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了!
相隔四个月后,我在今年第二次发自内心地想这么大叫。
若第一次以二口钟情」而非一见钟情来形容,现在的第二次就完全是一见钟情了。当视觉捕捉到目标的瞬间,彷佛有支箭正中我的心脏……呃,这可不是在比喻邱比特所射的箭喔。其实,射箭命中我的心的对象,正是那支箭本身。
在某个星期三的黄昏,我难得有段空间时间,却碰上塔列兰的公休日而无处排遣无聊,只好漫无目的地跑去闹区闲晃。从三架走到寺町、新京极和拱顶商店街,即便平日也是人来人往,而且大多是年轻人。比起商店街的小店铺,我想找的是一个人也能自在地走进去的商店。最后我来到位于新京极和河原町通之间的京都心暖商店。
京都心暖商店是间整栋五层大楼都是卖场的大型杂货店。从家具、文具、化妆品到舞会道具,任何东西似乎都能在这里找到。虽然有些罗唆,不过据说「心暖商店」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们希望能成为一间「让客人心头一暖」的杂货店。我觉得取这个名字的用意很好,但我老是忍不住把它跟「心软」(1)联想。
我一踏进店内,便环视了地下楼层一圈。店内放眼望去全是橘色,似乎想利用再过几天就会下架的万圣节商品来营造一个完美的结束。虽是众所皆知的节日,却不太清楚该做什么活动才好。我边想边走过特别展示区。
接下来我走到玩具区,在一面挂有飞镖靶的墙壁前停下。可能因为它让我想起有间贩卖咖啡豆和器具的大型批发商正是使用类似飞镖靶的商标,才会自然而然地吸引我的目光吧!我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兴趣——咖啡已经不能称为兴趣了——虽然陪人玩过几次飞镖,但本来应该没有特别喜欢才对。
当我又往前走了一步后,原本不感兴趣的想法却彻底颠覆。
我一回过神,便惊觉垂挂在眼前的飞镖已经射穿我内心的靶心了。飞镖的镖尾印着战舰图案,纤细的钨合金镖杆稍微偏长,六角形的镖身也独具特色。
好想要。我心痒难耐地吞了吞口水。我突然发自本能、冲动的想得到那支飞镖。
但是转念一想,我直到上一刻都还对飞镖丝毫不感兴趣,根本无法理解为何会想要这支飞镖,若真有理由,我甚至想请那位聪明的小姐替我找出来呢!怎么能老实地被这种天外飞来一笔的欲望牵着鼻子走。
除此之钋,我的目光还转移到陈列在架上的飞镖价格标签。金额虽然在四位数内,不过每一个数字都充分扩大势力,已经逼近五位数。对外行人而言,一看就知道品质有保证,但相反的,也会让外行人不敢随意购买。而且飞镖没有标靶便不能玩。我可以只买飞镖,然后说不要标靶吗?这对钱包所造成的影响可就大得让我无法忽视了。
我那被眼前垂挂的飞镖射中的心摇摆不定,像是犹豫着要选爱情还是面包一样。当我正烦恼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突然有个人出声呼唤我。
「您要不要试着投投看呢?」
投投看?射我吗?因为柔道高手前女友所造成的后遗症让我急忙转身。
只见眼前站着一位穿西装的男性,年纪看起来好像跟我差不多,但胶框眼镜和剪得很清爽的发型却给人相当俐落高尚的气质。
「呃,你所谓的投投看,应该不是指我吧?」
当我因为突如其来的状况而惊慌失措时,男性露出充满亲切感的笑容。
「当然要由您来投啊!那边挂有试射用的标靶,买之前试玩一下比较好喔。」
从他推销的态度来看,感觉是杂货店相关人士,但他未穿着兼职店员的黄色制服,或许是公司职员吧。我心想,年纪轻轻就把灰色西装穿得有模有样,还在充满时尚感的杂货店工作,总觉得有点不自在。
1原文店名为「ココロフト」,是取「心がふつと温かくなる」(心头一热)的部分发音组合成的店名,而主角其实是将「ココロフト」联想成「心软」(日文原文为:心太,类似洋菜条的食物,其日文发音为:ところてん,而另一日文发音便是「ココロフト」)。
听到男性的提醒,我才知道刚才看到的飞镖是样品,在后方架上还整齐地吊着三支装成一盒的飞镖,于是我伸手拿起样品。
「请瞄准那里投掷。」
他口中所指的标靶感觉有点旧,显然不是商品。我脚下的地板贴着胶带,应该是要人站在这里投吧?由于我太在意别人的目光,紧张得身体僵硬,不过还是在对方的鼓励下试了一次。但投出去的飞镖却完全偏离目标,撞到标靶下方的墙壁,发出相当丢脸的「喀啷」一声。
「不好意思,我所说的那里,指的是那个标靶喔。」
我知道啦!男性的表情确实如他所言,感觉很不好意思,他的话反而激怒我。当我拿回飞镖,走回贴着胶带的位置时,就看到旁边穿着黄色制服的女性店员把手机靠在一边耳朵上,傻眼地看着我。我立刻感到脸颊发热,在心里暗骂:「真正该感到羞耻的是她公然在工作时讲手机的服务态度吧?」
我向右转身,掷出第二支飞镖。这次总算勉强射中标靶,却大幅度偏离我原本瞄准的靶心,停在两分外侧的两倍区交界上。虽然不可能一开始就投得很准,但总觉得愈来愈不好意思说自己想要这飞镖,所以我决定投第三次以结束一局。
算了,就豁出去吧!我干脆闭上眼睛,随手扔出最后一支飞镖。
「喔喔!」
男性突然激动地高声大叫,害我顿时丧失面对现实的勇气。不周就算逃避,结果也不会改变,我小心翼翼地半睁开眼睛。
奇迹发生了。我丢出的飞镖精准地射在正中央的靶心(Bullseye)上。但我的眼睛(Eye)却连睁也没睁开。
「——我要买这个!」
「您、您能下定决心真是太好了。」
可能因为我冷不防地大声说话,男性笑得有些僵硬。我往右边迈出一步,再次前往陈列架。但是……
「咦,不见了。」
刚才我确定还吊在这里的盒装飞镖不见了。是我在试射的时候被其他客人买走了吗?我只在瞬间瞥见有盒子,连架上究竟吊了几组、是不是只剩下最后一组都没机会确认。
「哎呀,真是可惜,只好请您下次再来买了。」
男性立刻亲切地改口,我内心的打击并末因此消除。难得我都下定决心要买了。明知是自己拖拖拉拉造成的,不过一知道没办法买,想要的欲望就愈来愈小。
「不好意思,耽误你们的时间了……」
我垂头丧气地踩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心暖商店。其实我原本想去逛其他楼层,但现在根本没心情。我穿过靠近蛸药师通的出口,有些不舍地回头望向大楼,发现那名工作态度有问题的女性店员还是一直盯着我看。干脆对她吐舌头好了,正当我这么想时……
「青山先生。」
从背后传来的呼唤声让我垂头丧气的心情又重现光明。
「嗨,这不是——咖啡师吗?」
我一转身,就看到美星咖啡师害羞地微笑着。
「您在外面也这么叫我,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也跟着笑了。「好巧喔,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是啊。您去心暖商店寻找跟咖啡有关的器具或餐具吗?」
「没有啦,只是去打发时间而已。」我抓了抓头,「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我记得今天是公休日吧?」
「是的,我偶尔想出来逛街,就在这附近闲晃,结果经过那边转角时正好看见青山先生您离开心暖商店。您看,十分钟前我也在店里喔。」
她把心暖商店的黄色小纸袋举到自己脸旁,她说话时,肩膀也跟着微微晃动,绣有蕾丝的连身上衣衣摆轻盈地飘呀飘。她似乎心情很愉快,我也不由得觉得她穿这样挺可爱的。
是发自本能的冲动情感从背后推了我一把吗?还是已经从我手中溜走的愿望勾起我对其他愿望的贪欲呢?
我接着竟相当自然地说出这句话。
「话说回来,再过不久天就黑了,你接下来有空吗?」
她立刻露出相当正经的表情,我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心里暗叫糟糕。
然后我空白的脑中清晰响起她的回答。
「有啊。今晚我正好闲得发慌呢!」
她温柔的嗓音让我内心深处传来一阵悸动。这次一开口,我就结巴了。
「呃、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起去吃、吃个饭呢?」
「我裉荣幸您愿意邀请我。」她温柔地微笑道:「请务必让我同行。」
我的耳内响起一道轻盈的电子音效,就像射中靶心时飞镖机会发出的声音。
「跟我走吧,我知道木屋町有间不错的餐厅。」
我神采飞扬地迈向已接近日落时分的街道,突然对两人不需再借助咖啡牵线的关系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在等待红绿灯的时候,我反思起自己一开始前往塔列兰的理由,但看到身旁的咖啡师一脸开心地望着我,便说服自己别想那么多了。
2
京都有一种料理叫作「家常菜」。
所谓的家常菜,就是用来搭配主食的配菜,但会使用高汤稍微调味,味道清淡朴素,让人觉得很养生,和一般配菜不太一样,可以感受到历史古城京都特有的风情。家常菜原本是一般家庭料理,却意外地适合当下酒菜,和以日本三大名酒产地着称的伏见日本酒更是绝配。自从我在京都首屈一指的酒店街木屋町发现了家常菜非常好吃的小酒馆后,就一直梦想着能带女性来此小酌一杯,于是我便把握这次的良机,带着美星咖啡师前往这间店。
抵达矗立在街道转角的大楼后,再搭乘电梯来到四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挂着门帘的格子拉门另一头似乎在忙着什么,没有半个人出来招呼我们。
「咦?今天没营业吗?」
「里面有人,我想应该有营业吧……我们会不会太早来了呢?」
我确认了营业时间,是晚上六点开始,然后再看向时钟,下午五点四十五分。
「你说对了,这下可糗了。」
我发出干笑以掩饰尴尬,拉门却在这时被拉开,一位看似店员的女性走了出来。
「不好意思,在开店之前能请两位稍候片刻吗?」
当然没问题,毕竟我们来得太早了嘛。
「我们可以替两位保留座位,方便留下大名吗?」
「啊,呃,青色的山,写成『青山』。」
我往身旁瞥了一眼。咖啡师早已轻轻坐在等候带位的长椅上,拿起手机打发时间了。
看来勉强解决危机了。我松了口气,在咖啡师身旁坐下来。她收起手机,一派悠闲地问:
「是卖家常菜的小酒馆吗?原来您喜欢这种店啊?」
「是啊。虽然没有足以感动人心的豪华菜色,味道却具有怎么吃都不会腻的深度喔。」
「在我心目中,家常菜就等于是过世的太太亲手做的料理。」
我揉了揉眉头。她口中的太太亦即藻川夫人,据说是京都女子。咖啡师虽然不是京都人,但和只住了两年半的我不同,应该有很多机会能接触到京都的饮食文化。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懂得说话。」
「您在说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它让我怀念起太太,我觉得很高兴。」
希望真是如此。因为怕多说多错,我只摸了摸鼻子代替回答。
「让两位久等了,请往这边走。」
刚才的店员带着我们在一个小桌子旁坐下。在室内装潢和小酒馆这称呼不太搭的昏暗店内,仿照路灯装设的暖色灯光相当柔和。我请咖啡师坐在较高级的沙发上,自己则选了张藤椅。
一下子就喝日本酒灌醉自己未免太可惜了,于是我先点了京都当地生产的啤酒。咖啡师则挑了梅酒苏打水,这难以判断她的酒量。接着我们还点了炸面筋、自制蔬菜豆腐丸和煮芋头等下酒菜。
片刻后,手边多了圆锥形啤酒杯和宽口的大香槟杯,穿透杯中的光线将桌面染成了琥珀色。我们各自拿起玻璃杯,先向彼此乾杯。
「……乾杯的理由是什么呢?」
咖啡师露出浅浅的微笑。
「那就以数字8为理由来乾杯吧?」
我还没有发问,她就自动说明了起来。
「十月这个字呢,英文是October。今天我们碰巧遇到的地点是蛸药师通,蛸(章鱼)这个字的英文是octopus,刚好都有『octo』。」
「我记得『octo』好像是拉丁语的8的意思。」
「据说October是取自古罗马历中的第八个月分。在日本,『八』像扇子,有逐渐繁荣的意思,所以被视为是很吉利的数字。如何?这样的解释能否让我们今晚的相遇感觉更美好呢?」
她的话让我吓了一跳。但更让我惊讶的是她的笑容中透露出某种我猜不到的算计。
「总而言之,因为是数字8,我们就『欸嘿』一声,高兴地乾杯吧!」
「因为是eight,所以要喊『欸嘿』吗?我觉得你别说刚才那句话比较好。」
相互轻碰的玻璃杯微微振动,感觉连心也跟着颤动起来。
彻底混合了日式与西式的店内气氛,让香槟杯和家常菜的组合显得自然许多。她将蔬菜豆腐丸送进嘴里后,便笑着说:「果然和一般家里做的不一样呢。」似乎很合她的胃口。我们愉快地聊着没什么内容的对话,也不需要借助醉意来找话题,沉浸在幸福中的我咋了咋嘴,对这桌朴实的佳肴感到满足。
我叫来一壶吟酿酒,咖啡师主动替我斟了一杯。
「我真的太感动了,没想到竟能让美星小姐替我倒酒。」
我举起清酒杯这么说。虽然很难为情,但我还是照她之前的要求,试着以名字称呼她。
「您太夸张了。如果是饮料的话,平常不是一直在替您准备吗?」
「不不不,我是真的很感动喔。我虽然不想强调两者之间的差别,但能够和如此美好的女性单独喝酒,还让对方拿酒壶替我倒酒,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内心的喜悦。」
虽然不太明显,但我确实出现了几分醉意。就连平常难以倾诉的话,也轻松地突破以嘴唇筑起的防线,大胆说出口。不过,无论我说了什么,她的态度始终很冷静。
「但您应该不是第一次遇到今天这种机会吧?」
哎呀,竟然在此时提起那件事。她说得不算直接,但很明显地暗指我的前女友。我感到很意外地说:
「真难得你问得如此深入。即使你以前曾经开玩笑地推测过跟我个人隐私有关的事,却很少如此直接地询问我,还以为你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呢!」
我只想以轻松的口气敷衍,但咖啡师的反应却有些奇怪。
「若您感到不快的话,我在此向您致歉。刚才心情很好,一不小心就得意忘形了。真的很对不起。」
她说完之后向我深深地低下头。
「哎呀,我没有生你的气啦。我不会介意回答这个问题。」
我急忙挥了挥手,她的表情却依旧沮丧,于是我趁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呃,我的确不是第一次遇到今天这种事情。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那个人对待我的态度,简直像是幼儿想让宠物狗服从自己一样,只要一不顺她的意,就会勃然大怒。与其说她替我倒酒也在她的算计之内,让我心情类似宠物狗硬被穿上不需要的衣服般。当时大概认为无所谓,但跟今晚的情况可说是截然不同。」
我原本是为了表示自己毫不介意才向她坦白,但说出口后反而觉得自己多嘴了。咖啡师的样子还是跟刚才一样,手指紧握着酒杯,让我感到有点恐怖。
还是别再继续说我的事了。我一口饮尽酒杯里的酒,随意把话题抛回她身上。
「你明明就活得比我还久,不是吗?」
「也不过多一年罢了。」她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些。
「你一定也曾经过过『这种机会』吧?如果你对刚才问我的问题感到抱歉的话,那也让我问你吧。」
我一直和咖啡师保持店员和客人的距离,没有问过太私人的问题。虽然我从她身上看不出那种迹象,但说得极端一点,就算她现在告诉我「我有男朋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该说是幸运吗?她并未这么回答,而是低头用筷子夹起芋头。
「假设是字面上『替人倒酒的机会』,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但如果包括言外之意,我只会对自己贫乏的经历感到羞愧不已罢了,只因我没有任何能当成趣事谈论的回忆。其实就连这种机会也少到让我已经分不清究竟是睽违几年了呢!」
喔?我想起我之前在她身上发现的几个奇怪之处。在梅雨季,我从她的态度感受到诡异的寂寞感。在夏天,当她知道从认识到相遇的过程很短时,反应相当惊讶,但到了秋天,却说是为了我好,态度恳切地劝我好好处理和前女友的关系。
我直接说出心中的猜测,却又再次在开口后感到后悔。
「你是不是对男性或男女关系不太擅长啊?以前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
「——青山先生。」
她的声音既冰冷又尖锐。
「正如您所说的,我比您多活了一年,也遇过各式各样的事,包括许多痛苦与悲伤。在经历这些事情后,我认识了您,并一起共度时光。」
我连要轻轻地点个头都办不到。盘里的芋头上插着筷子。
「虽然是我擅自这么希望,不过我有种预感,自己和青山先生或许总有一天会演变成能够深入彼此内心的交情。只是,现在我还无法鼓起勇气。能请您再体谅我一段时间吗?等时机成熟了,我会主动告诉您的。」
她的话十分抽象,我也没办法肯定自己是否完全明白。我知道她虽然隐藏内心深处所背负的真相,却还是想告诉我这件事的存在。我原本就不想强硬地侵犯她的隐私。若问我有没有能接受她秘密的觉悟,我也无法回答。我能够做的,顶多就是在她需要的时候静静地走进她的内心。
「对不起,你只要说你想说的话就行了。」
「没什么,您不需要道歉。」她的声音总算恢复温度了。「我才要跟您道歉,我刚才的表情应该很难看吧?我打从心里感谢您温柔地体谅我。」
「我做的事情没有那么高尚啦。我自己也觉得不该说那么轻浮的话。如果你觉得难过或想找人倾诉,我都很乐意当你的听众。」
「谢谢您。是啊,偶尔也会有点辛苦,但我没问题的。」
当她露出以往的笑容时,我的心里松了一口气,却也感觉今晚看似缩短的距离好像又回归原点了。
「有个人会负责保护我,现在也是我很重视的好友。」
太好了!没有我出面的余地肯走比较好。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也不知该采取什么态度才对。我低垂的视线看到了空酒杯,但此时请她替我倒酒好像也不对。
「……我去一下厕所。」
最后我选择中途离席这种极平凡的逃避方式。不过,我事后才知道,至少对咖啡师来说,我那可笑的行动其实是正确答案。
该打起精神重新挑战,还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呢?
我犹豫不决地回到座位后,发现咖啡师在我离席时又多点了酒。看来她的酒量不错。既然决定重新挑战,那这次一定要请她替我倒酒。
到了晚上九点,昏暗的灯光突然变得更微弱了。
背景音乐变成一首耳熟能详却改编成Bossa Nova风格的曲子。服务生单手拿着小巧玲珑的蛋糕从店后方走向我们,蛋糕上的火光还不停跳动着。
应该不可能吧?服务生动作非常自然地将蛋糕放在我面前。
「生日快乐,青山先生。」
照理说应该看不太到,我却很清楚明白她脸上挂着笑容。
「你还记得我的生日啊。」
在当事人开口前,她就已经猜出我的生日了。那是神无月(十月)的最后一天,以西方的习俗来说即是万圣节。虽然不是生日当天,但我和咖啡师的偶遇让今天成了最适合庆祝的日子。不过她在乾杯时只字未提,我原本也不抱任何期待。
「这个『赔罪』安排得真巧妙呢。」
「赔罪?」她的声音听来有些讶具。
「你替我庆生,也是为了顺便履行上个月说好的赔罪吧?」
「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替人庆生还需要理由吗?」
她诚挚的好意真是灿烂夺目啊。想到自己竟恶劣地以为她替我庆祝是别有用心,让我相当羞愧,表情变得很难看,咖啡师也误会了我的意思。
「啊,您还是很介意吧?上次真的很抱歉,但请您放心,我已经狠狠骂过叔叔,也叫他把联络方式删除了。」
「这我倒是没有放在心上。不过藻川先生他会反省吗?」
我话一说出口,对方的表情也变得很难看。「完全没有。他跟以前一样死性不改,老在营业时打瞌睡。干脆在那个角落的椅子上放个大玩偶之类的东西好了,要是不把他平常坐的地方挡住,他一定又会偷懒。」
只要把椅子拿走不就得了?但我还是别这么说。
片刻后,店内的灯光又恢复成原样。我望着正在切蛋糕的她说:
「所以你才多点了酒吧?你能够拜托店家准备蛋糕的机会只有一次,就是我暂时离开时。因为还要等蛋糕送来,你才又点酒来拖延时间。」
「完全正确。来,请用。」
小巧的南瓜蛋糕看起来并非用来庆生,但以临时准备的来说,已经超乎水准了。即使不如藻川先生做的苹果派,味道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当我正对她准备得如此周全而无比佩服时,她接下来的举动又让我再次得知自己小看她。
「说到生日,还有一个东西是不可或缺的。」
咖啡师说完后,便拿出心暖商店的小纸袋。
「这是礼物,请您收下吧。」
「咦?这不是……」
「您不用客气,这原本就是为了送您才买的,价格也不贵。」
我边向她道谢,心里边感到疑惑。我在心暖商店前遇到她的时候,她手上好像已提着这个纸袋了。就算不是今天,她也早就打算送我生日礼物了吗?
咖啡师露出彷佛是自己收到礼物般的灿烂笑容,满心期待我会当场拆开礼物。
「我觉得您一定会喜欢这个礼物的。」
「你还真有自信。是跟咖啡有关的东西吗?」当我正想撕开封住纸袋的胶带时,手指突然停了下来。
「不是的。我给您一点提示吧!今天我们乾杯时的理由是数字8,如果要从谐音联想,该读哪个发音呢?或者改读成蜜蜂(2)这种昆虫,从它们擅长的动作来联想,也未尝不可。」
我脑中立刻闪过某样东西——但可能性太低了。
不会吧?当我这么想时,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撕开胶带,从纸袋中取出一个大小如文库本的箱子。我连小心拆开的耐心部没有,快手撕开上头印有心暖商店标志的包装纸。
然后我哑口无言了。
「如何?您还喜欢吗?」
我凝视她彷佛写着「成功了」的脸。为什么这东西会在这里?
这根本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设想周到的咖啡师所准备的礼物,正是数小时前我含泪放弃的飞镖(3)。
3
「啊,哼哼,我知道了,美星小姐!」
眼前竟发生了不合常理的事情。即便美星咖啡师再怎么聪明过人,也不可能事先预测到我会和飞镖扯上关系,因此透过逻辑所推论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你在心暖商店同一楼层偷看到我正在试丢飞镖,然后趁我离去时赶快买下它,再绕到我背后向我打招呼,对吧?」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2「蜜蜂」的日文发音与8相同,都读成hachi。
3飞缥(矢)的日文发音与8的另一个发音(ya)相同。
咖啡师毫不迟疑地否定我的推测。这种情况不该说「我觉得」吧?
「如同我之前说的,我亲眼看到青山先生从心暖商店走出来。虽然您回头望着大楼的表情简直能以依依不舍来形容,但也只停留了顶多数十秒吧?如果我要在这段时间买下飞镖并拜托店员包装,再从别的出口绕到您背后,其实有点赶呢!而且……」
「而且?」
「刻意挑选本人决定不买的东西当礼物也挺奇怪的吧?」
「呃,我不是不想买,而是买不到——」
没错!我想起自己不得不放弃它的理由。
「我明白了。话说回来,我记得在试投时,架上还摆着飞镖,但当我试射完后,架上就连一盒也不剩了。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在我专心试投时,把飞镖买走了,而那个人就是你。」
「您的意思是,我没有考虑到青山先生您可能在试投后决定不买吗?」
我「唔」地低吟了一声。仔细想想,我会下定决心买飞镖,全是因为那奇迹似的第三次试投。若只看我第二次投掷前的凄惨成绩,反而我不会买的可能性比较高吧?
「……不不不,既然我愿意试投,就可以确定我对飞镖有兴趣了,在那时先拿走商品也没关系,可以等到我试投结束再去结帐。」
「如果是这样,就和您提出的第一个推论一样,时间会太赶。」
她果决地驳回我的想法,看了看手机。
「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差不多该离开了。」
理所当然的,当我们结完帐并搭电梯从大楼走到木屋町通时,夜幕早已低垂。让她独自走夜路返家不太好,我正犹豫着是否该送她回去,在路上问出真相时……
「那我就先走了。」
咖啡师作势想逃跑。
「先走?你打算一个人回去吗?」
「您不必担心,有人在这附近等我。」
「是来接你的吗?该不会是藻川先生?」
「不,真要说的话,叔叔比较像是等人来接的人。」
她以充满强烈黑色幽默的玩笑含糊带过。站在高濑川河畔的她,脸上的笑容不同于以往,感觉有些心神不宁。
看到她的态度,我突然明白了。或许有个男人正在附近等她。
若非如此,便难以解释她为何不想让等她的人和我见面。从她说「替人倒酒的机会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点来看,可以推测出她有交情好到能一起吃饭的异性朋友。先不论咖啡师比较重视我或是那个人,不想让两位异性友人见面的理由,随手一捞都能找到一大堆。
「只要你能够平安回家,我无所谓啦。」我觉得自己笨拙的假笑被夜色掩盖了。「但好歹先告诉我你是用了什么机关嘛。」
我提起纸袋左右摇晃,她便微笑着叹了口气。
「那就把它当成习题吧。这是我设计的trick and treat。若您想到什么头绪了,请务必前来塔列兰一趟。」
——恶作剧和礼物吗……
我望着她向我行礼致意后便离去的身影,对不忘改编万圣节固定台词的细腻心思露出苦笑。当我百思不解的习题阻挡了通往塔列兰的道路时,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认为她或许打算藉此暂时劝退想继续深入的我。不过,当她即将消失在转角时,又对我挥了好几次手;她的动作实在太俏皮了,让我的胡思乱想也随之烟消云散,踏上回家的路途。
在那之后过了不到十天,状况出现了变化。
没解出习题就不敢去学校的自己真可悲。对方特地送我的礼物根本不像我的东西,到现在都还没投半次。我好想喝咖啡,却又完全想不出答案,不好意思光顾塔列兰。百般无奈下,我只好坐在常去的Roc'k On咖啡店,茫然地拼凑着派不上用场的思绪。
突然问,一道自行烘焙咖啡豆的芳香飘过我鼻尖,我才察觉到店里似乎有什么动静,便看向店门口的玻璃门。
「——咦?」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冒出这句话。
我对这套灰色的西装有印象。因为隔着一段距离,我发现他体型修长,胶框眼镜紧贴在挺直的鼻梁上。
「嗨,前几天真是辛苦了。」
我吓了一跳。眼前这名对我露出亲切笑容的人,就是在心暖商店鼓吹我试投飞镖的男性。
「上次多谢你了。」
「没什么好谢的,我不过是问你要不要投投看罢了。」
男性有些困扰地笑了笑,并未认真回应我的道谢。或许是在全年无休的杂货店工作的关系,没有所谓的周末假期,他连星期天也穿着西装。接着他转过身朝站在吧台内的店老板唤道:
「我可以和他并桌吗?」
「没问题。不过并桌这说法原本应该是用在不认识的客人身上呢。」
轻笑着回答的老板嗓音沙哑,配上浓密的八字胡,看起来充满威严。他选在这个学生很多的地点开业,短短数年就让来客数维持一定的水准,还亲自前往大阪某间开设咖啡师培育班的厨师学校授课,在培育未来人才方面不遗余力。
如果老板刚才那句话是多余的,那男人和善地回答「受教了」也同样多余。更何况我和这名青年根本没什么话好谈。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情况呢?虽然我感到疑惑,却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只好在隔壁的桌子和他面对面坐下来。
男性点了两杯咖啡,其中一杯是给我的。我不好意思地接过杯子,正烦恼着该如何化解尴尬的气氛时,接下来的几句话却一口气让我的困惑抛到九霄云外。
「对了,我还没报上自己的名字。我叫胡内波和,请多指教。」
「喔,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喔。哎呀,没想到美星竟然也有能单独和对方去小酒馆的异性友人啊。」
我差点把含在嘴里的咖啡喷出来。
「你认识美星小姐吗?」
「是啊。我看到离开心暖商店的你和美星说话,她那轻松的笑脸让我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她竟能像以前一样,轻易地卸下心防和异性交谈。」
他的确可以从店里清楚看到她和背对着心暖商店的我交谈的表情。不知不觉间,我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因为只有我说话时依旧保持有礼的态度,但名为胡内的男性却可直接称呼她名字,至少可以推测出他应该比我年长。
我只针对他话中让我在意得不得了的地方提出疑问。
「请等一下。你说像以前一样是什么意思呢?」
他拿起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像是在说「糟了」。
「难道她什么也没跟你说吗?」
「是关于异性和男女关系的事吗?虽然她说过让人怀疑曾经发生什么事的话,但除此之外,我就不知情了。」
一听到我的回答,他彷佛在烦恼什么似地低头陷入沉思。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听着头顶上的喇叭传出的摇滚老歌。一首歌播完,换成另一首歌。店里的客人离去,又有别的客人进来。我喝了一口咖啡。最后,当曲子又换了一首时,胡内才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说道:
「你真的想知道美星以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咦?」
「就算你知道了,也没办法改变过去的事实。即便如此,你还是下定决心要接受她所背负的事物吗?」
他的问题我早就想过了,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找出答案。
「……我想知道,不是因为好奇或单纯地感兴趣。她觉得或许有一天能和我演变成能够深入彼此内心的交情,只是现在还没办法鼓起勇气。所以我想等到那时候再问她,否则感觉就像我背叛了她的信赖。」
我并不擅长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却仍努力地想传达自己的想法。因为我也感觉到对方认真的眼神似乎想从我心里引导出某个答案。
「你和她都承认,我对她来说,是有点特别的人。看来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无法只用我自作多情来解释。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但是,如果我的目标是其他人,就不能在这里失败,我想尊重她的意愿。」
不过,胡内却在此时说出我意想不到的话。
「即使那有可能让你或美星遭遇危险?」
我听不懂他的意思,皱起了眉头。「危险?」
「若非如此,我也不想轻易地说出这件事。正因为那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往事,美星才不想坦白吧!但如果因为这样就隐瞒,说不定又会再次重演。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才考虑告诉你。当然,你可不能告诉美星喔。」
胡内彷佛在等待我的回应般,僵硬地喝起咖啡。
我陷入极大的困惑里。由于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我也没办法猜测出我们两人可能遭遇的危险。假设他说的是真的呢?如果自己早已一脚踏进恐怕会重演的往事里呢?
从喇叭流泄而出的曲子逐渐淡出,换成了下一首曲子。
「……我明白了。」我叹气地说,「请你告诉我关于美星小姐的事情吧。」
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就没办法应对,如果知道了,或许就能想出预先避免某种令人讨厌的情况的方法。就算只是为了判断我有没有必要知道,还是听听他怎么说比较好。至少他的话里已经可以听出足以让数分钟前的我改变心意的不快感。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我有个条件。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话……不,我现在在这里和你说话的事情,绝对不可以让美星知道。没问题吧?」
我点了点头。我不可能自己把背叛她信赖的事情向她坦白的。
他像是在喝提神用的白兰地似的,仰头饮进杯中的咖啡,然后缓缓开口。
「这个嘛,希望你可以当成在听一个寓言故事。——她是在四年前的春天来到京都的。那时她刚从故乡的高中毕业,要来京都就读短期大学。」
咖啡师曾说过自己今年二十三岁,时间上和他口中的四年前吻合。
「她好奇心旺盛,毫不介意对方的性别、年纪、容貌或身分,很积极地想跟每个人交流。一进大学便拜托亲戚介绍。开始在咖啡店打工,无论对待哪个客人,态度都很亲切开朗。我曾听她说过,她是怀抱着让来咖啡店的客人都能打起精神回去的想法在工作的。」
他所说的和我对她的印象有些许差异。她的确很有求知欲,甚至可以说因为这样我才跟她认识。但是她对其他客人的态度却不是如此,反倒不会打扰享受静谧时光的客人。他所谓的和以前一样,就是这个意思吗?根据在同一间店工作的亲戚的言行,胡内所叙述的她,感觉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却也不是绝无可能。
「她只要一看到神情沮丧或心情郁闷的客人,就会主动关心对方,想办法让他们打起精神。她的志向或许挺令人佩服,我觉得应该也有不少客人接受她的帮助。但是用一视同仁的态度对待每个人,不能说一定就是最好的,只是她并不知道这点。某天,咖啡店来了一位男客人。老实说,他的外表不会让人对他产生好感。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特征,而是类似穿着打扮和看起来乾不干净。男性似乎也很清楚自己被他人疏远的事实与原因,所以早已习惯独自一人。一个人走进咖啡店喝咖啡本来就很常见,但她却主动对那名男性开口了——为什么你的表情看起来如此寂寞呢?」
「这不是件值得赞赏的美谈吗?不会因为外表歧视他人。」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我愣住了。因为青年以带着强烈谴责的眼神看向我。
「一个人的外表是由很多条件构成的。有很多是无法靠自己的意愿改变的,例如叫被他人调侃长得矮的人想办法长高,就是一件很过分的要求。但也有些条件并非如此。当知道自己不被他人认同的时候,其实已明白能改善的条件大致有多少。像穿着打扮之类的,是最容易改善的,无论当事人有没有意识到,大家多多少少都会注意别人是否认同自己。逼迫他人放弃去注意或努力改善这些条件,认同最原始的自己,你不觉得很蛮横吗?」
虽然我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摇摇头表示肯定。
「我这么说不是要大家从外表去评断别人。我也觉得因为无法改变的条件而去疏远一个人不太好,但这和同时存在能改变的条件并没有冲突,甚至可以反过来说,有些人根本不在意外表。重点就在于价值观的差异吧!我是在纠正你轻易地说出『美谈』两个字。不懂装懂的人都会说『不要以外表评论他人!』『不实际交谈过是不准的!』但一个人活着的时间有限,没有余力和每个见面的人深交、确定他的内在后再判断他的好坏。想找一个外表和内在都让自己有好感的人没什么不对。为什么一定要被当成是有违道义呢?只要不出手危害自己讨厌的人,想接近怎样的人,或是凭外表疏远谁,都没什么好批评的才对。」
「……我的确不该轻率地说这是美谈。不过外表不讨人喜欢的人,或许在外表下隐藏着非常出色的魅力。所以我没办法否定她想寻找对方优点的行为。」
「当然!不过,我还想再补充一点。只是接纳一个有缺点的人就罢了,但如果鼓励他维持现状的话,很可能演变成太纵容当事人,想改变他的态度却反而害了他。别忘了,当一个人的缺点有改善的余地时,要不要想办法让他人认同自己,或是放弃让别人认同自己,都取决于当事人的意愿。容许这种像小孩子耍任性般约行为,真的是为了那个人好吗?我觉得这值得我们深思。」
接着他清了清嗓子,对自己太过激动的口气表示歉意。
胡内所说的话确实有他的道理。但是看似生来就拥有一副吃香的外表的他,应该无法理解有些人无法奢望自己变得更完美的心情。去强求深知自己没有资质的事物,是非常难堪又痛苦的。就算下定决心放弃,但内心深处一定还是希望有人能认同自己。
或许胡内身上那种容易亲近的气质,其实是他刻意努力营造出来的吧!他无法理性认同不注重这方面的人,或是不满美星咖啡师竟能接纳这种人,也是情有可原……不,不对。我修正想法。他已经知道这个故事的后续发展。若故事中的「男人」是在美星咖啡师的过去留下污点的罪魁祸首,熟知她原本个性的青年自然会憎恨那名男人。他应该把自己的怨恨掩饰成一般论点,或是把它正当化。
「我们回归正题吧!她毫不犹豫地接近这名已经放弃获得他人认同的男人的心,很有耐心地利用时间缓慢打开那扇已经封死的心门。就连那名只是心血来潮踏进咖啡店的男子,也逐渐对她敞开心房,而且不知不觉地冒出一种想法——这个人一直想深入我从来没有人愿意窥探的内心,肯定把自己当成很特别的存在。」
没想到男人的想法似乎和我刚才自述与美星咖啡师的关系正好相反。若是如此,和我把自己定位于「特殊的人」相反,男人觉得咖啡师是「特别的存在」。不过男人把对象搞混了。
「最后,男人把这种自己不太熟悉的情感当成对她的爱慕,向她提出交往。想当然,她郑重地拒绝他。男人却无法接受。如果打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和他交往,为什么要试图卸下他的心防呢——原本不打算敞开的心门因为相信她而打开了,自己的情感究竟该何去何从呢?」
我虽然觉得男人很不理性,却又对他的某些想法感同身受。当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不友善时,当然比任何人都更珍惜别人对自己的好,但别人对自己愈友善,就会觉得只是被动接受还不够,转而开始主动要求对方。虽然心态很丑陋,但就像人们确实会在瞬间闪过「如果没尝过高档料理的好,就连垃圾食物也能吃得津津有味」的想法。
「之后,发生了一件事。在某天夜里,男子走路经过塔列兰附近,偶然撞见她和一位年纪相仿的异性从夹在两栋房屋间的那条隧道并肩走出来。对方是咖啡店的常客。」
故事即将进入高潮,我渐渐感到呼吸变得急促。
「男人知道她在拒绝自己的告白后态度依旧,即便对方是异性,也毫不踌躇地亲近他,于是领悟到就连自己心中的烦闷痛苦,也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最后竟恼羞成怒。男人觉得应该给她一点教训。当她在十字路口和客人告别,走进行人较少的小巷时,男人便从背后袭向她——」
沉默。所有声音都自两人周遭的空间抽离了。虽然青年只不过暂时停止说话,我却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丧失了听觉。
不久后,彷佛一块沉重的岩石开始滚动般,胡内继续说。
「幸好刚才跟她道别的男客马上折返回来。当他赶到她身旁时,早已不见男人的踪影,她算是勉强逃过一劫。不过,那名男人离去时,却对她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
「男人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这个玩弄别人感情的女人!』」
一开始,我只觉得那是一句在这种情况下很常见的台词,没什么特殊含意。但在耳朵深处反刍二、三次后,就像露水缓慢凝结般,我开始能够想像这句话带给她多大的打击。
「那是一句和她一直信奉的观念完全相反的评语。聪明如她,不消片刻就领悟到自己为何使男人发狂,并且感到恐惧。没有考虑前因后果就鼓励对方和自己交心,其实非常不负责任。她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后,又回到咖啡店工作,但态度却和以前截然不同,开始和客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不,不只是对待客人。她关起心门,阻隔一切可能让自己重蹈覆辙的人。正确来说,应该是让对方主动关起门来。」
——现在我还没办法鼓起勇气。
我回想她在小酒馆所说的话。原以为那是指让他人与自己深交的勇气,以为是指敞开自己心胸、向人倾诉痛苦的勇气。
但我误会了。她所说的是深入对方内心的勇气。
「以上是四年前发生的事。在那之后,应该没有男人能像你一样,和她走得这么近。最起码就我所知是如此。」
「那你呢?话又说回来了,为什么你会这么清楚美星小姐的过去啊?」
我向他提出刚才来不及问的问题后,青年便「呵呵」地微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带有几分自嘲。
「因为我不擅长说谎,就老实告诉你吧!刚才的故事里我也有登场喔。」
我恍然大悟。青年所说的故事里登场的男性,除了他厌恶的「男人」外,就只剩下一个人。
「你也和这件事情有关系啊。所以才会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那天晚上我一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算是所谓的直觉吗?他遵循自己的预厌,沿着原路折返,解救了美星咖啡师。明明是英雄救美,他的笑容却还是带着自嘲。
「发生了那种事情,我也不能再直接和她来往了,不过我还是一直待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她。虽不敢说有多大的功劳,我还是想相信自己能稍微成为她的助力,毕竟有些事情我也不得不放弃。」
我总算理解胡内为何会露出那种表情了。他一心想帮助无法再与异性深交的她,于是放弃自己的爱慕之情。虽然是非常值得敬佩的崇高精神,但其中肯定参杂了苦涩的心情。
她曾说过,有个人在保护她,那个人现在也是她很重视的好友。当我知道她所指的是谁,正要感谢让她打起精神的人时,却突然想到这么做还太早。
「你刚才说了遭遇危险吧?但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如果今后还是一直有男人在她身边打转也就罢了,但我觉得正因为事实并非如此,她才能振作起来。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在担心同样的危险吧?」
「你说得没错,这毕竟是四年前的事了。」胡内露出苦笑。「要不要把这当成是一件早已过去的往事,是你或美星的自由。我也只能事先提出警告,劝你好好思考该怎么做才能帮助自己所爱的人。」
「这、这才不是什么爱不爱!」
他没来由地冒出这句话,害我顿时变得结巴。
「我非常喜欢她冲煮的咖啡。其实我比较想知道味道的秘密,才会接近她。我希望那咖啡的味道永远维持下去,只要是我能帮忙的事,我都愿意去做。我认为味觉很纤细敏感,一定要在安稳的精神状态下才能保持水准。」
「哦,咖啡啊。」
他喃喃自语,饮尽杯中的液体。我也学他把剩下的咖啡喝完。明明已经冷掉了,我却觉得脸热得像一团火球,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差不多该离开了,咖啡钱我出吧?」
他看了一眼手表,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用了,为了感谢你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情,今天就让我请客吧!」
「这样啊,抱歉喔。再提醒你一次,我们今天在这里见面的事,你绝对不能告诉她。还有,这个给你。」
他从怀里取出手册,撕下白色内页一角,在上面快速地书写。纸上写了十一个数字,我对这种情景似曾相识。
「这是我的电话。你和美星来往时遇到什么问题就打给我。」
「我可以把这视为是你赞成我和她的关系吗?」
「别说什么赞成不赞成,所谓的关系是由当事人自己定义的吧?我能够帮的顶多只是给你忠告,你要不要放在心上随你。不过呢,或许可以说与其野放,不如采取放牧的方式吧。」
胡内之后又在店里吹起一阵轻风,匆忙穿越今出川通,走得不见人影。我隔着玻璃门目送他离去后,便看着握在手里的那串号码,心想:这下子总算能造访塔列兰了。
我不是立刻想违背和青年的约定。那究竟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我已经解开习题了。
4
「……所以说,为什么反而是要听我解谜的你在磨豆子呢?」
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开口说道,美星咖啡师便拿着手摇式磨豆机,微笑了一下。
「这是为了能听清楚青山先生说话喔。」
简直就像小红帽里的大野狼会说的台词。总而言之,她似乎是想让头脑更清晰,以仔细确认我是否真的完成了习题。
扮演和往常相反的角色让我浑身不对劲。咖啡师一看到我走进店里,就在窗边准备了我们两人的位子,可能是想营造出两个人面对面决一高下的感觉吧。无论如何,今天店里也是空荡荡的,她就算不老实当个店员也没关系。
「礼物玩得还开心吗?」她边转动手把边问。
「这个嘛,其实我没有标靶,目前完全只能摆摆架式或在脑中模拟练习而已。」
「那去店里投不就好了吗?」
她轻描淡写地提议。如果我跟她说在掌握基础技巧前不想在公共场合投射,她能体会我的心情吗?
「先不提礼物的感想,我已经想到习题的解答了。用你的话来说,就是磨得非常完美。」
「那我就洗耳恭听罗。」
在笑得毫无畏惧的咖啡师面前,我先以摩卡润了润喉。我想起之前曾听过吃巧克力能让思路清晰,所以才试着点它。
摩卡是以浓缩咖啡为基底的花式咖啡。在日本,比起直接饮用浓缩咖啡,更多人选择花式咖啡。雎然每间店家的配方都不尽相同,不过举例来说,拿铁是在浓缩咖啡里加上热牛奶;卡布其诺是浓缩咖啡再加上奶泡,而玛奇朵则是在浓缩咖啡中像上色般地倒入少量奶泡。除此之外,还可以再加其他调味料,所以摩卡指的便是浓缩咖啡加上热牛奶和巧克力酱混合成的咖啡。
与其期盼微量的糖浆能帮助脑袋思考,或许转一转手摇式磨豆机还比较有用。我开始发表习题的答案。
「依照时间顺序来思考,我们在蛸药师通相遇的时候,你早就提着心暖商店的纸袋了。如果你等到我试投结束,会来不及准备礼物,这点已经证明过了。假设你是在我决定买飞镖之前,就买下礼物,逻辑上也说不通。既然如此,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我们相遇时你还没买礼物,纸袋里的东西根本不是飞镖。」
喀啦喀啦喀啦。她脸上的笑容毫无变化。
「因为之后你一直和我一起行动,你当然没有机会跑去买礼物。不过,你在送我礼物时,随口说出了『也没有花多少钱』吧?我先前已经确认过飞镖的价格,是四位数接近五位数,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让朋友毫不客气收下的便宜价格。也就是说,那句话的真正意思是这样的:『因为我所花的钱比你以为的还少。』」
我照着事先统整过的内容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你能够以比我知道还更便宜的价格买下它呢?由于包装纸也是心暖商店的,所以不可能是在其他店家购买——一想到这里,我脑中才终于浮现『员工价』这辞汇,推测出你有帮手。」
坦白说,这个思考流程是假的。其实比较类似跳过前面的顺序,只知道答案而已。不过,那并非我所希望的结果,也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所以算了。
「你有个朋友在心暖商店工作。你联络那个人,请他帮忙准备适合送给我的东西,然后请他送到小酒馆。」
——没想到美星竟然也有能单独和对方去小酒馆的异性友人啊!
胡内是这么说的。即使他明明人在心暖商店,却还能知道我认识咖啡师,但不可能连我们两人前往小酒馆都知道。与其推测他是事后才听咖啡师说的,把这看成是她策画的诡计所导致的结果还比较合理。
「之后你只需要趁我去厕所的时间,从可能事先寄放在店员那里取得礼物,再和自己纸袋里的东西交换就大功告成了。理论上只有这个方法可行,我认为这就等于是解开习题了——不过,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有点棘手了。」
因为待会要说很多话,我又喝了一口摩卡。咖啡师似乎很乐在其中地聆听着,隔壁桌下的查尔斯则感觉十分无趣地直打呵欠。
「我一开始认为你是正好遇到我,然俊才联络朋友的。毕竟你在我离开的前一刻,似乎都待在心暖商店,也早就知道朋友在那里了吧。如此一来,你能够和朋友联络的机会就相当有限。你在我面前使用手机的次数,就只有等待小酒馆开店时的那一刻而已。」
当然,还扣除我去厕所的那几分钟,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身上。照理说去趟厕所不会花太多时间,所以我暂时离席的时候,礼物应该早就送到了。
「既然你们只联络一次,就代表你只能传一封『帮我把那个谁之前想要的东西送到小酒馆』的简讯给朋友。但就算以放手一搏的心态这么做,成功机率也未免太低了。假如你朋友没有看到我,整个计划都不用玩了。你不可能只传一次讯息就放心,应该会用手机确认过好几次才对。」
「我只有在青山先生与小酒馆店员交谈的片刻使用过手机。因为必须跟朋友详细说明我的要求,一定得写一封很长的简讯,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绝对办不到。」
她说得也没错。到目前为止,似乎都和我的推测吻合。
「换句话说,在我们碰面后,你就没有机会能和朋友仔细联络了。既然如此,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碰面前。仔细想想,你会折回才刚离开的心暖商店,本来就是件很奇怪的事。」
若借用我前阵子听过的某句话:我们那天的邂逅是巧妙累积了许多偶然的结果,甚至让人想以「命运」来称呼,那也未免太尽如人意了!
「你和我并非完全偶然相遇。你朋友透过某种方式事先知道我是谁,并在心暖商店发现我,就把还没走远的你叫回来。你则拜托他调查我想要的东西,顺便拖住我。」
所以那个时候飞镖才会突然卖光了。那人好不容易发现我感兴趣的东西,却眼睁睁地看我买下它,这样送礼的意义也没了,所以就趁我在试投时闭上眼睛的瞬间,先把飞镖藏起来,等到最后我决定要买了,才确定要送我什么礼物。
「不过,如果我只和对方说了这些,还是不太周全呢。」
「是啊。即便你连我们会去吃饭的事情都料想到了,决定店家的人却是我。所以你至少得告诉朋友我们在小酒馆。那就是我们在等待开店时你用手机传的简讯内容。」
若连跟礼物有关的讯息都在事前就知道的话,当时她只需要传讯息告诉朋友小酒馆的店名,并请他送过来即可。只要有数十秒的时间,就能轻易完成这件事。话又说回来了,虽然是朋友,但请工作人员帮忙送货,还让人在外面等自己用餐完,甚至陪自己回家,美星咖啡师你还真会使唤人。以胡内的立场来看,算是所谓的「先喜欢上的人就输了」吧。
这么一来,她的trick and treat就真相大白了。咖啡师彷佛在答案纸上画圆圈似地缓缓转动手把后,手放开磨豆机并鼓掌,说:
「真是太精采了,青山先生。」
看到她充满兴奋的笑容,我也跟着笑了。「看来你不觉得『完全弄错』了。」
「我太小看您了。老实说,我没预料到您竟如此完美地看出我的计划。特别是您敏锐地从『没花多少钱』联想到员工价这点,真是太让人佩服了。就算无视那段话,这个计划还是能成立,只是帮我买的并非店员,而是一般的客人罢了。」
我捏了一把冷汗。对我来说,这是建立在早就知道帮手是心暖商店店员的前提所得出的推论。就算实际上不是用这种方式推论,我还是很庆幸自己事先想好说服她的理由。
「对不起。」咖啡师低头致歉。「其实我把青山先生的事情告诉朋友了。我告诉对方,自己最近跟您交谈甚欢,连您的名字和身分都说了。」
我并不怪她。一想到她的过去,也能理解她会想跟朋友谘询,究竟该信任还是该小心最近和自己走得愈来愈近的异性。于是我说「这也是无可奈何」,挥挥手要她收回道歉的话。
「不过,你所谓的朋友是怎样的人呢?」
我真是明知故问。但会对知道自己的人感兴趣才是正常的吧。
「这个嘛,我待会——」
「她好像到了喔。」
直到刚才都坐在吧台解闷似地玩着手机的藻川老爷爷突然说,并朝窗户扬了扬下巴。我往外一看,发现在滴滴答答的小雨中有道人影正走向店门口。
咖啡师露出轻柔的微笑,雀跃地走向门口,接着清脆的铃声响起。或许打扰到查尔斯安眠,它轻轻地喵了一声。
访客收起撑开的伞。看到自阴影中现身的人,我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我来介绍一下,青山先生。」咖啡师把掌心朝向天花板,以并拢的四指对着客人。「这位就是我的妤友,也是在这次的计划中帮忙我的人——水山晶子小姐。」
长度超过肩膀的直褐发,体型整整比咖啡师大了两圈,直视着我的冷漠表情一点也不友善。从含有水、晶、山这三个字的名字,便可以联想到古巴产的咖啡豆之中最高级的水晶山咖啡。
我和她并非初次见面。她正是那天我在心暖商店见到、服务态度有问题的女性店员。
「怎么了,美星?为什么突然要叔叔叫我过来?」
「我想让这个计划的受惠者知道小晶有多活跃嘛。又不会怎么样,反正你这么快就赶来,代表你又跷课了吧?」
「吵死了,不要说出真相啦!」
「不行喔,偶尔也要认真读书才行,不然又会被留级了。」
「等、等、等一下。」
虽然我脑袋乱成一团,还是勉强打断了她们的交谈。
「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咖啡师愣了一下。
「啊,小晶跟我是大学同学,但和两年就毕业的我不同,她是四年制的学生。只是她老是在打工,迟迟无法毕业……」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我用力地摇了摇头。
「你所谓的朋友是女性吗?」
她们两人面面相觑。咖啡师很讶异地回答:
「我应该说过吧?我连和异性单独喝酒的机会,都少到分不清究竟是睽违几年了。青山先生不也已经猜到我不擅长和男性相处了吗?」
「呃,可是你当时表现出不想让等你的人和我碰面的态度啊。」
「那不是很正常的反应吗?让您看到小晶就等于提示您习题的答案了。」
「你那天不是和我对看了好几眼吗?难道不觉得哪里不对劲?」
水山小姐也傻眼地说。我知道,那时候她以手机联络的对象应该就是美星咖啡师吧!虽然我的头脑明白这点,但是……
为什么登场角色会多一个人呢?
「……我觉得有点奇怪。」
我咽了咽口水。咖啡师突然自言自语地说,嘴唇变得毫无血色。
「青山先生您曾说过,我拜托小晶帮忙拖住您的脚步。您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因为有被人拦下来吧?但是我并没有拜托她这么做。因为小晶告诉我,她看到您和一位陌生男人开始试投飞镖后,觉得您应该还会在店里停留一阵子。」
「陌生男人?他不是心暖商店的店员吗?」
「我们店里哪有穿着灰色西装接待客人的男店员啊!」
水山小姐的回答更加深了我的混乱。我很想干脆一股脑地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说出来,好找出事情的真相,但与他的约定却阻挡在我前方。
「刚才我向您道歉时,您说『这也是无可奈何』。到底是什么事情无可奈何呢?您听到我向好友透露来往密切的异性的个人资讯后,究竟想起了什么,让您觉得我不得不这么做呢?」
咖啡师的态度变得愈来愈恐怖。就算能以闪烁其词来掩饰的失言,也绝对逃不过她敏锐的头脑。
「美星,你究竟想说什么?」
水山小姐察觉情况不对劲,抓住了咖啡师的手臂。连在远处旁观的藻川老人和小猫查尔斯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咖啡师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不仅没有趋于平静,反而变得更浓厚,将我逼入绝境。塔列兰现在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氛,有如触手般蠢蠢欲动。
我陷入沉思,拚命回想自己曾听过的话:绝不能让美星知道。男人会这么觉得、这么思考,是因为他轻易透露她的过去?但真的只是如此?而且为什么这么清楚对方的想法?男人说偶然撞见她,但为什么能断言是偶然?那天晚上一直有不太好的预感。是会发生什么事的预感?会遇到什么阻碍的预感?不能再直接和她来往。如果不是因为她封闭了自己的心呢?不擅长说谎。刚才的故事里我也有登场。除了「男人」之外?谁说一定要把他除外?即使那有可能让你或美星遭遇危险。他的警告究竟是出于好心,还是所谓的——宣战声明?
我是不是根本搞错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情了?
「请您告诉我,青山先生——」
咖啡师以颤抖的声音说道。因为她的这一句话,有如挪威海怪(4)般,让狂暴的气氛顿时化为一道巨大的箭矢,将我的心钉在未知的恐惧感上。
「您究竟是从谁那里听到什么?」
4 Kraken。是北欧神话中的海怪,常见于小说作品中,被形容成体型庞大的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