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八章

  海苔粉、柴鱼片、酱汁和美乃滋、红姜。葱花和碎面衣、水煮章鱼切丁,以及起士。面粉和装高汤的瓶子、两颗蛋。沙拉油。大碗公和搅拌器、沥油架,还有几根竹签。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家庭用章鱼烧机。若将这些全部带上,便成了庞大行李,但我们也想让老是吃便当跟院内供餐的阳球偶尔吃点欢乐又温暖的食物。

  将工具和处理好的食材装进尼龙购物袋里,我和老哥搭上电车。

  相对于小心翼翼抱着行李的我,老哥则是将两手摆在一号和二号身上,臭屁地仰靠在椅子上。

  「没想到那半本日记竟是百合拿走的。」

  「所以说,另一半日记仍在真砂子手中,而前来抢日记的『老鼠』也是真砂子吧。」老哥异常平淡地说。

  「应该没错。」

  「只不过,时笼百合的目的是……?」

  「关于这个嘛,她说她要转换命运,为达此一目的,日记是必要不可或缺的。」为什么想转换命运?所谓的「转换」又是什么意思?老实说我并不懂,也不相信。但是百合的态度非常认真,令人难以断定是谎言。

  「喂,你该不会信了她的说辞吧?」老哥看我低头苦恼,一脸受不了地笑了。

  「当然没有!可是,假如完整的日记真能改变命运,说不定也能将阳球改变成『身体健康』的命运啊。」虽不清楚那跟企鹅罐是否有关系。但如果那本日记真的记载了转换命运的方法,或者,那本日记本身具有那种力量的话,我们还是得将日记夺回才行。

  「别说傻话了。阳球有那种药可以治好。」老哥收起笑容,手肘靠在二号身上,右手摸摸下巴说。

  「但是那种药很贵吧?」我瞥了一眼老哥板起面孔的侧脸。

  老哥老是要我们别担心,从不告诉我们阳球的住院费或治疗费有多贵,就连收据也是立刻处理掉,不让我们看到。我曾若无其事地向池边伯伯打探,他也说老哥没去找他商量。此外,老哥一到晚上动不动就外出,他是去打工吗?就算真是如此,也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工作。

  这笔钱的来源恐怕很不妙吧。只不过老哥早就看穿了我的担忧。

  「钱我来想办法就好。跟以前一样,你就负责笑吧。尤其是在阳球面前更是要开心地笑。懂了吗?」老哥明白地说。

  「嗯。」我当然会尽量在阳球面前展露笑颜。但说真的,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明明更糟糕才对。

  老哥时常将一笔为数不小的款项汇入家用户头。我一直很想逼问来源,但不管我怎么逼问,老哥也一定不肯说。更何况家里没钱也的确很困扰。不靠老哥想办法,我们就无法维持现有生活。

  我不会跟踪老哥,也不会偷偷确认他的手机。说不想知道是骗人的,如果老哥在做危险的事,我当然也希望他停手。但,我更害怕的或许是当秘密真的揭开时,我们三人将无法一起生活吧。

  结果我又把麻烦事全推给老哥了。如果老哥要我帮忙,我当然会全力协助,但老哥恐怕又硬是把应该由全家人一起承担的事情独力背负起来了,我想。

  「怎么才刚说完,马上又露出苦瓜脸了?」

  被老哥一讲,我连忙抬起头露出傻笑。得在阳球面前笑得更高明一点才行。

  真悧医生的诊疗室与阳球住进的特别个人病房当中,弥漫着一股和一般病房不大相同的独特氛围。虽然在此实施的是最新式治疗,内部装潢却显得过于怀旧,活像童话中的世界。对此,我跟老哥都难以习惯。但阳球很喜欢这种可爱风格,而且真悧医生身旁两名助手男孩的容貌言行虽然奇特,办事却很确实,个性也很亲切。

  而我们现在,就是想避开那两名助手的注意,在阳球的病房里制作章鱼烧。

  「该不会因为气味被发现吧?」无视于战战兢兢窥探病房外的我,老哥俐落地将带来的食材混合好,开始煎起章鱼烧。

  章鱼烧机和材料全铺在地上,除了气味,还有大量烟雾从窗户冉冉升起。这种景象,一日一被发现根本无从辩解嘛。

  「真的吔,开始冒出香味——」阳球赞叹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只要阳球开心,我也很高兴。企鹅们也流着口水,注视火烫的章鱼烧机。

  「因为晶马的高汤风味绝佳啊。等我一下,章鱼口味跟起士口味马上就好。」老哥一边说,一边迅速将馅料放进面糊里。

  「哦哦,开始变熟了。」阳球眼睛发亮。

  「好,等着瞧吧。」刻意要帅的老哥卷起袖子,手拿锥子快速翻动章鱼烧。章鱼烧逐渐变得圆滚滚的。

  「哇,小冠好擅长翻面喔!」阳球拍手称赞,企鹅三号也模仿阳球跟着拍手。

  「没什么。我只擅长这个跟大阪烧啊。」老哥挺起胸膛,接着看着我说:「晶马,如果有人来要立刻通知喔。被发现的话可不是挨骂就能了事的。」

  「得意什么嘛。我也很擅长翻面啊。」相较于阳球的房间,走廊仿佛像是另一栋建筑般,气氛截然不同。目前虽不见其他人踪影,但气味跟烟雾这么重,一定无法继续隐瞒下去的。

  「给你。很烫,吃的时候小心。」老哥用锥子迅速替章鱼烧装盘的模样,宛如豪迈的小吃摊老板。

  阳球大喊:「开动了——!」将沾上酱汁、洒上海苔粉与柴鱼片的章鱼烧呼呼吹凉后,爽快地一口吃下。

  「好烫,但好好吃喔。果然还是跟家人一起吃的章鱼烧最棒了。」像在喂食似地,阳球从盘子里分一点章鱼烧给企鹅们。企鹅们依序张口等候,仿佛又圆又肥的雏鸟般大快朵颐。

  「我猜你医院供餐也吃腻了,所以多吃点吧。」老哥满足地露出微笑。

  「喂,记得留一点我的份啊。」慎重地由门口观察走廊的我转头抗议。

  「嗯,真好吃。」老哥装作完全没听见,边吃着自己盘子里的章鱼烧,边着手准备煎下一批。

  「老哥!」

  「小晶,这些给你。小晶喜欢加满满的海苔粉嘛?小心烫喔。」阳球把盘子端给我。看到她天真可爱的笑容,我不由得傻笑起来。

  「阳球!」果然我们的妹妹最体贴了。我接过盘子,轻声道谢,将房门关上。目前尚未有人发现。

  「阳球,给晶马剩余的碎面衣就好。」老哥开玩笑地说。

  「老哥才是喝红姜腌汁就够了!」

  老哥瞪我一眼,我吐舌头回敬。

  阳球先是噗哧一笑,很快变为哈哈大笑。

  「真是的,小冠跟小晶不要为了这种事吵架啦。你们真的好幼稚吔。」

  我偷偷和老哥互看一眼。阳球似乎真的很开心。她精神抖擞,边笑边吃章鱼烧。我们要求的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但就连这种「普通」,对我们而言却仍非常「特别」。

  「看阳球精神这么好,我就放心了。」我坐在地上静静地说。

  「嗯,我最近状况非常好。大概是服用那种药的关系。」阳球将脸颊贴在三号身上磨蹭,笑着说:「真悧医生也说照这情况看来,或许很快就能出院了。」

  「真的吗!」我兴奋地喊,嘴里还大口嚼着章鱼烧。

  「嗯。真悧医生都这么说了,一定没问题。」

  本想对老哥说:「太好了!」却看到他把嘴抿得紧紧的,默默替章鱼烧翻面。

  「啊,既然如此,下次就吃寿喜烧庆祝出院吧!」

  「咦,真的吗?太好了!」阳球没发现老哥的表情,笑盈盈地说道。

  「阳球要多摄取一点营养才行!」

  「啊,对了,有件事想问你们。」阳球把盘子放下,躂躂躂地跑向床铺,从白色床边桌上的纸袋取出编织了一半的作品。

  「锵锵——」张开给我们看。

  「哇,这次是什么?」

  「毛衣。」

  「终于要挑战大型作品了吗。」阳球之前的作品多以可爱的小饰品、刺绣或贴布绣为主。今后,阳球一定会愈来愈灵巧,连穿戴在自己身上的饰品也能自行制作吧。

  阳球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然后啊,我想问你们觉得这个颜色怎样?」阳球略显不安与害羞,把毛衣贴在自己胸前。

  阳球选择的是相当素雅的灰紫色毛线。

  「还不错。嗯……不过对阳球而言好像有点太朴素?」我温和地回答。

  「不,这不是我的。」阳球视线飘摇不定,脸颊染红。「这是……想答谢某个男生的礼物。」

  「咦,男生?」阳球的回答令人意外。但是不管对方是谁,既然阳球说是「答谢」,应该就别无深意。即便并非如此,目前阳球的世界几乎可说只局限在我们家人跟医院之间。今后她跟荻野目的交情也不见得就会愈来愈好。困难的事我不懂,但我想,阳球也需要更多样化的人际关系与世界吧。

  「小冠,你觉得如何?」

  「还不错啊。虽不合我的口味,跟那家伙或许满配的。」

  老哥面露苦笑,尽可能冷静地说,令我感到有点惊讶。他说「那家伙」表示他知道对象是谁吧?连阳球也睁大眼睛表示讶异。

  「阳球,你想送给谁?」我努力装得开朗地问:「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欸嘿嘿——秘密。」阳球害羞地轻声笑了。

  「该不会是……」虽然老哥是「那家伙」,但对象说不定是我或老哥呢。我不由得傻笑起来,搔搔头说:「应该不可能吧——」

  「秘密秘密!真的是秘密啦——」阳球小心翼翼捧着毛衣跑回床铺,收进纸袋里。

  「阳球的精神真的好多了。」我小声对老哥说。

  「嗯。」

  「我们很快又能三个人住在一起了。」我深深松了口气。「这么一来,总算能回到普通生活。再也没有必要被奇怪的帽子使唤,去追寻莫名其妙的日记了。」

  「不,有必要!」

  突然有道令人熟悉的声音否定我的发言。这也难怪,因为我们一直到最近都还被那道声音呼来唤去。

  我和老哥一起抬头,视野之中,我们见到了头戴企鹅帽、眼睛放射红色光芒的阳球站在床边。

  「生存战略——!」

  我还没来得及惊讶大叫,一度变得破破烂烂的荷叶边与蕾丝波浪袭向我们。甜美的香气与白色发光的柔软触感。不管怎么挣扎着向前行,都见不到尽头的辉耀世界。

  戴着企鹅帽的阳球一如过去完美,用嘴唇吹开白色荷叶边,以手指拨开蕾丝现身。

  配合她的靴子喀喀作响,整个空间也跟着摇动。

  她来到发愣的我们面前嫣然一笑。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

  跟老哥互看一眼,彼此都半张着嘴,显然都不知道状况。

  「又要告知了吗。」老哥盘腿坐下,咕哝着。

  「我们已经不需要你了!」即使没有企鹅帽,我们也有真悧医生跟新药。靠着这些,阳球就能得救。老哥说不用担心钱,我也相信他,既然如此,我们便没有必要靠日记「转换命运」。

  我们已经跟企鹅罐或日记毫无瓜葛了。

  「你们忘了自己的任务吗!现在已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快去取得企鹅罐吧!」企鹅帽女王显得有些不耐烦,左脚用力在地上踩两次,大地难以置信地大幅震荡,我们整个身体弹跳起来。

  「以那么夸张的方式退场,为什么现在又现身了?」我重新观察已恢复往昔美丽的异空间。仿佛一切不曾染上灰色,失去芬芳而腐朽。企鹅帽女王又恢复那身光艳的黑色企鹅礼服,拖着长长的裙摆。「因为阳球恢复精神,所以恢复精神?」

  「所以说,企鹅罐真的就是那本日记吗?」老哥慎重起见,提出关键问题。

  企鹅帽女王却露出奇妙表情,沉默了半晌,开口:

  「秘密。」

  「好不容易现身,竟然还要保密?」我跟老哥只能苦笑。顺带一提,同一句话,同是出自阳球嘴里,由她说来却一点也不可爱。

  「但作为奖励,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件重要的事。如果你们继续忽视不管企鹅罐,你们家中某人将会受到严重惩罚。」

  听到「惩罚」这个词,我不禁重新站直。不能继续悠哉下去了。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仍不可掉以轻心。「惩罚」本来就是不讲理的。我们差点忘了我们随时都可能受罚。

  「什么意思?」老哥站了起来。

  「你们最重要的事物将会遭破坏。」

  「最重要的?什么意思嘛。」阳球病倒时,我以为我们所受的惩罚就是被夺走阳球。但,我们回避了这个事态。现在她又说我们最重要的事物……

  太抽象了。

  「最重要的事物。」老哥把手盘在胸前沉思。

  企鹅帽女王冷笑一声,轮流瞪了我们。

  「什么跟什么嘛!我们难得一家人快乐地吃章鱼烧,却突然被人告知这番话,哪有人能立刻回答『好的,我知道了』啊……」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想起这种情况下,我通常会遭遇的对待。「等等,等等,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啊!」

  果其不然,脚底地板开了一个大洞,我的身体被抛进黑暗之中。我在黑暗中无止境地掉落:心情也跟着不安起来。果然不可能轻易地回到「普通」生活吧。也许,仅仅想要一家三口静静地生活,对我们已是过于奢侈的愿望。

  对我们的惩罚尚未结束。

  「来场生存战略吧!」低沉有力的声音,由遥远上方传来。

  说不定,惩罚会跟着我们一辈子。我们再也不能安稳过日。若真是如此,我们又何须这般奔走、受伤、哭泣或叫喊呢?我已厌倦不管什么事,都只能在心中用「命运」一词说服自己了。

  「我不是没资格吗?」冠叶低头,对企鹅帽女王说:「我已经拯救不了阳球吧?」

  企鹅帽女王静静叹了口气,走到冠叶面前。

  「你办得到的。本小姐知道这点。」阳球眯细红色眼睛,蹲下,轻摸冠叶的短发。「因为,所谓的企鹅罐,就是指你的……」

  「我办不到!」冠叶悲伤大叫。阳球将他的头抱在胸前。

  企鹅帽女王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以细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并非办不到。」

  企鹅帽世界的甜美香气变得浓厚呛鼻,柔软荷叶边的波浪包围冠叶。冠叶不得不闭上眼,阳球的冰凉手指轻轻触碰他的眼皮。

  「别被迷惑了。」

  多蕗桂树与时笼百合的公寓迟迟增添不了新东西。新家具或家电几乎全是百合自行挑选而来的,至于对彼此生活有必要的东西或单身时代的东西大多没舍弃,直接搬进这问公寓。百合搬来专属的大型衣橱与梳妆台,并将为数众多的衣物、珠宝及美容用品整齐收纳于此;多蕗则将野鸟相关书籍和赏鸟用具收进小抽屉。若说唯一有变化之处,那就是多蕗身上的穿着吧。

  百合受不了多蕗的服装品味,时常不经同意就替他购买衬衫或鞋子。

  「从这当中选来穿吧,我想尺寸很适合你。如果有不喜欢的,直接丢掉也无妨。」

  听见百合所言,一脸呆相的多蕗睁大眼睛,连忙喊着:「怎么可能,那太浪费了。能穿的衣服我都穿。」边从百合手中接下装著名牌服饰的大型纸袋。接着,百合又从多蕗的衣橱当中挑出几件品味实在奇差无比的衣服拿去丢掉后,心情总算舒畅了些。

  「高仓晶马对我说他想借用日记。说是要拯救妹妹的生命什么的、企鹅什么的,净说些奇妙的事。」百合将半本日记拿在手上欣赏,另一只手拿着杯脚饰以细腻雕刻的细长香槟杯。她坐在大型沙发的一侧,靠在椅背上,视线所及之处,是静静坐在大型沙发另一侧的多蕗。

  「是吗?」多蕗略显驼背,手里拿着相同设计的香槟杯。

  百合偶尔会品点小酒,但多蕗不懂那有什么好的。为了填补桃果不在的空虚感,多蕗曾有一段时期试着沉溺在酒精里,然而愈喝愈觉空虚,从此之后他便很少喝酒。只有在这种「夫妇时间」,多蕗才会配合百合浅尝一点。

  「当然,我拒绝了。因为他们的目的和我们不同。况且,那群孩子似乎也不清楚这本日记的真正价值。」百合大大喝了一口香槟。

  「在这个世界里,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跟你。」

  「是啊。」百合时常想,桃果究竟喜欢这名无趣男人的哪一点?接着她又转头朝向窗外,望着在晴空中灯火通明的东京铁塔。冬天再度来临了,桃果依然不在的冬天。

  「我终究还是没办法原谅高仓家的人。」

  「你还在说这种话啊?」多蕗说,但话中无一丝愠怒。「事件过了那么久,况且也不是那群孩子亲自下手的。」

  多蕗担任教师究竟有何用意?虽说这种朴素风貌与生活方式的确很适合他,但他真的认为百合会接受这种可有可无的道德劝说吗?

  百合将日记放到桌上,替自己的杯子倒点香槟。

  「苹果喜欢高仓晶马。」

  「我知道。」

  「真的好吗?」

  「苹果是苹果,不是桃果。」

  「这种事我当然明白。」

  「犯人跟家属也不同。我对他们已不抱任何特别情感。」

  「你能原谅他们?高仓家夺走大量无辜生命啊。桃果就是试图阻止这件事,才……」桃果想必为了阻止这件事而行动了。她转换了命运,或者做出连百合他们也不知道的特别行为。

  「再怎么懊悔怨恨,也挽回不了任何事。」

  百合实在受不了多蕗的说教口吻。

  「好一个正人君子啊。你这个人从以前就是这样。」

  「我也未曾忘却桃果啊。我们不可能忘记她。」

  不论过去与现在,百合与多蕗都靠着桃果维系关系。当时他们一同牵着那双娇小柔软的手,三个人永远永远在一起。只要没发生那件事故,百合他们现在一定也是三个人在一起吧。

  对百合或多蕗而言,比起神、比起流有相同血脉的家人都更令人怀念、更温柔的桃果。博爱、纯真又直率的桃果。不论何时,不管重来多少次都一样喜欢桃果。这世上唯一一个,用眼眸来对他们表示满满爱情的人。

  「只有跟桃果在一起的日子,才是我童年的一切。」

  「对我而言也是。」多蕗总算啜饮一小口顶多能滋润嘴唇的香槟。

  既然如此,为什么说没有特别感情?为什么能原谅高仓家的人?百合盯着过于冷静的多蕗侧脸瞧。

  「就算桃果死得毫无道理,她也不期望我们复仇。」

  百合愤怒地皱起眉头说:

  「桃果才没有死。」

  「说得也是。」

  多蕗悲伤地望着毫不隐瞒复仇意图的百合。或许百合自己不这么认为,但在多蕗眼里,她活力旺盛,充满了生命力,因此很美。相较于长年岁月中躲进多层薄壳过活的多蕗,百合就像是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好冷。这个房间需要窗帘了。」百合缓缓地说。一旦两人都陷入沉默,更是凸显房间的空荡。

  「我去拿大衣来吧。」多蕗完全没注意到房间的温度,还以为是香槟太冰凉所致,但没将这件事说出口。

  百合没回答,环抱自己的身体,又喝了一口香槟。

  「我出门买点东西,很快就会回来。阳球。」写在小纸片上的留言,内容非常单纯。

  「真伤脑筋啊。」头上绑着翘起的红色天鹅绒缎带的白濑略把头侧向一边,一脸平淡。

  「用药时间到了呢。」缎带垂下的宗谷也学白濑,把头略倾向一边。

  床单平整的病床上没有人影。上头摆放了整齐叠好的睡衣与睡袍。

  「真是的,到底在想什么。就算最近状况变好了……」老哥看到留言,满脸不高兴地说。

  「呃……」我知道阳球每天都会注射药剂,但是,非得在固定时刻注射不可吗?从没听说这种病必须如此治疗。至少,鹫冢医师从没告诉我们这件事。

  「糟糕了。」白濑表情依然平静,若无其事地说。

  「必须在晚上按时注射才行。」宗濑接着说。

  「请问,糟糕是什么意思?不注射会怎么样?」我不由得问。

  白濑和宗谷同时以红色眼瞳互看一眼,陷入沉默。白濑慢慢用食指勾起袜带,放开,「啪」的一声响起。

  「只要阳球在傍晚以前回来就行了吧?」他们不可思议的样貌和过于冷静的态度更引起我的不安。

  「回来的话。」仿佛在讲悄悄话般,白濑说。

  「回得来的话。」宗谷也跟着说。

  「该怎么办,阳球究竟去哪了?」早知会发生这种事,就该给阳球一支紧急联络用手机。

  我只好先打开衣橱,确认阳球出门穿了什么衣服。看来像是那件腰际别着与衣服同布料的缎带、塱见米色配紫色、裙摆蓬松的花色小洋装。由气温看来,应该还会披上一件开襟毛衣。脚上是穿她喜爱的牛仔长靴,毋庸置疑。但,就算知道这些线索也没太大帮助。阳球离开医院,究竟是想买什么呢?

  「这么任性的行为。」

  「会影响到真悧医生的特别疗程。」

  语气不仅不带挖苦讥讽,甚至可说漠不关心。

  「对不起。」但阳球一定有其重要理由吧。因为阳球自己最清楚做这种事会害我们非常担心。

  「喂,晶马,该走了。」在病房里东摸西找的老哥突然转头看我说。

  「去哪?」

  老哥努努下巴,所指之处,放着装入编织用具的与泽屋纸袋和几本教学书。

  「原来如此,阳球是去买编织的……」用具,不,应该是毛线才对。

  我对白濑与宗谷说了句:「我们去找她!」跟在催促我的老哥背后离开病房。如果是阳球常去的手工艺用品店,两人分头去找,就能在夜晚来临前全部找遍。虽说万一恰好擦身而过就惨了,但是我们现在也只剩这个办法。

  一定要找到阳球。

  接到住院中的阳球的电话时,能听到朋友的近况,苹果真的很高兴,但关于晶马的回忆同时也被挑起,心情变得很复杂。晶马曾说,不只跟晶马本人,苹果也不该跟高仓家的其他人扯上关系,这就是他们的命运。虽然苹果那时回答她要改变这种命运,但事实上她却没什么好法子。

  失去日记的苹果所剩下的,就只有珍重晶马一家人的心情。

  「阳球,你觉得还好吧?」和宣称获准外出的阳球约好放学后碰头,一起前往池袋的手工艺用品店。见到那对过度保护的兄弟没有跟来,苹果暗自揣测:果然,晶马在回避我吧?

  「嗯,最近感觉非常好。苹果呢?」的确,在手工艺用品店的货架之间雀跃漫步的阳球脸色看来十分红润,步伐也很轻盈。

  「没听晶马说过什么吗?」面对阳球毫无疑惑的笑脸,苹果不由得反问。

  「嗯?说什么?」阳球歪着头感到诧异。「没有,没事。」苹果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来回应。

  苹果想:与我之间发生的事,晶马甚至连提也没提过吗?或许在晶马心中,早就将苹果视若无物了。既然如此,像今天这样苹果和阳球见面,晶马肯定不会摆出好脸色。

  「苹果,你怎么了?」

  「编织很难吗?我也想学看看啊。」苹果连忙微笑。她知道阳球意外地对这些事很敏锐。

  就算苹果为了即将到来的冬季编织点什么,晶马也一定不肯接受。但是,苹果还是想做点什么。不管做什么都好,想维系跟晶马的关系。

  「连我都办得到,你一定很快就学会了。我可以教你,下次一起编织吧。真的很有趣喔。啊,找到了,毛线。」阳球高兴地跑向毛线贩售区。

  架子上有各种颜色和粗细的毛线球,依照种类与品牌排列。

  阳球一一拿起感兴趣的毛线球,仔细比较颜色与价格。

  「阳球,如果觉得累要马上说喔。」

  「放心!真悧医生允许我外出,还有你陪我,没问题的!」阳球挺起胸膛说。接着将手指竖在嘴唇上,对脚边的企鹅三号做出「秘密」的手势。三号抱起身边的毛线球,点点头。

  「那就好。」但苹果仍觉得有些古怪。倘若阳球真的获准外出,那对兄弟也不可能让她单独出门。而且,就算说要跟朋友见面,晶马知道对象是苹果的话,也一定会阻止才对。

  苹果相信阳球说晶马什么也没跟她讲是真的。既然如此,猜想阳球没让晶马知道就出门也很正常。

  「我想在出院前完成小冠跟小晶的毛衣。」阳球喃喃地说。

  「你在编毛衣吗?好厉害。」

  「他们两个前阵子还偷偷在病房里做章鱼烧给我吃呢。」

  「哇……」虽然苹果很难想像在病房里做章鱼烧的情景,但一想到那对兄弟的确有可能干出这种事,苹果轻轻地笑了。

  「我老是受他们两个照顾,所以偶尔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苹果,你能帮我保守毛衣的秘密吗?」

  苹果的侧脸认真得像是笼上一层阴霾。

  说不定她是为了不让两个老哥得知毛衣的事,才偷偷申请外出许可吧。

  「嗯,没问题!」苹果总算放心了些,展露笑颜。

  「然后啊,我编了一点点给他们看,小冠却说不是他喜欢的颜色。所以我决定要重新来过。」阳球边说边拿起美丽的蓝绿色毛线。「不知道这种颜色适不适合小冠?他说他讨厌太素的颜色。」

  苹果也拿起同一种毛线,仔细观察。

  「嗯——冠叶的确很适合这种鲜明的色彩。晶马的话,就要挑这种朦胧模糊的颜色。」苹果指着一团混杂了各式色彩,难以形容是什么颜色的特价品毛线说。

  「苹果,这不是个性占卜啦。」阳球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啊,对哦。」

  两人相视而笑。

  苹果在心中向晶马道歉,想着:「只有此时此刻也好……」只有此时此刻也好,希望晶马能原谅她和阳球要好。即使晶马不肯看她一眼也没关系。假使他们的命运就是如此也没关系。但苹果要思念谁是她的自由。任谁也没有剥夺这份情感的权利。

  「而且,只有小晶用特价品毛线实在有点可怜啊。」

  「所谓很朴素的颜色是怎样的?」

  苹果重新确认自己是个「跟踪狂」,心情反倒轻松起来。反正本来就是跟踪狂,做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一思及此,她总算不那么内疚了。

  「啊,抱歉。」苹果从包包中取出正在震动的手机,直接按下通话钮。阳球不在意,继续挑选毛线。「好。」

  「午安。」是百合的声音。

  「百合?」自先前不可思议的温泉旅行以后,苹果跟百合就没再联络过。苹果不小心喝了酒,晶马照顾她整晚,是个很奇妙的夜晚。苹果做了一场怪梦。虽然印象很模糊,依稀记得是苹果躺在旅馆的杨杨米上,一双冰凉柔韧的手在苹果身体上下滑移,将她的浴衣脱下的梦。从眼前的白皙肌肤与香气判断,应是百合。

  「前些日子很愉快,有机会再去温泉吧。」声音含着笑意,仿佛能亲眼见到笑容可掬的百合一般。

  「好啊。」

  「对了,虽然很突然,要不要现在见个面?我突然很想看看你的脸。」

  「啊,但是我现在跟朋友在外面……」苹果看了一眼阳球。她正皱眉嘟囔:「不朴素的颜色……」手里拿着红色、黄色、绿色的毛线比较。

  「朋友?」百合落落大方地问。

  「是啊,之前跟你提过的阳球。高仓晶马的妹妹。」

  「哎呀,太好了。不然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个饭吧?待会再跟你联络。」不顾困惑的苹果,百合如此宣告后,将电话挂上。

  百合认为这是个光明正大与高仓家女儿对峙的好机会。能了解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孩、怎样的孩子,对父母亲的事又有何看法。或许能当作复仇的线索。甚至可以当场对她下手。只要豁出去了,想采用什么方法都行。

  她纤长的指甲以米色指甲油打底,再用掺杂细致金粉的指甲油涂出渐层色彩,为了衬托无名指上的戒指而没贴上宝石装饰。百合将手上的手机收进轻挂在肩膀上的手提包里。

  虽然多蕗一派超然,但百合可没打算压抑自己的心情。不只桃果,现在高仓家连苹果也想干涉。如果这就是命运,高仓家的孩子受百合惩罚也是命运。

  「可以来一下吗?」百合举起手,大型家具店的经理急忙跑了过来。

  「时笼小姐,」经理弓着背,搓着手,以可笑的低姿态窥探百合脸色。「请问您有什么吩咐吗?」

  「我想买这家店里最耀眼夺目的窗帘。可以请你们来量尺寸并安装吗?」

  「包在我们身上!谢谢惠顾!」经理的身体缩得更小了,对百合深深一鞠躬。

  「我先带客厅的份回去请我先生安装,帮我包装起来吧。」百合想像那间冰冷的房间,不禁打了个寒颤。

  「好的。」

  她抱着沉重的窗帘和滑轨前往停车场:心想,自己也挺习惯「先生」这个称呼了啊。

  她一身鲜艳红橙相间的大型几何图案丝质罩衫十分大胆,底下配着灰白交杂的粗呢裙。配合短衫花纹的粉米色包鞋上以细带系在脚踝上形成装饰。虽然是开车来的,但近来天气渐寒,百合在脖子上围了焦茶色毛皮。

  即使只是出来选购窗帘,百合依然是众人的目光焦点。这就是她的生活方式。

  走向地下停车场,将打包好的窗帘放进冷冷闪耀的Jaguar副驾驶座。此时,她发现手机正好来电,打开手提包,取出手机。见到画面显示「老公大人」几个字,百合垂下长长的睫毛。她没按下通话钮,直接将电话放回包包里,深深叹气。

  远方不期然传来响亮脚步声,百合抬起头来,回瞪着注视自己的强力视线。从昏暗的停车场阴影中,某名曾打过照面的人物现身了。

  百合摆出架式,对方立刻停下脚步,轻笑一声。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真砂子的声音在停车场内回荡。

  「哎呀,真巧。你也来买东西吗?」百合没露出特别惊讶的表情,走下车。

  「感谢你之前送我的绝妙歌声。虽然有点走音了。」真砂子轻轻哼唱那首歌,挥动食指充当指挥棒。

  「是你听错了吧?我的音高一向很准。」百合站到车子前面,再度与真砂子对峙。

  「这么想的人只有你自己。我才是代表正义。不给骗人的母狐狸一点惩罚不行。」在一丝不紊的卷发底下,真砂子上半身穿着无领橙色大衣,黑色钮扣全部整齐扣着,下半身则是黑色紧身裤及同色短靴。

  「你还是一样,一副小公主打扮。就是连一个男人也没体验过,所以才会被那种手法蒙骗。连真货假货都判别不出来的小笨蛋。」不同于真砂子,百合涂上珊瑚红口红的娇嫩嘴唇露齿微笑。

  「真是的,突然窜红的艺人就是下流。」真砂子动也不动,神情不变地说。

  「你知道处女为什么没办法替自己的世界带来变革吗?」百合将随意缠成一络的头发重新扎紧。

  「似乎还挺有意思的,说来听听吧。」

  「身为处女的你,总是害怕着自己的年轻被社会消费、碾碎。所以你只能看见一半的世界。」百合语气断定,仿佛观察她很久似的。「你仅是个被无聊概念束缚的可怜孩子。」

  百合感觉真砂子跟自己在精神上有一点点相似。近乎禁欲般朝自身目的一往直前,除此之外什么事也不关心。而且,还紧揪住人生中某个已逝去的部分不放,执著于此,想勉强使之和自己与世界连结在一起。

  觉得不赶紧取回那个「部分」,自己就无法得到幸福。

  「而再也不能理解这种概念的你,可说是过了保存期限。除了把自己贱价出售以外,再也没有别的生活方式。廉价的写真杂志在等着你呢。」真砂子卷发晃动,意味深长地笑了。

  「你以为你反唇相稽得很漂亮?只要你不信任你自己,你的人生就只会不断被消费。」

  「我就是在说你的人生早被消费殆尽了。」真砂子从大衣口袋中取出半本日记。「你也带在身上吧?为了拯救万里夫的性命,我无论如何都需要这个。」

  「没有保险箱的时候,随身不离是最安全的。但我不能给你日记。为了让桃果再度回到这个世界,我也无论如何都需要这个。」

  百合一说完,真砂子立刻往旁一跃,用改造过的格林机枪射击。

  百合一个闪身,躲过好几发子弹,靠在车子的引擎盖旁,瞪着真砂子。

  「真有一套。」

  「别小看女演员!」

  站在真砂子后方的绿翡翠敲响一记铜锣,那便是开战的信号。

  纵使百合的手提包中手机正大声响个不停,但已经传递不到忙着与真砂子大打出手的百合耳里。

  我跑遍新宿的手工艺用品店,决定先打电话跟老哥联络。

  「不行,新宿全都找过了,到处都没见到!」也可能恰好擦身而过,说不定阳球根本不是去手工艺用品店。

  「先别急,你接着去吉祥寺,我去池袋的与泽屋。」但老哥的声音透露出他也很焦急。

  挂上电话后,我想起企鹅帽女王的话。

  「你们最重要的事物将会遭破坏。」我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复诵:心急如焚跑了起来。

  她所指的果然是阳球吧。阳球的性命会被夺走,再也无法三人共同生活。老哥现在肯定也在想这件事。

  街头的人潮比平时看起来更是悠闲、欢乐,人们的对话与笑声传入耳中,更令我焦躁不已,我只能不断奔跑。要我别急我实在办不到。因为我最痛恨的命运正虎视眈眈地设下陷阱,等着从我们手中夺走珍贵事物。

  假如真有命运存在,真能以努力或某种影响力改变它,我也想像荻野目所说的那样,改变一切。希望阳球没有生病,一家五口团聚,每天都能迎接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希望过去从未发生任何骇人事件。

  我冲入吉祥寺的百货公司,在与泽屋那层楼绕了好几圈。我特别注意毛线贩售区附近,也留心地上是否有和阳球一同消失的企鹅三号。

  「抱歉,打扰一下。」我呼叫穿围裙的店员。「我在找一个女孩子,头发大概有这么长,身上多半是穿着花纹小洋装和开襟毛衣,我想她是来买毛线的。」

  只凭我推测的阳球服装和「来买毛线」这个含糊讯息,店员没办法给我确切回答。我也问了收银台的店员,依然是什么消息也没有。

  不管是长头发的女孩子、穿小洋装的女孩子,还是来买毛线的女孩子,在这世上都不可胜数。但阳球却是独一无二的。

  离开吉祥寺的与泽屋后,我再度打电话给老哥。

  「喂喂,这里也没有。我问了店员,他们说不知道。」我大口喘气,急躁地四处张望。阳球每次都固定在同一家手工艺用品店购买,没道理今天特别出远门。

  「我这边也是白跑一趟了。店员说单独来买毛线的女孩子多得数不清。」电话另一头的老哥滔滔不绝地说。

  「我知道了。我在这附近多找一下。」挂上电话,我抬头望瞭望夕阳,叹口气。「阳球到底上哪去了。」

  如果不是去手工艺用品店,又是去哪?去和我们以外的某个人见面吗?

  我还以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阳球……

  苹果原本想说天气变冷了,坐在咖啡厅的露天座位对身体不好,但阳球说想要呼吸外头的空气,苹果尊重她的想法。端着温暖的、加上满满鲜奶油的咖啡欧蕾面对面坐下后,两人总算松了口气。

  「咦——能跟时笼百合小姐见面吗?」阳球睁大闪亮眼睛,望着苹果说。

  坐在附近的几名客人有点在意地朝这儿看。

  「嗯,她刚刚在电话里问我们要不要三个人一起去吃个饭。」苹果觉得突然说想看苹果的脸,且提到阳球的瞬间,声音莫名显得有些兴奋的百合十分可疑,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

  「好棒哦——!我也能去吗?」阳球脸颊绋红,整个身体往前探。

  「嗯。百合似乎也很高兴跟你见面。大概是因为我说过你是百合的超级影迷吧。」

  「苹果,谢谢你!」阳球重新坐回位子,抚摸脚边三号的头微笑。

  「可是,这么晚还不回医院真的好吗?」气温降得比下午更低,天空染上橙色。

  「没问题!时间还很充足呢。」阳球摇了一下穿靴子的脚,喝了一口咖啡欧蕾。「我一直很想像这样跟朋友出门逛街啊。」

  「也买到颜色很棒的毛线,真是太好了。」苹果也觉得跟阳球在一起很愉快。跟学校的朋友可讨论的话题很有限,苹果觉得自己的立场被限定在「就读樱花御苑的高中女生」及「荻野目家的女儿」当中。但是跟晶马或阳球在一起时,苹果不必读《SIXTEEN》杂志,也不用记住当红模特儿的名字,爱怎么当跟踪狂或耍任性都没问题。

  苹果觉得只有跟他们在一起时,她才能当她自己。

  「对了,百合小姐是个怎样的人?」阳球的纤长睫毛闪烁着光泽。

  「怎样的人吗……嗯……」苹果当初说她是「黑心杀人鲸女」,但现在对她的印象变得更复杂,无法概括而论。百合很美丽,体态优美,非常温柔,却有点奇怪。

  「她是很迷人的女性啊。」

  突然有道声音从天而降,苹果与阳球不由得惊讶回头。

  「多蕗。」

  望着惊讶的两人,多蕗和蔼地笑了。

  仍在施工的大楼,当然未有任何店家进驻。

  苹果虽然跟着多蕗搭进电梯,相信他说跟百合约好在这里碰面的话是真的:心情却愈来愈不安。这栋大楼只有几层楼完工了,到处可见「禁止进入」的牌子。而多蕗的模样也明显不同以往。虽然无法明白指出哪里奇怪,隐约就是觉得他缺乏平日的开朗。也没提到野鸟的事。不仅如此,他们搭乘的电梯大得有点夸张,几乎全为红色钢骨搭建而成,脏兮兮的,发出吱吱嘎嘎声缓缓上升。

  「请问,真的是在这里跟百合碰面吗?」苹果下定决心开口,但多蕗没有回答。

  「能跟憧憬已久的百合小姐见面,真让人紧张呢。」提着小巧托特包和与泽屋纸袋的阳球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疑惑,笑咪咪地说。

  「苹果。」多蕗静静呼唤。

  「什么事?」苹果慌忙回应。很想看看他藏在眼镜背后的眼神,但是在逐渐西沉的阳光反射下,只能见到嘴角的表情。

  「你还记得我前阵子说过的话吗?不管多么痛苦、多么悲伤的事都有意义。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

  「嗯,我还记得。」当然记得。就是相信这句话,苹果才会相信命运,并想要将之贯彻下去。虽然现在的苹果逐渐改变。但是多蕗所说的话,依然在她心中占了一席之地。

  「那就好。」多蕗皮笑肉不笑地扬起嘴角。「其实招待你们来这里,是因为有件事非得让你们知道不可。」

  「想让我们知道的事?」

  「是的。那同时也是我的生存意义。」

  阳球这时总算发现事情有点蹊跷,轮流看了苹果和多蕗。

  「咦?」苹果伸出手,轻轻抓着阳球的开襟毛衣下摆。

  「待会就会让你们见识的。」

  「多蕗?」苹果有股奇怪预感,愈发用力抓住阳球的毛衣。

  「我已决定。」

  多蕗的语气明确,苹果和阳球直直望着他的侧脸。

  「今天,我将对高仓家的人进行惩罚。」多蕗缓缓朝向两人,他的脸有一半受火红的夕阳照耀。在温和微笑的多蕗眼里,除了空虚之外,隐含着疯狂色彩。

  真悧坐在诊疗室的病床上耍弄鲜红色的苹果。白濑与宗谷面无表情地站着他身旁,拉开窗帘一角,远望窗外。

  「还没回来呢。」白濑说,视线追着穿睡衣走动的老人。

  「没回来呢。」宗谷接着说,视线遗着朝那名老人跑去的护士。

  「不乖的孩子。」

  「坏孩子。」

  两人互视一眼。

  「必须给不乖的坏孩子惩罚才行。」白濑静静地说。

  「对,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惩罚。」宗谷接着说。

  躺在床上的真悧嗤嗤地笑了。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在人的世界里,真实未必就是真正的事。人们总是擅自将自己想看的愿望或欲望称作真实。不仅如此,人们拿真实当借口时,就连同类也敢杀呢。」真悧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轻轻地笑出声音来。他那头长发仿佛吸收了夕阳似地闪耀光芒,在地上投下不可思议色彩的影子。「这是战争啊。战争很快就要发生了。」

  白濑和宗谷什么话也没说,表情动也不动,就只是顶着一头蓬松黑发,和真悧一起沐浴在相同的阳光下,以红眼睛缓缓地望着他,如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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