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章

  十六年前,事发当日早上,渡濑真悧身穿衣领宽大、下摆长如披风的白色外套,脚登同为白色的靴子,喀喀地踩响脚步,预感一切的终结即将开始,搭上挤满通勤人潮的那班列车。

  地下铁各站外皆有组织的车子停驻,各自带着准备好的黑色泰迪熊混入车站人潮之中。

  自某时起,真悧发现自己毋庸置疑地讨厌这个世界。世界由无数的箱子所构成,每个箱子里装着人们,不自然地蜷曲着身体度过一生。他们遗忘自己原本的形状、本来喜欢的东西,甚至所爱的人们,直到生命结束。

  就连这个地下铁,不过只是用来运输这些窘迫人群的更为大型的箱子集合体。对于世界而言,对于真悧而言,这种东西毫无必要。

  能自由跳脱箱子的真悧是被选中的人。因此,他打算破坏世界。这天就是他的第一步。一边耍弄着白色手套中的黑色泰迪熊,真悧轻轻露出笑容。

  当一名来自隔壁车厢的女孩拨开其他大人的腿,走到真悧的身边时,他立刻注意到女孩释放的气息,全身寒毛耸立起来。

  低头一看,这名背着红书包的女孩,硕大双眼正毫不迷惘地抬头望着真悧。她正是桃果。

  「我要把你从这个世界放逐出去。」

  发现这名小女孩竟能见到与真悧所见相同的世界,令他感觉很奇妙。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与真悧对抗。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你想怎么做?」不信桃果有何能耐的真悧从容笑了。像是回答,桃果眨了好几回被长睫毛环绕的大眼睛。

  列车与乘客逐渐在景色中溶解,变得模糊。只剩两人独处时,真悧转身面对桃果。那里是只有真悧与桃果能见到的景色,唯独这两人能共享的世界。

  在这个四周有稀疏星辰散布、恍若太空一般的场所中,真悧放开黑色泰迪熊,使之浮于半空。泰迪熊仿佛在瞪着桃果似地,有着一双眼角上扬的吊吊眼。

  桃果放下沉重的书包,从中取出日记。

  「这里面记载了转换命运的咒语,我会唱诵这个。」

  「太迟了。如果我们早一点相遇的话或许还有用吧。」真悧忍俊不住地笑了。他的头发有如蔓草般不怀好意地伸长,妆点了黑暗虚空。

  但桃果面不改色。

  「我要把你从这里抛入永远的黑暗之中。」桃果说完,口中的话语全变成桃色的花瓣,在空中旋绕,朝四方散去。

  真悧脸上失去笑容,由他身上开出的花朵一瞬间枯萎了。

  「若是如此,我就把你禁锢在我的诅咒里吧。」

  几乎在桃果唱诵咒语的同时,真悧手指轻触自己嘴唇,接着将「印记」贴在她的额头上。桃果来不及唱诵完咒语,拯救不了所有人。就这样,黑色泰迪熊的眼睛闪烁,引发了事件。但世界并没有毁坏。

  两人牢牢看着对方受到诅咒,逐渐变化。桃果娇小的身躯分裂成两半,连同灵魂,化为两顶企鹅造形的帽子;真悧则分裂成两只毛色漆黑乌亮,有着鲜红双眼的漂亮兔子。

  真悧转念一想,身为中选者,这点短暂的诅咒根本无须挂心,总有一天他会将世界破坏得一干二净;除此之外,他也将永不忘记赌上生命来否定他的桃果。

  之后的漫长时间里,每当真悧想到拥有力量对抗他的桃果,油然而生的愤怒情绪也逐渐变得与热烈的爱情互为表里了。

  陷入诅咒漩涡中的桃果一心一意只监视着真悧;而真悧,也在被桃果诅咒的路上朝未来前进,一直静心等候能够再度达成未竟之功的那一天来临。

  经过十六年的现在,渡濑真悧决定这次一定要在诅咒的限制中,将世界破坏。

  听到不知去向的阳球被送到医院的消息,是在夜晚将至的时刻。接到来自医院的电话,吃惊的我急忙套上大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跑向医院再说。

  在急诊柜台登记后,来到阳球沉眠的病房。鹫塚医生见到满脸发青的我,立刻皱起眉头。阳球躺在床上,闭着眼,脸上挂着氧气面罩,跟心电图仪器连接。

  病房位置离护理站很近,而且是个人房,引起我的不安。

  患者愈接近死亡时,总会从有好几个病床、离护理站较远的一般病房,移到距离较近、能立刻照应的个人房里。阳球过去也曾辗转移过病房,但就是还没进过这间病房。

  「令妹被送进来时,昏迷不醒当中一直喊着你的名字。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坐在阳球身边的凳子俯身凝视她时,鹫塚医师问道。

  企鹅二号从我膝盖上探出身子注视阳球苍白的脸蛋,我看着它大大的后脑勺,想适当回些话,却办不到。

  全都是因为我没把阳球的心情当一回事。阳球身上除了医院的诊疗卡以外,本来就很少携带显示身分或联络处的东西。假如有其他联络方法,未必会联络我吧。

  就连今天,她随身携带的物品也只有常用的托特包、钱包、手帕、OK绷和糖果、唇膏,以及高仓家的钥匙。此外,就是那顶企鹅帽。

  「你哥哥不在吗?有件重要的事要说,请他到诊疗室……」

  「哥哥不会来了。没关系,在这里对我说吧。」我打断医生的话,说:

  「阳球还能活多久?」

  「不是今晚,就是明天早上吧。很遗憾……」鹫塚医生极为沉静地说。

  「我去跟亲戚联络一下。」我若无其事地把二号放到凳子上,离开病房,分别打电话给伯父和荻野目。

  在护理站的安详灯光下,站着工作的护士们就在我眼前。

  伯伯非常平静。或许是从我的语气察觉阳球的状况很不乐观吧。我只断断续续地说了必要事项,伯伯说他会尽可能早点来,要我先休息后,便挂上电话。

  我对荻野目说阳球被送到医院来时,她也不如我预料的吃惊。相反地,她显得非常冷静,问我阳球在哪昏倒,以及我是否需要什么东西。受她影响,我也总算能镇静地在脑中整理眼前状况。

  「在檐廊最里面的花盆底下,有胶带贴着的预备钥匙,你用那个进我家。在阳球房间里,有用纸箱装好,准备寄送到伯伯家的行李,里面有阳球的衣服。然后……」我一边喃喃地说,一边想像着刚刚离开的自己家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心情。昏暗、寒冷又无人的家。冰冷的走廊。老式的瓷砖浴室。局促狭隘的厨房。杂七杂八的纸条用磁铁贴得满满都是的冰箱。点起灯来就会染成一片橘红的客厅。在其隔壁的是阳球睡觉的房间。设有夸张天篷的粉红床铺盘据了房间大半,酿出一丝与世隔绝气息的阳球房间。

  「晶马?你没事吧?」

  「嗯,没事。抱歉,然后是……啊,我把健保卡带来了。」我突然无法集中精神,重复了好几次「呃……」。呃呃……应该还有什么要带的吧?某种更重要的东西。

  「你冷静一点。总之我先随便挑几件阳球跟你的换洗衣物过去吧。」荻野目的声音是如此坚定可靠。

  「嗯。谢谢你。对了,关于阳球……」我细碎地说着:「听说……今晚是危险关头……明天,或者后天可能就……」

  「是这样啊……这未免……」由电话另一头传来的荻野目声音听来有些吞吞吐吐,或许在忍着眼泪吧。

  回到病房,我不小心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的二号。鹫塚医生露出奇妙表情,但我没心情在意这些了。

  「真悧医生在哪里?」我突然想到这件事,抬起脸问。那个预告阳球已经回天乏术的医生。但换成是他,说不定还能拯救阳球吧?

  「真悧?你在说谁?」

  「当然是特别诊疗科的真悧医生啊!阳球最近不是都接受真悧医生诊疗吗!我想听听他的看法。」我忍不住大声嚷起来。

  「慢着,这家医院并没设有那种科。况且,在我离开日本的这段期间,应该是别的医生代我的班。他也应该跟你们打过招呼吧?」

  「怎么可能。那个身材高挑、有着一头长发,以及……」他的脸长得什么模样?我们去过的诊疗室,或阳球待过的个人房又是在哪一楼?

  在一脸困惑看着我的鹫塚医生面前,我的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

  「他还带着……两个小孩子……」

  「啊,我过去的确有过叫这个名字的助手。」鹫塚苦笑地说:「这么说来,我前阵子似乎也梦见他了。曾当过我助手的渡濑真悧在梦中现身,是个很奇怪的梦。」

  「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

  「他死了。十六年前死的。他在梦中好像也自称幽灵。真是的,这实在很不科学啊。」

  「幽灵……」不可能。我跟阳球以及老哥都见过他好几次。那种有如植物的气味。带着不可思议光泽的头发。总是跷起长长的腿,带着两名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当助手。但我就是想不起他的脸来。仿佛只有那里被涂黑一般,从记忆中失落了。

  「你休息一下吧。一定是太疲倦了。」鹫塚医生轻声叹口气,喃喃地说。

  一片漆黑的「企鹅会」秘密基地里。在许多大型荧幕前,冠叶全身靠在椅子上,忍耐背痛。在这个只听见自己急促呼吸声的房间里,见不到阳球身影。

  冠叶不时用袖子擦拭痛苦与焦躁的汗水,监视将黑色泰迪熊装入纸箱、搬运出去的作业情形。

  「简单说,你们是被死者诅咒了;而我,就是诅咒本身。怎样?感动得发麻了吧?」从暗处之中,摇曳着白外套下摆,真悧现身了。他的头发反射荧幕发出的光芒,释放浅桃色、蓝色与黄色光圈,如涟漪般于黑暗中扩散开来。

  两颗宇宙也似的无垠眼瞳吸收了房内所有光线,放射出更妖异的光芒。

  「我这次一定会让她看个仔细。让我的恋人看见世界毁坏的景况。」

  「即使世界毁坏,我也想拯救阳球。」一股劲儿追着荧幕映像的冠叶眼球动个不停。他的声音没有起伏,急促的呼吸也平静不下来。

  为何阳球不在这里?

  「我会救她的。作为证据,让你见识一下我的魔法吧。生存战略。」真悧以沙哑的声音在冠叶耳旁低语。

  冠叶惊愕地抬起脸,他们所在之处已不是原本的房间了。

  「其实我这个人不喜欢把事情搞得太夸张呢。」真悧耸耸肩,走在与他眼里一模一样的宇宙中。无数星辰闪烁、流逝、引发小爆炸,真悧与冠叶孤零零地飘浮于该处。

  冠叶虽没亲眼看过宇宙,但由皮肤感受到若踏离原地,也许将无法存活的预感。紧迫的氛围中夹杂着一股无异于企鹅帽女王所创空间的柔美香甜气味。

  「喏。」真悧高举起手,没有地板的地板被切割成四方形,仿佛简易箱子的盖子被掀起。

  冠叶窥探其中,里面是夏芽家的真砂子寝室。两人由上方俯视她的床。

  「真砂子,怎么会……」受伤的冠叶醒来时,身上的伤已经过处理,在他身边的是「企鹅会」的人们,到处都见不到真砂子的身影。

  真砂子的丰厚卷发在床单上铺散开来,她躺在床上,时而痛苦呻吟,暴露在棉被外的头部、脖子或手臂均厚厚地缠上了绷带。管家连雀和专属医师、护士围在周围。

  冠叶又听见他最讨厌的那种由各式医疗装置管线与荧幕所发出的声音。当那种声音变得平坦而刺耳时,就意味着有人死亡。

  「睁大你的眼,把接下来即将发生的奇迹瞧个仔细吧。」真悧扬起嘴角,向冠叶行个礼说。

  「大小姐,大小姐!」连雀看着荧幕,凄厉的叫喊甚至掩盖了仪器的声音。

  「大小姐!」

  连雀脸色发青,抓着眼睛紧闭的真砂子身体不放。

  「大小姐——!」

  冠叶第一次见到连雀真心陷入混乱状态、哭叫个不停的模样。

  真悧从容微笑,冷静旁观这副情景。

  「大小姐过世了。」医生用手确认脉搏,如此说道。

  「怎、怎么会……大小姐!」

  连雀听到医生的话,更是趴在床边的地上嚎啕大哭了。

  「真可怜。你的双胞胎妹妹死了啊。」真悧若无其事地说着,抓住冠叶的手,从宇宙中倏地降临在真砂子的寝室里。

  放着茫然呆立的冠叶不管,真悧走到没有呼吸的真砂子旁,饶富兴味地看着她的脸。

  「好娇艳的女孩子啊。这样仔细看来,的确跟你很相似呢。」真悧手指玩弄着真砂子光泽亮丽的头发。

  不管是医生们还是连雀,似乎都见不到真悧的模样。

  冠叶战战兢兢地走到真砂子床边。

  真悧回头看了冠叶一眼,灿然微笑,用他的手温柔地抚触真砂子的脸颊。接着,指向荧幕。此时,原本平坦的波形竟开始缓缓脉动起来。

  医生吓了一跳,马上观察真砂子的脸。

  「唔……」真砂子小声呻吟,微微睁开沉重的眼皮。

  「大小姐?医生,大小姐恢复意识了!」连雀飞扑也似立刻冲向真砂子身边,连哭带喊:「大小姐,大小姐!」

  「你们快点!」医生急忙对护士做出指示。

  「万里夫呢?」真砂子瞥了连雀一眼,问道。

  「您不必担心。万里夫少爷在隔壁房间休息呢。」连雀拿出绣有名字缩写的白手帕,一边擦拭泪水,稳重地回答。

  「我还活着吧?」

  「是的,当然呀,大小姐!」

  「是吗。那就好。」真砂子幽幽呼出一口气,再度静静闭上双眼。安心入眠的真砂子脸颊和嘴唇恢复红润,身体也开始静静回温。

  「真砂子……」冠叶悄悄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刚刚在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似曾相识。冠叶试图拯救阳球,接着,真悧便在冠叶他们面前登场。这男人在那时也是用这种力量帮助阳球吗?

  「这样一来你应该懂了吧?我能拯救阳球。」真悧得意洋洋地说。

  「嗯。」若是真悧,应该真救得了阳球吧。冠叶静静点头。但背上的伤口微微抽搐。

  「不可以!」真砂子突然叫喊起来。她眼睛仍紧闭着,照着梦中的动作把手伸向虚空。「不行,冠叶,你不能跟那男人走!」

  「大小姐?不行啊,您要好好休养才可以。」

  冠叶对真悧唯命是从,准备离开真砂子房间。

  「你也会被杀死的!」

  冠叶微微皱起眉头。他将破坏世界。但是,阳球能得救。只要阳球能得救,自己就算被杀也无妨。

  「没用的。你的声音他听不进。」真悧对真砂子摇摇手。「人啊,生来就只听得见肯定自己行为的声音呢。所以只有我的声音能传入他心坎里。」

  真悧略弯下腰,把头压低到冠叶脸侧,以湿濡的声音细语:

  「你没有错。你是对的。」

  对着不断梦呓的真砂子,真悧愉快地笑了。

  「看吧?你愈是否定他的行为,你的声音就离他愈远,传达不到他那里。懂了吧?任何人都希望有人对他说『我最需要的人是你』啊。人呀,活着只追求这件事呢。」

  像是为了嘲弄真砂子般,真悧又继续对冠叶细语:

  「来,让我们好好破坏一番吧。来测试看看你的爱情力量能破坏多少吧。」

  忘记背痛,冷汗也退去。真悧轻轻推了冠叶背部一把。

  冠叶拿走放在床边柜子里的半本桃果日记,确认脏污的封面与内容,看了一眼痛苦地皱起眉头的真砂子,回到真悧身边。

  真悧跟冠叶勾肩搭背,说:「好,我们走吧。」他们缓缓朝刚才真悧创造来窥探真砂子房间空间上升。

  「不行,冠叶,不能搭上那个。别去那边!别去!」

  「她或许正在做地下铁的梦吧。我开玩笑的。」真悧咧嘴一笑。「这么一来,你就是我的挚友了。」

  冠叶甚至连对真悧的话也没有反应。两人回到如宇宙般的那个场所。砰的一声,真悧合上了连结仍在呼喊的真砂子所在房间的盖子。

  对苹果而言,独自一人在高仓家是种奇特的体验。明知谁也不在,还是说了声「打扰了」才进门。打开带来的运动背包,将好几天份的阳球睡衣与晶马的换洗衣物塞进去。

  若使用桃果留下的咒语,就能转换命运,拯救阳球的生命。但她手上只有一半日记。根据百合所言,另一半日记在夏芽真砂子这名女高中生手上。但就算这是事实,苹果不知道她收集日记的目的为何,而即使跟她说明状况,她也不见得会老实将日记交出来。

  苹果打算先将衣物带去医院交给晶马后,再跟夏芽真砂子这名人物见个面。当然,要对晶马隐瞒这件事。

  跟母亲联络过,说明要去医院探望阳球,因此会晚归。母亲目前尚不知晶马与阳球的双亲跟十六年前引发事件的组织有关。假使说了,母亲个性再怎么宽大,也会禁止苹果和他们来往吧。至于苹果,也当然会反抗到底吧。因此,苹果暂时不想对母亲提起这件事。

  她不想扰乱母亲的心,母女相依为命的家庭关系对苹果而言也非常重要。但她也知道,总有一天必须将这些事说出口:关于自己重要的朋友、关于自己喜欢的男生,以及他们是怎样的人们,对苹果有什么影响,为她带来何种成长。

  客厅桌上的手机响起,苹果以为是晶马,马上拿起电话接听。

  「喂喂,是晶马吗?」

  相对于迅速说话的苹果,对方停了一拍才回答:

  「我拿到另一半的日记了,荻野目。」是冠叶的声音。

  「冠叶?你现在在哪?另一半日记是指……?」虽然晶马跟冠叶也都在寻找日记,可是他之前不是跟阳球在一起吗?该不会还不知道阳球昏倒的事吧?「可是阳球病倒了,现在人在医院……」

  「我们合力吧。两个人一起拯救阳球。」像是要打断她的发言般,冠叶接着说。

  「冠叶,你之前是为了寻找日记才离家出走吗?」不安之情笼罩苹果,她取出百合还回的一半日记,抱在胸口。冠叶从夏芽真砂子手中夺走日记了?

  「嗯。我总算拿到手了。这么一来日记便凑齐了。」冠叶的声音很坚定。「但是我现在没办法离开这里,我被那群家伙追赶。」

  「那群家伙?冠叶,你现在人在哪里?」

  从电话当中也明显听得出冠叶为了不被找到而压低声调。

  「我们两人带着日记碰面吧。我一定会去赴约。」

  苹果乖乖答应了。

  指定的碰面场所是水族馆。夜晚的池袋街头人潮依旧,但阳光国际水族馆已过了闭馆时间。

  水族馆的楼层不见人影,购票口和通往馆内的入口处当然也没有其他游客。四周阴暗,指示行进方向的告示牌仅依稀能辨。

  苹果战战兢兢走入内部。踏在铺地毯的地板上,苹果连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见,凭着蓝色发光的水槽,走进鱼儿之间。

  静谧的水族馆中,对苹果漠不关心的鱼群悠然游水或睡觉。厚厚的水槽玻璃令苹果有种奇妙的晕眩,逐渐增强警戒心。

  苹果并不认为冠叶会做坏事。至少他不可能危害阳球。但再怎么大吵一架而断绝家人关系,他在拿到日记之后立刻联络的人应该是晶马才对吧?此外,他说被人追赶,是和周刊记者提及的过去组织的余党有关吗?

  「冠叶,你在哪?」明明很宽广,在黑暗空间中发出的声音却像是被吸收而消失无形。苹果左右张望,只见到鱼群。

  「荻野目。」

  声音像是突然从天而降。

  「冠叶?」苹果停下脚步,竖耳倾听。

  「你带日记来了吗?」

  一瞬间不想回应。完全是直觉。但苹果没有理由特地来水族馆赴约却不带日记。

  「嗯,在我这里。」苹果抱着仅装入日记的包包。

  「太好了,麻烦你来我这边吧。」

  「你在哪?」

  「往前走,广场那边。」

  为防万一,苹果一手拿着手机,慢慢地依照指示行进方向的告示牌走向广场。原本还觉得鱼儿让人毛骨悚然,现在要离开它们,反而有点不安。

  「冠叶,阳球在医院等你,早点去看她吧。」

  「用不着担心。明天我就会跟阳球一起搭上与那天相同的列车。阳球将会在新世界里获得救赎。」

  「新世界?你是指咒语?冠叶,你早就知道转换命运的事吗?日记是从那位夏芽小姐那里获得的?」

  冠叶是从何时知道这件事,并为此而行动?假使遭人追赶是真的,他应该很想躲藏起来吧,但现在已没时间可以悠哉了。

  突然间,一对赤红发光的双眼映入苹果眼帘。她吞了吞口水,大步走近该物体,蹲下一看,是一只黑色泰迪熊。

  「这是什么?冠叶你在哪?」苹果站起,漫无方向地呼唤。

  「谢了,荻野目。」

  冠叶甚至显得很温柔的声音,由比想像更近处传来。

  苹果惊讶地缩起肩膀。

  「冠叶,为什么你知道我拥有日记?我没跟任何人提过百合小姐还我日记的事啊。还有,关于转换命运的事……」

  「朋友告诉我的。」冠叶慢条斯理,不带一丝迷惑地说道。

  「朋友?」

  苹果背对泰迪熊,缓缓转过身来,一名身材顺长的男子站在黑暗中。男子肌肤洁白光润,一双眼睛有如水槽玻璃般透出深邃光芒,看似柔软的长发在蓝色光芒之中夹带些许桃红色泽,徐徐摇曳着。

  「冠叶呢?」苹果一问,男人静静眨眼。从他微微发光的长睫毛上,散发不可思议的花纹,于半空中扩散,又模糊地消失。「你是冠叶的朋友吗?」

  男人身穿衣领宽大的白色长外套,下摆宽松舒展;底下是同色的窄裤与靴子,连手套也统一成白色的身影,在黑暗中浮现了。

  「哎,真讨厌啊——你真的跟她长得一模一样呢。」真悧面不带笑地说。「我很害怕啊。总觉得只要有你跟那本日记存在,这次的计划又会被桃果破坏了。」

  「你是谁?」苹果的语气陡然尖锐起来。

  「初次见面,我是幽灵哦。」真悧故意一字一句慢慢地说,右脚退一步,右手贴在胸前,左手优美地往侧边滑出,行了个礼。

  「幽灵?」苹果反问的同时,黑色泰迪熊爆炸了。受到爆炸冲击,苹果的身体飞到广场墙壁边,手上的背包被炸裂,里面的日记掉落在地毯上。

  烟雾弥漫中,冠叶无声无息地现身,拾起倒在地上的苹果身边那半本日记。他两手各执一半,盯着地上的彍果。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真悧满意大笑,鼓起掌来。「好,接下来就把那两半都烧掉吧,我无法碰触那个呢。」

  冠叶一语不发,漠然地将桃果的日记投进仍如营火般熊熊燃烧的黑色泰迪熊烈焰中。

  真悧陶醉也似地看着日记封面逐渐扭曲,变得灰黑焦灼,最终化为灰烬的模样。他的白色脸庞与衣服被火焰染成赤红。

  「这么一来,就没有人能够知道转换命运的咒语了。」

  苹果凭着身体仅存的一点点力量挪动头,看见正在燃烧的日记,撑起身体,朝火焰伸出手。

  「你还不放弃啊?」

  苹果瞥了真悧一眼,不在乎地抓住因烧焦而重合的两半日记的一角。

  「你以为靠着自己爱的力量能做出什么改变吗?」真悧饶富兴味地凝视着在脚边爬行的苹果。「劝你放弃比较好。日记几乎都化成灰烬了啊。」

  「我不会放弃的。我绝对不会放弃阳球!」一出声,呛人的烟雾立刻冲入气管,苹果剧烈咳个不停。

  绝不放弃自己重要的人。不管是阳球的生命,还是晶马的伤。甚至连现在距离遥远、仿佛是个外人的冠叶也一样。

  真悧手拄在膝盖上,弯下腰,把头凑到她脸旁说:

  「我这番话也是为了你好。假如你使用了咒语,代价就是你的身体将会被诅咒之火烧灼。就跟这本日记一样。」

  真悧看了被烧得不成原形的日记。苹果变得乌七抹黑的手与大衣袖口软弱无力地垂落在日记旁。

  「这么一来,你将会从世界的风景之中消失,这样你也很困扰吧?」

  苹果完全无法回答。她不懂真悧的意思,阻塞的呼吸也令她无法出声。

  「好了,走吧。命运的列车在等着我们。」

  真悧轻轻伸了个懒腰,呼唤冠叶。冠叶没回答,只是乖顺地走到他身边。两人背对苹果,走入水槽森林里。

  意识逐渐朦胧的苹果看见两人的背影远离。搭乘命运的列车——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在浓密弥漫的黑烟当中,苹果失去了意识。对一直占据心头一角的晶马,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尚未传达;就连要带去医院的物品也只整理了一半。

  阳球、桃果,对不起——连在心中也变得沙哑的声音才刚发出,立刻被厚厚的水槽吸收而消失无形。

  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迟迟不来的荻野目,一边凝视着没有变化的心电图,迎接夜晚到来。

  等其他病房的访客都回去,企鹅二号开始在阳球脚边流口水打盹时,熄灯时间也到了。我在护士为我准备的简易床铺上躺下,即使如此,我也还是睁着双眼,直直望向心电图。

  目前尚未有重大变化的心跳。过于宁静的阳球呼吸声。维持一定温度的病房所带来的温吞感。

  我的身体疲倦乏力,神经却很敏锐,完全不觉得自己能够入眠。跟荻野目联络不上的事也令我挂心。

  不是今晚就是明天,阳球将会离开我们。虽然难以想像,但应该是事实吧。我到时候会哭泣吗?阳球死后,我该如何活下去是好?形单影只的我真的能活下去吗?

  阳球的死,究竟意味着什么?过去陷入这类状况时,我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我其实不大明白亲人的死是怎样的感觉。

  虽然除了池边伯伯家也有其他亲戚,但没人想跟高仓剑山与千江美的孩子扯上关系。双亲至今虽仍去向不明,但也不曾亲眼见到他们的尸体,或为他们举行过丧礼。很早以前,我曾参加过冠叶亲生父亲的丧礼,但那时我年纪还太小,满脑子只想着阳球是否疲倦,冠叶是否感到失落。除此之外,就只是跟着身穿丧服的大人们,一起度过忙碌的一天罢了。

  阳球死了的话,应该是由池边伯伯担任丧主举办丧礼吧。再也无法活动,有如娇小白色人偶的阳球将会被换上白色和服,被化上妆。棺椁里塞满花朵,跟冠叶的亲生父亲那时一样,我会在火葬场里等候阳球烧成骨灰,与其他少数参加者一起默默地吃着不怎么样的豪华便当。

  阳球将再也不会用她那对浑圆大眼看我,不会跟我说话,她身上的香气也很可能会败给尸臭,消失殆尽。

  高仓家的阳球房间和池边家帮她准备的房间也不再有人使用。数不清的阳球生活痕迹徒留于这个世上,每当我见到这些,恐怕会明确感受到她的不在,而惶惶然不知所措吧。

  我想起多蕗桂树。就连因病去世这种无可抗拒的理由,都能让我满腔虚脱感和无可发泄的愤怒与无奈。要是像多蕗那样被明确人物夺走心爱的对象,姑且不论是好是坏,会抱持憎恨,甚至考虑复仇,一点也不是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事。

  「喂喂,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打电话给你。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不用整理东西了,快点来见阳球一面吧,我等你。」语音留言给荻野目后,我掀开毛毯,坐在床上发呆。

  过去明明被卷入如此多超乎现实的事件,对于现在坐在这个黑暗病房里的现实,我反而没什么现实感。连自己是否感到害怕或悲伤也瞹昧不明。

  虽然我刚才要荻野目来见阳球,但我自己也很想见她。荻野目一定会露出极为悲伤的表情吧,但总觉得若能跟她见面,至少我的精神状况会比较正常点,也比较能搞懂自己真正的心情。

  突然间,由拉上窗帘的窗户传来玻璃破裂声,我抬起头。

  被风吹起的窗帘背后,一道人影单膝跪在窗框上。是老哥。

  「啊,冠叶……」差点喊他一声「老哥」,但已经不是了。

  冰冷的晚风吹袭下,我的意识很奇妙地愈来愈清晰。

  「我来带走阳球。」老哥声音僵硬地说。

  「带走?」我站起,悄悄走到阳球躺着的病床旁。虽然老哥说要拯救阳球,但他很可能杀过人。他究竟在盘算什么,我完全猜测不到。

  「这个世界错了。你也知道这点吧?」老哥跳进房间,站直身子,凝视着我说。我无法从他的眼里看出情绪。也不像在睥睨,他就只是单纯地望着我。

  「你想做什么?」我瞪着老哥说。

  「我们要继承十六年前的意志。」老哥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回答。

  「你在说什么,你究竟怎么了!阳球再过不久就会死了啊!」我不禁大声叫喊,随即想到如果大吼大叫,护士应该会立刻赶来。到时候,老哥说不定又会伤害人了。

  「同一天,同一时刻,我们的命运所至之处。这么一来,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将会改变。阳球的生命也将获拯救。」

  老哥的发言支离破碎。如此空泛而情绪化的言词,难以相信这番话出自脑袋远比我更灵光、总是冷静处理事情的老哥嘴里。

  「你想牺牲大量的无辜民众吗?就算做这种事,也无法拯救阳球吧!」

  「高仓先生?」

  由走廊传来护士的声音,令我焦急。就算老哥在这里被人发现,我不相信他肯乖乖束手就擒,也不认为他会说声抱歉来蒙混过关。

  「啊。」老哥推开本想说点什么的我,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刺入病房拉门的把手内侧,把门卡住。小刀看起来似乎被烟熏过,显得有点灰黑。

  「高仓先生,发生什么事了?」护士想打开门,但门被小刀卡住而无法打开。「高仓先生?」

  「冠叶。」与老哥过去的手法明显不同。显得更粗暴而乱来。

  「你看不见这个世界的真实。当今的世界绝对不会给予我们果实。所以,我们要改变世界。」哥哥手心朝后,把门压住。

  「这种事情不被允许。」说什么「为了阳球」嘛,根本是谎言。不只是我,老哥眼中恐怕也没有阳球。老哥自己才是看不清世界真实的人吧。

  「我没打算获得允许。」

  我仿佛看见老哥的眼睛放出赤红光芒。

  「别妨碍我。」老哥将大衣拉链稍微拉下,从内袋掏出小型手枪。

  我不熟悉手枪的种类,也看不出那是真品还是改造手枪。我明确知道的,就只有老哥正用放出冷冷黑光的枪口对准我,以及他能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的事实。

  「说不定我一直想这么对你吧。」

  我没想到枪声竟是如此巨大。我的意识连短短一秒钟也撑不了,眼前陷入全然的黑暗。

  我对这片染上晚霞色彩的沙滩有印象。身上残留着令人舒畅的疲劳,穿着白长筒鞋的脚埋在有海潮气味的湿沙子里,我站在沙滩上。总觉得戴在头上的宽边草帽有点娘娘腔,令我有点害羞。

  虽然夏日太阳依然高挂空中,潮水已开始逐渐涨起,找不到目标,令我们心急如焚。我们想找的当然不是什么花蛤或文蛤,也不是美丽贝壳、玻璃碎片或可爱小螃蟹。我手里提着水桶与铲子,在一波波全家出游,正要踏上归途的人潮当中来回奔走,边呼喊名字。就跟我们成为家人的那时相同。但比起那时,我们变得更亲近,彼此也更熟识。

  「晶马。」我回头。呼唤的是父亲。一如往常,母亲也站在他身旁。母亲总是依偎在父亲身边。这对当时的我而言是不动如山的安心象征。站在一起的两人亦是令人安心的景象。

  「妈妈再去问海滩管理员看看有没有迷路的小孩,晶马和冠叶跟爸爸一起去找阳球吧。」心神不宁的母亲从我手中接过水桶和铲子。「但是,不可以去太远的地方哦。」

  「没事的,立刻会找到她。」父亲露出可靠的笑容。父亲那句「没事的」向来深具说服力。不管是豪雨还是暴风雪的夜晚,是饥肠辕挽还是有人生病,他都会对我们说「没事的」。所以,我们也真的没事了。即使情况其实很危急,我们依然没事。

  「晶马,我们走吧。」幼小的老哥也气势凌人地露出强悍表情,拉着我的衣袖立刻要走。

  我跟老哥一起漫无目的地跌跌撞撞跑在沙滩上。

  「小心一点!别跌倒了!」父亲的宏亮喊声直接传到我们背后,令人感动。

  「阳球那家伙到底去哪了?」老哥从以前就是个小大人。「我们去那边的岩礁找吧。」

  虽说是初夏,黄昏的海边风很强,有点冷,草帽的帽沿被风吹得像波浪般颤动。

  「阳球——!阳球——!」

  除了我们以外,这附近已看不到其他游客了。慢慢沉入水平线下的夕阳看起来仿佛渗入空中。

  大石头上爬满没看过的虫子或藤壶。老哥和我在石头附近寻找,但就是没看到阳球。沙滩延伸得很远很远,仿佛永无止境。

  「找到了吗?」父亲来到我们身边,用宽大的手掌摸摸我的头。

  父亲的手粗壮而宽大。因此我一直以为如果长大,我的手也会变成这样。但实际上我的手比父亲小得多,也不像他那么强而有力且厚实。这是好是坏,我并不清楚。

  「依阳球的个性,一定是找贝壳找得迷路了吧。」父亲叹气。「应该不可能去太远的地方。」

  「找到阳球了吗?」母亲从远处呼唤,走向我们。「管理员说没看到迷路小孩。他们也会帮忙寻找。」

  「爸爸,我们去那边找看看。」老哥用眼神对我示意。

  「好,那爸爸去反方向找。你们别太乱来哦。」

  父亲总是让我们放手去试。让我们自己试到差一点点就真的会碰上危险的地方。也因此,老哥才会成长成那么敢冲的人吧。我在这点上不同,我原本就不是那种带头干起与众不同事情的孩子。所以每次看到我行我素的老哥或阳球:心里老是担心得七上八下。

  「晶马,你还好吧?」母亲弯下腰,对我微笑。「累了吗?要不要跟妈妈一起在这边等?」

  「晶马,快过来啦!」老哥背对我,朝染成橘红色的沙滩前进。

  每个人都如此任性:心里所想的事也全然不同。但是我们是一家人,所以一点也不担心。我们很清楚,最后我们一定会聚在一起,搭上电车回到那个家里。虽然现在的我实在无法理解当时为何如此确信。

  「小晶。」

  在我沉浸于遥远记忆的梦中,因太过怀念而茫然自失的脑海里,突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阳球?是阳球吗?」我在脑中回应。

  我环顾着远方的父亲以及向管理员道歉的母亲,朝老哥的方向走去。

  「嗯,是我。小晶,你还记得吗?去捡蛤蜊那天。」

  「嗯嗯,那是我们第一次全家出游。就连这片景色我也还记得啊。好久没来海边,吓了一跳呢。」我拼命驱策裹在白长筒鞋里的脚,肩膀上下起伏大口喘着气,跟在老哥背后。

  「我因为太兴奋而迷了路。为了找漂亮的贝壳。喏,就是那种内侧仿佛极光一般闪闪发亮的。」阳球从以前就很喜欢这种小巧精美,被归类于「可爱」的东西。

  「嗯。记得找到你时,小小的水桶里装满这种贝壳呢。」我噗哧笑出来。「记得老哥还说:『怎么净捡这种不能吃的啊!』」

  「我那时很害怕。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被遗留在世上似的,很担心之后该怎么办。但是,你们还是找到我了。」

  「嗯。我跟老哥拼命找嘛。你一看到我们就嚎啕大哭。」这么说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阳球像那般流露情感哭泣。

  「是呀。因为我那时才知道,我已经变成有人愿意拼命把我找出来的孩子了。所以我才会高兴得哭出来。」

  我喘气喘得胸口难受,总算追上哥哥。哥哥又钻进其他大岩石间寻找阳球。我则在岩石周围探寻。

  在绕来绕去的当儿,感觉热得不得了,很想把草帽跟沾满汗水的T恤全部脱掉。

  「不论离得多么远,小晶跟小冠一,定会找到我。有人肯寻找自己,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仅凭声音,我就知道阳球在微笑。「能跟小晶与小冠在一起,我一直一直都很愉快、很幸福哦。谢谢你们。」

  「你在说什么嘛。今后我们也同样会一直在一起啊。」该怎么跟阳球一直在一起?虽然是我自己说出的话,却令我悲伤不已。不是今晚就是明天,阳球便会离开我们了。而我却没有回避这种命运的方法。

  「嗯,说的也是。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所以说,小晶,这次轮到我们去找回小冠了。」

  「找回……冠叶?」

  「小冠跟那时的我一样,成了迷途羔羊呀。」

  小小冠叶爬上岩石,张望四周,呼唤着阳球。

  「但是,那家伙已经……」已经变得仿佛与现在映入我眼里的冠叶不是同个人了。打从心底冷冷地看着我,甚至像是对我抱持恨意的冠叶。

  「能阻止小冠的人只有小晶啊。」

  「阻止冠叶……」

  老哥说要继承十六年前的事。我一听马上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为何会有那种想法?拯救阳球跟那桩事件,在老哥心中又为何会结合在一起?

  「去寻找吧。找回小冠的心。小冠现在在世上孤伶伶地,正嚎啕大哭呢。」阳球的声音极为温柔平稳,令我想起了母亲。「小晶,你讨厌爸爸妈妈吗?」

  「这……」我跟在老哥背后,也站到岩石上。摇摇晃晃地承受海风,寻找幼小的阳球。

  「爸爸跟妈妈对我们而书是重要的家人。因此,我希望小晶能回想起来。」

  一双手又大又可靠的爸爸,总是爱操心又温柔的妈妈。只要有那两人在,那里就是我们兄妹的归宿,我们也才得以成为一家人。

  「能成为一家人也是我们重要的命运。所以,请你别再恨他们了。」

  「阳球!」老哥的吼声把我拉回黄昏的沙滩上。在这触感过于真实的梦里,我跟哥哥再一次找到了蹲在地上的阳球。

  阳球抬起脸,一看到我们,一如预想猛然哭了出来。

  「阳球,已经没事了。」原来当时我是这样对阳球说的啊。

  「阳球,你没受伤吧?」哥哥也表示关心。但阳球就只是哭,什么也不回答。

  「你果然在捡贝壳吗。怎么净捡这种不能吃的啊!」

  我不禁笑了。

  「喂——爸,妈!找到阳球了——!」哥哥朝远处大喊,大大地挥手。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我非常喜欢家里的每个人。不管离得多远,不管做了什么,我也不可能恨他们。因为就算是现在,我一样最喜欢他们了。

  在异常安详的心情中醒来时,朝阳已从破裂的窗户中射入。见到地上有颗约莫桌球大小的子弹,至少我还能说服我自己,冠叶并非真心想杀我。

  「阳球。」我连忙爬起。阳球不在病床上,氧气面罩跟心电图仪器也被收起了。

  「早安。」突然有声音传来。「咦?」我环顾房间,开口:「谁?」

  「在这里。」

  不经意映入我眼帘的,是放在床头桌上的企鹅帽。

  「你总算醒了,高仓晶马。」帽子的眼睛似乎发出淡淡光芒。「快一点,命运的列车快要出发了。你要搭上列车。」

  「你……不,你是谁?你不是那个女王吧?」我从简易床铺上下来,揉揉眼睛,走向帽子。

  「多亏了你们的妹妹。你应该也获得了吧。」

  从帽子里传出的声音非常稚嫩,却有股凛然之气。与荻野目有些相似。

  我一把抓住帽子,从病房里奔出。

  「高仓先生?」「高仓先生,请等等!」不顾护理站里护士们的呼叫,我跟企鹅二号一起冲出医院。

  老哥真的把阳球带走了。而且他打算在今天重现那桩事件。我不该继续抱持恨意,必须带回阳球,并阻止老哥。

  「不能让他们搭上列车逃逸,黑兔想破坏世界。能阻止它们的只有你们了。」

  「你们?」我反问手上的帽子。

  「对啊。你跟冠叶。」

  「我跟冠叶吗……但是,他已经……」没穿大衣的我在寒风刺骨的大街上奔驰。总之先搭上地铁再说。跟十六年前同一时刻,同一场所,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然后,你将会在那班列车上找到。」帽子对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我说。

  「找到?找到什么?」

  「属于你们的企鹅罐。」

  找到企鹅罐。我看了在我脚边奔驰的企鹅二号,二号也瞄了我一眼。企鹅罐究竟是什么?我真的能找到它吗?

  即使没穿大衣,不停奔跑的我很快就满身大汗。夹在通勤人潮之间,有如雪崩般穿过剪票口,由西新宿站的月台搭上地铁。如果企鹅帽所言没错,老哥就在这班列车的某处。

  荻洼站、东高圆寺站、中野坂上站,最后是西新宿站。携带黑色泰迪熊的男人们混在大量乘客之中,于沿线各站上车。

  冠叶也与真悧并肩搭进列车,静静等候那个时刻到来。

  从再度挑战中感到相当的成就感,真悧露出满足微笑。来到这一步的话,已经没人能妨碍了。即使是桃果,受到诅咒的她也无法出手。

  许多人又将理所当然地展开日复一日的每天。他们被装进箱子里,徒然浪费掉人生的宝贵时间。这次,真悧将会把这些全部解放。

  再过不久,就能踏出迈向正确世界的第一步。

  「人类是多么不自由的生物呀。一辈子无法从名为『自我』的箱子里离开。」真悧对冠叶细语。

  冠叶只是静静聆听他的话语。

  「即使隔壁有其他人在,也无法打破藩篱,与对方联系。人人都是孤独的。在这么狭窄的箱子里,一定什么也得不到吧?」

  冠叶面不改色,只是用眼睛确认同一班列车中其他携带泰迪熊的同伴。

  「到处都找不到出口,没有人能得救。所以只好破坏了。把箱子,把人们!把世界!」真悧大放厥词,忍住不断涌升的笑意。长发摇曳,黄色光环如涟漪般扩散到车内。

  「冠叶!」

  听到晶马急促的呼吸声,冠叶缓缓转头。满头翘毛未经梳理的晶马站在一旁,隔着乘客瞪视冠叶。

  「晶马,你来了吗。」冠叶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件事,毫不惊异。

  「来结束这一切吧,冠叶。」企鹅帽被晶马用力抓在手中。她深信不疑。他们一定能够办到。即使不依循命运的安排也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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