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邱比特之泪 第二幕 染血的短剑

  1

  三年前,夏洛克,福尔摩斯在贝克街开始经营他的侦探事务所,那是一八八一年时的事情。虽然社会上有很多业余侦探,但福尔摩斯从一开始便将自己与他们区分开来。他无意接受世间一般的侦探或警察就能破解的案子,而是对他们束手无策的案子提供意见,也因此自称为所谓的顾问侦探。

  由于当时的事务所既无实绩,收入也不多,因此他需要一个能分担房租的室友。透过熟人居中介绍,他认识了甫自阿富汗战争归国的军医约翰·H·华生。

  这位医生较福尔摩斯年长两岁,是个极有常识、爱国、勤奋,是典型的英国绅士。由于战时留下的伤害及后遗症,延后了他重操旧业的时间。那段时期,华生开始对福尔摩斯手头上的案件搜查感到兴趣,在福尔摩斯解决的诸多案件中,经常可以看到他好友华生的身影。

  解决了艾蜜莉·贝尔杀害事件的隔日,也就是十一月十九日。福尔摩斯用过早餐后,来到华生的房间帮忙收拾行李,并一边说明破案的大致经过。

  在「游击队」奔走下,终于查明了义肢画家与买下小提琴的美女身分,根据他们两人的证书,哈沃德终于获得释放。与此同时,福尔摩斯以他的推理找出真正的犯人——哈沃德租屋处的房东因此遭警方逮捕。

  福尔摩斯向房东提出了证据,仿佛就在现场观看似地叙述了凶手犯案时的行动,房东因此彻底放弃,坦白了一切。房东对艾蜜莉怀有非分之想,原本想趁小俩口吵架时趁虚而入,却遭她尖酸刻薄地羞辱,才会恼羞成怒勒死了她。

  与杀人案比起来,更让华生在意的是艾琳·艾德勒的出场。

  「你见过那位女伶了吗?」

  福尔摩斯听出友人语气中隐含的欣羡,嘴角微微浮起一抹戏谵的笑。

  「我是为了解决案子才不得不见她的啊。」

  「我曾在皇家咖啡厅看过她,她可是不可多得的美女呢。」

  「原来如此。即使我没有说出口,不过大家对她的赞美之词可从来没有间断过。那是由邪恶的天才所培育而成的一朵盛开毒花。」

  「说得真过分啊。她不是理解了西摩尔家的情况,也爽快地答应归还小提琴了吗?」

  「为了不让自己的名声下滑,她也没有其他选择了。更何况她自己也有许多不能让人深究的秘密。」

  「你有证据吗?」

  福尔摩斯觉得很有趣似地瞧着华生不满的脸,娓娓道出美丽女伶的丰功伟业:

  「她最近将波西米亚的皇太子玩弄于鼓掌之间,虽然好像没当成太子妃,还不知道她会不会就此乖乖罢手呢。若是有一天皇太子对自己的眼光肤浅感到后悔莫及,我也不会太惊讶。另外,和世纪大魔术师维尔纳传出绋闻,结果让他身败名裂的也是那个女人。」

  「那是那些男人单方面地迷上她,才会导致自我毁灭吧?报上的评论也对她赞不绝口,说她不仅才色兼备:心地善良,还有一副好歌喉。」

  「是兰代尔,派克吗?你明明对他报导的丑闻比较有兴趣。」

  「真失礼,我多少也有些艺术涵养。」

  好友一脸不悦地反驳,福尔摩斯只是耸了耸肩。

  「我已经拿到艾德勒音乐会的票了。无论在犯罪或是声乐方面,我都承认她是一流的艺术家。鉴定美貌的工作就交给你了。这次搜索义肢画家,为了不让她发现,我一直避免使用报纸的广告启事栏。」

  「『游击队』的表现非常出色呢。那些少年真的帮了大忙。」

  「嗯,他们很擅长这方面的事。反正和乞丐没什么两样的画家也没时间看报纸,现在证明了我的方法没错。」

  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从行李箱的角落抽出一本书,却因此弄乱了原本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衫,华生只好被迫重复叠好衬衫、收进行李箱的工作。

  「福尔摩斯。」

  「怎么了?」

  「我收拾行李的工作从刚刚开始就没有进展。」

  华生夺回自己的书,重新塞回行李箱中。这时,侦探又抽出了旁边另一本薄薄的书,结果翻倒了卷好的领带。

  「福尔摩斯!」

  「放心,你一定赶得上。迅速收拾行李是你的优点之一吧?」

  「承蒙称赞,我甚感光荣呢。」

  华生尽全力地讽刺回去后,便放着领带不管,碰的一下粗鲁地阖上行李箱的盖子。他快手快脚地锁好行李箱,绑上皮带,一边抬头看着手里翻着书,随心所欲的室友这么说道:

  「那本书就送你吧。是研究麻药威胁的论文集。你听好了,你这个人一旦没有值得全心投入的困难案件,就把古柯硷当成案件带给你刺激的替代品,你这坏习惯说不定有一天会让你自取灭亡。反正你平常就是个工作狂了,没有委托的时候应该要让头脑和身体好好休息才对。说起来——」

  还以为他会这样没先没了地继续念下去的时候,楼下传来了吵閙声。

  福尔摩斯一副得救的样子,转身背对华生,打开门看情况。

  华生会收拾行李不是为了旅行,而是在做搬家的准备。他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决定认真投入医生的工作,虽然找过诊所之类的地方,却始终找不到符合条件的场所。这时,预定要在美国开业的朋友请求他的协助。而华生在历经百般波折之后,终于决定接受对方的邀请,出发的日子就是今天。

  蜂拥挤上楼梯的是一群「游击队」的少年们。他们是来向华生道别,以及顺便帮忙搬运行李。在威金斯的指挥之下,他们手脚俐落地将行李箱和旅行袋往外搬。事先约好的马车也正好抵达,那些行李转眼间就被堆到了马车车顶和后面的架子上。

  福尔摩斯回到了起居室,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点起了烟斗,看起来有些担心似地凝视着即将离别的友人,轻轻吐了口气。他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伸出手来与他握手。

  「路上要多加小心。希望你平安无事抵达目的地。」

  「好,你也保重。还有我昨晚跟你说过的那件事。他——」

  福尔摩斯轻轻点了点头,举起一只手挥了一下。

  「我会先记着。快走吧,火车快开了。」

  2

  「游击队」的少年们依依不舍地目送载着华生的四轮出租马车离开。今天集合的成员除了连恩,还有威金斯、杰克、安迪,以及双胞胎。卡莱特则是因为信差的工作而缺席。

  少年们心中有种不想立即解散的心情。双胞胎们在侦探事务所玄关前的石阶上并肩坐下,发出了唉啊的叹息和声。

  「走掉了呢。」

  「走掉了。」

  「福尔摩斯先生会不会……」

  「叫他回来呢?」

  杰克呵呵地笑着发表了他的歪理:

  「那要看福尔摩斯先生觉得华生医生对他而一百有多少利用价值吧?人们只有对自己需要的事物,才会努力挽留喔。」

  「但是,我们虽然很需要吃饭……」

  「却总是吃不到呢。」

  杰克笑嘻嘻地跟叹着气的双胞胎说:

  「如果没有一些才能,努力是没有回报的。」

  安迪锐利地抬起视线,站没站样地斜靠在门旁边,耸耸肩膀。

  「哎,他不会回来的啦。和大侦探住在一起可是件苦差事,而且比起什么需不需要的,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吧?」

  「那种权利也建立在才能之上。」

  杰克顶了回去,于是一高一矮互相瞪着对方。这时连恩开口了:

  「如果是为了福尔摩斯先生,再怎么辛苦我都愿意忍耐。」

  威金斯有些不高兴地看着伙伴们拿自己尊敬的侦探与他的好友开玩笑,听连恩这么一说也开口了:

  「华生医生一定也这么想。但他是医生所以没办法。他是因为本行需要他的能力才会答应离开。我们应该要祝福敬爱的医生踏上新的旅程。对吧?」

  杰克点头同意朋友的话,安迪则把头扭向一边,打了个呵欠。

  双胞胎还不死心。

  「但是他有可能回来对吧?」

  「对吧?」

  威金斯苦笑着,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玄关的门被用力打开了。

  门里出现了一位拿着扫帚,瘦巴巴的年轻女仆。她叫做贝琪。房东哈德森夫人和贝琪都不怎么欢迎「游击队」的少年们在自己的房子里进进出出。这些脏兮兮的流浪儿不知羞耻地登堂入室,对一个有正常道德良知的女仆而雷,只能说是恶梦。

  「要我说几次才懂?像你们这种人围在玄关前面,会给人造成困扰。」

  「吵死了,丑女。」

  安迪一开口反击,双胞胎也在一旁有样学样。

  「丑女。」

  「丑——女。」

  连恩在一搭一唱、呀呀地相视而笑的小不点们头上落下铁拳。

  「不能说女孩子是丑女,就算是实话也不行喔。安迪你也注意一点。」

  双胞胎两手按住头顶,发出钦——的声音,一脸不满地抱怨。安迪则是哇的咂了咂舌。

  贝琪几乎要从头顶冒出蒸气来了。雀班明显的脸涨得通红,死命地瞪着一个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们,最后愤怒的眼神停在连恩身上。

  「你太差劲了!」

  「我……我?」

  连恩觉得莫名其妙,瞪了回去。明明遵守了父亲「对女孩子要有礼貌」的教导还被人抱怨,真是太划不来了,他不高兴地鼓起了脸颊。

  威金斯一副觉得他无可救药的表情,叹了口气,在他旁边的杰克则是呵呵地笑了起来。

  贝琪碰的一声粗鲁地甩上门。

  少年们就此解散。威金斯要去工作,安迪也说他有份不怎么正当、但很有赚头的工作而离开。双胞胎则说爷爷叫他们办事,急急忙忙地回家了。

  「你接下来要干嘛?」

  被杰克这么一问,连恩反问他:「那你呢?」于是杰克说,因为他要回码头,如果连恩要回家的话就一起走吧。

  杰克是居无定所的孤儿。他辗转于同伴的房间、交易情报的对象,不然就是年长女性朋友的房间,其他时候则是待在老旧轮船的船舱。他的叔叔虽然是那艘船的船长,却有痛风的毛病,因此轮船停泊在码头的时间还比较多一些。偶尔杰克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会到叔叔那里付些钱换取住宿。那艘船就停在伦敦桥和索斯沃克桥之间的林顿码头。

  途中,连恩说起了前几天在庞德街发生的爆炸案。

  「那时候简直是一团混乱呢。」

  他甚至还比手画脚地说起他和艾琳·艾德勒的相遇。杰克很擅长倾听。只要表现出兴致盎然的样子附和对方,双眼闪闪发光,就能鼓动说话者的情绪。连恩明知道这是杰克的手法,还每次都上当,连原本不打算说出口的事,都会在无意中说溜嘴。

  这次他不小心说出了依芙预言的事,引起了杰克的兴趣。

  「依芙的预言又说中了吗?」

  「那只是巧合啦。你也不信吧?」

  「谁知道呢?不过那位小姐的占卜常常说中也是事实。我以为她是因为看不见的关系,听觉变得很敏锐,听得到远处一般人听不到的声音,再胡乱猜测附近邻居的秘密呢。」

  「是这样吗?」

  「对啊,这种事很常有。不过看来不只如此。如果你跟那位小姐感情不错的话,最好看着点比较好喔。不管她的力量是真是假,只要嗅到了赚钱的味道,就会有诈欺师黏上来。而且现在通灵术又很流行啊。真是的,说起来还真麻烦。」

  「诈欺师吗?」

  「不是,麻烦的是炸弹。盖尔联盟的『炸弹运动』啦。那是一个在美国的爱尔兰独立运动支援组织。」

  杰克虽然喜欢倾听,但更喜欢卖弄知识。不管对方有没有兴趣,只要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从今年开始算起,二月是在查令十字车站、帕丁顿车站和卢德门丘车站,有人在暂时保管手提行李的地方寄放了装了炸药而且附计时装置的箱子。炸弹没有爆炸。但是在同一天,放在维多利亚车站的炸弹把行李保管处和候车室炸飞了。接下来是五月。放在特拉法加广场的炸弹虽然没有爆炸,但苏格兰场和圣詹姆士广场的小卡尔顿俱乐部的一部分被炸掉了,那时候还出现了伤患。秋天开始是梅因街的炸弹暗杀计划。半个月前,在盖福克斯节的烟火掩护下,由都柏林首都警察派遣来的便衣刑警被炸死。再来就是昨天的爆炸案,你知道吗?那个炸弹是一个坐上马车的男人放在口袋里的。他一坐上马车就碰的引爆了。听说那家伙还是个律师呢。」

  「你是说那个律师是炸弹狂,结果失败了,把自己也炸飞了吗?」

  「谁知道呢。不过倒是有个奇怪的谣言,针对建筑物的爆炸计划和针对便衣警察这种个人的爆炸案,是出于不同人——」

  「不管怎样都太差劲了,给人添麻烦!」

  连恩粗声粗气地说,紧紧地垂下嘴角。脑中回响起昨天在爆炸现场听到的那些臭骂爱尔兰人的声音一。

  「我对爱尔兰独立那种事才没兴趣呢。而且从爱尔兰移居过来的大家都觉得很困扰。」

  「没兴趣吗?你真的完全不在意?」

  「在意是在意,也很生气。为什么就因为几个疯狂杀人犯,全部的爱尔兰人都要被说得那么难听啊?还有啊,我先说清楚。我可是土生土长的伦敦人,这一点我很自豪。」

  连恩挺起胸膛。

  他并不是对故乡完全没有感情,也很喜欢他的同胞。他也不是不明白希望爱尔兰独立的人的心情。英格兰一直在宗教、经济、产业、教育——各方面压迫爱尔兰,剥夺他们的自由,榨取他们的资源。他父亲麦可对那样的苦难感同身受,是爱尔兰独立运动的支持者,有时一喝醉就大肆批评大英帝国——

  「你可别小看英格兰那些家伙,他们全都是一些小偷、杀人犯,还有骗子。那些家伙从我们这里夺走土地、教育、食物,还有我们的荣耀,这些我们长久以来幸福的源头。爱尔兰人是为了取回我们正当的权利而战斗!」

  话是这么说,但像炸弹运动这种破坏活动就太卑劣了。连恩还是打从心底深信不疑,即使是麦可也不可能支持那种人的活动。他跟父亲说了在庞德街发生的事情之后,他也只是咂了咂舌,没有发表对那起攻击的看法。听说他在爆炸发生的时候,正在「伦敦市」的酒吧里和赌友喝酒。他举了几个平常老是凑在一起的伙伴名字,抱怨着玩牌赌输了的事。连恩心想,也就是说,当时在场的是另一个长得很像的人。

  「喂,连恩,你在听吗?」

  连恩听见杰克的声音回过神来,抬起了脸。

  「福尔摩斯先生解决了西摩尔家的小提琴窃案,这件事你没兴趣吗?」

  「兴趣?当然有啊!太厉害了,居然同时解决两件案子!」

  连恩发出了赞叹的声音,双眼闪闪发光。

  杰克则是露出了讽刺的表情。

  「这两件案子一开始就是同一件——不,福尔摩斯先生解决哈沃德事件,只不过是解决西摩尔家窃案的过程而已啊。你不是说过,哈沃德交给艾德勒的小提琴就是从西摩尔家偷出来的吗?真的跟你说的一样。」

  「咦?真的吗?我真厉害!那果然是因为那个假律师怕了,才打算处理掉犯罪证据吗?然后他把小提琴交给哈沃德,偶然听见那段琴音而迷上的艾德勒小姐再买下来?」

  「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就可以完美地解释了。」

  杰克意有所指回答,呵呵地笑了。

  「警察厅得到哈沃德的协助,他依稀记得当晚肖像画里的样子,画出了假律师的长相,结果好像跟警方盯上的某个国际诈骗集团成员很像。本来很快就能抓到人了,他们却抢先让哈沃德和艾德勒成为偶然得到赃物的第三者。这是一桩精心筹划的阴谋啊——哎呀呀,连恩你怎么呆住了,你还不明白吗?那位美丽的女伶小姐早就知情罗。她知道那天晚上、在那个墓园会有一把很值钱的小提琴,而且能以特别便宜的价格买到手。那些坏人大概知道福尔摩斯先生接到委托,于是精心利用哈沃德当作赃物脱手的管道吧。但他们很不走运,哈沃德被卷入杀人案。要不是这样,谁会去管一个三流街头艺人的去向啊。」

  「艾德勒小姐看起来不像会买赃物的人啊。」

  她就像圣母玛利亚一样,连恩在心中接着说道。之所以没说出口,是因为他觉得会被杰克当成笨蛋,而且他的心中也逐渐升起了一股模糊的戒心。

  连恩轻轻皱眉,抓住了模糊戒心的实体。然后,抬起头来犀利地瞪着年长少年悠哉的脸。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你把刚才的消息卖给报社的话大概能赚钱。像这种事,你平常绝对不会免费告诉别人的吧?」

  「我卖的只有情报啦。刚才说的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我会跟你说,是为了种下好奇心的投资啊。你以后要是想起什么关于艾琳,艾德勒的事,或者是得到什么情报的话跟我说一声,我会给你相应报酬的。」

  杰克开玩笑的口吻说,这就代替订金了,然后给了他一颗在路边摊买的苹果。

  连恩心里不太高兴,把那颗苹果放在手中抛上抛下的。

  「那就拜托你罗。」

  杰克轻轻地挥了挥手,转过身走了。从这里朝着河岸走下去就是林顿码头。连恩对着朋友逐渐远去的背影,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还是默默闭上了嘴巴,把嘴里打转的话吞回肚子里,转身离开。

  他觉得那位温柔的女伶被卷入丑闻很可怜,本来想拜托杰克不管听到什么谣言都不要说出去。但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对杰克来说是吃饭的工具,而连恩没有阻止他的权利。他一边咬着苹果,一边在路上闲晃,抬头看着灰色的天空。

  搜索义肢画家的那两天真的很开心。虽然四处奔走到双腿僵直绝不轻松,但为了拯救无辜的人,更重要的是,能帮上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忙、替他工作,令连恩感到非常高兴,体内涌起一股力量。

  当他靠在伦敦桥上,把苹果核丢进河里时,碰巧遇见了「游击队」其中一名成员多嘴皮特。

  「唷,连恩。福尔摩斯先生好像想要见你喔。」

  自从连恩加入「游击队」后过了半年多,从来没有被指名过,因此他吓了一跳。这时掠过脑海的,是艾琳·艾德勒的名字。难道是女伶牵涉其中的小提琴案发生什么问题了吗?

  连恩一边想像着各种可能,一边急急忙忙地赶回贝克街。他气喘吁吁地跑上玄关前的石阶后,抖掉旧靴子上的泥巴,按响了门铃。

  连恩穿过了脸色不豫的女仆打开的门,拿下帽子,爬上楼梯。敲了敲侦探事务所的门之后,听到了「进来吧。」的声音。

  夏洛克·福尔摩斯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抽着烟斗。

  连恩的脸微微泛红,心惊胆战地环顾四周。虽然刚才帮华生医生搬运行李时偷偷看了一下,也不是第一次踏进来了,但他能进入这间房间的机会屈指可数。

  这间房间是福尔摩斯与——到今天早上为止——华生的书房和餐厅,也是侦探事务所兼起居室,有时还会变成化学实验室。窗边摆了两张书桌,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旁边,靠着一张摆满化学实验用具的桌子,而桌子正上方的墙壁,可以看到代表维多利亚女王「VR」字眼的弹孔。那是侦探假借射击练习,朝墙壁开枪的痕迹。当时连恩还没加入「游击队」,不过哈德森夫人那时愤怒痛斥侦探的魄力,直到今天还为人津津乐道。房间中央有张小型餐桌,从走廊的门一进来的墙边,立着书柜及档案陈列柜,档案是依照字母顺序排列,并且附了锁头,门口旁边则有个放着威士忌和苏打水制造机的矮柜。

  房间尽头的壁炉里生着火。放在福尔摩斯坐着的椅子与火炉之间的扶手椅,是华生爱用的,看到那张椅子上空无一人,令连恩觉得有点寂寞。福尔摩斯请连恩在两张扶手椅对面的藤椅上坐下,希望他能详细说明庞德街炸弹案的所见所闻。

  连恩尽情地描述。昨天因为要优先解决贝尔杀害事件,他只回答了最低限度的问题。听完他的叙述之后,福尔摩斯最先关心的则是麦可的安危。

  「你父亲平安无事吧?」

  「是我认错人了。我问过爸爸,他说他根本不在那里。『伦敦市』有间叫做『倾盆大雨』的酒吧,爸爸经常泡在那里,他说他一直在那里喝酒打牌。哎,如果在那里的人是我爸爸,他应该会认出我才对。他的视力非常好,直觉也很敏锐,他如果认出是我,也不可能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不管——」

  连恩抓了抓脖子。觉得说这种好像在称赞父亲的话很不好意思,便快速地接着说:

  「就算直觉敏锐,对生活也没什么帮助,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家伙就是了——」

  这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连恩的话。

  一位五十五岁左右、穿着丧服的妇人在贝琪的带领下走进屋里。她身材苗条、瘦削的脸上虽有明显的皱纹,但可以想见年轻时必定是个还不错的美人。从她剪裁合身的丧服,以及身上穿戴的黑玉首饰,可以看出她是上流阶级的寡妇。只不过她的鞋子因为穿久了有些磨损,手套边缘也有无法掩饰的老旧。妇人在看到连恩的时候吓了一跳停下脚步,不快地皱起眉头。她对侦探投以责难的目光,尖锐地质问:

  「我应该有发了一封电报给您,您就是福尔摩斯先生吧?」

  「是的,我是福尔摩斯。」

  侦探站起身来请委托人坐下。接着看向早就从位子上跳起来,站在房间角落的连恩,用手势示意他出去。

  连恩虽然好奇新委托的内容,还是迅速地跑出了房间。

  「我从我女儿那儿听说过您的本事。其实——」

  关上门后,委托人的声音也被阻隔开来。

  连恩正要下楼,但他的脸上突然浮现出想到了什么鬼点子的淘气表情,于是他停下脚步,蹑手蹑脚地转身爬上楼梯,挨近了侦探起居室的门,把耳朵紧紧地贴在门上。

  在说话的主要是那名前来委托的妇人。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但片段内容仍然传进了少年耳里。

  「……蛋白石头冠的——维纳斯之冠……」

  「女仆被攻击……」

  「称作黑蔷薇大盗的盗贼……」

  黑蔷薇大盗——

  神秘怪盗与夏洛克,福尔摩斯对决的这一天终于到了吗?

  连恩的胸口因为期待而怦怦直跳,他把耳朵更用力地贴在门上。可是,他的衣领却在下一瞬间遭粗大的手指抓住,整个人被用力往后一拉。连恩发出青蛙似的呜呃声,一张中年妇人的严肃脸庞闯进他颠倒的视野中。是这间房子的房东哈德森太太。

  「哇,那个,我——对不起!」

  连恩急急忙忙地道歉,一从哈德森太太的手中解脱,就像只老鼠般溜掉了。他一口气跑下楼梯,穿过玄关跑出去之后,发出了咦的一声。

  福尔摩斯要问他的话已经结束了吗?如果只是想问昨天的爆炸案,他已经把所见所闻全部说出来了。就这样回家也没关系吗?

  他正烦恼着,一转头就看到附近停着一辆私人四轮马车。

  在午后微弱的日照下,连恩在逐渐变冷的寒风中徘徊,等了半个小时之后,与侦探会面结束的妇人走了出来。她一脸怒意,看也不看连恩一眼,仿佛看到什么脏东西而巧妙地移开视线,再从脑中消除掉一样。这种装模作样的习惯已经深入他们的骨髓。连恩以前觉得这种态度令人火大,也很蠢,不过一旦开始了「游击队」的活动,这一点就成了他的优势。

  比如现在那位高贵的妇人经过连恩眼前时,就毫无戒心地脱口而出:

  「真令人失望透顶!」

  连恩吓了一跳,直眨着眼睛。

  这不像是拜访过名侦探的委托人会说的话。

  「芬奇利路。到费林托什邸。」

  妇人对等在路旁的私人四轮马车车夫说道,上了马车。

  马车走了之后不久,福尔摩斯也出现了。他一样对连恩视若无睹,拦住一辆正好经过转角驶来的双轮出租马车,对车夫说了句「维多利亚车站」后便上了车。看样子他认为连恩的事已经结束了。

  话说回来,委托人的态度令人费解。

  「那个老婆婆觉得很失望,是因为福尔摩斯先生拒绝了她的委托吗?还是他突然接到了其他委托?看他这么急着出门,但是又没有电报过来,真奇怪啊。黑蔷薇大盗的事是真的吗?虽然最近没有听说他又偷了什么东西——」

  对了!连恩的绿眸闪耀出光彩。他凭着一股好奇心驱使,全速朝贝克街的北边奔驰而去。

  就在快要接近摄政公园时,他看到了刚才委托人的马车。那名妇人对车夫说的芬奇利路是从公园北侧延伸开来的高级住宅区。

  连恩利用公园附近的壅塞交通,一下子就追上了马车,然后像只猫一样敏捷地跳上马车后头的架子。

  穿过公园后,马车加快了速度。连恩一路小心地记着路名,在马车减缓速度的时候身手灵巧地跳下车,接着奔跑追赶。

  芬奇利路到了。

  马车停在一幢白灰泥的宅邸前。连恩一确认那名贵妇人进入屋里后,再次环顾四周。即使不像公园径或贝尔格拉维亚那般罗列了许多名门贵族的宅邸,这里仍是有钱人居住的地方。穷酸的孩子在这附近晃来晃去只会招来自眼。

  连恩迅速溜进后巷中,在宅邸后面闲晃,观察情况。

  过了一会儿,厨房的后门打开了,有个女人穿着沾了油污的围裙晃了出来,是个从厨房热气中逃出来透气的厨师,约三十岁左右。她用手帕擦拭热得发红的脸,呼地吐出一口气。

  连恩把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若无其事地接近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点燃嘴里叼着的烟,一边哼着歌一边吞云吐雾。虽然有些走音,但听得出来是达妮埃拉·特蕾西在音乐厅的拿手流行曲。

  连恩歪着头,猜想她大概是达妮埃拉的歌迷。不过对方既然是个女人,那么她对和达妮埃拉一起登台表演、拉小提琴伴奏的强尼·莱恩着迷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强尼·莱恩是个油头粉面的温柔男子,连恩一直不能理解他到底有哪里好,但他大受女性欢迎。

  「你喜欢达妮埃拉和强尼吗?」

  连恩精神饱满地出声搭话,绕到厨师的正面,用达妮埃拉的曲子开朗地踏起舞步来。

  那个女人狠狠瞪了他一眼,粗鲁地啐道:

  「要讨东西到别的地方去。」

  「不是啦,你听我说,我们家和达妮埃拉家很熟。然后呢,是达妮埃拉托我过来的,是有关她妹妹依芙的事……」

  虽然是信口开河,连恩仍然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

  「依芙帮忙工作的那位医生去了美国,所以她正在找新的工作,不过达妮埃拉把依芙捧在手心当成宝贝疼爱。有人介绍她让妹妹到这里工作,所以她想知道这间宅邸适不适合,才拜托我来调查。」

  「我只是煮饭的,不可能连女仆的工作都知道吧?不过,我倒是没听过有人抱怨工作太累呢。话说回来,我没听说家里要请新的女仆喔。」

  府师虽然觉得怀疑,不过一旦让她松口,接下来就简单了。连恩接着撒下了诱饵:

  「你如果告诉我,达妮埃拉应该会感谢你喔。从音乐厅那里啊,也许可以跟她认识的人拿到签名也说不定。像强尼·莱恩啊。你喜欢他?嗯,那我去跟他要签名。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布朗。」

  那个女人生硬地回答之后,又小小声地加了一句:

  「签名要请他写上给玛姬喔。」

  「嗯,我知道了,玛姬。」

  连恩咧嘴笑了笑,那是一张非常开朗的笑容。

  「除了抱怨工作以外,这户人家有没有出什么问题啊?呃,比如说,夫人有什么很惊人的宝石,然后有宝石小偷闯进来之类的。」

  「夫人当然是多少会拥有几件宝石啊。老爷虽然小气,但让夫人看起来太寒酸,就撑不起场面了吧?而且我们家妇人又年轻貌美,简直看不出来有生过孩子,让妇人戴上首饰,带到外面炫耀似乎是绅士们的拿手好戏不是吗?」

  连恩觉得很奇怪,皱起了眉毛。

  从玛姬身上感受不出主人的宅邸被黑蔷薇大盗当作目标的紧张感。而且,她说夫人「年轻貌美」,那就不是造访贝克街的那位妇人了。

  「这一家的夫人不是一个看起来装模作样的老婆婆吗?因为她穿着丧服,我想大概是寡妇。刚才回来了吧?」

  「那是哈代家的老夫人啦。爱丽丝·哈代夫人,是我们家夫人的母亲。」

  「啊,是喔。」

  连恩拍了下手。现在想想,要回自己家的人,是不会跟车夫说地址的。

  厨师噘起了嘴,开口抱怨道:

  「哈代家的人对他们的家世比我们高得多这件事非常引以为傲喔。特别是哈代家的老夫人,她是伯爵家出身,派头可是大得不得了啊。丈夫去世后,他们家就彻底没落了,明明穷到没有我们老爷援助的话连马车都没得坐了,还瞧不起费林托什一家。老爷也不由得厌恶她。这个家啊,是去世的上一代主人从像我们这种穷人白手起家的,他扩大了工厂规模——」

  「工厂?」

  「染料工厂啦。他发明了一种用化学染料染出美丽紫色的方法,靠那个大赚了一笔。怎么?你知道哈代家的老夫人吗?」

  连恩快速地动起了脑袋,当下决定实话实说才能吸引对方的好奇心。

  「我看到她从侦探事务所走出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问题呢。」

  「你说侦探?哈代老夫人吗?」

  厨师突然高声狂叫,身子向后仰。

  「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老夫人居然会去侦探事务所,真不敢相信!」

  「我先说清楚,他不是一般的侦探喔。他可是大英帝国第一的名侦探呢。」

  「是名人吗?」

  连恩对好奇的厨师,抬头挺胸地说出尊敬的侦采名字:

  「他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厨师没什么反应地哼了哼。看样子是没听过福尔摩斯的名号。实际上,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名字很少大剌剌出现在报上,这是因为侦探把大多数的功劳让给了苏格兰场的缘故。

  「他是很厉害的侦探喔!就算是完全没见过的人,他只要看一眼就能说出那个人是做什么工作,有时候连名字也能说中呢。」

  「哈哈,那还真夸张呢。他不是怪人秀的千里眼吗?」

  「不是那样的,他靠的是观察和推理!」

  连恩激动地还想再说明,但厨师看起来毫不感兴趣。

  「那么,你说的那个很厉害的侦探,哈代老夫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去找他?」

  「有个宝石小偷叫黑蔷薇大盗对吧?是有关被那个盗贼盯上的事。」

  「啊,那个啊。如果是那个小偷的话我也听说过喔。查尔斯大人说什么我们家也有可能被当成目标,闹得大家鸡犬不宁的,好像还跟老爷大吵了一架吧。欸?查尔斯大人是老爷的弟弟啊。女管家巴顿小姐还咕哝地抱怨着说查尔斯大人叫她要小心门户。对了,好像一个礼拜前吧,我也听说老夫人家的女仆被盗贼威胁了。不过那个老夫人本来就爱大惊小怪。老爷说大概是恶作剧,好像没有理会喔。所以老夫人才去找侦探商量吧?」

  连恩大失所望。心里想着「什么嘛,原来是为了这种事」而叹了口气。这么一来福尔摩斯拒绝委托也是理所当然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是否接受委托,不是根据委托人的地位或报酬等为基准,而是看委托的案子是否具备值得他动脑筋的复杂、难解度。他不可能浪费时间陪神经质的寡妇瞎搅和。

  连恩对此完全失去了兴趣,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他草草结束和玛姬·布朗的谈话,离开了费林托什邸。

  3

  过了十一月中旬,日落的时间变早了。连恩穿过「伦敦市」,一回到白教堂区,忽然有种黑暗逐渐加深的感觉。煤气灯的灯光在雾中若隐若现地闪动着,阴郁的街道被煤灰熏得发黑,还飘荡着一股混合了厨余和排泄物的恶臭。待久一点就会习惯了,但离开之后再回到这个地方,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厌烦。不过只要在堆满垃圾的窄巷中走个十步,鼻子也就麻痹,不再困扰他了。

  这时,连恩听见了教会的钟声。

  下午五点——有钱人这时候大概正围着桌子享用下午茶,对连恩来说则是吃晚餐的时间了。他一边安抚着咕噜咕噜叫的肚子,一边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到了租屋处,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三楼,一进入黑暗的房间,就找出蜡烛点上。房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还有一张桌子,既狭小又无趣。不过因为有暖炉,房租也相对的高。

  这里原本是与隔壁房间相连的套房,房间尽头有扇重新漆上了低俗绿色的门。连恩敲了敲门喊着:

  「喂,你在吗?」

  「在啊。」

  依芙这么回答她,为了保险起见,他再问:

  「你妈妈呢?」

  「不在。」

  连恩拔出了插在外套胸前口袋里的帽针,插进钥匙孔里。用熟练的动作转了几下之后,锁便喀擦一声的开了。

  依芙脚步轻快地走进了连恩的房间。

  到了傍晚,寒意又再加深,于是他点燃了前几天街上捡来的石炭碎屑。一边烧着壶里的水,两人一起把手放在小小的火焰前取暖。体温才稍微回暖一点点时,依芙微微皱起了苍白的脸。

  「妈妈要回来了,我得回去才行。」

  「还早吧?」

  「有脚步声嘛,我听得到喔。」

  「你的耳朵真的很好耶,不过既然她回来了,你就待在这边吧。」

  「不行。上次也因为这样,妈妈跑来臭骂了一顿,还把叔叔当成绑架犯不是吗?她说下次就要叫警察了。」

  「反正她也只是说说而已吧?要是被警察盯上,对我们彼此都没好处。」

  「这种理由对醉鬼行不通啦。我不能给你和叔叔添麻烦。」

  依芙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逐渐接近。依芙用几乎看不出眼睛不方便的敏捷动作跑过狭窄的房间,打开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消失了身影。连恩也在少女的动作催赶下,重新锁上了门。

  连恩心想不要紧吧,眉头深锁,观察隔壁的情况。

  依芙的母亲是在街头拉客的娼妇之一。她连接客的房间都没有,就在巷子里解决欲望的需求,赚取微薄的金钱。像这样的女人在东区多不胜数,因为是为了求生存,连恩不会瞧不起这种职业。连恩讨厌依芙的母亲是因为她会发酒疯的关系。她沉溺于酒精,虐待年幼依芙的行为让人不能原谅。

  不久,邻房传来了像是椅子或桌子翻倒的声音,接着是啪、啪,令人讨厌的声音。那是依芙被棍子打的声音。没有惨叫声。少女总是咬紧嘴唇忍耐着。所以一开始连恩还没怎么注意到,不过现在不同了。他跑到门旁边,把帽针插进钥匙孔里。

  连恩逐渐听到粗鲁的怒吼声:

  「你这孩子真是说不听!又不是叫你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脱个衣服给人拍照就好了,还有这么好赚的事吗?快点,给我过来!」

  连恩听不见依芙的回答,但他眼前浮现出她拼命摇头的样子,气得怒火中烧。

  「住手!」

  连恩大叫的同时打开门,冲进隔壁房间。在昏暗烛光照亮的微暗房间里,一个打扮花俏的中年女人正抓着依芙纤细的手腕,想把她拖往走廊那边的门口。那个女人全身散发着已烂醉如泥的酒臭味,脚步也很踉呛。

  ——对女人要有礼貌。

  父亲的教诲在这个时候被连恩抛到了九霄云外。

  「臭老太婆,放开她!」

  他用尽力气撞开那女人,在依芙快要一起倒下去之前紧紧抱住她,接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们沐浴在喝醉的女人嘴里爆出的一连串咒骂声中,但连恩连回嘴的时间也舍不得,拉住少女的手站起身跑回自己的房间。他关上门急急忙忙地上了锁。门外响起了粗暴的咚咚咚敲门声。

  「开门!快给我开门!我在教训我的女儿喔!可恶。你这小鬼。不孝女!去死一死算了!小老鼠!臭小偷!我要叫警察罗,我叫你开门!」

  「吵死了!臭老太婆,死了也没差!」

  连恩不服输地骂了回去。门外的污言秽语持续了好一阵子之后,渐渐失去了逻辑,最后没了声音。他们竖起耳朵,听见门外传来打呼的声音。女人似乎因醉意上涌而睡着了。

  连恩还咽不下这口气,碰碰地踩着地板。听见楼下的老婆婆打开窗户大骂:「吵死啦!」他塞住了耳朵。

  ——对女人要有礼貌。

  他曾问过父亲为什么。

  父亲回答他,所谓的女人比男人还要柔弱又温柔,而且同时也是生养孩子的母亲。那时连恩只是「哦」了一声,假装懂了。但实际上,特别是这种时候,他更不能接受。

  就因为生了孩子,就因为那种女人也是母亲,就一定要对她亲切吗?

  真要说起来,就算是女人,就一定比男人还要柔弱吗?不是也有那种既不温柔也不娇弱,反而粗鲁又狡猾、残酷的女人吗?即使有那种美丽又弱不禁风的女人,但她们不是爱哭鬼,就是爱乱发脾气,总之女人就是麻烦——完全被怒气冲昏脑袋的十二岁少年如此下了结论。然后一本正经地开始思考,自己该不会讨厌女人吧?

  连恩转过头来看着坐在床上晃动双脚的盲眼少女,粗声粗气地问:

  「没事吧?有哪里痛的话要说喔。」

  「我没事。对了,你不能跟达妮埃拉说唷。她会硬把我带去她家的。」

  「你不想去吗?」

  明明姐妹的感情那么好,连恩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依芙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连恩,你真的很笨耶。啊,不行喔。生气也没用,笨就是笨嘛。你聼好了,如果我去达妮埃拉家,妈妈就会待在那里不走。她现在也三天两头地去要钱喔。达妮埃拉好不容易得到很好的出场机会,这样会搞砸的。」

  「可是,如果又发生像今天一样的事怎么办?」

  「没关系。你今天不是来救我了吗?」

  「我在你附近的话,当然随时都能去救你啊。」

  「这样的话,我就更不会去达妮埃拉家了。连恩家隔壁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嘛。」

  依芙微微一笑。

  连恩发出了呜——的呻吟声。他一本正经地思考着,自己虽然不讨厌被依赖的感觉,但这样一来就责任重大了。

  教会响起六点的钟声后不久,传来一阵几乎悄然无声的脚步声以及拙劣的口哨。那是麦可中意的「伦敦德里小调」。

  门被打开了一道缝,门缝中有个高大的男人叼着烟闪了进来。年纪大约四十岁左右。他有一头削得短短的金发,五官精悍,但因为长久以来放纵的生活,已经彻底憔悴。老旧的粗花呢夹克左边口袋内,插着卷起来的报纸,右边口袋则塞着扁平小酒瓶。

  他是连恩的父亲,麦可·麦坎。

  麦可把报纸放到桌上,将变短的烟草扔进壁炉里,然后看向依芙开朗地问道:

  「怎么啦,小姐?」

  依芙制止了想说明事情原委的连恩,开口道:

  「我妈妈喝醉了,所以我们吵了一架,我只是来这边玩玩。对吧?连恩。」

  连恩点头说:「欸?对啊。」接着抓了抓头。他注意到依芙是不想让人知道差点被带去做见不得人的工作,不过他也很担心让依芙回到母亲身边。于是他说:

  「我打算今天晚上让她住下来,可以吧?」

  「可以啊。顺便吃个饭吧。」

  麦可爽快地答应了。这个男人不分小婴儿或是老婆婆,对待女性都是一视同仁地亲切。

  依芙虽然什么都没说,纤瘦的肩膀仍是放松地垂了下来。

  麦可大概已经察觉到依芙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了吧,他到附近的酒吧买了许多食物,那天晚上他们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有依芙喜欢吃的兔肉派,还有炸鳄鱼、带骨香肠,而淋满了麦醋的炸薯条则是连恩的最爱。另外还有面包、乳酪与苹果——这让连恩想起了双胞胎,有点担心他们有没有好好吃饭。暖炉里也添了新买的煤炭,生起了熊熊烈火。

  隔壁房间的特蕾西夫人醒了之后,麦可圆滑地送了些酒和食物过去。夫人的心情因而好转,过了一会儿又传来打呼的声音。

  连恩正一口咬下夹了切片乳酪的面包,依芙微倾着头问他:

  「你真的接收了艾力克斯的预言吗?」

  「因为那家伙一直耿耿于怀啊。我不在意所以没关系。」

  「你真奇怪。」

  「我才不奇怪呢。对了,你啊,不要因为说中了公共马车爆炸的预言就臭屁起来喔。艾力克斯和他重要的人又没坐在上面,你的预言不准吧?不要到处散播这种讨厌的预言啦,没说中反而让人松了一口气。」

  依芙气呼呼地鼓起脸颊,一口咬下了派。

  麦可单手拿着黑啤酒瓶,眯起淡蓝色的眸子,面带微笑地看着孩子们的对话。然而,当连恩开始说起福尔摩斯的活跃事迹时,他就露出一张苦瓜脸。麦可因为谋生的职业使然,讨厌所有的警察和侦探。他焦躁地点起了烟,冲着连恩发起牢骚来:

  「帮那种家伙工作也没有用。快点放弃吧。」

  连恩想尽办法想让父亲了解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厉害、过人之处,对父亲说起了侦探的活跃经历,但至今为止都进行得不是很顺利。

  「他是世界第一的侦探喔。厉害到不管什么样的坏人,即使是恶魔也赢不了他。」

  「谁知道呢,我可不这么认为。」

  麦可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说道:

  「所谓的恶魔,被人知道了真正的名字就会失去力量,所以没有人知道恶魔的名字。因为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当你被甜美的话语诱惑的时候,根本不会发现那家伙就是恶魔。总之呢,等你发现的时候早就被抓住了,根本赢不了。」

  「我说的恶魔只是比喻而已——」

  「我也是在比喻啊。我的意思是,被冠上那种绰号的家伙绝对不是泛泛之辈。」

  「对手是人就没关系了。福尔摩斯先生只要用他的眼睛观察,就算是恶魔的真实身分也会识破。」

  「那样还真棘手。」

  麦可对着天花板吐着烟,嘴里发着牢骚。

  「反正,你不要跟他牵扯太深。现在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吧?真是个令人头痛的小鬼。让你去上学,也因为翘课或恶作剧马上就被赶出来。」

  「不是我的错,是学校那些家伙烂透了!」

  「学校怎样都好,不过教养是必要的。」

  和住在同一区其他堕落的男人比起来,麦可算是比较有尽到身为父亲责任的。住得寒酸,生活也很苦。但是,他没有让连恩饿过肚子,虽然教他扒手的技巧,却不曾叫他靠这个赚取生活费。麦可希望连恩将来能找份正经的工作,于是培养他读写还有算数的能力。最近则是罗嗦着要他多念点书。

  「你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我就随便把你丢去哪问学校喔。」

  「我没有浑浑噩噩!只要会看报纸、会算钱就够了吧?」

  「够不够不是你来决定。少耍嘴皮子乖乖听话。时间就是金钱,不要浪费。」

  「老爸你不是浪费了整个人生吗!」

  「别说大话。」

  连恩的脑袋被轻轻戳了一下。他瞪了回去,回嘴干嘛啦,看到父亲并没有生气,眼角笑出了皱纹。他谈到恶魔时的那副奇妙表情已经消失了。

  「听好了,连恩。虽然我和名声无缘,可是我手中有个你的侦探老师没有的宝物喔。」

  「宝物?」

  「就是你这个儿子啊,你可是我的宝物。」

  「呿,说什么蠢话。」

  连恩咂了咂舌,不过彼此都知道这只是在掩饰难为情。父亲咧着嘴,笑得简直完全没了男子气概。他凝视着连恩的眼神非常清澈,眼中丝毫没有混浊的醉意,只有真正的爱意与骄傲。

  麦可一边抽着烟,一边伸手去拿琴酒瓶。然后说道:

  「想翘课的话就翘吧,不过我会好好教训你,因为这是我的责任啊。」

  「什么嘛,你自己明明整天喝得醉醺醺的。」

  「那还真抱歉。」

  要是在平常,父亲总会回个几句,此时却露出了奇妙的表情跟他道歉,让连恩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麦可用真挚的眼神凝视着他,接着说道:

  「连恩,我要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所以你也不要留下遗憾,努力学习吧。」

  「人生……你说重新开始?」

  「我要越过大西洋。」

  「大西洋是……海?」

  「对,我要去美国。」

  「美国!」

  连恩大吃一惊,一叫出声就被父亲捂住了嘴。他挥开那只手抗议:

  「我才不去那种地方呢!绝对不要!」

  「小声点!」

  听到父亲骇人的低沉声音,连恩吓得缩了缩身子。

  麦可立刻放柔表情,对连恩咧嘴笑了笑。或许是想抹消掉骂人的声音吧,他的笑脸有些莫名的讨好。

  「开玩笑的啦,你当真了吗?真是个笨孩子。」

  麦可开朗地放声哈哈大笑,大大的手把连恩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什么啦,别摸我的头!别把人当成小鬼!」

  父亲借酒装疯的样子并不稀奇。连恩大力摇头甩掉他的手,假装不高兴地鼓起脸颊。接下来是和平常一样的夜晚。孩子们上床睡着之后,麦可还是不停地抽着烟,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到醉倒为止。不久,他挤到睡着的依芙和连恩之间,开始打起了如雷的鼾声。

  肚子里装满食物而心满意足的连恩也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梦乡。然后,他作了一个梦。

  在浓雾之中,连恩独自一人走着。不知从何处响起了钟声。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美丽的大道上。他在梦中,发现自己正在作梦。他想他是梦到了昨天在庞德街的情景。

  有个男人穿过了车水马龙的马路。

  那是麦可。

  因为浓雾的关系,所有景物的轮廓以及颜色都显得模糊不清。在那之中,只有父亲的身影看起来特别清晰突出。

  连恩在梦里思索着,感到奇怪。

  当时,麦可并不在那个地方。连恩只是看到了另一个跟他很相似的男人。可是,在梦中那种奇怪的感觉逐渐融化、消失。麦可和穿着茶色西装的男子擦身而过。那据说是他与恶魔交换契约所得到的手指一闪,名符其实的电光石火,那手指——

  连恩眨了眨眼,没看见那手指做了什么。取而代之的是原本在视野一角的东西,现在清晰得像是沐浴在众光灯下般浮现了出来。

  那是身着鲜艳礼服的美丽女伶。艾琳·艾德勒。

  她身穿深红色礼服,戴着闪耀的宝石。戴着丝质手套的手里拿着观剧望远镜。她将望远镜放在眼前,好像在眺望着什么,然后露出了娇艳的笑容。她仿佛一朵血色红蔷薇——这一点也很奇怪。她明明穿着象牙色的外套,红色的部分只有扇子而已。当他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响起一阵爆炸声。

  连恩啊的一声,屏住气息,从床上一跃而起。他的心脏激烈跳动,握紧的拳头紧紧压住胸口。

  他看了看隔壁的位子,没看到麦可的影子。房里任何角落都不见他的踪影。

  父亲不是第一次在深夜偷偷出门,但他每次都会在连恩早上睁开眼睛以前回到家,再把他去了哪家营业到很晚的酒吧或非法赌场,还有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等等,生动幽默地告诉他。

  所以,今晚应该也没什么不一样才对,但连恩却觉得坐立难安。他歪着头,心想是因为自己作了奇怪的梦吧。虽然不管是占卜也好、预言也罢,当然还有预知梦他都不相信,但他也不想再睡回去,于是溜下床,在黑暗中摸索着蜡烛和火柴点起了火。这时他发现了墙上挂着的画——一幅不值钱的风景画显得有点歪。他疑惑地想着,该不会是父亲藏着私房钱吧,然后随意地摸了摸画框,里头掉出了一只小信封。

  信封里装的不是钱。是往纽约的船票。一个礼拜后出航。

  连恩紧紧咬住嘴唇。

  他回想起父亲半开玩笑地说要去美国时的样子。把连恩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的那只手,既温暖又温柔。不过,这是因为——

  因为连恩不想去,他才改变计划了吗?不,他连船票都买好了,会这么简单就改变主意吗?他一开始说出口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非常认真。

  麦可虽然有些吊儿郎当,不过一旦作出决定就会坚持到底,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且他直觉敏锐,也擅长察言观色。当他被连恩拒绝,想试着说服他却明白一般的方法行不通的时候,才决定出奇不意地把他带去吧。

  「——还说什么开玩笑!说谎的臭老头!气死我了!」

  就这样乖乖中计谁受得了啊,等他回来一定要把船票丢到他面前,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跟他说我绝对不去美国那种地方。想去的话你一个人去就好了。

  连恩不耐烦地在房里来回踱步,设想了各式各样和父亲吵架的情况。麦可虽然不怎么动手打小孩,连恩还是有挨揍过。而且,事后想想,连恩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可是,他勇敢地想着这次可不一样。他绝对一步也不退让。如果麦可想用打的叫他听话,就跟他说这种家待不下去了。连恩在心里假想的吵架使他斗志高昂。

  连恩抓起外套,吹熄蜡烛,接着摇醒了睡得正香的少女。

  「你今天晚上去住达妮埃拉家,住个一天也好。」

  「为什么?」

  「我要和老爸吵架!不能让女孩子看到的那种认真吵架。」

  「哦——那你也要出去才行。你也是小孩子呀。」

  「罗嗦,跟我来就对了!」

  依芙看起来一脸睡眼惺忪,可是他有可能暂时不会回来,既然这样,把依芙留在她母亲身边就让人很不放心了。连恩决定以后再去想不会给达妮埃拉带来麻烦的办法。他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不断打呵欠的少女身上,自己则把麦可的粗花呢外套套在上衣外头,然后牵着少女的手,走下租屋处的楼梯来到外面。

  走到白教堂路的时候,连恩认出了从前方酒吧走出来的男人正是自己的父亲麦可。他站在路旁,吹了声口哨,正打算叫住一辆双轮出租马车。

  因为被看见就会挨骂,连恩迅速地躲进附近一辆货车的阴影里。依芙也被拉着手一起蹲下,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动作而发出了小小的惊叫声。麦可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那道声音,转过头来。

  一辆从前方摇摇晃晃地驶来,然后停住的马车侧灯照亮了他的脸。麦可像是要避开那光芒似地迅速后退,但在刹那间,从黑暗中浮现的侧脸是迚恩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他丝毫没有可趁之机的架势、迅速扫过的锐利视线几乎要将黑暗切割开来。如果他的视线再多停留个一秒的话,大概就能找出连恩的气息了吧,但他最后还是在车夫的催促下坐上了马车。

  连恩在马车离开之后,仍暂时无法动弹。

  那是谁——

  说不出口的疑问堵住了连恩的喉咙。有段时间内他甚至无法呼吸,全身僵硬地躲在货车的阴影里,像溺水般呼吸困难,不停咳嗽。连恩心脏激烈跳动,感到很不舒服。他一边按着胸口调整呼吸,一边回想起刚才亲眼见到的父亲的脸。

  麦可脸上丝毫没有平常开朗喝得醉醺醺的影子。经他那历经沧桑的眼神凶恶地一瞪,就像一把出鞘的剑抵在喉咙上一样。不,连恩轻轻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那是更不同的、更恐怖的眼神。连恩紧紧闭上眼睛,一想到他以这种眼光看待父亲,就有一股讨厌的感觉从体内慢慢涌现。

  连恩在心中说服自己,这只是错觉。他揉了揉眼:心想那是因为驶来的马车灯光以怪异的角度反射,让原本只是看起来有点不高兴的脸,增添了几分恐怖而已。讨厌的心跳声也逐渐和缓下来,又能听到周围的声响了。这时,连恩终于注意到依芙口中正小小声地喃喃自语:

  「我……登上了……登上了普里姆罗斯山丘。」

  「——依芙,怎么了?」

  连恩问她,但少女却无法回答。她摇晃着小小的身躯。当她一停下来,便不住掉泪。

  「什……什么啊,你怎么了?哪里痛吗?」

  连恩焦急地询问,依芙朝着他的方向疑惑地歪着头。

  「你为什么问我哪里痛?」

  「因为你在哭啊。」

  「我才没哭呢。」

  「不,你正在哭吧?」

  「哇,真的。」

  依芙两手揉了揉眼睛。

  「我好像作了个可怕的梦。虽然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梦,还是觉得很可怕、很悲伤。」

  「什么啊,你不要边走路边睡觉啦!」

  连恩拉着依芙的手站了起来。直到来到达妮埃拉住的格斯威尔路为止,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半句话。

  虽然达妮埃拉还没回来,租屋处的房东是个好心人,一直很喜欢可怜又认真的少女以及她的妹妹,于是让他们进了房间。时间刚过九点半,距离音乐厅的年轻歌手回来大概还要一段时间吧。既是如此,连恩还是觉得只要依芙待在这个家里他就安心了。于是和她道别后就踏上了归途,因为他不想见到达妮埃拉后,被问一些有的没的。

  ——登上了普里姆罗斯山丘。

  连恩一个人在夜晚的街道上溜躂。他避开那些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又喝得醉醺醺的娼妇骚扰,对醉鬼的咒骂声也充耳不闻。在雾气旋绕中,摇曳不定的煤气灯光照耀下,他反复思索着依芙所说的话。

  「登上了普里姆罗斯山丘吗……鹅妈妈童谣里好像有?」

  依芙刚才怪异的样子,就跟她在下达神谕时一样。连恩一脸顽固地摇了摇头,心想谁要相信预言那种东西啊。

  「啊,该不会——」

  他想起了白天时杰克跟他说的话。他说盲人为了弥补视力上的缺陷,听觉自然会比较发达。或许依芙是用敏锐的耳朵,听到了麦可向马车夫说的地址吧。

  普里姆罗斯山丘是一座位于西区的风光明媚山丘,就在他昨天去的芬奇利路附近。连恩大略算了一下距离,心想从这里走过去要花一个小时。他一旦在意起来就无法放着不管,于是在大道上朝北方跑了起来。

  连恩来到了山丘附近之后,注意到一辆渐行渐远的马车。那是贵族的私人马车——还是微服出行。窗子上垂下了布幕一般的东西掩盖住车厢门扉。连恩曾听过麦可嘲弄似地说,那是隐藏家徽用的。

  连恩轻轻地叹了口气。在寒冷凄凉的夜里独自一人不停地走在街道上,脑袋也慢慢冷静下来了。脑海中父亲那被马车灯照亮的脸,也被逐渐涌上的睡意赶跑。就在他决定绕着普里姆罗斯山丘走一圈,然后就回家的时候,脚边跑来了一只黑狗,停在他身边。

  下垂的耳朵与长型脸,身上的长毛光泽亮丽,不停地摇着竖起的短尾巴,是一只西班牙猎犬。它把鼻子凑近连恩的裤子和大外套下摆,哼哼地嗅着味道。

  「什……什么啊!」

  连恩向后退了半步,全身戒备着:心想要是这只狗有咬人的习惯就麻烦了。但仔细一瞧,这只狗的大嘴里咬着一颗橡胶球,脖子上还戴了红色的皮项圈,看样子是有人饲养。连恩开始担心它是不是迷了路,弯下身来想瞧瞧项圈上有没有连络方式。

  就在这时候——

  啪的一下,连恩的鼻尖受到了重击,疼痛逐渐蔓延开来。

  「什……什……什么?刚才是怎么回事!」

  他并不是被狗咬了,而是有某个东西大力撞到他的鼻子。连恩看向脚边,发现刚才狗儿还咬在嘴里的橡胶球正在地上滚动。就在连恩还眨着眼睛的时候,那只狗又敏捷地把球叼了回去,然后轻巧地抬起头,微微缩起了松松垮垮、有点下垂的嘴角,接着在下一瞬间,它将嘴巴对准连恩的睑,用力发射了橡胶球。

  连恩朝后侧身想躲开,但球依然擦过他的耳朵飞了过去。那只狗趁着连恩重心不稳、摇摇晃晃的时候迅速靠近,咬住他的裤脚一拉,让他跌了个狗吃屎。

  「——好痛!哇!什么啦!走开!」

  西班牙猎犬这次则是咬住他的脚不放,但却不会痛。它咬在连恩的鞋尖上。连恩乱踢乱蹬着脚想甩开,那只狗也毫不认输地咬住不放。在双方互相较劲的力道下,连恩的鞋子被一口气脱了下来。接着,那只狗咬着脱掉的鞋子,转身就跑。

  「可恶!喂!笨狗,还给我!」

  连恩跳起来想抓住它,狗儿却比他更敏捷。它逃到一段距离之外停了下来,等连恩要去抓它的时候又脚步灵敏地跑了开来。

  连恩紧追在后,无论如何都要拿回鞋子。虽然已经穿得破烂不堪,尺寸也有点小,差不多想换双新的了,但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鞋子被一只狗咬走。

  更何况这个鞋子小偷,每到一个转角就会停下来回头看他,好像是在确认他有没有跟上来似的,让连恩愈发火大,觉得自己好像被要着玩,却怎么追也追不上那只狗。

  这时,他听见了教会的钟声。

  连恩回过神,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觉得在煤气灯照耀下浮现的景色似曾相识。这也难怪,因为这里是他黄昏时网来过的芬奇利路。

  路上偶尔还有马车经过。他听见马蹄踩着石板路、保持着二疋速度接近的声音,一辆四轮马车通过了他的眼前。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路上。连恩虽然好奇,一发现自己跟丢了那只狗,就东张西望地看着四周,一边迈开了脚步,却在走不到十步的距离时滑了一跤。

  连恩好不容易在跌个四脚朝天以前踩稳了脚步,他看看脚下,有份卷成筒状的报纸掉在地上。他捡起报纸卷筒,感觉有点分量。连恩脸上的表情一亮,心想搞不好这是有人遗失的贵重物品也说不定,于是快步跑向煤气灯旁。他一打开报纸,就吓得屏住气息。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把短剑,纯金的剑柄上精雕细琢地刻了一只独角兽,尾端则镶上一颗红宝石。细长的刀刃看起来也很锋利的样子。而毫无疑问地,它实际上曾经贯穿某种生物的身体。刀刃上沾着黏稠的血迹。

  连恩的脖子后面窜过一阵令人不快的战栗。这时——

  他的背后有人说话了:

  「你是谁?」

  连恩吓了一跳,转过头来。

  在煤气灯光照不到的距离之外,他感觉到有人在动的气息。

  连恩心想,该不会是杀人犯吧?他咽了咽口水,声音僵硬地反问:

  「我才要问你是谁咧?」

  那道影子低嗤了一声。

  接着,响起了脚步声,那道人影缓缓地自黑暗中剥离,来到煤气灯黯淡的光圈下。来者不是一个人。有两个人,身上都严严实实地披着附兜帽的漆黑斗篷,看不清楚他们的长相。站在前方的那个人比连恩高了点,待在他背后的人则比他还高上一个头。

  朝连恩走近的那个人厌烦地甩了甩头,抖掉兜帽,露出了脸孔,是个和连恩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年身后的高个子倒抽了一口气,虽然想帮他将兜帽戴回去,却被拒绝了。高个子被少年挥开他的那只手压制住,也在煤气灯的灯光下微微露出脸来。他的肤色浅黑、五官深远,看起来像是罗马民族的人,但他们不可能离开同伴来当白人的随从。那么,就是异国的……大英帝国殖民地出身的人吗?他看起来很年轻,绝不可能超过二十岁。在他们脚边站着那只黑狗,嘴里叼着连恩的鞋子。

  这时,那只狗叫了一声,嘴里的鞋子掉了出来。

  「怎么了?何瑞修。」

  黑衣少年仿佛在对人说话似地问那只狗,然后像是理解了狗的语言,对站在身后的高个子青年说:

  「何瑞修说,这是它刚才抓到的猎物。」

  「那么是失败了吧?」

  「不,等等。」

  少年一下子走向前,他极为优雅的举止让连恩忘了警戒,差点看呆了。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逐渐向他接近,然后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脸庞,单纯地觉得很美丽。

  纯金的发色、蓝色眼眸,那张与日晒或污垢无缘的脸庞,拥有如人偶般的美貌,还是以轻灵脱俗的美丽少女为原型所做成的人偶。黑斗篷以绢丝为材质,柔软的质地与少年典雅的举止相辅相成。那样的气度在连恩的日常生活中是看不到的。

  若将艾琳·艾德勒的美貌比做蔷薇或卡萨布兰卡那样艳丽的花朵,这名少年的美貌就如同没有生命的月光或宝石。清澈冰冷而又充满了谜团,给人极为傲慢的感觉。可是,在他左眼下方的小痣,看起来也像泪滴似的,使他整个人宛若易碎的玻璃工艺品般,给人一种不能不小心对待的感觉。

  少年将脸贴近连恩的肩膀,突然垂下了视线。他应该看到了连恩手里拿着的短剑——早就用报纸包起来了——却不感兴趣。只是微微一笑地这么问道:

  「这件外套是你父亲的吗?」

  「是的话又怎样?」

  「你和父亲住在一起吗?叫什么名字?」

  「什么啊?你问这个干嘛!我才想问你是——」

  「你父亲喜欢抽味道强烈的纸卷烟吧?身高大约六尺,体格很好,金发,眼睛就……不知道了。他今晚出门了。」

  「——你们是什么人?老爸认识的人吗?」

  少年没有回答连恩的问题,看着脚下听话的西班牙猎犬,对那只狗露出微笑,接着转身面对那名异国青年。

  「何瑞修做得很好。这个少年是穿着他父亲的衣服过来的。衣服上有很重的烟味,所以它才会搞错吧?原本给它的命令就太勉强了,因为是叫它去追男人丢掉的烟头味道。」

  连恩不耐地跺着脚,一股寒意从潮湿的石板直接从脚底升起,令人很不舒服,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鞋子还我啦!」

  「鞋子吗?」

  少年瞥了眼猎犬嘴里咬着的破鞋,嘴角微微上挑。

  「真是相当有看头啊。」

  「要你管!还我!」

  如果对方不还的话,连恩打算用蛮力硬抢,他往前踏出了一步。

  少年朝连恩轻轻举起手制止了他,回头对异国青年说:

  「瓦伦泰。」

  那是青年的名字,被呼唤之后,他立即回道:「是的,少爷。」连恩在还不知道这两人身分的情况下,感觉到了那名青年对少年的绝对服从。

  少年这么说道:

  「把我的鞋子给他。」

  「——啊?」

  大声叫出来的人是连恩。

  那个被称作瓦伦泰的年轻人迟疑了一瞬,接着便跪在少年脚边,帮他解开皮鞋的鞋带。脱下一边的鞋子之后,为了不弄脏那只脚,他把手臂绕过少年的背后将他抱了起来。在这一连串的动作中,少年另一边的鞋子也被脱掉了。

  连恩愣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的动作。那名青年对和自己年纪不相上下的少年过度保护的样子,令他惊讶得目瞪口呆。但少年好像觉得理所当然似的,一点也不因此感到动摇。他两手环住青年的脖子和肩膀,稳住被抱起来的身子,低头看着连恩说:

  「那双鞋刚好是今天送来的。虽然被我穿到现在,还是比你那双破了好几个洞的鞋子好多了吧?我的狗给你添麻烦了,希望你能收下,就当作是我的赔礼。」

  连恩疑惑地歪着头,他完全没有感受到对方道歉的心意,也怀疑对方是不是有什么企图。话虽这么说,他也不想放过得到一双几乎全新的高级皮鞋的机会。他不敢大意,偷瞄着两个黑衣人和黑狗,迅速地伸手抓住鞋子,然后脱掉沾满了泥巴的袜子塞进口袋,光着脚直接踩进了鞋子里。等他系上鞋带后,觉得这双鞋简直像量身订做的一样合脚。

  连恩感觉到气息抬起了头,便看见那名随从抱着年轻主人转身背对他,带着那只黑狗正准备离开。

  连恩急忙出声叫住他们:

  「喂,等等,我话还没说完。」

  「也对,那我再问你一件事。」

  少年转过头,越过那名叫瓦伦泰的青年的肩膀,低头看着连恩说:

  「你有没有从父亲那里听说过威瑟福德伯爵家?」

  「少爷——」青年低声劝诫。

  「不要插嘴。我在和这名少年说话。」

  少年责备了随从,接着紧紧盯住连恩,催促他回答。

  「谁知道啊!什么伯爵家!」

  一听到连恩反抗性的回答,少年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对抱着自己的青年点头示意。

  青年仅仅如此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静静地迈开步伐。

  「喂,等等!我叫你等一下!」

  连恩遭单方面结束谈话,自己想知道的事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伸手抓住了青年的斗篷,却被强力而优雅的动作给轻易地挥开了,斗篷仿佛有生命般地翻起,里头露出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手上拿着一把大型左轮手枪,枪口对准了连恩的额头。

  异国青年将深藏怒火的眼神射向连恩,冷冷地说:

  「忘掉今晚在这里发生的事,这是为了你自己好。要是有人问起你的鞋子,就说是别人施舍给你的吧。」

  「——什……」

  听了他明显带着轻蔑的语气,连恩勃然大怒。要不是被枪口指着大概就扑上去了吧。紧握的拳头则因为懊悔而颤抖着。

  「什么啊!你们以为自己是谁?」

  「我是爱德华。」

  少年报上了名字。青年的肩膀微微僵硬了一下,但大概知道劝告了也没用而保持沉默。

  爱德华加深了笑容,接着说:

  「再见了。到时候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4

  「那些家伙搞什么嘛!气死我了!」

  连恩穿好了另一边的鞋子,提高了嗓门破口大骂。不过那名自称是爱德华的少年和他的随从早已消失了踪影。

  那把染血的短剑还留在他手上。外层包着的报纸是前天的《泰晤士报》。

  「这个要怎么办——」

  到底是用来做什么才会沾了这么多血?如果什么都没有的话,至少可以拿去当铺换几个钱,但这把短剑上的血给人一种很讨厌的感觉,仿佛用它杀过人似的。因为,麦可的那个眼神简直像——

  脑中回想起在自教堂路上马车灯照亮的父亲脸庞。他会觉得那眼神很恐怖,不是因为看起来很锐利、毫无破绽,而是因为它看起来很像沾满了黏稠鲜血的凶器吧。

  这个突然升起的奇怪想法,让连恩浑身发抖。

  「什么嘛,那只是因为光线,才会让眼神看起来很怪而已啦。」

  连恩在一阵刮来的寒风中缩了缩脖子,对自己将父亲一瞬间的眼神和杀人犯重叠起来的想法感到恐惧,坐立难安地跑了起来。他觉得脚步很轻,当他想起了是鞋子的关系而低头往下看时,感受到一道强烈的撞击,往后被撞飞了出去。

  连恩这才发现他撞到了人,刚要抬起头来,就听到一阵怒吼声响起:

  「喂!你在干什么!」

  连恩迅速站起身,发现自己撞到的是一名中年巡警。巡警身上穿着一套深蓝色制服,腰带上挂着俗称「牛眼」的方形玻璃手提灯,发出昏暗混浊的光芒。

  「你才是咧!回去好好磨一磨牛眼吧。」

  「你说什么?嚣张的小鬼。」

  巡警踏出一步,鞋尖踢到了包着短剑的报纸。连恩这才发现那是两人相撞时掉在地上的,他慌张地想捡起来却被巡警制止。巡警捡起报纸包裹,打开往里面瞧。

  「那个是掉在地上的!我只是捡起来而已。」

  巡警对连恩的话嗤笑一声,把拳头伸到他眼前作势威胁。

  「骗人,是你偷来的吧,收容所——」

  巡警的话说到一半中断了,大概是看到了刀刃上的血迹。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凶恶,一脸想对看不顺眼的流浪儿严刑逼供的样子,如临大敌,仿佛真正的犯人就在眼前。

  连恩厌烦了起来。从巡警的角度看来,东区的穷孩子们每一个都是罪犯候补,要洗清嫌疑不是件简单的事。连恩正眯起眼睛,准备趁机逃跑的时候——

  「杀人了!」

  传来男人的大叫声。

  巡警被那叫喊声一吓,抬起头来,当下就把「杀人犯」与手里拿着染血短剑的少年连系在一起了。他抓住连恩的领子,拖着他一起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喂——!不好了!」

  那声音逐渐接近。

  「有没有警察?来人啊!快叫警察!」

  拉开嗓门大叫着跑过来的,是个穿着仆役制服的年轻男人。

  「喂!警察吗?快点!没时间和流浪儿纠缠了。杀人啦!费林托什家的宅邸,当家主人的弟弟查尔斯大人被杀了,总之快来。」

  巡警板起脸吹响警哨,等附近巡逻的同事赶到后,便拜托对方连络警察厅犯罪调查部门。接着往仆从指示方向迈开脚步,一路抓着连恩的领子把他带过去。连恩抬头朝那名仆人问道:

  「喂,那个叫查尔斯的人该不会是被刺死的吧?」

  「啊……对啊,没错。你是——」

  「他是几点被杀的?」

  那名仆人用怀疑的表情俯视连恩,他仍一个接一个地提出问题。「闭嘴!」巡警朝连恩的头顶落下了拳头。

  费林托什邸前停着一辆四轮马车,旁边站着一位身穿亮黄色外套的女性,年约二十五岁。金色卷发包裹着鹅蛋脸,温柔的脸庞如花朵般楚楚可怜。在她对面的是个穿着朴素的年轻女人,一脸惊慌,连珠炮似地说道:

  「夫人,大事不好了,发生了可怕的事。在夫人房里,查尔斯大人他……!查尔斯大人被杀了——」

  「查尔斯!查尔斯被杀了?我不相信,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话说到一半,这位或许是费林托什夫人的年轻妇人身子一歪。外套下的胸口激烈起伏着,看起来快要因失去意识而倒下,她扶着马车稳住身体,看向连恩他们的方向。一发现站在仆人身后的巡警,大概是感到听见的可怕内容突然变成了现实吧,发出了小小的呻吟声,用颤抖的声音喃喃自语:

  「怎么会被杀了…:啊啊,我该怎么办?怎么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可是……可是……」

  妇人按着胸口,绷着脸,犹豫不决地从嘴里挤出话来。

  「该不会……是那个男的……」

  「那个男的是指谁呢?夫人。」

  「我在马车上看到的。在煤气灯旁边有个可疑的人影,身上披着黑斗篷……」

  连恩叫了起来:

  「我也有看到可疑的家伙!有两个人,一个叫做爱德华——」

  费林托什夫人看向连恩,疑惑地直眨着眼睛。

  巡警狠狠瞪了连恩一眼,出声恫吓:

  「叫你闭嘴听不懂吗!」

  连恩火大了起来,在心里臭骂那个顽固的粗心巡警,正要开始踱脚时,耳里听见一句惊人的话,吃惊地抬起头来。

  「一定是黑蔷薇大盗做的。」

  费林托什夫人如此说道,她的声音生硬且不自然,目光呆滞。在她一旁看起来像是女仆的年轻女人露出担心的表情,本想带女主人回宅邸,但听到有人告发黑蔷薇大盗,巡警的脸变得严厉起来。

  「黑蔷薇大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仆在一旁插话:

  「夫人的宝石匣被撬开了,里面有张黑蔷薇大盗的卡片——」

  「居然有这种事!」

  巡警惊愕地大喊。

  三流报纸曾有一篇关于神秘宝石小偷的报导。黑蔷薇大盗最初的犯行是在九月十三日,第二次犯行则是在十月十六日。接下来这个月——十一月十五日,第三次犯行差不多要发生了吧?请各位以宝石自豪的绅士淑女们多加小心。

  虽然连恩不知道这个巡警是否看过那篇报导,但他想起了白天从费林托什家厨师那里打听到的事,再加上福尔摩斯拒绝了哈代家那个高傲妇人的委托等等,各式各样的情报和想法在他脑中忙碌地运转着。

  连恩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摆好架势,一看出那个巡警被女仆的话引开注意力,就想也不想地用那双簇新的鞋子朝巡警的腔骨踢了下去。被勒住的脖子一瞬间松了开来。连恩一发现巡警放开了他的衬衫衣领,马上拔腿就跑。

  「等等,小鬼!」

  连恩背过巡警慌张的声音,像阵风似地在夜晚的街道上奔驰着。

  他的目的地当然是贝克街,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所在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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