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您是青山先生,对吧?」
她以平稳且充满温暖的声音说道。
不包括这两次以咖啡店员和客人身分所进行的短暂交谈,这是她对我所说的值得纪念的第一句话,我感到有些诧异也很正常。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
预想不到的情况让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既然她以「对吧」来确认,就代表我并未主动对她报上名号,而且仅是客人的我,也没必要特地向她阐明自己来历。
「看来我猜对了呢!其实是因为这个……」
她神色自若地开始说明缘由,从围裙口袋中拿出一张只片。我一看到那东西,脸像是吃了苦药般地皱成一团,而这可得归咎于六月底的某件事。
那天,我在一座离京都最繁华的街道不远处、静静竖立于窄巷口的「拱门」前停下脚步。
那是个惨不忍睹的假日。我前一天晚上和情人约好碰面,算是所谓的约会吧!出门前我抬头一看,天气似乎不太稳定,但我坚信这天会过得相当顺遂,连放在玄关口的伞也不屑一顾。
我比约好的时间提早十分钟,在刚过正午时抵达对方指定的地点——河原町三条的汉堡店。情人早已站在那里,一看到我,就张开双臂跑了过来。
她该不会想在大庭广众下给我一个拥抱吧?我总不能闪开,只好使劲站稳双脚。她挟着惊人的气势飞进我怀中,伸手抓住我的衣领——
一如往常地使出了俐落的大内割(1)。
与其摔倒在人来人往的餐厅地板上,当众被拥抱或许还好一点。我上半身抬起后,她在我旁边蹲下,气呼呼地追问道:
「那女人是谁?」
来自四面八方的锐利视线让我倍感难堪。「你说的是哪个女人啊?」
「昨天中午我在大学里看到的,你和一个女人在咖啡店聊得很开心,对吧?」
我仰天长叹。看来她无论如何都想让我背上劈腿的罪名。
「在咖啡店里总会和店员、客人聊上几句嘛。我根本不知道那位女性是谁……」
「我不想管你了,笨蛋!」
她刻意打断我的话并站起来,然后冲出店外,朝扎方跑走了。
又来了。我哭丧着脸从地上站起。接着我必须赶快追上去,拦下她后并努力安抚嘴里不断喊着「我要跟你分手」的她,请求她的原谅。她偶尔会像这样醋劲大发,满足自己嗜虐的心态。整整两年内,她刚才的举动已经反覆上演过好几次了。
我一昧地低着头,在周遭仍旧刺人的视线下离开了汉堡店。这时,彷佛在嘲笑我般,天上开始滴答滴答地下起雨。「要跑的话,也挑沿路上都有骑楼的南边吧!」我真切地这么祈求着。
当我一路追到御池通时,已经完全看不到她的身影了。眼看着雨势一分一秒地增强,我很想尽快打道回府,但要是被她知道我并未认真追上去,无疑是火上加油,也不太好。既然都追丢了,总不可能再往前直走,于是我便抱着淋成落汤鸡的觉悟,随意踏进位于附近的富小路通,继续往北走。
穿过它与二条通的十字路口后不久,我突然停下脚步。
路旁有个外表复古的电子招牌,高度及腰,相当厚实,底座还附有车轮。自内部探出的插座没接上任何线路,寂寥地倒卧在地面上,虽然招牌没亮,但还是能一眼看出似乎是用来表示「营业中」的东西。招牌上写着这么几个字:
塔列兰咖啡店 由此进☜
1 为柔道招式的足技之一。
正是这大胆的店名,让咖啡爱好者的血液有如置身于虹吸壶内部般沸腾。
有位法国伯爵曾这么说:所谓的好咖啡,即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
这位伯爵的名字是查理·莫里斯·德·塔列兰·佩里戈尔。在法国大革命时期,他多次在外交上展现果断的作风,是连拿破仑大帝也得敬他三分的伟大政治家。他同时也是为人所知的美食家,所留下的语录被视为在谈论完美咖啡时不可或缺的至理名言,经由后世传诵至今。
差不多是距今十年前的事吧!少年时期的我,对味觉的感受与孩童无异,认为咖啡不过是种苦涩的饮料,但在听到那句名言后受到极大的冲击。那种饮料的确又黑又烫又单纯,但怎么会甜呢!
从未见过的高级咖啡肯定既甘甜又美味,希望自己总有一天也能品尝一杯。自从我心中萌生如此强烈的愿望以来,就一直在追寻与伯爵叙述的口感如出一辙的完美咖啡。
之后我才知道,包含塔列兰的祖国法国在内的欧洲各国,只要说到咖啡,多半不是指日本人所饮用的滤冲式咖啡,而是浓缩咖啡。也就是伯爵所叙述的甘甜滋味,其实正是溶化在浓缩咖啡里的砂糖;少年时期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的我,却性急地把这当成理想。我造访了各地的咖啡专卖店,甚至还准备豆子和器具煮咖弊,但不管怎么做,都觉得哪里不太对。如果说从一开始就搞错的话倒也太直接了,不过直到最后,我还是无缘遇见足以让我称为理想的咖啡。
这间取名为塔列兰的咖啡店,可以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让我兴起反正也要找地方避雨,不如进去看看的念头。
一旦决定后,就连情人造成的麻烦也被我抛到脑后了。我看向招牌下方所指示的方向,似乎要从两栋上方像隧道一样被屋顶盖住、如双胞胎般并列的古老住宅间的狭窄小径穿过去。脚边则有如踏脚石般的红色砖块零星地铺在地上。
这就是「门」?除此之外,我没有发现其他像是入口或咖啡店的建筑物。
虽然有些犹豫,但不断落下的雨水在这段期间仍持续弄湿我的肩膀。算了,就走走看吧!我把头压得非常低,小心翼翼地穿过隧道。
展现在隧道另一头的是非常奇异的景象。
在面对街道的成排住宅后面,凭空冒出一片小空地。以公园来说,面积有点小,但以庭院来说,全被草皮覆盖的院子又太辽阔,从「门」向前延伸的红色砖块在地上排列成一条平缓的曲线,通往位于最深处的建筑物。如果这里是森林的话,就算那栋小巧的木造平房是魔女的家,光看那历经风霜的红棕色木板墙,以及爬满了地锦藤蔓的三角形屋顶,也颇有几分可信度。在我右手边挂着一块与看起来很厚重的闩平行的长方形青铜金属板,上头刻着「塔列兰咖啡店」的字样。
有那么一瞬间,我忘记自己身在京都市区里。位于异世界的咖啡店,与日常生活相距甚远,而夹在两栋房子间的隧道,有种彷佛连结两个世界的「门」的错觉。
我在砖块的指引下,一口气拉开门把。在喀啷地响起一阵铃声后,「塔列兰」迎入了首次来访的客人。
我环视了店内一圈。不算宽广的室内摆着大大小小加起来共四张的暗色木桌。除了从天花板垂吊而下的灯具以蒙胧的光线照亮四周外,因玻璃而变成绿色的户外光线从面向庭院的巨大采光窗照进来。在店内深处还有座柜台,内侧应该就是调理区。
「——哎呀,欢迎光临。」
当我的视线正巧落在与这类咖啡店有些格格不入、带有高级感的浓缩咖啡机上时,一位少女从咖啡机阴影处探出头来。
外表看起来应该是女高中生吧!她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外面再套上一件深蓝色围裙,看起来简直就像穿着制服的工读生。少女绕过柜台一端,安排我坐在靠窗的桌子前。店里没有其他客人的冷清气氛让我脑中闪过一抹不安。
「给我一杯热咖啡。」
我一坐下就立刻点了饮品,并在心中默念:要这问店里最美味的。
「知道了。」
她先是露出微笑,然后朝店内角落轻轻一瞥。
我其实早已注意到有人坐在那。但他一直用摊开的报纸遮住脸,直到听见我点餐的声音,才缓缓阖上报纸站起来,我这才知道他是个老人。他的鼻子和嘴巴四周留有银白色胡须,头上戴着苔绿色针织帽。锐利的眼神给人的感觉就像在诉说着自己早已看遍人生百态。
咖啡的苦涩味和冲泡者的深度应该没有关联。我选择相信那名老人的技术,于是走向位于店门口旁的厕所,想把弄湿的衣服和头发擦乾,关心一下我那冰冷下腹的抱怨。
当我回到座位时,少女家是早已准备好,用托盘盛着咖啡走了过来。我在期待和紧张的心情下喝了一口,然后——我终于遇见了!
一开始,我费了很大工夫才从冲击中反应过来。紧接着与理想面对面的感动和愿望实现的满足感有如咖啡因般,缓缓渗透进我的体内。当我以这种心情抬起头时,女店员对我露出微笑,我只能失神地呆坐在座位上。此时,我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我心不在焉地接起电话。
「你在哪里?」
唔呃,我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在咖啡店躲雨。倒是你,究竟跑去哪了?」
「天啊,真不敢相信。我因为担心你,折回刚才那间店了耶。没想到你竟然一个人悠闲地喝着茶,我要跟你分手……」
「好啦、好啦,我现在马上过去找你。」
「你有办法离开那里吗?你的钱包在我手上喔。」
我吓得脸色刷白,手赶紧伸向位于屁股的口袋。真的没有。
「你的钱包掉在汉堡店了。这样不行喔,要仔细看好钱包啦。」
「是你害我的钱包飞出去的吧?」
站在一旁的少女吃惊地看着我。好想哭。
「如果你不在我数到十以前过来找我,你的钱包会变成怎样我可不知道喔。倒数开始,十——」
「等一下,我没有钱包没办法付钱啊!」
「那是你自作自受!九——八——」
「好好好,我过去、我过去总行了吧!」
就在我惊慌地想冲出咖啡店时……
「等等,这位客人!」
在我即将踏出店门前,少女叫住我。虽然她这么做也没错,但就算我想结帐,也没钱可结啊。
于是我硬是在这时折回。门旁的短柜上放着一台只要打开就会响起叮的一声收银机,在收银机旁则放了一叠名片大的卡片,上面写着这间店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心想,这里一定会有某样东西,于是找了一下,便发现收银机的阴影处躺着一支原子笔。
我迅速拿起笔并抽出一张卡片,在背面空白处飞快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
090-0000-0000 <a href="/cdn-cgi/l/email-protection#c8aaa4bdade5a5a7bda6bca9a1a697bcbabdbca0e6a6a7afa7acfbf988b0b0b0b0b0b0e6a6ade6a2b8"><span class="__cf_email__" data-cfemail="43212f36266e2e2c362d37222a2d1c373136372b6d2d2c242c277072033b3b3b3b3b3b6d2d266d2933">[email protected]</span>
连信箱也写上去,是我突发奇想下的结果。我觉得将空白处填满,比较容易掩盖没有写姓名的突兀感。
「不好意思,我来这里的路上弄丢钱包了。」
我手里拿着卡片对少女这么说。
「我改天一定会来还钱的。这是我的联络方式。」
接着我没等她回答,便冲出咖啡店,赶往汉堡店与等待我的情人会合。这时我已经听不见少女呼唤我的声音,说不定被雨声盖过了!
之后等着我的却是始料未及的发展。当我再次湿淋淋地抵达汉堡店后,情人却对我说「我要跟你分手」,我一回答「好」,她便开始追问我。或许是与咖啡相遇的兴奋产生了效果所致,我刻意不向她解释。因为和以往发展不同,她气得满脸通红,把钱包丢向主人后只说了声「再见」便扬长而去。此后我再也联络不上她,所以我们应该算是分手了吧!或许有些无情,但我觉得除了认命之外,我也别无他法。
「……换句话说,你从我的信箱地址猜到我的名字。」
我像是要把嘴里的苦涩感吐出似地说。
喝了咖啡却没付钱这件事一直让我很过意不去。原本应该尽快来付钱,却一直抽不出时间,也仗着对方没有来电,就这么拖过了一星期。当我好不容易诚惶诚恐地来到店里,少女店员却在把我带到窗边的位置坐下后立刻开口——也就是称我为「青山先生」。
「没错。」她露出得意的笑容,「若谈到电子信箱,可以从表示姓名和生日这条线索来推测。以这个信箱的情况来看,『nogod31』指的是神无月(2),也就是十月三十一日,应该是生日吧!既然这样,前半段也同样可以推测出是某些字的英译。若说到『blue-mountain』,像我这样的人,当然会联想到咖啡豆的品牌,但如果直译成日语,便是『青山』。这应该就是姓氏了。然后再以下划线连结姓和名,『truth』代表『真』或『诚』,我或许该称呼您为makoto(3)先生才对。」
2神无月为日本十月的别称。
「看来你应该希望我称赞你是位非常聪明的小姐吧!但我只觉得可怕,真的。」
我扯开嘴角这么回答。这种「我已经明白你的来历罗」的压迫感,或许真能防止客人白吃白喝,不过对来还钱的人发怒,应该也没什么意义吧!
「是我失礼了。在询问别人的名字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才对。」
虽然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但她诚挚地向我道歉后,便把手交叠在腹部前方,恭敬地露出微笑。
「我是这间咖啡店的咖啡师,名字是切间美星。」
2
「……咖啡师吗……」
听到出乎意料的答案,我一时忘了礼貌,忍不住仔细观察她。
她带有光泽的黑发剪成短短的鲍伯头,眉毛不会太细、鼻子不高也不低、再加上厚薄适中的唇瓣,虽是五官端正,却显得有些平凡,不过圆圆的脸型和漆黑大眼,让她看起来有种难以形容的魅力。至于她娇小的身体,依旧穿着和上次见面时相同的制服。
「咖啡师(Barista)这个职称,源自义大利的义式咖啡屋(bar)(4),也就是在夜间兼营酒吧的咖啡店。义大利是浓缩咖啡的发明地,负责在义式咖啡屋制作这种广受民众喜爱的饮品的专业人士,就称为咖啡师。换言之,说到卜萄酒就会想到侍酒师,鸡尾酒则是调酒师,那咖啡的话就是咖啡师了。」
「呃,这我其实已经知道了。」
我好歹也自认为对咖啡文化的了解比一般人熟悉,不仅可以说出像是咖啡师的语源出自义大利文「在义式咖啡屋工作的人」(bar+~ista),英译的话,就会变成酒保(bar+tender),展现出我的学问渊博;我也能针对咖啡知识进行补充说明,例如咖啡师这种职业能在世界上广为人知,其推手之一,就是目前在我国相当风行,以星巴克为代表的西雅图系咖啡店。所谓的西雅图系咖啡店,泛指发迹于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市,以浓缩咖啡衍生出的花式咖啡为主要饮品的咖啡店。
「重点不是这个……上次我喝的咖啡是你煮的?」
她点了点头,动作虽然很轻,却带着一丝骄傲。
我不禁低吟了一声。因为刚好没看到她煮咖啡的情景,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在这里打工的女高中生。相反的,我一直深信那位正满脸不悦地站在吧台内,感觉会对手中咖啡投注超乎寻常热情的老人,才是能重现那完美味道的人。没想到那杯咖啡竟是出自这名五官还带有一丝稚气的少女咖啡师之手。
3日文中的「真」和「诚」发音皆是makoto。
4原文バール在义大利是指提供轻食和饮品的餐厅,为和英文「bar」的意思区别,在此翻作义式咖啡屋。
「我一直以为是坐在那里的老板煮的呢!」
「老板……啊,是指叔叔吗?」
咖啡师朝吧台看了一眼。
「他是本店店长兼主厨,同时也是我的舅公,正确来说,应该是外婆的弟弟。虽然我叫他叔叔,其实年纪已经跟老爷爷没两样了。我总觉得在工作场合这么叫他,对客人有些失礼,不过可能因为从小叫惯了,要是换成其他称呼,反而会相当不自在。」
「不管怎么说,他看起来还是有可以煮出好喝咖啡的气质。」
「才没有那回事呢!」她压低声音说,「我偷偷告诉您,不知道为什么,叔叔煮的咖啡就是不太好喝。明明使用的咖啡豆和器具都一样,真的很奇怪。」
就算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美丽的微笑,我也只能苦笑以对。
「原来如此,因为有专业的咖啡师驻店,店里才会摆着那么高级的浓缩咖啡机啊。老实说,我之前还曾觉得它跟这间店的外观有一点点不相称呢!」
「那是我要求引进的,这样就能告诉别人我是咖啡师了。」
「为什么?」
「您不觉得这职称听起来很帅气吗?」
由于她回答的口气实在太稀松平常,以至于我完全忘记纠正她话中错误的因果关系,应该是会操作浓缩咖啡机才被称为咖啡师,而不是因为想拥有咖啡师的名号才买咖啡机。
其实这时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她却完全没有要离开我这张桌子的意思。我正怀疑她为何这么热情地和我攀谈,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目的尚未达成。
「请给我和之前一样的热咖啡,结帐时算两杯的钱。」
「我明白了。」
我会在七月点热咖啡,除了想再次品尝那完美的味道外,另一个原因则是至今仍不断打在窗外草地上的梅雨,在我前来这里时夺走了我的体温。这阵雨从早上就一直没有间断,我今天总算没有忘记带伞,不过还是无法阻挡体温流失。我那把已经结束战斗的苔绿色雨伞就放在店门口内侧的铁制伞桶中,与先来的客人们的几把雨伞湿黏黏地纠缠在一起。
我身后的桌子坐着一群女大学生,在等待咖啡送上的时间,她们聊天的声音不断钻进我耳内。她们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两人脸朝向我。最初带位时,我坐在桌子内侧的椅子,现在则改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完全避开与那群学生面对面的机会。
其实我大可以走近那三名女学生,自然地加入她们的对话。但我的耳朵却清楚听到前去准备饮品的咖啡师对站在一旁的老人随口低语的内容。
「看,他不是白吃白喝吧?」
我吓了一跳。同时背后的对话声也停止了。
老人举止夸张地抬起头来。从浮肿的眼皮下射来的眼神极为锐利。我身子僵直,准备承受他那藏在胡须下的嘴巴所说出的话。
「——是搭讪吧。」
太糟糕了。
「不是这样的!」我慌张地冲向柜台。「我刚才不是解释了吗?我只是弄丢了钱包,我没有白吃白喝,更别说是搭讪!」
「你没胆直接问别人电话,才会耍这种小手段吧?只要打电话给你,不仅可以达成你的目的,还可以当作再来店里光顾的藉口。还真是年轻小伙子会想到的方法,不过我们家咖啡师才不会被你唬住呢!对于身经百战的我来说,搭讪就是要死缠烂打才行,就算遇到挫折而觉得沮丧也不可以放弃唷。」
我顿时哑口无言。三名女学生的窃笑声传进我耳里。
这名老人和其沉着的外表完全相反,不仅嗓音尖细,口气还很随便,嘴里吐出的内容更是轻浮。浓浓的京都腔听起来也莫名阴柔。我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他煮的咖啡为何会难喝了。他身上肯定连半点让咖啡产生苦味的绿原酸(5)的气质都没有。
「你怎么可以对客人说这种话呢!」咖啡师神色丕变,满脸通红地怒斥。
「怎么,你知道人家想搭讪你,鼻子就翘起来了(6)吗?」
「我的鼻子才没有翘起来!」
她听到老人说的话后变得更生气了,我却不太明白「鼻子翘起来」是什么意思,是类似「得意忘形」吗?
「那个……你还好吗?就各种层面上来说。」
我战战兢兢地插嘴问道,咖啡师才终于回过神来。
「竟然连我都失去理性,真的很抱歉。请您将刚才那段对话忘了吧!这个人也会深深反省自己所说的话的。」
「我会剃掉发髻谢罪的,原谅我吧!」
我心想,绝对不原谅你。
「叔叔你别再说话了,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你的头发根本连绑发髻都不够……啊,请您别误会,青山先生,事情不是这样的,这个人虽说是亲戚,其实只是四等亲,几乎跟外人差不多……啊,不过别看他这样,叔叔做的苹果派非常好吃喔。只要吃上一口,我想一定能让您原本宽大的心胸恢复。」
我心想,我死也不会吃的。
我抛下很有生意头脑的她,隔着柜台看向老爷爷的手边。那里放着一块颇厚的派皮,里面塞满了苹果馅料,正准备放进烤箱里。
「所以你刚才露出一脸严肃的表情,就是在做派吗?」
「最近我的眼睛不太好,眉头很快就会出现皱纹,一张帅脸就这么毁啦。」
这应该不是什么好拿来说嘴的事吧?
「派皮是在早上揉好的吗?」
5咖啡里所含的化学物质之一,能让咖啡产生苦涩的味道,随着烘焙时间增加,苦味也愈重。
6这里的原文いちびる在关西地区为得意忘形之意。
「是啊。因为还得在冰箱放一阵子。」
「所以这段时间做馅料?」
「不,馅料昨天晚上就做好了。但放上一晚,把水分完全去掉,烤起来的派才会酥脆好吃。」
难怪咖啡师如此推荐,看来老爷爷在制作苹果派上费了不少工夫,或许我该改变主意尝尝看。
「我可以在这里等到苹果派烤好吗?」
我这么告诉咖啡师后,她似乎对我的让步感到安心,彷佛自己被夸奖了般,带着满面笑容说:
「也很推荐拿坡里义大利面喔!」
……在这种情况下,真佩服她还能得意地翘起鼻子呢!
3
老人名叫藻川又次。这名字让我联想到因为<Coffee rumba>一曲而为人所知的叶门咖啡豆摩卡玛塔莉(7)。
等着苹果派烤好的时间,美星咖啡师跟我闲聊了起来。她这么做或许也是在对刚才老人无礼的发言表示歉意吧!虽然我不讨厌这些话题,但她和我聊的内容,却都是在介绍兼宣传这间咖啡店。
「您是否很惊讶呢?没想到京都街道深处竟然有一间像这样的咖啡店。」
「是啊,这么说或许有些直接,不过还真是奢侈的土地利用方式呢!」我边将她端来的咖啡送到嘴边边回答。每一口都能品尝到和第一次饮用时完全相同的感动,让我体会到这杯奇迹似的咖啡是真实存在,而非奇迹。
「这里原本是叔叔去世的太太所开的店,因为家里似乎代代部拥有土地,在继承这块地后,才开了这间兼顾兴趣和收益的店。叔叔因为入赘而从外地来到这里,后来就帮忙打理这间店。」
「所以他其实不是本地人罗?」
「是的。我想您应该也察觉到,我也不是所谓的京都女孩喔。」
「难怪你说话没有关西腔……不过,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藻川先生他……」
「很奇怪,对吧?一个男人竟然会说『不可以放弃唷』这种话。」
咖啡师掩嘴笑道。
「他以前好像是个相当稳重的人喔。因为受到个性开朗的太太影响才会变成这样,在和别人交谈时,会脱口而出太太教的京都腔。他太太过世后,整个人就像完全抛开了矜持,一天到晚搭讪年轻女孩子……我想他可能是为了排解失去太太的寂寞,才会做这种事情吧。」
7「藻川又次」的日文发音为mokawamatazi,与摩卡玛塔莉(mokamatali)相似。而玛塔莉为叶门的咖啡产区。
在她沉浸于感伤的情绪时说这个虽然有些抱歉,但我实在很难想像藻川先生以前个性稳重的样子。
「我也是在成为短大生并搬到这里后,才开始在塔列兰工作。一开始,我只是在这里打工,当时他太太教了我许多事,甚至还因为很看好我的素质,跟我说『这间店就交给你经营吧』……两年前她突然过世时,我虽然也相当悲痛,但还是打起精神对旁徨失措的叔叔说:『我会代替太太接管这间店,让它继续营业下去吧!』刚好那时我也快从短大毕业了。」
为了不让这间充满与故人有关的无可取代之回忆、自己也相当重视的咖啡店消失,做出这样的抉择。真是段美好佳话。将故人的遗志像这样一代接一代地流传给后世的人们……
短大?毕业?两年前?
「呃,我可以冒昧请问咖啡师你今年几岁吗?」
「这的确是个挺冒昧的问题呢!」她回答时依旧笑容满面,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反而更让人觉得恐怖。「我今年就满二十三岁了,不过每天还是有很多需要学习的事情。」
「竟然比我还大!」
因为太过惊讶,我粗心地大喊出声。我到了十月就满二十二岁,虽然只相差一岁,她还是比我年长。我原本还以为她是高中生呢!女性掩饰年龄的技术简直就像魔术或骗术。
我的反应太粗心,似乎惹她不高兴了。虽然我认为自己说得也没错,但由于这年纪实在很尴尬,无论用实际年龄比外表还老,或用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都很难解释清楚。于是我急忙转开话题。
「你们两人突然必须接手经营这间店,一定很辛苦吧?」
「这倒是不会喔。刚才我也说过,太太继承了一块土地,所以这间店就像为了满足晚年兴趣而开的……这种悠闲的感觉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改变喔。嗯……虽然要是我不努力招揽客人,将来可能会陷入困境,但本店除了每个星期三、年节和中元节前后一周外,还会不定期休业,和其他店家比起来,我们的经营方式已经悠闲到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这其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明明是能端出这种水准的咖啡的店,却让对这附近的咖啡店知之甚详的我一直没发现,的确可以说没有努力招揽客人。但反过来想,正因为这间店的咖啡好喝到会威胁同业生存,所以其他店的店员如果喝过这间店的咖啡,应该都会这么想——拜托你们维持这种默默经营的风格吧。
「无论其他受欢迎的店家生意有多好,还是决定贯彻自己的步调,对吧?」
「您说的受欢迎的店家,是指INODA COFFFF,或位于今出川通的Roc'k On咖啡店吗?」
听到她毫不犹豫地说出几个咖啡店名,让我吓了一跳。INODA COFFEE是只要住在京都的咖啡爱好者都知道右店,使用自行烘焙的咖啡豆;Roc'k On咖啡店则座落于以学生众多着称的国立大学旁,是京都最近急速成长的热门店家。老实说,一周前和我分手的情人就是在那间咖啡店看到我和女生交谈,所以我才会对她说出的店名特别有反应。
「这个嘛……我在逛街时也会和一般人一样去这些咖啡店坐坐,但目的不是因为嫉妒或羡慕,想查探其他店家的资讯。我只是忠实地将太太教给我的味道传承下去而已。」
她的笑容非常温柔,带着一种连过世的人都不禁为之倾倒的高雅气质。
「——喂,派差不多快烤好罗。」
此时突然传来老爷爷慢悠悠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真可惜,看来要问出美味咖啡的秘诀得再找机会了。
一打开烤箱,烤得恰到好处的苹果派甜香便在店内飘散开来。我立刻有种彷佛蝴蝶被花香诱惑的感觉,没想到刚才的女大学生三人组竟在这时起身前往结帐。
「你们不尝一点派吗?」
感到有些无趣的老人这么问道,有着一头咖啡发色的女生便回答他:
「我们现在减肥啦,大叔你真的很过分耶。闻到这种味道,对人的心理健康实在不太好。」
我看到笑着这么说的她那壮硕的体型,内心不禁暗想:所谓的减肥只是嘴上说说吧。
三人组回去后,咖啡师开始收拾桌面,我则享用起切好的苹果派。甜中带酸的内馅和奶油香味完美融合。除了品尝薄厚适中的派皮味道外,还能享受其富有嚼劲的口感。在调味料的搭配上,无论是用来锁住风味而添加的少许苹果酒,或是味道不会太重的肉桂,都足以用「绝妙」两字来形容。
「嗯,真是太好吃了。」
我转眼间就吃完了苹果派,甚至想对做出这派的人说句甘拜下风,但是很不巧的,藻川老伯在不久前说要处理进货的事情,然后就离开了。
「不知不觉就在这里待了好久呢!如果打扰到你们工作也不太好,我今天就先离开了。」
「感谢您的惠顾。」咖哜师走向收银机。「若您今后有空,还请再来光顾本店喔。我绝对不会像叔叔那样怀疑您是坏人的。」
她带着苦笑补充道。
「感谢你们的招待。」
「不客气。」
她那若有似无的体贴让身为客人的我觉得很高兴。于是我忽略心中浮现的些许异样感,打算走出店,就在这时……
「青山先生!」
咖啡师又叫住我。她站在柜台另一端,伸手指着店门口旁边,食指前后摇晃的动作相当滑稽。
「……啊。」
我沿着她的手指往前看,这才发现自己有东西忘记拿。有个伞桶就放在店门口旁,我察觉到的异样感,正是先前那场倾盆大雨停了所造成的。
不过,我刚才会发出短促的惊呼,不是因为对自己的粗心感到羞耻。
「怎么了吗?」
咖啡师轻轻地歪了歪头。我拿起伞桶内仅有的一把伞对她这么说:
「咖啡师,你觉得这像是我会拿的伞吗?」
我努力在相当安静的店内不发出噪音地打开弹簧伞——那是一把有如还没变成苹果派前的苹果般,颜色鲜艳的大红色雨伞。
4
「……其实跟您还挺搭的喔,虽然感觉有点花俏啦。」
看到她脸上僵硬的笑容,我觉得她真的不用勉强自己称赞我。
「我的意思是你弄错了。这不是我的伞。」
「可是,这样一来……」她的视线移到伞桶上后就没再继续说了。
没错。在我脚边的伞桶里已经没有伞了,也就是说我的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被遗忘在这里的红伞。
「这下可伤脑筋了。我还挺喜欢那把伞的耶。」
「真的很抱歉,是我们没有尽到保管的责任。」
「呃,我不是在责怪你啦。反正如果不是非常注意的话,也没办法事先防范客人拿错伞嘛。」
唯一庆幸的是雨已经停了。因为不知何时又会开始下雨,我决定放弃找伞,就此离去,但咖啡师再次拉住我。
「既然您说很喜欢原本那把伞,代表您喜欢红色罗?」
「咦?呃,我就说这把伞不是我的……」
「但这把伞应该跟您的伞很像吧?所以才会怀疑是其他人拿错了。」
我顿时恍然大悟。
「这么说来,这把伞跟我的一点都不像耶。我的伞是苔绿色的。那种在便宜塑胶伞上看不到的暗沉色调让我爱不释手。怎么想都不可能和这把红伞搞混。」
咖啡师伸手撑着脸颊,对我微笑了一下。
「让我们一起思考看看吧!说不定有机会拿回青山先生您的爱伞。」
接着她走进店内的吧台,背对着我开始翻找起什么东西来。
「拿回?怎么做啊?」
「一般来说,苔绿色的伞和大红色的伞是不可能拿错的吧?而且这把伞看起来跟全新的一样,也不会让人想偷换一把比较好的伞。我们应该要针对为何伞会被调换这点进行调查。根据调查结果,说不定能提高找回那把伞的机率。」
「这样啊……那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呢?」
咖啡师转身面对我。「是这个啦。」
从她的手上传来「喀啦喀啦」的声音。
那是一个手摇式磨豆机。木箱外形上有个球形储豆槽,用来放入豆子,看起来相当典雅。没想到在我手上拿着不知道是谁的伞,正无计可施的时候,她竟抛下我开始磨起咖啡豆。
「你在用手摇式磨豆机磨咖啡吗?」
「是啊。我们的滤冲式咖啡所使用的咖啡豆全都是用手摇式磨的。据说这样咖啡豆比较不会因为摩擦生热而影响风味。另一方面,如果是浓缩咖啡的话,由于得极细度研磨,所以会用外国制的电动磨豆机。」
虽然我要问的不是这个,还是不知不觉对她的话产生兴趣。
「但如果客人点了之后才开始磨,应该挺花时间的吧?」
「要是不在冲泡前才磨,咖啡风味就会打折扣。虽然让客人等待的确很不好意思,但一点都不辛苦喔,因为我喜欢这项工作。只要像这样一面转一面听着磨豆声,思绪就会变得很清晰,感觉连内心也彻底洗净了。」
咖啡师这么说着,将沉重的磨豆机放在吧台上避免晃动,然后水平转动起握把,那模样就像在对咖啡豆们施加「成为好喝的咖啡吧」的魔法般。
「虽然有人说咖啡因能提升思考能力和专注力,但我反而期待这个磨豆的动作能带来那些效果,等到我厘清思绪后,再喝杯咖啡来歇口气呢!」
她的微笑也如同磨豆机般坚定不移。我再次谈起正题。
「现在雨已经停了,这把伞应该只是主人忘了拿走吧!然后在先前雨还没停的时候,有个人偷了我的伞。」
「如果是这样,那名小偷的伞又到哪了?」
「啥?」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就是因为他没带伞,才要偷我的伞,不是吗?」
「但今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雨了喔?」
咖啡师的手仍旧不停转着。
「如您所见,我们店面位置没办法让汽车等交通工具停在店门口。现在虽然没下雨,但其实今天的雨势相当大,很难想像会有客人光顾本店时没育带伞吧。这个伞桶平常当然都是空的,叔叔也不会随便拿走客人的伞。」
「这样啊……嗯……那会不会是小偷不得已才拿着这把伞出门,心里觉得很丢脸,所以看到我的伞后,才偷换过来的呢?」
「青山先生的伞是男用的,对吧?」
「是啊,怎么了吗?」
「您看,这把伞是女用的,所以物主是女性。男用的伞对女性来说,不仅握把很粗,尺寸也比较大,所以其实意外地难用,拿在手上也很显眼。觉得拿红伞太丢脸而忍不住偷伞的女性,竟然会认为拿男用的伞就没问题,在我看来其实有点说不通。」
虽然我对她的论点持保留态度,但既然是以小偷为女性当理由,身为男性的我也无从反驳。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的伞会被拿走呢?我甚至想,自己的伞是不是变成妖怪了?但不是雨伞妖怪的伞,应该不会变成妖怪才对。这把伞应该不是雨伞妖怪吧?我边这么想边仔细端详起我手中的伞。从大小来看,的确是女用的伞,颜色却是女童一定会很高兴拿着它上街,鲜艳得让人觉得刺眼的红色。都老大不小了还拿着这种伞在路上走,不禁让我怀疑起那个人对颜色的美感。为什么不干脆跟我一样选朴实的苔绿色呢——
等一下,红色和绿色,圣诞节惯用的两个对比色。
「哼哼,我知道答案了,咖啡师。」
我摸着自己的下巴,抱着这次肯定没错的信心说:
「这把伞的主人会不会是红绿色盲呢?」
「色盲?」
咖啡师转动握把的手停了下来。太好了,这次肯定没错。
「我曾经听人说过,天生色盲的人当中,比例最多的就是红绿色盲,他们好像很难辨识出红色系和绿色系喔。据说全日本约有三百万人是红绿色盲,一点也不少见喔。」
这次的两把伞正好就是红色和绿色。对于红绿色盲的人来说,两把伞的颜色看起来应该很像才对。
「虽然两把伞的设计完全不同,但毕竟都是成人用的伞,而且人脑要在短时间内分辨物品的时候,似乎会优先根据颜色而非形状来辨别。」
我知道日本国内曾经进行以下的实验。一般为了区分男女厕所而设置的标志是男性为站立的蓝色人形,女性则是红色且穿着裙子站立的人形。接着随意挑选一间男女厕并排的厕所,把红色男用标志挂在男厕门口,蓝色女用标志挂在女厕门口。结果呢——据说几乎所有使用者都走错厕所。这表示他们并非根据标志的形状,而是根据颜色来判断。
「这把伞的主人在离开店内时只看了一眼伞桶,想也不想地拿起我的伞。他因为颜色而认定这一定是他的伞,才会没发现手把和尺寸都不一样。如何?这种情况应该很合理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能拿回伞的机率就不算低。只见姐似乎深感佩服,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在我也学她露出笑容时,她继续手上的动作并说道: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喀啦喀啦喀啦。
「……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我这么问好了,假设您是红绿色盲,会想拿着鲜红色或苔绿色的伞出门吗?」
唔,原来是这样啊。
「我应该不会带这种伞出门吧!」
「虽然只是我的想像,但色盲的人在买伞的时候,原本就已经很容易拿错了,还会刻意选择自己没信心分辨的颜色吗?这并不合理。」
她的手以一定的速度转着握把,同时继续说明:
「顺便再补充一点,据说红绿色盲者绝大部分都是男性。与男性每二十人就有一人天生是红绿色盲相比,女性大约六百人中才会出现一名。既然红伞的主人是女性,就能得知她是色盲的机率远低于男性。」
这时我突然察觉她的话中有语病。
「请等一下。就算这是把女用伞,也不能断定主人就是女性吧?反倒是我们刚才曾谈到对方是因为拿红色的伞而觉得丢脸,所以这把伞的主人说不定其实是男性。如果是这种情况,尺寸和握把的差异就不在讨论的范围内了。」
听到我说的话,咖啡师先是瞬间恢复严肃的表情,然后笑了出来。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好意思,我的反应太失礼了。但是我一直以为您其实知道这件事的……能够把伞拿走的人,只有在青山先生您走进店里后离开的那三名女性,不是吗?」
喀啦喀啦喀啦。我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
「我竟然没发现,真是太笨了。正如你所说的,小偷一定就在那群女大学生之中。」
咖啡师呵呵呵地露出微笑。
「她们之中果然有您认识的人呢。」
唔呃。我的喉咙深处发出奇怪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
「这很简单,若非认识的人,您就无法断定她们是一群女大学生了。」
「这种事从她们的气质就可以看出端倪了吧?因为京都是个充满学生的城市。」我不禁认真起来,提出没什么意义的反驳。「你刚才说『果然』,那又是什么意思?」
「今天我带位时,原本安排您坐在桌子内侧的椅子,但您却刻意改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对吧?您故意选择距离隔壁桌的客人较近的位子,会不会希望藉由背对她们,避免被坐在那里的某人知道自己在这里呢?这是我的想法。」
她敏锐的洞察力让我觉得有些恐怖。那时我会避免和坐在隔壁的客人面对面,是因为那里坐着我认识的人,而且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跟她见面。于是我只能低头表示投降。
「你真是观察得太入微了。那三个人离开时,有位女性曾和藻川先生说过话吧?她叫户部奈美子,算是和我有点关系的人。」
「她是您的同学吗?」
我更觉得惊讶了。「我说过我是学生吗?」
「从您两次光顾都是在平日白天,以及告诉我联络方式时不是使用名片,而是写在便条纸上,还有那群女大学生中有您认识的人来看,应该都会先猜测您是学生吧!再加上您的年纪也比我小……京都又是个充满学生的城市嘛。」
她得意地眨眨眼,但我并未正面回应她。
「正确来说,我和她只是因为有共同的友人才认识。虽然见过几次面,但没有熟到能直接说她是我朋友。」
在我认出户部奈美子时,她和朋友聊得正开心,我才会趁机换了座位。如果她到最后都没发现我就好了,但既然刚才店里发生那么引人注目的事,就算她想忽略我的存在也很困难吧!
「哦,原来是这样啊。」
咖啡师窃笑出声,停下转动握把的手。接着她拉开位于磨豆机下方的抽屉,眯起眼睛闻了闻刚磨好的豆子的香味。当我因为她陶醉的神情而心动时,她轻轻地对我微笑了一下。
「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这样啊……」她想说自己的疑惑像咖啡豆磨成粉般,漂亮俐落地解决了吗?但她的说法才让我觉得一头雾水呢!
「青山先生也是个不容小看的人呢!」
「呃,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有人推开位于我背后的门。
「不好意思……啊。」
我愈来愈不知所措了。独自站在我眼前的不是其他人,正是户部奈美子。
既惊讶又困惑的我忍不住看向咖啡师的脸,发现她露出了微笑。为什么我觉得她看起来好像有点乐在其中呢?
「嗨,好久不见了。」
虽然这么做实在很不自然,我还是试着跟她打招呼。
「不好意思,我拿错伞了,青山你手上拿的那把才是我的。」
她对着我递出我的那把苔绿色的伞。
「原来是这样啊。那就还你吧。」
我也把自己手中的红伞递给她。两人因为两把伞而有了接触。交换完伞后,户部奈美子站在正前方凝视着我,接着对我笑了笑,于是我也学她放松脸部线条。
没想到她的态度还挺友善的嘛。
或许是这个想法让我瞬间松懈下来吧!她略低的嗓音像是算准了这个时机似的,猛然刺进我耳中。
「——你这烂人!」
随之而来的是回响在店内的巴掌声。
5
我的左脸颊传来阵阵刺痛。
当我含着泪水用手背冷却发烫的脸颊时,咖啡师给了我一条沾水的湿毛巾。
「哎呀,太感谢你了,哈哈哈……女人心真难懂。」
我勉强装出从容的样子,却显得有些无力。咖啡师先是露出担心的表情,过了两秒后才说:
「您认识她的尊堂吗?」
「尊堂?喔,是指母亲啊。我不认识,你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她刚才说了句『我会跟妈咪告状的』(8)啊。」
户部奈美子在数分钟前用尽全力赏了我一巴掌后,就抛下这句话离开咖啡店了。
她是真的搞错这句话的意思,还是在调侃我呢?
「刚才是我刻意隐瞒没说。」我边用毛巾的冰凉感舒缓疼痛边说,「户部奈美子是我前阵子刚分手的前女友的好友。」
虽然我不太喜欢「前女友」这个单字,但一时也找不到适当的称呼。我前女友和户部奈美子就读的大学、科系和参加的社团,甚至连打工地点都一样,关系比情人还亲密。虽然我也因为这样才得知户部奈美子这号人物,但话又说回来,这两个人竟然连举止粗暴这点都一模一样,真让人觉得不舒服。
8日文的「妈咪」发音(mami)与女性名字相近。
「她应该是今天在这里全程目睹我和你的互动,才产生误会吧!像是我才刚跟女友分手,就立刻搭讪其他女生之类的。」
咖啡师皱起眉头,不过看起来不像是因为我的话才感到不快。
「我一直以为她对青山先生有好感。」
「你说奈美子吗?这怎么可能。」
「因为我早就看出她会再回到这里。」
我的视线望向没有拿着毛巾的手所握着的东西。
「所以这把伞是她故意拿错的罗?」
「没错,她这么做是为了制造能折回店里的藉口,好再跟青山先生见面。」
如果只看结果的话,她的推测很明显是正确的,但也有几个无法厘清的疑点。
「如果只是想回来拿伞的话,只要假装忘记带走不就行了?为什么要特地拿走我的伞呢?她们离开店里的时候,雨应该早就停了才对啊。」
若当时还在下雨,她只要一拿起别人的伞,就会立刻被朋友纠正才对。正是因为雨停了,她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换伞——但这种情况应该更适合以「忘了拿伞」为藉口,不是吗?雨停了才忘记拿,用这个理由就不会有问题才对。
咖啡师仍旧不改其微笑的表惰。
「她应该想让青山先生在这间店停留得愈久愈好吧。」
「这样我更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了。与其拖住我,还不如早点折回这间店。她后来再次出现在店里时,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喔。在这期间,如果不是你拉住我的话,我甚至一度放弃找伞,打算直接离开呢!」
「因为她没办法立刻折回来啊,当时还有朋友跟着她嘛。」
「朋友?虽然在朋友面前甩男人耳光的确不太好,但还是可以找理由先离开这里,事后再一个人折返,没道理不能立刻回来……」
「所以,如果一走出店门就马上说要折返,朋友一定会跟过来,不是吗?」
咖啡师像是在温柔教导一位迟钝的学生似地说。
「这附近能让她们消磨时间的地方并不多。如果告诉朋友,自己忘了拿伞,可以想见她们会干脆跟着自己折回来。但只要走到比较宽广的街道,能打发时间的店家就很多,也比较好开口跟朋友说『在这里等我一下』吧?为了让青山先生在自己离开后又折返的这段时间内尽可能留在塔列兰,她才会拿走您的伞。」
既然她都说明得这么详尽,连我也听懂了。简单来说,户部奈美子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看见我和美星咖啡师状似亲密的样子,心想这机会千载难逢,不赏我一巴掌不甘心,于是便巧妙地支开朋友,想出能和我正面对峙的方法,也就是故意拿错这把伞。
没想到她为了打我一巴掌,竟然想出这么麻烦的计划。女人心真难懂。不过,在我眼前的这位女性似乎也如此。
「我原本心想,就算不是为了告白,应该也是与其类似的目的……」
咖啡师露出可说是极为惋惜的表情。
就我这个被赏了巴掌的人来看,这种事现在根本不重要了。既然伞已经拿回来,就证明咖啡师的推测是正确的。只不过是搞错了无从得知的动机,还不至于改变我对她的印象。
我又再次对她兴起了佩服之意——她真的非常聪明。
但正当我打算用这句话安慰她时……
「我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想到青山先生竟是个花心男。」
咖啡师却说了这种像在埋怨我的话。我一时气不过,于是回嘴:
「你的意思是我看起来会随便搭讪女生吗?那可不是搭讪喔,请不要因为这种事得意地翘起鼻子。」
「您的脸只有一边是红的,看起来左右很不对称呢!让我把您右边的脸颊也染得像刚才那把伞一样红吧!」
这可是攸关生死的大危机。当我拚命闪躲着咖啡师朝我挥来的左手时,正巧回来的藻川老伯看到我的脸,便开玩笑地这么说:
「哦,青山上多了一片红叶哪。」
「虽然对方是搭讪男,会有这种反应也算正常,但赏客人巴掌可是不行的唷。」
「等等,这不是我打的……」
「而且我也不是什么搭讪男!」
「你还是道歉吧,不然下次客人就不会再来罗。」
咖啡师一听,便为难地低下头,陷入沉默。
她其实没必要向我道歉.会有这种反应很正常。但我却没来由地对此产生了些许异样的寂寞感。不知道是自己个性使然,还是我从她的态度里嗅出了这种感觉——好像是在告诉我:「你不肯再光顾就算了,倒不如说这样比较好。」
「我还可以再来这里吗?」
于是我不自觉地说出了这句话。
咖啡师拾起头来时,虽然脸上仍挂着为难的表情,像在犹豫似的,却还是微笑着回答我。
「好啊,期待您再次光临本店。」
还是很死缠烂打嘛,听到老爷爷如此嘲讽,咖啡师瞄准他的脸颊,扬起了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