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盛满咖啡杯的爱 第五章 盛满咖啡杯的爱

  1

  她的名字好像是土居塔子。

  藻川小原和她住在同一个城镇,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两人感情好到可称为知己,身型和五官也莫名相似,所以成长过程中经常有人说她们「简直像是双胞胎」。

  塔子念小学三年级时,某一天学校派了一项素描作业。当她在附近散步,寻找自己想画主题的途中,发现了影井的宅邸。因为庭院里盛开的花朵很漂亮,她就穿过树篱闯了进去。

  屋主影井城友善地欢迎塔子,还为正在烦恼画不出好作品的塔子指点基本素描技巧。塔子就此喜欢上影井和他的家,之后也会定期前去玩耍。没有其他家人的影井把塔子当成真正的孙女般疼爱,塔子也把影井当成自己并未住在附近的祖父,很亲密地喊他「爷爷」。

  虽然塔子事后才得知这件事,但当时影井已经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这位一直过著孤独生活的老画家之所以对一名陌生少女敞开心胸,或许也是因为医生已经宣告他来日无多了吧。

  塔子和影井谈论了各式各样的话题。像是──

  「爷爷,你没有结婚吗?」

  还是小孩子的塔子以为所有老爷爷和老奶奶都是结了婚的人,并认为他们有孙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嗯。我啊,并没有娶妻喔。」

  「为什么呢?」

  「这个嘛,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以前曾有个非常喜欢,但后来分手的对象。或许是因为我后来再也没有遇过更喜欢的对象了吧。」

  据说影井当时明明是在谈论一件令人感到寂寞的事情,他的眼神却充满温柔。

  有一次塔子对影井提到自己的知己小原。

  「她的名字是藻川小原,和我感情非常要好……」

  那个瞬间,向来态度稳重的影井眼里闪过了一丝锐利的亮光。

  「你说她姓藻川?那个孩子的亲戚里,是不是有个名字叫千惠的奶奶呢?」

  虽然态度丕变的影井让塔子感到有些困惑,但还是告诉他会去问问小原,然后就回家了。

  隔天塔子在学校向小原确认这件事后,得知藻川千惠是小原的祖母,目前在京都市区经营一间名叫塔列兰的咖啡店。当她把这些内容告诉影井时,他在庭院前闭上眼睛,仰头深吸一口气后,头一次紧紧抱住了塔子。

  「谢谢你。这是神明赐给我的奇迹。」

  据说那句话至今仍偶尔在塔子耳里回荡。

  后来影井完全没有告诉塔子,他和千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大概是认为这些话不适合对小学生说吧。虽然塔子在那之后仍不时造访影井的宅邸,随著她慢慢长大,频率也逐渐减少了。

  影井的病情恶化得十分缓慢,连医生也相当惊讶,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在去年住院治疗。当时塔子已经是高中生,曾多次前往医院探病。影井总是一个人待在病房里,虽然听说他还有妹妹和外甥,但塔子从未和他们碰过面。

  塔子最后一次探病那天,影井躺在病床上对塔子说道:

  「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他看起来十分憔悴,好像连说话都相当吃力。

  「你想拜托我什么事?」

  「去拉开那边的抽屉吧。」

  当她拉开病房柜子的抽屉,发现里面放著一个茶色的信封和一张照片,上面的人是影井和一名她没见过的老奶奶。

  塔子打开信封查看后吓了一大跳,里面竟然放了一叠一百万日圆的钞票。

  「你把那些东西带走吧。」

  「不行啦,爷爷。我不能收下这么多钱。」

  「我不是要白白把钱送给你。接下来可以请你听我说说话吗?」

  然后影井就告诉她,自己以前最爱的女子名叫藻川千惠。但他当时不得不选择与她分手,而且过了一段日子后,他偶然得知她似乎已经结婚了。他虽然曾多次和其他女子交往,但始终无法忘记千惠,所以最后都没有走到结婚这一步。他得知自己生病,被医生宣告来日无多后不久,就认识了塔子。影井从塔子口中得知千惠的消息,以制作遗作为由安排旅馆,和千惠两人一起生活了一周。他刻意把遗作设计成三幅画,并把其中一幅托付给千惠。但是才过了仅仅两年,千惠就在自己还活著时先行离开了人世──

  「那张照片里的老奶奶就是千惠喔,是我和她一起度过最后的一周拍的。」

  听到影井这么说,塔子又再次看了看照片,那是一名看起来很温柔的老奶奶。

  「我想拜托你的事情,就是希望你可以帮忙拿回之前托付给千惠的那幅遗作。」

  「为什么要把它拿回来呢?」

  「我本来想把那幅画送给她当纪念品。但没料到她竟然会比我还要早过世……当我也感觉离死亡不远时,就莫名地把那幅肯定没有任何人看顾、一直被放置不管的画跟自己的处境重叠在一起了。我想,那幅画应该很寂寞吧。」

  我还不希望爷爷这么快死去。虽然塔子这么想,但又觉得这句话很不负责任,所以实在无法说出口。

  「这件事只能拜托你帮忙了。希望你能把那幅画拿回来送到我家。这一百万日圆就当作拿回画的经费吧。如果有剩下,就算是报酬。但就算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找到那幅画,要放弃这项委托也没关系。」

  这对还是高中生的塔子来说是一项过于沉重的负担。虽然塔子心中也这么想,但实在没办法拒绝这名来往许久又死期将近的老人的请求。

  「我知道了。我会试试看。可以把这张照片带走吗?」

  「你想拿就拿走吧。」

  塔子紧紧抓著信封与照片离开病房。几天之后,影井就过世了。她后来才想到,应该要先问清楚遗作上究竟画了什么,以及他是否顺利地与最爱的人再次相爱,但这已经是无法实现的愿望了。

  过没多久,其中两幅遗作就在平山美术馆展出,塔子也前往美术馆实际观看了那两幅画。她还造访了改由影井妹妹兰居住的宅邸,并从兰口中得知遗作与《国土诞生》之间的关系。塔子不想告诉兰,影井给了她一百万日圆,所以谎称自己是为了一千万日圆而来,因为还有其他人为了类似理由前来造访,兰并没有对她起疑。

  到目前为止,塔子的调查行动都很顺利。但是高中生能做的事情还是有限,她陷入了瓶颈。虽然曾想过要直接去拜托千惠的丈夫藻川先生替她寻画,但是影井与千惠之间可能是外遇关系,这么做的话,她就不得不解释这件事,所以她实在不认为藻川先生会乐意提供协助。

  她从未遗忘自己与影井的约定,但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时间也过了超过半年,来到三月三十一日这一天。塔子从知己小原那里得到了一项消息。

  「我爷爷生病了,已经决定要在一周后动手术。所以我爸爸明天要先去京都一趟。」

  塔子从小原口中问出消息,直觉认为藻川又次住院后,情况应该很混乱,这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寻找很可能在千惠手上的遗作。所以她用「小原邀请我和她在京都的爷爷家一起住一周」为由说服父母,独自来到这里,然后先造访了千惠曾待过的塔列兰,并在我和美星小姐面前谎称自己是小原。因为她推测这么做更有机会接近千惠的遗物。

  她听小原说已经很久没和美星小姐见面,而且自己的外表又和小原很像,所以认定应该不会马上穿帮。只要能够拿到遗作,就算之后被看穿真实身分也没问题。当时美星小姐也正好因为藻川先生的要求而开始调查那一周的事情,以影井的话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个神明赐予、奇迹般的巧合。

  塔子就这样和我们一起进入藻川家,也根据调查的进展,拿出向影井借来的照片等提示来引导美星小姐。虽然因为身分曝光的风险太高,她没有跟著我们去滨松,但我们为了寻找那幅画的下落前往天桥立时,她也一起同行,并在美星小姐离开后,继续为了履行与影井的约定进行调查。据说她住在京都车站附近的旅馆时,向旅馆谎称自己的年龄是二十岁。此外,她也和真正的小原频繁联络,谨慎小心地打听她父亲惠一的行动。

  塔子一直发自内心地认为,影井与千惠在重逢的那一周内是彼此相爱的。她也希望正中间的画上描绘的是天沼矛。

  所以当她第一次看到遗作的照片时,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结果竟然无法相爱,这样爷爷实在太可怜了──这强烈的想法贯穿了她仍十分年轻的心。

  2

  我一边听著塔子的漫长自白,一边回想起各种事情。

  昨天晚上我质问她的秘密就是这件事。她曾经为了寻找正中间那幅画而前往平山美术馆,而且不用说也知道,她之所以没去探望藻川先生,是因为她并非真正的孙女。但是,我认为她的目的是一千万日圆,这个推测是错的。她的愿望始终都只是想拿回那幅画而已。

  美星小姐会说自己「有话要跟她说」,要谈的也是塔子的真实身分。现在回想起来,今天美星小姐完全没有用「小原」这个名字来称呼她。

  塔子说,她在藻川先生家给我们看海边的照片时,我们正好在查看相簿。那时塔子不仅想给我们提示,也是为了避免我们看见小原长大后的照片,进而察觉到她并不是小原,所以才会用影井和千惠的合照来吸引我们的注意。仔细回想起来,相簿中,婴儿时期的小原是用右手拿汤匙的。但我们在浮桥亭吃饭时,塔子却告诉我们她是左撇子。

  那张海边的照片就是塔子跟影井借来的。藻川先生没有发现那张照片,并不是因为没有翻找过千惠书桌里的东西,而是影井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把照片寄给千惠。他在住院时,就把那张照片从相框里拿下来带进病房了,所以连兰也没有看过。塔子之所以在穿越天桥立时和我争论照片的事情,是为了不让我看穿那张照片是她自己拿来的。

  昨天早上我摇著塔子的肩膀想叫醒她时,她曾说过「我才不是小原」。那时她只是睡昏头,脑袋转不过来,所以才脱口说了实话。

  她不是小原,所以没办法和惠一一起在藻川先生家过夜。她说自己没有使用通讯APP大概也是这个理由。因为会被发现帐号名称不是小原,才只肯告诉我们电话号码。

  我愈是认真思考,能证明她并非小原的线索就愈是接二连三地从脑中冒出来。但要看穿她的真实身分还是很困难。因为她自称是小原,加上美星小姐承认了这件事,我也就觉得这没什么好怀疑的。

  ──你的意思是我分辨不出谎言吗?

  ──是啊。

  我们之间曾有过这样的对话。而我也的确没有分辨出她的谎言。

  四周的天色在不知不觉间变暗了。兰因为被警察传唤而暂时离开,影井宅邸的庭院里只剩下我、美星小姐和塔子三个人。

  「对爷爷来说,千惠女士是他最爱的人。」

  塔子咬著牙关这么说。她胀红了脸,看起来像是在强忍泪水。

  「那幅遗作是两人的爱的证明。正中间那幅画上,不可能是咖啡杯。他们两人重逢后一定又再次相爱了。两人手上拿的,必须是矛才行啊。」

  「但你应该也已经听根津先生说过了吧。」

  我试图向她解释道:

  「千惠女士到死之前都一直在守护情人曾告诉她的咖啡滋味。这不就是最能够证明她深爱著他的行为吗?」

  我自己说著说著也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关于画上描绘著咖啡杯的理由,美星小姐刚才曾说「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她所指的原来就是这个意思啊。

  根津告诉我们的事情也证明了,即便影井与千惠在相隔四十年后没有真的再次相爱,两人的爱也早就已经刻印在千惠承继自影井的咖啡味道上了。而影井正是选择把它当作遗作的主题。在我把根津说的话转告给美星小姐的瞬间,她就已经解开所有谜团了。

  「影井先生最后并没有虚假地画上矛,选择画出咖啡杯,象徵真实存在的爱。所以你也不要再拒绝接受真相了,就尊重影井先生的决定吧。」

  美星小姐温柔地对塔子这么说后,她紧握拳头咬住了下唇。过了一会,她盯著地面喃喃说道:

  「……如果爷爷想和千惠女士再次相爱的愿望已经无法实现,我希望至少可以替他完成最后的心愿。因为我已经答应过他,要拿回正中间的那幅画了。」

  不知道为什么,美星小姐听了却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很可惜,我觉得你应该无法替他实现那个愿望了。」

  「为什么呢?美星姊姊,你应该知道正中间那幅画到底怎么了吧?快告诉我那幅画在哪里。」

  塔子抓住美星小姐如此恳求。但是美星小姐又再次砍断了她的希望。

  「那幅画已经不可能找到了。」

  「你不是已经知道那幅画在哪里了吗?」

  「你还记得太太日记里的叙述吗?」

  塔子似乎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所以愣了一下。

  「你说的日记是……」

  「就是太太从天桥立回家后,过了整整一周写的日记。你应该也看到了吧,上面写著这样的一句话。」

  美星小姐把那篇日记背了出来──

  咖啡杯已付诸流水。

  塔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第一次看见那篇日记时,解释成太太把叔叔摔破咖啡杯的事情付诸流水,也就是已经原谅他了。虽然你们质疑太太在回家时已经哭著道歉了,却又在一周后用了『付诸流水』的说法,这样的行为相当奇怪,但我并没有因此改变想法。」

  虽然提出质疑的是我,后来也接受美星小姐的解释:为了离家出走道歉,和原谅摔破杯子的叔叔是两回事。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当我知道正中间的画上描绘的是咖啡杯,才终于看懂那句话的意思。太太其实是照字面意思,把那幅画『付诸流水』了。」

  「付诸流水……难道说……」

  塔子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美星小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太太把那幅画带回家后,应该就把它放进河川或海里让水冲走了吧。日记的文字就是在记录那件事。」

  所以我们已经不可能找到那幅画了。除非有人奇迹似地捡到那幅随著水流漂到其他地方的画──塔子一脸呆滞地听著美星小姐的结论。

  「请你等一下。美星小姐,你不是说了吗?太太是个明白艺术有其价值的人,你不认为她会把画丢弃。」

  我提出了反驳。但是美星小姐仍旧不为所动。

  「当时我是真心这么想才会那么说。但是当我再次回想那篇日记,只能把那句话解释成太太将画放进水里冲走。她希望尽量避免艺术作品的价值遭到毁损,但又想在影井先生本人绝对不会察觉到的情况下拋弃那幅画,所以考虑到最后,大概也只能把画包得密不透风,再放进水里冲走了吧。」

  因为不忍心用焚烧等方式来摧毁作品,才把那幅画用水冲走,并相信可能会有人在不知道作品的任何详情或背景的情况下捡到那幅画。我也觉得这个做法或许无法以逻辑来解释,太太是基于感伤的情绪才这么做的可能性应该比较大吧。之所以联想到水,说不定是因为那幅画的背景在海边,她又曾在海边的旅馆和影井一起生活过。

  「怎么会……这太过分了。千惠女士为什么要这么做?」

  塔子太过偏袒影井,难以压抑自己的愤怒,美星小姐则以循循善诱的态度对她说:

  「太太是怀抱著罪恶感,欺骗叔叔去跟别的男人生活一周,才返回京都的。叔叔一直在等太太回来。他连自己的妻子为什么会勃然大怒都不知道。明明已经无法再继续使用,却还用黏著剂修理了自己摔破的咖啡杯。」

  我可以历历在目地想像出那个情景。平常态度轻浮又有些怯弱的藻川先生,因妻子离家出走而慌了手脚,拚命收集杯子的碎片并设法把它黏好的情景。

  「太太直到那时才终于知道叔叔对她的爱有多深。她应该是在看到修理过的杯子时,瞬间听见了叔叔埋藏在里面的心意了吧。」

  ──对不起,我把你很重视的杯子摔破了。

  ──你能不能原谅我呢?

  ──你到底在哪里,快点回来吧。

  ──我到现在还是很喜欢你呀。

  「太太会哭著跟他赔罪是很自然的事。我想她应该也打从心底责怪欺骗丈夫去和影井先生见面的自己吧。」

  太太和影井并没有再次相爱,所以我不会谴责太太。她之所以隐瞒真相去见影井,大概也是为了不让藻川先生感受到不必要的痛苦。尽管如此,太太还是认为欺骗丈夫是一项大罪。

  「所以她明确地体会到自己不该拥有这幅画。就算上面画的是咖啡杯,只要把画放在身边,她就会觉得自己一直在背叛叔叔。」

  衡量了艺术作品的价值,以及影井得了不治之症所许下的愿望后,她还是决定拋弃这幅画──这是太太感受到丈夫的爱后所展现的诚意。

  或许是因为得知自己已无法实现约定,塔子以失魂落魄的表情愤恨地说道:

  「明明是很重要的遗作……我希望她至少可以还给爷爷,而不是用那种方式扔掉。」

  「太太希望影井先生去世时,能相信她拥有那幅画。我觉得这也是太太以自己的方式在表达温柔喔。」

  「就算是这样好了,爷爷希望拿回正中间的画,把三幅遗作摆在一起。从他本人口中听到这件事的只有我。但这个愿望已经无法实现了。」

  也难怪塔子会如此愤慨。但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

  美星小姐稍微沉默了一会,问她:

  「你觉得影井先生把遗作照片销毁的原因是什么呢?」

  塔子顿时愣住。

  「只要看过我用底片加洗的照片就知道,他曾以相机拍下遗作。但是那本插入式相簿里却唯独没有遗作的照片,留下一格空白。这怎么想都是刻意销毁掉的。为什么他要做这种事呢?」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塔子思考了起来。

  「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外甥大处理掉的呢?因为他不希望遗作被人找到。」

  我试著说出自己想到的意见。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会知道照片上的内容了,根本没有动机攻击我,抢走底片或照片。」

  听到美星小姐的反驳后,我马上就退让了。

  「兰女士并不知道有那张照片,所以不可能是她销毁的。总而言之,我们也只能推测照片是影井先生自己销毁的。」

  「美星小姐,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销毁遗作的照片吗?」

  美星小姐谨慎地停顿了一会后才回答:

  「我们只能用想像力来推测故人的心情,所以我并没有确切证据。但我认为影井先生大概是不希望那幅遗作被任何人看见吧。」

  「但那不是画家下定决心后,画出来的遗作吗?」

  「这是我唯一能够想到他销毁照片的理由。明明已经把照片收在插入式相簿里,却又在事后刻意只销毁那一张,应该就表示他不想被其他人看到。」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是影井先生为什么不希望画被其他人看见呢?」

  「或许是那幅名为《四十年后》的遗作想表达的情感实在太私人了吧。如果是《国土诞生》,只要看到画,大概就能理解他的创作意图。但是就连那幅画,影井先生也曾说过是很私人的作品,所以之前才一直没有公开问世。以那幅画为基础描绘的《四十年后》就更不用说了,在旁人眼里,肯定会觉得让两人拿著咖啡杯是很莫名其妙的安排。老实说,如果青山先生没有把根津先生的话告诉我,我应该到现在还是无法掌握其中涵意吧。」

  换句话说,那幅画只有影井、千惠和包括根津在内的极少数人才能了解它真正的意思。

  「如果把《四十年后》展现在世人眼前,也有可能会遭受批评,说这幅画以咖啡杯为主题意义不明。影井先生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他不想把这幅和《国土诞生》一样,不,是比它更加私人,而且没有人能理解的作品公诸于世。所以销毁了把遗作完整的模样记录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他可能没有想到还有底片,而且考虑到其他照片会无法再加洗,所以才没有全部销毁吧。」

  「这实在太奇怪了。」

  塔子直接对美星小姐说的话提出质疑。

  「因为爷爷明明就拜托我帮他找回正中间那幅画。到头来我还是会看到遗作吧?但我光看那幅画,也无法明白咖啡杯所代表的意义啊。」

  我想,像塔子或兰这种关系较亲密的人也许是例外吧?但是美星小姐以另一个角度反驳了她的说法。

  「影井先生连要拜托你调查时,都没有告诉你上面画了什么内容吧?这个不自然的做法也表示他不想让你知道那幅画的内容。」

  「但是,如果我顺利找回正中间的画,到最后还是会知道上面的内容啊。而且如果我凑齐了三幅遗作,其他人总有一天也会看到画。」

  「影井先生大概觉得你本来就无法拿回正中间那幅画。虽然我不认为影井先生知道太太把画放进水里冲走这件事,但他或许已经知道太太的遗物里没有那幅画了。」

  「这简直莫名其妙。那爷爷为什么还要拜托我去把画拿回来呢?还为了这件事特别准备一百万日圆这笔大钱……」

  原本还不停嚷嚷的塔子突然沉默了。

  因为美星小姐对她轻轻地微笑了一下。

  「那会不会就是他真正的目的呢?」

  「……啊?这是什么意思?」

  塔子看起来十分震惊。

  美星小姐一边低头看著远处的湖畔,一边开口说道:

  「影井先生一直非常感谢你。因为你在他人生迈入尾声时出现,像真正的孙女一样和他交心,而且还让他与最爱的人重逢了。所以在他感觉到自己离死亡不远时,便浮现了想要回报你恩情的念头。」

  「怎么会……」

  塔子惊讶地瞪大双眼。

  「影井先生当时已经很虚弱,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大概就是把钱留给你。但是,不管你们再怎么熟,你仍旧是毫无关系的外人,他不认为你会老实收下那笔钱,所以想了一个计策──把一百万日圆交给你,并要你把它当成寻找画的经费。」

  ──但就算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找到那幅画,要放弃这项委托也没关系。

  连找不到画的情况影井也明确留下指示,但完全没有提到剩下的钱是否要归还他。

  「你以调查为由,收下了那笔通常不会收下的钜款。那个瞬间,影井先生真正的愿望就已经实现了。只要那笔钱能在你人生中派上用场,他就十分满足了。」

  塔子听完后低下头。

  一滴泪水沿著她的脸颊落下。

  「我根本不需要那笔钱。我只希望爷爷能够再活得更久一点,只要那样就很开心了。」

  「我认为他过得很幸福喔,因为认识了你。」

  美星小姐把手放在塔子的背上。塔子放声大哭了起来。我看著她哭泣的模样,感到她之前一直压抑著的悲伤,似乎终于在此时得以解放了。

  一阵凉爽的风从湖泊的方向吹上来。天空被染成紫色,十分美丽,西边还有黄昏的金星正闪闪发光,彷佛有人在那里一样。

  我们的调查就这么结束了。

  一名高中女生的冒险之旅也在此划下了句点。

  3

  隔天,也就是四月六日的下午,我和美星小姐造访了藻川先生所在的大学医院。已经拆除头上网状绷带的美星小姐决定把一切都告诉藻川先生。

  「太太直到最后都没有背叛叔叔。我打算把这件事坦荡荡地告诉他。」

  躺在病床上的藻川先生仍旧无精打采,但他一知道美星小姐是来报告调查结果,眼里便闪过一丝亮光。美星小姐把太太为了见影井而假装对藻川先生发怒的事情、虽然在天桥立协助完成遗作,但两人并非彼此相爱、遗作上画了代表太太继承咖啡味道的咖啡杯、太太基于对丈夫的爱把带回家的画放进水里冲走,以及自己如何调查到这些事的经过全都依序告诉他。

  藻川先生坐在床上静静地听著。当美星小姐的话告一段落时,藻川先生一边盯著自己用棉被盖住的肚子,一边喃喃说道:

  「我还记得那个男人来我们店里时发生的事。」

  美星小姐大吃一惊地问:「影井先生曾来过塔列兰?」

  「你那时好像是去买东西,刚好不在店里。那个男人大概也是特地挑店里人比较少的时候才来的。」

  「影井先生对你说了什么呢?」

  「他说他是千惠以前的朋友。听说她过世了,希望可以至少去她的墓上个香。」

  影井果然透过某些管道得知了千惠的死讯。

  「不过,除了那个男人外,那时还有好几个这样的人。如果他只说了这些话,我大概不会对他有任何印象吧。」

  「所以他还说了别的事情吗?」

  「那个男人没有在我们店里点任何东西,我一告诉他坟墓的位置,他就打算马上离开啦。不过最后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千惠女士的遗物里,有一幅画著咖啡杯的画吗?

  「我跟他说没有之后,他就露出了像是豁然开朗的表情。就算我问他那幅画是什么,他也只是说如果没有就算了,不肯说明理由,所以我也听得一头雾水。虽然有点在意,但后来就不想管了。我已经好几年没想起过这件事啰。」

  光靠这几句交谈内容,不可能看穿影井的真实身分。藻川先生当然不会把这件事跟太太之前的行动联想在一起。总而言之,这段证词解释了影井为什么知道千惠埋葬在哪里,美星小姐之前推测影井并不期待塔子能拿回正中间的画,也变得更有说服力了。

  两人的对话在此时中断。就连身为旁观者的我也看得出来,藻川先生正在怀念太太的另一面,那是他现在才终于知道的。美星小姐让他尽情沉思了好长一段时间,以彷佛在安抚吵架学生的、老师般的口吻问道:

  「你愿意原谅太太吗?」

  藻川先生四周长满胡须的嘴巴动了一下。

  「没关系啦。那对她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我感觉到美星小姐紧绷的肩膀好像放松了。真想对她说一声「辛苦了」。

  「谢啦。这样我就没有任何遗憾了,明天的手术也不害怕啦。」

  我觉得藻川先生这句话多多少少有一点虚张声势的意思,但是美星小姐不肯让他就此敷衍过去。

  「你不可以说这种话啦。这是心脏手术,一定会害怕的。但是叔叔你还是要动手术,撑过这一关,让自己恢复健康。你还有好长一段日子要活呢。」

  她强而有力的口气让藻川先生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

  「说得也是。要活下来才行呀。」

  然后就一边说著一边笑了起来。

  4

  切间美星小姐:

  虽然突然写了敬称,但是接下来,请让我叫你美星姊姊吧。我身为外人,大概没有理由这么叫你,但实在已经习惯了。

  四月五号晚上我有点精神恍惚,连怎么走回家的,记忆都很模糊,美星姊姊又被警察带走,没办法和你们好好道别,所以现在才会写这封信给你。毕竟我直到最后都没机会告诉你APP的帐号,所以要传长篇文章给你也很困难。

  美星姊姊,因为欺骗了你,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因为小原跟我说过很多有关美星姊姊的事情,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不过,虽然是在紧急情况下采取的做法,我觉得自己满了不起的,竟然有勇无谋地假扮成小原。而且你们也正在调查和影井爷爷有关的事情,现在想起来真的觉得太巧了。不过,我总觉得影井爷爷就是有这种能够引发神奇事件的力量。包括他和我认识的经过也是这样。

  关于遇到你们之后,在京都度过的五天……虽然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但我过得非常开心,觉得那是一段闪闪发亮的回忆。一个人住在旅馆里、在塔列兰喝咖啡,然后去了天桥立。你知道吗?青山先生动不动就想偷窥别人的胯下喔。美星姊姊也要多加小心比较好。这件事先暂且不提,虽然并没有忘记原本目的是要拿回画,但我真的玩得很开心,甚至偶尔会回过神来,怀疑自己这么做究竟对不对。现在想想,那应该也是影井爷爷给我的礼物吧。

  也是因此,当青山先生在四号晚上怀疑我时,虽然有点犹豫,也觉得就算把真正的事情说出来也无所谓。因为青山先生和美星姊姊都是好人,一直瞒著你们,让我感到很痛苦,而且你们应该可以理解我的目的。认真说起来,我一开始为了直接调查千惠女士的遗物才假装成小原,但后来就几乎没有必要这么做了,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收场而已,反而还因为这样遇到一些麻烦,所以也曾经叹著气心想:自己真的撒了一个很笨的谎呢。

  结果聪明的美星姊姊看穿了我的谎言。反正总有一天一定会穿帮,所以这件事就算了。但是美星姊姊后来跟我说的话,我到现在仍旧在思考。

  一开始呢,我其实一直无法相信那一百万日圆是影井爷爷送给我的礼物。不过,我现在已经觉得,或许真的是这样了。虽然无论是果汁,还是糖果、点心等东西,爷爷都会很慷慨地送给我,但他没有抚养过小孩,所以好像不知道要送什么给我才能让我开心呢。而且我当时也还小,会满直接地把自己喜欢跟讨厌的东西说清楚,每当我说喜欢的时候,爷爷就会露出很高兴的表情。所以呢,爷爷有可能会给我任何东西,我也觉得没有给我实体物品,而是给我钱的这种笨拙方法,很符合爷爷的个性喔。

  总而言之,影井爷爷把画托付给千惠女士,她却比他还早过世,而爷爷也在交给我一百万日圆后死掉了。这种结局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美星姊姊,你是怎么想的呢?爷爷他过得很幸福吗?

  虽然对千惠女士的丈夫有点抱歉,但我现在还是觉得,爷爷无法与千惠女士在重逢后再次相爱很可怜。真想跟千惠女士说,既然都欺骗丈夫来见爷爷了,就算稍微接受一下爷爷的心意也没关系吧?因为爷爷已经没几年可活了……不过,一想到实际上是千惠女士先过世,我就又觉得有点搞不懂了。

  我还是很喜欢爷爷,所以真的很希望爷爷走的时候是幸福的。我会忍不住想,如果他能获得最爱的人的爱,应该就能幸福地死去了。但如果说这种话,可能又会被青山先生教训了吧。

  已经发生的事是无法改变的。爷爷过世了,虽然爷爷留给我的钱在京都待了五天后减少很多,但我手上还留有一些。我还没有决定要拿这笔钱来做什么。不过,因为美星姊姊说要让这笔钱「在自己的人生中派上用场」,我也打算这么做。我会仔细思考,并好好使用的。

  接下来,我想讲一些回到家后发生的事情。

  我被爸妈狠狠地骂了一顿。因为五号傍晚,我妈正好在三日站发现了小原。我家和小原家就位于同一个城镇,算是满近的,但也不是真的离得很近,所以我原本是推测,我家人和小原应该整整一周都不会碰到面。

  总之,我妈当时惊慌失措地质问小原:「我女儿不是跟你一起待在京都吗?」小原当然听不懂我妈在说什么。我在京都时,偶尔会传照片给我妈,所以她知道我没事,但她回家后还是很犹豫要不要报警,结果我就在那时突然回来了。也因此,落得必须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部解释清楚的下场。那时我妈的脸真的有够狰狞的,说不定是我目前见过最可怕的表情。

  唉,虽然我被骂是应该的,但我爸妈也太没常识了吧。只要联络小原家或联络她爷爷家替我道谢,谎言马上就会穿帮了,他们却因为我说「会自己带礼物过去,你们不用担心」,就很放心地把整件事都丢给女儿处理了。你还记得吗?我第一天在塔列兰和你们聊天时,曾说过至少要联络一下提供住处的人,才符合常识。那么说是因为我想到自己的爸妈,觉得无论是暂住的人,或提供住处的监护人,都应该事先互相联络才算是常识。不过,这种话由欺骗爸妈的我来说也有点奇怪就是了。

  总而言之,这次我肯定得表示反省之意才行,也被迫发誓暂时不会出远门了。其实这次的经历反而让我很想再去更多地方看看,但还是忍耐一阵子吧。

  我和兰女士后来也变得有点要好。我跑去她家和她聊过了,因为兰女士也没有孙子,对我很温柔喔。她还一直催我,要我多讲一点跟她哥哥有关的事情呢。兰女士现在也变成孤单一人,可能会有一阵子觉得很寂寞,所以我正在思考,要不要尽可能地多去她家玩。

  我把这次的事情简略地和小原说了。你猜她说了什么?

  她竟然说:「如果你告诉我的话,我就会代替你去找画了!」

  我后来心想,啊!原来还有这个方法啊。

  ……再聊下去会没完没了,就先到此为止吧。但最后想再说一件事。

  我好希望可以再跟美星姊姊多聊一些,还可以再去塔列兰找你吗?毕竟我也想见见那个让千惠女士爱得这么深的丈夫。他一定是个非常帅气的人吧。

  这次在很多事情上真的对你很抱歉,但我也要谢谢你。

  我很期待下次再和你见面,请你要多保重身体喔。

  晚上走在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喔。遇到很久没见的亲戚也要保持戒心喔!

  P.S. 请替我转告青山先生,我和男友分手了。

  土居塔子

  我读完塔子写的这封长长的信,低头看这张时髦信纸,旁边印著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角色图像。

  「你是什么时候收到这封信的啊?」

  「是今天早上寄到我们店里的,大概因为她只知道这里的地址吧。而且塔子还很老实地把放有天桥立住宿费的现金挂号信也一起寄来了。」

  美星小姐正站在吧台后方擦拭著白磁咖啡杯。

  「她竟然为了正式道歉特地写信来,感觉是个好孩子呢。」

  「是啊。她比我所想的更认真倾听我说的话,还获得了某些感触,我知道这件事也觉得很高兴。而且她还给了我很重要的忠告呢。」

  「……偷窥胯下那件事完全是诬告喔。」

  美星小姐轻笑了起来。我拿起放在吧台上的杯子,轻啜了一口咖啡。

  藻川先生已经动完手术大约一周了。

  我不知道美星小姐的调查和鼓励对藻川先生有什么影响。不过,就结果来说,他的手术平安无事地成功了。藻川先生从麻醉中醒来的瞬间,美星小姐终于放下心中大石,眼眶泛泪,我则对他说:「你又没有死成呢。」结果他回答:「因为我还没有跟可爱的女孩子玩够呀。」总觉得好像已经很久没听到他讲这种玩笑话了。

  根据医生所言,藻川先生很快就能够像原本一样正常活动了。但他还是必须安静休养一阵子,也要先确认身体状况没问题,才能在店里工作。就算回到店里,和以前相比,工作内容应该也会减轻,尽量在不勉强身体的范围内吧。

  另一方面,美星小姐在手术结束的两天后就让塔列兰再次开始营业了。

  「我们已经休息很长一段时间了。要是再不快点开张营业,可能会有人以为我们倒了。」

  恢复营业的第一天晚上,我打电话询问情况时,美星小姐笑著跟我这么说。我心想,她真是个坚强的人。

  今天是我在骚动结束后第一次来塔列兰,藻川先生还没有回来工作。没有他的店里,比平常出现更多空白,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临时歇业结束的消息似乎还没完全传开来,下午时,客人只有我一个。京都市区已经过了樱花盛开时期,原本挤满知名景点的赏花游客也和花瓣一起逐渐散去。今年春天我和美星小姐都没有多余的心思赏花。

  「其实有一件事情我原本是半信半疑的。」

  我一边把塔子的信折好一边开口说:

  「就是一百万日圆是影井先生送给塔子的礼物这件事。虽然现在觉得这个说法大概是正确的。毕竟影井先生已经知道太太的遗物中,并没有咖啡杯的画了。」

  无论使用什么方法,当他知道千惠拋弃那幅画,应该就可以想像要把画找出来是很困难的事了。但是影井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塔子。如果真心希望能够把画拿回来,一般来说,应该会透露这件事才对。既然他没有这么做,影井并不期待塔子能够真的拿回画的说法就具有说服力了。

  「不过,那是调查全部结束后,向藻川先生报告时才终于知道的真相。在你对塔子说那番话时,我对这个假设仍旧抱持著证据薄弱的感觉。之所以销毁遗作的照片,是因为不希望任何人看到遗作?但他说希望能够拿回画,因为想把带有感谢之意的一百万日圆当作经费送给她?唉,虽然无法完全否认这个可能性,还是忍不住觉得这个说法好像有点牵强。」

  实际上,那时我并没有对美星小姐的话表示赞同。虽然也没有插嘴发表异议,但真要说的话,那算是察言观色后的判断,其实我脑中一直有疑惑在不停打转著。

  「即便如此,你还是语气肯定地说,影井先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那幅画,而一百万日圆其实是个礼物。为什么呢?难道你还握有其他证据吗?」

  美星小姐静静地聆听我的问题。当我说完并沉默下来,她先否认了我的推测。

  「我没有其他证据。所以你说证据薄弱是对的。」

  接著,她坦白说出了一件令人大感意外的事。

  「真要说的话,那时,连我也对自己说的内容是否正确没什么自信。我和你一样都是半信半疑。」

  「咦?但你却对塔子说了那种话吗?这样是不是有点不负责任呢?」

  我下意识地说出口,才开始反省自己是否说得太严厉了。幸好美星小姐似乎没有因此感到不悦。

  「不负责任,或许是这样吧。但我觉得必须要这么说。我认为自己必须这样告诉塔子才行。」

  「必须这样告诉她?为什么呢?」

  「如果不这么做,塔子很可能会因为无法实现与影井先生的诺言,在接下来的人生中一直怀抱著负面感受吧。」

  我顿时恍然大悟。美星小姐继续说道:

  「虽然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塔子知道无法拿回画之后,既愤怒又悲伤,甚至还说出了怨恨太太的话。她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笔钱吧。我觉得塔子还很年轻,不应该为了与故人的约定而一直困在这种情绪里。如果我办得到的话,想帮助塔子摆脱这种情绪。所以就算我知道这说法缺乏证据,还是告诉她,影井先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画,那一百万日圆是影井先生想传达的感谢之意。」

  我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我原本以为不负责任这句话是在替塔子著想,但其实根本就没有好好考虑过塔子今后的人生。那种牵强虽然不太符合美星小姐的风格,其实是为了塔子著想的温柔表现。

  「我现在完全明白了。刚才草率地说了批评你的话,真的很抱歉。美星小姐,你果然很厉害呢。」

  一听到我这么说,美星小姐就摇摇头,展现出谦虚的态度。只要看完那封信就可以明白塔子已获得救赎。我小心翼翼地把折叠好的信放回信封里,避免弄脏了它。

  「原来塔子之前有男友啊。」美星小姐说道。

  「是的。不过两人好像相处得并不是很顺利。」

  「青山先生,你对她说了什么话呢?」

  「我说,希望她在爱一个人这件事上,可以再更认真思考一下。」

  在此时复述这句话让我觉得很难为情。但美星小姐却点头表示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经过这次的事情,塔子大概也想了很多吧。」

  「是啊。希望她选择分手之后,人生可以变得更美好。毕竟也算是我引导她的。」

  温暖的阳光照进店里。查尔斯在窗边张大嘴巴打起呵欠。店里还是没有出现新的客人。

  「你一个人经营这间店,还忙得过来吗?」

  我开启了这个话题。虽然听起来像是随口问问,但我其实在内心鼓足了勇气。

  「只要减少餐点项目就勉强能应付……毕竟苹果派和拿坡里义大利面……我实在是没办法做出跟叔叔一样的品质。」

  藻川先生虽然是那副德性,但他负责掌厨,很擅长做菜,也有不少客人前来品尝他做的苹果派和拿坡里义大利面。

  「这次的事情让我深刻体会到,不会永远与叔叔两人一起经营这间店。但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也想继承太太的遗志,继续守护这间店。」

  美星小姐似乎已经作好觉悟了。有这样的决心非常好。但是,如果太钻牛角尖的话,下次可能会轮到她因为勉强自己而倒下。

  我喝口咖啡润润喉,为了把接下来的话流畅地说出口。

  「你要不要雇用我呢?」

  美星小姐在吧台内侧工作的手停了下来。

  「……你刚才说什么?」

  「就算藻川先生回来了,也没办法再像之前一样让他在店里工作那么久了吧。他工作的步调要再更放松一点才行。」

  「你说的或许也没错。」

  「但是,塔列兰现在已经变成比以前更受欢迎的店家,甚至正处于可以考虑增加人手的阶段。就像前年夏天你找美空来打工一样。要是藻川先生又减少工作时数,你应该会希望有人可以填补这个空缺吧?」

  「嗯,这我并不否认。」

  「既然如此,要不要试著雇用我呢?我想除了美星小姐和藻川先生之外,我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这间店,而且也可以骄傲地说,自己比一般人还熟悉咖啡,更重要的是,你已经亲自教过我煮咖啡的方法了。雇用我的话,可以马上帮上忙喔。」

  「那个,青山先生,你是认真的吗?」

  「我才不会开这么恶劣的玩笑,但也要你乐意接受就是了。」

  虽然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有点奇怪,我觉得这是个令人兴奋的提议。不过,美星小姐看起来不太感兴趣,害我的气势也弱了几分。

  「青山先生,你的目标不是总有一天要自己开店吗?」

  「我又没有说要放弃。就算在这间店工作,也可以一边思考未来的规划。」

  「可是……」

  「我不是因为同情才冲动提出这个建议。这是我在这一周考虑许久才得到的结论。我想在这间店工作。」

  塔列兰咖啡店至今曾多次接纳我、治愈我、安慰我,并为我带来乐趣。我想要回报这份恩情,想待在美星小姐身边支持她。我是打从心底这么想的,不是基于半吊子的心态。

  美星小姐的沉默感觉持续了非常久,但她最后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因为无法马上决定,所以请你稍等我一下。毕竟这件事我也想和叔叔谈谈。」

  「请你尽量好好考虑吧。当然了,如果觉得很为难,就算拒绝我也没关系。反正我觉得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改变。」

  「好的。──青山先生。」

  「有什么事吗?」

  「谢谢你。你的心意让我觉得非常高兴。」

  我的心跳突然变快了。

  「不,你太客气了。」

  我为了掩饰害羞而喝起咖啡。然后直接一口气把整杯咖啡都喝完了。

  我一边盯著空杯子一边想,盛满这个杯子的咖啡是千惠和影井曾经相爱的证明。千惠为守护这个味道开了店,最后与藻川先生结婚。影井在这段期间也从未忘记千惠。四十年后,影井奇迹似地与他最爱的人重逢,把自己的爱注入画中,完成一幅咖啡杯的画。回到家的千惠也因为修理过的咖啡杯而体认到丈夫的爱有多深……

  咖啡杯里面装满了许多爱。它的苦涩、甘甜和温暖全都源自人们的爱。

  这是一种多么幸福的饮品啊,所以喝的人才会感到幸福。

  「你刚才说,你觉得我们的关系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改变,对吧。」

  美星小姐突然开口这么说。

  「嗯。我是这么说的。」

  「但我觉得,或许我们的关系稍微改变一下也不错喔。」

  我仔细一看,发现美星小姐的脸颊变得很红。

  ──我们知道了各式各样的人的爱。影井的爱、千惠的爱,以及又次的爱。

  我决定,我也要贯彻自己的爱。

  「我应该还有一个问题没回答你对吧。」

  「什么问题?」美星小姐说道。

  「就是在天桥立过夜时,你一边看著雨一边问我的问题。」

  ──如果青山先生你和我不认识的人结婚。

  ──我们彼此都上了年纪之后,在我得了病,说不定很快就会死时,如果我说我想见你,你还愿意见我吗?你会来见我,然后接受我所有任性的要求吗?

  「我不是叫你忘了那个问题吗?」

  「如果,以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意义来说,我的回答是否。」

  美星小姐的脸上瞬间浮现失望的神色。我急忙继续说道:

  「因为这个问题的前提本来就很奇怪。我不会和你以外的人结婚。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假设性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会否定整个问题。这就是我的答案。」

  其实我只要一开始这么说就行了。就算很不切实际,或听起来像场面话都没关系。我当时就应该要对她说这些话的。

  「我希望我们能成为跟藻川先生和太太一样美好的伴侣。美星小姐,你愿意和我正式交往吗?」

  我终于把在相遇后的三年里,一直没有明确表达的事说出口了。

  美星小姐不只是脸颊,连耳朵都胀红了。我想我应该也是如此吧。

  「在回答你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件事情。」

  「什么事?」

  「你应该没有喝酒吧?」

  ──我拒绝接受喝醉酒的人随口说出的表白!

  她的吶喊在我脑中复苏。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是的。毕竟这里是一间不提供含酒精饮料的咖啡店啊。」

  美星小姐今天也淡淡地微笑著,和我们初次相遇时一样。

  ──我希望自己也可以在咖啡杯中注入纯粹的爱。

  气候宜人的春天,充满新人生即将开始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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