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在那之后的故事~ 第二章 两人的心意

  第二章两人的心意

  进入第二学期之后,与校庆的相关事项大幅增加到烦人的地步。

  其实三月对校庆一点兴趣都没有,他觉得这种事让有兴趣的人去做就好了,但是身为学生会会长总不能说出这种话,只得装出一副热衷的模样,并于开会时统整各方提出的意见。

  之前运动会的时候也是如此。四风馆高中的运动会在每年的六月份举行,却因为那段时间是梅雨季节,常会遇到下雨而被迫延期或停办,于是几个特别有心的学生会干部提出意见,建议运动会是否能改在十月份举行,所以一升上二年级之后,学生会从四月份开始,就针对此事紧锣密鼓地开了一个月的会。

  事实上,三月觉得怎么样都好,只是有人觉得要遵循传统,有人觉得要跟大多数学校一样在十月份举办,大家都坚持己见、互不相让,最后经由三月汇整所有人的意见之后,还是倾向维持现状。并不是三月本身希望维持现状,而是这样事情会比较好处理。

  事实上,现在为了准备校庆已经这么忙碌,如果运动会也要在第二学期举行的话,一定得彻夜开会商讨才来得及准备,所以他很庆幸当初的决定。

  三月实在很佩服其它在十月份举行运动会的学校,他很好奇他们怎么有办法顺利举行?但是或许也是因为四风馆高中分成四个学科,所以才需要这么麻烦地不停开会吧;体育科、升学科、艺术科和普通科,这四个学科就像四所完全不同的学校,学生的个性大不相同,所以可想而知,当这四个学科要一起举办一个活动时会非常麻烦。

  他们已经开了无数次会议,三月今天终于从漫长的会议中解放出来,当他回教室拿书包时,教室里已经没有半个人,墙上的时钟指向七点,连真希也先回去了。

  ——剩我一个人吗?

  三月有股莫名的孤独感。

  自从他进四风馆以来,就尽量不与同学成为过度亲密的朋友,和班上的同学们只算是泛泛之交,并努力扮演老师们眼中的「好学生」,三月觉得那时候真的很孤独。

  那现在呢?

  现在他多出七日这个家人,身边也多了真希这个比朋友更好,却还不算是恋人的同伴。

  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自己明明就不是一个人,但是为什么最近会突然有这么强烈的孤独感?明明自己并不孤单,为什么会觉得这么寂寞?

  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三月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四周很安静,非常地安静。

  他从抽屉里拿出课本和笔记,挑了几本需要预习和复习的书塞进书包。大概是因为开会太累的关系,他的手一时没拿稳,一些课本掉到地上,其中一本是现代文(注1P83)的课本,里面还夹着今天上课时发的讲义。

  他忽然对那张讲义感兴趣,捡起课本并抽出里面的讲义,看见讲义上印了无数首诗,上面印有海涅(注2P83)、但丁(注3P83)、波特莱尔(注4P83)、伍克文(注5Ps3)等名诗人的内心吶喊,而今天的课已经教到波特莱尔的诗了。

  「逝去的初恋……」

  三月下意识地念出讲义最后一首诗的标题。

  那是歌德(注6P83)的诗。

  啊啊有没有人能够带我回到过去

  过去那段美好的时光

  那些初恋的日子

  啊啊有没有人能够带我回到过去

  过去那个温柔的时刻

  就算只有片刻也好

  我只能独自舔舐伤口

  不断反复地悲叹

  哀悼逝去的恋情

  啊啊有没有人能够带我回到过去

  过去那些美好的日子

  那段初恋的温柔时光

  「有没有人……能够带我回到过去?」

  说真的,到底有没有人能够带自己回到过去呢?带他回到和七日两情相悦的喜悦时刻。

  要经过多久的时间?

  要前往何处?

  该和谁相遇?

  他到底该怎么做!

  三月知道这样的自己很窝囊,但是他那彷徨游移不安的身心,始终无法停止渴求七日。

  「可恶……」

  他抱头苦恼着,感到自己快失去理智了。

  今天是星期几?当他想起今天是星期五时,心情不禁变得相当郁闷。因为每到星期五,住在学校宿舍的七日都会回来家里住,现在只要七日待在他身边,他就感觉自己似乎快发疯似地。

  他很害怕这样的自己。

  之前因为七日是舍监,所以不会每天住在一起,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但是到了现在,就算只有星期五、六两天,还是会让他感到郁闷。

  只要一想到七日和他同在一个屋檐下,就足够让他闷闷不乐了。

  「真没出息……」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脆弱。

  将乱七八糟的诗篇讲义叠起,并和其它科讲义一起收进资料夹里时,他突然看到另外一张纸。

  那是志愿调查表。

  他必须在这段时间内写下想念的大学和科系交给导师,缴交期限是这个月底,虽然还有大约两个礼拜的时间,但是三月却完全没去思考这件事。

  他翻开和志愿表一起发下来的资料,那是去年学生的主要升学名单。

  上面印有国立、公立、私立,还有文科、理科等各个有名的学校。

  毕竟是升学科,所以似乎没有人的志愿是就业,虽然有人因成绩不佳而选择重考,不过大家都还是一样想读大学。

  医学院、法学院、理学院、药学院,所有学科和系所都陈列在表上,三月看着这些,始终无法从中找出自己想念的科系。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是他心里的声音。

  「我……」

  他不自觉地发出声音。

  我想要七日。

  他拼命压抑住就要脱口而出的声音。

  ——我想要七日。

  七日。七日。七日。七日。七日。七日七日七日七日七日七日七日七日七日七日七日。

  ——七日!

  为什么满脑子只想着她?

  竖耳倾听,就能听见她的细语。

  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那可爱的脸庞。

  那仅只一次的吻,那个触感、那段记忆至今仍残留在三月的唇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是我妹妹?」

  他觉得再想下去自己一定会变得不可理喻,于是他带着几近自暴自弃的心态,将讲义和课本塞进书包后,拿着书包定出教室。

  三月行走于笼罩在昏暗中的走廊,当室内鞋的鞋底走在铺有油地毡(注7P83)的地板上时,发出了空泛的脚步声,让三月的内心更加孤独。

  他想起小时候也有过类似的经验。

  不过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

  印象中好像是国小不知道几年级时的运动会。

  当时母亲开的公司经营不善,因此无法前来替自己加油,由于祖父母也都已经过世,对那时的三月而言,母亲就是唯一的家人。

  到了午休时间,大家都跑到家人身边,只有三月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当时就如同现在一般感到孤独。

  那时他心想,如果还有其它的家人就好了。

  如今……

  他终于有了母亲以外的家人——妹妹,而且父亲那边的祖父母也都还健在。

  那么,现在这份孤独到底是什么呢?

  明明已经得到渴望已久的东西,为什么还无法满足?

  是因为这和自己想要的东西完全不同吗?

  自己到底想怎么样?

  三月的思考一直停滞不前。

  他再度想起七日,想起自己心爱的妹妹。

  接着陷入低迷的气氛中,因为今天是星期五。

  唉……只要一回到家,就会看见她在那里。

  *

  每到星期五,七日就抑制不住内心的雀跃。

  这一天下午的课是物理和世界史,平常七日都是以打瞌睡或是涂鸦来打发时间,就只有星期五她会很认真地做笔记。

  ——今天要和妈妈见面。

  一想到这点,七日就觉得至少今天要当个好孩子。

  当她知道三月的母亲就是自己的母亲时,母亲——弥生曾邀七日一起住,但是当时七日已经接下舍监的工作,为此她苦思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了舍监一职。老实说,她虽然很想和母亲弥生一起生活,不过毕竟是突然出现的「家人」,她很担心能不能马上融入这个家庭,再加上她是被前任舍监指名担任这份工作的,所以她也不想丢学姊的脸。

  最重要的是……

  七日担心三月。

  三月是七日曾经喜欢的人,然而他却是她的亲哥哥。

  在他们知道真相之前,三月曾对七日表明爱意,七日也表示自己喜欢三月。初恋——大概那就是她的初恋吧。

  不过,既然知道两人是兄妹,七日就无法接受三月的爱情。三月曾说,尽管如此,他还是喜欢七日,但是七日选择只当三月的「妹妹」,或许三月会觉得她很无情,甚至会认为这段感情对七日而言,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但是,如果他们的情感能够被允许的话……

  七日其实非常想接受三月,因为三月是她有生以来第一个喜欢上的人,也是第一个让她怦然心动的人,以及初吻的对象。

  当时那个吻带给她的感觉……非常地不可思议。

  她曾经想过,如果和其它人接吻的话,是否也会有那种感觉?但是无论她怎么想,就连最重要的接吻对象都想不出会有别人。

  浮现在她脑海里的人,一直都是三月。

  自己还喜欢三月。

  她大概思考了半年的时间,最后得到这个结论。

  她认为就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在弥生提出一起同住的邀约时,以担任舍监为由回绝。因为她觉得如果和三月一起生活的话,自己一定无法压抑这份心意,会一直处在脸红心跳的状态之下,她很害怕这一点。

  所以每次一到星期五,在心情雀跃的同时,她也相当不安。

  如果三月再次向她诉说情意……七日这回恐怕无法拒绝。

  她终于发现。

  她终于明白。

  自己还喜欢着三月。

  这样的自己还有办法再次拒绝三月吗?

  还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我们是兄妹这种话吗?

  她相当不安。

  今天最后一堂课结束之后,正当七日将所有课本收进书包时,她听到坐在身后的映子开口叫她。

  「七日,你今天要回家吧?」

  「嗯?嗯……是啊……」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看起来一副很忧郁的模样。」

  映子总是可以像这样轻易看穿人心似地,屡屡猜中自己心里所想的事情,但是就算是映子,七日也没办法将自己现在所烦恼的事情说给她听。

  「没、没有啊……只是有点累而已。」

  「这样啊……那就好,因为你每到星期五就一副很烦恼的模样,所以我有点担心,抱歉喔。」

  七日很佩服映子的观察人微,岬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不管是什么小事都逃不过映子的眼,如果我们班上发生什么案件的话,映子一定可以找出犯人。」

  七日也这么认为,映子平时就喜欢看书,学识渊博、思想又成熟……她认为这世上大概没有映子不知道的事。

  如果找映子商量三月的事,她一定会给自己正确的建议吧,虽然七日心里这么想,却还是无法将这种事告诉映子。

  「七日,一起回家吧!」

  第二学期换过位子后,只有岬一个人被换到比较远的位子上,她抱着书包走过来,而映于微笑站起身来,七日也跟着点点头。

  朋友。

  光是待在自己身边,就觉得原本烦恼的心情稍微舒畅了点。

  ——有朋友真好。

  七日再一次这么想着。

  她们三人和往常一样,一同走出教室、离开校舍。

  外头天气晴朗、微风吹拂,然而时序毕竟已经迈入十月份,秋日的风总是让人感觉到一股凉意。

  校门口有很多学生,有穿着红色制服的学生、蓝色制服的学生,还有白色制服及黑色制服的学生,四个学科的各色制服看来相当漂亮。

  在五彩缤纷中,七日发现之前在保健室遇见的赤坂。

  「啊……」

  她不小心叫出声,岬听到后疑惑地问:

  「嗯?怎么了?」

  「呃……没有……我之前在保健室遇过那个人。」

  七日说完,岬相映子同时往前方看过去。

  「你是说……那个体育科的学生?」

  「嗯。」

  「为什么会在保健室遇到体育科的人?体育科不是也有保健室吗?」

  虽然她们这么问,不过七日也不知道原因,而且七日和赤坂又是在升学科的保健室相遇的,仔细想想,七日会出现在那边也有点奇怪,但是要说明又需要花一段时间,所以七日也只是露出疑惑的表情,并没有回答岬的问题。

  「那个人……不是赤坂吗?」

  映子突然开口说道。

  「咦……是吗?」

  岬听见映子这么说,就直盯着赤坂看。

  「啊……真的耶!」

  接着如此低喃道。

  「你们认识他吗?」

  七日一问,映子就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我们和他就读同一所小学,因为他的剑道很强,所以还挺有名的。」

  听见映子这么说,岬就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现在则是因为女性关系复杂而出名。」

  「……这样啊。」

  七日想起赤坂先前对她说的话,确实让人有种轻浮的感觉,而且好像对这种事很习以为常,看来那句话也只是开玩笑的。

  「他小学的时候根本不是这种人……那时候还是个认真的剑道少年呢!」

  映子继续说明,总觉得映子很适合担任这种解说员的角色。

  「但是一上国中,就常常听到他拈花惹草的传闻,虽然我们不同校……」

  换句话说,就是他的女性关系复杂到连其它学校都听说了。七日对这类事情很迟钝,所以她不知道怎么样才叫做「女性关系复杂」,但是至少她可以确定一件事,那就是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小学时真的很帅气……不过现在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我讨厌这种轻浮的男人。」

  岬一说完,映子就露出笑容。

  「这种话等你被告白了之后再说也不迟啊!」

  她难得说出这种挖苦人的话,让岬不服气地鼓起双颊。

  「反正我就是不受欢迎!」

  她说完就别过脸去,但是看得出来她不是真的在生气,因为这也是常看到的景象。

  七日走着走着,再度望向赤坂,他以比七日她们还要迅速的步伐渐渐走向远方。

  她认为赤坂想必是一时兴起才会对她说那种话,七日一思及此,顿时安心许多,但是同时也有莫名的失望。

  当时应该算是开心吧。

  她想起当时情绪有点高涨的自己。

  但是她不是很懂,她并不觉得赤坂是如映子和岬所说的那种乱七八糟的人,虽然他的外表和言行举止确实有些轻浮,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七日就是相信他不是那种人。

  或许是因为她不常和男生说话的关系吧。

  岬以前也曾经对她说过这种话。

  「你看起来很容易被骗,所以自己一定要小心点。」

  当时班上似乎有传言指出某个人被坏男人骗了,七日回想起自己当时完全没有那样的自觉,因而听见这话时她相当讶异。

  ——被骗?

  但是她又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赤坂只是半开玩笑地对她说喜欢她而已,自己又没有被骗走钱,也没有受到什么过分的对待。

  七日想起赤坂的眼睛。

  总觉得那个眼神好像在哪里看过。

  她知道有人也有同样的眼神。

  不过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是谁,于是她决定不再在意这种事,加入映子和岬的闲聊。

  此时赤坂已经从她的视线内消失了。

  七日只有星期五不住宿舍,而是回到弥生和三月住的公寓。

  她已经习惯在那里住一晚,然后星期六再回宿舍;她不在的这段期间,真希会接替她的舍监工作。原本星期六就是休假日,不会有什么要紧的工作,所以她才会毫无顾忌地外宿。

  家里的门并没有锁,七日一打开门就传来一股炖肉香味。

  弥生大概是听到七日回来的声音,于是她先用围裙擦拭双手,然后来到门口迎接她。

  「回来啦。」

  弥生满脸笑容地抱住七日,也许是因为她们分开许久之故,所以弥生总是将她对七日的爱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让七日觉得非常高兴。

  「我回来了。」

  七日也回给弥生一个笑容。

  「今天是炖肉吗?」

  七日脱下鞋子,一边询问一边将鞋子整齐地排在门前,弥生点点头说:

  「嗯,今天是我特制的奶油炖肉,面糊是我亲手努力做出来的,和一般市面上卖的面糊不一样。」

  看到弥生开心的样子,七日也觉得很高兴。

  「面糊要怎么做啊?」

  「用奶油炒小麦粉……」

  弥生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

  「糟糕!要烧焦了!我晚一点再教你,你先去换衣服吧!」

  一说完,她立刻冲向厨房;七日心想,弥生还是和往常一样。

  据三月表示,弥生以前是个比现在更无可挑剔的母亲,然而自从七日出现之后,她就有点不一样了。

  虽然七日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至少她非常喜欢现在的弥生。

  这间公寓原本只有三月和弥生两人住而已,所以没有七日的房间,因此七日每次来住时,都把弥生的房间当成自己的房间使用。她第一次来的时候,这个房间还非常乱,随着住进来的次数增多,这个房间也收拾得越来越干净,想必是弥生非常在乎七日,这让七日又更加高兴。

  她走进房间,脱下制服后换上带来的连身裙;这件连身裙是弥生买给她的,也是她最喜欢的衣服。

  她将制服折整齐放在书包上后走出房间,随即闻到一股更香浓的味道,她知道炖肉就快要煮好了。

  「要不要帮忙?」

  七日刚知道弥生是自己母亲的时候,无法以这么轻松的口气对弥生说话,她会用比较有礼貌的方式对弥生说话。

  但是现在已经能自然地交谈。

  七日走近厨房后,看到弥生正在试吃炖肉最后调味的成果,然后她转过头来对七日说:

  「那可以拜托你帮我做色拉吗?」

  弥生的视线落在旁边那盘已经预备好的马钤薯。

  「要做马铃薯色拉吗?」

  「嗯,你知道怎么做吗?」

  七日点点头,以前国中的家政课有做过马钤薯色拉,她还清楚地记得做法。

  她将煮过的马铃薯一个个捣碎的同时,也和弥生闲话家常,她们聊到朋友的事、上课的事等等,这是家人之间理所当然会有的日常对话。

  但是在半年前,七日完全没有想过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三月今天也会有点晚回来吧。」

  弥生突然说出这句话,让七日的心跳不禁快了一拍,手也不自觉地停下动作。

  「嗯……哦,他一直都很晚回来吗?」

  「好像是忙学生会的事,因为校庆快到了嘛!」

  这么一说七日就明白了,班上确实也有一些学生正忙着准备一些活动,七日虽然也很期待校庆的来临,却从不曾想过自己也帮忙些什么,只是在一旁观看而已。

  「这样啊……真是辛苦。」

  七日呢喃道,又继续捣着马钤薯,此时,门口处传来开门的声音。

  「去迎接他吧。」

  弥生这么对七日说,于是七日洗完手后迅速走到门口处,刚好看见三月蹲下来解鞋带。

  三月注意到她后,稍微抬头看了七日一眼,随后便不发一语地继续松开鞋带。

  「哥哥,你回来啦。」

  七日说完后,三月仍看着自己的脚边说道:

  「……我回来了。」

  他用喃喃自语的音量说着。

  「今天的晚餐是炖肉喔!」

  七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告诉三月今天晚上的菜色,不过三月好像没什么兴趣,他默默地将脱下来的鞋子摆整齐,然后走进屋内。

  接着便朝自己的房间直直走去。

  最近他们只要碰到面就是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学生会要开会、平常又要念书,所以让他觉得太累了;但是七日觉得三月会对自己那么冷淡,一定还有其它原因。

  她一个人站在门口处。

  虽然脑海中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做?自己能够为三月做些什么?然而却什么都想不到。

  于是七日叹了口气后回到厨房。

  一闻到炖肉的香味,又让她的心情好转不少。

  *

  七日和弥生聊得很开心,但是三月始终不发一语,沉默地吃完饭。

  当他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弥生忧心地看着三月。

  「……你还好吧?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只是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啦。」

  为了不让弥生担心,三月笑着说道。事实上,现在还能装出笑脸倒还没问题,他担心的是,要是哪天连笑都笑不出来的话该怎么办?

  弥生看起来好像无法完全接受三月的回答,或许是她已经看透了三月的心思,但是三月也不可能向母亲哭诉。

  我对七日……

  总不可能和母亲商量这种事。

  「我吃饱了。」

  三月语气平淡地说出这句话,其实他连晚餐都觉得味同嚼蜡,只要七日出现在眼前,他就只能拼命压抑快要疯掉的自己。

  之后三月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拾手盖住眼睛并叹了口气。

  「唉……」

  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是什么?他有一种错觉,仿佛体内有无数只虫子要把自己吞噬殆尽。

  但是表面上,他仍能掩饰得很好。

  没有人看得见寄宿在他体内的虫子,他也不会让任何人看见。

  但是如果让牠们继续侵蚀他的身体,难保哪一天虫子不会跑出他的身体外,最后连三月的外皮也会被啃食精光,到那个时候,大家就会发现他的体内有虫子的存在。

  到那时候就太迟了。

  不管大家再怎么驱赶那些虫子,最后三月的身体一定只剩个空壳。

  他突然感到一股寒意。

  ——太迟?

  那么他到底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才能驱除体内的虫子?如果他知道方法的话早就去做了。

  结果他还是只能等待,等待虫子哪天自行离去。

  他原本已经打算就寝,却听见门外传来电话的声音,响了数次之后就被接起,随后听到的是七日讲电话的声音,三月发现自己居然对门外的声音有反应,他对竖耳倾听那个声音的自己感到丢脸。

  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

  就是那个声音让他焦躁、让他兴奋。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决定起身去冲个澡,然而此时,他听见敲门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后看见七日的脸。

  「哥哥……真希打电话来。」

  他觉得有一种被打扰的感觉,于是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七日不知道是谨慎还是提防,完全不肯走进他的房间,于是他走向七日,七日将无线电话拿给三月,七日看到三月接过电话聆听之后,就返回至客厅。

  「喂?」

  真希一听到接电话的人换成是三月之后,随即一如往常地开口说:

  『涩谷,我拜托你买手机好不好?』

  真希说出这样的话。

  『我每一次打电话到你家时都好紧张,还好今天是七日接的,之前你妈妈接的时候,害我紧张得话都要说不出来了。』

  「这话我之前就听你说过了。」

  『有手机的话多方便啊!像是等人的时候……』

  真希每一次打电话来的时候都会游说三月买手机,但是三月没什么兴趣,他觉得没那个必要,最重要的是,他不喜欢手机这种东西。

  『你如果只是要讲这件事,那我要挂电话了。』

  三月已经听腻手机的事了,于是这么说道,真希听到便慌张地高声回答:

  『等一下!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要挂掉!』

  然而,三月听得出来真希其实一点也不觉得抱歉,因为她每次打电话来都是同样的开场白。

  『好了,我要进入正题……涩谷,你明天有空吗?』

  「嗯……是没什么事啦!」

  『那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有一部我满想看的。』

  真希总是像这样积极地约三月出去,因为三月本身并不会主动做任何事,所以三月和真希的关系,可以说是靠真希在联系。

  三月并不会觉得厌烦,他觉得有个愿意开口邀请自己的女性,是一件非常庆幸的事。

  但是他确定,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高兴不起来的自己。

  「好啊!要约几点?在哪里见面?」

  然而三月总是会答应她,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其实不会很想看电影。

  他只是想做些什么而已吧,只是想把真希留在自己身边而已吧;当他想到这一点时,突然觉得十分恼火,厌恶的心情也顿时涌上。

  ——老实告诉她不就好了?

  心中那个不知道是天使还是恶魔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悄声说着。

  告诉她自己现在没有那个心情。

  告诉她自己根本不想看电影。

  告诉她,其实我对你——

  『……你有在听吗?』

  刚说完见面地点的真希如此问道,大概是觉得三月一直默不作声很奇怪吧!

  「啊……抱歉,我有在听啊!」

  『你还好吧?如果太累的话,不用勉强陪我没关系啦!』

  对自己而言,让她这么担心又是一大负荷。

  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温柔?

  为什么要这么关心自己?

  有种罪恶感。

  罪恶感。

  他们最后在确认过约定地点之后,也没有聊什么就挂电话了,因为他觉得再继续和真希说下去很痛苦,他怕自己会不小心对真希说出抱歉。

  最近他对真希抱持的罪恶感越来越重。

  换句话说,他对七日的思念也与日剧增。

  他将电话放回客厅时,弥生正在洗衣服,七日也不在这里。

  接着,他发现有人在浴室里,随即明白是七日在洗澡。

  七日就在那扇门的另一端。

  三月发觉自己就快要冒出一些下流的想象,于是慌忙逃回房间。

  他再度躺在床上闭起双眼。

  他听见体内有东西在吵闹的声音,他不知道那是错觉?幻想?还是他真的听到了?

  ——是虫子。

  有虫子在侵蚀自己,小小的虫子们在三月的体内蠢蠢欲动。

  ——有虫子在我的体内。

  如果再继续被侵蚀下去,他将不再是原本的自己,一切都会变得很奇怪。

  ——快停止。

  但是吵杂声依旧无法平息,反而越来越大声。

  ——快点停下来。

  不管三月怎么在内心祈求,虫子仍然继续侵蚀三月。

  「七日……」

  ——对不起,你有一个这样的哥哥……

  然而他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

  顶楼是禁止进入的地方。

  因此入口处有设一个不让人进入的栏杆,不过只要有心人想跨越,还是有办法过去,这个栏杆可以说是没有什么多大的作用。

  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到顶楼吃东西是非常舒服的事,于是七日今天也准备要跨越到栏杆的另一头。

  她用手撑着栏杆,然后用力蹬了下地面便跨越过去。

  着地的瞬间裙子飞了起来,她连忙伸手压住裙子,刚刚她的内裤差点露出来,虽然没有人在这里,不用担心会被看到,不过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

  她平复情绪后,便移动至顶楼的角落;这里有间小屋,因为上了锁无法进入,所以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模样,她靠着这个小屋的墙边坐下,这里刚好是从门口处无法看到的死角,所以就算有老师来这里,也不会马上被发现。

  七日一年级的时候,曾经因为在顶楼大叫而被禁足。

  当时早已做好受处罚的心理准备,但是如果现在又因为同样的理由被禁足的话,真的很丢脸。

  其实如果有这一层顾虑的话,那不要来屋顶就好了,但是对七日而言,普通科校舍的顶楼是很特别的地方,所以她并不打算要远离这里。

  她从袋子里拿出早上映子给她的面包,这个是她那个面包店男友做的试吃品。

  「这是奶油派饼,这不太像是面包,应该说是甜点。」

  如同早上映子所说,七日一从袋子里拿出来,就闻到砂糖和奶油的甜甜香气,和她最喜欢的波萝面包不太一样,是一股令她开心的味道。

  她一口咬下,沾附砂糖烤出的脆硬外皮随即传出喀滋声响,甜点的内层也跟着发出沙沙声。

  每咬一口就会有股甜味在嘴里扩散开来,让她整个人都沉浸在幸福的氛围里。奶油派饼虽然不大,但是因为有两个,所以不会吃不饱。

  每次七日吃到美食时,总是会不禁露出微笑,所以她很喜欢吃美食,因为那会让人感觉到简单又纯粹的幸福。

  她吃完一个后,准备从袋中拿出第二个时,突然听见顶楼的门被用力打开的声音。

  她的身体顿时一僵。

  ——有人来了。

  明明这个地方平常很少人来的。

  从脚步声可以听得出来不只一个人,而且那还是男生的脚步声。

  所幸七日位在入口处看不到的死角,于是她一边小心不被对方发现自己,一边偷偷地朝来者的方向望去。

  总共有两个人。

  那两人都穿蓝色的制服,可以知道是体育科的学生,他们面对面动也不动、不发一语地怒视对方。

  「……来这里就不会有人来打扰了。」

  其中一人率先开启话题。

  「你不要那么固执,赤坂。反正你现在才二年级,就算今年退出,还有明年不是吗?」

  他刚才的确说了赤坂两个字。

  七日看向另外一名男生,因为他是背对着七日的,所以看不到脸,但是仔细一看的话,还是可以确定对峙的其中一人是赤坂。七日非常在意发生了什么事,虽然觉得这么做不太好,不过仍决定继续偷看。

  「……藤泽学长,我刚才也说过了,我没有要退出的意思。」

  赤坂一脸厌烦地说道。

  「虽然我也对自己身为二年级、却挤下学长成为正式选手感到抱歉。」

  「那就退出啊,我这一次非得参赛不可,我都已经申请推甄入学了,如果大学那边知道我没成为正式选手的话,对我来说根本是莫大的耻辱。」

  从他们的对话当中,七日大概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她想起映子曾说过赤坂因为剑道厉害而相当出名。

  所以应该是赤坂才二年级就被选为正式选手,导致三年级的藤泽不服气吧。

  虽然七日看不到赤坂的表情,但是感觉上,他除了紧盯着那个大他一个年级的男生之外,反应倒是还算冷静,接着赤坂冷笑了一声说:

  「如果你出场比赛被打得落花流水,那岂不是更丢脸?」

  赤坂随口说出这句话,藤泽听到后立即一个箭步上前揪起赤坂的领子。

  「……你有胆再说一遍看看。」

  七日一直静静地看着两个人对话,犹豫着自己该如何是好,应该要默默地在一旁观看?还是该介入他们两人之间呢?不过就算介入他们两人之间,她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但是……

  「我看你是想尝尝苦头!」

  藤泽说完正要抬起手时,七日没多加思索就冲了出来。

  「等一下!」

  她大声喊叫,然后伸出手来要将两个人隔开。

  所有人都呆住了,或许是因为太过突然,藤泽和赤坂只是愣愣地看着七日。

  「不行!你们不能打架……不能打架!」

  她又再度喊着,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拼命想阻止这两个人而已。就一个在旁偷看的局外人来说,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但是她现在无法思考这件事。

  「你是……」

  在赤坂低喃的同时,藤泽走向七日。

  「……你是谁啊?」

  他的气势让七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她才发现藤泽相当地高大。

  ——会被揍吗?

  七日的脚在颤抖,她知道就算现在逃走也无济于事,总之她决定先想办法缓和目前的状况,毕竟自己是为此才特地现身阻止的。

  「那个……我刚好在这边吃午餐……碰巧听到你们的对谈……那个……」

  七日感到很害怕。身为舍监,她也有过几次介入女学生们的争吵的经验,但是这是她第一次面临男生吵架的情况,那股压迫感让她恐惧得几乎快要哭出来。

  藤泽听了七日的话后啐了一声,那讨厌的声音让人听了不禁想皱起眉头。

  「你听到了吗……?那还真是倒霉啊!」

  藤泽又往七日的方向前进一步。

  「真是糟糕……刚才我们说的话并不想被任何人听见。」

  七日也往后退了一步。

  「不准跟任何人讲……听到了吗?你不想受伤吧?」

  藤泽对着七日伸出手,正当七日觉得自己会被抓住而缩起身体的瞬间,赤坂抓住了藤泽的手腕。

  「你做什么?」

  赤坂鄙夷地看着藤泽。

  「少啰唆……被其它人看到这种事会有麻烦的,我只是想警告警告她而已。」

  「你没看到她很害怕吗?别这样。」

  两人又开始互相瞪视,彷佛随时都有可能打起来一样。七日一直杵在原地看着两人,无法离开,也无法说些什么。

  「……难道是你认识的人吗?听说你还满会哄女孩子的。」

  藤泽一说出那些话,赤坂随即拧住藤泽的手腕,令藤泽不禁发出痛苦的声音。

  「给我闭嘴!」

  「你这家伙……」

  藤泽忍无可忍地高举空着的那只手,然而在他挥拳之前,赤坂的另一只手就已经击中藤泽的睑。

  鲜明的撞击声响起,让七日吓得闭上眼睛。

  「学长,你要怎么说我都可以……但是……」

  赤坂又揍了藤泽一拳。

  「不要把不相干的人也牵扯进来……真让人不爽。」

  又一拳挥来,藤泽的身体因为承受不住重击而往后仰,他用手捂住脸,大概是流鼻血了吧。

  「可恶!赤坂……你应该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下场吧!」

  「会有什么下场?我只是把你想做的事回敬给你而已,不是吗?」

  好可怕。

  现在的赤坂很明显和刚才在讲话时的他不一样。

  赤坂再度举起手来,七日赶紧拉住他的手臂,阻止他继续打人。

  「不行!」

  赤坂讶异地看着七日。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连我揍这家伙都要阻止?他可不是什么好家伙喔!」

  「他是怎样的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打架是不好的,而且如果你打了他的话……就变成是你不对了。」

  听见七日这么说后,于是赤坂慢慢地把举起的手放下,他放开藤泽并一把推开,藤泽踉呛地向后退,最后跌坐在地上。

  「……说的也是,再打下去搞不好都要叫警察了。」

  赤坂自言自语着,在看到七日不安的表情后,于是将手放在七日的头上。

  「谢谢你阻止我。」

  七日点头响应微笑的赤坂。

  「不过……我也已经揍了好几拳了。」

  赤坂看着藤泽,藤泽用手紧压着脸以止住流出来的鼻血。

  「接下来我会自己想办法,倒是你快点离开这里比较好,午休时间快结束了。」

  赤坂说完就把七日推向门口的方向,七日心里在意着藤泽的事,却被推着往前走;她很不安,不知道赤坂要不要紧?不知道他会不会惹来麻烦?但是她也不晓得该怎么帮他才好。

  「……今天的事可以不要告诉你哥哥吗?」

  待七日走到门口的时候,赤坂这么说道。

  「可是……」

  七日想要反驳,赤坂却伸手抵住她的嘴唇。

  「我不想给你和你哥添麻烦。」

  赤坂露出温柔的表情说道,现在的他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七日搞不懂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赤坂。

  「好了,快走吧!」

  七日在赤坂的催促之下离开了顶楼。

  当七日走出顶楼回头看时,赤坂已经背对她走向藤泽。七日猜不出来他到底有什么打算,难道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吗?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相当懊恼。

  顶楼的门关了起来,她无法得知另一端发生什么事。她隐约听得到讲话的声音,但是又觉得偷听是不太好的行为,于是她转身离开这里。

  在下楼梯的时候,她想着赤坂那时突然发怒的情景。

  他是在保护我吗?如果那时自己没有一时冲动跑出去的话,赤坂或许就不会揍藤泽了,但是这样反而会变成是他被藤泽打吧。

  她果然还是不懂。

  她突然觉得要是这时候去问三月的话,他应该可以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啊~~」

  想到了三月,七日突然问想起一件事。

  是赤坂的眼神。

  和三月很像。

  和半年前的三月很像。

  他们的眼神深处都带着些许的寂寞。

  注1:此处的现代文泛指日本明治以后的文章。

  注2:海涅(Heinrichheine,1797年12月13日~1856年2月17日)。德国诗人,著有《论浪漫派》。

  注3:但丁(DanteAlighieri,1265年5月6日~1321年9月14日)。意大利诗人。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开拓人物,以长诗《神曲》留名后世。

  注4:波特莱尔(CharlesBaudelaure年4月9日~1867年8月31日)。法国诗人,现代派诗歌的先驱,象征主义文学的鼻祖,著有《恶之花》等作品。

  注5:伍克文(JohnWoolman,1720年10月19日~1772年10月7日)。美国贵格教的传教士,着有《新教伦理》等作品。

  注6:歌德(Goethe,1749年8月28日~1832年3月2日)。德国诗人,着有《浮士德》等作品。

  注7:一种表面光滑的铺地材料,将氧化了的亚麻仁油、树脂以及像黏合剂、填充剂和颜料等物质的混合物涂在毡或帆布的背衬上制成。油地毡柔嫩、保暖、不受普通地面温度的影响、也不容易起火。经特殊硬化处理后不容易产生凹痕,也不会受脂肪、油类或有机溶剂的腐蚀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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