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英语补习继续进行着。小泽对此的兴趣明显超过我。如果小泽闹脾气不再补习的话,我想我大概也不会有继续进行的想法。
但小泽想要了解得更多。时态的变化、关系代词的使用区别、被动的用法——不断积极地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直到理解透彻之前都不会松口。因此我先招架不住,痛苦地决定今天的课程就到此为止的事情也时有发生。至于作业,小泽也做得非常认真,一次都没落下。虽然一开始我只留了一些简单的问题,但慢慢地分量也逐渐增加了。嫩芽萌蘖时的那份坚韧和诚实,带来了「想要绽放」的希望。为了不输给小泽,我备课时也更认真了。如此的变化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
「真热血啊」小哲很高兴地说。
「智子和加奈啊,简直就像‘BEST KID’一样呢。」
「什么呀?没听过。」
「是非常流行的电影呀。嘛,女孩子大概是不知道的吧。瘦弱的少年开始学习空手道,名为森田则之的日裔演员则扮演师傅,感觉他特别有师傅风范呢。电影的最后,身为主人公的男孩成长、变强,在格斗大赛上战胜了宿敌。」
真是老套的情节。那个宿敌,一定是在电影开场就给了主人公一顿好看吧。说不定还有争夺女生的戏份呢……
「然后我就是那个森田则之?」
小哲直直地端详了我一会。
「气场大概有些不够」
要说像谁的话还是更像那个瘦弱的少年吧。虽然听着像是坏话,但小哲却没来头地很高兴。
「总之我会加油的」
我似有深意地举起了教科书。
「然后把宿敌打倒吧!」
加油啊森田则之,小哲像是在逗我一般地说道。
逐渐熟悉之后,才发现小泽是个嘴巴相当不饶人的女孩。
「左邻右舍都觉得老师家有些奇怪呢。」
「你说奇怪,是指什么?」
「说你们究竟是怎么过日子的呀。从早到晚一直呆在家里,也没有自己的车。一开始还有人怀疑你们是不是靠低保生活,不过也看不出生活拮据的迹象。」
「原来如此,低保吗……」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为了话题。走到何处都有三两主妇闲聊家常,因此想必成为她们的话题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东京尚且不论,在这种乡下居所,没人工作散散漫漫的家庭想必是非常稀少的吧。
「还没有陷入那么不堪的境地呢」
「你们两人都没有工作吗?」
「嗯,是这样。虽然现在是在做家教以糊口度日……」
「糊口度日?」
「有这么一种说法……意思就是填饱肚子啦。」
我将用作教材的图画书指给了总爱走神的小泽。
「来,读读这篇文章。」
「诶?现在?」
「现在可是在上课哦」
小泽一脸不高兴的表情,但还是开始读那篇文章了。
「A cat lives on a small island.His name is Pea.For some reason he is aloneon this island.Pea doesn't remember his mother or father.Sometimes he recalls the gentle softness of his mother's fur,but not her face.
He wakes up at noon every day when the sun is high up above,opens his greeneyes,and yawns.He then grooms himself,and takes a walk around the island.Peadosen't go out on rainy days.Like most cats,he hates the rain.」
「有一只猫生活在一个小岛上。他的名字叫豌豆。不知为何,这个岛上只有他一只猫。豌豆不记得自己的母亲和父亲。虽然他有时会想起自己母亲那柔软的皮毛,但却想不起她的脸。
他总是在早上醒来。在太阳升空的时候,睁开他绿色的眼睛,打一个哈欠。然后整理他的毛皮,巡游这个小岛。下雨的日子他不外出,就如大多数其他的猫一样,他也讨厌下雨。」
「那么,你们两个人都是尼特族了?」
读完文章的下一秒,她这样问道。
我已经早就准备好她会这么发问,马上回道:
「你知不知道尼特族是什么意思?」
「比如说不工作或者……」
「虽然有点擦边了,但是说得不对。如果那样就是尼特族的话,那么被炒鱿鱼的人就全都变成尼特族了吧?流行语这种东西虽然经常被大家说出口,但是真正确切的含义很少有人理解。一方面说的人希望以此来把事情简化,另一方面当事者也可能正希望事情就此定论。但是,我还是觉得不要随便使用这种简单的词句来评价事物比较好。越是容易解释的词句,那些细微的意义就越容易消失;而这些细微的意义往往是十分重要的。」
在我解释的时候,小泽故意打了个哈欠,还时不时地用执笔的手托腮。
「我一直这么觉得,老师你太爱钻牛角尖啦。」
「确实如此,这个必须承认。」
我直率地认可了她的说法。
「简单来说就是喜欢辩论吧。」
「喜欢辩论的家里蹲吗?」
那可真是让人头疼的角色呢,小泽毫不忌讳地说道。
「小泽知道所谓家里蹲的定义吗?」
「不知道」
「家里蹲也真是一个直白的词呢,但所谓的家里蹲包含了各种各样的情况。再者,蹲在家里的原因也是因人而异。虽然如此,不同的情况却都统一使用了家里蹲这个词,这样的话,其真正本质的含义就会——」
「我来读读课本,麻烦您纠正一下发音。」
也许是不想和我继续咬文嚼字了,小泽赶紧打断了我接下来的长篇大论。似乎是有所练习,读得相当不错,毫无停顿阻涩,通过适当的换气来维持连读。少女清脆明亮的嗓音,在古旧屋檐下如风铃般不住地回响。
突然,小哲的脸从屏风内探出来,做了个口型。
「不错嘛」
我点点头。
「嗯,不错。」
我也没有出声,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
「Sometimes Pea finds himself thinking-especially on a rainy day when he istrapped in cave.Will I be alone forever?Am I the only cat in this world?thequestions inevitably leave Pea felling very lonely.」
「有时,豌豆会有所思考。特别是在下雨天,他无法离开洞穴中的时候。我得一直这样孤单下去吗?这世界上只有我一只猫了吗?每当此时,他总会寂寞不已。」
「感觉如何?」
果然这种程度的专注她现在还无法维持太久,读到最后她已经摇摇欲坠。话虽如此,但也已经难能可贵了。能如此认真地朗读英文的中学生相当少有,以这一带的中学水平,说是顶级也不为过。
「再重读一次吧。要一边读,一边好好地体会其中深意,像自己在说台词一样。」
这一回比之前又好得多。如果是传统的英语老师,应该会毫不犹豫地说「GOOD!」的吧。虽然我想着要不要试试说一次,果然还是感觉不好意思而放弃了。
「读得非常出色哦。说起来,关于家里蹲的定义——」
我正准备要高谈阔论,小哲就踏进了房间里。
「时间到咯,下课。」
干净利落地打断了对话,还不忘拍手示意我到此为止。好好,下课下课。
「加奈要不要来吃点点心?我准备烤些蛋糕——」
「啊,要吃,我来帮忙吧。」
活力十足地回答后,小泽站起身来,跟着小哲往厨房跑去。被留在房间里的我尚未来得及将教材放下,沉浸在略显可惜的感伤之中。亏我还事先特意搜集了许多关于家里蹲的信息……不过和缓缓飘来的蛋糕香气相比,这种小事也就无关紧要了。
2.
ACU的薰小姐打来电话,是在礼拜三的下午。唔?也许是礼拜四也说不定。因为辞去了工作,我早已不去计算每天是星期几了。
「您好」
拿起听筒,我决定不说出自己的姓名。因为我有些迷茫,不知道是该报上我的姓还是小哲的姓。听筒贴上耳朵的时候,那模模糊糊听见的信号音,让到感觉这是一通远方打来的电话。打来的电话是近是远按理说是不能通过信号音判断的,因此那应该只是我的直觉吧。
最初还以为又是姐姐的电话,但并非如此。
「我是家长,家长薰。」
对电话中传出来的声音,我微微感到一丝迷惑。虽然以前天天和她都有说话。
「哎呀,难道你已经忘记了?」
那声音似乎在捉弄我。这一瞬间,薰小姐的面容与声音瞬间重新在我脑海中浮现。她应该已经快五十岁了,可这声音还如桃李妙龄一样亮丽。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电话号码?」
我惊讶不已地询问。
小哲正在放着他最喜欢的吵闹CD,我用肩膀和头夹着话筒,将增幅器的声音提到了极限。
薰小姐哧哧地笑了,这笑法真是像极了少女。
「同类相知嘛。」
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出了理所当然的台词。正因如此,才无法继续问下去。
「真是的,薰小姐太可怕啦。」
「可怕?你是说哪里?」
「竟然那么快就得到消息……」
「因为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呀。」
她虽然在笑,却并不掩饰语气中的自负。身为一个女人不仅在复杂的公司关系网处理地游刃有余,近年来还将资本扩充到了相当庞大的规模。第一次把重大任务交给初出茅庐的我的,就是这位薰小姐。某个饰品品牌的宣传海报设计——过去有许多人因这参与了份工作中而声名大噪,甚至可以说是一步登天的工作。那时候的我受宠若惊,只考虑着如何回应这份期待,完全没看周围的环境。但现在想来我却为薰小姐的气量而惊诧不已。如果我站在薰小姐的立场,是绝对不敢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那时的我的吧。那么恐怖的事情,我可做不来。以之前那次大失败后喝得醉醺醺时一边哭一边涂的丝网印花作底,我完成了薰小姐交给我的海报任务。虽然那些印花实在不能当做成品,但不知为何我一直放不下,于是不断地进行了大量的修改后变成了最后的海报。最后,这海报还被业界团体年鉴收录了。久保先生和薰小姐都非常满意。我呢,自然也很开心。
听着薰小姐的声音,不由得回想起那时的种种。那是再也回不来的种种。
「CD的封皮呢,希望做得华丽一些。虽然是面向成年人的作品,不过还是想要保留可爱的感觉。你很擅长做这个的吧?」
「等,等一下……」
我紧张地回答。
「难道您是在讨论工作吗?」
「当然啦,你不是单干了?」
「单干?!」
我大喊出声,紧紧捏住话筒生怕掉落下去。
「差不多也是时候了嘛。而且你一个人也能把工作完成得很好——」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我不断地重复着,不是这样的。
「哎呀,不是吗?」
「我怎么可能背弃久保先生呢!」
「怎么能说背弃呢?这种说法可不好。如果你想要独立出去的话,久保他也不会阻拦你的。或者说,他已经没什么资格这样做了。虽然我认为一直留在他那里也不坏,可以集中精力工作——你就是这样的人嘛。但获得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彰显特色也很重要的——尤其是对创作者而言。」
「并不是这方面的原因」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知为何,有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薰小姐应该非常清楚,我从所有的活动中抽身而出了,绝不可能误以为我是在单干。她知道我辞职,却说我准备独立,还自顾自地开始谈论工作……含糊了几声,我沉默了一小会。沉默……连沉默都是一种战略性的举动吗?我眼前浮现出电话对面薰小姐的状态,想必她正一边用修饰地华美的指尖翻动杂志,一边等待我的回应吧。她一定在品味着这沉默,这进退间的乐趣。
「我辞职了,我想薰小姐一定也知道了吧。」
勾心斗角什么的我做不来。
「完全地、彻底地、辞职了。」
「我能问问是为什么吗?」
「我不能回答」
「连理由也不告诉我?」
「对不起」
「你真的准备辞职?」
「我已经辞职了」
我已经辞职了,我如此重复着。
我没有回归的打算。我用比平常更大的声音回答道。
薰小姐有点无奈地问我:
「你认真的?」
「嗯。」
「简直就像那些突然甩手不干的小女孩一样……在我的事务所,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孩子,放话说什么要寻找自我,突然就辞职了。然后就跑到南方去度假了……这种小家伙,只是在逃避责任而已哟。」
薰小姐的话语里,含着一种明显的轻蔑。对一直努力工作,一个人养大孩子,所有责任一肩挑的薰小姐而言,是无法原谅那种将寻找自我这种天真的理由挂在嘴边的女性的吧。虽然非常明白薰小姐的心情,但是现在的我更理解的似乎是那些被薰小姐所轻薄的女孩。
薰小姐,虽然你的道理也许是正确的,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你那样的方式活着的。嘴上说不出口,所以在心里默念。受挫折的人也确实是有的。
「你的前途不是才刚开始吗?不论久保、我、或是诚文的富田先生,都对你非常看好哦。现在辞职是多么可惜的事情,你想必也是非常清楚的吧?」
「您太抬举我了,我没有那么能干。」
「这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那一头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生硬。
「我们是真的很看好你哦。说真的,感觉自己被背叛了啊。」
背叛……是这么一回事吗?原来我并不能左右我的出路吗?只不过,我确实受了各种各样的人不少的帮助,一般来说绝对行不通的后门也开了好几次。薰小姐用背叛来形容我也许是没错,但是那时的我的一部分,现在的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去认可。那正是不得不去「背叛」的那部分。
「我做不到」
我只能这么说。
「很抱歉」
薰小姐仍然没有轻易放弃。她时而怒斥,时而细语,时而温柔,时而冷峻,以各种各样的口吻想要说服我。我非常明白,如果只是一介员工,她是不会如此煞费苦心的。纯粹以商业头脑考量的话,她是不会如此纠结于我的——比我优秀的人才到处都是。
薰小姐的诚意,摆在眼前是那么地沉重。我该如何才好呢?
「就这样吧,薰小姐。」
我努力地抑制住哽咽的声音。
「请你放弃吧,我要挂了。」
「不行,再说清楚一点。为什么你会如此选择,不弄明白的话我会很不舒服的。如
果有说得通的理由我就放弃……但你完全没有和我提过不是吗?」
「我挂了」
「不行」
我说了我要挂了。就算这么说,薰小姐还是当即回绝了。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小哲已经站在身后,直盯盯地看着我。我蓄满泪水的双眼败露在他的脸前,因为距离太近而完全无法掩藏。
我想笑笑,但表情却一下子变得很奇怪。
小哲走到我身边,伸出手按下了停止键。这通欲说还休的电话就这样结束了。
「智子,去吃晚饭吧。」
小哲缓缓地说。
「今天的晚餐是鲑鱼菠菜奶油意面。」
「嗯……」
「酱料也是我亲自做的,超好吃的,所以要做好心理准备哦。」
「嗯……」
「我去把面条煮开,再等我十五分钟。」
说完,小哲就走回了厨房。我瘫在地板上,两手不住地抹泪。突然被打断电话,薰小姐一定生气了吧?我突然觉得应该再打个电话解释一下,比如「话筒掉了所以电话被挂断了」之类的?即使明白是假话也没关系,找借口这个行为本身就有着意义。
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有打过去。还是不要去解释比较好,如果真的生气了,就生气吧。
「啊,超好吃。」
是我觉悟不够吗?我真的被小哲的奶油意面震惊了。
「闻起来好香……」
「稍微放了点香料,猜猜是什么?」
「难道是肉豆蔻?」
「诶,猜对了。智子的舌头也变得很敏感了嘛。虽然原来的酱料味道就不错,但下点
香料还会更棒吧。」
「嗯,很棒,真的很好吃。」
我俩默契地都没有提起电话的事。
3.
我从二楼走下起居室时听到了音量很大的英语歌曲,小哲伸展开四肢,软塌塌地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搭拉着半开半合的嘴,这样子真是再废柴不过了。
「你在干嘛?」
你还像个大人吗?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发问。
「超棒的诶,智子。」
但却这样会带了我。
「智子也躺下来试试看吧」
「为什么啊?」
「别管啦,来。」
我完全不明就里,也不对此感兴趣,只是坳不过小哲,所以单纯地在他身边躺了下来。然后,突然心头一震,喇叭里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鲜明,低音坚实撼心,高音纯净空灵。
「如何?很赞吧?」
小哲一脸得意地说。
「我刚刚发现的。」
很赞,我点头。
「真不错。声音完全不同了。喂你听到了么,刚才的弦乐!那种振动的音色是真货
啊,就连滑弦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原来还有这种表现……」
「确实是有差别」
「不躺下来就喇叭里的声音就不会这么清晰,这说明设置还是不对。不再下点功夫是不行的,音频的世界也很深奥啊。」
小哲一直在鼓捣着喇叭和增幅器。只是稍微更换一下线材,或是在喇叭和基座之间夹上点什么东西,声音似乎就会变得有所不同。以我个人来说,即使音色稍有改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对小哲而言,这些细微的不同正是重要之处。
这样躺着的时候,听见了从庭院那儿传来的打招呼的声音。
「嗯?我似乎听见了加奈的声音?」
「糟了!我没有注意到……」
搞不好,她已经这样喊了一段时间了。即使按门铃或敲门也没人回应,但听到了音乐声觉得应该有人在家,所以绕到了那里吧。
进门来吧,我这样大声地回应道。
「从院子那边进来就好~」
过了一小会儿,小泽从开着的起居室窗户翻进了房间。因为我躺在地板上,所以微微地可以看见她短裙中的风光。
「你们在做什么?」
和刚才我的反应一样,小泽以不可思议的口气问道。
「小泽你也躺下来试试看吧。」
「怎么回事?」
「躺下来就明白了」
虽然她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在我的坚持之下,小泽还是小心地来到我们身边,咕噜一声躺了下来。这样从右向左,小哲,我,小泽排成了一个川字。
头发披散在地板上的小泽突然大叫了起来。
「哇,好厉害!低音简直迎面而来!」
「是吧?很厉害吧?」
「声音浑然一体呢,低音也不软趴趴了,是和地板有一定距离的关系吗?」
「弦乐的声音非常明亮。」
「听得到回响呢。」
「感觉这声音连空间都能穿越。」
「真棒,简直就像正演奏着一样。」
「那个说法有点夸张了吧?」
「但我真的有这种感觉哦。」
两个岁数不小的成年人,和一个女孩子排成川字,不断地赞叹着。
响彻灵魂的音乐溢满着了这个小小的起居室。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蔚蓝的天空,时而吹进温柔的风。
「小哲,这乐队什么名字来着?」
「Average White Band,70年代的英国乐队。虽然我不记得有买过,不过CD架里有
他们的专辑。」
你当然不会记得。因为那是我从久保先生那里得到的CD。会在一个地震一来马上就会崩塌的小村落中的独门独户里,听着Average White Band这种事情,我想都没有想过。
这片CD呢,我说。
「是我从久保先生那里拿到的。」
「什么嘛,是这么回事啊?怪不得我完全没印象。」
「那个时候,久保先生穿着一件蓝色的运动夹克,但夹克后背的龙图案却没有眼睛。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明白我明白,那眼睛是故意不画上去的。」
「诶?为什么?」
在小哲开口之前,小泽就抢着说道:
「画龙点睛,是吧?虽然这个词一般的用法是‘缺少了点睛一笔’,但是按照最初的故事,那幅‘龙’是不能画上眼睛的。如果仔细地画上眼睛,龙就会一下子飞走了。」
「吶……所以不画眼睛也没关系?」
「有些就是这样哦,久保先生的运动夹克也是,那一定已经是完成品了。」
小哲非常高兴地夸奖了小泽。你懂得不少嘛,真厉害。加奈真厉害,比起智子这个大人懂得更多呢。
总感觉小哲说了多余的话……
4.
起床的时候,小哲已经不在被窝里了。我躺在温暖的棉被中,呆呆地望着窗帘细缝中透出的阳光。天气看起来非常好,细密的光线明亮地闪耀着。裹着柔软的被子,外头射进温和的阳光,这一刻的我缱绻而幸福,简直就像一只小猫一样。如果小哲在我身边就再完美不过了……他去了哪儿呢?
稍微觉得有些热了,于是我将从被子里抽出的右手软趴趴地伸向窗户的方向。无意间缓缓握起的手心弓成了碗状,阳光在其中不住地闪耀着。如果将手放开,手心中满溢的阳光就会肆意飘散流转,但只要再次合拢,手心就又会被阳光溢满。我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掬捧光芒,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不久后我终于清醒过来,于是拖起身子,拉开了窗帘。阳光瞬间倾泻到了房间的每个角落。下楼一看,茶几上压着一张便签,上头是一个海狮模样的镇纸。我记得是什么纪念
日收到的礼物,但是谁送给我的已经完全忘记了。
「我出门买点东西」
便签上短短地这么写道。看看钟,现在是刚过正午。因为没有写出门的时候,所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思来想去,决定出门买点什么当早饭——不对,是午饭。空着肚子在家里等也不太好,毕竟搞不好小哲得晚饭时才回来。穿上皱巴巴的牛仔裤,套上小哲为我做的白色棉T。我想着自己得打扮得像个学生,走出门口时,被明亮的阳光刺得眯细了眼。缓缓吹来的风有一种夏天的气息,没走几步步就立即流起了汗。我初到这里时还是春天,不知何时已经季节流转。时间没有等待止步不前的我,仍然自顾自地四季交替。为此我稍有寂寞,却又萌蘖一丝欣喜。
摇摇摆摆地走到国道边的快餐店,买了汉堡包和橙汁。说话很快的店员不知道在问我什么,只能「是啊是啊」地应付几句,结果还被硬塞了完全不想买的薯条。
算了,还好吧……我这样安慰自己,提着纸袋走向附近的公园。也许是被明朗天气所吸引,公园里人头攒动。家庭主妇们围在一起家长里短,孩子们在她们身边追逐嬉戏,欢快的喊声响彻天际。大树下挂着被锁链串起的几个轮胎,那边只有五六个女孩子,轮胎和孩子们,还有大树,都在一摇一摆的晃动。
我找了条长椅坐下,就着冰凉的果汁啃着汉堡包。长椅是向着南方的,迎面的阳光非常强烈,晒得我束手无策。
有个小女孩从我面前跑过。结得非常漂亮的马尾很开心似的晃动着。她身旁跟着一位五十岁开外的男性,但不知道是她的父亲呢,还是祖父?两人横穿过特意铺装的人行道,路上有许多孩子们留下的灰褐色足迹。是因为昨晚下过雨,脚上沾上了泥吧?我刚才也是从那边走过来的,说不定也留下了我的足迹。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抬起自己的鞋子看了看。脚弓处有一些细长的青草,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即使如此脆弱的东西,也确然地有着自己的光芒。
「你好~」
我对着这束摇曳的小小辉光发呆时,身边突然响起了招呼声。
抬起头来一看,面前站着的是小泽。
「哎呀,你好。」
「老师您很悠闲嘛。」
背对着阳光看不清楚,但小泽似乎是对我笑了。她以那种十多岁年轻人特有的懒散站姿把两只手塞在风衣的口袋里。风衣是鲜亮的天蓝色,仿佛是裁剪下了晴空的片缕。大概是因为穿着塑身牛仔裤吧,那双腿长得令人咬牙切齿。
「很闲哦,因为我是家里蹲的尼特族嘛。」
「我有一个熟人这么和我说过。不要随便使用这种简单的词句来评价事物比较好……听她说啊,越是容易解释的词句,细微的意义就越容易消失,而这些细微的意义往往是十分重要的……」
我假装思考了两三秒,然后摇了摇头,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我觉得你最好不要相信说这种话的大人」
「我知道啦」
我是不会相信那样的人的,小泽一边笑着回答,一边坐在了我的身边。这样一来终于能看清她的脸了。比起两人刚才对话的时候,这一刻的她更像个孩子。不对,本来她就是个孩子,只有十五岁。还是十四岁来着?仔细想想,似乎从未认真问过她的年龄。
我将含在嘴里的橙汁缓缓咽下:
「小泽你是几月份出生的?」
「八月」
「那,很快就十五岁咯?」
她突然以很哀愁的方式叹了一口气。
「真讨厌啊,都十五岁了。感觉自己慢慢变老了呢。」
「这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么?」
我尝试着开个玩笑,却被「说不定是这样」的玩笑挡了回来。
「天气真不错啊。」
「是呢」
「弃学,也是这样吗?」
「什么样?」
「我在想,弃学这个词,是不是也有些很重要的本质已经消隐了呢……」
我含糊地说着道,然后又喝了口果汁。
稍微整理了一下,我再次开口道:
「我觉得是同样的。虽然弃学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原因,但人们已经抛弃了这些,而只使用弃学这个词来评论了,是吧?」
「但是,这样才容易理解。」
「容易理解可不全是一件好事呢。」
「有人在电视里说,事情容易理解的话,问题的所在也就更加明确了。」
「确实是有这么一说,但……」
「明确了问题所在的话,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这是怎么回事?小泽今天的反应异常地激烈。我甚至有些搞不清楚我们的对话要往哪里前进了。老实说,我还没有做好在此时此地就把所有事态都理得一清二楚的觉悟……但是,如果小泽希望就此讨论下去的话,我认为扯开话题说不定会是一种胆怯的表现。她是希望和我讨论问题呢?还是只在单纯地用对话打发时间呢?推测着她的想法,我陷入了暂时的沉默。
刚才的女孩子又从我面前跑过。大叔偶或加快脚步追过她,她便欢叫着试图再次夺回第一。两人你来我往这样地玩闹着,向公园大门跑去。公园门口竖着一根短杆……但是不知为何,上面坐着一只猩猩。金属材质的,小小的猩猩。为什么设计者会想到在这里放上这么一件东西?先是女孩子亲昵地敲了一下猩猩的头,走出了公园。随后大叔也同样地敲了一下。在这之后,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公园的那一头。女孩的笑声持续了一会儿,很快地消隐不见了。
我正想着离开公园的时候要不要也敲敲那只猩猩,小泽突然又开口了。
「明确了问题,真的就能解决吗?虽然自己不是很清楚,但我似乎不太会看气氛。经常说话太直,让身边的人都很不开心。刚上三年级的时候,甚至还因此把人弄哭了。当时班里还没有分出小圈子,不过从那之后大家都开始避着我了。女孩子之间不是常有那种互相欺负的事情吗?并不是认真地和你过不去,只是和你保持很明显的距离的那种……」
「嗯,有的。这样说来女人还真是讨厌呢,两面三刀。」
「即使关系明明很差,也会满脸笑容地打招呼……」
「是啊是啊。」
「害怕被人讨厌,所以明明不喜欢却还要假装是朋友之类的……」
「有过哦,这个有过的。」
取得共识的两人嗤嗤地笑着。明明我们都是女性,却一起数落着女人真讨厌啦,下作啦,之类的。
「这种事情见得多了,慢慢地就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什么了。前段时间,我想着如果能理清自己的缺点就可以想办法改进,所以试着回忆起自己犯过的各种错……但是完全不知道应该该怎么做,结果反而只是更伤心了……」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我猜,她要哭了吧?不过小泽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咬了咬嘴唇,把眼泪和别的什么又吞了回去。其实还是哭出来比较好,即使继续憋着,事情也不会有所改变,既然如此,不如大哭一场,让自己清空了更好一些。
无来由地感受到一丝感伤,我甩了甩头。
「即使强迫自己,我认为也不一定能够解决问题。因为有些事情是你无能为力的。有些时候不管如何去努力都是没用的。」
「为什么说得那么绝对?」
「因为我明白,我经历过。」
「诶……」
「因此,我才来到这里。」
我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全盘托出,这一来就变成了女生之间的倾诉会了。途中偶尔会有些自暴自弃,偶尔又突然满怀忧伤,但说完之后感受到的确是一股不可思议的平静。也许是通过对别人的讲述而对现状产生了新的自己的理解吧。当我提到我的心病时,虽然小泽的表情瞬间就僵硬起来,但我仍然能够冷静地观察她的反应。
「本来我应该马上就辞职的。但当时我并不想抛弃事业。我热爱这份工作,并且从他人的肯定中得到了喜悦,所以没有辞职。真是无法理解啊……我竟然被我所钟情的事业逼上这样一条路。为了减轻我的负担,小哲辞去了工作承担了我的家事。我想那时候,小哲应该是在为触发了我的首次发病愧疚……多亏有他帮我,情况稳定了一段时间。不,应该说是我觉得可以稳定一段时间吧。但是,果然还是不行。工作量一直在增加。我又不会偷工减料……我搬到这里来,大概也像弃学一样吧。只不过我离开的是名为社会的学校而已。所以,我应该不是一个可以给小泽你正确建议的人。」
不知道是在搜寻回答,还是在困惑,小泽默默无声。
我继续追问。
「小泽,被排除在圈子外很苦闷吧?」
「是……」
「有时候也会想哭吧?」
「是……」
「其实你现在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吧?」
「是……」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哭呢?」
「那是因为……」
我稍稍等了一下,她没有再说下去。
「哭也许是一件很令人害羞的事情,但有时候哭出来会更开心。据说眼泪中含有兴奋性的物质,哭出来之所以会让人平静下来,因为这些物质都散发出去了。这种理由是不是一点都不漂亮?但是眼泪,就只是这样的东西而已。所以啊,我觉得哭出来就好了。利用一下眼泪就好了。」
「这也太自说自话了吧……」
「如果你想把你的眼泪当做珍贵的东西的话,也许确实如此。」
我到底想说什么呢,连我自己都不是很明白了。
「但我会选择哭出来,狠狠地哭出来。如果哭出来就能让自己高兴的话,哭多少都没
关系。」
「我……」
马上想要辩解的小泽不知为何突然收了声。我静静地等待着她再次开口,但是她一直保持着沉默。那仍带着些许稚气的豆蔻薄唇,定格在欲言还休的那刻,温和的风断续袭来,她的黑发在空中飘散。
那之后,我们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坐在长椅上,望着眼前的风景。在周围奔跑的孩童们都一脸笑意,仿佛在主张着这世间没有一丝一毫的罪业,闲话家常的主妇们也是人人精力充沛。
不知道是听了我的话,还是被冰冷的事实所击倒,我留意到小泽的肩背正在不断地颤抖。因为被头发挡着,我看不见她是什么表情,但时不时能听见吸溜鼻子的声音。我想要伸出手摸摸她的背安慰一下,但再想了想还是算了。保持现在的状态就好。
两人并坐在长椅上,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等她冷静下来后,我在纸袋里掏了掏,拿出了薯条。
「小泽,一起吃吧。」
「啊,嗯。」
「稍微有点冷了……」
「可是,很好吃。」
两人都没说太多话,一心在吃薯条。小泽吃得比我多得多。买来的薯条并不少,可是一下子就吃光了。
「最后的一根你也吃掉吧。」
「诶,可以吗?」
「请吧」
「谢谢……」
吃完最后一根薯条,她终于展露了笑脸。
「手上黏糊糊的……」
「纸巾的话,我还有。」
两人将手擦干净,然后把垃圾都装进纸袋里。因为她要回家,我也决定现在就走。两人一同起身,走向公园的出口。离开公园的时候,我敲了敲那只端坐在杆子上的猩猩的脑袋,
小泽很不可思议地问我:
「难道这东西有着什么灵力吗?」
「据说会招来好运哦。」
「虽说是当地人可我从来都不知道……」
那也是当然的,因为这风俗才刚开始没多久嘛。小泽特意跑回去几米,敲了敲那只猩猩的头。
「要是真有好运就好啦。」
「那是当然。」
我和她都笑了起来。
「真的能带来好运的话就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