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何谓亲昵行为?

  大凶——我躺在集训所的床上,怔怔地望着上头写着这两个大字的签纸。

  结果不好的签,一般都要绑在神社的树上。我曾听人家说过,正式的做法是「只用自己不习惯的那只手去绑」。似乎透过单手绑签纸这个艰困的挑战,便可化解掉不好的结果。但狮堂却不让我将签绑在树上,表示:「那张签虽然是大凶,上头却写着好事,带回去吧。」

  我大略看过关于运势的描述。

  【恋爱】有桃花劫之象,将遇到重重困难,但只要诚心以对便能获得圆满。

  说得白话一点,大概就是「你会在女孩子方面遇到坏事,但只要努力便能化险为夷!」这张签极尽威胁之能事,却没有告诉我什么解决方案,感觉还满不负责任的。怎么说,确实很符合冰雨老师所建神社的形象。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加油……」

  我全身有如铅块一样重,重到仿佛要深深陷入床垫里。

  我转头看向窗户,现在时间快到下午六点,太阳已经开始西倾。我可是从一大早就当着盛夏阳光在户外大玩特玩到现在,会累也很正常。刚刚简单冲了澡,却没有消除疲劳的感觉,反而觉得身体变重了。

  我明明累到不行,脑袋却莫名清醒。

  我将签纸扔在床上,躺着仰望高高的天花板。

  我脑袋会那么清楚——是因为之前听到狮堂的告白。

  我真的吓了一跳。狮堂吹雪那样的女生竟然会喜欢我……这件事我想都没想过。

  而且,那丫头发现自己对我的爱慕之情——

  还是希望我们之间能和过去一样,维持治疗者与患者的关系。

  她告诉我,在她选择我当治疗者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注定在毕业后被人拆散,所以她想专心制造她与我之间的快乐回忆。

  狮堂过去抗拒治疗,自我封闭在自己的壳里,而硬是将她唤醒的人正是我本人。托治疗的福,那丫头现在也渐渐能像一般高中生一样,开心从事各种活动。

  既然如此——我能做的选择只有一个。

  那便是和过去一样,继续全力以赴做一个治疗者。

  我无法回应狮堂的感情,但想为她做一个治疗者所能做到的一切。

  躺在床上的我朝天花板伸出手,并紧紧用力一握。

  我不会因为决定继续当治疗者,就怠慢了爱火。

  无论如何,我的女朋友只有爱火一个,我绝对不会让那丫头悲伤。我发誓,我会竭尽所能做一个合格的男朋友。

  我此刻的心声仿佛被听见一般,房间里响起轻快的敲门声。

  「呀喝~~!由吾~~!」

  我还没应声,爱火便风风火火地开门冲进来。

  从床上撑起身子的我,在看到青梅竹马的瞬间愣住了。

  因为爱火穿着一袭视觉上很鲜艳的红色浴衣。她全身洋溢的活泼可爱依旧,却增添了和服特有的娴淑端庄。我找不到合适的日语来形容那感觉,如果硬是用老派说法形容,大概就是「泼妞」吧。浴衣穿在爱火身上真是惊人地好看,虽然我有点排斥赞美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这丫头……但还是得承认这一点。老实说,她这样真的可爱得不得了。

  「嘻嘻……如何?好看吗?」

  她的手缩进袖子里,从里面抓着袖子,当场转了一圈向我展示她的浴衣。我小心避免破音,点点头说:

  「……还不错,满适合你的。」

  「对吧对吧~~?我自己都觉得很好看~~!」

  爱火露出满脸微笑,甩着手上的束口袋转圈圈,浴衣的袖子闪闪发亮。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穿浴衣啊?」

  「小冰老师说:『说到夏天,当然就是浴衣啰!』便帮大家换上浴衣!说等一下在游泳池边用过晚餐,入夜以后就要放烟火!很豪华吧~~♪我超期待的~~!跟你们来集训真是太好了~~!」

  爱火一边蹦蹦跳着一边开心大叫,亢奋到最高点。看着这丫头如此欢乐的模样,连我都逐渐绽开笑颜。

  可是青梅竹马突然垂下眉毛表示:

  「可是距离吃饭还有一点时间,呜~~我肚子饿了……现在外面天还亮着,没办法玩烟火,还要再闲闲没事一下下~~……」

  她缩着胸口叹气。这丫头喜怒哀乐都好明显,不过这也算是爱火的一个优点啦。为了让青梅竹马恢复笑脸,我提议:

  「既然还有一点时间,我们现在出去一下如何?」

  「嗯,好啊!我也想找你去走走,打发时间……可是要去哪里啊?穿这样也没办法去海边吧。」

  「有个好地方喔。这附近有一座供奉恋爱之神的神社,用走的可以走到。我们一起去参拜如何?」

  「恋爱之神?哇~~要去要去~~!我想去那里~~!」

  爱火的眼睛冒出许多小星星,以双手抚着泛粉红色的脸颊,开心地扭动身体。

  「你竟然会说要拜恋爱之神……嘿嘿,你这么不解风情,竟然知道要怎么讨我欢心。」

  「因为你很喜欢这一类的事物啰。」

  「超喜欢的!我和长曲棍球社的大家向来不忘交换情报,讨论哪一间神社比较能保佑感情顺遂!」

  「呃,长曲棍球社在正式比赛中还没赢过半场吧,不是应该先祈求胜利吗?」

  爱火无视我的吐槽,抱住我的手臂甩呀甩地说:

  「既然决定了,我们就马上出发~~!」

  我从床上爬起来时,爱火的脸上再度蒙上阴影。

  「……咦?放在那边的那个,该不会是签纸吧?」

  她发现我丢在床上的大凶签纸。

  「嗯,是啊。」

  「也、也就是说……由吾已经和某个人去那间神社参拜过了?」

  这种事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我毫不隐瞒地说:

  「我和狮堂去过啦。『去拜恋爱之神』这种亲密互动很有情侣的感觉吧?我想说邀你去那边,你会很开心。」

  我现在还是不太清楚什么是很有情侣感觉的交往方式,不过为了尽可能让这丫头幸福,我都会积极运用透过治疗狮堂所得来的知识。这阵子我都是以这种方式取悦爱火。

  可是青梅竹马却未露出笑容。她的表情看似愈来愈难过,随即甩开我的手。

  「……我还是不去了,算了。」

  「为什么啦?你刚才不是很开心吗……」

  「我才不要!不去就是不去!由吾你这笨蛋!」

  我完全不晓得她为什么要这样大吼大叫。

  「你为什么要生气?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情吗?」

  「你是为了让我们的相处有情侣的感觉,才邀我去那间神社的吧……?」

  「是啊,我想让你开心。」

  斗大的泪珠在她眼眶里打转。她瞪着我说:

  「别这样!你这样我根本开心不起来!你一点都不了解我的感受!由吾你这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不是那样的,我自认向来以爱火为第一优先考量。

  「那我要怎么做才好啦!」

  我和爱火不时会吵架,也常为了「贝斯和安彦先生谁比较可爱」这种无聊话题起口角。我很明白爱火的性子很直,吼回去的话一定会吵起来……啊啊,可恶,我实在太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口气不自觉变得强硬。

  「试着让彼此相处有情侣的感觉哪里不对了!」

  「这种事不用想也知道吧!」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呀!我也拼尽全力在努力啦!」

  「拼尽全力努力……?什么呀!我一点都不想要你努力!你为什么就是不懂?」

  爱火紧握拳头,肩膀颤抖,狠狠地瞪着我。

  她那生气的表情让我愈看愈火大,我一个不小心脱口说出:

  「……难道说,我和你做色色的事就行了吗?你想要的话,我可是无所谓喔。」

  冰雨老师说爱火这阵子为了那种事情在烦恼。我不晓得这是真的还假的,不过我还是冲动地问了出来。

  爱火像是被雷击中般身体一震,茫然仰望着我的眼睛在下一秒落下斗大的泪水。

  一滴,一滴——泪珠仿佛溃堤一般滑过她的脸颊。

  「由吾你这笨蛋……」

  爱火的脸皱在一起,满脸泪痕地大吼:

  「由吾你这笨蛋!我最最讨厌你了!」

  接着爱火将束口袋砸在我身上,哭着跑出我的房间。

  我望着砸在我胸膛上的束口袋,一时之间只能怔怔地伫在原地。

  「……那丫头发什么疯啊。」

  我很讨厌看见爱火哭泣的脸。青梅竹马许久不曾出现的泪水让我心乱如麻。

  但我还是试着让自己乱糟糟的心冷静下来,拾起掉在地上的束口袋,放在床头桌上。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我任性地决定要当狮堂的治疗者。因为这样会造成那丫头的不安,所以我努力做个好男友来补偿她。我竭尽所能,试着也和爱火亲昵互动。这阵子我和狮堂之间的亲热已经大幅升级,所以我自认也有特别费心珍惜和爱火之间的相处。

  可是,为什么爱火会发脾气?她到底在烦恼什么啊?

  我坐在床边,用力抓了抓头发。

  「爱火,你干嘛哭啦……!」

  我的心好痛,无法原谅自己让最珍贵的青梅竹马哭泣。

  仿佛在嘲笑我的苦恼,我的房间响起一道热情的声音:

  「♪你~~弄哭人家~~你~~弄哭人家~~我要告诉老师~~」

  冰雨老师满脸贼笑地揶揄我。老师穿着有花边装饰的迷你尺寸白色浴衣,上头再披着平常的那件白袍。明明穿的是日本传统服装,脚上穿的却是系绳长筒靴。背在她肩膀上的狮子形小皮包十分可爱。呃,冰雨老师现在怎么打扮不重要!

  我从床上站起来,逼近老师。

  「您、您都听到了?」

  「嗯,你们的谈话我全~~部都听见了♪」

  冰雨老师当场开始踱步,像一名准备发表推理的名侦探,房里响起靴子所发出的硬质脚步声。

  「我说由吾底迪啊,你不觉得爱火美眉是个很棒的女生吗?很少女生能够像她这样,答应让男友和其他女生亲热喔。即使那是为了正义,自己最喜欢的男生和其他女生有肢体接触,女生还是会感到嫉妒喔!冰雨可以断定,这女生会成为一名好妻子!」

  「……那丫头很不错这件事,我十年前就知道了。」

  「然后由吾底迪,我觉得你也是个很棒的男生,拥有一颗很温柔的心,无法坐视别人的困扰不管。吹雪之前隔了很久都不愿接受治疗,让我为她好担心,但我现在觉得她真的很幸运,能找到像你这样的治疗者。身为她的曾祖母,我该向你道谢。谢谢你,由吾底迪♪」

  接着,冰雨老师朝我的肚子轻轻捶了一拳。

  「可是由吾底迪啊,你虽然是最棒的治疗者,却似乎不太适合当一名『男朋友』。」

  「不适合当一名男朋友……?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对爱火出手的决定果然是不对的吗……?请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好!」

  「别急啊,年轻人,所谓的青春是要慢慢培养的。」

  冰雨老师语调平静地说了,并以手捂住嘴巴,动作十分可爱。

  「糟糕!由吾底迪实在笨得可以,害我不小心暴露出一点本性♪」

  冰雨老师吐出舌头,接着说下去:

  「这件事必须由你自己去发现,所以我不能告诉你答案。不过人家爱火美眉都哭了,我只好特别优待一下,给你一个大提示!」

  冰雨老师再次学名侦探踱起步来。

  「由吾底迪,我能想像你不和爱火美眉上床的理由。因为你实在太温柔了,对方跟你索吻你还能接受,但你就是没办法主动扑倒对方吧。因为你不希望自己狂放不羁的年轻性欲伤害到爱火美眉,对吧♪」

  「依您这种说法,我好像成了一个胆小鬼……」

  「在爱情中,『温柔』和『胆小』本来就是一体两面。『有包容力』和『都不理我』互为表里,『会拉着对方提升向上』与『爱束缚对方』是同义词。态度如果过度温柔,本来就会给人胆小的感觉。」

  「所以问题出在我没办法扑倒她啰……」

  「哎呀,由吾底迪,你又获得笨蛋笨蛋积分了!今天问题的本质不在于你没有和爱火美眉上床。我们从爱火美眉拼命释放OK的讯息这点,可以知道她是想和你上床的。不过那是她的手段,而非她的目的。」

  上床是手段,不是目的……?

  我无法理解老师的言下之意。老师似乎发现我的疑惑,孩子般的活泼气质收敛了一些,平静地对我说:

  「由吾底迪,你会听不懂冰雨在讲什么,原因可能出在你现在是吹雪的治疗者。以吹雪的治疗者来说,你做得相当好,对于这点我真的很感激……但同时我必须向你道歉。在你和爱火美眉开始交往,两人一步步变成真正情侣的重要时期,你变成了治疗者。这种情况导致你的爱情观变得有些扭曲——好吧,由吾底迪,我们现在回归原点,思考一下。」

  冰雨老师竖起食指,提出一个问题:

  「你觉得亲昵行为的真意是什么?」

  ——亲昵行为的真意是?

  对狮堂和我而言,那是一种治疗手段。我们透过模拟情侣间的亲昵活动,让狮堂的心萌生悸动的感觉。

  但冰雨老师问我的,应该是更接近原意的意思吧?

  「……大概是情侣间的甜蜜相处吧?」

  「以字词上的意思来说,应该是这样没错~~那我换个方式问你吧,你在为吹雪进行治疗时,总是着眼于『该怎么进行亲昵互动』对吧?但你有这样想过吗?」

  ——情侣之间,为什么要有亲昵互动呢?

  ——他们都在什么时候亲热?

  「……」

  世上的情侣亲热的理由?

  他们在何时、什么场合会亲热……?

  在我脑中,无数的问号旋转飞舞着。我至今和狮堂进行的亲热行为、与爱火的甜蜜相处,一幕接着一幕在我脑中闪现。

  接着,冰雨老师又丢出一个问题:

  「话说回来,由吾底迪,这世上存在着几亿对相亲相爱的男女,不分日夜亲昵地相处着。他们会认定自己在从事的行为是『亲热活动』吗~~?」

  盘旋在我脑中的问号凝聚成一个图像。

  「……啊!」

  冰雨老师见我不自觉发出声音,露出满脸笑容。

  「你好像终于想通了啊♪呵呵,我好像给太多提示了~~冰雨还是不够成熟呢~~」

  「我错了,我怎么会这么笨啊……」

  我之前到底在干嘛啊?如此夸张的愚蠢几乎让我晕眩。

  「你无须叹息,青春与犯错本来就是不可分割的!要迷惘过才有意义☆以最短距离抵达终点,就跟从后面倒回去看推理小说一样无聊喔!」

  冰雨老师手叉腰,挺起胸膛。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让白袍随风飘动。

  「好了,年轻人!既然发现自己错了,也因为这样弄哭你所珍爱的女孩!这时你该怎么办呢?」

  我像触电般猛蹬地板,飞也似的冲出房间。

  「由吾底迪,要加油啊!」

  「非常感谢您!」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句话是真的耶……我心中不禁如此想着。

  「你说谁是家有一老——!」

  唔哇,被听见了?老师果然拥有听到别人心声的能力!

  在浓黑色的气息自我房间迸发之前,我关上房门。

  我在走廊上狂奔,几近连滚带爬地下了楼梯。

  我猛地打开集训所的大门,在晚霞染红的天空下跑了出去——

  ×××

  我在海边找到了青梅竹马。

  她蹲在沙滩上,声音颤抖地哭泣着。

  我没有四处寻找,而是一下子便发现爱火,因为我猜想她要是想一个人好好哭一场,一定会跑到海边。毕竟是已经相处十年的青梅竹马,她会怎么做其实不难想像。

  我能轻易看穿爱火的行为模式,却无法好好体会她的心情……我此刻深切体会到,自己真是一个超级大笨蛋。

  「爱火!」

  我想跑过去,但青梅竹马站了起来,瞪着我说:

  「由吾,不要过来……!」

  海边响起的悲恸声音,让我怎么也无法迈出下一步。

  将我们晒得黝黑的八月艳阳,过了傍晚便彻底变了样貌。

  耀眼的盛夏阳光变得和煦,将世界染成一片艳红。

  白天澄澈无比的蓝天现在化为橘色和紫色的渐层,白天与黑夜的分界正悬在我们头上。

  晚霞渲染之下的沙滩美得让人屏息。

  染上夕阳色彩的白色沙滩,质地就仿佛一袭红色天鹅绒。

  无风的海面奏鸣着柔软的浪潮声,色泽就像红宝石融化一般。每当平稳的海浪抚上岸边的潮水线,白色的泡沫都闪闪发亮着。

  我脑中浮现了一个念头。在夏天这个季节拥有的各种面貌中,最美的瞬间应该是我们眼前的这一幕吧。

  在如此动人心弦的美景中,我的青梅竹马在哭泣。

  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泪珠怎么也掉不停。

  我这身穿红色浴衣的女朋友——

  飞鸟井爱火正流着泪。

  哀伤的泪珠划过脸颊,爱火却擦也不擦,只是默默凝望着我。

  我和爱火彼此间的距离应该不到短短三公尺。

  对此刻的我而言,却是一段过于遥远的距离。

  明明和我最为亲近的人应该是这名少女。

  我却连拭去她的泪水都办不到。

  我们这样对望不知过了多久。

  也不知海潮声骚闹了多少次,海风吹过了多少回。

  长长的、长长的沉默之后,爱火开口了。

  「我们……分手吧……?」

  「爱火……」

  青梅竹马的脸悲恸得皱在一起,仿如被重重刺了一刀,拳头按在浴衣胸口上。

  「因为我觉得,这样对你来说比较好……」

  泪珠滑过爱火的脸颊,落到沙滩上。小小的水滴被吸进沙滩,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从小就一直喜欢你,从你来到我住院的那间病房开始,我就一直一直很喜欢你。但在升上高中以前,我都不敢跟你告白。我始终相信……你这么温柔,一定不会拒绝我,但就是提不起告白的勇气。」

  爱火的声音有如泣血,接着说:

  「因为,我没办法确定……你是不是喜欢我……因为,我会担心你明明不喜欢我,最后却被迫假装成我的男朋友……所以我才不敢告白……」

  那为什么爱火会在高一的情人节,对我说出她隐藏多年的感情——在我冒出这个问号前,爱火便说出答案:

  「我会想跟你告白,是因为我突然觉得:『要是不快告白,你可能会被人抢走!』这叫做不祥的预感吗?我这个人在这方面的直觉似乎很敏锐,从结果来看,我告白的时机点也十分正确。」

  要是……

  要是爱火向我告白的时间是在我成为狮堂的治疗者之后——我可能不会答应与她交往。

  不,不是不会答应,而是无法答应。

  和别的女生有亲昵互动这种事,怎么想都是一种不忠。我有可能会请爱火等待,直到我整理完与狮堂之间的关系。

  「不过,虽然我时机抓得恰到好处……结果还是失败了,因为你根本不喜欢我……你假装当我的男朋友,是因为你很温柔,不想伤害自己的青梅竹马吧……」

  青梅竹马以浴衣袖子擦了擦眼泪,皱在一起的脸蛋试着挤出笑容。

  「感、感谢你至今的照顾,由吾……」

  已经是最后了。

  这是我们以情侣身分相处的最后时间。

  不论如何,至少要笑着说再见。

  我能体会爱火现在是如何勉强自己。

  「要是不再当情侣,我们可能无法回到过去那样的青梅竹马关系……但是可以的话,请你今后继续和我做朋友,因为我比任何一个人都还要喜欢你……」

  她试着挤出笑容,却挤不出来。

  眼泪不断溢出。

  爱火拼命挤出笑容,同时不停掉着眼泪。

  「那么,再见了,由吾……」

  就这样,我们的爱情走到了终点。

  ——什么啊!最好我能接受这种结局啦!

  我们之间隔着仿如永远一样遥长的数公尺。

  我带着莫大的决心,跨步出去。

  一步,再一步,我重重踩在沙子上朝爱火靠近。

  我站在爱火面前,笔直地注视青梅竹马,大声而坚决地说:

  「不要,我绝不和你分手。」

  「可、可是,你应该不喜欢我吧……?」

  「……对不起,我想我的确做了让你这样误解的事。」

  我所犯下的过错。

  便是误解了「亲昵行为」这件事的本质。

  所谓「亲昵行为」,是情侣间甜蜜的相处。

  这个认知应该没有错。

  但是我漏了一个很重要的部分。

  亲昵行为的真意——是将爱表达出来。

  喜欢情人的心情从心这个容器满溢而出,让人情不自禁进行的害羞行动,才是真正的「亲昵行为」。

  我成为狮堂的治疗者后,和她进行了许多没有感情的亲昵行为。

  换言之,就是不带好感的行为。

  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这件事,扩大了我对亲昵行为的误解。

  一开始我们的关系从青梅竹马突然升级成情侣,让我不晓得该怎么面对爱火。

  除此之外,我又有愧于爱火,因为我拜托她答应让我和别的女生亲热互动。随着我和狮堂的治疗逐渐加温,我对爱火的歉意也愈变愈强。

  也因此,基于想让爱火开心的想法,我将「情侣般的行为」——将我在恋爱心理研究会所学到「不带好感」的行为用在这丫头身上。

  可是我错了。

  我所采取的亲昵行为——

  不是「喜欢爱火到克制不住,情不自禁进行的相处互动」,而是「为了让爱火安心所进行的情侣般的行为」。

  青梅竹马察觉到了这点。

  冰雨老师说,爱火似乎为了我不对她出手而烦恼。

  但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丫头会那样烦恼的理由。

  爱火会想上床,根本不是因为她很色。

  性行为也是表达爱的一种方式。透过我将她扑倒,可以让她深刻感受到「她是被爱的」,或者说「她是被需要的」。

  学一下爱火说话的方式,大概就是——由吾只要稍微感受到我的魅力,应该就会克制不住而将我扑倒吧——之类的概念。

  但是……

  说来也满丢脸的,我没对爱火做过比接吻更超过的事。

  对孩提时代的我来说,这丫头就像一位需要我来保护的公主,所以即使我们一下子成为男女朋友,我还是无法以有色眼光看待她。

  或者说,如果狮堂得知我和爱火做了色色的事,八成也会想进行尺度更宽的治疗。

  呃——不管说什么都是借口耶。

  反正我这个男人就是一个不敢对女朋友下手的胆小鬼。

  见到我始终不想和她上床,爱火满腔郁闷,开始烦恼:「是我没有魅力吗?」「对方其实不需要我吗?」

  我所进行的情侣般的亲昵行为是让她感到开心,但她也依稀感觉到,那些行为不是爱情的自然流露。

  过了一阵子,她开始怀疑我对她的爱。

  猜想我是不是其实不喜欢她,只是基于同情才与她交往。

  这丫头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说什么傻话!最好是有那种事啦!

  我将双手搭在爱火穿着浴衣的肩膀上,笔直凝望着她。

  「我喜欢你。」

  青梅竹马摇摇头,表示不相信我。

  「骗人……你只是不想伤害我才这么说吧……?我不希望你和我走得这么勉强……」

  「我才没有勉强……」

  我要怎么样才能拨开笼罩在爱火心中怀疑的阴霾?

  要如何才能向她传达此刻满溢在我心中的感觉?

  不需要思考,也不用烦恼。

  我的身体自然而然采取了行动。推动我的,是我对爱火的感情。

  我转头朝向大海,双手靠在嘴巴两侧。

  我看着耀眼的夕阳,深深、深深、深深地吸一口气。

  接着,声嘶力竭地大吼:

  「我喜欢爱火——————————————————————————————————————————————————————————————————————————————————————————————————————————————————————!」

  「对着夕阳呼喊爱」。

  冰雨老师应该会说,这也是一种大家在海边会进行的经典亲热行为吧。

  不过管它经典不经典,都与现在的我无关。

  我心中对爱火满满的爱,自喉咙毫不止息地宣泄而出:

  「我喜欢你!很喜欢!真的喜欢!非常非常非常喜欢!我喜欢爱火!第一次见面便一见钟情的人是我才对!如果不喜欢,我怎么可能每天都去探望你,你这笨蛋!生病住院的你,就是我所心仪的公主!可恶!你的个性也棒到不行!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捧场大笑,又喜欢动物,私底下还很像贤妻良母,这些我统统都喜欢!我晚一天回讯息就会生气这一点虽然有点烦,但还是很可爱!你在人群中一发现我,就会绽放笑颜朝我跑来,这点更是让我爱得不得了——————!」

  我用力喘气,肺几乎都要爆炸了。

  这段话被谁听见都无所谓。不,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听见,希望这声音能传到地球的另一端。

  这就是我的爱,毫无虚伪的爱。

  「我很少开口称赞你的可爱!这很正常!要是坦白地承认你很可爱,我会忍不住想做很多事!啊啊,可恶!不过我今天就是要说!你很可爱!全世界最可爱!水汪汪的大眼睛很可爱,有点婴儿肥的脸颊也让我无法自拔!偏短的头发很适合你!你的发型本来就是我的菜,你却始~~终别着我小时候送你的发饰,这样的可爱根本已经是犯罪了!我本来就喜欢你,你最近竟然发育得愈来愈接近我的偏好!你个子那么小,胸部为什么会这么大啊!你是算准了我喜欢那样的身材吗!你变得太过性感,让我视线都不知该摆哪里了啦,可恶————————————————!」

  我吼得太用力,导致喉咙深处传来血的味道。可是就算嗓子哑掉,我还是要吼出来。

  因为我想让爱火明白我真正的感觉。

  「泽渡由吾喜欢飞鸟井爱火——————————————————————————————————————————————————————————————————————————————————————————————————————————————!」

  我毫不保留地吐出肺里所有的空气,肩膀上下起伏地喘着。

  就在此时……

  有人来到我身边。踩着沙的轻微脚步声,还有浴衣奏鸣出的窸窣声传进我耳里。

  爱火的手靠在嘴边,和我摆出相同的姿势。

  「我也喜欢由吾————————————————————————————————————————————————————————————————————————————————————————————————————————————————————!」

  浴衣、天空,和爱火脸颊的颜色……

  全都染成了艳红色。

  爱火小小的身体化成一个大声公,和我一样对夕阳吼出她的爱。

  「我喜欢由吾!喜欢喜欢喜欢喜欢!最~~~~~~喜欢了!小时候,我都会在心里偷偷叫由吾『王子』!搞什么嘛!每次我遇到困难,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会跑来救我!你那样做,我当然会愈来愈喜欢你啊!长相也帅得不得了!小时候明明就是个调皮鬼,却不知不觉变成熟了!个子也变好高!每次靠近你,我的心跳都会快到破表,几乎就要意乱情迷!由吾你这笨蛋——!」

  青梅竹马连耳根都变成粉红色。

  我八成也是满脸通红吧。脸,不,是全身都好热。

  我们看着彼此羞红的脸,视线相交,大大吸一口气。

  没有数一二三,更没有事先讲好。

  我们的动作分毫不差地一起转头面海。

  异口同声对着夕阳大喊:

  「「我喜欢你————————————————————————————————————————!」」

  我们的声音在海边回荡着。听着回音,我们再次看向彼此。

  然后同时笑了出来。

  「由吾你这笨蛋,不要做这么害羞的事啦!」

  爱火眼中还噙着泪水,但就连我也知道那并非悲伤的泪水。

  「这件事有多可耻我心里有数,所以你不要讲出来啦!除了这样,我真的想不到什么方法可以表达我的感受嘛!而且你刚才还不是一起做了?」

  「因为你一个人在那边喊看起来很可怜呀。」

  青梅竹马用手指拭去泪水,露出笑容说:

  「嘿嘿,你的感觉清楚地传给我了。」

  但我摇摇头。这个时候还是要跟她说清楚。

  「不,还没有,我对你的喜欢比你想像的多一百倍。先说好,我对你的喜欢应该大于你对我的喜欢。」

  爱火生气地噘着嘴说:

  「不可能,一定是我喜欢你比较多。」

  「不,我比较喜欢你。」

  我以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仿佛在捏取火柴盒的手势。

  「你对我的喜欢如果这么多……」

  接着张开双掌,在胸前比出一个与肩同宽的大小。

  「我的爱大概有这么多吧。」

  「你在说什么呀?才不是呢!你的爱如果那么多,我的爱就有——」

  爱火穿着木屐的脚踮了起来,彻底摊开她的双手说:

  「这~~~~~~么大!你那样根本不算什么!」

  「你的爱就那么多吗?如果是这样,我的爱有——」

  我用鞋子在沙滩上画了一条三公尺多的线。

  「这么多!你和我根本就不能比!」

  「唔~~!如果你爱我那么多,我一定更厉害!我爱你这~~~~~~~~~~~~~~~~~~~~~~~~~~~~~~~~~~~~~~~~~~~~~~么多!」

  爱火似乎卯起来开始在沙滩上画线。她穿着木屐的右脚摩擦白沙,全力向后奔跑。

  「谁会输你啊!我更喜欢你!」

  我也在沙滩上画线,就画在爱火的旁边。两条线就在被晚霞染红的沙滩上,无穷无尽地延伸。

  接着,我们再次有如约好一般,同时仰倒在沙滩上。

  我们在沙滩上大字形张开手脚,两人手牵手大笑。总之真的真的很好笑,笑到我肚子都痛了。

  尽情相视而笑之后,我坐了起来,改趴在爱火身上。

  「爱火,我喜欢你。」

  我明确表达出我的爱,并吻了我的女朋友。

  我们轻轻吻了几次,接着开始舌吻。

  仅是接吻,爱火的骨头便仿佛一阵酥软,瘫在沙滩上呻吟。我为了忍住不让嘴角扬起笑意,脸颊不停抽搐。

  「唔——我没有撒娇,你就吻我……让我太高兴了……♡」

  「因为我接下来可能会做比接吻更进一步的事情。」

  在此之前我想得太多,结果那些念头变成煞车,让我下意识逃避对爱火出手。可是我发誓,今后我要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情,因为顺从我对爱火的喜欢才是最自然的亲昵互动。

  爱火的手掩着她变得红通通的脸。

  「怎么了?你不喜欢我那样做?」

  青梅竹马用力地摇摇头。

  「你说要做比接吻更进一步的事,让我很、很高兴……可是我不想让你看见我高兴的脸!我不想被当做色色的女生!」

  「你害羞的样子也好可爱喔。」

  「哎唷~~别再逗我了啦!」

  我吻了她泛红的额头,青梅竹马紧紧闭起双眼,轻轻捶了我的胸膛几下。

  接着,爱火噙着泪的眼睛仰望着我,以恳求的语气说:

  「嗯,那个,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嗯?」

  她的双手食指反覆互戳,害羞地说下去:

  「如、如果你想要……我、我们可以上床,毕竟我早就决定要将所有的『第一次』都献给你了……这方面是无所谓……但怎么说,那个……请你一步一步慢慢来。」

  「一步一步?什么意思?」

  「呃,我、我没什么那方面的知识……」

  「我也是啊。」

  「……而、而且,只要你想做什么,我应该都会答应,不管你做出多色的要求,我都无法抗拒你的央求……所以,你如果一下子就想做很刺激的事,我可能会因为太害羞而死掉吧……啊,嗯。」

  极为害羞的青梅竹马实在可爱到爆炸,让我情不自禁紧紧抱住她。

  「唔啊——爱火,你好可爱——!」

  我们在沙滩上滚来滚去。

  我抱着爱火翻滚,她的浴衣因此沾满了沙子。但这时候谁还管这种事啊!我就是喜欢爱火!管谁有意见!

  我抱着爱火滚了好一会,想再次亲吻她。

  「——咳咳。」

  我们头上传来冰冷的干咳声。

  ……呃,谁跑来了?

  我和爱火同时迅速爬起来,保持距离跪坐在沙滩上。

  发出干咳声的人——是狮堂。她以极度不屑的眼神俯视着我们。

  「哎呀?怎么啦?请继续,我想先观摩一下你们的性行为,供日后参考。」

  「谁会做啊!我们怎么可能在这里做那档事?」

  「你刚刚在沙滩上翻滚时,不是趁机揉捏了飞鸟井同学的胸部吗?」

  「我才没有!」

  「对喔,你的手刚刚好像轻轻摸着那里……哎唷,由吾你真是的♡」

  「爱火,你不要跳进来一起讲这种会引发争议的话!……等等,狮堂,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着我们的?」

  「从你躺在床上,看着大凶签纸的时候开始啰。」

  这不是几乎全看见了!

  狮堂的脚重重踩着沙滩走向我们这里,身上散发着纯白的气息,与冰雨老师的浓黑色愤怒气场截然不同。那是将一切冰冻殆尽的绝对零度空气。

  「泽渡同学,你是我的治疗者,但履行这个责任之前,你首先是飞鸟井同学的男朋友,这一点我清楚明白。你们两人变得甜蜜蜜,对我也是一件好事。」

  「狮堂同学,你也愿意为我加油?」

  爱火询问狮堂。狮堂大大点头表示:

  「当然,毕竟我处于为了治疗向你借用男朋友的立场,对你我只有感谢,怎么可能妨碍你的感情?请你一定要得到幸福。」

  「嘻嘻,不用你提醒,我也是这么打算。」

  爱火站起来,抬头挺胸对她比出一个胜利手势。

  狮堂走到我身边伸出她的手,我抓着她的手跟着站起来。

  我起身时,狮堂脸上浮现冰冷的笑容。

  「泽渡同学,话说你和飞鸟井同学对彼此的爱都相当多嘛。」

  她的视线投向沙滩,海滩上并列着我和爱火画出来的两条线。

  「但是别忘了,你们画线的这片海滩全都是我家的地。」

  这句话听在我耳里——仿佛一道宣战布告,表示:「我对你的爱更多更多。」

  我当场为此惊恐不已。

  就这样——

  恋爱心理研究会夏季集训画上了句点。

  夏天这个季节总伴随着雷阵雨。

  或许我们有时会被暴雨淋湿,湿到内心最深处。

  有时也会因为大雨的冰冷而浑身发颤。

  但正因为会下雨,天空才会挂起彩虹。

  这个极度炎热的夏天,似乎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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