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梦见咖啡欧蕾的女孩 终章 梦见咖啡欧蕾的女孩

  「感谢大家在这段期间的多方照顾,再见。」

  美空深深地低头致意后,便穿过京都车站的中央口验票闸门离开了。

  「……她离开了呢。」

  我一这么说道,美星小姐便撩起被风吹乱的浏海。

  「是啊,她离开了。」

  藻川先生没有前来送行。因为我们开口邀他的时候,他说:

  「不了,我对离去的女人没有兴趣。」

  而且还不耐烦地挥着手驱赶我们。

  我很清楚,老爷爷的个性其实不太坦率,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人无法真的讨厌他。

  「希望她能早日恢复平静的生活。虽然我们也不太好受,但是美空又比我们更惨。」

  绑架事件的后续只能以手忙脚乱来形容。我们连番受到警察的质询轰炸,一下子被骂,一下子又被夸奖。媒体也一时对我们穷追不舍,但是因为事件发生不久被害人便平安回来等理由,最后似乎没有报导得如我们所想的耸动。

  在那之后,美星小姐她们好像和赶到京都的双亲特地抽出时间,全家人坐下来好好谈过。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我没有细问详情。我想他们谈的内容应该挺沉重的,我对这种话题没兴趣,而且那也不是我应该插嘴过问的事。

  就在我们忙着处理上游事情的时候,九月也逐渐迈向尾声。我们现在正各自试图抚平那些忙乱不安的日子所留下的余烬。

  「没什么好担心的,她是个很坚强的人。」

  美星小姐说话时的口吻就像在夸奖自己一样。

  今天的京都车站也有许多人来来往往。造访这里的人、离开这里的人。前来迎接的人、目送对方离去的人。还会再回来的人——以及不会再回来的人。

  「感觉有点不舍呢。」

  我忍不住吐露了内心的感想,站在我身旁的美星小姐便抬头看向我,脸上浮现捉弄似的微笑。

  「你当初应该跟她约会一次看看的。」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我慌慌张张地挥舞双手。她伸出并拢的手指掩着嘴唇,彷佛觉得很好玩似地嘻嘻窃笑着。

  其实我曾和美空约会过一次。

  「我自己一个人去的话总觉得很不安,但是这种事我死也不能跟姊姊说……所以,拜托你了,青山!」

  看到她贬着眼双手合十地拜托我的样子,我实在没办法拒绝她。

  那是个感觉蔚蓝的天空比平常更高,气候十分恰人的下午。我配合美空的速度,漫步走在路上,故意以若无其事的口气说道:

  「你们两个是双胞胎,对吧?」

  「嗯,是啊。所以我才会察觉到他不是真的爸爸。因为他说姊姊的年纪比较大。」

  她晃了晃绑成两束的头发。

  「就算年纪没有比较大,也还是『姊姊』呢。」

  美空好像隐约明白我想说什么,她轻笑了一下,视线落在交互移动的脚尖上。

  「虽然姊姊有些地方单纯到让人捏把冷汗,但是她从以前就很聪明又懂事。相较之下,我则是个调皮的孩子,经常被妈妈唠叨,叫我要多跟姊姊学学。」

  原来如此。先不论这是与生俱来的性格还是受到后天环境影响,反正最后都导致双胞胎里的姊姊愈来愈有姊姊的样子,而妹妹也真的像个妹妹。

  「有一件事情,我非得向你道歉不可。」

  我不知道她突然开口是想跟我说什么,便转头看向身旁的她。

  「我当初跟你说想报答平常总是照顾我的姊姊,所以请你帮我隐瞒这次的事,对吧?——其实我是骗你的。」

  「骗我?」

  「其实我只是想独占自己的亲生父亲罢了。因为我在姊姊面前一直都很自卑。家人总是只称赞姊姊,认为她是个完美的好孩子,让我很不甘心。所以我想沉浸在拥有姊姊不知道的重要秘密的优越感中。」

  我终于明白美空为什么偶尔会反常地顶撞姊姊了。没有兄弟姊妹的我只能靠想像来拼凑她的心情,不过我觉得自己很能体会这种像在闹别扭的情感,看到身为「好孩子」的姊姊被人夸奖的样子,反而会让妹妹愈来愈不想成为和姊姊一样的人。如果对方和自己还是双胞胎——原本应该和自己并驾齐驱的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美空缓慢地摇摇头。

  「我很差劲,对吧?就是因为拥有那么丑陋的心,才会落得这种下场。」

  「不过,最后你还是想让他们见面,不是吗?」

  虽然我这么安慰她,但是直到我们抵达目的地前,她都没有回答我。

  警察局的建筑物看起来相当寂寥,让人有种这里不会有夏天的感觉。

  美空好像已经事先打过电话,明白大致上的流程了。我在她的指导下填好申请表,片刻后,我们就被带到一间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狭小房间里。将我们和对面的人隔开的压克力隔板上打了许多小孔,我曾经在电视连续剧上看过。在房间后方的门旁边负责监视的警官站了起来,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男人像妥伤的野兽般,慢吞吞地在正前方的椅子坐下。

  「你吓了我一跳,我没想到被害人竟然会来看我。」

  深水荣嗣对美空露出了疲倦的笑容。

  在那之后,收到我们通知的警官赶抵现场,轻而易举地逮捕了车子被抢走的深水。据说他手上拿着一千万的钜款,却没有离开捡到钱的地方一步,一直呆滞地瘫坐在地上。不过,因为他构思的是以在当天晚上逃离国外为前提、不留任何后路的犯罪计划,所以连假护照等必需品都跟车子一起被抢走的话,他大概也束手无策了吧。既然原本犯案的时候就不打算隐瞒身分,现在当然全都老实招供了。

  美空把后背挺得比平常还直,对他说:

  「我有一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想问清楚。」

  深水以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你说过『反正无论是在这里还是那里,对我来说都差不多』,对吧?我知道你说的『这里』应该是指自己平常的生活,但是『那里』是指哪里呢?你想说的是监狱吗?又或者是……」

  美空说到这里就停了。但是就连不知道前因后果的我也能轻易地推测出接下来的话。

  深水没有回答,但是他脸上心不在焉的表情却彷佛是说「无论那边是哪边都差不多」。

  美空深深叹了一口气,肩膀随之起伏,提起了像是转换失败似的话题。

  「你觉得监狱里的生活会很忙碌吗?」

  「谁知道?应该很无聊吧。我想大概没什么有趣的事能让人打发时间。」

  深水伸手抓起头来,这时美空突然说了一句令人目瞪口呆的话。

  「那你就把时间用来写小说吧。」

  深水抓着头的手停了下来。「什么?」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从事创作吗?就趁现在重新出发吧。都过了二十几年了,说不定技巧稍微变好一点喔。」

  持续数十秒的沉默后,深水的冷笑声打破了僵局。

  「都这把年纪了,还玩什么创作啊。我已经受够了。而且那种东西根本没人想看。」

  「没这回事。」

  「少安慰我了,就算写了也没用。」

  「不对。」

  美空的声音就像一把磨得相当锋利的刀子,穿过压克力的墙板,刺进了深水的内心。

  「我不是在安慰你。你的小说……现在的你所写的小说,一定会有人想拿起来阅读。」

  或许正是因为锋利到一碰就会痛,日语的「认真」才会写成「真剑」吧。

  「至少现在就有一个人是你的小说读者。」

  一开始,深水彷佛吓呆了似地紧盯着她。随着时间一秒又一秒地过去,我的眼睛清楚地捕捉到他脸上的表情变化。

  那就像是在黑白的世界里眺望着不断落下的彩色雨点般。在所有的黑白彻底被其他颜色盖过的瞬间到来之前,深水始终沉默地任凭她注视着自己。

  负责监视的警官看了看时钟后开口宣告。会面时间结束——

  「对了,其实美空好像已经有男朋友了喔。」

  我把在离开警察局后的路上听到的事情说出来后,美星小姐恍然大悟地敲了敲手。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掳说他们从以前就很熟,却因为男生一直不肯更进一步,让她很失望,所以曾经拒绝过他的交往要求,但是后来她改变心意,两人就开始交往了。如果我建议青山先生跟她约会的话,应该会被骂吧。」

  所以美空才会在使用智慧型手机之余又带着一支手机。那支手机专门用来和男朋友讲电话,因为这样可以节省通话费。「我不只任性地要求他让我整个宝贵的暑假几乎都在京都,还因为要和他联络而带了两支手机,结果反而成为获救的契机,真是欠了他一个超大的人情。」当美空笑着这么说时,脸上的表情简直跟清纯少女没两样。

  「虽然我一直觉得你们这对双胞胎不是很像,不过听了这些事情后,又开始认为你们果然是双胞胎了。」

  「为什么呢?」美星小姐疑惑地歪歪头。

  「因为你们在别人开口询问之前,完全不会主动透露自己的事情嘛。」

  我原本只是想开玩笑,但是美星小姐并没有笑。

  「是啊,这次我还是没能向美空坦白。」

  「坦白?坦白什么?」

  她有如承认自己恶作剧的孩子般低下头说道:

  「掉进河里的人是我。」

  「咦?」

  「直到现在,我还是会偶尔梦见自己掉进河里。」

  我瞬间被拉回之前在病房里看到的情景。在美丽的星空下,河水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快速地流过我眼前。

  「那是个我被卷入因台风而暴涨的河川浊流中,随着河水不断摇晃的梦。看到那个水的颜色和味道后,我竟然猜想它会不会就是咖啡欧蕾,很奇怪吧?两岁的小孩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咖啡欧蕾,而且当时四周一片漆黑,也不可能看到河水是什么颜色。」

  那只不过是梦,当然和事实有所出入,也无法确定那是实际发生过的事。虽然心里这么想,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有个男人抓着我的手想救我,不过最后还是无力地松开,被河水冲走了。我总会在这时醒过来,心里非常悲伤……所以一看到那张报纸,我直觉地认为上面的报导一定和我做了好几次的梦有关。」

  所以美星小姐才能够判断出哪一面是报纸真正的「正面」吗?也正因为她记得那个梦,才会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向妹妹吐露任何真相吗?因为她一直被父亲是自己害死的残酷罪恶感折磨着。其实她根本不需要承受这种罪恶感,也不需要对年幼时的意外感到自责。

  一阵风轻轻地拂过我们之间。

  「据说在土耳其有一句谚语:『即使是一杯咖啡,也会难忘四十年。』」

  因为觉得这句话出现得太突兀,我不禁看向美星小姐。

  「谚语里的四十年是用来譬喻『很长的时间』。换句话说,这句谚语想要表达的,便是『即使是有如冲煮一杯咖啡般微不足道的亲切,也会让接受的人永远忘不了』。如果把它换成是宁愿牺牲自己生命的亲切或深厚的情感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美星小姐将双臂彻底伸展开来,然后像是要收集什么似地把手放在胸前。

  「即便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这副身体也绝对不会忘记。」

  她娇小的身体里究竟刻下了什么样的记忆呢?我这副身体里是否也沉睡着某些重要的记忆呢?

  回忆起那些往事的日子何时会到来呢?

  「我知道让美空也明白这件事会比较好,但是我说不出口。前阵子我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谈谈的时候,母亲也没有说清楚掉进河里的是哪个女儿。我不确定美空没有追问这件事是因为顾虑到我,还是因为害怕听到自己导致父亲过世的真相,不过——」

  她朝着妹妹离去的验票闸门的另一侧瞥了一眼。

  「我一直对妹妹怀有内疚感。就算我向她坦白了真相,这种感觉也绝对不会消失吧。」

  妹妹说她一直对姊姊怀有自卑感。而姊姊也是直到现在都对妹妹心怀内疚。所谓的姊妹或是双胞胎,或许也有其为难之处。

  「但是你总有一天还是会告诉她吗?」

  听到我的问题后,美星小姐态度明确地对我说了声「是」。

  「我希望能够尽早告诉她。因为我无法保证自己重视的人会不会一直留在身边。」

  她大概是想起了父亲的事吧。她的话温柔地融解了我一直蜷缩在内心深处的情感。

  没错。若有事情想告诉对方,就必须趁能够开口的时候快点说出来。

  「那个,美星小姐……」

  如果是现在的话,我应该能毫不犹豫地说出来。但是……

  「怎么了吗?」

  只要一听到她澄澈的嗓音、一看到她正对着我的双眼,我的情感就会再次僵化冻结,缩回内心深处,真是太奇怪了。

  不自然的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她没有催促我,静静地等待着下一句话。最后我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

  「我们走吧。」

  如果有办法在能开口的时候开口,大家也不会这么烦恼了。

  我想我应该让她失望了。方才她很明显地在期待着什么,而我肯定背叛了她的期望。就算她这次真的再也不理我,我也无话可说。

  但是——虽然她应该没有误解我的意思,却轻轻地露出微笑,开口说道:

  「嗯,我们走吧,无论是哪里都行。所以——」

  为什么呢?那时她明明露出了微笑,明明微笑着,在我眼里看来却像是正在哭泣般。

  「所以,也请你哪里都别去。」

  彷佛是宣告今年的夏天已经逝去似的,一阵凉风拂过了我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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