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下次见面时请让我品尝你煮的咖啡 七 下次见面时,请让我品尝你煮的咖啡

  腰部上的铁栏杆,冰冷触感轻易地穿透牛仔裤的布料到达肌肤。

  是夜晚伫立在人烟稀少的道路旁而不被他人起疑的最基本伪装。男人偶尔将手机放到耳边,偶尔又像在等人似地看着手表,与严冬夜晚的寒冷奋斗了将近三十分钟。

  男人——胡内波和以体内产生的热能温暖自己,却也同时感到讶异。这股至今仍灼烧着他内心深处的火焰,燃料究竟为何?

  若没有和切间美星相遇,自己就不会得知这种感情。她硬是打开了他一直紧闭保护的心门,就在他想要向外踏出一步时,她却又把自己的门关上,他在她身上感受到有如明知道无法复原,却还是以拆解时钟或收音机为乐的孩子般的残忍。在他心门已经毁坏时,她竟完全无视他的绝望。急速延烧的怒火让胡内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冲动。

  他愤怒的对象除了切间美星,还有允许对方撬开门的自己。虽然他的冲动没有完全成功,似乎还是让她尝到了自己所期望的痛苦。所以愤怒的来源已经解决了一半,剩下的便是他自己要面对的问题。

  胡内并未选择把门修好这条路。相反的,他决定成为能打开其他人心门的人,于是发狂似地改变自己。结果他憎恨并彻底否定过去的自己,为他带来了难以置信的变化。当他知道,放弃过去的自己、让他人能认同自己竟然只靠简单的「技术」就能办到时,甚至感到相当无趣。

  他应该已经克服了急于摆脱的过去才对,但为什么在那之后,他仍一直被切间美星束缚着呢?

  胡内的确不再踏进店里,不过休假日或工作空档时,他还是暗中在塔列兰附近徘徊,想掌握切间美星的行踪。对他来说,这行为原本再难堪不过,应该极力避免,但胡内却用「监督切间美星」的名义正当化自己的行为。她对待他人的态度会引起问题,自己只是在纠正她的态度后观察后续发展罢了。胡内用这种藉口让自己认同难以抑制的执着心。随着时光流逝,胡内看到切间美星变得愈来愈安分,便觉得连监督她的任务也结束了,对她的执着也减弱到不再靠近塔列兰。他认为这代表自己总算克服了过去。

  但在那一天,他的想法被推翻了。

  胡内在外出办公途中顺便前住杂货店,在店里偶然发现了切间美星的身影。这并非他第一次在街上看见她,于是他近似习惯地浮现想知道她近况的念头。他一时在杂货店楼上跟丢,找着找着,便走到地下楼层,看见他也认识的切间美星的朋友正在讲电话。他侧耳偷听,正好听到朋友一面对着电话形容她所注视的男性客人的特征,一面叫切间美星折回店内。

  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动了起来。他想阻止那名男性客人离开,让对方与切间美星见面,藉此得知两人的关系。他的计划成功了。胡内知道两人既是客人与店员的关系,同时也是会一起前往小酒馆的朋友。

  客人与店员。胡内无论如何都不能容许这个关系。他完全不顾切间美星在四年间重新振作的过程,又觉得她无视自己的愤怒,和以前一样想撬开客人的心门。

  之前已经熄灭的火焰在心底再次点燃。

  但他并未因为冲动而丧失理智。他和四年前不同,已经拥有不想失去的东西。靠着在杂货店听过的外表特征,胡内在某间咖啡店向那名男人攀谈,以不直接威胁他的方式加以警告。但两人的关系并未产生变化。当胡内看到那男人依旧大摇大摆地来往塔列兰时,他觉得自己只能采取实际行动了,而且是能够给她比四年前更深切的反省,不,是痛苦的方法。

  ——燃料,那便是为了在黑暗中也能继续阅读,从已经读遇的部分开始燃烧的书页。一思及沾上油墨后无法挥发的过去,浮上心头的尽是自嘲。

  一道刺耳的开门声终于让胡内回过神来。

  从他监视的店家内透出朦胧的灯光,洒落在漆黑的街道上。他绷紧身子,竖耳聆听。毫不畏惧他人存在的悠哉对话,与他在夜晚京都街角避人耳目的行径截然不同。

  「接下来就麻烦您了。」

  「没问题,小心一点喔。明天也拜托你了,咖啡师。」

  「辛苦了。」

  在那之后,脚步声划破冰冷的寂静,逐渐往他的方向走来。

  终于让我等到了。他为了让自己保持冷静,把单手拿着的罐装咖啡移向嘴边,这才想起咖啡早已被他喝完。他不禁露出苦笑。别说让自己冷静了,反而暴露出内心有多么激动。

  他双眼注视的对象一走进街灯较少的小巷,便化为一道人影融入黑暗中。胡内不着痕迹地改变站立的位置,挑选了最适合跟踪的死角。他不能再犯下四年前的失误了!虽然这个地点行人很少,但还不算空无一人,由于不能留下证据,在此动手太危险。他必须谨慎地等待适当的时机到来。若情况不对,放弃也是选项之一。他不一定要在今晚动手,只要那间店还没倒,他明天或后天都可以再来。

  他保持着安全距离,跟在悠哉地走回家的人影后方。根据他事先调查,目标回家的路程大约十分钟,前五分钟已经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但继续跟踪了两分钟后,突然有股奇妙的感觉袭向他。

  那一瞬间,街道停止了呼吸。其实现在的时间距离夜深人静还有点早,但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一切生物的气息都完全消失了,甚至连附近住宅透出的亮光或驶过道路的汽车头灯,也不过像是夜晚的星光闪烁。对他来说,那些名为生活的现实景象,已经完全化为虚构了。

  那是命运让恶意探出头的一瞬间。他怏速地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任何足以威胁他的事物后,便迅速地悄悄靠近脚步缓慢的背影。即使距离已经近得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对方仍像是没有发现。

  ——千载难逢。

  他毫不犹豫地高举套上手指虎的拳头,瞄准眼前的后脑勺,用力往下一挥。右手手背传来一阵闷痛,人影发出算不上惨叫的呻吟声,身体有如与覆盖在路面的影子融合般往下瘫倒。他紧盯着对方的后背,恨不得把目标踩烂似地踢了一下又一下,接着在腹部上方靠近肋骨的部位也补上一拳。

  对方早已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似乎在一开始攻击时就完全失去意识了。他双手撑在膝盖上,调整紊乱的呼吸,并以稍微恢复冷静的头脑想着,切间美星如此聪明,应该能正确明白他的攻击行为所代表的意义吧!她也会领悟到是自己导致情况演变成暴力事件。她能够撇清关系吗?若是警察介入调查,她有办法装作毫不知情吗?

  街道在不知不觉间又恢复了生气,甚至该说是根本就未曾停止呼吸过,始终在体内若无其事地维持着一如往常的生活。不管怎么样,他不能留下任何证据,此地一秒也不容久留。

  胡内的怒火退去后,便在有如洗澡完感到凉意的寒气催促下,从充满恶意的夜晚街道上消失无踪。当路过的行人呼叫救护车时,早已过数分钟了。

  2

  当我怀着惨澹的心情走在综合医院的走廊上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两名女性交谈的声音,钻进了我耳里。

  「你听说了吗?三〇五号房的病人。」

  「哦,就是那个叫咖飞什么的……」

  「是咖啡师。好像是负责泡咖啡的人喔。」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她们口中的三〇五号房,正巧就是我现在要去的病房。

  一搜寻交谈声的来源,立刻得知是隔壁的病房。我从拉门的细缝窥探,只有两名中年护士正熟练地收拾房内的东西。不在房内的病患究竟是出院了,还是正准备住院,我无法得知。

  「圣诞节就快到了,竟然因为受伤住院,真倒霉。还很年轻呢,至少会参加一、两个活动吧。」

  比较瘦的那位护士说道。

  我没有办法视若无睹地经过那间病房。单手拿着的慰问花束与医院再相配不过,我却总觉得它的鲜艳颜色和香气与此地格格不入。这个想法也让我的心情更加低落。

  「反正脑部检查也没发现异常,圣诞节前应该就可以出院了。不过头上的绷带和网状绷带暂时没办法拆掉,而且工作又是服务业。」较胖的护士以关西腔说道,但不确定是否为京都腔。「而且啊,我还听到了一些关于那人的谣言。那人说自己只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爬到路上的时候刚好没力气了而已,但其实是在路上突然被人殴打的样子。」

  「什么?那干嘛不直接说实话呢?受害者根本没必要隐瞒事件真相,做出这种像在袒护凶手的事吧?」

  「但是医生说他的伤看起来不像被阶梯撞到的喔。还有啊,其实我是这么想的,那人该不会被凶手恐吓了吧?」

  「像是如果跟警察说就没命了之类的?但是会有人乖乖听凶手的话吗?」

  「不过,那人住进我们医院的时候,感觉非常担惊害怕,看起来肯定遇到了恐怖的事,如果真的要找一个不得不听从凶手威胁的理由,也大概能想像得到是什么呢!」

  「所谓的理由是指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上吗?」

  「大概是……」胖护士谨慎地看看四周后,把嘴巴凑到较瘦的护士耳边。瘦护士一听便双眼圆睁,以气音低声说了一个字。

  我从她嘴唇的动作一目了然地看出应该只是复违对方话语的句子——明确指称性暴力的词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只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可能是听到对方反问后慌了手脚,护士急忙挥挥手。「不过如果是这个理由,就能够解释为什么被打还不报警了吧。」

  「这种情况其实也不少见呢!虽然不可能完全当真,但如果有可能是事实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我也不是单纯因为好奇才说这种话的喔。如果只是我想太多那就算了,但那个人的情况真的很让人担心啊。遇到那么凄惨的事,却不能跟任何人说,只能把委屈往肚子里吞,应该觉得很痛苦吧。」

  ——我倒拿着花束的右手在颤抖。

  对于以自己的好奇心随便臆测陌生人的私事,还到处宣扬的护士,我当然会感到愤怒。如果换个想法,觉得她们是因为把病患当成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以适当态度来处理的物品,才会感到好奇的话,应该就能够谅解她们了。我愤怒的对象距离这里非常遥远,正巧就是引发这起连陌生人也忍不住担心的事件的始作俑者。

  正如同护士们所说的,这件事没有闹大,也没有明确的证据能指出凶手是谁。但是,浮现在我心中的凶手人选,已经不是臆测,而是再肯定不过的事实。

  凶手就是胡内波和。这世上哪可能有那么多想带给她不幸的人选呢?

  我像根电线杆似地杵立原地一阵子后,两名护士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她们似乎知道我听见她们的对话,一脸尴尬地离去。两人走了几步后,我看到瘦护士用手推了推另一位护士。

  无法拒绝的现实、或许可以避免的危机。自责的想法急速膨胀时,也有几句话在我脑中不断旋转。

  ——你这个玩弄别人感情的女人。

  那是胡内对饱受惊吓的她低语的恶言。即使已经过了四年,胡内心中仍熊熊燃烧着和说出那句话时同样的憎恶。

  ——要是再发生那种事情,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再振作起来。

  最了解她过去的水山晶子,也说出这样的证言。前半句早已不是假设情况。前兆已经很明显地摆在眼前,我却毫不理会水山晶子的劝告,沉溺在安逸中,最后才会引发这起事件。

  我不能去见她。

  当我回过神来时,慰问的花束竟掉到地上,发出「啪沙」一声,花瓣散落各处,医院的工作人员慌慌张张地赶过来。他们的呼唤声却如平凡的一天般穿过我的体内,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不能去见她。我还有什么脸敢去见她呢?就算我现在去找她,也无法保证不会刺激她的伤痛。不只如此,若连我悲惨的模样也被躲在某处的胡内看见了,就会演变成完全无法挽回的情况,不是吗?

  我不能去见她。就算其他人能办到,至少我不可能帮助切间美星振作起来。

  我跪倒在冰凉的亚麻地板走廊上。当我甚至希望自己看不到这个无法重来的世界而用双手遮住眼睛时,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便抬起头来。

  有东西落在我并拢的掌心里。

  是花束。虽然刚才不小心掉到地上,但捡起来后形状几乎完好无缺。我往旁边一看,只见一位女护士以彷佛在指导我的温柔语气说:「这是一份心意十足的慰问礼物吧?」

  我刚才被遮住的眼睛还无法对焦,只能暂时茫然地看着手掌。色彩缤纷的花束看起来有如反射在雨天路面的霓虹灯光般扭曲,随着视力逐渐恢复,鲜艳又娇嫩的花朵开始撩拨我的美感。最后,我的视野终于恢复原状,明明双眼看到的应该只有现实存在的事物,我却觉得花束中透出一道亮光。

  我或许能够帮助她。

  说不定能让她在最不会感到痛苦的情况下,远离胡内波和的威胁。

  那是个风险极大且非常乱来的方法。即使会受到伤害或失去什么,我也毫无畏惧。如果能够藉此抵销因自己的大意而造成的灾厄,就算快要打开的门又再次阖上,我也一点都不觉得惋惜。

  这次绝不允许失败。有很多细节必须研究。我一刻也不想浪费,随意地向护士道谢之后,便从地上一跃而起,往前急奔,将三〇五号房抛在脑后。我快跑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响,虽然马上有人喝斥我要保持安静,但就连胸口的疼痛,也以起死回生为目标,溶于激昂的心跳中。

  3

  那一天,胡内波和仍旧隐身在笼罩街道的夜幕下,独自沉默地伫立着。

  事件发生后已经过了十天。前五天,胡内悄悄地前往医院确认探病访客的名字,但没有发现切间美星以病房为掩护,和那个男人见面。他心想,这次也成功地让切间美星尝到苦头了,或许也因为没留下证据,他没有察觉到有人在进行调查的迹象,一想到可以高枕无忧地尽情欣赏两人分道扬镳的模样,胡内的内心便忍不住涌上笑意。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收到了陌生号码的来电通知。

  「你是胡内波和吧?」

  他一接起电话,便认出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是曾在Roc'k On咖啡店和他交谈的男人。他感觉到对方虚张声势的敌意,知道对方似乎已经看穿一切了。

  「我上次完全被你骗了。」他连名字都是报上真名,竟然说自己被骗,被害妄想也太严重了。他曾说自己不擅长说谎,那也是真的。「我已经知道你以前干过什么好事,这次应该也是你的杰作吧?你以为不会穿帮吗?」

  笑死人了,说什么穿帮,要是美星没有因此联想到自己,他反而觉得困扰。或许是对方用质问的口气挑衅自己的方式实在很没意义,他甚至觉得对方的态度只是让无能为力的空虚感更加强烈。

  但接下来男人却提起了他意想不到的话题。

  「别误会,我并不想把你交给警察。如果不慎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导致美星小姐愈来愈担心害怕,也不是我乐见的情况。我会打电话给你,是想和你进行一场交易。」

  交易?他有什么立场谈这个?不过胡内决定先听听对方怎么说。

  「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对我施暴的理由和四年前一样,是为了警告想和客人交心的美星小姐吧?换句话说,只要我这个客人直接了当地拒绝美星小姐,她就不会再感到痛苦了吧?」

  他保持沉默。若是她之后又继续维持类似的态度,自己或许还会再出面阻挠,男人应该也明白这点。至少当两人彻底分开后,自己体内没有想从男人背后补上一击的恨意。若只看结果的话,确实正如男人所言。

  「……不反对吗?好,我会和美星小姐分开。只要她今后能过着平静无波的日子,我就别无所求了。」

  男人寂寞的声音如雨滴般一字一句地持续下去。

  「不过,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让我再去一次那间咖啡店。我之前说过,我非常喜欢她煮的咖啡吧?只要让我把最后那一杯的味道永远留在舌头上,我就毫无留恋了。」

  意思是要自己在最后同情他吗?

  「我会在圣诞夜晚上八点到塔列兰找她。那时候我应该已经出院了,就算当天没有营业,我想她也会在店里等我。只要在那里正式向她道别,我这次就不需要再违背任何约定了。听好了,我不知道你究竟跟踪我们多久,但这次你不用来也没关系。男人说话算话,为了不让美星小姐又遭遇危险,我会竭尽全力的。」

  说完后,男人便挂断了电话。

  该怎么办呢?胡内犹豫了数天,最后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如果对方是特地打电话叫他去的话就算了,既然是要自己别去,表示男人不会耍什么花招或计谋,应该是认真的。但凡事都有万一。男人的决心也是会动摇的。更何况,对他来说,亲自走一趟也是在对做出明智决定的男人表示敬意。

  细小的雪花有如在浓郁的夜色中凿出空洞般漫天飞舞。将围巾缠绕到嘴边不是为了抵御寒冷,而是要避免嘴里吐出的白雾泄露自己的存在。他在不会迟到的时间离开自己家,八点前就抵达了目的地。

  胡内十分谨慎地观察咖啡店周遭,完全没发现任何让他觉得事有蹊跷的人。和十天同样,他让自己变得毫不起眼,站在路旁紧盯着数十公尺前的狭窄小径,也是唯一能出入塔列兰的通道。

  时间正好到达八点的时候,他的眼前有了动静。

  那名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道路另一边。一阅始,看起来只是一个小点,但当他逐渐走近时,伴随而来的脚步声相当沉重,彷佛要将洋溢着圣诞夜欢乐气氛的街道踩碎般。在他走进小径前,从塔列兰店中流泄出的灯光瞬间照亮了他的侧脸,脸上的表情如蜡像般僵硬。

  希望他紧张的态度代表了他的决心。胡内的手指穿过口袋中冰冷的手指虎。五分钟过去了,还没有出现新的动静。他体谅到对方应该没办法很快说完道别的话,于是又耐着严寒等了一会儿。

  当人影终于从住宅间的小径走到街道时,胡内差一点忍不住大笑出声。

  ——切间美星,你这个不知悔改的女人!

  人影不只一个。走在刚才那名男人身旁的是一位穿着灰色大衣的娇小女性。她戴着几乎要把黑色短发完全盖住的白色报童帽,深深地低着头,似乎正在哭泣。男人轻拍了一下她的背安慰她,接着就像带孩子出门的父亲般,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幸好他决定前来亲眼见证。没想到主动要求交易的男人竟轻易地违背自己的誓言!

  从两人的情况来看,很明显的可以得知男人虽然曾要求分手,但女人却哭着拒绝,缠着男人不放。当胡内确定自己不需要手下留情时,充满怒火的内心也很想以仅存的理性问对方一个问题。

  为什么会如此渴望让别人对你敞开心胸呢?

  胡内与男人第一次见面时,就感觉到他和过去的自己有共通点,虽然并非完全相同,但大概跟自己很像。他应该不会主动敞开心胸,或是积极地想和他人深交。

  如果无法负起教养的责任,就不要生小孩。同样的,切间美星的态度也是一样吧,她没有考虑到后果的行为,确实给对方带来明显的伤害。为什么还要傲慢地逼迫对方把自己放在心里呢?

  你可以告诉我吗?就算自己试着这么做,我也完全不明白啊。

  你究竟想在硬撬开的门的另一端寻找什么?

  胡内逼近眼前的两个背影,甚至一时没发现自己跑了起来。低头、肩膀不停颤抖的女人,和看起来没什么自信并领先半步走在她身旁的男人。亲密地互相紧握的手指。胡内继续靠近,彼此的距离愈来愈短。他们并末转过身。为什么不回头?完全无视于我吗?浮上心头的一抹空虚在体内降下汽油雨。无论是两人的背影,或在自己腹中闷烧的火焰,都愈来愈大、愈来愈旺盛。

  ——就是现在。

  虽然他知道暂时抛下无力反抗的切间美星,先解决男人才是最有效率的,但胡内从一开始就毫不犹豫地瞄准戴着报童帽的人的后脑勺。他想让切间美星也拥有无法经由时间治愈的心理创伤,以及难以打破的巨大禁忌。

  他以和十天前相同的动作,拳头高举紧握。虽然他看到两人在这时发现异状,松开牵在一起的手,但已经太迟了,根本是毫无意义的反应。

  他高举的拳头划过空中,用力地朝着目标挥下。

  他一时还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那一瞬间,胡内周遭的世界突然转了半圈,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后背就被重重地摔在柏油路上。

  这一击实在太强烈了。他很谨慎地注意周遭动静,却对目标切间美星没有半点警觉心。上次攻击时她毫无反抗能力,所以他脑中根本不认为对方有能力反击。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自己会躺在冰冷刺骨的马路上,无力地仰望天空呢?

  他不仅觉得呼吸非常困难,脑袋在头盖骨内不停跳动的感觉更让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令他深恶痛绝的两人低头窥探他仰躺在地上的脸,当他的双眼在最后捕捉到两人的五官时,他彷佛即将掉进深不见底的洞穴般,在洞口用尽仅存的力量,以微弱的声音咒骂了一句。

  ——这女的是谁啊!

  4

  通往塔列兰咖啡店的小径位于老旧房屋间的隧道。

  我在即将踏进这条又窄又短的道路前停下脚步。

  到今天为止,我已经穿过这道「门」几次了?为了享受她冲煮的咖啡,我推开那扇门几次了?有时我觉得很紧张,有时又感到兴奋。无论是寂寞、失落、安逸,还是幸福,当我穿过已经走了不知几次的小径后,在里头等待的世界总是温柔地迎接我。现在想想,所谓的咖啡店,一定怀着印象能长存某人心中的愿望,静静等待着客人上门。

  这样就够了。毕竟是自己惹出的事端。我边安慰自己边举步,钻进隧道中。夜晚的庭院有如在京都市区偷偷开了一个小洞,洒落在庭院地上的灯光,就像人们渗透塔列兰建筑物的温情般充满暖意。一想起自己也曾经笼罩在那灯光中,泪腺好像快不听使唤,我只好慌张地锁紧它。

  我推开沉重的门,铃声随之响起,藻川老爷爷的嗓音传进我耳中。

  「不好意思哪,我们现在没营业——」

  老爷爷一看到我,就像时间暂停似地僵在原地。

  我环视店内,眼前的景物如常,像是诉说着这间店对外面的圣诞夜气氛毫无兴趣。不过,今天吧台旁坐着水山晶子,手里吃苹果派用的叉子悬在半空中,一脸惊讶地凝视着我。我以眼神向她打招呼后,便在窗边的座位坐下来,朝着吧台说道:

  「给我一杯热咖啡。」

  点餐的方式和初次相遇时一样,我却觉得格外安静。因为今天没有背景音乐吗?话说回来,我还是第一次在非营业时间来这里。

  在一段差点让人睡着的漫长沉默后,一句回答传来。

  「知道了。」

  美星咖啡师对我露出有些无力的微笑。她穿着我看惯的黑白色制服,熟悉的黑色短发轻轻晃动。

  我拿起杯子深吸一口气,让咖啡香满溢胸口。

  水山小姐和藻川老爷爷带有压迫感的视线让我如坐针毡。美星咖啡师的身体也靠在吧台上,感觉有话想说却未开口,不明所以地转着手摇式磨豆机。就连查尔斯也一脸认真地面向我端坐着。究竟在看什么?究竟想说什么?

  虽然知道浓缩咖啡和滤冲式咖啡不可一概而论,我还是遵从那句名言,逐一确认眼前这杯咖啡。如恶魔般漆黑,这应该算合格了吧!如地狱般滚烫并不代表冲煮的水温愈高愈好,从冒出的热气量和碰到杯子时的感觉来看,可以说是最能够完美引出咖啡豆香味的温度。如天使般纯粹、优雅又干净的香气,正说明了它没有添加任何杂质的清爽味道,最后——

  第一口。我让味觉变得比之前每次品尝时更敏锐,专注地分析味道。第二口。第三口。随着杯中液体愈来愈少,我的某项猜测也逐渐转为肯定。

  果然如此。近来我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事绝不是自己多虑。

  我在快喝完一半时把杯子放回盘上。

  「美星小姐。」

  似乎从我的声音听出了不对劲,她猛然抬起头来。「怎么了?」

  「咖啡的味道改变了喔——我觉得水准有点下降了。」

  我毫不隐瞒地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

  她双眼圆睁,手也停止转动,脸色苍白地摇摇头。

  「我什么也没有改变。」

  「但是实际上它的确变了。我当然不认为你应该负起所有责任,不过,先不论理由为何,咖啡味道不再维持一定水准是事实。你可是专业的咖啡师,无论何时,都应该让客人品尝到最完美的味道吧?绝对不能被一时的情感等因素左右。」

  我一口饮尽残存的半杯咖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在休息时间打扰你们,真的很不好意思。」

  藻川先生率先站到收银台前,对呆站在原地的咖啡师表现出难得的体贴。

  结完帐后,我再次转身对她说:

  「我应该不会再来这间店了吧。」

  她顿时倒抽一口气。

  「为什么呢?」

  「因为咖啡的味道改变了。你煮的咖啡已不再是我的理想味道——它变得太甜了。」

  「所以我们以后也没办法再见面了?您之前说的保护也是谎言吗?」

  「我的确说过要保护咖啡的味道。但是无论我再怎么想保护,如果你自己改变了那个味道,我也无能为力。」

  「您的意思是,您只对我煮的咖啡感兴趣,对吧?」

  虽然她颤抖的声音里带有几分不舍,但我笑着忽视了它。

  「你这句话不太对呢,简直把我说得像个冷酷无情的人。回顾我们相识的过程,会发现我对咖啡的兴趣确实有着无法取代的地位,但这不代表我在你身上感觉不到任何魅力。只不过,你吸引我的地方,是你拥有咖啡师专业,能煮出符合我理想的咖啡。我以这个前提和你来往,有什么不对吗?就算我再喜欢一个歌手,如果他的歌声无法打动人心,我也无法继续仰慕他了吧?」

  她似乎还想再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出。

  「你之莳帮了我很多忙,我真的非常感谢你。那我先走了。」

  我低头向她行礼后,便转身推开门。事到如今我才明白,这铃声不只告知客人来访,也用来向客人道别。本来只要铃声一停止,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表现出怅然若失的样子,但有句话钻出即将关上的门缝,刺进我后背。

  「耗费整整半年的时间,结果想偷的味道竟然消失了,不知您做何感想呢?」

  我停下脚步。店门有如反弹般再次打开,铃声一直响个不停。

  「……你说『偷』吗?我之前确实很想偷。因为这样就不用特地跑来塔列兰,可以尽情饮用那杯咖啡了。」

  「您这样实在太难看了,至少在最后把真正的想法说出来吧——您打算偷取这间店里的咖啡味,再把它当成自己研发出来的产品,在店里贩卖吧?」

  美星咖啡师一反常态,以严厉的口吻谴责正想离去的我。

  她真的不是普通聪明。我回头看向她时,嘴角应该不自觉地上扬了吧?

  「也就是说,你已经非常完美地磨出我真正的目的了。」

  「谁知道呢,不过,关于你的身分,我应该早就磨好了。」

  咖啡师放开磨豆机的握把,重重地叹了口气。或许被迫说出极不愿坦白的事情,她才会出现类似一吐怨气的举动吧!

  「您虽然称我为咖啡师,但其实您也是咖啡师喔,在那间生意很好的Roc'k On咖啡店里工作。我没说错吧,青山先生——不,是青野大和先生。」

  5

  两人加一只观众的存在反而更突显店里的死寂。

  「……哈哈,真是服了你。以前好像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呢!没有什么比谎言被拆穿后还死不认帐更可笑的。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咖啡师应该早就知道真相了,但听到我承认后好像还是很沮丧。

  「我最初察觉到不对劲,是在知道您前女友的名字叫真实时。」

  「不对啊,我应该没有在你面前提过她的名字。」

  「没错,但是我一听到奈美子小姐打您一巴掌的理由,立刻明白她离去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您之前没有发现吗?我曾经有一次在您面前叫她『真实小姐』喔。」

  我似乎颇擅长在脑中重现人与人的对话内容,马上想起当时的情景。九月时,在我们思考虎谷真实为什么会来到塔列兰的过程中,咖啡师是如此称呼她的——伤心的真实小姐。

  她当时根本没有会错意。早在第二次光顾的时候,我想隐瞒的事情就已经露出破绽。

  「不过,你如何从她的名字联想到我的身分的?」

  「接着引起我注意的是您写给我的信箱地址。既然名字写成『真实』,那地址里的『truth』就有可能是指女朋友的名字。既然如此,我原本以为只是把姓名和生日写成英文的推测就不对了,也突然觉得您分别使用连字号和下底线很奇怪。」

  如同户部奈美子所称呼的,「青山」是撷取我姓和名的前两个发音组合成的类似昵称的名字(1)。我把这个昵称联想成咖啡豆品牌,并申请电子信箱。当我在修改信箱地址时,虎谷真实刚好在我旁边,于是我便在她的要求下,勉强把她的名字加进信箱地址中。

  换句话说,她早就知道我是个会用女友名字来当信箱地址的肉麻家伙了?我忍着脸上快冒出火来的羞愧感继续说。

  「但要从信箱联想到我的本名还有段距离呢!之前我不小心说溜嘴的时候,你果然没有听漏,对吧?」

  「您是指在小酒馆发生的那件事吗?」

  没错,我曾有一次不小心在她面前说出自己的本名,也就是我们去的小酒馆的店员询问名字时,我告诉她的回答。看来我把「青色的山」伪装成是在说明名字怎么写的技俩(2)终究没派上用场……当我这么想时,她却没有点头认同我的推测。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有关您身分的大部分资讯了,包括您的名字。当时在心暖商店里的小晶看到您后,不可能又打电话给我。而我身上连一张您的照片都没有,没办法让小晶知道您的外表特征。」

  1「青山」的日文为Aoyama,分别取青野(aono)的ao(青)和大和(yamato)的yama(山)组合而成。

  2「青野大和」的日文发音与「青色的山」(aonoyamato)相同。

  听她一说我才恍然大悟。我的确不记得自己曾让美星咖啡师拍过照。除此之外,我和水山晶子的共通点就是塔列兰,但不巧的是,我每次来这里时,店里的客人不多,如果有位感觉像咖啡师的女性友人也在店内,我至少会有一点印象。

  「美星告诉我你的事后,我就自己偷跑去那间咖啡,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因为店里客人很多,我想你应该没有印象。」

  水山晶子断断续续地向我坦白。虽然我确实没有印象,但当她想要得知我的容貌时,采取这个方法应该是最实际的吧。

  她向我说明胡内为何会找上我的原因时,我吓了一跳,事实也证明,那不是我多虑。她已透过自己的经验知道,只要去咖啡店就可以轻易找到我。

  「我承认我因为想偷咖啡的味道才努力隐藏自己的身分。但不论是名字还是职业,真要说的话,其实是美星小姐你自己误会了,我一开始也没有肯定你的推测喔。不仅是名字,连你擅自认定我是学生也一样,你为什么会对自己的推测起疑呢?」

  「虽然有好几个原因,不过最大的关键还是我只在非假日看见您这点吧!与其推测您平日比较有空,倒不如看成是周末没有时间比较好。话虽如此,但据您所言,在星期日的时候您会前往某个地方。一提起人在没空的日子会待的地方,大家都会先想到工作场所,对吧?」

  我巧遇小须田梨花的「男朋友」时是在周日。所以美星咖啡师在听我转述这件事时,就已经隐约猜出我是Roc'k On咖啡店的员工了。另外,胡内和我并桌那天也是周日,应该是胡内刚好利用假日前来找我,那时候她肯定早就知道我的身分了。

  「所以我也猜想到,您会手写联络方式给我,不是因为没有名片,而是您和我从事同样的工作,所以不方便给我吧?另外,您省略一般来说都会写的名字,也是为了避免我从名字查到您的身分吧!再加上您曾说您每天都会从位于北白川的家走路经过今出川通,或许是为了让我想起那条路旁的大学,但对我来说,却只是得知了您每天通勤的方式而已。」

  既然她已经明白我的职业是咖啡店店员,要查出我的名字并不困难。她应该以这种方式知道我的本名吧。

  她的说明像是反射动作般毫无迟疑。我已经把所有我想问的都问完了。没想到横跨半年之久的真相,竟是如此简单的答案。我开玩笑地举起双手。

  「哎呀,我真是太佩服你了。你没有依靠直觉或运气,就看穿所有一切。」

  「……您总算不再反驳我了呢!虽然我一直希望您是其他店的间谍这件事是我搞错了。」

  「的确有点搞错了。这次的事情跟Roc'k On咖啡店毫无瓜葛,全是我个人为了想在将来开店而采取的行勤。」

  就算她垂头低声说话的样子让我胸口一阵刺痛,我也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着纠正她。我不能给Roc'k On咖啡店添麻烦。这是我自己要面对的问题。

  「为了达成目的,必须自始至终都精打细算吗?虽然我跟您说了好几次『完全不是这样的』,却没办法指出最严重的虚伪之处。您的温柔和亲切全都是在骗我吧?」

  「说我骗你实在太难听了。」我以前也说过同样的台词。是找到查尔斯那时候的事。当时的回忆趁隙逐渐浮上我心头。「虽然我不否认我利用了你的误会,但我应该几乎没有主动对你说过谎才对。是你一厢情愿地觉得为了知道煮咖啡的秘诀而接近你的我在骗你吧?」

  「我……以为四年前的错误已经让我彻底反省了。」

  我心里暗叫不妙。她始终面向地板的眼中落下了悲伤的泪光。水山晶子最先反应过来,搂住她的肩膀,替她擦去泪水。

  「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会让对方以为我在玩弄他的感情,我很努力地思考、挣扎过,觉得自己已经找到答案了。但现在看来,我终于明白,这根本不足以弥补我的错。自己施加在他人身上的痛苦,究竟有多么巨大。」

  水山小姐瞪我的视线,或藻川先生喉咙发出的低吼,我完全不放在心上,精神全集中在眼前这位女性说的话和动作上。

  「我非常害怕。我比以前更害怕去明白他人的心。如果我能够好好反省、能够完全考量到他人的痛苦,就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了。我决定了,我以后再也不去窥探谁的内心——」

  「那样是不行的!」

  看到她的肩膀震了一下,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大吼出声。我希望她能窥探我的内心,所以用尽全力斥责她。

  「你这么做就失去意义了!就算自己和对方在彼此心里的地位没办法平等,也有很多渴望他人来敲响自己心门的人啊!你只要靠近那扇门就行丁,如果这样还会害怕的话,就算只去靠近那些看起来希望别人能进入自己内心的人也没关系。一定不会再出错的,否则就连今天的道别也完全没有意义了!」

  在安静的塔列兰咖啡店里,只有我的声音不停回荡着。在余音即将彻底消失前,咖啡师突然转身冲进后方的准备室里。或许是我失去理智的斥责让她听不下去了吧。

  为了甩开心中的郁闷感,我从鼻子呼出一口气。看来我在这里停留太久了。我跨出一直敞开的店门口,将塔列兰抛在脑后,这次再也不回头了。我无视旁观者的呼唤声,任凭关上的门阻隔他们的声音,铃声终于停止了。

  夜晚的小公园地上隐隐浮现一条红砖道,每踩上一块就会有一块砖头碎裂的错觉。逐渐消失。背后的世界有如沙堡般一步步逐渐崩毁。越过砖头后,就可以看到唯一的那扇「门」敞开着,我还来不及思考,身体便急着想穿过:心里顿时涌上自己再也没机会穿过这个隧道的感觉。

  「——等一下!」

  但我的告别还没完全结束。

  我痛恨自己不小心停下脚步的反射神经,结果我还是回头了。

  「这个还给您。」

  美星咖啡师嘴里吐着白雾,双手把某个东西递给我。她没有在制服外披上其他衣服,我注视着她发抖的手指所拿的东西。

  她手里有张介绍塔列兰的大名片纸。纸片背面向内整齐地折成一半,就算下打开来看,我也很清楚上面写着什么。我们相遇那天,我把它留在店里当成赊帐的证明。

  「我已经用不着这东西了,放在店里也占空间,请您带回去吧。」

  「真狠心。你把它扔掉不就好了吗?」

  「狠心的还不知道是谁呢!以后我只要一看到这张纸片,就会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要是不一次断得干干净净,很可能会陷入恶性循环。若您明白我的意思,就快点收下吧。」

  于是我苦笑着收下纸片,放进羽绒外套口袋里。店里的照明形成逆光,使我看不清她的脸,相反的,我脸上的表情从苦笑转为微笑的过程,应该全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我对离别感到依依不舍的样子有那么可笑吗?」

  「你觉得很可惜吗?但我明明做了令人深恶痛绝的事。」

  「是啊,既然都要骗了,真希望您能把谎言编得更滴水不漏呢。如此一来,我的头脑就不会拆穿您的谎言了。这点让我觉得非常可恨。」

  「这个嘛,你要痛恨谁是你的自由,不过我刚才也说过了吧?我没有说谎,是你自己觉得被骗的。」

  「不,」她坚决地摇摇头。「您是个大骗子。」

  ……是啊。我在心中承认了。虽然她不可能知道我想的骗子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对吧?不仅对你,对我而言也一定如此。」

  我再次转身面对隧道。那道「门」内的黑暗看起来比平常更深不见底。

  「我很高兴能在最后见到你,还喝到你煮的咖啡。我心中已经没有遗憾了。再见。」

  我没有听到回答,就连背对着她离去的我,乜感觉得到她跌坐在地。其他人似乎在窗边观望情况,背后传来咖啡店的门被推开的声音,而我仍旧没有停下脚步。

  我一穿过隧道,原本的世界便占据了我的视野。我把「门」从我的记忆地图完全删去。在京都这一块街区,根本不可能会有秘密公园。

  一步、两步地加快速度,我有如落荒而逃般不停往前走。我转过第一个转角时,正巧和站在那里百般无聊的某个人四目相对。她步履轻盈地走到我身边,一开口就说:

  「满意了吗?」

  我带着大概只有四成的笑意回答她。「感谢你答应我任性的要求。多亏了你,我才能跟她好好道别。」

  「别客气,要是该断的缘分没断干净,我也会担心嘛。」

  她报童帽帽沿下的双眼看着我,彷佛在说她是认真的。

  「你那边后来处理得怎样了?」

  「他啊,在那附近躺一下子就爬起来了,清醒后一知道发生什么事,立刻夹着尾巴逃走了。我看他的脸自得像鬼一样,那种情况应该叫作战意全失吧!我想应该不用再担心他会作怪了。谁叫他要欺负大和,最好一辈子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她层飞色舞地说出相当残酷的话,嗜虐的个性让我体会到不同于冷到发抖的颤栗,形成了被害人反而觉得加害人很可怜的奇怪情况。我拿下包住头部的针织帽,从网状绷带的缝隙抓了抓后脑勺。

  「总而言之,你帮了找大忙。真的非常感谢你。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找个能够两人独处的地方吧。我想再次跟你一起好好商量我们的未来。」

  「去你家怎么样?离这里也不远。」

  「不,还是去你那边吧。我好久没喝大和煮的咖啡了。」

  虎谷真实说完后,便露出愉快的笑容,率直地牵起我的手臂。

  6

  ——在事件发生的那一天。

  我一如往常地结束Roc'k On咖啡店的工作后,在回家路上被胡内波和袭击了。我几乎在遭受攻击的瞬间就失去意识,对他施暴的过程毫无印象。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人已经躺在医院了,因为脑震荡,头部的伤口也需要缝合,再加上胸部骨折,得好好静养,因此医生建议我住院一周左右。我立刻遵从,办理住院手续,我死也不想让切间美星知道这件事,于是谎称自己受伤的原因是「从楼梯上摔下来」。

  住院后过了几天,虎谷真实不知道从哪里得知消息,带着漂亮的花束前来探病。我很少连续好几天都请假不上班,所以消息大概是从Roc'k On咖啡店的老板那里听来的吧。自从九月那件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所以当我看到她出现在病房里时,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就冒出「果然是她」的感想。她把原本的长发剪了,而发型正好是跟切间美星很相似的鲍伯头。

  切间美星来我家那天,我一看到掉在房间里的几缕头发,立刻猜出这是虎谷真实的杰作。先不论头发的颜色和长度,既然她曾经和我交往过,应该有很多机会可以偷偷打一把找家的备份钥匙。她大概是以自豪的好眼力,在大学内看见我们去便利商店买东西的身影,急着想拆散我们两人,便赶在我们回去前潜入我家。接着她灵机一动,想到可以在房间留下自己的头发,好让咖啡师以为我有其他对象,于是她剪下头发后,就急忙离开房间。我们买完东西回来时听见的声音,就是她逃走的脚步声。

  虽然之后证实她并非破坏玩偶的凶手,但我认为这无法改变她闯进我家的事实。另外我也想到,既然她一次剪下那么多头发,恐怕也不得不换个发型了。所以这次重逢时,我从她的发型证实了自己的推测后,便觉得她的行为有点恐怖。由于她手上还握有我家的备份钥匙,我也不敢随便触怒她。

  我先带她离开病房,选择在一间有第三者在场的会客室收下她的探病礼物。她很认真地关心我的身体状况后,便再次要求复合。我不想看到她这么说,觉得有点无所适从,却还是表明自己现在没有心情思考这件事,只收下她送的花束并请她离开,然后准备走回病房,护士们的对话便是在那时听到的。

  直接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让我心中的打击大到双腿发软。我的痛根本算不了什么,因为身体的伤会痊愈。但是沉浸于毫无根据的安心感而导致悲剧发生后,先别说切间美星之前耗费多少时间、尝尽多少痛苦才终于振作起来,结果现在又遭遇同样的挫折,说不定她这次再也无法重新振作了。我不能去找她,因为不能让她知道这起事件,也怕被胡内看见我去找她。但是,那也代表着我没办法保护她不被至今仍阴魂不散的胡内威胁。

  我简直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就在这时,我看到手上的花束,脑中闪过一个妙计。

  我立刻转身寻找并唤回还没走远的真实,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后,她很爽快地答应助我一臂之力。于是整起计划大部分都由个性暴虐的她构思,然后执行。

  首先,我透过从胡内本人拿到的电话联络上他,除了暂时阻止他伤害切间美星,也试图制造出让胡内忍不住攻击我的情况。至于利用人类的心理,告诉他「不来看也没关系」来勾起他欲望的方法,则是真实的主意。

  知道那通电话奏效后,到了圣诞夜当天,我们便采取下一步行动。首先,真实把头发染成黑色,再穿上符合切间美星喜好的衣服,以报童帽遮住五官,然后走进塔列兰。等到接近晚上八点时,我再假装前往塔列兰,走进屋檐下的隧道,然后在隧道里和离开咖啡店的真实会合,两人并肩走到街道上。

  虽然这是可以重复使用的计策,我还是很庆幸胡内完全上当了。只要走路的时候低着头小心不被识破,不论体型、服装还是报童帽底下的发型,真实都跟切间美星十分相似,从远处看的话,要不认错也难。我和真实故意牵起彼此的手,过没多久就感觉到背后有人逼近。真实事前向我拍胸脯保证,自己从小就跟男生一起练柔道,所以绝对不会失败,完全不管在一旁紧张得要死的我,等胡内和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不能再近时,便趁其不备,赏了他一记漂亮的过肩摔.连固定技都还没用上,胡内就当场口吐白沫昏死过去。然而,真实为了确定胡内是否真的昏过去,竟不小心被他看到脸,我想这应该是她唯一的失误。

  这个计划的关键,就是利用真实和切间美星有很多共通点。不只是单纯地藉此引胡内上钩,也是为了让胡内以为自己反被切间美星将了一军,让他未来再也不敢骚扰对方。所以听到胡内对真实说「这女的是谁啊」时,我忍不住责怪她。

  「放心啦。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惩罚方式没什么用了。」

  她满不在乎地说着,从口袋拿出一张小纸条贴在胡内胸口上。我定睛凝视上面的字。

  你很多见不得人的行径都被我拍下来了。如果今后再试图接近你迷恋的女性或她周遭的人,我会立刻把那些照片送到它该去的地方,公诸于世。至少在未来十年内,那些照片都会传遍大街小巷,劝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这、这是……」

  「我从大和你转述的那些护士的对话得到的灵感。这家伙虽然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但其实只是对甩了自己的人怀恨在心而已嘛。否则她只是让别人敞开心胸,也愿意以诚挚的心对待别人,他有什么理由欺负她呢?明明没什么内涵,只是自尊心高,才无法原谅甩了自己的女人。对付这种家伙,与其用暴力的制裁来阻止他,还不如想个能让他高傲的自尊心摔得粉碎的方法,效果会好很多喔。」

  她在说明那张纸条的功用时,即使处于黑暗中,眼睛却闪烁着耀眼的神采。我赫然发现她手上拿着完全猜不出名称和使用方法的道具,可能藏在刚才看似什么都没带的身上某处吧。

  「呃,你该不会真的要拍吧?你拿那东西干嘛?」

  「虽然我一点也不想要他的照片,但是如果这家伙醒过来没感觉到身体有什么异状,就会发现我们只是在吓唬他,不是吗?要是他对这点起疑,计划就泡汤了,对吧——你可以暂时把头转开吗?」

  她对我眨眼的时候,看起来简直像孩子般天真无邪。但我很清楚,太天真纯朴的小孩其实是残酷又暴虐到超乎想像的生物。喂,不要一面笑一面挥舞那个道具啦!不要拿着那个恐怖的东西挥来挥去啦!

  唔哇。我忍不住移开视线,于是她在我身后忙碌了起来……我把耳朵捣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连想都不愿想……

  谈到真实答应全力协助我,不,应该是担任计划主谋的交换条件,当然就是与她复合,以及不再跟切间美星来往。

  虽然内心十分不舍,但我已经没时间寻找其他办法了。与其让切间美星再也没机会振作,我宁愿牺牲自己,假扮成背叛她的男人。如此一来,当我们分道扬镳时,她的悲伤也会转化成愤怒和轻蔑,鼓励她寻找下一个邂逅。

  如果分手的理由和胡内毫无瓜葛,她便不会联想到胡内,即使脑中偶尔闪过他的身影,只要胡内今后不再和她接触,她就会逐渐淡忘他。我充分利用自己其实是别间店的咖啡师,以及一直没告诉她这点,让她完全以为我是为了偷咖啡味道才接近她的大坏蛋。

  ——她实在太聪明了。

  因为咖啡味道改变了,以后不会再来了。我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就能推理出毫不辜负我期待……不,是超乎我期待的内容。

  我会隐瞒身分长达半年,不过是因为被她知道我是同行会很麻烦,才一直没有戳破她的误解,最后也错失纠正的机会。虽然我后来曾积极地掩饰自己的身分,但对她来说,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小把戏。

  我很庆幸她照着我的暗示解谜,否则我必须非常刻意地把Roc'k On咖啡店的名片掉在地上了。多亏她的谴责,我才能以自白的形式,也就是让她相信这是事实,告诉她我的目的是为了盗取咖啡味道。她应该不至于察觉到我编了个假的目的吧?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无论如何,我都想让切间美星重新振作。

  这才是我最想实现的心愿,也是整个计划的终极目标。所以当她反过来表示要封闭自己的心时,我除了斥责她之外,别无他法。回想起我离开时的情况,我想我希望她理解我的,但是不管怎么说,要让她振作起来,以及在她不知道我被攻击的情况下化解胡内的威胁,也只有这个办法。我的决定没有错。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后悔的。既然现在不后悔,以后大概也不会。

  「……不过,你还会继续现在的工作吧?如果那女生被骗了之后还是对你念念不忘的话,她说不定会来找你喔。」

  在前往我家的公车上,真实突然这么说道。

  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我,在回答前轻咳了一声,当作发表重大消息的开场白。

  「关于这件事啊,其实我正考虑自己独立。」

  她瞪大了双眼。「你要自己开店吗?」

  「虽然时间还有点早,不过我很久以前就跟老板提过这件事了,所以才会在那间店工作。」

  高中毕业后,因为我想研究自己最喜欢的咖啡,便去位于大阪的厨师学校上了一年的咖啡师培育班,在那里遇见了Roc'k On咖啡店的老板。他以大受欢迎的咖啡店管理者身分担任讲师,在上课时对我们这些学生表示:「只要在我的店工作三年,一定能学到独立开店时需要的所有知识和技术。」我被他明确的保证打动,便自愿受雇于Roc'k On咖啡店,然后搬到京都。我是在十九岁的春天开始工作,今年冬天结束后就满三年了。

  「虽然应该会花一点时间,不过我想从现在开始正式准备。京都有很多受欢迎的咖啡店,开业资金也不能小,我正考虑回距离京都很远的老家开店。这样她应该就不会追来了吧。」

  「但是最重要的资金该去哪找?」

  「别看我这副德性,其实还存了不少钱喔。这三年来,我以总有一天能独立为目标,一直脚踏实地地存钱。为了省钱,我选择不会花钱的休闲活动,还仗着自己外表看起来跟学生没两样,偷偷跑去附近大学的学生餐厅吃饭。要开一间咖啡店,资金可多可少,很难用固定的金额概括,其中也有必须准备数十万圆的例子。只是如果因为这样就不抱希望,那永远都不会成功,所以不够的部分就算跟家人借也要筹到。」

  「哦……我都不知道你从那时候就已经在考虑这些了。」

  我们下了公车。在走到我家的数分钟里,外面的天气冷到让我快冻僵了。

  「好久没进去大和的房间了呢!」

  「分手后你一次也没来我家找我。」

  「我又不是这半年来一直都想着你。虽然我的个性的确很阴晴不定啦,但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吧?有时候会突然没来由地想做某件事,有时候又会觉得什么都无所谓。」

  个性阴晴不定的定义可不包括随便怀疑男友出轨之后还打对方出气。我耸耸肩说:

  「不过,其实你不是很久没进来我房间了吧?」

  「什么意思?」疑惑地歪了歪头的她感觉不像在说谎。

  「咦,你不是有备份钥匙吗?」

  「备份钥匙?我才没有呢!」

  这次轮到我百思不解地歪了歪头。于是我趁着走上我家公寓楼梯的时候询问她头发的事。

  「那女生到我家时,是你把头发放在我房间的吧?」

  「哦,那件事啊。虽然是一时冲动,但后来想想,还真是做了蠢事呢!结果害我不得不改变发型。」

  「你果然跑进我房间了吧?」

  「大和,不好意思,我觉得你完全弄错了喔。」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台词。她傻眼地回答我。「好不容易进去房间,却留下自己的头发,我才没那么笨呢!真要做的话,好歹也会留下口红或首饰之类,让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女生的东西。更何况,哪有人会随身携带半年前就分手的男友房间的备份钥匙啊,那样反而很寄怪。」

  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我们来到公寓的走廊上。

  「所以那个头发究竟是……」

  「这个啦、这个。」

  我们走到房间前时,她抽出夹在门上的晚报,在手里挥了挥。

  「下雪的时候也会放进塑胶袋里呢。」

  十二月的时候,那天刚好下着雨。被我扔在床上,书页翻开来的晚报。

  「啊……原来是这样啊。」

  「我急急忙忙赶在你们之前到达你家,可是根本不能干嘛。毕竟那女生已经看过我的脸了,假扮成其他女人也没有意义。当我正在烦恼的时候,刚好看到晚报。所以我把塑胶袋拆下来,剪下一大段头发,打算夹在晚报里时,正好听到你们回来的声音,差点来不及逃走。」

  我顿时感到一阵无力。我以为是真实违法闯入我家,才没有告诉切间美星「入侵者」究竟是谁。因为我害怕手里握有备份钥匙的她,才会拚命地隐瞒这件事。但没想到,连这件事也是我的幻想。

  我明白房间的钥匙都在自己手上后,便把钥匙插入门把上的钥匙孔,在转动门把时露出苦笑。

  直到最后的最后,我还是一样完全弄错了。

  我走进自己的家,打开电灯和暖气。有如冷冻罐头般的房内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暖和起来,所以我没脱掉外套。我到厨房把装满水的茶壶放在电磁炉上加热,然后伸手拿下整齐排在餐具柜上的其中一个咖啡罐,递给在房间等我的她。

  「这是印尼苏拉维西岛上的托那加山区原产的咖啡豆。这种咖啡豆有个小故事,据说在二战后,它的产量曾一时锐减,几乎快从世界上消失了,是经由日本企业的帮助才得以复活喔。我会买下这个咖啡豆,不只是因为它读起来跟真实的姓虎谷(3)很像,也想藉由它背后的故事代表我们复合的象征。我现在就用这个咖啡豆帮你煮咖啡吧。」

  这是我自己怀着想和真实好好交往的诚意所准备的东西,心想,她看到之后应该会很高兴。

  但她并未收下咖啡罐,而是心情很好地说:

  「什么咖啡豆都可以啦,反正我又喝不太出来味道差在哪。」

  「……咦?可是刚才你不是说想喝我煮的咖啡吗?」

  「因为那女生半年来都跟你走得那么近,却连你煮的咖啡都没喝过吧?明明我和你交往的时候就喝了很多次。一想到她究竟哪里了解你的时候,就突然觉得很可笑,然后又想喝你的咖啡了。」

  她笑了。如此天真无邪、如此暴虐残酷。发自内心且毫不掩饰情感地笑着。

  没有恶意和充满恶意的差异竟是如此渺小吗?还是说那只是单纯的不服输?我煮的咖啡不过是用来满足复仇心的道具?

  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燃起了一把火。我粗暴地把咖啡罐放在桌上,回答她:

  「……是啊。」脸上带着微笑。「她根本对我一无所知嘛。」

  这应该就是正确答案了吧。我不想和真实争吵,而是真心希望能和真实开心地交往下去。无论如何,为了阻止胡内波和的恶行,她的协助不可或缺。现在,我只要继续对她百依百顺,就可以像以前一样好好相处。

  3「虎谷」的日文发音(toraya),与托那如(toraja)发音相似。

  水滚了。我回到厨房关掉炉火,身体却还是热得烫人。我正觉得纳闷,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把羽绒外套脱掉。我心想,现在暖气也差不多该奏效了,准备把外套脱掉时,有人在房间里对我高声喊道:

  「对了对了,你的手机号码要记得换掉喔。信箱地址也得想个新的才行。」

  不,我想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我想起放在我口袋里那个相隔半年后又退还给我的东西。

  我把手伸进脱到一半的羽绒外套口袋里,拿出指尖碰触到的坚硬物体。是记载咖啡店资讯的纸片。

  ——就算不还给我也无所谓吧?

  我如此低语着,正要把那张从中间对折的纸片丢进脚边的垃圾桶时,赫然惊醒过来。

  哪里不太对劲。刚才我的眼睛清楚捕捉到写在纸片内侧的部分文字,看起来都不是我原本匆忙留下的数字或英文字母。

  我焦急地以双手翻开纸片。

  上面没有我的联络方式,取而代之的是一则讯息。

  字全写得又丑又歪斜,还因为太小而难以阅读,一看就知道是在短时间内飞快写下的,也是切间美星留给我的离别讯息。

  青野大和先生:

  感谢你保护我。

  若我们还有机会再次见面,

  请务必让我品尝您煮的咖啡喔。

  我会永远静候那天的到来。

  切间美星

  ——我的想法真的太肤浅了。

  聪明的切间美星怎么可能没看穿我们的计划呢?

  她早就知道了!她早就知道我试图保护她免于胡内波和的威胁,也知道代价是我不得不选择和她分开。

  切间美星留下这句话:让我品尝您煮的咖啡。她早就知道我接近她不是为了盗取咖啡的味道。

  保护她?让她振作起来?

  切间美星应该会等下去吧!既然留下这则讯息给我,她应该就会一直等下去。就算只是觉得我喝咖啡的样子很享受,长年怀抱着万般思绪的她,仍愿意敞开心胸和一名异性来往。

  我跪倒在地,手指不停颤抖,简直要把纸片捏皱了。

  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大蠢蛋。只靠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不过是让危险稍微远离罢了,还以为自己是悲剧英雄吗?嘴里说是为了重要的人,强调自己的理由光明正大,却必须仰赖其他人的力量,等到事情结束后,就换成对另一个人言听计从吗?

  什么叫保护咖啡的味道啊?什么叫最喜欢她煮的咖啡啊?我不过是害怕一承认自己真正的感情,就会失去它并受到伤害罢了。我从没有认真地想探究对方的内心,只是听从别人的命令随波逐流,一味想保护自己的心而已,真是大蠢蛋。

  我根本没有保护切间美星。原本想拯救她脱离威胁,实际上却剥夺了无论如何都必须守护的她的感情,而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我。

  我终于敞开自己的心胸。如溃堤般流出的感情化为沾湿纸片的水滴。

  我回想起她温柔对我微笑的样子,回想起她利用磨豆子来保持清醒的聪明头脑,以及充满慈爱的稳重嗓音。还有那甜得不可思议的咖啡滋味——虽然被恶魔染指,甚至能窥见地狱一景,却也如天使般纯粹,而且甜蜜得不像话的恋情。

  事到如今,就算我打开了门,想邀请的人却已经不在了。她还是像只有在圣夜才会现身的入侵者,视门锁为无物地翩然降临,填满了我空洞的内心。

  我是否也已经稍微踏进她的心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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