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愿这杯鸳鸯奶茶美味 六 漂浮于暴风雨夜晚的轻舟

  1

  那是我高三那年,秋意已深之时的事。

  我直到最后一刻都在烦恼毕业后的出路。就结果而言,我优先选择自己想做的事,进了专门学校。但对于我的志愿,家人都没给我什么好脸色看,周遭也有其他直接就业的学生或进入大学就读的学生,因此那个时期,我正处在思考着未来漫长的人生,过着些许不安的每一天。

  那一天,我放学回家后,看见桌上摆了一封信。应该是家人从邮筒里取出,放在显眼位置的。收件者是我,但没有寄件者的姓名及地址。

  一直以来,我都过着与信件无缘的生活。无视于家人嘲讽地询问「是情书吗?」我躲进房里拆了信,阅读取出的信纸。

  当时的冲击,应该不需要我再次形容了吧。

  很薄情的是,我当时完全不愿去回忆起真子。明明把她当作是我的初恋对象,在那段多愁善感的时期中,也与她度过了诸多印象深刻的时光,但我的回忆宛如河川缓缓流逝般,朝遥远的时光彼端远去不复返——初恋依然是恋情,但只要谈了新的恋爱,过去的事在回忆中所占的比例也会减少。

  即使如此,我读了信之后,首先就回想起了真子。会寄这种信来的人,除了她以外不作第二人想。曾经有一次,她替我撑伞送我到家门口,所以她应该知道我家的地址。

  各式各样的回忆在脑海中奔腾。我甚至考虑过要不要带着这封信冲往警局。不过,信中并未具体说明她打算采取的行动,我不认为警察会理睬我。早在五年前,我就已经失去了她的音讯,完全不知道该从何找起。

  虽然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我当时似乎烦恼了好几个小时。

  我颤抖着双手将信纸收回信封中。

  然后——当作没有看见。

  我一点都没有想把当时的行动正当化的意思。但是,我又该怎么做呢?

  我或许能前往她在镇上的前工作地点,询问她搬去了哪里;又或者还有另一条路是去寻找可能仍住在镇上的她的双亲。不过,就算那么做又如何?

  ——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以这句话为开头的信件,我该从何找出希望?

  有一个词语叫作「薛丁格的猫」,这是量子力学的用语,指的是「被关在盒子里的猫,在打开盒子之前不知道是生是死,其实是处于生与死两种状态的叠加状态」。

  我没有打开盒子的勇气。我认为只要不确定她的死亡,在我心目中她就依然活着。反正不会再见面,这样不就好了吗?

  当时正是我烦恼出路的时期,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非思考不可的事。当然,我不认为那比人命尊贵。然而人类是有极限的,而高中生的极限或许比大人所想象得还要小上许多。

  对于她充满悲哀的人生,我无法承受并加以拯救,亦无法为她吊唁。所以,我决定当作没看见。无论是信件、邂逅的人、在河畔交谈的内容,抑或恋情。我试图忘记一切,明明记得也当作忘了。

  然后,她这个人就从我的人生当中消失。

  徒留「寻找理想的咖啡」这个已失去对象的约定。

  2

  「……信中所写的内容,与浮舟经历的命运很相似呢。」

  在相互交换完该说的情报后,美星小姐这么说,紧咬嘴唇。

  仅是相似,严格来说并不相同。不过,同样都是已经有了缔结婚约的对象,却因中了其他男子的策略而任对方占有,单凭这一点类似之处,就足以作为真子将自己与浮舟重叠的原因之一了。

  车子逐渐接近宇治,但我仍无法消化美星小姐所说的内容。因为她指出我严重误会,并公布的内容,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真子小姐曾说过她喜欢的电影——」

  美星小姐突然低语,而我再次列出名称。

  「是《理发师的情人》《苏菲亚的选择》及《百万大饭店》吧。」

  「青山先生,你都看过了吧?所以才能讲得如此流畅。」

  「对。听真子小姐说完后,我立刻去录影带出租店租来看了。虽然每部作品对国中生而言都是有些艰涩难懂。」

  「既然你看过了,应该已经察觉三部作品的共通点了。除了这是以恋爱为主题的故事之外,另一个重大的共通点。」

  我点头。

  「就是自杀吧。每一部作品中,主角的恋爱均是以当事人自杀划上休止符。」

  对国中生的我而言,这部分并未带给我什么深刻的意义;收到信的高中生的我,则是努力避免回想起各种事;而现在,对于与真子重逢后的我来说,电影的话题不过是回忆。

  「〈宇治十帖〉亦然,或许真子小姐从年轻时起,在鉴赏故事时就容易对登场人物自尽的决心感到钦佩感动。虽然无法得知是因为真子小姐曾有一瞬间考虑过自尽……抑或是随着对这类故事的偏好,而将自己导向自尽的想法就是了。」

  首先,我想到了真子曾因家庭不和乐而哭泣的事。当时,她或许曾有一瞬间产生寻死的念头——然而,人心并不是这么单纯。竟然试图以自己仅知的一小部分来推测她最重要且深刻的部分,我对此感到羞赧。

  「真子小姐写了那封信之后,真的跳河自尽了吗?」

  美星小姐会这么问也很理所当然。即使如此,我仍无法压抑内心悲惨的想象。

  「我不知道她是否实行了,或是以未遂告终。然而,就结果而言,真子小姐获救了。但这反而更使她将自身与浮舟的命运重叠也说不定。」

  这时,一个令人不快的想法浮现在我脑中——六年前,真子真的想寻死吗?试图在现实中创作故事的她,有没有可能为了让自己更接近浮舟的命运,而假装投河自尽呢?

  毕竟人命关天。无论她究竟是不是认真的,外人都不该妄加断言,所以我并没有说出口。但我不认为美星小姐从未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无论如何,借由没能成功寻死,使得真子小姐继续活在接下来的故事中——然后,与青山先生重逢。」

  「跟我?」那又怎么了?

  「在〈宇治十帖〉中,不是有个横川的僧都救了浮舟吗?他在〈宇治十帖〉中,被描写成一个慈悲为怀的人物。作者虽然不时会抨击这个人多嘴的性情,但至少从世人的角度看来,他是个德高望重的人物。」

  横川的僧都在宇治之院发现浮舟时,弟子们虽然怀疑浮舟是不是妖怪而反对救援,但僧都力排众议,独断地决定拯救浮舟。此外,还同情恳求出家的浮舟,尽管理解年轻女子舍弃俗世所代表的意义,仍听从了她的愿望。姑且不论他各个言行的是非对错,他被描写成一个温柔之人,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回过头来看,这个人物就是青山先生。你对真子小姐而言,想必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吧。在偶然与你重逢时,真子如果是这么想的呢——演员全都到齐了。」

  我起了鸡皮疙瘩。换言之,我也被她当成故事中的一名角色了?

  「这么一想,就能够解释六月时,她为什么会在你面前假装受到家暴了。」

  「咦?当时得出的结论不是为了吸引我的同情吗?」

  「真子小姐谎称自己受到男性施暴时,青山先生同意让她到家里避难吧?这个布局正好与僧都救了浮舟,将她带回小野一样。这或许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她是为了这么做,才设计出猿辻的恶作剧?」

  我认为这真是天大的蠢事,然而却无法否认。

  假如真子并不是让我自己察觉,而是主动讲出受到家暴一事,事情会如何发展?接着她如果说出「所以请让我到你家避难」这种话来,就算是我,多少也一定会有所提防吧。尽管我没想到她是为了让自己更贴近浮舟的宿命,至少也会怀疑她的行为背后,是不是为了偷窃等不良目的?

  然而,当时真子只是表现得「想隐藏自己受到家暴」,并为了让我们注意到这一点而加以诱导。所以,对于提供自家作为避难处这点,我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假如猿辻那件事是为此而设计——这比单纯为了惹人同情,还更能令人接受。

  「至于她会让青山先生前往Eagle Coffee的意图也可以说是相同的。在《源氏物语》的最后一回〈梦浮桥〉中,有着薰与横川僧都面对面的场景。真子小姐或许是想让你与外遇对象见面也说不定。」

  「真子小姐连这种事都设想了吗?」

  我着实感到难以置信。然而,推究起来,真子让我前往Eagle Coffee的原因,至今仍尚不明确。假如是为了模仿〈宇治十帖〉,这的确可以说得通。

  「真子已经被单纯的偶然支配了心灵。」

  美星小姐的话语很沉重。

  「由于发现过多与〈宇治十帖〉中登场人物或故事内容一致之处,使得她认定这是命运,最后甚至放弃了仰赖偶然。为了与〈宇治十帖〉相符,她亲手扭曲了人生。」

  「那么,真子小姐会下定决心自尽——」

  我连忙噤口。若是说了出来,仿佛连我的内心都会被那冰冷的急流吸引过去。

  ——真子小姐会下定决心自尽,扣下那扳机的,是与我的重逢吗?

  美星小姐会说出「可以那样解释」的话来说明这件事本身是极为异常的情况。平时她应该会顾虑我的心情而不说出口,这就表示事态是如此紧迫。

  拜托让我赶上。希望是我杞人忧天。我弯下腰,抱住自己的脑袋。

  真子的人生如今正好处于她自己所编造的〈宇治十帖〉后续的结尾之处。

  必须阻止她才行。这一次,我非得救她不可。

  我在车里打了好几次电话,但真子没接。在剧烈程度一秒秒增强的暴风雨中,藻川先生驾驶的车辆死命狂奔。

  最后,宇治川终于映入眼帘。白天时就已经相当恐怖,如今水流的湍急更与当时完全无法比拟,水量也相当高。河川宛如因愤怒而发狂一般,我心想。那是死亡的深渊。

  该从何找起?我思考着。毕竟我不可能知道她会从哪里跳河。只能请藻川先生开向宇治桥。

  就结论而言,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车子开上宇治桥时,我就发现有个人影坐在三之间的栏杆上。

  是真子。

  「找到了!请停车!」

  在我大喊时,车子已经开始减速。我没等车子完全停止,就打开车门滚了出去。

  「真子小姐!」

  我冲进下个不停的雨幕中。真子面向车道,坐在木制栏杆上两脚悬空,并将双手撑在左右,勉强支撑着身体。她那浑身湿透的身体,不时被强风吹得摇晃着。

  「——又见面啦,我还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面了呢。」

  她微笑着。那是宛如空壳一般的笑容。

  一站到三之间的正面,就能看见后方宇治川的湍流,要是掉下去,一定会马上没命吧。宛如用吸尘器吸白蚁一般,轻易地将人命吞没。

  「过来……过来这里。」

  我伸出手,谨慎地慢慢靠近。真子改变原本两只脚踝交叉的姿势,伸直双腿。

  「别过来。我打算等他出现,就从这里跳下去。拜托你别阻挠我。」

  我摇头。唯有这个愿望,我绝对不听从。即使如此,若是勉强靠近,她或许会突然跳下去也说不定,我只能停下脚步。

  「对不起,我一直以来都误会了。我完全没有察觉你真正的痛苦之处。就连外遇的事,我也自以为已经圆满解决了。」

  「你终于知道了啊。」

  「有人告诉了我,我明明应该更早就要靠自己察觉才对。」

  「这也是没办法的,是我刻意不解开你的误会啊。你没有任何错。」

  风声、雨声及河川的声音相当吵杂,令我想拉扯自己的耳朵。真子的声音,我必须一字一句仔细听清楚才行。

  「就算没有错也是一样。因为如果我现在不阻止你,我一定会自责一辈子——欸,真子小姐,如果是你,应该能明白吧?毕竟你也是一边自责一边活到今天的。如果你能够理解,请别寻死,请到我这里来。」

  然而,真子并未改变姿势。她发青的嘴唇动着。

  「既然你已经知道真相,那应该瞧不起我才对。就像那时候一样。」

  「我已经不再只是无知单纯的国中生了!」

  若是不呐喊,就无法传达给她。我将美星小姐所告诉我的事——完全改变了我在睽违十一年后,与真子重逢那天起所看见的悲伤真相说出口。

  「我不会瞧不起你!即使真子小姐其实没有结婚——就算你本身才是外遇的第三者也一样!」

  3

  「……我不清楚。」

  真子低下头,就像在梦呓般低语。

  「自己究竟是害怕让你得知我介入他人家庭呢?还是希望让你知情呢?我至今仍完全搞不清楚。」

  「那只是我擅自误会了,并不是你骗了我。」

  无论是重逢那天,我询问她是不是已经实现「成为很棒的新娘子」的愿望时,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也从未使用「丈夫」或「先生」这样的称呼,而是用「他」来代称对方;或是「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女人」这样的表现方式——当我试着回想,关于实质上的关系,我找不到真子积极欺骗我的瞬间。唯一的例外就是家暴的事,但那也并非是为了欺骗我,而是为了让现实更贴近〈宇治十帖〉而撒的谎,这一点在刚才与美星小姐交谈时已经明朗。而且,就连那时候,真子也并未主动说出意指「家庭里」或「夫妻之间」暴力的「家暴」一词。

  「不过,我没有更正喔。」

  真子连这时候都在自责。

  「如果想隐瞒,我只要说谎;若是想让你知道,我只要更正就行了。但我两者都没做。既不想被你瞧不起,另一方面却又希望你责备我。因为我知道是自己不好。」

  ——不可原谅,实在不可原谅。

  ——无论是令真子小姐产生这种心情的令尊或是他的外遇对象。

  ——我由衷地瞧不起他们,甚至想立刻冲去责备他们。

  ——呵呵,你愿意陪我一起生气啊。

  在故乡河畔交谈的内容,跨越了十一年的时光,影响了现在的我们。

  「……从看见你无名指上的戒指那瞬间起,我就已经开始误会了。」

  真子虽说等着交往对象过来,但不晓得她何时会改变主意。我只能为了持续吸引她的注意力而开始说起借口。

  「不过,交往对象希望对方无论如何都要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这种事,也是有可能的。只不过,后来你让我看了名片,才会让我的误会变得根深蒂固。」

  名片上的姓名变成了神崎真子,以前叫作小岛真子。她改变了姓氏。

  真子说出了原因。

  「因为我的父母离婚了。我离开老家前往东京是最大的契机。虽然事到如今也没有改姓的必要,但我讨厌自己仍跟着父亲姓,于是改从了母亲的旧姓。」

  双亲虽然频繁争吵,却没有离婚,这让真子大受伤害。而他们争执的原因似乎大多是父亲的不忠。真子对于父亲抱持着厌恶的情感是理所当然的。

  「我前往东京,订了婚,也前往香港婚前旅行。当时非常幸福——如果没有那一晚的过错。」

  她指的就是信里所写的事。我握紧拳头。

  「什么过错……真子小姐是受害人啊。」

  「没错。不过没有人会这么想。还有好几个人对我这么说:『当你喝得酩酊大醉,让外人进入屋里那个时间点起,就已经疏忽大意了。』」

  真是太愚蠢了。有错的当然是利用他人的好意,企图以残忍方式满足自己兽欲的男人啊。

  我的嘴唇因愤怒而颤抖。看着这样的我,真子看似怀念地吐了一口气。

  「我想如果是你,一定会为此发怒吧。所以我才会写那封信。」

  「对不起。我虽然收到那么重要的信,却什么也做不了。」

  「是我写得让你什么也做不了的。你没有必要道歉。」

  雨滴打在脸颊上,甚至令人感到疼痛。后方没有车辆经过,就连应该站在我身后的美星小姐以及藻川先生,都仿佛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我赌上真子的性命,继续拼命和她交谈。

  「开头的那句话,让我了解真子小姐试图寻死。不过,对于最后那段意味深长的话语,我至今仍无法理解——直到刚才,我才终于了解了。了解如此玩弄真子小姐人生的、命运的恶作剧。」

  真子的双眸笔直看着我。

  「我最无法理解的是这一段话。」

  ——如果你还记得我的名字,请把我那可憎的名字写在纸上,再轻轻嗅闻那气味。

  「巧合的是,你今天也跟我说明了解读这句话的关键——就是源氏香。」

  依序嗅闻五包香木,猜测每一包香木间异同的竞赛,并将所有的排列组合方式以《源氏物语》的帖名命名。

  「你的名字『小岛真子』发音是五个字12,正好可以适用于源氏香上。套进去后会发现第一个字与第五个字、第三个字与第四个字分别相同。而表现这个组合的《源氏物语》章回名为——」

  第一条直线与第五条直线上端连在一起,仿佛覆盖住整体。接着第三条与第四条直线上方又以短横线相连。以这样的源氏香图表现的卷名为……

  「第五十一回,〈浮舟〉。」

  一切都源自于此。这正是真子将自己与浮舟的宿命重叠的开端。

  「……这也是我改名的原因之一。」

  真子将手放在胸口上。撰写那封信时,她已经改姓神崎了。

  「不过,那一晚的事让我了解到,事到如今即使改了姓,我仍无法逃离浮舟的宿命。因为,那个男人对我所做的事,与匂宫欺骗了浮舟并侵犯她的事一模一样。」

  倒不如说——我心想——到目前为止,除了姓名与源氏香一致,真子并没遭遇过会将自己与浮舟重叠的事,不是吗?浮舟的双亲,或者应该说亲生母亲与继父起争执的场面确实存在,但争执的原因也是为了她的婚事,并非父亲不忠。

  真子一开始或许只是单纯被浮舟这个人或她的故事所吸引而已。然而不知不觉中,或者应该说是历经那恶梦般的一晚后,她才会强烈地认定自己也会与浮舟一样遭逢悲剧般的命运吧。

  「浮舟后来也被匂宫吸引,但那是因为她原本就对薰感到不满,内心产生了空隙所致。可是真子小姐不同,你没有任何过错,并非完全相同。」

  我试图探出身子。但她以视线严厉地制止我。

  「在那之前,我确实没有过错。不过,到现在为止的外遇,无论怎么想,我都有不是。就算被你瞧不起也无可厚非。」

  「我不会瞧不起你的……当第三者的确不好,而你正因为比任何人都理解这一点,才会打算结束。」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你挂在安井金比罗宫里的绘马。」

  ——「希望MINORI不要再外遇了」。

  「我原本误以为外遇的人是真子先生的丈夫,所以认为那绘马的内容是希望丈夫不再外遇——但实际上,介入别人家庭的是真子小姐你。这么一来,绘马的意义就大为不同了。真子小姐是希望与你交往的对象不再追求自己。如同《源氏物语》的结尾,浮舟对薰所做的那样,你为了拒绝之后的关系,才会在绘马上祈求斩断与交往对象之间的缘分。」

  换言之,「MINORI」指的是与真子搞外遇的男性。皆川纪香不过是名字正好相符,与这件事毫无关联。

  「我无法断干净。」

  真子瞥向斜上方,窥探昏暗的天空。

  「无论我多少次要求与对方分手,到头来实在还是无法拒绝那个人。因为我爱他。」

  「为什么会如此……」

  这是愚蠢的问题。深爱着某个人并不需要理由。

  然而,真子却明确地回答了我。

  「六年前,寄信给你后,我真的从这座桥上跳了下去。」

  我的心脏如同被揪紧般疼痛。她果然没有仅止于未遂,而是真的实行了。

  「不过,当时宇治川的水流并没有现在那么湍急。我痛苦挣扎时,一名男子跳进河里救了我。那个人就是我现在交往的对象。」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真子这么说。「我爱上救了自己的人,并跟他有了更进一步的关系——我知道他是有妇之夫时,为时已晚了。」

  我回想起今天询问她「你的丈夫是怎样的人呢」时,她的回答。

  ——他是个既温柔又帅气的人,也很有力气。

  当时,她的口气是在描述心上人,而不是丈夫吧。既然如此,也难怪她会抱持这样的印象了。因为外遇对象对真子而言,是她的救命恩人。

  「我无数次认为这样的关系不能再继续下去。」

  突然一阵强风吹来,令她的身子倾斜。

  「对那个人而言,我明明只是个替代品。」

  「——替代品?」

  「他说,我跟他由衷深爱过的女性十分相似,他没能与那个人结婚。」

  在自尽以未遂告终不久,得到消息的薰便再度前来追求浮舟。对薰而言,浮舟是以替身身份——已过世的大君的替代品——邂逅的对象。

  一样的。真子的命运连这点都与浮舟重叠。

  「我已经跟他交往了六年。不过,从前如此憎恨父亲外遇对象的自己,竟然也成了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者,这件事还是令我无法接受,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然而,我却也无法拒绝那个人。即使提出分手,如果被他挽留、被他乞求,我终究还是只能听从他的话。」

  接着,真子想象。

  「如果是浮舟,她会怎么样呢?若是继续被薰追求,并回应了他,她今后将如何自处?一想到这里,我只能看见她再一次寻死的未来——这次一定要投宇治川自尽的未来。所以,我也打算这么做。我打算在救了我的他面前,重现那一天以失败告终的自尽。」

  真子的双手离开栏杆,夹在两腿之间。

  不妙。话题接近尾声了。虽然她的交往对象似乎还没有出现的迹象,但无论如何,我都必须维系住她的意识才行。

  这或许是十分浅薄且无趣的考察。但我将在前往这里的途中拼命思考的内容说出口:

  「——我并不这么认为,我觉得那是错的。」

  或许是出其不意吧,真子眨了眨眼。

  「就是真子小姐你告诉我〈宇治十帖〉的结局。我后来仔细思考过,我认为浮舟不会寻死。」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你死去——我将真心话压抑在心中。

  「在第二十五回〈萤〉当中,光源氏曾对玉鬘说明自身对『故事』所持的论点吧。我认为那是紫式部借光源氏之口,提出自己对故事的论点。那一幕非常有意思,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夕颜从前曾是光源氏的情人,却遭鬼怪附身而结束了虚幻的一生,而玉鬘则是她的女儿。在〈萤〉当中,源氏在连日阴雨的季节里,前往埋首阅读故事的玉鬘身边,并针对「故事」这个主题与她进行讨论。

  「光源氏在评论到最后时表示:『由善来看,并非皆为子虚乌有,毫无教益』对吧。我认为他的意思是指『写在故事里的事,没有什么事是无用的』。」

  我在读与谢野晶子翻译版时因摸不着头绪,又在网路上找了大岛本——广为人知的《源氏物语》抄本——的原文,并以自己的方式解读。

  「那又怎么样?」

  真子一脸纳闷。直到昨晚才好不容易把《源氏物语》读完一遍的男人,竟试图对钟爱了十年以上的她解说,真是荒唐可笑。

  然而,即便如此,我仍然非传达给她不可。紫式部是如何解读真子所爱的「故事」——这个结果,将使得《源氏物语》以何种方式结束。即使得扭曲解释,也要借由传达我的想法,让她重新改写结局才行。

  「反过来说,光源氏的论点会不会是这个意思——不应于故事里撰写无用之事。如果说,紫式部是基于这个信念而让《源氏物语》完结在那个地方呢?」

  真子没能回答。

  「没有必要撰写接下来的故事,写了也是白费——她会不会正是因为这样想,才没有继续写下去呢?」

  「……你究竟想说什么?」

  「也就是什么也没发生。在紫式部的心目中,浮舟与薰之间的关系,自那之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浮舟持续拒绝薰的追求,而薰也放弃了浮舟。于是浮舟成功出家,专注于佛法修行上度过余生……也就只是到〈梦浮桥〉为止的故事延伸。所以她才没写出来,因为认为即使写了也没有意义。」

  我迈出小小的一步。不可思议地,真子干脆地允许了这个动作。

  「如果浮舟真的会投河自尽,紫式部不可能不写出来,不是吗?她既然没写出来,就表示后来并没有发生任何戏剧性的变化——所以,真子小姐也不会投河自尽。浮舟持续以坚定的意志拒绝薰,因此你也能以坚强的心斩断与交往对象之间的关系。」

  「所以别做这种事了吧。」我缓缓地试图再靠近真子一步。

  然而真子却抬起一只脚,放上栏杆。

  「你说的内容很有意思,真希望能早点听到。」

  笑了,她笑着,维持着危险的姿势,甚至令人觉得只要自己微微一动,她就会因空气流动而往后摔落一般。

  「不过,我已经不能回头了。我要死在这里。」

  既不细小也不沙哑,那是连我都可以清楚听见的有力语调。

  她是认真的。做这种事以博取同情等软弱或脆弱之类的意图,如今已完全感受不到了。我的话语及想法并非完全无法传达到她的内心。而是因为她就是如此受到死亡吸引,以至于这么做也无法撼动她的意志。

  我已经没办法说些什么,什么也办不到了。充其量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飞扑过去——

  这时,某个声音从外侧抛进了仅有我们两人的世界。

  「那就那么做吧。」

  我转过头。

  是美星小姐。

  她不知何时已迈步向前,并立在我身旁。

  「倘若不寻死就无法获得救赎,您就那么做吧。」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美星小姐。

  她是在笑吗?是在哭泣吗?是在愤怒吗?是在悲伤吗?

  看似都有可能,却也全都不像。

  我看不出来。被雨淋得浑身湿透的她,究竟有何感受,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美星小姐?」

  我被她身上的异样氛围震慑。真子也因为她的模样而固定不动。

  美星小姐向前一步,踏进三之间。

  「别过来!」

  真子扬起眉毛。

  不行,美星小姐,不要刺激她。我虽然这么想着,却动弹不得。

  美星小姐满不在乎地靠近真子。她以社交舞般的步伐,踏出一脚后,另一脚向前并拢,然后再踏出一脚,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最后终于站到她的正前方。

  真子目瞪口呆,似乎忘了要跳下去。不过,即使美星小姐伸出手,她仍能在被碰触到之前先跳下去。一个不小心,或许连美星小姐也会受到牵连。不能轻忽大意。

  极度漫长的一瞬间流逝。

  美星小姐动了。

  「美星小姐,你做什么——」

  我不由得发出的声音,被宛如飞扑上来的风抹消。

  美星小姐以右手抓住垂在眼前,并不属于自己的左手手腕。

  她就这样将手抬起,碰触真子的肩膀。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下个瞬间。

  美星小姐将原本抓住的左手推了出去。

  推向桥梁外侧。

  长长的黑发在空中飘舞。

  纤细的肢体朝栏杆另一侧落下。

  最后,我听见了某个庞大物体坠入汹涌河面的扑通、哗啦声。

  我宛如弹起来似的冲过去。横跨过桥,奔向下游侧,窥探栏杆下方。

  勉强才能看见的黑发发梢,随即遭到浊流吞没,沉入其中。

  4

  我的喉咙干渴不已。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回到三之间前方,美星小姐过于唐突的举动令我惊恐。

  「——真子小姐已经死了。」

  美星小姐紧握空荡荡的双手,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

  「她的人生一直以来都为故事所支配。既然如此,除了让真子小姐所坚信的故事实现,没有其他能让她接受命运的方法,直到我令那成真为止。而现在,真子小姐的痛苦——作为替代品被有妇之夫爱着的痛苦,已经被宇治川的河水所带走。所以——」

  美星小姐的脸扭曲成一团。

  啊,这时候我似乎总算可以理解她的感情了。

  她笑着,哭泣着,愤怒着,悲伤着——

  且一心一意地想要拯救一个人。

  「所以,这样就可以了吧。真子小姐。」

  真子在栏杆上宛如冻结般动弹不得。

  我回头看向藻川先生的车。依然敞开着的后车厢,因为降雨而形成了水洼。

  「刚才掉下去的是……」

  虽然不是问这种事的时候,但我还是插了嘴。美星小姐瞥了我一眼。

  「是人偶,叔叔他取名为『垂井兰』并疼爱着的人偶。」

  接着,美星小姐转向真子,继续说道:

  「我用人偶碰触真子小姐的肩膀,移转注意力后放进河里流走。就如同人形——也就是替身一样。」

  美星小姐之前曾要藻川先生将人偶处理掉。当时藻川先生曾说「不用车无法搬运」,而把人偶放上车。看来自那时起,那个人偶便一直被扔在后车厢里。

  「欸,真子小姐。既然您只能作为替代品被爱着,最后一心求死,那么由替身代替您死去也无妨吧。」

  这次,美星小姐真的将手伸向了真子。真子已经不再恐吓似的叫我们别靠近了。她宛如连灵魂都被人偶带走,自己则变成了人偶一般,仅是茫然地发愣着。

  「所以,活下去吧。让自己创作的故事结束,活在今后的现实之中吧。」

  美星小姐双手环抱住真子的身体,接着温柔地将她带下栏杆。

  真子并没有抵抗,她依旧像变成了人偶般无力,随着美星小姐的意思去做——她得救了。

  即使如此,美星小姐仍环抱着真子好一会儿没有放手。像是要确认她还活着一般,只是抱着她冰冷的身体。

  我也靠近她们身边,将手放上两人的背。美星小姐对我使了眼色。

  我与美星小姐一起搂着真子的腋下,搀扶着她站起来。一起坐进藻川先生的车里之前,我都必须支撑着真子,坐进车后,我也因为过于放松而差点当场倒下。

  真子坐在后座,默不吭声地低着头。因为我们没有准备毛巾等物品,她的头发及衣服都淌着水滴,使座椅变得湿答答的。不过现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在意这种事。幸好藻川先生对于我们弄脏了他爱车一事,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车子缓缓发动,沿着宇治桥朝西南方JR宇治站方向前进。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看向窗外。

  美星小姐坐在副驾驶座,真子坐在驾驶座后方,而我则坐在她身边挨着她。真子低着头,我一边轻抚着她的背试图替她取暖,同时看向左侧窗户。

  有人在那里。

  在遍布视野的豪雨缝隙间,我看见紫式部像旁有个人撑伞伫立着。虽然仅是车辆通过的短短一瞬间,但我的眼睛确实捕捉到了那个人影。

  「——停车!」

  藻川先生一定感到莫名其妙吧。与其说是听见我的呐喊,倒不如说他是单纯吃了一惊而急踩了煞车。

  车子在距离宇治桥西端的十字路口约五十公尺处停下。我打开车门,再度冲进雨中。

  「青山先生,你要上哪儿去?」

  就连美星小姐的叫声也随即被雨声掩没。

  我朝着紫式部像奔驰,人影似乎注意到了我。对方虽然打算扔掉伞逃跑,但既然我从正面逼近,他就只能朝后方逃了。他冲向我跟真子中午并肩而坐的河畔。

  我拼命追赶,抓住对方的身体。然而,却轻易地被推开。

  「——你做什么?」

  人影吐出这句话。我一屁股坐在河畔上,仰头瞪着那个男人。

  Eagle Coffee的老板,高野鹰。

  ——「希望MINORI不要再外遇了」。

  我之前也曾经怀疑过「MINORI」这个称呼,是不是取自《源氏物语》第四十回〈御法〉。当时我曾怀疑是皆川纪香,并认为这种取名方式很有真子的风格。

  即使皆川纪香的事是我搞错了,但想法本身是正确的。「高野鹰」的发音是五个字13,将其套进源氏香后,会形成第一个字与第四个字、第二个字与第五个字分别相同的组合。而应对这个组合的《源氏物语》章回名,正是〈御法〉。

  ——「外遇对象就在那间店里」。

  在我们造访Eagle Coffee那天,真子传来的简讯十分简短,而真相也非常简单。

  与真子发生不伦恋的对象,就是高野鹰。

  「你为什么愣在那里看着?」

  我抓着湿掉的沙子,站起身来。

  「你看见真子小姐到现在仍打算跳下去的模样了吧,为什么不来阻止她?」

  「……我抵达时,你们已经在说服她了。」

  高野越过我的头顶看向三之间,面容扭曲。

  「她……真子若是想投河自尽,原因并非与我毫无关系。因为六年前,我就是在这条河川救了投河自尽的她。」

  ——他是个既温柔又帅气的人,也很有力气。

  「如果我满不在乎地现身,刺激到她,或许会发展成无可挽回的情况。所以我只能在一旁看着。」

  「你骗人。」我抛出这句话。「你只是不想扯上关系。因为真子小姐对你而言,终究只是前未婚妻的替代品。你只是把她当作因为你做了多余的事而离你远去的前未婚妻替身而已。」

  ——回过神来,我也发现自己仍在寻找她的影子。

  ——仍在寻求着能成为她替代品的人。

  「你懂什么?」

  高野与我对峙,他的大吼声响彻河畔。

  「你才是什么也不懂。真子小姐这六年来一直深爱着你,也因此感到痛苦,而在伤心欲绝之余提出分手。正是因为你不愿当一回事,才会将她逼到今天这种地步。她今天企图寻死,不就是你造成的吗?」

  「少啰唆,闭嘴——」

  高野咆哮着扑了过来。

  我们扭打成一团。然而我的力气远不及体格强壮的高野。原本想要推回去,却反被猛扔出去。

  那反作用力出乎意料地强劲。

  「啊——」

  我的身体飘浮了起来。就是那种感觉。

  我往后倾倒,鞋底离开河畔。高野脸上浮现的惊愕表情,从我眼角的余光瞥过。

  紧接着,我背部朝下地跌进了波涛汹涌的宇治川。

  那是人类完全无法比拟的力量,眨眼间就把我整个人冲走。我闻到了肮脏、令人作呕,然而却有些苦闷的气味。

  ——我会死。

  我凭着本能胡乱伸出手,但仅划过虚空,什么也抓不到。混浊的水猛烈灌进我一片空白的脑袋。

  我感觉到意识逐渐远去的那一瞬间——

  右手手指似乎碰到了什么。

  那个东西攫住了我的手指。我的手臂被试图带走我的河川之力及试图留住我的力量拉扯着。

  我的侧腹擦撞上坚硬的岩石,令我感到刺痛。我的全身被用力揣着,抵抗着理应无法抗拒的水流。

  最后——我在宇治桥下方被拉上了河岸。

  我躺卧在地面上剧烈呛咳,咕嘟咕嘟地呕出水来。接着我转向上方。

  「不要紧,振作一点。」

  真子窥视着我的脸。

  被她碰触的我的手指,现在仍像连在一起般被紧紧握住。

  美星小姐及藻川先生也在一旁。那么,是真子抓住遭河水冲走的我的手,三人合力把我拉上来的吗?简直是火灾现场爆发的蛮力。我原本以为单凭人类的力量,是怎样也无法与那水势抗衡的。

  「我……已经……没事了。」

  我吐出不成声的话语。勉强这么说之后,真子终于松开了手。接着,她用双手捧住我的脸颊微笑,站了起来。

  我撑起上身,看向真子视线前方。

  高野脸色铁青地站在那儿。

  真子以极度憎恶的目光狠狠瞪着那个男人。那眼神令人难以相信她曾有一瞬间深爱过对方,甚至仿佛可以听见万死不足惜般的诅咒。

  我了解到,这悲伤的爱已然断绝。

  高野转身打算离去。我朝着他的背影大喊出声:

  「等等!」

  高野并未回头,不过仍停下了脚步。

  下一句话,唯有这句话,我认为非得传达给他不可。

  「……谢谢你。」

  真子吃惊地转向我。我竭尽全力地挤出声音。

  「谢谢你六年前救了投河自尽的真子小姐!我真的很庆幸真子小姐还活着!幸好真子小姐没有死去。真是太好了——」

  接下来的内容已不成话语。数度撞上岩石的拳头相当疼痛。

  高野微微转过头来,似乎张口想说些什么。但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离开河畔消失在大雨的另一端。

  美星小姐从正面紧紧抱住我——我又让她困扰了。

  真子依然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高野消失的方向,宛如雨中留有残像一般。

  她的眼神已经和刚才不一样了。

  站在那里的,只是一名对离别感到惋惜的女性。

  不知为何,我难以忍受地感到悲伤。真子获救,从囚禁住自己的故事世界回到现实,还成功斩断了痛苦源头,明明应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才对,但一想到她没有希望的爱,我就悲伤得无法自己。我将脸埋在美星小姐的肩上,拼命压抑着声音哭泣。

  然后——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12 「小岛真子」日文发音为「こじままこ(Ko Ji Ma Ma Ko)」。

  13 「高野鹰」日文发音为「たかのたか(Ta Ka No Ta 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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