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章

  放学回家路上,苹果和雪菜、万里三人一起搭上地下铁。在闲话家常之中,万里下车,雪菜也下了车,连苹果的家所在的车站也过站了。最近这几天,苹果仿佛理所当然般天天去高仓家玩。说去玩或许不大正确。她是去探视情况如何。有时是跟阳球约好,有时则是跟晶马碰面,总之去探望他们兄妹的情况。

  知道了高仓家许多秘密的现在,就算苹果已整理好思绪和心情,她每天还是很关心高仓家是否正常度日,对于是否又有人来打扰他们也担心得不得了。

  雪菜和万里取笑她一定是交男朋友了,但至少现在,苹果和晶马的关系仍不算男女朋友。虽然苹果觉得他们比较接近兄妹或家人,但是她并不认为自己能闯入那三人强固的羁绊之中。只不过,她也觉得这样便已足矣。这是她第一次想主动与心仪对象建立起更确实的关系。

  多薯桂树依然不知去向。苹果已不想跟踪他了。然而,那天他最后对苹果流露的表情,仍是那张认真温柔男子的容颜,与苹果误会自己爱慕他时的多薯,没有什么差别。

  不知自己的心是否变得更美丽了点?就算无法成为桃果,至少希望自己能对晶马有所帮助,希望自己能被他所需要。

  在荻洼站月台下车,踏上台阶。由下往上吹袭的风卷起了苹果的头发。苹果身上只穿了学校指定的翻领大衣,脖子一带冷飕飕的。

  「你是荻野目苹果吧?」

  突然间,一名个子矮小、气色不佳、浑身烟味的男性主动向苹果攀谈。

  苹果觉得他很可疑,并没有立刻答腔。

  「这是我的名片。」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边角略有凹折的名片递给苹果。

  「周刊杂志?」男人的名字上方标示着以刊载大量裸体照与真假难辨的娱乐新闻着称的周刊名称。苹果顶多在超商看过这本杂志的封面,不怎么熟悉。

  「我们正在对那起事件的被害者家属做专访。听说该事件的主犯高仓剑山家里,有三名彼此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假扮成兄妹共同生活。请问你对这件事有何看法?记得你的姐姐也是这个事件的被害者吧?」男人似乎想装出温和笑容,但他的表情却扭曲得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们明明什么也不懂,别不负责任随便乱写。」苹果出言警告,并瞪着男人。

  「但这是事实啊。你不认为社会大众有权利知道这件事吗?这才是正确的世界。」记者不带感情地说。

  苹果不甩记者,阔步迈向商店街。记者望着她的背影,皮笑肉不笑地微扬起嘴角后,离开了现场。

  「真是的,真让人不愉快!下次要是再让我看到那个记者,我一定要痛揍他一顿!阳球,你自己也要小心哦。」苹果故意夸张地表示愤怒,一口气暍光阳球冲泡的温可可。

  「好烫!」

  「嗯。」阳球表情笼上阴霾,将饼干盛到盘子上,那是照着前几天苹果教给她的食谱烘烤的成品。

  「真的要注意哦。好了,这件事就说到此为止吧!」苹果依然鼓着腮帮子,呼了一口气,并瞥了一眼阳球长睫毛低垂的脸。「抱歉,难得你烤了饼干,还提起这件不开心的事。」

  「没关系啦。」

  起先跟着苹果依样画葫芦地烘烤过一次,等阳球试着独力制作时,却变得硬梆梆的,或许是分量搞错了。晶马跟冠叶连忙安慰她说「别有一番滋味」或「可以锻链牙齿」等,硬是吞进肚子。不过今天烤出来的成果倒是不错。表面呈现金黄色,酥脆爽口,融化于口中会冒出一股淡淡的香甜气味。这正是食谱想呈现的味道。

  「苹果也知道了吗?我们不是真正的兄妹。」既然阳球已经回想起来了,也没有必要继续隐瞒苹果。只不过,苹果对高仓家特别的形成过程如何看待,有何看法,阳球尚未做好心理准备倾听这些。

  「嗯。之前曾听晶马提过一点点。」苹果带着微妙的愧疚之情说。

  「原来是这样啊,是小晶跟你说的。」刹那间,阳球对晶马私下告诉苹果这个秘密的事感到极不愉快。和那次——连同阳球,四个人一起吃寿喜烧的那个晚上所尝到的黯淡疏离感很相似的感受。

  「抱歉。」苹果不假思索道歉了,明明她什么坏事也没做。

  「不会啦。你也知道这件事真是太好了,一直撒谎下去怪难受的。」这也是真心话。苹果是重要的朋友,阳球愿意和她分享自己的秘密。

  从触感粗糙的紫色针织洋装中露出的瘦弱双腿,今天看来似乎比平常更孩子气了。

  「好啦,吃吃看饼干嘛。」阳球勉强抬起脸,和一脸担忧的苹果四目相对。「今天应该很成功。」

  「嗯!我开动了!」苹果简短说毕,立刻大快朵颐吃起圆饼干。

  「怎样?」

  「很好吃!」苹果笑容满面。

  阳球也以笑容回应,并吃了一口饼干。

  「太好了!」

  他们一直很努力地互相关怀、互相珍重。就算是晶马,也一定有些事没办法跟忙于打工的冠叶或身子孱弱的阳球商量吧。如果他能对苹果宣泄这些痛苦心情,那也是件极好的事。

  从以前就是这样,阳球他们总是互相关怀。

  「对了,苹果,其实我家是蜜卡娃娃屋哦。」阳球平静地诉说起来。

  「蜜卡娃娃?是洋娃娃的那个蜜卡娃娃吗?」

  「对啊。还记得蜜卡娃娃的『梦幻娃娃屋』吗?」阳球现在也仍鲜明地记得那首广告歌曲,轻声哼唱了起来。很快地,苹果也配合节拍歌唱。唱完,两人笑成一团。

  「好怀念!这么说我才想起,我以前也很想要呢。虽然爸妈到最后都没有买给我。」

  「我也是。」阳球突然将坐在榻榻米上编织的企鹅三号抱了起来。「外面那片墙壁,是小冠和小晶粉刷的唷。」

  「咦?」

  「爸爸跟妈妈不在后,我成天哭个不停。我真的很怕下次会换小冠和小晶跟那天的爸妈一样,突然消失无踪。」

  于是冠叶和晶马把围在家门外的镀锌浪板墙粉刷上各式颜料。在阳球面前,原本灰蒙蒙的房子外观,转眼间呈现一块块粉红、蓝色、水蓝色、绿色、黄色、红色、橘色等缤纷色彩,变身为绚丽又明亮的房子。

  冠叶和晶马洋洋得意的脸上沾染油漆,抬头挺胸秀给阳球看。阳球立刻停止哭泣,出神望着变得仿佛蜜卡娃娃屋般的外观。如此一来,不管爸妈何时回来,也一定会很高兴吧。

  两名哥哥用拼命洗掉油漆而泡皱了的手抚摸阳球的头。

  「哇,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第一次来这里时就觉得那片墙壁很不得了,原来是晶马他们粉刷的啊。」

  「不只如此,连我的床也弄得跟蜜卡娃娃一样哦。」

  「啊,原来如此!难怪觉得好像在哪看过,原来是『蜜卡娃娃公主卧房』!」

  阳球也一起帮忙,三兄妹在放置母亲老式缝纫机的房间里将小小的钢管床组合起来,运用无数旧书和布匹,大肆改造一番。并在四周竖起杆子,搭出天篷,看起来就和阳球梦想中的蜜卡娃娃床没有两样。

  后来阳球开始学编织和裁缝,请哥哥们帮忙,又在上头追加了许许多多的小座垫或架子。一点一滴地收集蜡烛或天使、蕈状灯饰,不知不觉间,阳球的房间愈来愈接近少女丰富想像力中的世界。

  「真的很开心。」

  「他们真是好哥哥。」

  「只不过我心爱的小熊布偶也在那时被他们两人踩到,结果肚子裂开了。」

  两人脸色发青,边安慰嚎啕大哭的阳球,边用不熟悉的差劲技术「治疗了」小熊的肚子。

  「喏,这个缝合痕迹。看起来很像历经一场大手术,对吧?」阳球从寝室拿出粉红色海盗造型的小熊给苹果看。

  「真的吔。好可爱,好粗糙的缝合痕迹哦。」苹果嗤嗤地笑。

  「嗯。所以这只布偶是我的宝贝,我把这个伤痕当做是盲肠手术痕迹哦。」

  「虎头蛇尾也很有那两人的特色呢。」

  「对啊。但没关系。它的肚子是我们三人共同生活的印记。」

  「这样啊。」苹果颇为佩服地抚摸小熊肚子,却没有发现阳球脸上再度笼上阴影。

  阳球对带走一半饼干当谢礼的苹果挥手道别后,留在玄关,茫茫然独自站着。

  其实在苹果来之前,那位周刊记者早已到过高仓家。

  「你知道你的治疗费金额极为庞大吗?」

  阳球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一名浑身烟臭味的矮个儿男子上门。那位记者没什么寒暄,劈头就问了这句话。

  「为什么你要问这件事?」阳球回答,不敢正视记者。

  「那笔钜款不是学生能张罗得了的。」

  「你想说什么?」阳球期盼苹果快点过来,不然就是晶马或冠叶赶紧回家;但是,她同时也想知道事情真相,所以没有赶跑记者。

  付给真悧的治疗费想必很高昂吧,但只说了句「用不着担心」就真的掏出钱的冠叶究竟打什么样的工,其实阳球早就很怀疑了。

  记者从外套口袋取出几张照片给阳球看。

  照片之中,被几名黑衣男子围绕的冠叶,正在接受其中一名男子递交的纸袋。

  「我总算找出你大哥收受金钱的源头了。这可是独家消息。」

  阳球还没问这些男人是谁,记者已抢先说出:

  「这群人的组织叫『企鹅会』,是引发那起事件的组织的余党。你的性命等于是他们出钱买下的。」

  那个组织的余党。记者的话令阳球的视线逐渐模糊、黯淡。自以为理解冠叶为了自己付出多么重大的牺牲,但真相却远比阳球所想像的更可怕。

  「你对这件事有何看法?可以发表一下吗?」

  「请你回去。」阳球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唰地一声拉上玄关拉门,上了锁。

  「请你回去……」

  就这样,记者不再呼唤阳球或敲门了。

  阳球抱起呆立于走廊的三号,快步跑向厨房。

  「饼干再过不久就烤好了。」抱着三号的手愈来愈用力。三号露出惊异的神情,抬头望向表情严峻地打开烤箱的阳球。

  阳球穿着柔软的棉纱睡衣,躺在棉被里,却一点也不想睡。她一边耍弄脚边晶马替她准备的热水袋,一边凝望着脸颊旁正安详打呼的三号的嘴喙。

  等到翻身了好几次,热水袋温度也差不多冷却时,阳球听见有人开门走出,立刻起身。似乎有人出门了。

  阳球急忙从床上下来,披上睡袍与大衣,穿上黑色裤袜,围上围巾。

  小心翼翼拉开纸门,果然,呼呼大睡的晶马隔壁,被窝里空了。出门的人是冠叶。

  为了不惊醒晶马,阳球蹑手蹑脚走在榻榻米上,尽可能不出声地穿上运动鞋,走出门外。用手简单整理一下长发,缓缓迈出步伐。

  夜晚的寒气令她猛打哆嗦。她转头张望四周,发现马路上矗立的点点街灯照亮的,正是身穿黑色大衣的冠叶背影。阳球下定决心,跟踪在他背后。

  倘若今天周刊记者所书属实,冠叶应是去见「企鹅会」的人吧。说不定,他是去索取阳球他们所需的金钱。

  然而,就算阳球真的碰上这种场面,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阻止冠叶吗?抑或只是确认事实?若事实真是如此,阳球是否应该告诉晶马?而晶马自己又会作何感想?

  冠叶似乎完全没有留心四周情况,径自走向郊区,进入一间乌漆抹黑的小拉面店。

  他到这种地方来,是来见人的吗?

  冠叶进去后,阳球依然从远处观察店内完全没点灯的拉面店,边呼气暖手,静心等候有人离开店里。

  在夜阑人静的住宅区里,只有路灯放出淡淡光明。阳球缩着身体忍耐寒冷,蹲在路旁等候。没有手机的阳球连时间也确认不了。

  当她见到从拉面店独自静静离开的冠叶时,差点忍不住大喊一声「小冠」。冠叶表情阴沉,沿着来时路回家。

  如果当面诘问冠叶,他是否愿意说真话呢?

  阳球望着摇来晃去走在夜路上的冠叶背影,考虑了几十秒,决定还是不要露脸。冠叶一定不会告诉阳球真话,顶多责骂阳球为何这么晚还跟来,接着他会将大衣披在阳球发着抖的身上,面带微笑地要她什么也不必担心。于是,阳球知道真相的机会又将遥遥无期。

  就算谎言已被看穿,冠叶依旧会想办法延缓拆穿的那刻吧。

  等冠叶的背影消失不见,阳球小跑步来到拉面店前,屏着呼吸,用力拉开严重卡住的拉门。

  阳球担心若是店内有人,开门的喀啦声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但结果看来是杞人忧天。

  店内不只没有开灯,仿佛好几年没人用过似的,到处都是灰尘,天花板的角落还结了好几层蜘蛛网。

  被浓厚的灰尘与霉味呛到,阳球掩着口鼻踏入店里。

  「晚安。」

  狭窄的店内摆置掉了漆的柜台和数张凳子,墙壁上挂了印有酒厂名称的陈旧月历,和手里拿着啤酒杯的泳装女性海报。此外还张贴着早已变色、文字模糊难辨的纸张,多半是菜单吧。

  「有人在吗?」

  阳球走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循着冠叶留下的足迹朝内前进。她发现柜台上有个东西闪闪发亮,用手指拈起。

  是戒指。阳球自幼一直憧憬的剑山与千江美的结婚戒指。那是个由极细的白金构成环状,此外别无装饰的戒指。父亲尚且不说,但母亲不论何时都将之戴在身上。

  「没有钻石吗?」在幼小阳球的想像中,结婚戒指上头应该都有颗经过圆形明亮式切割、约莫柑橘大小的钻石才对。

  「是啊。钻石就等阳球长大,当上偶像明星后,再买给妈妈好不好?」母亲把阳球抱到腿上,笑吟吟地问。

  「嗯,好啊。」阳球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阳球紧张地确认戒指内侧,上头刻着「K to C」。意思是:剑山赠予千江美。

  「妈妈?」阳球的声音正在发颤。店内一片死寂,静得仿佛都要让人耳鸣。

  此时,传来类似树枝折断的细微声响,阳球望向该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戒指从手中掉落,消失在堆积于黑暗的尘埃之中。

  被眼前景象所震撼而面色铁青的阳球,依然无从得知冠叶的真实为何。

  拜访夏芽真砂子是件极可怕的事。前几天才刚被她举枪相向,如今再度见面,说不定又会遭受她足以剜取心脏般的尖锐指控吧。但是阳球一家已经无路可退了。至少阳球认为,除了知悉一切真相,已无其他途径能得知自己在追求什么。因此,她才会答应真砂子电话中的要求,瞒着哥哥们,依约来和她对话。

  「这是你亲手做的?」真砂子撕开保鲜膜,扬起双眉问道。

  豪华宅第的客厅。地板为黑白相间的格纹,高高的天花板上吊挂着水晶灯。从窗口射入的阳光照亮了宽广房间内的摆饰,在这当中,真砂子的美艳脸庞恰似雕像,凛然而坚毅。

  阳球坐在单人座沙发上,隔着圆形茶几和真砂子相对。她慌张回应:

  「是的。若不嫌弃,请吃吃看吧。不嫌弃的话……」早料想到她收到这份礼也不会高兴,阳球并没有很惊讶。

  因为要讨论严肃话题,阳球穿了白色圆领衬衫式洋装和米色船员领毛衣,黑色贴身裤袜配上单带鞋。头发别上以金色小缎带装饰的发夹,还烤了饼干当见面礼。

  说来,带礼物馈赠曾对自己暴力相向的对象也挺奇怪的,但既然真砂子带来的布丁都进了企鹅肚子里了,还是得回礼才行。

  「冠叶也吃这种东西?」真砂子尽可能冷静地问。

  真砂子穿着深绿色天鹅绒小洋装,胸口系有蓬松的黑色蝴蝶结:腿上则是镂空花格的黑色丝袜,并配上褐色短靴。虽不认为阳球这种形同孩童的女生是她对手,但在对讲机中确认阳球到来时,真砂子还是重新喷了点香水。

  「咦?是的。我放了点在桌上,他应该会吃吧。」阳球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壁炉,感到非常惊奇。壁炉里真的有木柴在燃烧,火焰闪耀橘色光芒,给宽敞的整间客厅带来温暖。这景象令她深受感动。

  「壁炉怎么了?」

  「没事。因为是第一次看见,很新奇,我以前只在书或电影里看过。」阳球老实回答,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你这人真奇怪,居然还特地带礼物过来。」真砂子表情未变,拿了一块饼干放进嘴里。「还算不差。」

  接着,她缓缓站起,走到附近的茶具架前停下。

  「你喝阿萨姆红茶吧?」

  阳球也觉得真砂子是个相当奇怪的人,因为她好歹也吃了饼干,现在还要冲泡红茶招待阳球;明明之前两人的关系是一个凶恶,一个胆怯。

  「我想起事情真相了。」阳球缓缓开口,切入正题。

  「我知道。我希望你了解更多事,所以才叫你来。」

  阳球挺直上身,等候真砂子继续说下去。

  「我和冠叶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妹。」

  真砂子将盛着饼干的奢华盘子和绘有美丽图样的精致茶杯一起端到桌上,不疾不徐地将阿萨姆红茶注入阳球和自己的杯子里。

  「真的吗?」仔细一瞧,总是从容不迫的眼神与俊挺的鼻尖的确和冠叶很相似。「但是,为什么?」

  阳球已经知道冠叶跟她一样,原本并不是高仓家的孩子,但阳球着实无法想像为何有这种结果。假如真砂子是冠叶的亲妹妹,冠叶又为什么不得不抛下家人和这栋偌大房子,非待在高仓家不可?

  「因为他要把夏芽家的一切留给我啊。冠叶为了我和万里夫,选择跟爸爸留在那边。因为他爱着我们。」

  真砂子欲讨回的爱,过去即使分离两地,也仍想守护真砂子的冠叶的爱,如今已全心全意地灌注在晶马和阳球身上。

  真砂子冷漠细长的双眸注视着默默垂下双眼的阳球,将茶壶放到桌上,静静叹气。

  「现在你总算知道你有多么厚脸皮了吗?」

  阳球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原来真砂子一直寂寞地凝望着最爱的哥哥以别人家孩子的身分照顾阳球他们啊。以这双与冠叶神似的眼眸。但这是否为晶马或阳球的罪恶,或者他们是否该向真砂子道歉,阳球并不懂。

  晶马和阳球单纯只是把冠叶当成亲生哥哥,真心接纳他、敬爱他。难道这真的是件坏事吗?

  「因为你,冠叶现在陷入了极度危险的状态。」真砂子用纤长的手指端起茶杯,平静地喝下红茶。

  「危险?」

  「企鹅会——十六年前引发那起事件的组织,冠叶现在正和其余党一起行动。」

  那个记者的话是事实。虽然从深夜拉面店那次无法确定,但冠叶真的在接受那个组织的金援。

  「为了我的治疗费?」

  面对哀切细诉的阳球,真砂子心中涌起一股焦躁。为什么这个小丫头看起来如此悠哉?阳球整个人深深陷在沙发里,两脚悬空,别上玩具似的发夹,苍白的小巧圆脸低垂。

  不管是纤细的手脚、过于平缓的胸部,还是谈吐,彻头彻尾是个小孩子。

  明明早就看过无数连雀拍摄的照片或影像,现在当面一看,为何又重新涌起憎恶之情呢?

  「这还用说吗!」真砂子的语气不觉尖锐起来。「冠叶一切都是为了你而行动啊!」

  是的。冠叶到处奔波,又哭又笑,都只是为了守护眼前这名小丫头。他用无聊的泡妞行为作掩饰,连真砂子正要放入口中的朴实——或说穷酸——饼干之类的事物,也能使他高兴得像要飞上天,浪费了人生重要时刻。

  还把真砂子独自留在这栋偌大宅第里。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分不清是在问真砂子还是自言自语,阳球喃喃诉说。

  一直面对她那愚蠢却又不带恶意的态度,真砂子觉得自己的步调似乎快被打乱了。

  「我们要合力阻止冠叶。否则冠叶很可能做出无可挽回的事。」真砂子其实并不想用「合力」这个词。但若不依靠这小丫头,冠叶肯定又会对真砂子视若无睹吧。此外,在和阳球见面后,真砂子也体认到一件事。

  那就是:阳球一样也以自己的方式珍重着冠叶。

  学校不适合和老哥讨论事情,可是在家里又会被阳球听见。于是,趁阳球睡着后,我带老哥到家隔壁的空地上。我身穿粗呢大衣,对老哥说:「我有重要的话要讲。」老哥似乎也认为会拖很久,确实地披上摩斯大衣。

  「很冷吔,想说什么?」老哥坐在动物形状的游乐器材上,抬头回望低头凝视他的我。

  「你为什么说谎?」我很生气,所以单刀直入地问了。

  「你在讲什么?」老哥的表情分毫未变。

  「阳球的治疗费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我本认为那只是外人的说辞,无疑是谎言,也认为周刊记者的说法不足采信。但他给我看的照片里确实照到了老哥,而且他的说法也能说明我过去感受到的不对劲;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我们兄妹其实毫无血缘关系。

  「钱从哪来一点也不重要。现实就是我们需要钱。其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老哥呼出的气息跟我呼出的虽同样是白色,分量也相同,现在却觉得他离我异常遥远。

  「老哥,你真的跟那群余党拿钱吗?」要是老哥能笑着责骂我:「哪有可能啊。我爱困死了,少说这些无聊话吧。」然后回家换上睡衣睡觉——这种未来就再好不过了;然而我也确信不可能如此发展。

  因为,我们真的没有其他方法能获得钜款。

  「我今天碰到一个周刊记者。他全都知道了。关于我们兄妹的事,也知道老哥是从哪里得到钱。他问我有何感想。」

  「所以说,那又怎样?」

  老哥的语气过度冷淡沉着,懊恼之情令我整张脸扭曲起来。为什么觉得懊恼?因为老哥毫不慌张,所以懊恼?因为我们三人明明是一家人,老哥却一直隐瞒这么重要的事情,所以懊恼?

  还是说,老哥明明最清楚这件事不该单独背负,却这么做了,所以懊恼?我想,多半以上皆是吧。

  「老哥又是怎么想的?你该不会忘了爸爸妈妈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吧?为什么还从他们的伙伴手中拿钱,你别闹了好不好!」不能让阳球知道这件事。如果阳球得知了,她会怎么想呢?这种连我也无法说出口的事。

  「不然你说,该怎么筹阳球的治疗费?没有别的方法了。」

  被老哥一瞪,我哑口无言。我知道没别的方法了,也很清楚没钱就无法接受治疗,阳球只能乖乖等死。但这件事跟金钱来源的问题应该分开讨论。

  「你绝对别跟那群人扯上关系。当然,也别跟阳球说这件事。这样就好。」

  「一点也不好!」我绝不认为不知情就没关系。

  过去,为了调查荻野目周遭,我曾潜入她的房间。那时的我不断以「不知道就好」、「这是为了帮助阳球」此般理由来说服我自己。老哥也这么告诉我。但我心中却不是这么想。

  不对的事情本来就不对。我无法接受「必要之恶」这种事。

  「那你说,钱从哪来?我们又该怎么帮助阳球?」老哥淡然反驳。「我们必须纠正错误的世界,此外别无拯救阳球的方法。」

  错误的世界。这个似曾相识的词令我背脊发凉。

  「老哥,你在说什么?」

  「我一定会救助阳球,你就闭上你的嘴,乖乖看着吧。」

  「怎么可能闭嘴!我绝对不能原谅这种做法。」

  「哈,是吗。」

  老哥明显摆出挑衅态度,我哑口无言。老哥一定认为我什么也办不到吧。

  「可恶!」我冷不防挥拳想揍老哥,但几乎没有打架经验的我挥出的拳头,被老哥轻松之至地闪掉。

  我的脸差点撞上游乐器材,连忙伸手撑住自己。

  一边呻吟,立刻站起,再度抓住老哥。

  但老哥轻易抓住我的拳头,用力一拧,突如其来的疼痛令我脸孔扭曲。

  「没用的。」

  我拨开老哥的手,再一次挥拳。

  「没用的!」老哥这次毫不客气地反击我的下巴。

  我当场被揍飞,仰躺倒下,眼冒金星。明明是晚上,眼前却有刺眼亮光闪烁不停。

  「老哥……」我发出呻吟,虽然眼前仍一片黑,我勉强爬起身来。

  「老哥?」老哥语带讽刺地回我:「别这样,我跟你只是凑巧同天诞生,是毫无瓜葛的外人吧?」

  他冷哼一声。

  他真心认为我们毫无关联吗?实际上,就算没有血缘关系,过去作为一家人共同生活的我和阳球真的能说是外人吗?

  「我跟你跟阳球,打一开始就不是那种关系。晶马,你救不了阳球的。」

  我已无法再唤他一声「老哥」了,就算我心中仍认定如此。

  「看来到此为止了。这下我们的关系也将结束。这一切实在拖得太久了。」老哥背对我,看着房子墙壁的鲜艳色彩在黑夜中黯然失色。

  「我、我们是家人吧?哪有什么结束不结束。」

  「喂,你说的那个周刊记者长什么样子?」老哥蹲下,抓住我的前襟。与我过去认识的老哥貌同实异,表情冰冷骇人。

  老哥直瞪着不吭声、窥伺他脸色的我,接着把手放开,转身踏上夜路。

  「你要去哪!」

  老哥没回答我,隐入黑夜里消失了。

  我勉强爬起,深蓝色大衣上留下黑色渍痕,用手掌擦拭,原来是血。不知不觉间,嘴里充满血的铁锈味。

  「小晶。」

  听见虚弱的呼声,我吃了一惊,抬起头,阳球坐在檐廊,愣愣地看着我,手中用力抱着粉红色海盗造型的小熊布偶。

  她赤脚走出室外,以快哭出来的声音说:「你流血了,不治疗不行。」

  阳球是从何时开始看着我们的对话?

  「冠叶离开了。他多半不会再回来。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什么到此为止?」阳球已热泪盈眶。

  「结束这场扮家家酒吧。」但在我心中一点也不认为这只是场游戏。「全都是我的错。高仓家不应该存在。我们不能再继续假扮家人了。」

  「你是认真的吗?」

  「周刊记者到处打探,老哥也离开了。继续留在这个家里,只会让大家变得不幸。所以说……阳球,已经够了。」

  「我并不觉得不幸啊。」阳球摇头,抓住我的大衣下摆。「小冠一定会回来的,所以……」

  「明天我会跟池边伯伯联络。你去住伯伯家吧。」

  阳球泫然欲泣,却没哭出来。她就只是静静望着我,点点头。

  「我知道了。」

  即使阳球气得三天不肯跟我说话也没关系,我现在多么想以开玩笑的口吻说:「抱歉,刚刚是骗你的!」想撒谎:「放心啦,等到了明天早上,饿肚子的老哥就会回来啦。」

  「我帮你消毒一下,让我看看伤口。」阳球静静说完,轻拉着我的衣袖,走向门户开放的檐廊。

  表情郁闷,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的阳球似乎冷得难受,我想起与她最初相遇的情形。没错,都是我害的,阳球才会被高仓家的罪所连累;就连老哥,若是没被这个家收养,也不需要代替我受惩罚。

  这样就好。就算非常悲伤,非常寂寞,至少要让阳球在能放心的地方生活。

  披着开襟毛衣、穿上袜子的阳球,在客厅的电灯底下,瞠目结舌地看着我的脸。

  「小晶,你的脸好惨啊。」她的表情虽悲伤,还是勉强扬起嘴角笑了。「谁叫你们要打架。」

  声音里湛满了泪水。

  「真的这么惨啊?肿得太严重的话,不知明天去学校会被说什么呢。」我的语气彻底平坦,宁静得似乎会被榻榻米吸收一般。

  阳球娇小的手拿着棉花沾了点消毒水,说:「有点刺痛哦。」替我的嘴角消毒。

  果然很刺痛,痛得教人难以忍受,我很想放声哭泣。但是,总觉得如果我哭的话连阳球也会哭出来,便强忍住了。因为,我是阳球的哥哥。

  多蕗来到郊区一家拉面店门口,下定决心打开门。

  终于找到了。高仓剑山和他妻子千江美的藏身处。果然躲在离高仓三兄妹的住处不算太远的地方。

  「他们真的躲在这里?」店里一片漆黑,全然见不到有人在此生活的痕迹。到处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与蜘蛛丝。照这情况看来,水电恐怕早断了吧。

  多萠战战兢兢朝店内深处走去,卷起一阵灰尘,霉味呛人。

  不经意望向柜台背后,多薯倒抽一口气。

  「不会吧……」

  两具化成白骨的尸体并排倒在该处。尸体穿着长年被阳光晒到褪色的橘色外套,背上有「企鹅会」标志。

  多蕗不作多想便抓起外套一看,深蓝色丝线在胸口绣着「K·高仓」字样。

  「怎么可能……」

  高仓剑山死了。他身边的白骨一定是千江美吧。

  多蕗站在长期以来追寻的复仇对象的最后下场前,感到无所适从。

  高仓冠叶真的没跟他父亲剑山碰面。不可能碰面的。虽不知他是死于这里,还是从别处运来,被弃尸于这间废弃屋,但人要化为白骨,纵然有气温或环境的差异,至少也得花上一周至好几个月的时间。就多蕗的观察,剑山的骨头呈现土色,一点也不像最近才死的。

  「高仓剑山果然早就死了吗。」

  多蕗吓了一跳,立刻回头,摆出警戒架势。

  「百合,为什么你……?」多蕗缓缓松了一口气,问道。

  「真讽刺。没想到我们的复仇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结束了。」百合身穿款式简单的无领驼毛大衣。她的容颜与秀发仿佛泛着光芒,浮现在污秽阴暗的店内,显得娇媚动人。

  「你这人真教人费心呢,我找你找很久了。」

  多蕗本想说点什么,吸了口气,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他以为百合早就将自己的事抛在脑后,独自致力寻找桃果日记去了。

  没听到有关时笼百合婚礼的消息,虽觉得很奇怪,但对于这件事,多蕗也没想太多。

  「走了,回我们的家吧。该结束第一次夫妻吵架了。」百合向多蕗伸出雪白美丽的手。

  「我们的……家……」当多蕗想回应百合,也缓缓伸出手的瞬间,一名身穿黑色大衣的人影从店外朝两人冲进来。

  人影压低身子,撞倒多蕗,然后慢慢分开。刹那间,沾满尘埃的地板被血泊染红。

  还来不及尖叫,家人重逢之喜已在黑暗中消逝。

  池边伯伯二话不说地接纳了阳球。至于理由,我没提起老哥或周刊记者的事,只说阳球有个正式监护人比较好。今后阳球说不定就能一边上医院回诊,一边上学了。如果她还跟我们这两个高中生住在一起,这么做总难免会碰上许多困难。

  因此,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阳球花了几天整理,把身边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全塞进平时出入院用的大型旅行背包,离家的那天早上她起得特别早,不同以往,她主动做了吐司、荷包蛋、沙拉以及浓汤当早餐。

  天气晴朗,阳光和煦。睡意朦胧的我隔着矮桌坐在阳球对面,把面包塞进嘴里,望着她在阳光中发亮的纤长睫毛。

  阳球一头梳理整齐的长发,身上穿了她很中意的那件胸口与前面各有缎带及许多荷叶边装饰的罩衫,底下则是蓝色喇叭裙。

  为什么要在这种日子穿上钟爱的衣服呢?我不懂她的想法。

  我们在一起的最后几天相当宁静地度过。我照了镜子,对左颊到下巴一带的红紫肿胀模样感到惊愕,忙着冰敷与消毒。

  阳球照着我的口游,在笔记本记下几道她还没学会的食谱。「谢谢。」她浅浅笑着向我道谢。

  我们也讨论过三号的事。伯伯多半看不到三号,阳球今后恐怕没办法光明正大跟它一起嬉闹欢笑吧。但行动太鬼鬼祟祟的话,或许会被误会偷养动物也说不定。

  心照不宣地,彼此都没提及老哥的事。

  「好吧,那我走喽。」阳球在玄关套上靴子,打开拉门,看了外头。

  她披着衣领、袖口与下摆滚上毛边的斗篷大衣,抱着大型背包,三号跟在她脚边。

  「嗯。」阳球笑颜以对,我却无法用微笑回应。

  「小晶。这个还你,这段期间谢谢你。」阳球边说边打开包包,取出一条老旧的条纹围巾。围巾早已褪色,毛线也变得皱巴巴的。

  「原来你还留着。」那是我们仍不是家人的时候,我借给阳球后再也没取回的围巾。

  「因为这是我跟小晶的羁绊啊。但现在应该归还了。这么一来,我跟小晶就是毫不相干的外人了。」阳球笑容依旧地将围巾塞回给我。

  「抱歉。」我握着柔软的毛巾,低着头,手中不自觉施了点力气。事到如今,再怎么道歉也唤不回任何事物。我们彼此都正在失去家人。

  「我们现在已经是外人,所以说这个应该没关系了吧。」

  我不懂她的意思,抬起脸,阳球眼眶噙满泪水,仍露出微笑。

  「我啊,从那时起一直对小晶……但这样不应该,所以我……」

  我想呼唤阳球的名字。仿佛要阻止我出声似地,阳球迅速跑到我身边,踮起脚尖堵住我的唇。

  移开脸后,阳球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接着,没有道别就冲出玄关,关上拉门离去了。

  只剩我站在原地,低头看着玄关踏垫上满脸惊讶的二号。

  原本整个家里被三兄妹加上三只企鹅挤得又热闹又狭窄,但在老哥离去后顿觉宽敞不少,现在只剩我一个,更显得空空荡荡,没有他人的声息,甚至连家具摆设也仿佛褪色了一般。总是挂在地球仪上的那顶企鹅帽也被阳球带走了。我们兄妹最后一次一起去水族馆的日子,感觉就像久远的过往。

  老哥的用品原封不动,阳球的行李也还有一半以上留在家里,但确信两人已不会回来的想法,在走廊角落或红色窗帘或玄关前沉重堆叠起来。

  启动洗衣机,能洗的衣服量很少。老旧洗衣机发出匡当匡当声,摇摇晃晃地运作着。我打开盖子,凝视着洗衣槽中水与清洁剂融合在一起,不停冒出泡泡旋转。

  我跟阳球小时候很喜欢看这个。两人时常拉了垫脚凳站在洗衣机前,就只是盯着回转的洗衣槽瞧。

  「这有啥好看的?」老哥问,母亲也并不乐见,总说很危险,要我们离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看这个有什么乐趣,但就是很喜欢看。

  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垫脚凳了。而担心我的人,或陪我一起看的人也不在了。即使如此,我也还是不厌其烦地看下去,并反刍留在唇上的触感。

  趁着太阳高照的时候晾晒衣物,全部弄好后,我将昨晚吃剩的晚餐充当午餐解决。

  没有心情打扫,只剩自己吃晚餐的话,也用不着去买食材。瘫软无力的身体只想躺下,但在假日这个时间就铺床还是令人心生抗拒,不知不觉,我走向了阳球房间。

  阳球已经不会回到这个房间睡觉了,因此,移走梦幻风格的床单或抱枕,取下天篷,甚至将之整个解体也没关系。既然这样,就改造成我方便使用的样子吧,省得每天把棉被拿进拿出。

  我坐在阳球的床上漫无边际地思考着这些事,企鹅二号也模仿我,跳上床坐好。

  床边堆了好几个大型纸箱。里面装了阳球的夏季服装、书、手工艺用品与布偶。此外还有剪贴簿和色铅笔、收集钮扣的饼干罐。

  必须在寄送单写上姓名地址,请快递人员寄送到伯伯家里。

  「啊。」有张照片落在床单上。照片上映出了幼小的阳球、我,还有老哥。我们满脸笑容,并肩站在刚粉刷完的墙壁前面。右脸贴着OK绷的老哥,头发绑成两束的阳球,以及鼻头沾到油漆的我。

  这一天,我们第一次拍了只有三个人的家庭照。还记得是把相机放在脚架上,用自动拍摄功能拍的。

  「其他人都不在了。」我发呆半晌,回过神来,自己正在啜泣,太阳穴跟鼻子都发疼起来。

  最后我拿出毛毯,在客厅里小睡一番。空腹的我饿醒时,太阳将近西斜。

  我缓缓起身,把衣服收进来,想着只有自己的晚餐要吃什么才好,边揉揉眼角。看到睡在我身旁的二号的浑圆肚子上下起伏,有点在意明天的天气,我打开这阵子几乎忘记存在的电视。

  「好冷啊。」已经没有必要烹煮什么丰盛餐点了,只要是热腾腾的、能果腹的东西,什么都行。心中虽这么想,我还是转到以家庭主妇为对象的烹饪节目。

  「关东煮吗……」但只有我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我心不在焉地继续看,时间有如飞沙流逝。女主持人跟烹饪老师手脚俐落地制作了整锅子四、五人份的关东煮,立刻进入试吃单元,在来宾们一片赞不绝口声中,节目进入尾声。

  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我思考起该吃什么好,但又嫌麻烦,不怎么想动。要是这种时候企鹅肯回报平时照顾的恩情,煮点什么给我吃该有多好啊。

  节目结束了,接下来是新闻节目,我总算挪抬起沉重的屁股。

  「喂,起床了。」用脚尖戳戳二号,但它顶多翻个身,就是不肯起来。

  我叹口气,走向厨房,此时「地下铁荻洼站附近……」这句话传入我的耳中。

  视线回到电视画面,正在播映荻洼附近的路上有辆厢型车翻覆,驾驶的杂志记者死亡的消息。

  行人用手机拍摄的影片清晰地摄入与那名周刊记者驾驶的同款式厢型车翻倒,撞上电线杆,冒着浓密黑烟。

  据主播说明,厢型车明明没有跟任何东西擦撞,却突然在马路上侧翻,猛然撞上电线杆。坐在驾驶座上的记者受到车子和电线杆挤压,当场死亡。该名记者似乎正在采访途中,详情不明。目前道路进入封锁状态,警方正在搜查侧翻的原因。接着,主播呼叫站在禁止通行的拒马前采访的现场记者。

  「冠叶……」不会是他吧?但关于周刊记者正在打探高仓家这件事,我只对老哥和阳球说过。

  我摸摸被老哥痛揍,仍旧肿胀疼痛的脸颊。

  我想起老哥问记者长什么样子时的尖锐语气和认真而冰冷的视线。如果他真的跟那群余党在一起,伪装成意外杀害记者的人一定是老哥吧。

  迄今为止,就算干出一些违反一般道德的事,我还能敬爱老哥,是因为我相信他很清楚绝不能逾越的尺度在哪里。我跟阳球都深信他顶多做出令人吃惊,或沦为笑柄,或遭受责骂便能了事的范围内的事,对他一点怀疑也没有,无条件地原谅他。然而,老哥若真的跨越了这条界线,我们之间也真的结束了。

  我将绝对无法原谅老哥。

  不知不觉间,两行眼泪沿着脸颊滑落,我没擦掉,而是奔向厕所呕吐。胸口到肚子之间的内脏像是从内外同时收缩挤压似地,觉得身体不听使唤。臼齿颤动,喀答喀答响个不停。

  我确信了一件事:本以为不管离得多远,我们仍是家人。不管谁哪天回到这个家里,我们一定还能一起生活。但现在我知道,那一天将永远不会到来。

  我的声音和阳球的心情,已传不进现在的老哥心坎里。因为我们不再是一家人,而是毫无关联的外人了。

  现在想来,父亲的丧礼应该是组织办理的。年纪尚小的冠叶就只是静静地站在棺木前想着自己今后会变得如何。

  跟着父亲离开夏芽家的他,在父亲死后已是孑然一身。

  「他是我们重要的同胞。」高仓剑山的眼角泛着泪光。明明连冠叶都没哭。

  身为组织干部的高仓剑山带着妻子和两名孩子参加丧礼。当中的哥哥和冠叶年龄相仿,冠叶经常在事务所见到他。

  剑山和他的妻子千江美眼神温柔地看着冠叶。

  「用不着担心。冠叶,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的家人了。」剑山坚定的发言令冠叶感到退缩。

  父亲似乎一直后悔把冠叶从夏芽家带出来。不知他是想让冠叶跟真砂子他们在一起,还是仅仅认为冠叶碍事而已。不论如何,他总是这么说:「我的家庭很失败。」祖父的蛮横个性害母亲离家出走,缺乏经营才能的父亲甚至无法在那个家待下去。只不过他是因逃出家门才栖身于组织,抑或是为了进入组织才逃离家门,冠叶则不得而知。

  冠叶当然也包含在这个失败的家庭里。冠叶不晓得带着失败的冠叶踏上失败人生的父亲是否爱着他,也不晓得自己是否爱着父亲。

  就连自己现在是否感到悲伤,其实冠叶也不怎么清楚。

  身穿丧服的千江美走到低头发呆的冠叶身旁,配合他的视线高度蹲了下来。

  「晶马他呀,每天都会提到你的事哦。放心,你们两个不知不觉间就成为朋友,一定也很快就能成为真正的兄弟。」

  冠叶心想:原来大人能对小孩露出这么和善的微笑吗。冠叶立刻发现千江美对他温柔地垂下眼角,语调开朗,并刻意保持一点距离以防引起他的厌恶感。但即便如此,人们真能因此很快就成为家人吗?明明就连真正的家人,也都彼此疏远、大吼大叫或伤心悲叹呢。

  在千江美牵手引导下,冠叶从丧礼会场走向火葬场。在他们背后,剑山和晶马以及另一名女孩也跟着走。

  当时冠叶心中只想着:原来晶马也有个妹妹。

  亲生父亲火化期间,一行人在等候室里吃盒装便当。冠叶与高仓一家坐在同一张餐桌,默默地吃着饭。是没什么滋味的普通便当。称不上好吃也称不上难吃。

  「你什么菜都吃,真了不起呢。」千江美说。

  冠叶不知该回答什么才好。晶马除了豌豆荚以外,几乎全都吃完了;晶马的妹妹与其说是挑食,更像是连一半的便当也吃不完。她是一位脸色异样苍白的娇小女孩。

  「阳球,不用勉强自己吃完哦。」千江美沉静地说。

  被称作「阳球」的女孩细声回应:「嗯。」喝了口茶水,接着说:「我吃饱了。」

  「我吃饱了。」冠叶仿佛现在才想起,也唐突地跟着说出口。此时,和怯生生望着他的阳球眼神一瞬交错。那时,冠叶觉得女孩跟晶马长得很像。特别是眼睛又圆又大这点。

  明确感觉到亲生父亲死亡这件事,是在大人们问他是否要捡骨时。这是一种用筷子将火化的遗骨挟进骨灰坛里的仪式。原本由家人来做是最合情合理的,但冠叶仍是小孩,而且也不是丧主(※主持葬礼仪式的人,通常由家族中具代表性的成年成员担任,如长子、配偶或长孙。)。

  「别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你的父亲是名了不起的人物。」受到剑山鼓励,冠叶决定去见父亲的遗骨。

  遗骨泛黄,已变得看不出是谁的,彻彻底底只是经火化后整齐排列的人骨。

  冠叶一边接受火葬场员工安慰,一边仔细注视着遗骨,突然觉得就算父亲认为冠叶碍事,对于自己没有圆满家庭抱持恨意而死,他还是爱着父亲吧。什么理由也不需要。

  见到冠叶突然哭了出来,晶马吓一大跳,问说:「你没事吧?」

  冠叶不清楚自己是否算是没事,而跟晶马他们成为家人的提议,也莫名地令人恐惧起来。

  突然间,脸颊传来一道冰凉触感。冠叶讶异地摸了该处,似乎有东西贴在泪痕上。

  「跟我一样了。」说了这句话的阳球,食指上也裹着小熊图案的OK绷。「这么一来就不会痛了吧?」

  阳球略歪着头,一脸担心地观察冠叶。黑色小洋装和黑色裤袜,配上黑色鞋子的纯白女孩。

  「还痛吗?」

  「没事了。」惊讶的冠叶停止哭泣,改对阳球露出微笑。

  从这时起,冠叶成了高仓家的孩子,成了晶马和阳球的哥哥。不知何时开始,冠叶发誓绝对要守护阳球。绝不让任何人破坏这个家庭。

  他绝对要亲手拯救最重要的妹妹。

  「我一定会救你的。」

  回头一看,阳球被四面堆到天花板高的黑色泰迪熊围绕,抱着膝盖,孤零零地坐着。

  「嗯。」阳球嫣然一笑,点点头。「我会跟着你的,小冠。」

  一直以来都受到冠叶守护,阳球想:这次不换自己守护冠叶不行。也因此,她才会来到冠叶身边。虽然尚未清楚掌握冠叶所谓「拯救阳球」带有何种意义,但冠叶果然是跟组织的人在一起,每天透过许多荧幕在讨论着什么。相信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门上贴着小小的「企鹅会」标志。黑色泰迪熊群释放着凶恶的红色光芒。时常进出这里的黑衣男子们。明明很温柔,却总给人疏离感的冠叶背影。已经无法回头了。无论如何都必须阻止冠叶,将他救离这里。即使自己会因此死去也在所不惜。

  鹫塚医师在黎明前做了个奇妙的梦。他打开自己诊疗室的门,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从未见过的房间,简直不像位在这家医院。他立刻回到黑暗的走廊确认,再怎么看,这里都应是他的诊疗室。但无论是被粉刷得凹凹凸凸的墙壁、投影墙上的朦胧时钟、珐琅的家具或木架,他全部没有印象。房间里没有半样是鵞塚用过的东西。

  「欢迎来到我的诊疗室。」回过神来,圆凳上坐了一名青年。他跷着二郎腿,将长发绑成一束,浅浅微笑。闪耀着各色光芒的眼睛即使正注视着鹫塚,也像是心不在焉地凝望更遥远的某处。

  在身穿白衣的青年身边,站着两名面无表情的黑衣男孩。

  「小孩?」

  两名男孩以红色眼瞳注视鹫塚的脸。

  「晚安。或者,该说早安了?」青年慢条斯理地说:「别客气,请坐。」

  「晚安。」鹫塚坐在平时患者坐的圆凳上。

  因为没戴眼镜便做梦,视野才变得那么朦胧吗?但刚刚走在医院走廊上时,鵞塚觉得自己脚步确实,而且就算很久没使用,他也不可能搞错自己的诊疗室。

  「虽然冒昧,请问医生对幽灵有什么看法?」青年不怀好意地微笑。

  「认为存在吗?」「觉得害怕吗?」男孩们也嘻嘻笑着,大声发问。

  「唔,我是个医生,对这种不科学的东西实在敬谢不敏。」鹫塚回答,并摸摸自己身上,想知道自己现在是穿着睡衣还是白袍。只要能找到胸口与腰际的口袋,应该就能取出收在那里的眼镜盒吧。

  「这样啊。其实是有名男孩见到幽灵了。而且他还能跟幽灵对谈呢。」青年压低声音,像在讲鬼故事似地喃喃道。

  「那是种幻听与幻觉吧?由强烈的思念或愿望所造成的幻觉。」鹫塚再度环顾黑暗的诊疗室。隐约闻到各种药品的气味,以及某种花香。「话说回来,这个房间应该是我的诊疗室,但似乎又不大一样。这场梦境的感觉真是清晰啊。」

  「真是抱歉,在医生去德国的这段时间,我暂时借用这间房间了。怎样?看起来挺不赖吧?」青年说完,孩子们一齐拍手。「布置得美仑美奂!」「感动得发麻了!」

  「呃,抱歉,我现在没戴眼镜。更不好意思的是,我连自己是否穿白袍也不知道。算了,反正是梦,应该没关系吧?」

  「不,这可就伤脑筋了。有个东西想请医生看一下呢。」

  「但是我没戴眼镜,什么都看不清楚。」

  下一刻,鹫塚的视野一口气变得清晰起来。刚进入诊疗室时的不协调感不见了,鹫塚回到了自己的诊疗室。干净的墙壁挂着制药公司的月历,笔筒有鹫塚爱用的钢笔,桌子跟病床也变回跟这家医院任何一间诊疗室相同的样式。不可思议的男孩们也失去踪影。

  「喏,请看这张照片。您应该很怀念吧。」

  接过青年递交的相框,鹫塚的鼻梁上已戴着平时的眼镜。

  「这是……」那是一张在南极拍摄的团体照。正经八百比出和平手势的男人的脸,有段时期经常出现在萤光幕上。

  「我是指旁边。」

  一脸严肃的男人所在的团体旁边,有名长发的美男子。他身穿毛皮大衣,一样也做出和平手势。

  鹫塚想起往事,深深叹了口气。

  「唉,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是我一个非常优秀的助手。没想到却成了犯罪组织的领袖,引起一桩重大事件,结果他本人也死了。」

  「那时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呢。可惜被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桃果妨碍了。」青年话语中泛着笑意,从鹫塚手上拿回照片。

  「怪了,你、你不是真悧吗?」那是刚在照片里看过,过去曾担任鹫塚助手的男子的名字。

  是个脸庞有如女性般清秀,身材顾长,长发松垮垮地束起,脸上总是挂着沉稳微笑的男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因为这是梦吗?但,又为什么?」

  「因为我是幽灵啊。」真悧愉快地微笑。

  「幽灵?」鵞塚皱起眉头。的确,渡濑真悧很久以前便死了。若出现在眼前,不是幽灵就是幻觉。但反正这只是一场梦,不管怎样都能自圆其说。

  「如果觉得幽灵很不科学,就称我为『诅咒』也无妨。总之我回来了。我将要再一次挑战。」真悧换跷起另一条腿,突然拿出一颗鲜红苹果,双手抛接玩耍。

  「你在说什么?」关于那起事件,鹫塚仍记得很清楚。那阵子,鹫塚每天都在思考渡濑真悧为何会做出那种事;他回想自己每天是怎么面对他的,对一切或感到后悔,或表示肯定。

  「由过往的同胞传承给他们的孩子,我意图改革世界的意志将继承下去。怎样?感动得发麻了吗?」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你的事,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机出现在我梦里。久违的重逢虽然令人高兴,但你却依然在讲那些梦话。」鹫塚声音低沉地说。

  就连梦中,渡濑真悧也仍图谋坏事。鹫塚对他为何会犯案百思不得其解,只令岁月徒然流逝。今后也将继续流逝。

  「好了,接下来这间诊疗室就还给您吧。我也很怀念您呢,鹫塚医生。保重。」真悧霍地站起,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接着脱下白袍,当作披风披起后,失去了踪影。

  梦境对自己来说太有创意,鹫塚不由得担心起自己。但是梦毕竟只是个梦。不久,他又陷入沉眠,直到闹钟响起,鹫塚完全忘了做过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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