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邱比特之泪 第三幕 邱比特之泪

  1

  在贝克街二二一号B座的玄关迎接连恩的,是女仆贝琪。她戴着睡帽,穿着睡衣长袍,问也不问地就说:

  「福尔摩斯先生不在。」

  她不客气地告知后,赶紧想把门关起来,连恩急忙抓住门把。

  「我有很重要的事!让我在里面等啦。」

  「别说蠢话了。大半夜的你在想什么啊?要是让你这种人进来,不就换成我被哈德森夫人骂了吗?快点回去啦。听好了,我跟你还有你的酒鬼父亲不一样,明天还要工作,早上六点起来要生厨房的火,还得刷洗玄关。没时间陪你聊天了。」

  「我也不想跟你这种人聊天啊!」

  对女孩子要有礼貌!

  即使麦可的教诲掠过心头,连恩仍然气得撇过脸。贝琪气愤地扬起下巴,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在扶着门的那只手上,碰的一声甩上门。

  「坏心女!」

  在吹得呼呼作响的北风中,连恩双手插在口袋里踏着脚。抬头看了看二楼的窗户,却没有灯光,没有人在家的样子。

  「还是留言吗?可这是杀人案!而且犯人还是黑蔷薇大盗耶,要是现在离开,被别人抢走功劳也没关系吗?」

  连恩一本正经地露出苦涩的表情,自问自答了一番。答案是否定的。

  「好,在这里等吧!」

  一下定决心,连恩就并起双脚跳下石阶。

  他虽然期待着福尔摩斯能够早点回来,但事情却没有那么顺利。他一边在路上来回走动,一边仔细聆听马车的声音,靠着墙快打起瞌睡的时候,又被来找麻烦的巡警赶走了。

  正当连恩在巷子里靠着流浪汉们升起的火堆取暖时,这座城市比黎明先迎来了起床的时刻。载着青菜和牛奶的马车往市场的方向驶去,在郊外工厂工作的劳工们开始准备出门,佣人们起来升起壁炉里的火,开始刷洗玄关。

  连恩抬头看着屋顶,一边数着冒烟的烟囱,一边回到了侦探的住处。他全身都冻僵了,喷嚏打个不停。没多久,拿着水桶和刷子的贝琪从屋里面出来了,她一看见连恩,就瞪大了眼睛口出恶言:

  「你还在?」

  连恩还是不断打着喷嚏,他用外套袖口去擦嘶嘶作响的鼻子,贝琪满脸嫌恶地关上门。但女仆马上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黄铜杯子。连恩明明鼻子塞住了,还是闻到了香喷喷的牛肉汤味道。他用冻僵的双手捧住杯子,对着热汤呼呼地吹气,一边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

  「谢谢。」

  「你真笨耶。明明有家可回,这种季节居然还在外面过夜!」

  「我有很重要的事。昨天来委托福尔摩斯先生的人,她女儿家发生了杀人案,被杀的是一个叫做查尔斯·费林托什的男人。他是被人一剑刺死的。」

  连恩正处于疲劳与兴奋交织的状态,就在他比手画脚地说明时,从转角驶来一辆出租马车,停在他们面前。一位熟悉的高大绅士下了车,付钱给车夫之后便转过身来,看向连恩。

  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先生!」

  连恩朝着侦探飞奔过去。

  「费林托什家发生杀人案了!他们说犯人可能是黑蔷薇大盗!」

  福尔摩斯把视线转向他,点点头让他进屋子里。连恩两眼发亮,一把将杯子推给满脸惊讶的贝琪,穿过玄关,抬头看着侦探快速说着芬奇利路发生的事件,一面跟着爬上楼梯。

  福尔摩斯感兴趣地听着连恩所说的内容,也提出了几个问题。一进入起居室,福尔摩斯就走近壁炉架,拿起陶制烟斗,装进烟丝,用火柴点起火来。一边抽着烟斗,一边陷入了沉思。

  连恩对福尔摩斯详细说明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包括那两个神秘的人,只不过他省略了和父亲有关的部分。他虽然说和要去美国的父亲吵架而离开家,但关于父亲可能出现在离案发宅邸不远的普里姆罗斯山丘,以及被问到关于什么威瑟福德伯爵的事,却只字不提。

  连恩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没说出来。如果他没看到那双恐怖的眼睛,或许就全盘托出了。即使再怎么样说服自己那是错觉,连恩还是很害怕那双眼睛。父亲带着那样的眼神出门做了什么事——即使对象是福尔摩斯,连恩也不想被仔细探究。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在意那两个叫爱德华和瓦伦泰的人,他们似乎和麦可有什么关连。不能提供充分的情报虽然令他很内疚,他仍期待地想着,如果是福尔摩斯,还是能给出一些答案吧。

  可是,福尔摩斯对那两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没有必要深究那名少年和随从吧?」

  「可是我总觉得那些家伙很奇怪,在那种时间——」

  「你不也在那里吗?」

  「是这样没错啦。」

  「或许他们是在找爱恶作剧的狗。」

  要是他没看见麦可怪异的举动,这个理由就足以说服他了。这时连恩发现侦探的灰眸正带着锐利的光芒审视自己,他吓了一跳转开视线,但早就察觉他有所隐瞒的侦探追问道:

  「还是说他们有什么目的,特地叫狗抢走你的鞋子,把你引诱过去吗?」

  「不是!」

  连恩不禁大叫。

  「虽然不是这样……」

  福尔摩斯盯着连恩的脸,微微眯起了眼睛,一脸严肃。当他张开紧闭的嘴唇正要说些什么时,房东哈德森夫人进来了。她虽然瞥了一眼连恩,却对他视若无睹,始终将视线放在福尔摩斯身上,道了早安后开始准备早餐。然后她听到玄关的敲门声下了楼,又马上捧着一个放了小信封的银色托盘回到房内。

  「有马车来接你呢。他说即使不能一同前往,还是希望你给个回复。」

  福尔摩斯当下拆开了信封,快速浏览一遍内容。

  连恩在一旁偷瞄,寄信人是昨天来委托的老妇人爱丽丝·哈代夫人。一张质地厚实,印有家徽的便签上只载明了正事:

  因「维纳斯之冠」的缘故发生了一桩可怕的案件。查尔斯被杀了。我需要您的帮助。请速至费林托什邸。

  2

  芬奇利路围绕在一片戒备森严的气氛之下。

  费林托什邸前有穿着制服的巡警看守,路上停着一辆搬运遗体的马车。

  连恩对收到爱丽丝夫人邀请的侦探提出一同前往的要求。他因为期待和紧张而涨红了脸,两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急促地说:「我遇到的家伙也许就是犯人也说不定。我在场的话,就能认出他们的长相。」

  福尔摩斯鲜少表露感情的眼里,浮现出考虑的神情。连恩察觉他眼里的阴暗,于是确信福尔摩斯已经看出自己有所保留。

  连恩虽然做好了会被严厉质问的觉悟,但福尔摩斯似乎想起了什么,没有再提那件事,连恩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和父亲有关的事。尽管如此,他仍被允许同行。侦探带着少年一起坐上前来迎接的马车,前往费林托什家。

  就在载着连恩等人的马车停在宅邸前的同时,警官们抬着覆盖白布的担架走了出来,将担架放到运送遗体的马车上。

  接着,有个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从玄关走了出来。他是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警探。是个五官神似黄鼠狼,身材就警察而雷略为矮小的男性。他锐利的眼神一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福尔摩斯,就眨着那双略微混合了敌意与好奇心的小眼,嘴边带着谄媚的笑容出声招呼:

  「福尔摩斯先生,您果然来了啊。」

  「喔,警探。」

  福尔摩斯回了他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后,走向运送遗体的马车。连恩不想被丢下,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听着侦探和警探之间公事公办的谈话。

  「现在才运走遗体,看样子现场搜证花了不少时间呢。」

  「都是那个可恨的爆炸案害的啊。我们收到了一大堆恶劣的恶作剧信件正头痛着。公安部的家伙们要是能好好处理一下就好了。昨晚的假情报太过逼真,结果我们这里也派出不少人。啊,可是这里的搜查很顺利喔。我听说了哈代家的夫人委托您的事啦。」

  雷斯垂德警探一边说着,一边挤进侦探与运送遗体马车之间的空隙,高高地挺起胸膛。他发挥出地盘意识,但对侦探却起不了牵制作用。福尔摩斯绕过警探身边,走到搬运马车的后方打开门,掀开了担架上的白布。

  死者是个栗发、中等身材的年轻人。身上穿着一套剪裁合身的西装,脖子上系着酒红色的宽领带,胸口上深深地插着一柄短剑。

  连恩瞪大了眼,死盯着那把剑的剑柄不放。纯金的剑柄上刻着一只独角兽,上面镶着一颗红宝石。

  「短剑是查尔斯先生从西班牙带回来的纪念品。费林托什夫人把它当成拆信刀——」

  连雷斯垂德警探针对短剑所作的说明也没有好好听完,连恩就大声说道:

  「这把短剑很像我昨天晚上捡到的短剑!」

  他工口诉福尔摩斯,雷斯垂德警采就用称不上友善的眼神低头看了他一眼。昨晚遇到连恩的巡警,当然已经把他和连恩之间的谈话向长官报告过了。连恩听到对方把自己抹黑成坏人,气得说道:

  「那是我没错,可是我一点都不可疑,也不是坏人!」

  声音里流露出不满,但警探只是把它当成嚣张小鬼的反抗之词而盯着他瞧。

  「福尔摩斯先生,您该不会相信这小鬼说的话吧?什么狗抢走了他的鞋子才追着跑,话说回来,他没事难道会大老远地从白教堂区跑来普里姆罗斯山丘闲晃吗?」

  被指出这一点的连恩顿时无话叮说。他瞄了一眼幅尔摩斯。雷斯垂德警探看穿了少年背后另有隐情,于是眼神变得越来越严厉。

  「我就觉得可疑。话说回来,这么好的鞋子你到底是在哪里弄到的?」

  「是那些家伙给我的啦!」

  「哼。是协助犯罪给的报酬吧?」

  「我就说是他们的狗咬坏我鞋子的赔礼啊!」

  连恩丝毫没有遵守瓦伦泰警告的意思,牙尖嘴利地回答。

  警探仿佛听到了什么童话故事般,露出瞧不起连恩的表情。

  「警探。」

  福尔摩斯不耐烦地出了声,介入了他与连恩之间的争吵。

  「你有空陪小孩子玩的话,能不能跟我说明一下案件的详细情形?你已经知道连恩捡到的短剑来历了吗?」

  像机器般有能力且精力充沛的侦探,对无益于达成目的的事不感兴趣,也不顾虑他人的感受。他的言行举止常让大部分的人觉得不知所措或被冒犯,也曾引起不必要的争执。连聚集了一票不良少年的「游击队」成员们有时都会替他担心。而侦探的至交——华生的忍耐力更是不容小觑,成了少年们赞叹的对象。

  至于雷斯垂德警探,虽然也很有耐性,但那是因为他的耐性会得到回报的缘故。夏洛克·福尔摩斯慷慨大方地将破案的功劳让给警方,雷斯垂德警探至今也得到了许多荣誉及名声。多亏如此,极度排外的警察组织偶尔会把工作交给他,对福尔摩斯自己也有好处。

  警采对着福尔摩斯语带讽刺地回应了他的要求:

  「我刚才本来要进入正题的时候被打断了呢——查尔斯先生买了两把一模一样的短剑,一把是送给嫂嫂的纪念品,一把留着自用。夫人把它当作拆信刀,平常都收在寝室柜子的保险箱里。有个女仆证实说,昨晚她帮夫人作外出的准备时,夫人用那把刀拆开了信封,然后放回了柜子的抽屉里。大概是窃贼撬开柜子里的保险箱时,被查尔斯先生发现,才会用这把手边的短剑行凶吧。查尔斯先生的短剑本来应该放在他书房的书桌上,那一把我们也已经确认过遗失了。这恐怕是——」

  「关于在路上发现的那把短剑,附近有没有发生什么案件?」

  「目前还没有相关报告,您怀疑是连续杀人?」

  「我以为你在怀疑呢。若不是这样,为什么要调查连恩?」

  「因为——!他在杀人现场附近拿着染血的——」

  「有证据证明那是人血吗?」

  「呃,不,可是——」

  「无论是哪柄短剑,连恩都很难有机会从费林托什邸偷出来。如果你怀疑他和这次的案件有关连的话,应该先查清楚费林托什家附近的人际关系吧?还有,包着短剑的报纸是《泰晤士报》这件事不也很有趣吗?当然,没有调查、拘捕连恩的必要。有什么事就由我负责。」

  福尔摩斯能替自己说话,让连恩打从心底感到高兴,但他越是高兴,昨晚没有说出全部实情的事,就越是让他的良心受到苛责。

  雷斯垂德警探听了福尔摩斯的抗辩,露出一脸觉得很没意思的表情。

  「这个……哎,假如犯人故意用查尔斯先生的纪念品犯下复数的杀人案,也可以认为是出自于关系人的怨恨所造成的连续杀人啦。不过,关于查尔斯·费林托什遇害一案——」

  「你似乎对犯人是谁已经心里有底了呢。」

  「嗯,大致上吧,所以这次的案子对您来说没什么有趣的,我的意思是这样呀。」

  雷斯垂德警探虽然话中有话,福尔摩斯却置若罔闻,反问他关于遗体的问题:

  「一刀刺向心脏,当场死亡吗?」

  「医生是这么说的,可是——」

  「死亡推定时间呢?」

  「昨晚十点半左右。之后会再进行详细的验尸。」

  「发现遗体时的情况呢?」

  「遗体是在二楼的寝室发现的,不是被害人查尔斯先生的寝室,而是他的嫂嫂——也就是亨利,费林托什先生的妻子的寝室。发现遗体时,房间是处于密室的状态。门上了锁,仅有的两扇窗户也都被拴上了。设置在柜子里的保险箱被挖了出来,夫人的宝石匣也被翻得乱七八糟。当时夫人不在家,正在拜访亲戚。第一发现者是家里的管家和夫人的女仆。蛋白石头冠——『维纳斯之冠』就掉在遗体旁。我认为——」

  「警探,我希望你能按事实的先后顺序说明。没有关于被害者的情报吗?」

  「我现在正要说明。」

  警探尖锐地回应,从怀里拿出记事本,一边接着说道:

  「查尔斯,费林托什先生二十二岁,是染色公司的经营者——亨利,费林托什先生的弟弟。工厂是由亨利先生的父亲所创立,不过被害者没有职业,单身,没有固定的交往对象,却好几次和女演员传出绋闻,并引以为傲的样子,也就是俗称的纸絝子弟呢。尽管他从三年前去世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一笔为数不少的遗产,却沾上了赌牌的恶习,欠下了高额的债务。我看再过不久那些债主就会以吊唁的名义上门讨债了。真讽刺啊,听说亨利先生才当面跟他弟弟宣告过不会给他任何金钱援助呢。接下来是寝室的保险库是吧。除了『维纳斯之冠』,其余的宝石饰品都还在。然后还有这个——」

  雷斯垂德警探装模作样地递出一张夹在记事本里,名片大小的卡片。

  那是一张长方形的卡片,白底上绘有一朵宛如都铎玫瑰的蔷薇花。外侧的花瓣及内侧的花瓣皆为黑色。最近报上才登过相同的黑蔷薇图案。

  「黑蔷薇大盗的卡片!」

  连恩大叫道,正想凑上前看个仔细,警探却迅速翻过那张卡,放回记事本里,他对少年怀恨不已的眼神视若无睹,对福尔摩斯说:

  「哈代家的夫人很不高兴呢,福尔摩斯先生。她说昨天拜托您保护那个头冠,却遭您拒绝了。那位夫人好像非常引以为傲的样子啊,据说那颗蛋白石价值不菲,是叫『邱比特之泪』吗?什么黑蛋白石的——」

  连恩没有因为刚才的不愉快而沮丧,打断了警探的话:

  「黑蛋白石?全黑的蛋白石吗?」

  「所谓的黑蛋白石,就是在黑色或灰色的底色上出现游色效果的蛋白石。」

  福尔摩斯单手拿着放大镜,一边调查尸体状态,一边回答。

  「而所谓的游色效果,就是在石头的底色上,随着角度的改变而出现红、蓝、绿以及其他颜色,像在舞动般的现象,那些色彩称为斑。其中又以需要比其他颜色花费更长久岁月才能形成的红斑最为珍贵。『邱比特之泪』中央有个明显的心型红斑,是收藏家们梦寐以求的珍品。」

  雷斯垂德警探用怀疑的眼光看向他。

  「您真清楚啊。」

  「四年前我曾经处理那顶头冠的窃案。」

  「原来如此。大概是窃贼正要偷走蛋白石头冠的时候被查尔斯先生发现而杀了他,然后惊慌失措地丢下最重要的头冠逃走了吧?」

  「你的想法就不必告诉我了,只会妨碍我而已。」

  侦探冷淡地打断了他的话,从尸体上抬起头来,又从雷斯垂德警探的记事本中抽出了那张卡片,举起放大镜仔细观察,一边催促着满脸不高兴而一言不发的警探继续说明。他那目中无人的态度令连恩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反倒是雷斯垂德警探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因此耐心地继续说明:

  「从查尔斯先生的头发和衣服凌乱不堪的迹象,可以推定他曾与犯人起过争执。我们从他的外套内袋里发现了夫人寝室的钥匙,不过那是管家室遗失的备份钥匙。女仆听到了夫人寝室的唤人钤响:心里觉得讶异,因为那时夫人并不在家,尽管如此,她还是去了房间一趟,门却上了锁。她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而从钥匙孔里偷看房间,发现有人倒在地上。这时管家过来了,他一样也从钥匙孔看到了房间里的异常情况,向女管家借了钥匙进入案发现场,确认查尔斯先生死亡后,通知主人亨利先生以及巡警——」

  「除了犯人以外,最后一个目击到生前查尔斯先生的人是谁?」

  「是他哥哥亨利先生。昨天傍晚六点左右,查尔斯先生来找亨利先生,告诉他说因为身体不适不能一同用餐,但有些关于债务的事情要跟他商量,希望他晚上十点半左右在书房等他。而如今成了杀人现场的费林托什夫人寝室,夫人则是在傍晚六点半左右离开的。在那之前她在房里换装,女仆也在一旁伺候。这个时候房里还没有什么异状。然后在九点左右,亨利先生正在用晚餐时——昨晚的晚餐好像是从八点半到十点左右的样子。那时四岁的儿子从儿童房跑去母亲的房间。根据来找孩子的奶妈说,如果母亲在房里孩子就会开始抱怨,因此她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回应,而门是锁着的。十点半左右,根据管家的证词,他那时听到房里传来声响,正想进房的时候仍然没有人回应,门是锁上的。我认为此时那个窃贼已经杀了查尔斯先生,正伺机逃跑——」

  警探正想说明自己的看法,却挨了福尔摩斯冷淡的一瞥,因而清了清嗓子含糊带过,接着继续报告:

  「亨利先生依照约定在书房等待,查尔斯先生却没来,反倒是女仆前来通知他噩耗。」

  福尔摩斯一结束对遗体的调查就下了马车,朝宅邸的方向走去。连恩急忙跟上,警探对马车夫下达出发的指示之后也追了上来。

  一登上玄关前的石阶,福尔摩斯就将帽子和手杖交给开门迎接的管家,并递出名片要求与爱丽丝夫人会面,但在管家转身前,昨天造访贝克街的黑衣贵妇便出现在玄关大厅。她的长脸苍白,眼里有着无法抑制的兴奋光辉。她一认出来者是福尔摩斯,就用满怀期待的语气快速问道:

  「已经抓到窃贼了吗?」

  「我们还没逮捕到犯人。」

  福尔摩斯淡然地回答,然后以机警的眼光盯着爱丽斯夫人的脸不放,接着说:

  「您确信犯人就是黑蔷薇大盗是吧?」

  「这还用说吗?昨晚玛丽就已经通知我关于这件案子的事了。我想我得陪着这孩子才行,这才赶了过来。毛骨悚然形容的就是这么一回事,自从被那可疑的小偷威胁,我就有预感了,没想到——」

  没想到如此可怕,贵妇人浑身发抖说道。

  「福尔摩斯先生,您这次总该接受我的委托了吧?请您跟我约好,一定会保护好我那顶重要的头冠。」

  「我明白了。我就接受您的委托吧。」

  爱丽丝夫人得到了满意的答覆而露出微笑,然而就在此时……

  「你说夏洛克,福尔摩斯?我不记得有叫什么私家侦探过来啊。」

  一道不高兴的声音毫不客气地怒吼,伴随着一阵粗鲁的脚步声,有个身材壮硕、正值壮年的绅士从楼梯上走了下来。金发蓝眼、有棱有角的方脸上蓄着落腮胡。

  「他是亨利·费林托什先生。」

  警探从福尔摩斯背后悄声说道。

  无论亨利·费林托什心里是怎么想的,从他严肃的脸上看不出来他对兄弟死亡的感叹,反而像是对家族里发生凶案这样的异常事态感到羞耻,而拼命地想着如何才能维持住体面。他一来到玄关大厅,就用傲慢的眼神瞪着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仍维持着一张扑克脸。对「侦探」这个行业不抱信任的并非只有这位绅士,毕竟能力不足又不可靠的业余侦探也不少。

  福尔摩斯泰然自若、处变不惊的态度更激起了宅邸主人的反感,于是把不满的矛头也指向了雷斯垂德警探:

  「警探,告诉你的部下,叫他们在宅邸里东翻西找也要有个限度。」

  「费林托什先生,请您别忘了这可是杀人案。」

  即使对方是具有社会地位的资产家,兹事体大,警探的态度也很强硬。

  亨利·费林托什满脸不高兴地环顾四周,他一将视线停在连恩身上,就用极尽讽刺的语气质问道:

  「这孩子又是谁?大都会警察不只找来了侦探,还需要流浪儿帮助搜查吗?」

  「不,怎么会呢,您误会了。」

  警探语气强硬的撇清关系,连恩也站到他身旁,「嗯嗯」地大力点头。

  「我可不是流浪儿喔。」

  「少说大话了!」

  警探狠狠地斥责,抓住机会向福尔摩斯诉苦:

  「福尔摩斯先生,案发现场可不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啊,您也知道不能随便让不相干人士进来吧?」

  「连恩目击到的那两个人,不能说与这桩案件毫无关连。要让他确认过长相,才知道他们是不是这座宅邸里的人,所以他会暂时跟我们一起行动。」

  「唉呀唉呀,华生医生不在了,您就打算把这孩子当成助手吗?」

  听到这样的挖苦,福尔摩斯只是对警探投以冷淡的视线,面无表情地宣告:

  「你要是搞错我会很困扰啊,警探。华生不是我的助手,而是自愿的协助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连恩·麦坎也是一样的。」

  这样啊,雷斯垂德警探有气无力地回答。

  爱丽丝夫人把女婿的怒气视若无物,宽宏大量地说道:

  「亨利,请福尔摩斯先生过来的人是我,你就请他帮忙吧。」

  「岳母,您这样我很为难啊。这里是我家,您擅自请侦探过来——」

  当家虽然保持殷勤的态度,还是隐藏不住对岳母厌烦的样子,寡妇却毫不在意,重新面对雷斯垂德警探说:

  「无论如何都要请你们快点抓到窃贼,我担心得晚上都睡不着,不安得快受不了了呀。是的,正如我之前所说过的,自从我们家的女仆葛拉迪斯·琼斯遭窃贼袭击那天以来,我一直很不安!葛拉迪斯是在去邮局寄信的归途中,被一个自称黑蔷薇大盗的男人抱住,拿刀抵着她的脖子,威胁她说出藏着『维纳斯之冠』的地方。那个女仆是半年前才雇用的,所以不知道『维纳斯之冠』的事。头冠已经在五年前女儿结婚的时候交给她了,现在不在我家。对葛拉迪斯来说,不知道这件事让她捡回了一条命。因为问不出什么,窃贼就放了那女孩逃走了。我问了那个窃贼的外貌打扮,结果葛拉迪斯吓得惊慌失措,只说对方戴着面具,连身高都回答不出来。嘴里不断说着柳橙什么的毫无意义的话——虽然没有受伤,但那女孩怕得不得了,最后回乡下去了,我得找个代替她的女仆才行——」

  「岳母,现在不是说这些的——」

  就在她快要离题前,亨利出声劝阻,爱丽丝夫人一脸不悦地停了下来,但又立刻自豪地开口说道:

  「『邱比特之泪』是由法国国王路易十五世赐给我母亲的先祖——曼斯菲尔德公爵夫人的东西。继承它的外祖母将它制成头冠时,还曾经受到皇帝拿破仑一世的赞美呢。那颗美丽的蛋白石,『邱比特之泪』!在场诸位能理解它的真正价值吗?蛋白石在古罗马时期被称为上帝之石,七彩的光辉不仅被当成希望与幸福的象征,还有人说那是上帝用邱比特的眼睛创造出来的宝石呢。我们家的头冠也流传了一个可爱的故事,传说邱比特太过淘气而被处罚,他为了讨好母亲维纳斯,用反省的眼泪作成了头冠呢。」

  爱丽丝夫人的脸上露出陶醉的笑容,却又立刻变成不满的表情。

  「玛丽似乎不喜欢的样子,从没看她戴上过那顶头冠。但亨利你应该也知道那是很有价值的东西吧!」

  夫人用尖锐的目光看着亨利,极为不满地接着道:

  「葛拉迪斯受害之后,我曾警告过你,但你觉得可能只是单纯的恶作剧,还说闹得太大会使家里蒙羞,绝对不能闹到警察那里。结果查尔斯身上降下了可怕的灾难。那顶头冠四年前也有过被盗走的惨痛经验,应该要小心提防才是啊。」

  亨利一脸苦涩,用危险的眼神看向雷斯垂德警探。

  「难道你们只靠自己的力量抓不到犯人吗?」

  「怎么会呢,搜查进行得很顺利。不过……」

  警探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福尔摩斯。他瘦削的脸上又出现了每次和福尔摩斯在案件现场狭路相逢时的天人交战。身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刑警,他的自尊心与自信使他犹豫着是否要让外人介入案件。话虽如此,万一这次的案子比表面上看起来还要困难的话——

  「哎,福尔摩斯先生身为一个犯罪学家也是很了不起的。」

  「他说得没错,亨利。」

  爱丽丝妇人装模作样地对女婿说教。

  「在『维纳斯之冠』这件事情上,我们家也蒙受损失了呢。不尽快解决的话——」

  话说到一半突然中断,楼上传来的异样叫喊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放手!放开我,你这无礼之徒!」

  那是女人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了像是逮捕犯人的嘈杂声,然后是一阵跑来跑去的纷乱脚步声,一名年轻巡警跑下了楼梯。

  「怎么回事!」

  那名巡警被警采这么一喝,吓得跳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回答:

  「这位女士想带走蛋白石头冠,因此被我们阻止了。」

  巡警所指出的「这位女士」,也就是费林托什夫人。她在一个看起来像是女仆的年轻女人搀扶下走下楼梯,而走在夫人前后方的巡警则是为了防止她逃亡所作的安排。

  走在夫人背后的巡警,手里握着一个与他指节宽大的大手不相衬的宝物,那是模仿桂冠的形状制成的头冠。白金的冠上点缀着小小的珍珠,正中央镶着一颗大蛋白石。

  这就是「维纳斯之冠」。

  连恩倾身靠向头冠,想看清楚那颗爱丽丝夫人引以为傲的蛋白石。然后,他失望了。那的确是颗大石头,中央也浮现出红色心型的图案,但石头整体的光辉却很黯淡,给人的印象实在不怎么耀眼。

  「我只是拿我的东西,却被人当成小偷一样,太令人不愉快了。」

  费林托什夫人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潮,尖锐地大叫。

  亨利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动,用压抑着怒气的眼光看向妻子。

  「你的小叔被杀了,你还在担心你的宝石吗?」

  「我只是觉得,『维纳斯之冠』若是悲剧的起因,应该让它远离这个家才对。查尔斯的死带给我很大的打击,我也很悲伤。但你也想想威利吧,万一那个贼又想侵入这个家偷走头冠,对那孩子造成什么危害的话,你要怎么办?」

  「用不着你多嘴!这个家的安全是由我来负责,不是你。我当然会采取适当措施,我打算把头冠寄放在银行里。」

  「哎呀,这样我会很伤脑筋啊。」

  爱丽丝夫人彻底无视现场的气氛,插嘴说道。看样子她是单纯地认为自己的想法应该被摆在第一位,并对此深信不疑。

  「因为我已经和侄女凯瑟琳约好下次要将『维纳斯之冠』借给她了呀。玛丽,我应该已经寄信通知你了。凯瑟琳说她获准谒见皇太子妃殿下,所以无论如何都想戴上头冠出席呢。」

  「到时候再从银行拿出来就好了不足吗?」

  亨利不耐烦地断言,然后用挖苦的眼神朝警探看了一眼。

  「哎,要是警察尽伙将犯人逮捕到案,我们也不用这么小心提防了。」

  「我们正在努力。」

  警探郑重其事地回答。

  爱丽丝夫人皱着眉,看向那个手里拿着她宝贝头冠的巡警。

  「请不要用那么粗鲁的拿法。」

  寡妇的手伸向那顶过去曾经戴在她头上的头冠。巡警朝警探瞥了一眼,得到无言的同意后亲手交给了她。

  费林托什夫人从母亲还有丈夫身上撇开目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墙边。她挺直了背脊,抬着头,还没有从激动状态中恢复过来。脸上的表情紧张,嘴唇苍白。

  「不是这个!」

  这时响起了爱丽丝夫人的叫声。

  「假的!假的!这颗蛋白石是假的!」

  接着有人发出小小的悲鸣。

  是费林托什夫人。

  她血色尽失的脸上,淡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凝视着那顶娘家的传家之宝头冠。那双眼睛不一会儿就被眼睑覆盖,纤细的身子摇摇欲坠,倒向丈夫怀里。

  3

  为了确认蛋白石的真伪,「维纳斯之冠」立即被送到了宝石鉴定人手里。

  爱丽丝夫人一口咬定头冠的台座和珍珠是真品,惟有上面的蛋白石遭掉包了。

  尽管有些不够庄重,连恩还是因为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而激动起来。他努力想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但双眼闪闪发光,各式各样的想法在脑中快速旋转,竭力忍住说出来的欲望。

  假如爱丽丝夫人说的是实话,那么在头冠上动手脚的人会是谁?黑蔷薇大盗看出那颗蛋白石是赝品才没有偷走吗?还是说那个窃贼把头冠上的宝石掉包,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邱比特之泪」?而查尔斯遇害与蛋白石被掉包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关连?

  亨利,费林托什最终同意让福尔摩斯协助调查。不过,与其说这是针对「邱比特之泪」遭窃所订下的策略,不如说是为了安抚歇斯底里发作的爱丽丝夫人而不得不为的处置。这一点他也没有忘了告诉侦探。

  只要能在宅邸内展开搜查,福尔摩斯就不在乎理由是什么。他绕过焦躁不安的主人往楼梯走去,连恩忘我地紧跟在后。身为「游击队」的一员,尽管有很多机会在街上四处奔走,寻找案件的证据或目击证人,但他还是第一次陪同福尔摩斯来到案发现场。更何况这座有钱人的宅邸,对连恩来说更是稀奇。

  他们登上铺着红毯的楼梯。看到墙上挂着画,走廊上还有高价的瓷器以及饰有花朵的美丽柜子。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花和水果的香气,让从恶臭下城出身的连恩全身轻飘飘地,觉得自己好像在作梦。

  查尔斯的房间是与寝室和起居室相连的套房。宽敞舒适的床铺、高大的衣柜以及书桌等等,每一件都是作工结实、样式精细的杰作,让人瞠目结舌。

  连恩静静地待在房间的角落,不想妨碍福尔摩斯工作,但他的眼睛自始至终追随着侦探的动作。他心里虽然同情遇害的男人,但能亲眼见识敬佩的名侦探搜查办案,对他来说是梦寐以求的机会。

  福尔摩斯展现惊人的专注力开始搜查,没有放过房里的任何一个角落。当他打开梳妆台上并排着的古龙水时,连恩闻到了一股好闻的柑桥类香味,怀抱着类似憧憬的感情想着这股味道真是好闻。

  雷斯垂德警探带着融合了焦躁与嘲弄的神情,在一旁监视着福尔摩斯的行动。由于他认定这是黑蔷薇大盗犯下的偶发案件,因此认为调查被害者房间只是在浪费时间。只不过,一回想起侦探过去的实绩,也不能完全否定他发现新事证的可能性,无法随便阻止他。从警探的态度也隐约可以看出,如果最后证明侦探只是在作白工,他打算之后再挖苦他的企图。

  当然,即使是警探也不会将宅邸里的人排除在搜查对象之外,他怀疑是不是有帮小偷带路的内贼,预定对佣人们进行讯问。

  福尔摩斯对书桌上的相框表现出强烈的好奇,连恩从侦探身后探出头来偷瞧,不禁屏住了气息。有位绝世美女从银质相框中对他露出微笑。

  那是艾琳·艾德勒。

  大张相片上,经过细心上色的女伶,露出了像是罗赛蒂画中抑郁女子的表情,微微仰起身子靠在栏杆上。她身穿优美的茶宴服装,衣襟上饰有大量的蕾丝。胸口上别着胸针,上面镶的宝石是蛋白石吗?

  雷斯垂德警探注意到他的行为,于是开口说道:

  「查尔斯先生最近好像对这个美人歌手非常着迷呢,但您该不会认为剧院歌手跟这起案子有关连吧?」

  连恩心想不可能吧,用反抗的眼神看着警探。然而福尔摩斯的回答似乎别有深意,令他想起了之前杰克对女伶怀疑的态度。

  「这位女伶或许和赃物很有缘。最近西摩亚家遭窃的小提琴也曾经交到她的手里。」

  「您该不会是指这张照片中的蛋白石,就是『邱比特之泪』?」

  「不,这大概是其他宝石。她本身就是蛋白石的爱好者。」

  「……是吗?」

  福尔摩斯不顾一脸想不通地看着照片的警探,继续调查房间。连恩觉得他之所以没有更深入地提到女伶,是因为她一定跟这次的案子没有关系,他如此下了结论。

  接着,福尔摩斯拿起的是收在衣柜深处的手杖。手杖仍是全新的,连尖端都没有弄脏,但少了握柄就显得不好看了。

  福尔摩斯对站在房间一角无事可做的仆人问道:

  「你看过这支手杖吗?」

  「有的。」

  仆人只看了一眼就点点头。

  「那是查尔斯大人最近才订制的东西,原本应该有个狮子形状的握柄。」

  「握把不见了,他没有叫你拿去修理吗?」

  「不,我是现在才注意到的。自从手杖制作好之后,就一直收在那边的柜子里没有用过,但是我记得到昨天为止,握把确实还在上面。」

  福尔摩斯问了订制手杖的店名,但因为那是查尔斯自己订制的而没有得到答案,于是他查了支票簿,在记事本上抄了几个可能的店名。

  4

  费林托什夫人——玛丽的寝室位在走廊的尽头,途中会先经过查尔斯的房间。连恩神色紧张地想,终于要开始调查杀人现场了吗?他一方面想着,他得和调查查尔斯的房间时一样,乖巧懂事地不要打扰福尔摩斯才行;另一方面,想发现些什么立下功劳的心情也涌上心头。

  连恩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踏进了寝室。这是一间色调柔和、非常女性化的房间。野蔷薇花色的壁纸和刺绣软垫椅、带着微微弯曲弧度的餐具柜,衣柜与梳妆台也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全都是由桃花心木制作而成。

  床铺整理得干净整洁,枕边垂着一条唤人钤的绳子,是底端有着蔷薇色饰穗的编织绳。和唤人钤同一侧的床边,还有张优雅美丽的猫脚型小桌,与床铺相隔了约一个拳头的距离。

  在连恩眼里看起来也很奇怪的,是放在这张桌上的东西。

  桌上有台灯很正常,不过虹吸式咖啡壶出现在这里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另外还有积木,这些或红或黄、绘有动物和字母图案的小孩子玩具,被人随意地堆在一起,靠近床铺那一边的积木则是倒了下来。夫人虽然有个四岁的儿子,但这些玩具应该放在儿童房才对。另外,与这间高级房间不相衬的,是桌上散乱的大量纸屑,将桌子弄得一团乱。更奇怪的是,桌子的桌脚与床脚被金属线紧紧地绑在一起。

  在猫脚桌对面、房间尽头的黑檀木柜上,仍鲜明地残留着案发现场的痕迹。

  对开门的柜子门锁被撬开,里面的保险箱被挖了出来。保险箱的门也遭到破坏,宝石匣毫无保护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遗体在那里。」

  雷斯垂德警探指着床边的桌子与门之间,壁炉附近的地方。

  「据说他是以头朝着门,腿伸到保险箱的姿势俯卧在地上,左手则是伸向蛋白石头冠。」

  福尔摩斯走近保险箱被挖出来的柜子,一手拿着放大镜,找遍了每个角落。接着他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探头左右张望,看见窗旁的雨水管上挂着绳梯。

  福尔摩斯探出身子,将手伸向绳梯,稍微拉了一下绳结就松开了。连恩在一旁看着,心里感到惊讶,心想对方一定是个身轻如燕的家伙,竟敢在那种绳梯上面爬上爬下的。他接在福尔摩斯之后站到窗边,正要伸手去拉绳子,雷斯垂德警探却迅速地关上窗子,斜眼看着槌胸顿足的连恩,对着福尔摩斯说道:

  「小偷是从这扇窗户逃出去的吧?」

  「窗户不是被栓上了吗?」

  「大概是查尔斯先生被刺伤后,因为害怕小偷而立刻关起来的吧。」

  福尔摩斯离开窗户后,开始调查房间内部。他和调查查尔斯的房间时一样,聚精会神,有时趴在地上,寻找线索的样子仿佛一只猎犬。被破坏的柜子和保险箱不用说,连衣柜和梳妆台的抽屉他也一个不漏地全都检查过了。

  镶嵌了椭圆镜子的梳妆台上摆着几个形状、颜色都很美丽的瓶子。镜子前有个长方形的胡桃木箱子,上面有珊瑚雕刻的装饰。一打开盖子,就传来一股薰衣草的甜美香味,里面美丽的瓶子都是成套的设计,还收着银质雕刻的梳子和镜子。这是个化妆箱,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唯一一个朴素的褐色瓶子。抽屉里还有一个相同的化妆箱,以优美的象牙工艺作装饰,内容物与胡桃木箱一样,只不过这个箱子里没有褐色的瓶子。连恩交叉双臂,近乎责备似地想着,用途相同的东西有两个也没用啊,真拿这些有钱人没办法。

  侦探从口袋里拿出卷尺,测量两个化妆箱各自的大小。打开褐色瓶子的瓶盖嗅了嗅气味,瓶子里面是空的。

  「这个化妆箱原本就在这里?」

  福尔摩斯拿起的,是放在镜子前的胡桃木化妆箱。雷斯垂德警采轻轻皱了皱眉。

  「啊,不是。那个是在床铺下面找到的。您瞧,就是那里,在缠着金属线的床脚旁边。」

  警探虽然用手指比了比,但他的回答几乎像是在说「那又怎么了?」福尔摩斯把化妆箱放到警探所说的地方,来回梭寻着床脚和猫脚桌之间的距离。

  化妆箱放在床铺底下还真是奇怪啊,连恩疑惑地心想。可是他又完全看不出来这与案件有什么关系,希望敬爱的侦探能快点展开推理。接着他又紧紧地皱起眉头,心想自己得先用脑袋想想看才行,但却毫无头绪。

  而且,从刚才开始雷斯垂德警探就很吵。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妨碍了他集中注意力。连恩正想狠狠瞪他一眼的时候,耳里听到了一个单字——黑蔷薇大盗。于是连恩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着那个讨厌的警察在说些什么。

  警探这么说道,所谓的黑蔷薇大盗就是——

  一些家财万贯的宝石收藏家委托专业的窃盗犯,偷走那些不用非法手段就无法得到的宝石,所以窃贼只会偷走宝石匣里的一个宝石。而黑蔷薇的卡片难道不是为了向委托人宣告宝石确实是自己所偷,代替署名所留下来的东西吗?这次的案子也是由于某个想要蛋白石头冠的收藏家委托,但窃贼原本只想偷走头冠,却被查尔斯从中阻挠,才会杀人灭口吧?

  这些对神秘宝石小偷的见解,似乎是苏格兰场全体的共识。警探假装自言自语地说出来,似乎是想看看福尔摩斯的反应。连恩不禁也在意了起来,不停偷瞄着福尔摩斯。

  关于警探对黑蔷薇大盗所发表的见解,福尔摩斯虽然不置可否,但他却对警探断定杀害查尔斯的犯人是黑蔷薇大盗这一点提出了异议:

  「若假设那是小偷的犯行,很明显的,有几个无法说明的疑点。首先,威胁哈代家女仆的人若是真正的小偷,会特地报上自己的名号吗?从他会在现场留下卡片,可以看出他是自我表现欲强烈的人没错,但相较于他过去的两次犯案就不太高明了,甚至犯案的时间也有些早。假设他想趁夫人不在家时行动,那就表示有个熟悉宅邸情形的帮手协助,但如此一来,他想从哈代家女仆嘴里套出情报的行动就更令人费解了。还有,你假设犯人是经由窗户侵入和逃走的,倘若查尔斯没有立即死亡,在犯人逃走后锁上窗户,为什么门又是锁起来的?假设他察觉房里有奇怪的声响,向管家借备份钥匙开门,但他在和小偷对峙的时候,还会特地锁上门吗?」

  二开始是为了不让窃贼逃掉吧?没错,他想靠自己抓住小偷,扭转亨利先生对他的印象,这样要求金钱援助也会变得比较容易吧?然而,他却反而遭到小偷攻击,在窗边被刺伤后朝着门口——」

  「照你这么说,就会变成查尔斯先生在窗边被刺伤后,特地绕过床铺,走到房间尽头的保险箱之后折回,最后在想走到门口时倒了下来。」

  「这是……因为在濒死状态下,一时错乱——啊啊,对了!您可不能忘了唤人铃啊。他为了求救绕到床铺旁边想拉铃,接着从那里走向门口,却在途中耗尽了力气。」

  警探得意洋洋地下了结论,对此幅尔摩斯只是微微耸了耸肩,没有反驳。他回到调查中,特别热衷地调查绑在床舖和桌子之间的金属线,金属线被仔细地缠绕在两个家具的支架上。

  「那条金属线没有什么特别的。女仆说夫人有些神经质,从床上把手伸到桌子去的时候,连位置有些微变动也不允许,才会用金属线固定。」

  「我不认为这些家具这么容易就能移动。」

  「打扫的时候多少会挪一下位置吧?问题不是在那样的事实上,而是为什么神经质的女士要这么做。」

  警探对福尔摩斯搞错方向的搜查提出建议,声音里透出一丝沾沾自喜。

  连恩着急了起来,回想起威金斯曾跟他说过,名侦探的推理方法就是仔细观察,并且不放过任何细微的不协调感,这才是破案的捷径。他不由得噘起嘴。

  福尔摩斯看起来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他趴在床铺旁,眼睛在地毯上梭巡着,接着伸手探向缠绕着金属线的床脚旁,捡起一条两寸左右的丝线。他凝视着丝线的灰色眼睛里,仿佛映照出他人看不到的图案。他的视线仿佛沿着图案探索似地移动,接着缓缓站起身,伸手去摸唤人铃的绳子。他一拨开蔷薇色的穗子,就拔出了一根和掉在地板上那根一样的丝线。

  侦探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嘴边掠过似有若无的笑容。他把地板上捡到的丝线夹到记事本中,接着捡起了黏在桌上的湿纸屑,包在手帕里。将这些东西收到口袋里后,下一步则是仔细端详着虹吸式咖啡壶,他打开玻璃容器的盖子,凑近脸闻着味道。

  连恩自己活在与咖啡没什么交集的世界,但卡莱特夫人是非常喜爱咖啡的人,极罕见的时候会用同款的咖啡壶在家里煮咖啡,这是她悲惨生活中的小小奢侈。拜此之赐,连恩也向她学过使用的方法。

  维也纳式的虹吸式咖啡壶,也被称为天秤式咖啡壶。它的构造是左右各有一个玻璃容器与陶瓷容器,中间以一根导管相连,用酒精灯加热装水的陶瓷容器后,煮沸的水就会流入装了咖啡豆的玻璃容器,这时和容器连在一起的天秤便会倾斜,带动酒精灯的盖子让火熄灭,而过滤后的咖啡则在温度下降后流回陶瓷容器里。

  现在的玻璃容器里没有装咖啡豆。连恩模仿福尔摩斯的动作,将鼻子凑了过去。假装没发现警探瞪着他,要他安分点的眼神。但他却完全闻不到咖啡的味道。玻璃容器里只装了一点水,陶瓷容器则是空的,连接两个容器的管子被拆了下来。

  侦探这时突然站了起来,连恩也马上跳起来退回去。

  福尔摩斯大力拉了一下唤人铃,接着就像魔法似的——虽然也还不到这个程度——立刻就有一名女仆前来听候差遣。

  「这个唤人铃通到哪里?」

  「在一楼的走廊,出了仆役厅马上就能看见的墙壁上,有个板子并排着每间房间的唤人铃。」

  「以前没发生过明明是别间房间在呼唤,却和这里的唤人铃搞错的情况吗?」

  「没有。每间房间的铃声都小大一样,房间的名字也写得很清楚。这里是七号寝室。」

  「那条把床铺和桌子绑在一起的金属线,是什么时候开始放的?」

  「是一个礼拜前左右的事。听说夫人无论如何都要这么做的样子。」

  福尔摩斯结束询问,让女仆退下之后,又对雷斯垂德警探说:

  「警采,我想请你依照顺序请费林托什先生、管家布莱安、女仆和佣人们,还有这间寝室的主人——费林托什夫人过来。」

  「费林托什夫人也要过来?」

  警探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希望不要演变成需要嗅盐的骚动就好了。」

  「需要的话,梳妆台抽屉里的化妆箱就有一瓶。」

  警探听了福尔摩斯指出的事实,耸耸肩膀,接着叫来一名警察下达了命令。

  亨利·费林托什一进入房间,便用险恶的目光瞪着警探和侦探。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

  福尔摩斯开口。

  「关于发现尸体时——」

  「我刚才和警采说过了。」

  「请再说明一次,为了替令弟报仇雪恨,请务必协助。」

  亨利不悦地皱起了眉头,然后以傲慢无礼的语气回答:

  「是女仆来通知我的。大概是十点四十五分左右发生的事。她说查尔斯在我妻子的寝室里被杀了。那个女仆非常惊慌失措,虽然语无伦次,不过总而言之,她就是这么说的。」

  「尊夫人的寝室?」

  福尔摩斯捉住话尾,又特地问了一次。

  亨利的脸在转眼间胀红起来,落腮胡一跳一跳地抽搐着。

  「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生下孩子后经常累坏身体,也有失眠的困扰,所以医生建议她最好一个人休息。那有什么问题吗?」

  福尔摩斯对他尖锐的反问无动于衷,接着提出下一个问题:

  「听到令弟被杀害,您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以为大概是搞错了,没有马上相信。直到现在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我家居然发生杀人案这种事!」

  「直到女仆前来通知为止,您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吗?」

  「晚餐后我都待在书房里。那间房间的隔音设备很完善,一旦我埋头工作,常常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您是一个人前往尊夫人的寝室吗?还是跟女仆一起过去的?」

  「我一个人。那个女仆通知我后,听说她去叫仆人起床,让他去报警了。我一到寝室,就看到管家布莱安——」

  是回想起恐怖的光景了吗?亨利一手按着胸口,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但他以强大的意志力稳住内心的动摇,冷静地述说亲眼所见的事实:

  「我弟弟的胸口上刺着一把短剑,神色痛苦,瞪大双眼,因为实在太凄惨了,我就让管家阖上他的眼睛。」

  「令弟在尊夫人房间的理由,您心里有底吗?」

  「大概是窃贼正要偷走蛋白石头冠,被他发现了吧——」

  福尔摩斯用冷酷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语气苦涩的亨利问道:

  「您真的这么想?」

  「你是什么意思?」

  「令弟想偷走尊夫人的头冠……不能这么想吗?」

  房里顿时充斥着紧张的气氛。连恩也惊讶得张大了眼,观察亨利的脸色。宅邸主人的方脸上没有怒气,反而露骨地显露出轻蔑的神色。

  「查尔斯会偷走头冠?不管是我还是我弟弟,都被迫听那玩意儿的无聊故事,听到耳朵都快长茧了呢。什么公爵夫人曾经戴过,还是什么的!实际上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艺术品,真正有价值的只有那颗蛋白石罢了。查尔斯也知道这件事。要偷东西的话,你不觉得应该偷一些更容易拿去换钱的东西吗?既然要做就做个彻底。」

  但是,亨利用慎重的语调补充了一句:

  「他不可能做出窃盗这种行为。拿走头冠的是宝石小偷。小偷和我弟弟撞个正着而引发了争执,听说窗外不是有绳梯吗?」

  「窗户是锁上的。」

  「那是查尔斯锁上的吧?」

  亨利说出了和雷斯垂德警探相同的见解。

  「虽然医生说是当场死亡,但谁知道呢?我弟弟害怕刺伤自己的小偷再回来,于是锁上窗户,拉响了唤人钤等待救援。他从很久以前就很害怕小偷了。他在酒吧认识了迪亚兹伍德侯爵,就是那个被黑蔷薇大盗偷走了著名红宝石的贵族。他似乎让侯爵所说的黑蔷薇大盗的威胁给彻底洗脑了。」

  「原来如此。」

  福尔摩斯附和道,接着换了个问题:

  「管家布莱安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从我父亲那一代起在费林托什家工作了快十年,至今不曾犯错,也将手下的佣人们管理得很好。」

  「会把钱花在赌博或女人身上吗?」

  「不会。」

  「发现令弟的遗体时,管家的举动有没有令你在意的地方?」

  「没有。」

  「女仆又是怎样的人呢?」

  「她是大约三个月前雇用的,姓亚当斯,名字就不知道了。虽然年轻,但也没听说因为这样有什么问题。详细情况去问我妻子吧。」

  亨利粗鲁地回答。他很清楚只要表现出自己的焦躁,就能带给对方压力的做法。连恩心怀厌恶,觉得他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偷偷地想着,就算这家伙是犯人,他也不会太惊讶。可是,不论亨利的态度如何,夏洛克·福尔摩斯都毫不在意。因此而更焦躁的主人,极不高兴地早早结束了这段不愉快的谈话。

  「已经够了吧?这事情已经传得人尽皆知,电报和电话都没完没了。你也是,比起在这里浪费时间,不是更应该去追查什么黑蔷薇大盗吗?」

  「最后一个问题。」

  福尔摩斯走向猫脚桌,开口问道:

  「关于这桌子上的东西,您知道些什么吗?看起来不像会放在寝室里的东西。」

  亨利甚至没有好好地看一眼。

  「不知道。去问我妻子就好了吧?」

  「我明白了。不过,请先叫管家过来。」

  亨利绷着脸瞪着侦探,接着用危险的目光看了站在一旁的雷斯垂德警探和连恩之后,愤然地回头走出了房间。

  「福尔摩斯先生。」

  警探一脸不平地提出忠告:

  「请别忘了这里的负责人是我。」

  「但你已经讯问过他了,你对他没有问题吧?」

  「哎,是这样没错。不过话说回来,您是真的认为查尔斯先生想偷走头冠吗?或者您是想造成亨利先生慌乱?」

  福尔摩斯只是对带着试探眼神看过来的警探微微笑了一下。他的脸突然动了动,看向门口。

  「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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