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安斯沃思城杀人案 第六幕 黑蔷薇、红宝石

  1

  爱德华等同绝交的宣言,让连恩气得火冒三丈。

  「那家伙太差劲了。傲慢又任性,还很别扭!」

  从城墙上下来后,和爱德华分别后的连恩,一个人在林荫道上时一面走一面不禁脱口数落起他的不是来了。而他骂得越多,火气也越来越大,但没一会儿又骤然沮丧了起来。

  「可恶,气死我了!我没有错,没有错吧!不能因为他哭了就说是我害的!」

  话是这么说,感觉却不好受。

  包括怀表的问题在内,这名叫爱德华的少年的言行举止都令连恩难以理解,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这与他和东区伙伴们之间的相处模式相差太多,让他越发感到困惑。

  福尔摩斯说他之所以会来城堡,是为了保护爱德华。假使十三年前的事件是出自伯爵家族的阴谋诡计,也不能说和福尔摩斯这次接受的委托没关系。

  「干脆去找福尔摩斯先生商量就好了嘛。叫他去解决十三年前的案子。还是说,对了。该不会福尔摩斯先生已经在处理了吧?去问问看好了。啊啊,可是我如果把他妈妈的事件告诉福尔摩斯先生,那家伙一定会生气,还会哭呢。」

  连恩大大地摇晃肩膀,叹了口特大的气。

  「哭什么嘛!明明是男生!」

  他刚好来到城馆附近,抬头想看看福尔摩斯的房间在哪时,却吓得倒抽一口气。

  二楼有一间房间的窗户开着,有个人靠在窗框上往外眺望。

  是福尔摩斯。

  连恩受到想知道他在看什么的好奇心驱使,于是跑到窗户底下。但当他看到侦探手中那出乎意料之外的东西时,说不出话来了。

  那是一把十字弓。

  福尔摩斯靠在窗框上,拿着搭好箭的十字弓摆出架势。

  连恩吓得瞪大眼睛,只能抬头看着。

  他脑中掠过了这名侦探在贝克街的公寓房间里开枪,在墙上开了好几个洞的传闻。

  现在箭矢对准的不是室内,而是庭园。设有礼拜堂的主塔附近耸立着一株染上秋色的古老榆树。就在连恩歪着头,心想他大概是在瞄准那棵树的时候,他无声无息地放了箭。

  箭矢消失在繁茂的红叶中。当连恩目不转睛地盯着沙沙作响地大力摇晃的树枝,猜想是因为风吹,还是被惊吓鸟儿晃动时——

  「连恩。」

  连恩听到福尔摩斯叫他的声音,便将视线朝向他。

  「能帮我收拾一下吗?」

  他边说着,十字弓和装了箭的箭筒就跟着掉了下来。

  连恩捡起了弓,心想大概是从武器库之塔里拿来的东西吧,然后福尔摩斯又对他说:

  「不,还是你拿着好了。明天教你怎么使用吧。」

  「——是。」

  然后福尔摩斯就退回房里,窗户也关上了。

  连恩抱着十字弓和装了箭的箭筒回到房间。

  虽然他觉得侦探古怪的行动一定有什么意义,但他怎么样都不能理解。也有可能侦探只是想打发无聊。

  总不会是古柯硷害的吧,连恩轻轻摇摇头。古柯硷虽然并不违法,对精神上却会造成不好的影响,因此华生一直试着劝好友戒掉,而这也跟他的其他忠告一样」对方完全听不进去。

  抱着十字弓坐到床上,连恩很想念伦敦的伙伴们。他灰心丧气地想,如果是他们的话,不管什么事都能一起商量了。还有,今天也大大地改写了他对贵族少爷的印象。

  原本他以为即使母亲的身分低下,但有钱的伯爵家少爷应该过着充裕、幸福的生活才对,但他错了,就连照顾他生活起居的佣人们都暗中任意毁谤他,相对于自己,家里即使没有钱,但与麦可在一起的生活要好太多了,虽然常常饿肚子,还有很多让人生气的事,但也有开心的事,重要的是他们彼此互相信赖。

  可是凯蒂说过,爱德华以前也很敬爱父亲。在把父亲跟从前的残暴城主形象重叠在一起之前,他一定经历了相当大的挣扎、烦恼,以及苦恼才对。

  还有眼泪。

  「说得太过分了……吗?」

  连恩紧紧地皱起眉头。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他慢吞吞地拾起头,但门在他回应前就打开了。凯蒂涨红了脸,冒冒失失地踏进了房间。

  「侦探都不会推理别人的心情吗?」

  少女火冒三丈地冲着连恩说,难掩激动的情绪,薄薄镜片下的一双茶褐色眼眸早已泪眼蒙胧。她不等连恩回答便激动地滔滔不绝道:

  「连恩·麦坎,你真是差劲透了!只因为你觉得自己是对的就一口咬定对方错了,这真是一种傲慢!」

  连恩恼羞成怒,他站起来面对凯蒂,却因为身高比她矮了一截而不得不稍微抬起头。他不甘心地说:

  「如果你是指爱德华,我以前也跟老爸吵架过啊,可是我决定跟他谈谈以后就互相理解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所以——」

  「你不懂!就算你讲得头头是道,把你的幸福和价值观强加于人就是不对!」

  「我才没强迫他咧!」

  「你和你父亲的事跟爱德华没关系不是吗?为什么你断定爱德华解决不了问题是因为他能力不足呢?你所谓的痛苦,根本就偏离了重点,这一点你为什么推理不出来?三流侦探!」

  「什……什么嘛!我——」

  连恩支吾了片刻,总算找到话反驳。

  「说起来也是你们太宠那家伙了!不管他说什么都答应,特别是你哥——」

  「哥哥做错什么了?在这个世界上连一个站在他那边的人都没有,无论何时都做他的伙伴也不行吗?正确的事就那么伟大吗?就是绝对的吗?」

  凯蒂满脸通红地越说越激动,眼泪簌簌流下。即使如此她仍抬起眼来,恶狠狠地瞪着连恩,接着忽然低下头。

  「告辞了,连恩先生。」

  她特地强调先生的部分,表明两人之间的亲近感从此一刀两断。高个子少女接着转过身,和来时一样气愤地大步走出房间。

  连恩瞪着砰的一声关上的门,紧紧握住拳头。

  「我那时也很烦恼啊!明明是你不明白我的心情,不准说我差劲!」

  2

  过了一晚,星期一来临。福尔摩斯没有违背他的承诺,指导连恩练习十字弓。武器库之塔的外墙上有着挂靶纸用的旧钉子。

  连恩跟瓦伦泰学过十字弓的用法。它的外形像弓,搭上箭之后只要扣下扳机就好了,可以轻易瞄准目标,操作简单。一开始的时候连恩一点也提不起劲,脑中动不动就浮现出爱德华那张逐渐苍白的脸,以及脸颊上流下的泪水,同时他也一直抵抗着想跟侦探及华生商量的欲望。但即使如此,他的情绪也渐渐因为射击训练而高涨了起来,过了半个钟头后已经完全入迷了。

  「华生!换你了。」

  一挂上新的靶纸,福尔摩斯就把另一个东西递给正准备要拿起十字弓的朋友。

  「你比较擅长这个吧?」

  「不,可是——」

  福尔摩斯递给他的是一把左轮手枪。他无视华生的踌躇,硬是塞进他手里。

  华生轻轻吐出一口气,接过了左轮手枪。听说他在军医时代磨练过射击的本领,但他极少谈论战场上的经验。连恩想起威金斯跟他说过,那不仅是受了伤和后遗症的关系,主要是因为战地悲惨的光景令他心痛。在连恩回想的这段期间,华生迅速举起枪扣下了扳机。动作看起来不经意,靶纸中央却被接连两发子弹所贯穿。

  「呜哇,真厉害,医生!」

  连恩发出赞叹的声音。

  华生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想把枪还回去,福尔摩斯却没有接下。

  「就那样拿着吧。」

  说完之后,福尔摩斯瞥了一眼背后。看起来像是感觉到某人的视线而作出的牵制行为,但正好从那个方向来的人却是瓦伦泰。

  「福尔摩斯先生、华生先生,抱歉在两位休息的时候打扰。老爷希望两位能移驾书房。」

  子爵随从向福尔摩斯他们传话之后,看也没看连恩一眼就离开了。

  跟福尔摩斯他们分别后,爱德华的问题又回到了连恩脑袋中。

  「他们自己去找福尔摩斯先生商量就没问题了嘛!毕竟奶妈的信是要寄给福尔摩斯先生的,不过,如果他们有那个意思的话早就去商量了吧。」

  连恩拿着十字弓在庭园里溜达,忽然想起昨天傍晚福尔摩斯射出的箭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似乎是以礼拜堂前的老树为目标,于是连恩爬上那颗被瞄准的树,却没找到箭,附近的树上也没有类似的东西。他歪着脑袋从树枝上俯视庭园:心想大概是射偏了掉到地上,被仆人处理掉了吧。接着又突然想到,华生开枪后,福尔摩斯不就是朝这个方向看吗?尽管如此,等他回到房间时,这件事已经被他忘在脑后了。

  连恩跟昨晚一样在爱德华的房间跟他一起吃晚餐,这次用餐的气氛却非常尴尬。爱德华一句话也不说,看都不看他一眼,表现得就像他人不在那边一样,在一旁服侍的瓦伦泰目光也很冰冷。不想被他们以为这么点不愉快就会让他失去食欲,连恩猛然狼吞虎咽了起来。

  其实他有很多事想跟他说的。

  比如伯爵和面纱女士的关系依旧成谜,城里还没有任何人听闻她的名字。别说名字了,她也从不在人前卸下面纱,没人看过她的脸,真是件怪事。福尔摩斯的举动也让人在意,虽说他是来当爱德华的护卫,但比起跟少年在一起,他更常关在伯爵的书房里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有时华生和那位神秘女士也会同席,密谈的内容似乎不怎么愉快,每个人看起来都面有难色。

  连恩甚至没有拨会提起这件事,晚餐就结束了。他早早回房,突然感到一股疲惫袭来,便一头倒在床上。

  等到们国住进城堡,他才清楚了解到,平日在贵族宅邸中大人和小孩之间几乎没有碰面的机会。住在宽敞的城堡里,若不是主动想见面,就会一整天都见不到人影。

  可想而知,爱德华平常就没什么机会跟父亲说话吧?一旦双方之间有嫌隙、产生误会的话,要言归于好也不简单。连恩和麦可住在只有一间房间的狭窄家里,两人一天到晚面对面,即使吵得不可开交也会彼此交谈,一起笑着、建立起对彼此的信赖。

  「我果然说得太过分了吗?可是那家伙还不是擅自说了很多有的没的。但是……」

  连恩沉吟着搔搔头,苦思怎么做才好。接着,他下定决心抬起头来,绿色的眼眸闪闪发亮。

  「好!我要补偿那家伙。补偿我偷了他的照片。这下就扯平了!」

  爱德华追求的是十三年前那件案子的真相。为了追查才想夺走父亲的怀表。而连恩决定由自己来完成这个任务。

  「其实啊,如果不用偷就能问出来就好了,可是没办法。当然等我成了真正的侦探以后,这种小事我也可以做给他瞧瞧,不过现在——」

  他把两手举到眼前,像在弹钢琴一般迅速地运动手指。

  「这次不是我一时冲动去做的。就像善意的谎言一样,是为了帮助人。而且伯爵他也能恢复儿子对他的信赖,这不是件坏事,所以没关系吧。」

  好,他一下定决心,便不由得立刻展开行动。

  他想起凯蒂说过,威瑟福德伯爵每次回城堡都一定会造访迷宫之塔的事,大致计划了一下就拿起十字弓。他将箭筒斜挂在肩上,又把从衣柜里借来的皮带绕过弓做成一个圈,挂到另一边肩膀。等空出两只手后,他就点起提灯上的蜡烛,悄悄溜出了房间。

  他站在走廊上,听到从相隔两间的福尔摩斯的寝室传来了砰的关门声,但没听到脚步声。连恩站在原地纳闷着,心想他可能刚回到房间吧,总之没被发现就好,于是他放下心,奔越走廊。

  正面玄关的门被锁上了,所以他是从窗户出去的。连恩借着提灯的光芒来到迷宫之塔,然后吹熄了烛火,躲在迷宫入口附近等着。

  不久,有个像是煤油灯的灯光从城馆方向逐渐接近。

  一名穿着正装的高大男子出现了。

  连恩一认出他是威瑟福德伯爵就迅速起身,他朝着伯爵跑过去,故意撞上他后,接着夸张地、踉踉舱呛的倒在树篱旁,将扒来的怀表藏在树根下,然后把箭搭上十字弓——

  不过,这个在他脑中想像出来的计划就在他把手伸进伯爵怀里的那一刹那落空了。他的指尖还没碰到怀表,手腕就被用力抓住,反扭了上去。

  「你想做什么?」

  一阵嘶哑的低沉嗓音在连恩耳边咆哮,接着他被甩到了草坪上。

  「你想拿这个做什么?」

  伯爵捡起十字弓朝他跨出了一步,用冷峻的眼光俯视着他。这时有倒人闯进他们之阀,像是在袒护正准备起身的连恩一样站在他面前,仰着头与伯爵对峙着。是爱德华。

  爱德华态度坚决地对父亲说:

  「是我命令连恩下手的。」

  「你说命令?」

  伯爵反问他,脸色越发显得严厉。

  连恩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在一旁吓得目瞪口呆,而爱德华淡然地接着道:

  「我威胁他如果不听我的话就将他扔出城堡,并到处散布他偷了我东西的谣言,让他丢脸,也说了这会让他失去福尔摩斯先生的信任。」

  啪的一声高高响起。

  威瑟福德伯爵一巴掌甩在儿子脸上。

  爱德华忍住冲击,维持住原本的姿势。

  「我一直对你的所作所为感到痛心,但你居然做出这种不知耻的——」

  「不对!」

  连恩扑上去抓住伯爵的手臂。

  「这家伙没说那种话!他是有拜托我,我也拒绝了——」

  「那为什么还要偷?」

  「我只是想看一下!贵族大人的表长得怎么样嘛。」

  威瑟福德伯爵眯起眼。而连恩碰上他那充满魄力的眼神便退缩了。

  连恩认清谎话行不通,于是下定决心从实招来:

  「我想知道十三年前的事,原本想用那个十字弓威胁你。要是你不说实话就把你重要的表射出去。啊,当然不是真的用表,我是要假装把表挂到箭上再射——」

  他话还没说完头上就落下了铁拳。头顶上传来的剧痛让他眼里泛出泪光。

  「干嘛啦?这是真的啊!」

  「这是没两把刷子就想在黑暗中用十字弓的笨蛋应有的惩罚。」

  「我又没用!」

  「这是当然。」

  连恩被他恐怖的眼神瞪住,察觉到万一自己真的把箭射出去,后果就不是拳头这么简单了。

  爱德华微倾着头,感到很不可思议似地凝视着连恩。

  「你是因为我说没你的事了而感到难过,想拿到怀表来讨好我吗?」

  「才不是!我干嘛非得讨好你才行啊!我啊,我只是——」

  要是现在跟他说什么补偿之类的好像在讨恩情,所以连恩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他抓了抓红萝卜色的头发,有点像在迁怒似地抱怨:

  「你啊,脸是长得漂亮,其他事情就不行了。我有很多好朋友,可是我开始觉得你是最没用的一个喔。」

  「就算在你有限的交友范围内被分出高下,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说什么!你才是!是说你为什么来这里啊?」

  「我尾随父亲来的。我想既然你做得到,我应该也可以。」

  「欸?难道你想偷表吗?你真的很乱来耶。」

  「我还比不上你。」

  正当孩子们在争吵的时候,伯爵突然掉转目光,回过头去。

  连恩他们也跟着回头,就看到那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神秘女士拿着小烛台静静地朝他们走近。她盘起的头发上装饰着珍珠,穿着一件高雅的绿色晚礼服,胸前戴着的项链在两串珍珠的中央点缀着一颗鹅蛋大小的祖母绿,绿色面纱宽松地从盘起的头发上缠绕至脸庞。

  「爱迪。」

  女子叫住伯爵。

  「已经可以了吧?」

  「没办法。」

  女子得到伯爵的许诺,两手伸向覆住脸的面纱,缓缓揭了开来。

  连恩小声呻吟了一下,因为他的手指突然被一只伸过来的手抓住。那是爱德华的手。爱德华的视线仍旧朝向女子的脸,看都没看连恩一眼,只是死命抓着他的手指不放。

  他强烈的力道就像在悲鸣一般,因此连恩虽然痛得皱眉,还是没办法抱怨。

  女子的发色不再乌黑,原来之前她戴的是假发。她剪得有如少年般的短发和连恩一样是红铜色的,眼睛则是跟项链宝石一样的绿色,有着与爱德华如出一辙的美貌。

  「让你受苦了。」

  那名女子说着,朝爱德华走了过去。美丽的眼中泛着薄薄泪光。

  「爱德华。」

  她叫了他的名字。她的声音就像轻轻抱住他似的温柔。

  与他无声的悲鸣相反,爱德华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所说的话也——

  「那么,您一直都活着呢,母亲。」

  3

  「伯爵夫人!是本人吗?」

  在迷宫之塔中的某个房间,连恩震惊地大叫出声。伯爵与他的妻子带着他和爱德华一起穿过迷宫,抵达了塔。他们爬上石阶来到位于二楼的入口,用一把奇怪的怪物形状钥匙打开一扇看来很坚固的铁门走了进去,再爬上三楼,最后被带到一间位于尽头的房间。

  墙壁和地板的石块暴露在外,墙上的巨大挂毯描绘出中世纪宴会的情景,地上则铺着波斯地毯,历史悠久的柜子、衣柜上排列着优美的烛台和东洋瓷器。另外,装饰橱柜上还放了许多照片,全是伯爵夫人,以及她和伯爵一起拍摄的照片。

  连恩揉了揉眼,重新注视着美丽的贵妇人。她的美貌即使经过十三年岁月依然美丽如昔,短发似乎让她看起来更年轻了。

  夫人提心吊胆地伸出手,握住了从还未离乳时就必须分离的儿子的手。

  爱德华没有回握母亲的手,微微撇开视线。他僵着身体,不管脸上或态度上都没有表现出与母亲重逢的喜悦。

  似乎是由于冲击过大而使心灵和头脑都跟不上现实。连恩觉得这也可以理解,但他自己也没有余力担心爱德华,他连珠炮似地提出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是伯爵夫人,十三年前的杀人案中被杀的又是谁?你明明还活着为什么不表明身分?还有,犯人是谁?」

  伯爵夫人正要回答的时候,爱德华开口了。他美丽却缺少温度的眼中映着母亲的脸庞,仿佛心不在焉似地说:

  「您还活着真是太令人高兴了。请您说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啊,思。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连恩也急忙附和。他也替爱德华感到开心,不过还是想尽快知道真相。

  「尸体是谁的?十三年前在肯特郡发现的尸体——」

  「那是珍妮,罗兰。而教堂里那具焦尸是——」

  「三代伯爵夫人的骨骸对吧?」

  爱德华抢过伯爵夫人的话头说道。

  连恩欸地大叫出声。

  「三代伯爵夫人,塔之贵妇人吗?」

  「没有人发现第三代伯爵夫人的墓,因为她的墓根本就不存在。她被残酷的丈夫虐待,孤单地死在这座塔里。这是我的推测,三代伯爵夫人的房间门窗等出入口被泥灰封住,所以后世的人才没有发觉它的存在。可能是十三年前改建塔的时候发现了她的尸体吧。」

  「嗯。」伯爵夫人点点头,认同了爱德华的推测。

  「如你所说的,三代伯爵夫人的遗体被发现时已成了半木乃伊的状态,而伯爵基于某种考量,将遗体移到礼拜堂的地底下。至于罗兰,她是因为想偷黑蔷薇的事曝光才逃出了城堡。罗兰留在肯特郡威瑟福德宅邸里的私人物品中,包括上一代伯爵夫人和我穿过的高级洋装、皮包等等,或许她原本打算带走那些东西吧。」

  「可是一出城就会马上被发现吧?」

  连恩这么一问,伯爵夫人就转向他回答说:

  「城里有以前盖的密道。罗兰她一直在调查这座城,可能也因此发现密道了吧。」

  「密道是——」

  「我没办法告诉你。因为这是秘密,而且现在也被封起来了。之后罗兰到了肯特郡,在那里过上恐怖的杀人魔。她的遗体被切割得七零八落,死状非常凄惨,而且因为她穿着我以前在肯特郡的宅邸穿的首饰衣物,警方才误以为被杀的人是我,而我们没有厘清误会,便决定当作我死了,避开敌人的耳目活下去。」

  「慢着,这很奇怪吧?」

  连恩眉头紧锁,把至今为止得来的情报在脑中想了一递,还是觉得很奇怪,于是噘着嘴说:

  「尸体是十二月二日在肯特郡被发现,可是罗兰是在两天前的十一月三十日在城堡礼拜堂自焚的喔。」

  「那场自杀是罗兰伪造的。她是想借此躲避伯爵追究责任吧,而艾伦和麦可帮助了她。」

  「那个叫艾伦的家伙已经跟那女的分手了吧?」

  「艾伦是个温柔的孩子,而麦可答应了艾伦的要求。麦可是想保护艾伦唷。」

  「——可是这样……」

  连恩实在无法接受,他揉了揉眼睛,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

  爱德华淡然地进一步确认事实。

  「您一直待在城里吗?」

  「嗯。」

  「为什么您要假装人在肯特郡呢?」

  「为了保住性命。」

  「是因为家族一直在追杀您吗?您的妹妹——对我而言是姨母吧。您让艾希琳姨母当替身留下来,没想过她会有危险吗?」

  「我躲避的并非伯爵的家族。」

  「那么到底是?」

  爱德华眼神犀利地追问。

  于是,威瑟福德伯爵夫人开始娓娓道来。

  「有某个组织一直在追杀我。是一个名叫芬尼亚兄弟会,又称作IRB的组织,他们的目的是让爱尔兰独立。我年轻时曾加入那个组织,从事爱尔兰独立运动。」

  连恩瞪大了眼,倾身向前。

  「为什么?怎么会!可是,那你们彼此就是敌人了吧?」

  他看向伯爵,而伯爵一副全都知道的表情。连恩了解到他明知道这件事还结婚,发出了呀的一声。爱德华也难掩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装过炸弹吗?」

  连恩语带批判地问道,伯爵夫人摇了摇头。

  「为了同一个目的聚集在一起的人们,想法未必一样。希望独立的人之中也有人想采取和平的手段,相反的,也有人想用极端方式打破现状;另外还有偏离方向的人,就像我与威瑟福德伯爵相遇,选择与这一位共度人生。」

  这对夫妻牵起彼此的手,而伯爵接着道:

  「她为了我几乎舍弃了过往的人生。组织原本同意她退出,但之后因为有人造谣,便有人怀疑她是英国政府的间谍,曾将组织的情报泄漏给我。虽然我们解释过这诽谤毫无根据,也证明她的清白,但那些家伙不当一回事,还派了暗杀者过来。」

  「连恩,你的父亲替我跟组织交涉,以我怀有身孕为由,约定好在孩子生下来以前,不要对我出手。」

  「那,我爸知道你是组织成员——」

  连恩看到伯爵夫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便睁大了眼睛。他受到了比之前还大的事实冲击,问道:

  「——难道,我父亲也是组织成员吗?」

  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点点头。

  「我的妹妹——也就是你的母亲艾希琳,她也是。」

  听到这句话,爱德华微微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件事。

  连恩虽然也是第一次得到肯定的答案,但这多少符合他的猜测,因此也就没那么惊讶了。

  「那么,那个叫艾伦·凯立的家伙——」

  「那个男人才是始作俑者。」

  威瑟福德伯爵低声啐道。

  「他成了都柏林警察的间谍以后,为了隐藏自己背叛的事实才把她当作替身。」

  「拜托你,爱迪。」

  伯爵夫人闷声阻止了他。她垂下视线,喃喃自语似地接着说:

  「我知道那孩子有罪,但请不要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对麦可、艾希琳以及我来说,他就像我们的弟弟一样。」

  她将视线转向连恩,低声说道:

  「我们四个人都是同一个村子的人唷。或者该说是同一个村子的幸存者?在饥荒的时代,村里死了很多人……为了活下去,我们一起逃了出来。」

  「就算这样……」

  连恩无法理解。

  「你是为了保护那个叫艾伦的家伙才一直假装自己死了吗?你这样……就算那家伙对你很重要,这也太奇怪了,因为——」

  爱德华因此而受苦。

  伯爵夫人像是理解似地点点头。绿色的眼眸既平静叉高深莫测,那美丽的颜色底下仿佛隐藏着什么似地,让人想一探究竟。

  「因为没有其他办法了。当我们知道艾伦背叛的时候,事态已经发展到令我们束手无策的地步。有个和IRB不同、极端危险的秘密团体参与其中。那是一群对IRB的做法心生不满,思想激进的人们组成的秘密团体,他们认为自己的使命就是找出危害祖国爱尔兰的同胞名单,并将之诛杀。连IRB都无法控制他们的活动。在爱国的大义下,随便批评他们就很可能会被当成是英国派来的间谍。

  这个秘密团体之中有个干部因为过去的私怨而憎恨伯爵,并想利用加诸在我身上的背叛嫌疑来报复伯爵。只要能杀了我,他才不管真相是什么。他们高举正义的大旗执行诛杀,真相对他们而言反倒是阻碍。他们的狙击方针是当名单上的人物逃亡时,就找目标的家人下手。如果我逃走了,爱德华和你或许就会是下一个目标,因此我只能装死,等待这个秘密团体衰败、垮台的那一天到来。当发现第三代伯爵夫人的遗体时,我觉得她是来帮助我们的,所以将她的遗体藏在礼拜堂的地下室,然后运到肯特郡,打算制造出我已死的假象,而我也为此前往肯特郡。」

  「那为什么要和艾希琳姨母交换身分?」

  「因为我想尽可能地多跟你在一起。」

  伯爵夫人的回答让爱德华轻轻屏住气息,一下子红了脸。或许是不想让人看出他情绪动摇,粗声粗气地追问:

  「您原本打算一直以死者的身分活下去吗?」

  「因为那个团体是听令于一个憎恨伯爵的干部的残酷意志,我曾希望如果除掉那名干部,组织就会自然消灭。」

  「全家人一起躲起来就好了嘛。」

  连恩说,而伯爵夫人神色坚决地摇摇头。

  「伯爵有义务守护威瑟福德伯爵家,而爱德华是威瑟福德家的嫡长子,必须学习应有的礼仪及教育。他必须成为即使因母亲的出身而被人暗地中伤,也能克服一切的杰出绅士。」

  她蕴含强烈意志的声音让连恩无话可说。他瞄了爱德华一眼,美丽的少年虽然仍脸色苍白,但气色看来已比刚才好了许多。

  伯爵夫人接着说了下去。

  「麦可拉拢其他对这个秘密团体心怀不满的IRB干部,发表了对我的处分只能由IRB执行的通告。可是即使我从IRB手中逃脱,秘密团体依然会行动,到了那一步就无法控制了。我只剩死亡这条路,于是麦可主动担下了暗杀者的角色。因为他过去的表现非常优秀,深得大家的侰赖,所以虽然他跟我是同乡,又是我妹妹的丈夫,也没有人怀疑他提出『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原谅她的背叛』的说法。他们以为威瑟福德伯爵夫人死在肯特郡是麦可下的手,并假装是杀人魔做的好事。如果真相曝光,麦可他们也会被列入这个激进秘密团体的名单吧。」

  爱德华开口了:

  「秘密团体消灭了吗?」

  「不,我们也一直在寻找其他方法消灭他们,然后我决定不再等了,是时候该做个了断。」

  伯爵夫人毅然决然地道,又转身看向爱德华,用看着心爱事物的眼神凝视着他,犹豫地朝他的脸伸出手,结果没有触及就轻轻握起拳头,抵在自己的嘴唇上。

  连恩心神不宁地问她:

  「我还是想问一下,我爸爸他现在跟独立运动没关系了吧?」

  他觉得如果不是这样,伯爵就不会交给他新工作了。

  闻言,伯爵夫人用左手将一直举着的右手压在胸前。

  当连恩因夫人迷茫的表情而感到不安时,伯爵开口了。

  「她不清楚英国最近发生的事,就由我来回答吧。麦可·麦坎目前没有参与独立运动。」

  他坚定的语气让连恩松了口气。

  伯爵夫人又开口道:

  「伯爵为了保护我而竭尽所能。他之所以将照片和肖像画全收在这个房间不让人看到,是为了尽量减少线索,不让秘密团体惩戒部队中的肖像画家有迹可循。肯特郡和伦敦宅邸那儿有的东西也都集中到这里了。还有——」

  楼下传来钝重的铁门开关声,接着是跑上石阶的脚步声。伯爵迅速打开了房门。

  来者是瓦伦泰。随从的视线最先看向爱德华,但他停下正准备跑到他身边而踏出的脚步,似乎是想起来到这里的用意,硬是转开黏在年轻主人身上的担忧视线,也忍住了看见伯爵夫人的惊愕,走近威瑟福德伯爵身边神色迫切地窃窃私语,不知道对他说了些什么。

  威瑟福德伯爵微微皱起了眉。他温柔地看向妻子,轻声问道:

  「这里可以交给你吗?」

  「好的。」

  「我来接你之前不要离开塔。」

  「我知道了。」

  伯爵夫人顺从地回答。

  伯爵带着瓦伦泰出去以后,冰冷的石造房间里一下子陷入沉默。

  爱德华开口了:

  「刚才您说您下了决心,还有要做个了断。」

  「嗯。」

  「关于事情的真相,您——」

  「我会说出真相,所以要请你们仔细听好并接受它,然后你们必须继续前进才行。」

  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让人觉得她绿色的眼睛就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一般。

  连恩还是厩到有些不舒服,就好像有什么事情前后矛盾似的。

  爱德华向伯爵夫人问道:

  「破坏肖像画的是艾伦,凯立吗?他在您画像的脸上刻下背叛者,后来被自己的行为吓到,又将脸涂成了白色。」

  「你在说什么?」

  连恩皱起眉头问道,爱德华轻轻耸了耸肩。

  「就是画像被扔进火里时浮现出来的诅咒文字。因为油画最上层的颜料被高温融化,底下隐藏的文字才会浮现的吧。」

  「欸?那么,就不是奶妈看错——」

  连恩回头看了一眼伯爵夫人,她轻轻点了点头。

  「艾伦是个热心、虔诚的爱国者。或许他觉得我舍弃故乡和天主教信仰,并与伯爵结婚的行为是很大的背叛吧。」

  「他自己也是背叛者吧?」

  「那孩子的家人被都柏林警察所挟持。原本他只想提供一次情报,却被狡猾的人们利用,我们都没发现,害得那孩子被逼得走投无路。没有比背叛自己的心更痛苦的事了。越是温柔的人越是无法忍受,所以连心都会坏掉。那孩子伤害了重要的人们,结果因而殒命。」

  威瑟福德伯爵夫人低下头,眼泪沿着脸颊流下。

  爱德华悄悄地从口袋中拿出手帕,却没能递给母亲,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当伯爵夫人察觉到他的视线而抬起头,他就把拿着手帕的手藏到背后去了。

  连恩这才发现,不禁在心里暗骂自己笨蛋,然后说:

  「我想起来还有事。」

  「等一下再说吧。不能从塔里出去喔。」

  伯爵夫人朝连恩伸出手,但他却没握住那只手。

  爱德华也制止他,当他把手帕放回口袋里后,说:

  「留在这里吧,你应该也很在意这个案子的真相。」

  「你真笨。既然拿出来了就不要缩回去。没骨气!」

  连恩粗声粗气地冲着他说,跺了跺脚,然后趁爱德华被他的脚引开注意力的瞬间,突然伸出右手,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手帕。

  「反正我就是要出去!只要不离开塔就好了吧?」

  连恩精神饱满地喊道,趁从爱德华身旁通过时将手帕塞进他手中。

  当连恩跑出房间时,他并没有打算说谎。

  他只是想让爱德华和他母亲两人独处,原本他想在塔里等待的。话是这么说,但瓦伦泰来通知的消息也引发了他的好奇心。他心想稍微出去透透气,若是阳好在那里听见伯爵和随从的谈话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嘛,于是蹑手蹑脚地走下塔的石梯。

  他以为那两人已经走出塔外了,但他们还在二楼的玄关大厅,好像在讨论些什么。

  「那么,窃贼的入侵途径呢?」

  「不清楚。伯爵阁下回城之后,吊桥从来没有放下过。」

  「没有在那之前入侵的痕迹吗?」

  「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但——」

  接着传来砰的一声,沉重的门扉关上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他们走出塔外了。

  连恩用力握紧双拳。

  「窃贼?」

  追杀伯爵夫人的秘密团体知道夫人归国而派了刺客来吗?

  虽然伯爵夫人说城里有密道,但也说那条密道被封起来了。那么窃贼就是越过护城河和城墙进来的吗?因为那里也没有兵士或佣人看守,如果有足够的装备和时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对了!前天晚上城墙上的光!那可能是——」

  连恩低叫一声,感到脚边有什么暖呼呼的东西扫过。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何瑞修摇着尾巴跑来跟他玩了。

  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同时还有一股野心涌上心头。

  连恩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蹲下身子和猎犬面对面。

  「你的鼻子那么灵光,迷宫这种东西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吧。」

  4

  西班牙猎犬擅长猎鸟,而追踪猎物正是它的拿手好戏。

  何瑞修是只很厉害的狗。瓦伦泰也是靠它才好不容易抵达塔的吧。它毫不犹豫地穿过迷宫后,就一溜烟地跑向城馆。

  连恩也全速追了上去,但他的脚程怎么样也比不上猎犬。等他在城馆的玄关大厅追上它的时候,它已经停在那里嗅个不停了。

  「窃贼的气味吗?」

  跟它说话后猎犬仍没有抬起头来。漆黑的鼻子像贴着地板似地、哼哼地闻着红地毯,一边踏着明确的步伐前进,而后突然抬起头跑了起来。

  连恩嘴里喊着等等,急忙追了上去。猎犬甩着长长的耳朵跑上楼梯,在二楼停下脚步,再三嗅着气味,然后转头对连恩汪地叫了一声。

  (是这里。)

  连恩觉得它是在叫自己,于是连忙跟上又跑了起来的猎犬。它在位于走廊尽头,连恩的房间前面停了下来。

  门是开着的。连恩一跑过去,就看到瓦伦泰站在房间中央,苦着脸回过头来。房里的景象简直惨不忍睹,衣服被割碎、散落一地,衣柜和梳妆台也被破坏得乱七八糟,抽屉里的东西则全被倒了出来。

  「应该有人跟你说过要留在塔里的。」

  「我也要帮忙孤贼。」

  「请待在这里。」

  瓦伦泰严肃地告知:

  「你可能也会遇到危险。」

  「我?」

  「之前虽然瞒着你,但有消息说你在自教堂的房子遭到破坏。安排特别列车送你到城里来都是为了保护你,这是伯爵阁下的考量。」

  「——啊?为什么?到底是怎么了啊?」

  「我没有办法回答您的问题。总之,被窃贼破坏过的房间应该比较令人安心。我去叫人,请您绝对不要离开这里。何瑞修,连恩的护卫工作就交给你了。」

  瓦伦泰对猎犬下达命令便转身离开。门关上后,连恩就和何瑞修一起被留在房间里了。

  连恩愣在原地,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目标,而且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说东区的家里也被破坏了,那该不会是冲着老爸来的吧?是因为伯爵夫人还活着的消息走漏,那个秘密团体开始行动了之类的吗?老爸想去美国该不会也是因为这样吧?」

  这么一想就觉得说得通了,但当他想更进一步思考时注意到了何瑞修的低吼声。

  他看到漆黑的西班牙猎犬在他脚边低下头,呈现低伏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一点。它准备好随时往前冲,全身蓄满了力量,四肢充斥着紧张感。

  连恩将斜挂在肩膀上的十字弓拿在手中,追上了狗的视线。

  在被扯得稀巴烂的枕头和四处飞散的被单羽毛之中,衣柜的抽屉被翻了过来。衣柜抽屉虽然大,但姑且不说依芙或双胞胎,连恩不认为大到能让窃贼藏身,所以他轻巧地跳过抽屉,走向前面的床铺。他搭上十字弓箭,对着床底下厉声道:

  「你在那里吧,给我出来!」

  没有反应。

  猎犬焦急地吠了一声。连恩迅速探头看向床底,却没看到任何人。

  这时他听见奇怪的声音。

  吧咂、吧咂——

  他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那个翻倒的抽屉映入了眼中。

  抽屉喀答地动了。

  抽屉和地板之间出现一条缝隙,其中钻出细长的手指。手指举起抽屉,然后手腕突然伸了出来,接着头部出现,一个裹着附兜帽的黑斗篷、形似人的物体站了起来。他像背上长着肿块似地拱起抽屉,像绳子纠缠在一起的人偶一般跳起诡异的舞蹈,手脚不自然地扭曲,生硬地摇晃。

  抽屉从他的背上滑落,掉到地板上。

  连恩心想,这真像马戏团的杂耍表演,同时他也理解了。

  那个跟华生他们的行李一起运到城里的神秘旅行袋——

  窃贼就是躲在那个袋子里潜入城堡的。

  他身穿黑衣,身材瘦削,让人无从推测他的年龄,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是淡褐色的,在一身黑色穿着之中显得格外醒目。他的眼中没有情绪变化,那是野兽盯着捕食猎物的眼神。蒙面下的嘴巴蠕动着发出吧咂、吧咂的声音,他正在嚼口香糖。

  亲眼目睹这种过于异常的举动让连恩感到害怕,而这就成了他的弱点。窃贼朝他猛扑过去,打落他手中的十字弓。连恩的肚子被踹了一脚撞到墙上。下一瞬间,十字弓就落到窃贼手上,他瞄准连恩的脖颈处挥了下去。

  耳边极近的地方听到咚的一声钝重声响。

  箭头射穿连恩的衬衫衣领,将他的身体离地钉在墙上。箭尖的铁刃紧贴着他的脖子,稍微动一下就会割伤皮肤。

  窃贼让连恩贴在墙上,打算依序检查他的衣服口袋。

  他没发出任何声音,在只有不断嚼着口香糖的声音之中,西班牙猎犬猛地朝窃贼扑了过去,咬住他的手臂。

  窃贼没有动作,但他的上臂中间部分、一个不可能有关节的地方突然柔软地弯曲,两根手指几乎要插上猎犬的眼睛。

  「小狗危险!快放开!」

  连恩大叫,抬起腿使劲踹向窃贼的肚子。箭头浅浅地划破了他脖子的皮肤,衬衫的衣领也跟着裂开来了。用力过猛的连恩,一下子摔倒在地板上。

  刚才暂时放开窃贼的何瑞修这时又马上扑了上去。窃贼迅速闪开,当猎犬咬住他的裤管,眼看就要用力把它踢到墙上。接着发出一阵劈哩声,他的裤管被撕裂了。

  连恩一从地上捡起十字弓就搭上箭瞄准了目标,窃贼微微歪着头,完全不把箭尖放在眼里,朝着连恩冲了过来。

  连恩被他的气势逼得反射性地退开,因此失了准头。即使扣弦发射,箭矢也飞往错误的方向。他在同时感到有什么东西压上他的肩膀,不过刹那之间,窃贼的气息就远离了。

  轻飘飘地。

  窃贼跳到了窗框上。

  在肩膀被当作垫脚石的连恩以眼角瞥见的瞬间,窃贼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之中。等他赶到窗边探头向外看,已经到处都找不到他的影子。

  「可恶!才不放过你!」

  连恩懊恼地咬紧牙关,火速收拾散落一地的弓箭冲到走廊。嘴里仍咬着裤子碎片的何瑞修也跟了上去。他一跑下大楼梯就对着察觉了骚动而醒过来的佣人们大声宣告:

  「有小偷!逃到庭园了!快去通知伯爵,还有福尔摩斯先生跟华生先生!」

  连恩从某个佣人手中抢过烛台,冲向夜晚的庭园。他的手压着阵阵发疼的脖子,摸到擦伤的伤口,血已经干了。虽然听说自教堂的房子也被破坏了,但窃贼的目的似乎不是加害连恩,而是从他的随身物品里面想找出什么东西的样子。可是,到底是什么——

  在呼啸的冰冷狂风中,连恩环顾四周却没看到窃贼的身影。那家伙很灵敏,不能掉以轻心。

  连恩并不害怕。他背着箭筒,手拿弓,觉得自己好像罗宾汉。

  「好,何瑞修,去追窃贼。」

  他拿着猎犬叼过来的裤子碎片,推到它鼻子前面让它闻气味。

  何瑞修哼哼地嗅着风中的气味,来来回回地走着,然后立刻找出了想要的气味路径。它把鼻子贴近地面,自信满满地迈开脚步,勇往直前。一走上山毛榉的林荫道就一口气跑了起来,不久就到了礼拜堂前面。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何瑞修对着礼拜堂低吼。

  在门口被灰泥封住的礼拜堂前,不知道是不是挂了盏灯,那里亮着小小的灯光。

  有道黑影从支撑屋檐的右侧柱子上翻落下来,连恩飞快地向后跳开,拉开了十字弓等着。

  那是窃贼。他攀在墙上,在好像是门的地方用拳头叩叩地敲着。

  他在做什么——

  连恩心里觉得可疑,手上的十字弓依然举着,谨慎地一步步朝他缩短距离。

  突然,窃贼的身影消失了。虽然他最后是往下跳的,但却因为对方行动过于灵敏而没看到是往哪个方向消失,让连恩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接着在下一瞬间,一个漆黑的影子就像野兽一般朝他飞扑而来。正当连恩被压倒在地,脖子被勒住时,在他头上响起了枪声。

  窃贼跳了起来离开连恩。

  「不准动。」

  华生拿着左轮手枪,带着严肃的表情瞪着他。

  窃贼微歪着头,和被十字弓瞄准时一样,即使枪口对着他也看不出紧张的样子。露在蒙面外的眼睛甚至眨都不眨一下,让人联想到了猫头鹰。

  窃贼咕嘟一声吞下口香糖,接着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根烟,透过蒙面叼入嘴中。趁着华生看到他非常人所能做出的手臂关节动作而不知所措时,他划了根火柴点起烟,还没抽上一口,就转头面向礼拜堂,把烟扔了进去。

  那根烟有如吹箭一般飞出,消失在黑暗中。

  紧接着响起了爆炸声。

  5

  礼拜堂的墙壁垮了下来,瓦砾四处飞散。

  窃贼在礼拜堂入口设置了炸药,他的烟里也加了硝基化合物——

  等连恩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看到砂尘弥漫而起,墙面豁然开了一个洞。窃贼不见人影,而他的去向连想都不用想。连恩毫不犹豫地从炸开的墙壁空隙之间冲进黑暗的礼拜堂。他的脚刚踏上地板就有一阵巨响从背后传来,让他的视野陷入一片黑暗。

  连恩从口袋中摸索出火柴点起,用那微弱的火光照了照四周,看到炸开的洞口被堵起来了。刚才的轰鸣似乎是老旧屋檐之类的东西受到爆炸冲击而垮下来的声音。

  「连恩!」

  华生的叫喊声从墙壁对面传来。

  连恩喊了回去。

  「我没事!」

  「不要离开那里!」

  「知道了!」

  出口也被堵上,没有退路了。

  这一点对窃贼而言也一样。连恩猜想他可能会再次装设炸弹,在墙上炸开通风口企图逃走,因此不敢掉以轻心,摆好了架势等着。

  「喂,给我出来!躲起来也没用。」

  没有反应。

  狭窄的高坛上只有连恩的声音回响着,火柴快熄灭了。他又点起一根火柴照亮四周,看到后方墙上的壁画浮现而出,上面并排画着许多场景,中央是怀抱幼子耶稣的圣母玛利亚。圣母一手拿着百合花.而幼子耶稣则将手伸向这边。连恩朝那只手的前方看了一眼,然后就在圣坛上发现了一个三叉烛台。

  连恩在心中表达他对主的感谢,划了个十字后跑向烛台,点起上面的粗蜡烛后,一手紧紧地握住搭好箭的十字弓,环视着礼拜堂内的景色。

  他听见地板上传来了可疑的呼吸声。那哈、哈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还有喀吱喀吱的声音。他马上就知道来者的真面目,是何瑞修。

  「你来啦,小狗!」

  西班牙猎犬漆黑的毛色和黑暗融为一体,看不到它在哪里,连恩借着它的鼻息把烛光转了过去,看到它不停地用鼻子顶着地板上某一处,前脚咯吱咯吱地搔抓着。

  连恩跑过去检查那块地板,发现那里有些微浮起。他把地板掀开,伸出蜡烛往里面瞧了瞧,发见一道延伸至地下的狭窄楼梯,看起来黑不见底。

  这时华生的忠告已经被连恩抛到九霄云外。别说待在原地了,他毫不迟疑地踏上通往地底的楼梯,并且知道何瑞修跟在他后面便觉得胆子大了起来,他承认它是只既聪明又勇敢的狗。

  他走下楼梯,狭窄细长的通道向前延伸。何瑞修率先迅速前进。

  「这就是密道啊。对了,妈妈和伯爵夫人也是用这条路偷偷交换身分、进出城堡的吧。」

  连恩向前迈出步伐。这条仅能容一个大人勉强通过的狭窄通道看起来历史颇为久远,地面高低不平,没办法在上面奔跑。连恩一边探查前方窃贼的动向——虽然他什么都感觉不到,然后一边紧张地继续前进。大概过了十几分钟之后,黑暗依旧深邃,但连恩感到有风从前方吹了过来,于是加快了脚步。

  他看到黑暗彼方有个小小的光芒。何瑞修跑了起来,连恩急忙跟了上去。他被地面的落差绊了一下,发现有楼梯。他一往上跑就看到何瑞修朝着一个站在微弱灯光旁的黑衣男子扑了过去。

  「别想逃!」

  连恩大叫,吹熄了蜡烛把烛台扔到一旁,作势刻男人的背踢下去,却在此时发现自己搞错了。何瑞修并不是扑向他,而是在跟那个远比窃贼高大的、猎犬主人的随从撒娇。

  瓦伦泰看穿连恩的攻击,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他摔了出去。纵使连恩当下做出护身动作,身上还是有好几个地方撞上石地板而痛得呻吟,接着他听到头上方传来坚硬的撞击声,一睁开眼就看到枪口对在眼前。

  连恩急忙嚷道:

  「慢着,是我啦!」

  「你——」

  瓦伦泰收起枪,命令何瑞修:「把灯拿来。」然后猎犬就叼着油灯过来了。

  淡橘色的灯光下是瓦伦泰吃惊的表情,他将手抵在额头上叹了口气,然后转向连恩伸出手。

  「这是哪里?」

  连恩借瓦伦泰的手起身,四下张望着。这是一处石造建筑物的废墟,屋顶已经半塌,抬起头就看得到一片夜空。

  「村子以前的教会旧址。」

  「教会旧址——」

  「爱德华很早以前就推测出城里有密道,他认为出口大概在这里,只是怎么也找不到暗门。或许从这边是打不开的。不过,真亏你能打开礼拜堂的暗门呢,我听说那个构造的复杂程度和迷宫之塔的秘密金库不相上下。」

  「暗门是开着的啊。可是你们早就知道有密道了吗?」

  「嗯,所以我跟你分开后,看到窃贼往礼拜堂的方向过去,便立刻叫人打开城门。我原本想抢先他一步。」

  「那窃贼呢?」

  「既然你没在密道中追上他就是逃走了吧,他可能在这里准备好了逃亡用的马。」

  连恩看向黑暗的街道,不想就这样放弃追捕。只要有何瑞修的鼻子就一定能找到人。他握紧拳头,打算追上以后一定要亲手逮住他。

  这时他听到一阵逐渐接近的马蹄声,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一匹黑马的轮廓在微弱的提灯灯光下隐约浮现。马上执著缰绳的人是爱德华。他借着提灯的光芒让马朝这里过来,敏捷地下了马。看到连恩出现在这里也毫不惊讶的样子,对他们扔下一句:

  「拂晓少女被窃贼偷走了吗?」

  「爱德华!」

  贵族少年看向高声呼唤他的随从,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然后他说:

  「快追上去把它拿回来。福尔摩斯先生很有可能已经查到这个地方了。如果他们过来,我会阻止他们。」

  「爱德华,请你回城里去。没有证据显示窃贼是否拿走了宝石。我在城内曾和窃贼搏斗并制伏了他,那时我检查过他的身体,但那家伙身上没带着宝石。虽然依状况判断,我不认为他会躲在城里——」

  「呐,喂!」

  连恩打断他。

  「为什么要阻止福尔摩斯先生啊!你想独占功劳吗?」

  「我不要功劳。我想把宝石拿回来。」

  「为什么?」

  「因为那是偷来的东西。」

  「——啊?」

  连恩呆住了。

  「你说偷……是你偷的吗?」

  爱德华没有回答,但他的确说了「偷来的」。不仅如此,他还提到「拂晓少女」。连恩想起有个同名的宝石就是从迪亚兹伍德侯爵家被黑蔷薇大盗夺走的。

  连恩咽了口口水,盯着贵族少年问:

  「你是黑蔷薇大盗吗?」

  他一逼问爱德华,他背后的瓦伦泰就行动了。连恩被抓住手腕,当场一脚踏空站不稳。他抬头瞪向高大的随从,挥开他的手说:「我什么都不会做。」然后问:

  「从城里被偷走的红宝石,是迪亚兹伍德侯爵家的红宝石吗?」

  「对。我想为这件事做个了断,因此我不会借助父亲或侦探的力量把它拿回来。与其让瓦伦泰在礼拜堂前抓住窃贼,我选择在城外埋伏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

  「你拿回宝石想做什么?」

  「连同梅多兹男爵家的蓝宝石戒指一起归还侯爵家,因为已经不需要了。」

  「你说需要——啊啊,算了。等一下再听你说明。只要你跟我发誓,你会还给人家!」

  他猛地靠近爱德华凝视他的眼睛,却马上明白没有用。爱德华跟东区的伙伴们不一样,他的眼中几乎不会表达出情绪。像宝石一样的美丽眼睛实际上是盔甲,是保护他的心不受许多质疑的眼光以及恶意伤害的盔甲。

  「骗人也没关系。我也要去!我已经决定要做一件事补偿你了,所以我会帮你。」

  「你会碍手碍脚。」

  瓦伦泰冷冰冰地说,但爱德华推翻了他的评论。

  「带连恩去吧。」

  「可是……」

  「我决定相信他。」

  「——谨遵吩咐。」

  瓦伦泰转头对连恩说:

  「你会骑马吗?」

  连恩转了转眼睛,有一瞬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虽然他没骑过什么马,但假如他说了实话,大概就不能同行了。

  「没问题啊。」

  他不以为然地回答,觉得只要跨上马鞍总会有办法的吧。瓦伦泰轻轻叹了口气,神情严厉地朝他直走过来,连恩以为他看出自己在说谎而要骂人了,于是摆好了架势警惕着,结果还来不及逃就被抓住腰,身子腾空而起。

  「你干嘛!放开我!」

  连恩直到大吼出声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跨在马鞍上了。

  他睁大双眼,转头四下搜寻瓦伦泰的身影,看到他站在马旁扶着马鞍。高大的随从一脚踏上马蹬敏捷地上马,背影出现在连恩面前。他稍微转过头,拉过他的手要他抓住自己的腰。

  「这是你要求的,而爱德华也同意了,我只有服从的份。请你好好抓紧。」

  「知道了!我绝对会抓到窃贼,把宝石拿回来给你看!」

  瓦伦泰露出苦笑。即便是苦笑,也是连恩第一次看见青年对自己露出笑容,令他有点惊讶。

  「何瑞修,快追。」

  何瑞修嗅出窃贼的踪迹而跑了起来,瓦伦泰纵马追上。何瑞修的脖子上有条白手帕像围巾一样地围着,在黑夜中标示出狂奔着的漆黑猎犬的位置。

  连恩紧抓着瓦伦泰对他提出问题:

  「那个地下道是谁盖的?」

  「你是天主教徒吧?没有听过关于那种构造的事?」

  「旧约圣经里有提到地下道的建造方式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连恩觉得他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前方那个只靠星光与提灯的光芒策马前进的人以聪慧的声音问他:

  「你学过关于亨利八世的事吗?」

  「老爸有教过我。他说那个人把爱尔兰害得很惨,是个喜欢拈花惹草的下流国王,因为想跟妻子离婚就和罗马教皇吵架,因此禁止了天主教。」

  「这样的教导内容有失偏颇。国王所娶的皇后是他哥哥的寡妇,因为触犯了与嫂嫂结婚的禁忌,担心得不到继承王位的子嗣。加上罗马教皇不允许国王离婚,于是他让英国脱离罗马教廷而成立国教。天主教被打压、禁止,尽管如此,没有舍弃信仰的人们也不在少数,贵族和上流阶级人士中有人会藏匿司祭,并在宅邸或城堡中建造有人追捕时可以躲藏的密室或密道。」

  虽然连恩还有其他想问的事情,但接下来就说不出话来了。马匹逐渐加快速度,在一片漆黑的乡间小路上全力疾驰,他提振起精绅以免被甩下去,并转动眼睛观察四周,放眼望去尽是牧草地与石楠荒野。村子在哪?到前面的车站还有几哩?

  西班牙猎犬优雅奔驰的身影在摇晃的提灯光圈下,看起来好像上下浮沉着似的。何瑞修的长耳朵在风中拍打,全力奔驰着。

  不一会工夫,荒野中出现了文明的证据。

  是铁路。

  何瑞修来到铁轨附近之后便低下头沿着轨道嗅闻着,谨慎地前进。马儿也跟在它后面。

  突然,黑暗中出现了微弱的光芒。载着连恩他们的马儿高声嘶鸣,踢出前脚,吓得旁边的何瑞修跳了起来,长长的耳朵像兔子似地弹起。

  「哇,笨马!」

  连恩不由得大叫。

  瓦伦泰不动声色地抓着缰绳,安抚马儿后退。接着立刻有一阵轰鸣声沿着地面传来,光芒在转眼之间增强、扩大,驱散了黑暗。轰鸣声逐渐变大,远方有个巨大黑影朝他们逐步逼近。

  是火车。

  蒸气滚滚上升,车头灯射出炫目的光芒,而在火车头逐渐接近之时,铁轨旁浮现出一个骑在马上的男人黝黑的身影。

  是窃贼。

  「找到了!是窃贼!」

  汽笛在连恩放声大叫的同时尖锐地响起,而在他的注意力被汽笛声引开的瞬间,窃贼便从马上消失了身影。

  当连恩察觉到窃贼跳到火车上的时候,他同时也已从马背上溜了下来,在草地上一个翻身站起,然后跑了起来。

  他想跳上火车却构不着上面的扶手。火车车厢一个接一个地从他眼前经过,终于来到了最尾端。

  「可恶!怎么能让你逃走!」

  在他大叫的瞬间想出了某个主意,

  连恩一边跑,一边解下挂在肩上的皮带,一端绑在十字弓上,另一端则绑在箭上。他搭好箭对准了火车车厢。握着十字弓的手用力把箭射了出去。

  咚的一声,他的手感觉到射中目标。箭矢刺进了最尾端车厢的门。

  而他的脚也在下一瞬间离开大地,身体就像风筝一样飘了起来。

  「连恩!」

  他觉得好像听到瓦伦泰的叫声,却被钢铁的轰鸣声盖过去了。

  可怕的刺耳隆隆声。在他感到火车车壁近在眼前而反射性地闭上眼睛的瞬间,右盾受到了冲击。疾驰的火车卷起的狂风吹得他睁不开眼,让他顿时慌了手脚,拼了命伸出手,指尖摸到了某个坚硬的东西。

  他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抓住,感到肚子下传来轰隆轰隆的火车震动。才发觉原来他已经顺利爬上车顶了。

  连恩在安心之余感到一阵头昏眼花。虽然手脚发软,依然振作起精神,想先爬起来再说。这时,他感到一股讨厌的气息,他倏地把抬起的头低了下去。

  咻。

  空气在几乎逼近头顶的地方被撕裂开来,是一把射来的短剑。他仍低着头,抬眼一看,只见黑衣窃贼正俯视着他。窃贼的腰上挂着小型提灯,在微弱的灯光下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

  连恩跳了起来,把手伸向背后的箭筒却捞了个空。十字弓在他跳到火车上时掉了,而箭也飞散得到处都是。

  连恩的心凉了一半。呼啸的冰冷狂风吹得他连要维持面向前方都很困难,但他心想不能让敌人察觉,咬紧牙关挺直了背脊,用力跺了跺脚,勇敢地厉声道:

  「把宝石还来!我知道你偷了红宝石喔。」

  窃贼微微倾着头,没有回答,看起来像是没打算开口的意思。

  虽然瓦伦泰说过他检查窃贼的身体时没发现宝石,但连恩认为是他找的方式不对。扒手有扒手的秘诀,而小偷也有小偷的窍门,比如设有收藏赃物的隐藏口袋或者鞋子上的装置等等,连恩有自信自己一定可以把宝石拿回来。

  窃贼无声无息地靠了过来,黑蒙面外露出的双眼像要把人吸进去似地盯着连恩的脸,一下子朝他伸出右手。连恩看出他手上的短剑闪光,极力忍住退到后面去的想法,放下举到一半的脚,使劲跺脚道:

  「你抵抗也没用。我可是有福尔摩斯先生站在我这边啊,别以为你逃得掉!」

  连恩虽然挺住了气势,但他体认到自己正陷于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他的身手比一般的同龄孩子敏捷,也以优秀的身体能力自豪,但同时,他也明白现在与他对峙的窃贼拥有的身体能力更远远凌驾自己。

  连恩叉开双脚站在不断摇晃的车顶上,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找寻致胜的机会。当铁轨转弯而歪向一边时,瓦伦泰策马与火车并行的身影便映入眼中。虽然瓦伦泰追上来了,可是大概也得不到他的帮助。这样下去,在跟窃贼打起来以前,就会因为急转弯而从火车上掉下去而一命呜呼。

  他判断要抓住窃贼是不可能的。只能想办法暂时牵制对手的行动,再搜他的衣服拿回宝石。

  这将是孤注一掷的胜负。

  连恩下定决心后便猛地抬起头,竭尽全力扑向窃贼,给了瘦小男人单薄的肚子一记头锤。

  窃贼发出唔的一声难听呻吟,大幅度地弯下身子。一块比小石子大的东西从他嘴里飞出,叩隆叩隆地往摇晃的车顶边缘滚去。

  连恩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抓到,却为那黏糊糊的触感吓了一跳,让他着地失败,摔了个四脚朝天。他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发现是口香糖,正当皱着眉头想甩掉时,发现它意外地硬。他用指甲刮了一下,手指上传来平滑的触感,微弱的光芒中闪过美丽的红色。

  是红宝石。

  连恩麻痹僵硬的脸上浮现笑容,他将拿回来的宝贝塞进外套内袋之中,正准备起身的时候听见奇怪的声音传来。

  那是歌声。

  连恩皱起眉。

  在疾驶的火车车顶上,钢铁车轮的辗轧声、汽笛声,以及将之全部吞没的呼啸狂风之中,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

  噢,我的名字是山姆·霍尔,

  烟囱清理工!烟囱清理工!

  他确实听见了歌声,而且是他熟识的声音,同时也是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听见的声音。是爱恶作剧的妖精想捉弄他吗?不,才没什么妖精呢,连恩又仔细倾听那阵阵歌声。

  从大玩意儿到无聊玩意儿,我什么都偷,

  现在来跟我算总帐了。

  可恶,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有个沉重的声音咚的一声响起,某个东西掉在他鼻子前面。

  是一件老旧的直条纹外套。左右两边的袖子被轻轻打了个结做成一个圈,左手肘部分有个似曾相识的补丁,跟威金斯的外套一模一样。

  外套下摆从车顶垂下,他听见歌声从下摆下方传来。

  是那些家伙!

  等他一确定,脱口而出的「为什么?」和一怎么来的?」就被风吹跑了。

  他维持匍匐的姿势等着。当静悄悄逼近的窃贼打算更进一步,举起一只脚的时候,连恩移动了外套的位置,让袖子的圈进入那只脚的范围,然后用力勒紧,用尽全身力气一拉。

  窃贼的脚被绊住,摔了个四脚朝天。

  「可恶,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连恩一加入合唱,外套就缓缓滑动,把窃贼往车顶边缘拉过去。

  简直像钓线一样。但猎物不是被钓上来,而是被拖下去的。

  这只猎物非常顽强。就像试着咬断钓钩逃跑的鱼一样死命挣扎。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有如弹簧一般的爆发力弹起身,想把脚从袖子中抽离。

  「别想逃!」

  连恩撞了过去,感到一股反作用力回到身上。窃贼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了。

  「成功了——」

  他的叫好声中断了。窃贼在快掉下去以前伸手抓住了连恩的脚踝。连恩被他这么一拉,失去了重心。

  要掉下去了!

  他的叫喊被尖锐的汽笛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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