。他也发现,人其实可以过着和那种价值观毫无关系的生活,眼前这个和尚就是证据,而且他确实拥有自己从没看过的真正「力量」。虽然不知神佛为何物,但如果有人告诉峰男,只要相信并努力,就能成为和阿闍梨一样的人,那他绝对愿意去尝试。峰男真心这么认为。

  「可是,游马哥,你知道吗?听说有一种叫『在家出家』的修行,我今天来,就是想拜托阿闍梨先生那个。」

  所谓的「在家出家」,指的并非入寺为僧,而是一边在社会上过着日常生活,一边接受佛教教义的传授、受戒累积修行。

  「我之前没说,其实我现在在上职业训练学校,是栋梁叫我去的,他说这样我的木工才会学得比较快。所以我还挺忙的,以后可能无法经常来这里了。不过,学校好像也会放暑假,到时候就可以来山里修行了,我也想尽可能来,至少可以在离阿闍梨先生近一点的地方精进自己。」

  「你本来不是想当超人吗?我怎不记得你有这么虔诚?」

  「哎,游马哥不懂的啦,毕竟你是出生在好人家的大少爷。没关系、没关系,不必勉强。对了,下次我来把那根门柱上的红漆刨掉吧,就当是刨工的练习。然后,好好打造这道寺门,就决定将它当作我木工生涯的第一份工作!等着瞧,这里很快就会有一道气派的寺门了。」

  「随你高兴怎么弄,不过,臭老头不在寺里的这段期间,你可别乱搞破坏啊。」

  峰男嘻嘻笑了。那天,他在寺里过夜,愈入夜情绪愈激昂,未了竟拉着游马说:「嗳嗳,游马哥,咱俩现在出发去回峰吧?」

  「要去你自己去。」

  好不容易可以放轻松,谁想特地跑去苦行、给自己找麻烦啊。

  「我只知道一半的路,游马哥不是说你全都走遍了吗?」

  「是啊,就在你第一次从天上掉下来那天。」

  「……」

  即使如此,峰男仍缠着游马不断要求,到最后,因为被他吵得睡不着,游马只好霍地起身。

  「你疯了吗!」

  游马搔着头走出户外,一边用手电筒照亮石阶一边往下,怀着豁出去的心情穿越林子。虽是早已走熟了的路,深夜行走还是颇有危险。四周不但阴森,还带着一股寂寥凄清。为了摆脱这种感觉而绷紧的身体,走着走着很快就累了。明明是峰男自己提议的,但在被夜露沾湿了身体之后,他却变得愈来愈安静;当两人脱离熟悉的道路,正准备踏上行者之道时,峰男丢下一句「不行了」,便颓坐在路边的树根上。游马还以为他只想稍事休息,不料立刻听见鼾声。

  「不会吧……」

  「喂、喂」地摇了他几次都不见他清醒;此时,一位行者从束手无策的游马身边经过,那是正在进行货真价实回峰行的行者;他不是柴门阿闍梨的直传弟子,听说是无动寺的僧侣,即将在今年结束七百日,秋天就要「入堂」修行了。

  那位僧侣还是个年轻人,看到游马他们的身影,惊讶地停下脚步。听到游马不好意思地自我介绍「我们是天镜院的人」,便轻轻点了点头、从一旁经过。下个瞬间,人已经轻飘飘地站在好几公尺开外了。见他身穿雪白净衣,头戴莲华笠,手中拄着长杖,踩着潇洒脚步离去的白色背影,清净脱俗得令游马不由得看傻了。世上既然有那种人,带着半游乐心态出来回峰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结果,还是不能把峰男丢在这种地方,游马生气地边喊「你够了吧」,边试图摇醒峰男,却在不知不觉中也累得睡着了。尽管不是冬天,还不至于冻死,但天亮前的气温还是相当冷,落得双双感冒的下场。隔天早上,峰男满怀歉意地下了山。

  就这么过了几天鼻水直流的日子,连游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等感冒不那么严重,立刻独自在深夜出发回峰。连续去了三天,他开始认为自己也能办得到了。虽然天色暗下后会有危险,但只要行走时小心谨慎,就没有大碍。第四天下雨,休息了一天。隔天依然是雨天,游马才想起时序正要进入梅雨季,接下来大概都会是雨天了吧。于是,翻出许久前送报时穿的雨衣,再度展开夜里的回峰行,好几次脚底打滑跌倒。过了一个星期,身体逐渐感到疲劳,即使如此,仍勉强自己继续走,结果开始发烧想吐,终于在第十天放弃,心想,自己绝对无法坚持连续百日,七百日更是不可能的任务。

  说来也是理所当然,阿闍梨不在,寺里自然无人照料生病的游马。五郎也不可能专程挑下雨的日子来喝茶聊天。连帮忙烧水洗澡的人都没有,更别说是准备饭菜了。满身大汗的游马只能喝点水,心想自己该不会要饿死在这里了吧。

  倒头睡了三天,当空腹状态超越极限、进入不知食欲为何物的阶段时,一直无法发挥正常机能的鼻子忽然捕捉到一股强烈气味。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那个驼背老人站在身边,往枕旁丢了一把结实累累的枇杷枝。游马甚至连那是香的还是臭的都无法分辨。

  他说,好一阵子不见游马,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所以才过来看看。因为阿闍梨先生这么拜托过他。

  「宣先生,真的很感谢您。不过,如果您真的打算来照顾我,能不能自己先去洗个澡呢,拜托。咳咳!」

  游马忍不住边说边咳了起来。然而,事实是当洗澡水一烧好,他就改变主意,自己先进去洗了。这样比较安全。

  洗完睽违三天的澡,整个人清爽了许多,接着老实不客气地睡了个香甜好觉;再次醒来时,周围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道是几点。打开灯,靠着柱子打瞌睡的宣先生揉着眼睛醒了。他看起来虽然不像洗过澡,但或许是闻习惯了,那股味道也不再那么教人在意。

  宣先生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晃晃悠悠地起身,从库院里端来了饭菜。是冷茶粥和烤香鱼。

  「好厉害!您从哪里钓来的?就是说啊,没鱼也没肉可吃,最近体力衰退许多,才会落得轻易感冒的下场。啊,不能在寺里吃有腥味的食物,臭老头会……不,是阿闍梨先生会生气的……啊,反正他不在,应该没关系吧。喔喔,好好吃,这什么,也太令人感动了!」

  宣先生面无表情地望着坐在棉被上扒粥的游马。游马保持正座姿势,放香鱼的盘子也吃得干干净净。

  「早知道您有这一手,那时候就该多请您帮点忙的啊。」

  游马指的是冬天里宣先生一直待在这里时的事。那时,反而都是游马照顾着老人;被逼着吃下那些无滋无味的粥和柴朴汤,老人还生了不少闷气。话说回来,当时老人的心灵和身体似乎都还处于冬眠状态。

  「我吃过的盐可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一脸不悦地丢下这句,宣先生又从库院里把剩下的烤香鱼端来。他把装在竹篓里、有如一座小山高的烤鱼往高脚方盘边一丢,吓了游马一大跳。接着游马不但又添了一碗茶粥,还继续吃了五条香鱼,这才好不容易心满意足地双手合十。

  幼年时,近邻寺里的和尚教过游马,日本人吃饭前说的「我要享用了」,代表着「请让我享用您的生命」。感谢眼前的香鱼把生命给了自己,让自己延续生命。吃完饭后说的「谢谢您的辛勤招待」,说的是对煮饭的人辛勤奔走的感恩。看得出来,那些香鱼是老人在游马昏睡时,大老远外出钓回来的。

  一问之下才知道,宣先生早就发现那条溪流有香鱼逆流而上的事。只不过,他毫无求生之欲,并不想借由剥夺其他生物的生命让自己继续活下去,所以这个发现对他来说也毫无意义。直到看到游马病倒,他才第一次去抓了鱼。因为是个从来没有钓客去过的场所,甚至不用动钓竿,拿库院里的竹篓一捞就是一堆。明天大概就没这么幸运了。

  「好厉害啊,那里大概连五郎先生都不知道吧。」

  宣先生把手伸进一头蓬乱的头发里搔了搔。

  「小子,你是坂东家的少爷?」

  「是啊。」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非缠着人学茶不可?而且,还是找上我这种人?」

  因为您是宣先生,因为宣先生是比吕希的师父。

  「比吕少爷啊……」

  宣先生低喃着这个恐怕已有五、六年绝口不提的名字。接着才仿如看开似地开口娓娓道来:

  「没错,从前我确实曾自诩高尚地点过茶,把大半人生都奉献在这上面了。如果奉献的只是自己的人生就算了,但却常常是嘴里说着『都是为了茶道』而让别人伤心;现在想想,真是做了很过分的事呢。不惜做出这么过分的事之后,终于获得的宝物就是比吕少爷,没想到,最后却连少爷也为了茶而死。这是天谴啊!只能这么想了。在这里受苦挣扎,直到阎罗王气消才能死,这就是我赎罪的方式。没想到你这小子竟然是坂东家的孩子。这一定是神在笑我,装作一副反省的样子,到头来还不是会做出相同的事。不过,就算是我也受够了,那种事可不想再来一次。」

  「那个……我没问题的啦。我有驾照。」

  所以不会骑自行车去汲水。看游马一脸认真地这么说,宣先生在帘子般的一头乱发后轻声笑了。

  「小子,你知道ノ贯先生吗?」

  ノ贯是桃山时代的茶人,和千利休也有交流往来。他曾邀请利休喝茶,却在庭院里挖洞做陷阱;也曾于北野大茶会时,在户外撑开一支涂成朱红色的巨伞点茶;旅途中遭逢爱马死去,便剥下马皮做成工具袋……总之是个以特异行为出名的人物。从来不使用名茶具,手边没有任何具有历史的挂轴,对茶法毫不考究,是个浑然天成的茶人。那清贫而不自视清高的风骨,被视为侘茶(注:崇尚简素、清寂精神——「侘(わび)」的茶道。)的代表。

  「即使是这样的人,也不可能完全过野人般的生活。他向珠光流派下的伟大茶人学过茶道,也与享有盛名的茶人们切磋过茶技。茶这种东西,不是独自在荒山野岭里办得到的事。所谓茶道,说到底还是在于人;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属于人类文明社会的东西。我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不想见到任何人,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然后,不知何时变成了现在这副德性。我和你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你能明白吗?老实说,现在我连坐在榻榻米上都觉得很痛苦。明明在这上面坐了七、八十年,才不过几年下来,就全忘光了。」

  宣先生的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游马为了不听漏任何一个字,整个身体向前倾。即使如此,还是不够,干脆就站起来。

  「就这样忘了可不行,那家伙——比吕希那家伙——不会答应的。」

  「你怎么和阿闍梨先生说一样的话。」

  宣先生从喉咙深处「咳咳」地咳了起来。

  「别的不说,这样一定会痴呆的啊。」

  「要是能那样该有多轻松。」一头乱发的老人,靠在身后的柱子上如此低喃。

  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让这个人再次正坐在榻榻米上。不再当乌鸦或天狗,得让宣先生恢复原本的自己才行。否则,那家伙一定也不会开心的。和自己的利益无关,游马真的这么想。对这个人而言,茶室是必需的。

  第九幸 薰风茶婚式之段

  不知道宣先生究竟有没有那个意愿,总之,尽管他嘴上还是没有正面答应,但会提起ノ贯这号人物,看得出他的心结也有逐渐松动的迹象。阿闍梨回国之后,劝他在寺里住下,他也照办了。或许,他决定脱离仙界、魔界,打算回到人类世界来了吧。

  身体完全康复后的某一天,游马再度下山。明明七月都过了一半,梅雨季却总不结束,凡间的空气比平常还要湿热黏腻。

  那栋房屋正对着今出川通,有着长长的黑色砖瓦墙,围墙下缘则是一道独具特色的弧形白竹犬矢来(注:犬矢来为京都建筑的特色,指的是沿着房屋围墙搭起的弧形矮棚,防止墙角被溅起的泥巴或猫狗屎尿污染。);每当中央大门开启时,连正在等红绿灯的汽车驾驶都能看见庭院里连绵的鲜艳苔绿。这附近常有身穿和服的高雅女性聚集,包括这样的行人在内,这一片饶富京都风情的景色,经常受到摄影杂志等媒体报导。

  今天早上,那扇门还关着没开。游马按下便门旁的对讲机按钮,叫行马出来。在深锁的大门前等了许久,行马突然从背后出现。

  「讨厌啦,哥,有事找我不会从后门来吗?从这种地方被叫出来,未免太引人注目了吧?」

  原来只要沿着围墙走一段路,转个弯就是后门了。

  「这栋房子是不是一直在膨胀啊?怎觉得每次来都比上次大。」

  游马指指正门口,露出一副乡巴佬的嘴脸,抬头望向那道壮观的大门。

  「才没有膨胀咧。说吧,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

  虽然是星期六,行马应该不用上学,但考虑到他也可能有事外出,游马一大早就出发了。

  「嗯,我想去一下师傅那儿,顺便过来看看你。」

  行马露出彻底怀疑的眼光。他可不认为游马是那种会担心弟弟生活的兄长。

  「难得来嘛,我想去给比吕希上个香。」

  怎么这么突然?该不会是寺庙住久了,人也变得虔诚了吧?一时之间,行马脑中浮现这个念头,却又马上否定。不可能。

  「可以吧?」

  「应该可以啊,要是这样的话,你先去向伯伯和伯母打声招呼吧。」

  「他们在吗?」

  「当然在啊,这是他们自己家耶!」

  就在两人斗嘴的同时,便门被打开了,从里面走出四、五个身穿和服的中年男性,最后出来的正是宗家巴流的掌门人——冰心斋。看到游马,他露出疑惑的表情,待行马介绍「这是家兄」之后,便盯着眼前青年的脸一阵打量。

  「你就是传说中的大少爷啊,坂东家的那匹脱缰野马。不过,没事儿、没事儿,那种事情谁年轻时不做个几桩呢。对了,忘了是什么时候,我在志乃小姐那儿见过的朝颜(注:朝颜即牵牛花。这里指的是《茶道少主京都出走》〈第十章〉中,冰心斋来访见到有马帮志乃插的茶花桥段。),清爽的感觉拿捏得很不错呀。怎么,原来是个正派青年啊。今日亲眼一见,果然和听说的大不相同。这么一来,秀马先生也能高枕无忧了。哇哈哈。」

  一时之间没弄懂他在说什么,游马只是愣在原地。冰心斋再次扫视了眼前的青年一番。从那难以形容的半长不短的头发,到一身绉巴巴的僧侣工作服,最后望向光脚穿的草鞋。

  「喔,对了、对了,你现在住在寺院里修行吧?真教人佩服呢。我年轻时也曾去过喔,去了大德寺的僧堂,在那里受到相当严格的训练哪。早起最痛苦了,夏天还好,冬天可真够冷啊。哎呀,现在想起来,那都成为美好回忆了。没记错的话,游马同学是在比睿山吧?是比睿山的哪间寺院呢?」

  听到「天镜院」时,冰心斋似乎还想不起那是什么地方。见他歪着头思索,行马便从旁附加说明了一句:「就是有回峰行者那座山里的寺院。」他才以拳击掌,若有所思地点头。

  「喔喔,我想起来了,就是柴门阿闍梨那里吧?那位阿闍梨,把禅寺的和尚全都说成了茶和尚(注:室町时代至江户时代的职务名称之一,指的是在将军或大名身边负责端茶跑、接待访客的杂役,因为带刀剃发,故以和尚称之,实际上属于武士阶级,并非真正的和尚。),是个有点麻烦的人啊。我们茶人有时也会被延历寺请去献茶或供茶,但是大家都对那个人敬而远之呢。这可怪了,秀马先生在想什么,怎么会将宝贝继承人送到那种地方去。话说回来,对方竟然也愿意接受,他不是最讨厌喝茶的阿闍梨吗?你被整惨了吧?」

  不,确实是被整得很惨,但正确来说,是根本不被当作一回事。无视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游马,冰心斋又随即问了句:「阿闍梨先生最近好吗?」老实说,这个问题也很难回答,从西班牙回来之后的他,说不上是好是坏。正当游马支支吾吾时,巴家弟子准备的车已来到门口。冰心斋丢下一句「总之,你好好加油吧」便上了车,行马赶紧在背后请求上香的许可。冰心斋似乎感到意外,回过头来:

  「游马同学,你认识我家比吕希吗?」

  「曾经见过一面……」

  「这样啊,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谢谢你这么挂念他,那孩子一定也会很高兴的。你们几个,带游马少爷到佛堂去吧。」

  对出来送行、陪着站在路边的几个弟子这么吩咐之后,冰心斋就匆匆忙忙出门了。

  「听说是要去果匠会,因为今天是『宵山(注:宵山指的是只园祭的前夜祭。)』啊。」

  礼貌婉拒弟子们的带路,两人绕过围墙,朝后门走去。

  所谓的「果匠会」,也可以说是君临京都和果子业界顶点的二十多间老店组成的同业工会。一间和果子铺是否位居业界顶点,并非靠店铺大小或知名度高低来判断,而是看在京都和果子店中的「阶级」高下。京都有数不清的甜点店,即使除却仙贝店和糖果店,光是生果子(注:生果子泛指制造完成后水分含量仍超过百分之四十的糕点。)店,就有数百间。习惯上,菜子店可大致分为三种,分别是「上菜子屋」、「馒屋」和「饼屋」。其中「上叶子屋」就是「上纳果子屋」,也就是自古以来进贡皇宫或奉纳寺社常用的糕点铺。对茶家而言,这些谨守京都糕点传统并代代相传的和果子店,无论时代如何改变,始终非常重要。

  在山鉾巡行(注:京都只园祭中最盛大的活动。)的前一天,果匠会的惯例是举行茶宴,同时也兼作和果子展示会。除此之外,京都市内各地都有高徒举行与只园祭相关的茶会,只要是没轮到冰心斋自己献茶的年度,为了公平起见,就会像这样前往市内各地,一一参加这类茶会。

  「你对这些事还真清楚。我明明比你早来京都,到现在连只园祭都还没看过。」

  「说什么还没看过,哥,一听这话就知道你是外行人。」

  行马钻进那道明明很体面却被他称为后门的门,竖起一根手指,对游马「啧啧」地摇摆。

  「所谓的只园祭,可不只有一天,从七月一日的『吉符入』开始,一直到三十一日的『夏越祭』,整整一个月都是只园祭啊。只要住在京都,要不看见是不可能的事。哥想说的应该是『山鉾』吧?明天的『山鉾巡行』。其实那只是只园祭的一部分而已。」

  好一阵子没听到弟弟这样得意洋洋地分享杂学常识了。游马不由得一阵后悔,都是提起这话题的自己太笨。

  「真要说的话,爸爸口中希望哥来呼吸京都的空气,指的就是要你来观摩这些事物吧?像是祭典啦、风雅的文化啦、细致的京都料理和传统工艺啦……哥哥现在却呼吸了太多山上的空气。再说,延历寺根本就不在京都,正确来说那里好像属于滋贺县才对喔。哎,或许待在那种地方自己不觉得吧,你的外表实在是有够糟的。尤其是那头乱发,我看你回去之前啊,先去一趟理发店比较好喔。」

  「……少罗唆啦。我不说话你就拿翘了是吧?现在我倒想起来了,去年之所以没去看只园祭的那什么山鉾巡行,还不是因为那时你闹着要和真由订婚,搞得大家鸡飞狗跳,害我根本没心情去看。要不然,我也很想和佐保一起去参观一下啊。」

  在宗家巴流的众多长老面前,还是小学生的真由子坚持要和行马结婚、继承家业,好让姐姐奈弥子与心上人鹤了结为连理。游马指的是一年前的这件事,没想到行马听了,却毫不客气地回应:

  「咦,是喔?我和真由倒是去看了呢,因为那天是星期六啊。真由明明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却是第一次去看,她看得很开心唷。不过,因为是巡行嘛,就只是跟着慢慢往前走而已。基本上,京都的祭典都是慢吞吞地往前走,像葵祭啦,时代祭啦,全都是这样的呢。」

  问他这些都看了吗?行马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哥,你知道吗?葵祭和山鉾巡行不管哪一年举行,以星期几来说,都会是一样的喔。比方说去年五月十五日的葵祭游行是星期六,七月十七日的山鉾巡行也是星期六。而十月二十二日时代祭的游行,以星期几来说则会再早一天。也就是说,去年的时代祭是星期五,那天因为要上学,所以只有时代祭没能看成。这个是我发现的『京都三大祭典法则』喔。不过,这个『星期几的法则』除了闰年之外,每年都会往后挪移一天,就像是去年的生日若是星期一,今年就会是星期二——这是我在小学三年级时发现的『生日法则』,正好可以应用在这里。换句话说,去年的时代祭是星期五,今年就会是星期六,这样就可以去看了吧?总之,今年的时代祭是星期六,葵祭和山鉾则是星期天,这似乎很难得……啊,就是这里。」

  行马站在走廊尽头,将竹制拉门往左右两边拉开。光线射进昏暗的室内,早晨上香时残留的线香气味随之飘散。当行马留下一句「我去叫伯母来」离开后,游马独自缓缓靠近佛坛,凝望着最新的那副牌位。

  掌门夫人都子带着女儿真由子一起进来了,两人点燃蜡烛,在一旁静静守候游马上香。都子已从真由子那里听说游马在三十三间堂时的身手,对他留下不错的印象。饶富兴味地问过游马在山里的生活之后,说是要先去屋内准备点心,吩咐行马稍后带哥哥前来享用,对游马说声:「请慢慢来。」便先行离开了。

  「怎么样,要吃吗?我想应该是『露滴(注:一种琥珀色的羊羹,为山鉾巡行时进献菊水鉾的点心。)』。」

  行马指着供奉在佛坛上的琥珀色羊羹说。游马回答:「既然人家特地准备,那我就不客气了。」行马只丢下一句:「那去我房间等吧。」随即走了出去。

  行马口中的「我房间」,原来是过去比吕希的房间。在真由子的带领下,游马来到母屋旁另一栋较小的偏房,走进一间欧式房间。房里有附带玻璃门的订制书架,以及一看就知道大概是从曾祖父那一代使用至今的沉重大书桌。这里与其说是小孩房,不如说原本就是打造成大人书房的房间,至于寝床,则勉强塞进隔壁原本应该是藏书阁的小房间。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行马想入赘到这个家来,这间房间完全符合行马喜好。和比吕希一样,住在这样的房间里,每天过着超乎年龄的生活,其实很合行马的个性。一边观赏墙上的装饰品,游马脑中想着这些事,一边在皮革已陈旧龟裂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真由子留下一句「请等一下」就不见人影,过了一会儿才抱着沉甸甸的相簿回来。

  「小行的哥哥,给你看个好东西。」

  伤脑筋,我对欣赏别人家的相簿没兴趣啊。尽管在心里这么嘀咕,但是当真由子不以为意地掀开封面时,游马反而主动探身向前。

  照片里的,是穿着白无垢礼服的绝美新娘。

  「奈弥子姐很美吧?」

  端着颇有品味的茶壶和点心进来的行马这么说着,用背把门关上。先把手上的东西放在相簿对面,再从橱柜里取出茶罐与茶碗,手脚俐落地简单泡好三人份的茶。那副大方模样,一点也不像寄人篱下,反而比较像主人。

  「真了不起,人家竟然愿意把这么好的房间让你用。这里和冬天凉飕飕的天镜院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别说和天镜院相比,就连东京的家也比不上这里。友卫家占地狭窄,茶室就在道场旁,每天人坐在茶室里,耳边就传来道场的嘶吼声,在庭院里也经常和浑身汗臭的人擦身而过。想在友卫家寻求这里的静谧,只能说是一种奢求。此外,谁能想像得到足以代表日本的茶家庭院深处,竟有一栋如此古老的欧式建筑,无形中甚至带着一股神秘气息。

  「这间房间很不错吧?因为一直没人使用,比吕希哥升中学时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房间了。怎么说,他的品味很好呢。要是我也能有个像他一样的哥哥就好了。」

  见话题又开始朝向对自己不利的方向演进,游马只好故意咳嗽掩饰,目光再次落在相簿上。

  巴家长女奈弥子和入门弟子薄田鹤了的婚礼选在五月中举行,场地是建仁寺里的方丈厅。一方面,因为紧急决定的婚期适逢结婚旺季,不管询问哪一间神社都已预约额满。另一方面,在冰心斋的主导下,决定以「茶婚式」方式进行这场茶家女儿与茶道家的婚礼。如此一来,再也没有比建仁寺更适合的场所了。

  「建仁寺啊,是一个叫荣西的人创立的寺院。哥,你知道吗?听说从前,这个荣西曾从中国将茶种带回日本栽培。」

  「谁知道啊。喔,还真的是个和尚耶。原来和尚不只主持葬礼啊,我以前都不知道。」

  佛前婚礼虽是较不为一般人熟知的婚礼仪式,倒也不是那么罕见。比方说,僧侣结婚时举行的就是佛前婚礼,如果檀家(注:在家信徒、施主。)想举行,也会帮他们主持。近来,有很多人不分宗教派别,纷纷希望能在古都名刹举行佛前婚礼,愿意接受预约的寺院也不少。以神前婚礼来说,就是在神明面前宣誓爱的忠诚,换成佛前婚礼,就是在供养双方祖先的同时,报告彼此结为连理的形式。

  翻开相簿,第一张出现的是身穿白无垢礼服的奈弥子还在家里时的照片。由于考虑到目前的身体状况,所以她是一直待到最后一刻才出家门。这个阶段的照片中,有许多来自附近的邻居挤在门口,争相一睹被誉为京都精华的大小姐换上新婚礼服的模样。看着花絮照片,仿佛能听见众人口中「恭喜」、「要幸福喔」的祝贺之声。弯腰拨开人群的母亲,喜悦中带着一丝不安的笑容;祖母看到孙女受众人簇拥时那骄傲的眼神;穿着大红披肩小礼服的真由子泛起红潮的双颊……全都鲜明地记录在照片之中。游马不由得问:「这是谁拍的?」不过,一问完就后悔了。

  「我拍的啊。很棒的照片吧?大家都赞不绝口呢。」

  虽然典礼会场另外请了专业摄影师,却没想到家里也要拍照的事。听说当时行马拿出最近热衷的相机,四处走动拍照,一直拍到新娘出门前的最后一刻。家人分乘两辆出租礼车出发抵达寺院后,婚礼便迫不及待地展开了。

  宽敞的方丈厅正面,挂着一幅历史悠久、宗家巴流开祖——巴朱善的肖像画。左右两侧则分别挂着朱善本人从珠光手中获赠的题跋画各一幅。摆放在那前方的是称为「三具足」的香烛、花瓶与烛台(注:「具足」即为供养于佛前之香炉、花瓶、烛台三样东西。若花瓶与烛台各有一对时,则称为五具足。)。两旁的佛坛上各是两家带来的祖先牌位。从中央向外稍偏离之处,放着点茶盘与一整套的切合风炉锅、水指、杓瓶、水盆、盖置等茶具。所有器具都取奈弥子名字的谐音,在低调雅致的深紫色上,用金银细线镶嵌出青海波纹(注:「奈弥」音同「波」。),乍看之下宛如欧洲的古董器具。从好几年前起,冰心斋就为了早该出嫁的奈弥子用心准备了点茶台子与嫁妆;收藏了这几年,终于盼到这些东西得见天日的一天。装饰火筷的筷头上,分别仔细地铸印着象征恩爱夫妻的鸳鸯。

  首先,两家亲人入堂,在并排于左右墙边的长椅上就坐,形成两家人隔着厅堂对坐的形式。坐定之后便准备着手将炭置入炉中。为了该由谁做这件事,事前还起了一番争执,最后实在得不出结论,于是这份重责大任便落在身为流派外人的风马身上。

  「真的耶,是爷爷嘛。咦,这是你吗?」

  从照片里看得出来,坐在椅子上的风马脚边,正是身穿袴裤的行马随侍在旁。由于拜托风马时已迫在婚礼之前,准备茶具的和在场观礼的,又都是和他不同流派的人,为了预防意外事态,行马便以助手身分单膝跪在风马身边;至少对风马而言,行马是可以尽量使唤的对象。据真由子形容,那天他英姿焕发、非常帅气。

  备炭的两人一退场,不知何处传来的音乐声很快地响彻整座厅堂。同时,主持仪式的戒师和新郎新娘,也在庄严的气氛中一同出场。

  穿着五纹附短外褂袴服的新郎,与一身白无垢、头戴棉丝白帽的新娘,两人早就该这样站在彼此身边,却因弟弟突然离世,受到周遭杂音波及而被拆散,束手无策地静静流了五年多的眼泪。在这五年之中,尽管奈弥子从未明显表示出对命运的抵抗,某一天却突然以他人难以置喙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心愿。照片中的奈弥子,在大大的棉丝白帽下虽然看不清表情,站姿中却隐约透露出坚毅的气质,也难以掩饰她坚定的意志。不只如此,体内孕育的新生命更仿佛雪白明亮的光芒,将她团团包围。

  「这件和服,是我妈嫁过来时穿的结婚礼服。」

  真由子指着散发柔和光泽的白色打挂和服说。在游马和行马这两个男孩眼中,或许那只是一件白色和服,事实上却是一件以纯白丝线织成,再请西阵织大师绣出鹤与牡丹图样的唐织和服,也代表着资本家嫁女儿时的体面。

  「人家结婚时,也得穿这种衣服吗?还是洋装礼服比较好吧,小行,你觉得呢?」

  真由子早已将行马视为未婚夫,毫无心机地提问,令行马不知所措地红了脸。

  照片里,还有一个游马认识的人;隐身在新娘白色和服后方的,怎么看都是高田家的志乃。她一身利休鼠灰色的素面和服,配上素雅的银色腰带,以不起眼的打扮陪伴在新娘身边。志乃是冰心斋亲自出马邀请的宾客,当天因为担心奈弥子的身体状况,她自愿负起照顾新娘的任务。的确,寺院里没有能支援新娘的女性,亲戚家人则必须按照礼仪正坐在位置上,而主婚人夫人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甚稳定。若是拜托门生会或古玩店那边找人来帮忙,又怕当天要是出了什么状况,不知会有什么谣言传到外面去。如果是由令人尊敬、口风紧,从来不曾站在引人注目立场的志乃陪在奈弥子身边,对巴家而言,可说是最好的结果。因此,那天一整天,志乃都像个影子般跟着奈弥子。或许是志乃带来的安心感使然,奈弥子的身体状况完全没有问题,整个人闪闪发光,连平日与她亲近的人都觉得她简直美得像衣通姬(注:日本传说绝世美人,因为美丽的容貌会通过颜色鲜艳衣物发出光辉而得名。《古事记》中为允恭天皇之女轻大郎女;《日本书纪》中则说她是允恭天皇皇后衣通郎女。后来被奉为和歇三神之一,祭祀于玉津岛神社中。)。身边的鹤了也是个温柔美男子,两人站在一起的画面,仿佛电影里的一幕。

  仪式庄严肃穆地进行,在戒师读经之后,新郎新娘分别被授予念珠。接着是交换戒指的步骤,其后按照一般习惯本该行交杯酒礼,在这里则轮到点茶盘上场。风马再次由从役般的行马陪同登场,来到刚才完成备炭的风炉前点茶。他先拿起一个摆饰在一旁的台天目(注:放在茶托上的天目茶碗。),经过一番点茶作法后,像研磨日本刀时那样在嘴里衔着怀纸,先注入热水,后倒入茶粉。这是供茶给另一个世界先祖时的做法。冲好的茶由行马接手,传给僧侣,再由僧侣供在正面的具足前。

  由于必须避免时间拖长,便由两家祖先共享这一碗茶,接下来的一碗则以现世的手法沏茶,以此代替三三九度(注:神前婚礼的交杯酒仪式。),由新郎新娘共享这碗茶。为了不要弄脏新娘嘴唇,明明事前已先请他不要沏得太浓,不知道是风马认为那不算浓茶,还是因为没有女儿、在这方面有欠细心,总之沏出了一碗浓稠的茶。想当然耳,浓茶在奈弥子唇上留下了一滴茶绿。

  担心沾上白无垢,志乃从怀中取出沾湿的茶巾,立刻为新娘擦拭嘴唇。就在这一瞬间按下快门留下的一张照片,正好清楚看见新娘唇上那一滴茶绿散发光泽,有如一颗翡翠珠子,简直像要证明她茶家女儿的身分,肆无忌惮地展现熠熠光芒。

  佛前婚礼的意义,就是供茶给两家祖先;茶婚式的意义,就是借由浓茶象徽双方立下对婚姻的誓言;而守护这场仪式的则是被誉为茶祖的荣西禅师,以及循同一法统修行的僧侣。这场婚礼可说完美地符合了「茶禅一味」的精神,既达成了冰心斋内心的期待,也让所有人都看得出,尽管是嫁女儿的一方,主导权却都握在巴家手中。就是这样一场婚礼。

  结束任务的风马还在收拾茶具时,一群僧侣鱼贯进入堂内,将红白纹果与放在红色天目台上的茶碗,陆续分配给观礼的亲人。茶碗中已事先放入茶粉,每个人只要将领到的茶碗举在胸前等待,跟着走上前来的年轻僧人就会站着往碗里注入热水,再用另一只手拿茶筅搅拌。接下来,亲人们则连同茶托一起捧起茶碗,将碗中的茶一饮而尽。这是在茶道确立之前,经由禅院相传下来的茶礼,今日被冰心斋尝试运用在茶婚式上。建仁寺每年都会举办名为「四头茶礼」的茶会,不同之处是以坐姿进行,细节也更讲究,但基本的点茶手法还是相同的。

  之后,用过的茶碗会被重新包装作为婚礼纪念品——茶碗是建窑出的天目茶碗,备有两款茶托,一是在酸浆(注:茶托上承载茶杯的部分。)部分画着白鹤,另一款则画上了拖着尾巴的乌龟。若夫妻同来参加婚礼者,则赠以一对,一前一后依续送上。因为东西稀奇,吸引了观礼者的注意力,让众人不再那么紧张,在戒师送上祝贺之词后,婚礼很快就结束了。

  以方丈厅前一大片清寂的枯山水造景庭园为背景,拍完纪念合照后,一行人排队穿过绿意盎然的寺院境内,往婚宴会场的餐厅移动。

  在那里,已经由宗家同门设下兼作休息室的野点席(注:在户外点茶的宴席。),除了亲戚之外的宾客,早已一边在此享受初夏风情,一边悠闲等待新娘与亲人一行抵达。

  婚宴内容很简单,在介绍各界名人贺电,并由亲戚朋友上台发表平淡无奇的祝词之后,便请来日本舞与日本琴的名师表演舞蹈与演奏,同时请众人在温馨的气氛中享用怀石料理。最后,婚宴在鹤了友人们吟唱的一节《高砂》(注:能乐作品之一,为日本传统婚礼上的表演项目之一。)中爽快结束。

  如果今天娶奈弥子的是未来将继承家业的赘婿,又或奈弥子下嫁的对象是同为茶道名家的后人子弟,情况将会完全不同。然而,这时只是将女儿嫁给刚独立不久的弟子,换句话说,等同于巴家的家务事,更别说新娘怀孕的事必须力求不公开外泄。因此,不只招待的宾客经过一番极力删减,对冰心斋而言,这场婚礼是极尽低调之能事。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试着将筹划已久的「茶婚式」运用在女儿的婚礼上;毕竟,茶婚式的整体规划,未来极有可能成为宗家巴流生意的一环。到时候,奈弥子那张唇点绿珠的照片,一定会被用来当作宣传手册的封面吧。

  然而,知名度永远无法提升的弱小流派「坂东巴流」的长男,却对这些缘由浑然未觉,现在正手指另一张照片盯着瞧。照片里是个已解开红白喜绳的盒子,旁边摆着一团撒上金粉的白色固体。

  「那是什么?」

  「婚礼上送给宾客的糕点啊,叫『蓬莱馒头』。」

  「就是新娘馒头喔。」

  真由子附加说明。

  原来,那是在巨大的山药馒头里包进好几个小馒头的糕点。

  「象征多子多孙的馒头,寓意很吉利。因为这种糕点很少见,我就拍了照片。」

  「什么意思?如果把这个大馒头分成两半,里面会滚出一堆小馒头?」

  「对啊。」

  「你吃过吗?」

  「嗯,每个小馒头包的馅儿颜色都不一样。有红、黄、绿……总之,很老套啦。」

  游马不禁为之语塞,嘴里发出闷哼。真由子又说了:

  「我们结婚的时候也要发那种馒头给客人吗?真由子觉得蛋糕比较好,小行觉得呢?」

  回头一看,这次行马轻轻点头,露出赞同的微笑。

  相簿里的照片看过一轮后,真由子心满意足地合上厚厚的封面,小心翼翼地抱起相簿离开。游马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边转着脖子,一边窥探气派的书架。架上放着一排壮观的系列全集,仔细一看原来是《十五少年漂流记》和《燕子与鹦鹉》、《怪盗亚森罗苹》等套书,让他莫名松了一口气。

  「爸妈也有来参加婚礼吗?」

  游马望着书,嘴里这么问。巴家和友卫家等于是亲戚,他们夫妻俩理当来参加,在相簿中却没看见两人的身影。

  「本来一开始是想就算再勉强也要来啊。只要请爷爷暂代工作就行了。但你也知道,后来爷爷被指派了那么重要的任务,不能留在东京看家。可是当时是五月,有端午节,又有武藏忌,又要办茶会,又要办射箭比赛,家里也是忙得乱糟糟的;只剩弥一和栞菜两个人绝对忙不过来。要是我们家能有个靠得住的『少主』,或许结果就不一样了?」

  书柜的玻璃门上,倒映出行马抬眼窥视的表情,游马默默移开目光。

  「喔,原来如此。咦,这里有本书不错耶,不知道能不能借来看。」

  看到哥哥抽出一本茶室建筑的书,行马不由得诧异追问:

  「嗯?应该可以借吧。等一下我再和伯父说一声就好。只不过,我觉得这本书对哥来说可能难度会太高喔。」

  「没关系,就算我看不懂,五郎先生一定也看得懂。再说我还有师父在。」

  「师父?」

  「啊,没什么没什么。对了,你呢?远大的抱负进行得怎么样了?你的夺取宗家计划。」

  行马闻言一惊,压低声音说:

  「别讲那种容易让人误会的话好吗?我根本没有夺取这个家的意思。」

  行马之所以自愿成为真由子的未婚夫,是为了帮助和恋人被拆散的奈弥子。

  「可是,奈弥子姐已经嫁给她所爱的鹤了先生,孩子也快要出世,所以以后就没问题了。虽说这个孩子对外是薄田家的人,但掌门对第一个外孙一定是疼爱有加,也会让这孩子继承家业吧。」

  行马露出有所觉悟的表情,伸手取过茶碗,打算再沏一碗茶。

  「怎么,这什么意思,那孩子都还没生,你就要投降了吗?」

  「什么投降不投降的,谁在拼胜负了。」

  「可是,如果将来真的和真由结婚的话,你也还是掌门候补人选之一吧。」

  「所以说,你还是没听懂嘛。在那时候的状况下,我必须接受继承宗家的任务,奈弥子姐才能和鹤了先生结婚。可是现在又不一样了。只要奈弥子姐他们愿意,生下的孩子就能继承家业,没有任何要顾虑的理由啊,也没有任何人会反对,我更是丝毫不打算与他们为敌。光是提起这种事,就觉得不舒服。」

  看行马喝下自己沏好的茶,露出一脸圣人般的表情,反倒让游马大感意外。

  「呃,既然如此,当初你那么大言不惭地说找到『人生的意义』又是怎么回事?不是打算接受重责大任吗?那真由怎么办?」

  「就和你说状况已经不一样了。」

  「状况?」

  游马认为状况根本没有改变。奈弥子与鹤了的婚事,原本就是行马和真由希望看到的,结婚之后自然会有孩子,这也早该想像得到。

  「……换句话说,对你而言,若是别人拜托你来当掌门,那就当一当也没关系,但是自己不会主动争取?是这个意思吗?因为输了就太糗了?」

  「就告诉你说不是输赢的问题……」

  行马烦躁地搔头,一发现自己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又立刻沉默下来。

  「如果不是输赢的问题,那又是什么?你每次都说我老是拿不定主意而瞧不起我。要让我说的话,你才是决定虽快、改变主意也快呢。总觉得你每次说的话都不一样,前后也相差太多了吧。你不是说过吗?说自己比起『坂东巴流』更适合『宗家巴流』。既然如此,那就拿下宗家的地位啊。就算拿不下来,也要有试图拿下的气概啊。对手是个连话都还不会讲的婴儿,你到底在怕什么啊?男人一旦说出口的话,就别如此轻言反悔!」

  这番说教若是出自别人口中,行马倒也听得进去,偏偏是那个从以前就优柔寡断的哥哥,行马不禁怒气冲冲地反瞪回去。

  「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会在这个家里奋斗,是因为东京『坂东巴流』的继承人是你啊。你有这个觉悟吗?要是哥能早点回家,我也不会陷入现在这种麻烦的状况了。一切都是哥哥不好。」

  游马露出不解的眼神,在行马对面坐了下来。

  「我就是这点搞不懂。」

  行马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把身体靠在沙发椅背上。和这个哥哥说话,总是令人疲倦。

  「阿哲先生也说过一样的话。他说因为我不回家,所以爸妈才不答应让你入赘。可是,我怎么想都觉得那很奇怪。难道说,只要我回家,家里就不需要你了吗?是因为这样,爸妈才不答应让你入赘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不是吧。不管我在不在,家里都需要你,所以才不会轻易答应你成为别人家的孩子吧?可是,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到宗家来,如果这是你真心希望的结果,到时候爸妈也会愿意考虑吧?这和我在不在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把什么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好吗!是啊是啊,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确实比较适合宗家,因为这里不用练剑也不须拿弓嘛。说到底,你不喜欢剑道和弓道,只是因为讨厌认输罢了。你讨厌那种能清楚分出输赢的东西。如果是茶道,就没有输赢问题了。可是,真的是这样吗?我希望你赢得胜利,既然都曾夸下那样的海口,别说是和那还没出生的小婴儿比,我甚至希望你能胜过鹤了先生。和家世背景无关,靠实力一决胜负。希望你好好在茶道上努力,拿出任谁看了都同意宗家该由你继承的实力。就算输了也不可耻啊,一心想着不战而胜才更可耻又窝囊呢。」

  游马霍地站起身,说声「我先走了」便走出房门。不知何时靠墙站在门外的真由,看到游马出现在走廊上,露出犀利的眼神默默行礼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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