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国中暑假结束后,有段时间我单是为了恢复日常作息就竭尽了全力。此外,九月底还有运动会,练习也逼得我喘不过气。不知何时起,我再也没有绕去河畔。
回过神来,已经进入十月。周一,放学途中,拂过上学途径的凉风令人回想起春天,于是我前往了久违的河畔。
我马上就发现了真子的背影。她坐在颜色略浅的草地,视线落在摊开的书本上。就算我没过来的那段期间,她一定也在这里读着书吧。虽然毫无根据,但她是如此自然地融入在河畔的景色之中,令我几乎可以如此相信。
「好久不见。」
我开口。她并没有回头。
——好久不见,暑假后就没见过面了吧。
「难不成你在等我?」
——呵呵,少得意忘形。我从遇见你之前就开始来这里了。
我坐到她身旁,接着询问:
「你为什么在哭?」
虽然觉得不过问也是一种温柔,但我还不够成熟。
——被你发现啦。
她说话的鼻音比平时还重,而且明明并非炎热到让人流汗的天气,她的下颚一带却有水珠闪着光芒。就算没看见她的脸,也能知道她正在哭泣。
——我出生至今,一直都住在老家。
我成长的城镇并不是外地人会特意搬来工作的地方,单身的真子会这样固定前来河畔,就足以证明她住在老家。然而,就当时的我来看,真子是个大人。成年了还与双亲同住,对我而言是有些难以想象的事。
——我的父母感情非常差,经常大吼大叫地吵架。所以即使是假日,我也不太想待在家中。我爸爸是自己开店,平日傍晚就会回家。
我出生在一个没有特别问题的家庭,双亲基本上也相处融洽。所以当时的我认为那是极为普通的家庭样貌,并以为因双亲离婚等因素导致型态迥异的家庭,只占其中一小部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并非如此。
「所以你才会总在这个时间到河畔来。」
——我从小学起就这么做了。原因大多是爸爸的异性关系混乱,而妈妈就会因此愤怒哭吼……不过,不知为何,他们并没有离婚,所以我小时候还以为离婚是绝对被禁止的事。不过现在的我只觉得,还不如快点离婚比较好。
夕阳令真子的侧脸产生阴影,我看不清她现在究竟是何种表情。
——不过,每当听见双亲的争执声,我就会想捂住耳朵逃去某个地方……这大概就是我喜欢故事的最大理由。故事之中尽是温暖且温柔的家庭;不会吵架、深深爱着彼此的两人……当然,也并非所有故事都是那样。不过,总之只有在借由埋首于故事世界以逃避现实的期间,我的内心才能获得平静。
我挤不出任何话。对我这个国中生而言,她这番话令我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很不甘心。不晓得爸爸的外遇对象,那个女人知不知道自己害得我们家分崩离析呢?即使只有一瞬间也罢,那个女人有没有想过,这家的孩子会因为不想待在家中,从小到大都像这样待在河畔打发时间?
真子已经停止了哭泣,反倒是我听了她的话而一阵鼻酸。就算问我理由,我也搞不清楚。身为国中生的自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莫名悲伤,且因此愤怒不已。
「不可原谅,实在不可原谅。无论是令真子小姐产生这种心情的令尊还是他的外遇对象,我由衷地瞧不起他们,甚至想立刻冲去责备他们。」
——呵呵,你愿意陪我一起生气啊。
她为什么要笑?我明明这么生气。不过,我也感到有点高兴。
「你没有考虑过离开家吗?」
——嗯,我曾经仔细考虑过。但这么一来,父母一定会吵得更严重。毕竟无论如何,都是身为女性的妈妈的立场及力量比较脆弱。而且妈妈现在是家庭主妇,如果离婚,她的生活也令人担心。考虑到这点,我就实在无法下定决心离开家。
我想起真子以前曾说过希望能靠学会的技能谋生。这是为了若有万一,不想变得跟自己的母亲一样——她或许也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吧。倘若如此,那还真是聪明却凄凉的动机。
我认为真子为母亲着想的温柔很美丽。另一方面,她言行举止中处处散发的豁达,也令我单纯地感到疑惑。她有必要为了母亲而牺牲自己的生活、自己内心的平静吗?所谓的母女,就是这样的关系吗?
此时,她曾说过的话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那个她曾经告诉过我的梦想。
「所以,你才会想成为很棒的新娘子啊。」
希望新的家庭能够成为自己的容身之处。希望自己与丈夫能够相处融洽,不要演变成她父母那样的关系——而且,希望能在非常自然、别无他法的状况下离开双亲。
——嗯。
既然要点头,就别发出那种软弱的声音,别表现出那种看破一切的态度。
「真子小姐,我认为你还是思考该如何让自己获得幸福比较好喔。」
我只是将想到的话说出口。当时我完全没有任何「国中生就该耍帅」之类的想法。
此时,我突然感觉到肩上的重量及温度。
真子倚向我这边,将头靠在我的肩上。
我的心脏好像快停止了。
——明明只是个国中生,还那么嚣张。不过,谢谢了。
她发丝的香味刺激着我的鼻腔。我果然很喜欢她。
不过,我并不知道该拿这份心情如何是好。
2
——「希望MINORI不要再外遇了。」
假如「MINORI」指的是皆川纪香,那么我在安井金比罗宫绘马挂置处看见的、真子所写的绘马,就并非是针对自己的丈夫,而是针对外遇对象许愿。
我也依稀觉得有些不自然。虽然称不上是诅咒,但要针对丈夫许下消极的愿望——希望拆散某人与他人这样的愿望,无论是何种情况都不得不说是消极——会心存抗拒也可以理解。虽是有些极端的例子,不过就算丈夫是因事故之类而死亡,仍无法改变他「不再外遇」的事实。倘若愿望以这种形式实现,真子应该也难以承受吧。
Eagle Coffee这间店是真子介绍给我的,她本身也去过那里。我不认为她丈夫的外遇对象在那里的事纯属偶然。真子应该是调查了丈夫外遇对象的工作地点后,为了接触对方而隐瞒身份前往那间店。虽然没有根据,但这么推论应该是最容易理解的。
那么,真子为什么没在绘马上写上皆川纪香的全名呢?理由也很容易想象。皆川纪香任职于Eagle Coffee,造访就在附近的安井金比罗宫的可能性也不低。人们对于自己的名字这种熟悉的事物应该会更加敏感,如果在绘马上写了皆川纪香的全名,就有让当事人发现的危险。所以她才会写上自己取的昵称吧。
此外——「MINORI」这个词汇还有其他意思。
这时,我正坐在塔列兰咖啡馆的吧台座位上读着《源氏物语》的后续。或许是我逐渐习惯阅读长篇文字,也或许是习惯了这个故事的世界观,我阅读的速度加快,已经来到描绘光源氏生命历程的剧情尾声了。
我刚好读完第三十九回〈夕雾〉。我已经事先在电子书阅读器中下载了整套作品,于是我接着开启下一篇。
第四十回的篇名为〈御法〉8。
此时我的意识自然而然地跳到真子的绘马上。然后觉得将MINORI作为皆川纪香的代称一事,很有真子的风格。
我从阅读器中抬起头。美星小姐正在吧台内侧做着奇特的动作。她眼前摆着两个玻璃盆,美星小姐正在将分别装在两个盆中的不同饮料倒进杯中调合。
「美星小姐,那个……你该不会在煮鸳鸯奶茶吧?」
我出声询问。她苦笑道:
「是啊。因为在Eagle Coffee品尝到的鸳鸯奶茶很好喝,我也想试着做做看……但不太顺利。」
「怎样,也让我喝喝看嘛。」
美星小姐递出的杯子里,装满了焦糖色的液体。单看外表,与在Eagle Coffee喝到的没有太大差别。
我啜了一口美星小姐亲手调制的鸳鸯奶茶——在下个瞬间便无可抗拒地皱起脸来。
「唔,这个……确实不太好喝啊。」
「没错吧?总觉得只强调出涩味……味道不太一样。」
「失礼了。」美星小姐这么说着,收走了杯子。
「是材料的比例有问题呢?还是我冲的咖啡或红茶不适合做鸳鸯奶茶呢……我原本打算如果能顺利调制出来,就列入菜单里,看来目前还是有难度。为什么无法变得好喝呢?」
她一脸费解地歪着头。好奇心旺盛是美星小姐的一大特征,这点从我们相遇至今都没有改变,令我不由得微笑。
尽管发生了许多事,总之前往Eagle Coffee一事,对美星小姐而言似乎成了刺激。虽然认为这是好事,但到目前为止,真子让我们前往Eagle Coffee的原因依然成谜。
在她心中究竟正构筑着怎样的故事呢——我开始思考这件事时,塔列兰的店门突然开启。
「你好!」
看见随着活力充沛的声音走进店里的人物,我吃了一惊。
「欢迎光临……哎呀,纪香小姐。」
美星小姐展露微笑。
「虽然之前才见过,但我真的来了。」
快步走到吧台前的人是皆川纪香。她竟然在我思考关于真子的事时上门光顾,时机未免也太凑巧了。从她的口吻听起来,她今天似乎是第一次来到塔列兰。她将伞插在入口的伞架中,长至膝下的米色裙摆被夏天的雨水打湿而变了色。
「啊,这位先生也是,你好。」
我隐藏内心的动摇向她点头打招呼。这是自我们造访Eagle Coffee后,隔了十天的重逢。
「哦,真棒的店……哇,这是什么?」
纪香毫不客气地环顾店里,在置于角落座椅上的人偶面前停下脚步。
「很不错吧?是我们店里的吉祥物『垂井兰』9哟。」
坐在一旁吧台座位的藻川先生这么介绍人偶。他不知何时还取了这样的名字啊。
「不要擅自把它当成吉祥物啦。」
美星小姐皱起鼻子抗议。
「对不起喔,纪香小姐。我虽然叫他收走,但他怎样都不肯听。」
「啊……呃,这位是?」
「我们店里的老板……」
「我叫藻川又次,请多多指教哟。」
藻川先生插话,以流畅的动作握住纪香的手。
纪香边稍微退开边说:
「啊,这位就是老板……你上次回去前跟我提过的……」
「真是抱歉,就是这么回事。」
由于情势发展太过符合预期,美星小姐、纪香以及我三人一齐沉默了下来。只有当事人藻川先生一个人宛如年轻十岁般生龙活虎。
接着纪香点了咖啡——虽然是夏天,但她还是在我的推荐下点了热咖啡——并跟查尔斯玩了一会儿。查尔斯亲人的可爱个性,似乎令爱猫的她神魂颠倒。美星小姐将冲好的咖啡放到吧台后,纪香便走了回来,嗅着咖啡杯中散发的香气。
「嗯,好香。果然能令人感到平静呢……只要没有那道视线。」
纪香的座位正好与人偶的双眸相对。美星小姐连忙走出吧台,挪动整张椅子的角度。
「不、不好意思。」
「不能直接拿去扔掉吗?」我问。
「这个既大又沉重,我一个人单是要移动就相当辛苦了。而且,自从有了这尊人偶,叔叔的老位子就没了,打瞌睡摸鱼的情况也因此减少……」
原来如此。看来似乎并不是只有坏处啊。
纪香呼呼地吹着咖啡让它稍微凉一点,咕噜一声喝下去后……
「好喝!」
她说了这么一句。不知为何,连我都感到很骄傲。
「没错吧?美星小姐所冲的咖啡,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咖啡啊。」
基本上,纪香是真子的仇敌,就我而言也该是不受欢迎的人物。然而像这样相处后,我实在无法把她跟那样的形象联想在一起。或许也是纪香态度友善的缘故,回过神来,我已经与她融洽地聊了起来。
对咖啡香味大大赞赏一番后,纪香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般,再度看向人偶。
「话说回来……说到人偶与咖啡,我最近听到一个令人在意的话题。」
「令人在意的话题吗?」
美星小姐刚走回吧台里。
「是的,而且稍微有些悬疑……对了!」
纪香啪地拍了手掌。
「咖啡师小姐,你能不能像之前那样解开谜题呢?我会详细说明内容。」
「如果我能够帮得上忙的话。」
美星小姐虽然谦逊地那么说,其实应该相当感兴趣。我也被勾起了兴致。
「那个关于人偶与咖啡的谜题是什么?」
「是。其实,这是跟我姑姑有关的事——」
纪香又咕噜地喝了一口咖啡,接着开始述说。
3
纪香的姑姑,准确来说是她父亲的妹妹皆川真菜,是一名三十八岁的公司职员。
她在刚毕业时被一间制作大阪情报杂志的出版社录取担任编辑,目前已任职十五年。她的身材高挑,总是身穿笔挺的衬衫及裤装,为了避免妨碍工作而将头发修剪成短发。她的经验及能力都受到公司的肯定,现在任职于有相应责任的职位。对目前是自由业者的纪香而言,姑姑是自己憧憬的女性。
真菜虽然未婚,但目前与未婚夫新岛孝敏于大阪市内的公寓同居。四十岁的孝敏自己经营一间室内设计事务所,主要业务为餐厅的内部装潢等。两人也是因为工作关系结识,他们是在一间新开幕餐厅的活动上邂逅。
关于自己的工作,孝敏表示只要是与内部装潢有关的,他什么都包。实际上,他不仅拥有丰富的室内装潢及电器相关知识,也能针对每个顾客灵活应对,有时还会配合店家风格调整市售商品的造型。孝敏并非自己加工,而是与数家承包相关业务的业者往来。由于是个人事务所,作风能随机应变,也能回应各种细微的要求,因此开业近十年来,已经获得稳定的支持度。
孝敏的事务所位于商办区,一栋小而雅致的复合式大楼里。
不需脱鞋直接走进玄关,经过左侧的厕所,就能看见会客区。一边是两人座沙发,另一边是两张单人座沙发,中间挟着一张矮玻璃桌。旁边则设置着屏风及较高的观叶植物,与后方空间加以区隔。
绕进屏风后方,右侧有厨房及淋浴间。虽然名为事务所,但这里设计成只要有意,也可以在这里生活。接着穿过左边的门,就是工作房。由于收有顾客的个人资料,外人是禁止进入的。房里除了有书桌、电脑、书架,为了忙碌时能够过夜或小睡一会儿,还摆了一张床。
会客区总是保持整洁,如果不是这样就派不上用场了。不过,反正工作房里不会让别人进来——或许是意识到这一点,虽然装潢及配置因为职业关系相当讲究,但也没有其他职员,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乱七八糟。
然后,不知从何时起,真菜开始会在假日等空闲时间帮孝敏打扫事务所。当然,她不会碰触有关工作的书籍或工具,这一点也获得他的信任。孝敏在事务所里工作时无法进去打扫,为了让真菜在孝敏不在时也能进出事务所,他给了真菜备份钥匙。
真菜开始进出孝敏事务所一年以上,事务所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不过,就在大约一个月前,工作房里突然出现了诡异的物品。
那是全长超过五十公分的大型陶瓷娃娃(Biscuit Doll)。
陶瓷娃娃是十九世纪时深受欧洲中产阶级女性喜爱的人偶。头部等处是以陶瓷制成的,因此以法文的「二度烧(Biscuit)」一词作为它的名称。当时大受赞赏的华美服饰、脸蛋,以及凝炼了工匠技巧的精致、细腻作工,令其在流行了百年以上的现代,也以古董娃娃之名持续受到爱好者的青睐。
出现在孝敏工作房里的陶瓷娃娃,端正地坐在一张有着扶手的小椅子上。褐色纵卷发垂到胸前,身穿有着大量蕾丝的绿色蓬裙洋装。前方还放了一张像是人偶专用的新桌子。
那样的人偶突然出现在事务所里,真菜当然会冒出「这是什么?」的想法。
「她叫莉莉喔。」
孝敏如此介绍那个人偶。
「我接到一桩内部装潢的生意,是以在店里摆设数尊人偶为概念的餐厅。于是我和餐厅老板一起前往专卖店挑选人偶,就是在那里遇见这孩子的。我觉得她仿佛对我说着『带我回去』。」
至今为止从未对人偶表现出兴趣的未婚夫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也难怪真菜会担心。虽然考量孝敏在设计工作上有着个人的坚持,也经常展现他艺术家的一面,却还是令她担心。
「她很可爱吧?我经常会替她换衣服、戴上首饰并化妆喔。」
未婚夫这么说,轻抚着「莉莉」的头发,真菜只能以困惑的眼神看着他。然而孝敏不晓得是不是察觉到真菜的心情,又以略带恶作剧的表情接着说道:
「莉莉最喜欢喝咖啡啰。」
这句话让真菜想起了大约一个月前造访事务所时发生的事。
理所当然的,当时还没有「莉莉」的存在。孝敏从以前起就不爱喝咖啡,因此不会主动去喝,不过事务所里备有冲泡给客人喝的滤挂式咖啡包。真菜在确认备品时,发现咖啡包的数量明显减少许多。
真菜询问孝敏最近造访的客人数量是否很多。孝敏摇摇头。于是她提出咖啡包减少一事,孝敏便如此回答:
「这阵子我也开始喝咖啡了,不过会加很多牛奶及砂糖。」
真菜也曾看过孝敏之前会在必要的情况下——外人面前之类的——喝咖啡的模样,所以没有太过在意。那天孝敏也确实在真菜面前喝了添加牛奶及砂糖的咖啡。
因此,如果只是延伸为不仅自己饮用,也会冲给人偶喝,她倒不认为是太过异常的举动。她想象着,那就像是在神桌前放上供品的感觉。
所以真菜对于孝敏那句「莉莉喜欢喝咖啡」的话,仅以陪笑带过。没想到孝敏看了真菜的反应后,似乎有些动怒地激动说道:
「你不相信对吧?她真的会喝咖啡喔,而且还是黑咖啡。」
孝敏把无言以对的真菜晾在一旁,走向厨房。接着用事务所里的黑色珐琅瓷杯及滤挂式咖啡包冲了咖啡。
「如果不用莉莉喜欢的这个杯子,她就不会喝。」孝敏这么表示。
接着,他将摆在人偶前桌上的书籍等物品移开。那是一张小小的圆桌,桌面是黑色玻璃。中央以绿色线条描绘了同心圆,相当别致。
接着,孝敏又将年代久远的卡带式收音机放在人偶旁,播放起古典音乐。
「她喜欢边听音乐边喝咖啡喔。」
孝敏这么说,而真菜早已超越了傻眼的程度。
最后,他将装有咖啡的杯子放在桌上,催促真菜离开工作房。
「要是一直盯着她看,她会害羞得不敢喝咖啡。」
接着两人移动到会客区喝咖啡。期间,孝敏因前往厕所或厨房而数度离席,却一步也没有踏进工作房,甚至没有靠近房门。
就这样过了一小时左右,孝敏看着手表确认时间后,从沙发上起身。
「差不多了,过去看看吧。」
真菜跟在孝敏身后走进工作房。不甚宽敞的房里弥漫着咖啡香,庄严的古典音乐仍持续播放着。
真菜看向桌上的咖啡杯,倒抽了一口气。
原本装满杯子的咖啡,此时已减少到将近半杯。
孝敏看了真菜吃惊的表情,笑着说道:
「你该不会正想着『房间里是不是躲了人』吧?既然这样,你可以确认看看。」
真菜依孝敏所言,确认了工作房里可能躲人的地点。桌子底下、床铺、收纳柜内……然而,没有半个人。
这的确是乍看之下,只能认为是人偶喝了咖啡的奇特情况。
4
「……你们怎么看?」
纪香像是商量秘密般屈身向前,压低声音询问。
我「嗯」地点头。
「哎,虽然不可能有这种事,但确实会想断言是人偶喝掉的。」
「孝敏先生原本就有些孩子气,喜欢做些令人不可思议或恶作剧般的事。这次的事,姑姑也认为孝敏先生是为了恶作剧才在房间里放置人偶。所以这并不是什么超自然现象,肯定有什么机关。」
不用她说,我也会以设有机关作为大前提。
「我确认一下,孝敏先生没有偷喝的可能性吧?」
我询问。纪香断言「不可能」。
「如同我刚才所说,孝敏先生从走出工作房到再次进去的一小时内,甚至没靠近过房门。而且姑姑所坐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见那扇门。此外,在他放下咖啡杯走出房间,及一小时后走进房间时,姑姑都在孝敏先生身旁,他不可能在姑姑没注意到的情况下偷喝咖啡。重点是,孝敏先生不敢喝黑咖啡。」
关于不敢喝这一点,只要忍耐一下偷偷吐掉就好了,所以不成问题。然而,就整个情况看来,孝敏想偷偷处理掉似乎也办不到。
「美星小姐,你怎么想?」
我看向吧台内侧。美星小姐甚至没在磨咖啡豆。
「这个嘛。我脑中是浮现了一些想法……」
「哇,果然敏锐。请说来听听嘛。」
纪香想追问下去,却让我制止了。
「请等一下,其实我也有些想法。」
于是美星小姐将指尖比向我。应该是让我先说的意思。
「咖啡的量在一小时内明显减少了,我认为咖啡会不会是蒸发了?」
「冲了一杯热咖啡,在一小时内自然蒸发了一半——你不会是想这么说吧?」
纪香眯起双眼。我当然不会说那种蠢话。
「如果是在没有任何特殊情况之下,一小时内要自然蒸发那么多是不可能的。不过,如果无法自然蒸发,只要加热就行了。」
「你的假设是桌上藏有加热机器是吧。」
纪香换句话说,我点头附和。
「孝敏先生能处理业主关于电器的细微要求,也与承包商有来往,对吧?想订作一张设有加热装置的桌子,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桌上放了书籍喔。」
我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你是想说『重要的书籍会烧掉』是吗?只要关掉电源不就好了?」
「就现实层面而言是这样没错。不过考量到一般人的心态,会刻意在上面堆放纸类吗?那张桌子的外观既然就只是一张玻璃桌,上面也不可能有明显的点火装置啊。」
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或许世上也有人不会在意这种事,但换作是我就会犹豫。毕竟要是电源在没注意的情况下开启就糟了。
「唔……美星小姐,你怎么想?」
倘若是平时,美星小姐会斩钉截铁地说「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不过这次她并没这么做。
「会不会是使用了IH电磁炉?」
她支持了我的论点。既然她没说出「不对」,那就代表答案虽不中亦不远矣了。
近年来,对许多日本人而言,IH可说是相当熟悉的物品。IH是Induction Heating,也就是感应加热的简称,是借由让电流流过电磁炉内部的线圈产生磁场,使其在通过特定金属时会产生热能的构造。并非以火力等方式加热,而是让金属本身产生热能的形式,因此不会让热能传导到其他物品上,较为安全。
「珐琅杯可以在IH炉上使用吗?」
我提出直接的疑问。虽然我知道也有适用于各种金属的IH电磁炉,但大多数IH炉若是没有使用特定的烹调器具,应该是无法加热的。
美星的回答直截了当。
「虽然是因物而异,但珐琅是能用IH炉加热的金属喔。」
原来如此。毕竟我不太下厨,而且我一个人住的房子里也没有IH电磁炉那种厉害的器具,我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我决定这么想。
「如果是IH电磁炉,即使忘记关掉电源,只要放置的不是可导热的金属类制品,就不会加热,因此就算在上面放置书籍也比较不会担心吧。而启动时发出的声响,我认为是靠收音机播放的古典音乐加以掩盖。」
没想到原本以为只是作为效果的古典音乐,竟然还有这层用意。我没有想到那一步。美星小姐果然更胜数筹。
但意外地,纪香并没有对美星小姐的想法感到钦佩,而是指出问题点:
「如果只是偷偷开关加热机器的电源,想瞒过姑姑的方法想必多得是。不过,孝敏先生在一小时后回到工作房,别说是桌子了,甚至连房门都没有靠近喔。自然也不可能直接碰触加热装置。如果这段时间都在持续加热,他们回到房里时,杯里的咖啡应该还在沸腾才对,我不认为姑姑会漏看这一点。」
「孝敏先生在中途曾离开会客区到厕所或厨房去对吧。我想在厕所附近的玄关,或是厨房一带应该设置了分电盘吧。只要操作开关,仅切掉工作房的电路,就能关掉电磁炉的电源了。」
「若是切掉工作房的电路,也会关掉收音机的电源吧?」
「你说过收音机年代久远吧。我近几年也已经没使用收音机,因此对最近的款式不太熟悉……不过如果是旧型的卡带式收音机,有许多也是可以装电池的吧。」
的确,数位音乐播放器普及以后,卡带式收音机就愈来愈少见了。我直到高中为止都还很爱使用。自己房里的收音机是便宜货,仅具备最基本的机能,不过我记得确实是可以装电池使用的款式。
纪香并未加以反驳,看来似乎是接受了美星小姐的说法。然而,这时美星小姐却补充了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以上就是我的想法。不过纪香小姐,你其实也已经猜到了吧?」
「咦,是这样吗?」
我转头看向纪香。她露出一副吃惊至极的表情。
「是的,其实……不过,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刚才那段叙述中,你漂亮地提示了所有必要资讯。从杯子的材质、室内弥漫着咖啡香气等等,都成了明确的提示。」
「真不愧是咖啡师,竟然连这点都看穿了。」
纪香看着美星小姐的眼眸更加闪闪发亮。
「如你所说,我与姑姑讨论这件事时,就得出了『会不会是使用了IH电磁炉』的结论。刚才的叙述也是,该说是刻意放入了线索,试图『诱导』两位吗……」
「因为是『感应加热』10吗……」
我有些扫兴。我原本认为这道谜题愈来愈有意思,不过她早已导出了正确答案,根本不需要我们解谜。虽然我也没有解开就是了。
正当我这么想时……
「不过,那个结论是错误的喔。」
纪香的一句话,又完全颠覆了情势。
「错误的?」
我复诵。纪香点头,接着以认真的表情开口:
「这件事其实还有后续——」
5
那天之后,真菜为了采访要刊载于情报杂志上的餐厅而独自漫步于大阪街头。
她碰巧在午间来到了孝敏的事务所附近。不,因为这里是她十分熟稔的区域,十分熟稔的道路,若要说碰巧或许有些语病。不过,那天真菜决定绕去孝敏的事务所一趟,完全是一时兴起,也没有事先通知孝敏。
事务所的备份钥匙与真菜的自家钥匙挂在同一个钥匙包中,因此她总是随身携带。「打扰了。」她这么说着走进事务所时,没有看到孝敏的身影,他似乎不在。但电灯及空调都还开着,或许只是暂时外出而已。她心想。
因为是自己十分熟悉的事务所,真菜自行冲了咖啡。热水瓶里装有热水,不需要另外加热。她一边啜饮着咖啡,自然而然地回想起前阵子人偶的那件事。
她与侄女聊过,提出了「会不会是使用IH电磁炉」的假设。她认为,这或许是个确认的好机会。
真菜跟前几天一样,用珐琅杯及滤挂式咖啡包冲了咖啡,放在人偶前方的桌上,接着用收音机播放了古典音乐后走出房间。最后,再将设置于厨房的分电盘中,工作房的开关切掉。
为什么要采取这种作法,她自己也不太明白。就算这么一来咖啡没有减少,也无法证明上次一定使用了IH炉。不过,她想尽可能维持同样的条件来实验,这也是她个人对于孝敏孩子气所展现的善意包容。意气用事地试图拆穿真相,未免太不知趣了。
她一边在会客区喝着咖啡,并一再前往工作房确认。咖啡并没有减少的迹象。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自己却有些失望。就这样过了大约十五分钟左右,正好在真菜走进工作房时,事务所入口的门打开了。
「我回来了……咦?」
脚步声笔直地走向工作房。孝敏吃惊地现身。
「你在做什么?应该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孝敏把真菜带出工作房,并在会客区与她面对面。当她告知自己是经过附近,来喝杯咖啡就顺便帮莉莉也冲了一杯后,孝敏便气愤地说:
「你不要擅自乱来!」
平时总是我在帮你打扫,不应该这么说吧?虽然她想如此抗议,但今天自己并不是为了打扫而造访的。真菜坦率地致歉。
这时,她看见孝敏将看似在便利商店买的沙拉、饭团、宝特瓶饮料等摊在桌上,分量以一餐而言多了一些。真菜指出这点……
「我连晚餐的份一起买了。」孝敏如此回答。
如果他平时总是吃这些食物,令人不太能苟同。真菜委婉地提醒孝敏应该更注意健康后,他耸耸肩。
「不然就一起出去吃吧。你还有时间吧?买回来的食物等我肚子饿时再吃就好。」
真菜看了看手表,距离下一个采访还有些时间。
「好,就这么决定了。我先去一下厕所。」
等孝敏的身影消失在厕所里,真菜就偷偷走回工作房。以防万一,她想在出发前再次确认咖啡杯。她走向桌旁,确认咖啡杯内部。
接着,她发出吃惊的声音。
原本装满整杯的咖啡,已经减少到将近一半了。
分电盘的开关仍是切掉的,IH电磁炉不可能启动。她拿起咖啡杯轻触桌面,仅有咖啡杯残留的余温,怎样都不像是刚才加热过的温度。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莉莉会喝咖啡。」
孝敏不知何时从厕所走了出来,在她身后这么说,接着咧嘴一笑。
真菜的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偶。她那大而浑圆的眼眸看向空中,楚楚可怜地端坐着的姿态,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与前一次完全无法相比。
「……即使分电盘的开关被切掉,咖啡的量还是减少了?」
我不由得开口。纪香露出奇妙的表情。
「没错。」
既然如此,包含IH电磁炉在内,任何需要电力的加热装置就完全不能使用,美星小姐刚才的假设被彻底推翻了。
「应该没有像卡带式收音机那种,可以用电池运作的IH炉吧。」
我苦涩地说,纪香也立刻否决了这个可能性。
「我调查过了,并没有那种东西。事实上,电池并无法供给IH炉加热所需的电力。」
虽然无法具体想象,不过就表示那必须消耗相当大量的电力吧。我试着寻找其他想象得到的方法。
「孝敏先生对咖啡杯很讲究吧。倘若那不是为了在IH炉上使用……比如说,有没有可能设有能自动交换咖啡杯的装置呢?」
说到人偶,在日本有着「机关人偶」这项文化。奉茶童子人偶可说是其代表。可将装了茶的茶杯送到客人面前,而后将喝完的茶杯归还,人偶就会自动退下。那以发条驱动,完全不需任何电力。
当然,只要设想出交换杯子的办法,由于和加热到咖啡蒸发的情况相比,只需要使用极小的能量,就算是必须仰赖电力的机关也不要紧。如果是交换杯子的机器人之类的物品,就极有可能只靠电池运作。
我原本认为这是个还不错的点子……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结果这次美星小姐完全将我的想法一刀斩断了。她不知何时开始磨起咖啡豆,手边的手摇式磨豆机传来喀啦喀啦的声响。
「如果交换的是空杯,或许就不能完全舍弃这个可能性。但两次情况都是乍看之下只剩半杯左右的咖啡。既然如此,就算不讨论交换装置所需具备的高度技术,还有『必须事先准备好仅剩半杯的咖啡杯』这项极大的障碍。更何况这一天,真菜小姐是临时起意造访事务所,并在人偶面前放了咖啡,孝敏先生是无法事先做好任何准备的。」
「不过……或许可能预定要让别人看而事先准备好啊。如果是以咖啡杯的重量启动的装置,孝敏先生也没有必要自己操作。」
「放上杯子后,真菜小姐曾数度走进工作房确认咖啡没有减少吧?在放下的瞬间不会启动,数十分钟后才会与放在装置里的杯子交换,而且还不需要插电启动的装置。就现实而言,你认为可能存在吗?」
我无言以对。我认为这未必办不到。不过,若问我是否要做到这种程度,我就会感到困惑了。要制作在美星小姐刚才的假设中提到的、设有IH电磁炉的桌子,以及制作原创的咖啡杯交换装置,两者间的难度可说是天壤之别。
「除此之外,也可以想到自动从咖啡杯中吸取一定容量的咖啡的装置,但我想以同样的理由否决。虽然那或许没有咖啡交换装置的难度那么高,但总之还是太不切实际了。」
「既然如此,美星小姐知道喝咖啡人偶的真面目了吗?」
她停下转动磨豆机的手,如此断言:
「答案非常简单。」
接着,她笔直看向纪香。
「您想听吗?想接受真相吗?」
纪香一语不发,表情变得严肃。
「竟然问她想听吗……纪香小姐不就是为此才说出这件事吗?」
我插嘴。「我想……」美星小姐说。
「我想,我所想到的真相,应该会令纪香小姐一度怀疑的不祥预感成真。」
「请等一下。你的意思是,纪香小姐也已经猜到谜题的答案了吗?」
这与刚才的发展相同,令我感到混乱。
纪香又噤声不语了一会儿。然而她最后抬起头,朗声说道:
「请告诉我。」
美星小姐以不符她个性的冷淡语调吐出回应。
我想,她一定由衷对这类话题感到厌烦了吧。
「我认为,孝敏先生可能劈腿了。」
6
「……我单是在今天之内,就不晓得该吃惊多少次才好了。」
纪香浮现疲倦的笑容。
「我并不是为了说这些事才来这里的。倒不如说,我原本打算一直将这件事藏在心底。不过,我一走进有位聪明咖啡师的咖啡馆,又看见那尊人偶时,就总觉得它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对我说『讲出这件事吧』。」
纪香瞥了一眼藻川先生取名为「垂井兰」的人偶后这么说,完全没有否认美星小姐的话。
「呃,为什么人偶喝了咖啡,会连结到孝敏先生劈腿这件事?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我还没听见谜题的关键答案。我寻求美星小姐说明时,她就用刚才磨好的咖啡豆冲着咖啡,同时开口:
「直到四十岁才改变口味,进而变得会喝咖啡并非全无可能。不过,我觉得那个借口显得有些勉强。滤挂式咖啡包会减少,单纯只是因为有人喝掉了吧。那是某个无法对真菜小姐明说的存在,而且想必是频繁造访事务所,使得咖啡包减少的数量多到能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对象。」
「符合条件的,充其量也只有劈腿对象了。」美星小姐说。对于与真菜同居的孝敏而言,事务所是最适合带女性前往的地方。
「不过,真菜小姐手上有事务所的备份钥匙吧?他会带其他女性进入那种地方吗?」
我提出质疑,而美星小姐则对我露出如嗅到恶臭般的表情。
「我会觉得『好大的胆子』。不过,因为这样碰巧撞见而演变成惨况的事,我已经不晓得听过多少次了。」
「……的确。」
我无法回嘴。美星小姐轻咳了一声清清嗓,又恢复原本冷静的表情。
「而且,真菜小姐是上班族,会到事务所打扫的时间点大多是周末,是很有规律的吧?只要确定真菜小姐不会在周间的特定时间过来,不就可以考虑带其他女性进去了吗?」
她说得如此巨细靡遗,我也只能回答「确实有这种可能」。我对于打断她的话一事致歉,并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对于劈腿对象爱喝咖啡,造成滤挂式咖啡包减少一事,孝敏先生并没有注意到。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真菜小姐却察觉了。孝敏先生应该产生了危机意识,认为这样下去,劈腿对象的存在或许会曝光。所以,他才会在工作房里放置了人偶。」
话题又一下子扯远。我正想开口提出异议,美星小姐却抢先了一步。
「如此一来,就算劈腿对象将首饰或化妆品遗留在事务所里,只要主张是给人偶用的,就可以蒙混过去。此外还有头发,真菜小姐是黑色短发,而人偶则是褐色卷发。他的劈腿对象恐怕也有着一头褐色波浪卷发吧。」
作为隐瞒劈腿的行动而言,实在相当大胆。不过,有鉴于孝敏本身的职业、至今为止不时在真菜面前展现的艺术家行径,估计这一点不会有任何问题。他有信心不会进一步成为更多怀疑的开端。
「那么,美星小姐在听到纪香小姐说的前半段内容时,就已经考虑到他劈腿的可能性了吧。你为什么没有提及这一点?」
针对我的询问,美星小姐似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问我为什么……只是要说明杯中咖啡减少的原因,没必要揭穿孝敏先生劈腿的事。毕竟谜题本身是『理应不会减少的咖啡减少了』这个现象吧。对于这点,只要说出使用了IH电磁炉一事就够了。」
我能够充分理解她的主张,但是……
「到头来,IH炉这个假设是错误的吧。因为在无法用电的情况下,咖啡还是减少了。」
「不。我至今仍不打算收回这个假设。孝敏先生一定是认为,若单是摆放人偶,目的或许会被察觉,才会装作是恶作剧,借由安排不可思议的现象来转移真菜小姐的注意力。」
我又感到混乱了。事到如今,她到底在说什么?
「可是,第二次不是无法使用IH炉……」
「所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第一次使用的IH电磁炉,在第二次并没有使用。」
我依然无法理解,但美星小姐似乎仍不打算直接说明真相。或许她有些抗拒这么做。
「你还不懂吗?孝敏先生去便利商店,买了以一餐而言分量过多的食物回来了喔。」
倘若说到这种地步我还没有意会过来,想必会被两名女性投以鄙视的冷淡目光吧。幸好并未如此。
「难道——工作房里还有别人在?」
这个想法令我战栗。
「第一次时,真菜小姐确认过工作房里没藏着别人。她或许因此完全排除了他人喝掉咖啡的可能性。但实际上,第二次时,孝敏先生的劈腿对象正躲在工作房里的某处。就是那名女性喝了真菜小姐放置的咖啡,因为那个人知道孝敏先生的淘气恶作剧——伪装成是人偶喝了咖啡,才让咖啡减少的事。」
「怎么可能,这种想法有些矛盾吧。」
我张开双臂抗议。
「孝敏先生前往便利商店后,真菜小姐走进了事务所。此时,劈腿对象就立刻躲了起来吧。事务所可以穿鞋进入,所以真菜小姐当下并未察觉劈腿对象的存在,也是情有可原。」
根据纪香所说,真菜走进事务所时曾出声说「打扰了」。而劈腿对象就是听见她的声音,才能在被发现前躲起来吧。到这里为止,一切都还相当合理。
「那么,劈腿对象既然都刻意躲起来了,为什么还要喝咖啡?为什么都成功躲过真菜小姐的视线,还要刻意做出那种会引她起疑的举动?以一个人在极短时间内所采取的行动而言,两者明显自相矛盾。」
「……不过,人类就是会采取矛盾行动的生物吧。」
纪香唐突地插话。她的声音略带感性。
「难道不是如此吗?一面说爱着一名女性,并交换誓言,共同走上婚姻之路;另一方面却又对其他女性倾诉一切,同时拥有两段关系。如果这不是矛盾,什么才是矛盾?」
我哑口无言。人类或许的确并非事事讲求合理的生物。从疑似与有妇之夫搞外遇的的纪香口中说出这番话,更令我有某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美星小姐冷静下来,把话题接了下去。
「真菜小姐与孝敏先生的婚事,目前仍在顺利地筹备当中吧。得知这点的劈腿对象,知道自己与孝敏先生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或许已经提出会在对方结婚时就与他断绝关系的想法也说不定。」
「劈腿对象或许是抱着即使如此也无妨的态度吧。」美星小姐表示。对于劈腿对象而言,要拆散孝敏与真菜两人一定是极为容易的事。不过,就算她对孝敏要结婚的事表示理解,内心也未必愿意接受。
「对于劈腿对象而言,她不至于打算让孝敏先生与真菜小姐的婚事告吹。虽然如此,却也不是没有任何感觉。面对不久后的将来,就会与孝敏先生结为连理的真菜小姐,她会宛如强风突然刮起般,瞬间产生捉弄对方的念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打一开始便藏身于房间一隅的她,应该偷看到了真菜的行动。或许也在内心嘲笑着真菜,想着「人偶哪有可能会喝咖啡?」也说不定。
然而,随着时间经过,她的内心萌生扭曲的想法——既然你那么在意那杯咖啡,我就把它喝了,如此一来,就会在你心中留下费解之谜,与「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有我陪在孝敏身旁」这个互为表里的谜题——
「我也认为这就是真相。」
纪香双手捧着脸颊,如此嘟囔。
「该怎么说呢?姑姑她……对于恋爱虽然谨慎,但只要是自己喜欢上了,就不懂得怀疑对方。不过,我一听到人偶的事就觉得很可疑了。所以,我听到第二次的事时,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房间里根本还有别人在吧!』」
原来如此。如果先入为主地认为孝敏或许劈腿了,会得出美星小姐刚才所说的真相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我不想接受。因为姑姑她好不容易才获得幸福。我说不出『孝敏先生或许劈腿了』这种话……即使那就长远来看,是为姑姑好。」
于是,我一瞬间明白了。
所以她才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吗?希望美星小姐导出截然不同的真相,希望对方说出自己的猜测仅是杞人忧天,而能一笑置之。
但遗憾的是,纪香的愿望没有实现。
「毕竟没有证据,希望只是我推论错误。」
美星小姐的话,就像替枯萎的花浇水般徒劳。
「即使万一跟我所猜测的一样,只要两人的婚事仍在筹备中,也有可能会像我刚才所说的,孝敏先生会与劈腿对象结束暂时性的关系。有人会以结婚为契机而洗心革面,变得老实,我想,像这样的情况也是常有的。」
倘若论可能性,那也很有可能发生。不过,正因为我们都明白那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所以纪香作为结论的这句话,也令我们感到心痛。
「尽管如此,倘若有一天,孝敏先生又做出背叛姑姑的事来——到时候我应该会由衷感到后悔,当初没将这件事告诉姑姑吧。」
我脑海中浮现了真子的脸。她已经遭到了背叛。接下来只能祈祷背叛在他人的内心留下更深的创伤之前消弭。
以真菜的情况而言,目前还来得及,她尚未受到伤害。但真子已经深深受创了,而且伤害了她、造成背叛的当事人,就是现在在我眼前、为了姑姑遭背叛一事感到心痛的皆川纪香本人。
「——对了,叔叔。」
此时,美星小姐冷不防地出声叫唤正坐在吧台角落座位打盹的藻川先生。
「叔叔会将那个叫小兰的人偶摆在店里,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吗?」
……哦,她虽然面带笑容,但声音却令人背脊发寒。
藻川先生睡得迷迷糊糊地问:
「同样目的是指什么事?」
「就是你为了不让我察觉你带女孩子到这间店里,而摆了人偶做障眼法的事。」
藻川先生虽然糊里糊涂,却还是谨慎地没随便回答。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沉默是金」这句话并不管用。
「给我处理掉!」
美星小姐指着人偶怒吼。
「你、你冷静一点……我们的客人中有许多年轻女孩,就算我这么做也没有意义吧?」
藻川先生语无伦次地反驳,但美星小姐完全听不进去。
「立刻处理掉,听到没?」
藻川先生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
「我拿去车上放……小兰很重,不用车无法搬运呀。」
藻川先生走出店门后,纪香将双手手肘拄在吧台上,然后将下颚摆在手掌上这么说:
「虽然我不想认为姑姑太过粗心……不过结婚这种事果然不能操之过急吧。我看还是分手好了。」
「咦?」
我不由得表现出夸张的反应,纪香以可疑的眼神看向我。
「用不着那么吃惊吧……」
「对、对不起。不过,分手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在这里有个交往对象。」是指真子的丈夫吧。「我的老家在北海道,那里的朋友邀我去他的公司应征,结果我录取了。所以,如果我要回去上班,就得离开京都回老家去才行。」
「哎呀,恭喜你。」美星小姐说。
「难得知道了这么棒的咖啡馆,真是遗憾——然后,老实说我并不打算谈远距离恋爱,也跟对方谈过要不要干脆结婚,维持现在的生活,或是分手回到老家上班。不过,我也知道他其实并没有立刻结婚的打算。」
那当然了。因为纪香的男友就是真子的丈夫,是个有妇之夫啊。虽然我不知道纪香清不清楚这个事实。
「……青山先生,你怎么了吗?」
看来我似乎露出了呆愣的表情。美星小姐叫了我的名字,我才回过神来。
「没事。那么,纪香小姐,请问你如果要离开京都,预计会是什么时候?」
「你这种说法,简直像是希望我早点离开啊。」
纪香苦笑,令我只能惶恐地致歉
「如果要就职,会从下半年的十月一日开始上班。现在是七月,所以顶多还能在京都待两个月左右。发生了许多事啊。」
纪香感慨地说,而美星小姐也随之附和,但她们俩的声音却从我的意识中逐渐远去。
没想到安井金比罗宫的绘马竟然如此灵验。纪香似乎真的不打算再与真子的丈夫搞外遇了。
真子知道这件事吗?如果不知道,我想告诉她。虽说并非一切都圆满解决,但至少排除了眼前所担心的问题,也会大为减轻她内心的负担吧。至于今后该怎么做,或是该如何接受无法改变的过去,只要冷静下来后再好好考虑就行了。
我转向窗外,原本的豪雨已经停了,微微的光线透入。重逢后总是不时露出悲伤侧脸的真子,她那乌云密布般的未来,也仿佛稍微看得见云隙了——我有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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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封信·4】
然而,早在许久以前,我的内心某处就有种「自己将会迎接这种结局」的预感了。
我感觉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喜欢上贴近自己的故事,并将其作为指标一路走来。
既然如此,我也会无法违逆这条名为「命运」的大河,成为漂浮其上的船只吧。
我的心意已决,并不感到后悔。我甚至认为,这么做宛如委身于川流之中,是非常自然的结果。
不过,唯有一点。
我完全没有料想到,自己竟会回想起你的眼神。
你曾经陪在我身旁,陪我一同愤怒吧?甚至还说过,由衷瞧不起那些做出违反伦常行为的人吧?
对于以纯粹的眼神看着我的你,我只希望你能够知道真相。我希望你相信我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希望你相信我不是那种明明有了未婚夫、却还委身于其他男人的女人。
我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络了。事到如今,就算寄这种信给你,对你而言也只会造成困扰吧。
即使如此,如果你还记得我的名字,请把我那可憎的名字写在纸上,再轻轻嗅闻那气味。如此一来,我相信你或许就能理解我试图追寻的命运了。
永别了,请保重。
愿你今后所编织的故事充满幸福。
(寄件者未署名)
8 日文中,「御法」一词发音亦为「MINORI」。
9 日文中「垂井兰」与「塔列兰」发音相近。
10 日文中,「感应加热」写作「诱导加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