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狄尼洛便没再出现过。
雷奥尼没来,卢卡也没来。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呢?」
差点被狄尼洛强吻的两天后,爱莉西亚吃完早餐,愣愣地坐在床上。现在她过着除了睡觉之外无事可做的生活,又不太想睡回笼觉,只好发呆了。
就算狄尼洛再度来访,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姑且不管他来不来,雷奥尼与卢卡呢?
卡修凡大人呢?
虽然她没听到任何坏消息,但也不是她不知道就代表平安无事……
正当她闷闷不乐时,外面忽然传来叫唤她的声音。
「啊、是!我在!」
纵使吓了一跳,她还是莫名开心,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进入房间的是两名她没见过的士兵。
「爱莉西亚小姐,我们来请您去见尤蓝主教一面。」
「咦?尤蓝先生找我?为什么?」
她问是问了,士兵当然没有回答她。尽管疑惑,她还是跟着他们离开房间。
「啊——就算只有这样,也很新鲜啊……」
一直被关在房间里,因此就算只是跨出来一步,都让她有不同的感觉。她走在通往尤蓝所在的另一栋建筑物的走廊上,看得见外面的森林和中庭的翠绿开始逐渐变色。
即将要进入秋季了,爱莉西亚几乎要丧失时间感,但想起这点仍不由得背脊发凉。
秋去冬来,自己还会继续待在这里吗?
到时候,狄尼洛已经成为她的丈夫了吗?
「唔——脚有点痛……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们稍微走慢一点吗?」
被软禁的同时,腿部肌肉不知不觉退化了,才多走几步路而已,脚就感到疼痛,爱莉西亚只好对前后挟持她的士兵提出要求。
「爱莉西亚,危险!」
出声大吼的是卢卡。
爱莉西亚吃惊地看向声音来源,只见卢卡脸色大变地跑过来。
带着爱莉西亚的两名士兵以为是敌袭,伸手放在腰间的剑上,把爱莉西亚护在身后。
「卢卡,怎么了?」
卢卡没有回答士兵的问题,全速奔跑过来,一鼓作气撞上其中一名士兵。
「呜哇!」
士兵没想到自己人会这么做,往后滚了一圈。
卢卡趁机伸手探进自己衣服里,取出一个小袋子并大吼。
「爱莉西亚,别呼吸!」
爱莉西亚莫名其妙地掩住口鼻,只见卢卡将手里的袋子洒在倒地的士兵身上。黄色粉末带着几乎渗透皮肤的强烈臭味飘散开来,士兵不禁剧烈地呛咳。
「抱歉!」
避开烟雾迅速后退的卢卡,拉住爱莉西亚的手开始狂奔。
刚才反应不过来的另一名士兵捂着鼻子怒吼。
「卢卡!混帐,你疯了……呀啊!」
士兵才要挥剑,就有根金属棒刺中他的眼角。
卢卡忽然转身朝士兵甩出去的,正是「就算不靠近也能警告卢卡的棒子」。
士兵反射性地按住眼睛,大量粉末便飞进毫无防备的口鼻。可怜的士兵双手不够用,正面撞上一旁的墙壁。
「卢卡,怎、怎么……咳、咳!」
「等等再说!」
卢卡不由分说地命令爱莉西亚,扔下「就算不靠近也能警告卢卡的棒子」。他环顾四周,拉着爱莉西亚穿过建筑物的阴影底下。
囚禁爱莉西亚的房间附近警备森严,但此处的地理条件就是深山里,一旦远离圣堂之后,看守的人也相对减少。卢卡重新确认哨兵的位置之后,便轻而易举地逃脱成功了。
※ ※ ※
在枯叶逐渐醒目的矮树丛里,爱莉西亚与卢卡一坐下便喘个不停。
他们跑进森林已经一段时间了,巨大的圣堂早就消失在视线外。目前还看不到追兵,但费力的逃脱方式所造成的负荷逐渐涌现。
「啊——雷奥尼先生说得对,握柄别装上多余的东西比较好使,确实如此……」
卢卡的气息逐渐平缓,可是爱莉西亚因为拼命奔跑而浑身无力,脚也疼得很。她气喘如牛,站不起来。
呼吸回稳的卢卡温柔地拍着她的背。
「抱歉,爱莉西亚,你没事吧?」
「还、还可以……可是,卢卡,为什么?咳、咳!」
爱莉西亚一开口说话,跑进嘴里的怪粉末便害她呛到了。
「啊,爱莉西亚对不起,你还好吗?呃……刚刚的粉末也是雷奥尼先生的发明,应该叫『死不了但会觉得不舒服的粉』吧?我都简称『讨厌的粉』啦,因为是用猪的……啊!唔,没事。」
不知道成分会比较好的这种粉末,效果终于消退后,爱莉西亚呼吸着森林里的清新空气,重新发问。
「是喔。那雷奥尼先生也……帮我逃走吗?」
「没有,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卢卡挺起颇为单薄的胸膛。
「我偷偷借用了他的道具,不过他好像也觉得你很可怜啊。我都要求再把你交给我一段时间了,尤蓝主教却……」
「尤蓝先生?对了,尤蓝先生好像找我啊?」
爱莉西亚觉得似乎回到主题,便再度发问。
能回答她的卢卡却一脸苦涩。
「我今天会这么做,是因为尤蓝主教说,他要你跟雷登伯爵一起接受再教育。」
爱莉西亚总算了解尤蓝找她的原因。
「啊,原来如此啊……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雷奥尼先生迟迟没有进展……根本不用什么进展啦,反正他一开始就不在乎你的想法。」
嫌麻烦,或者就像卢卡所说的感到同情,反正不积极对爱莉西亚进行再教育的雷奥尼,终于让尤蓝失去耐性。
爱莉西亚猜想尤蓝想亲自用火烧她或折断她的双脚,才会找她去。
「尤蓝主教自己还不是一样.根本没有认真聆听雷登伯爵的话。我之前就隐约觉得他很可怕,去他的稳健派!管他是稳健派,还是激进派,结果都是一个样子……」
卢卡说完重话之后,忽然乐观开朗起来。
「爱莉西亚,总之,我们先下山吧。我带了一点食物出来,这个季节还可以采到一些香菇什么的,肯定没问题!」
「是啊,还有很多野草可以摘。呃……可是,这样不行喔,卢卡。」
「什么不行?」
卢卡惊讶地反问。
爱莉西亚也干脆地回答。
「我不能留下狄尼洛先生。最重要的是,你是祈翼教团的人。你带了食物给我,我就很高兴了,你回去吧。」
「那怎么行?我要脱离祈翼教团!」
见爱莉西亚理所当然地收下食物,卢卡豪气干云地宣告。
「我本来以为只要有口饭吃就好,所以才会一直待着,可是我再也无法苟同主事者的作法了。我好不容易回到雷登地区,虽然知道回家也没用,但我还是想回家一趟。所以……你也跟我走吧。」
一开始说得豪迈,后来声音因为害羞而越来越小。
「还有……还有……这个!」
卢卡敷衍似的大喊,拿出一个木雕肖像,大小跟之前送爱莉西亚的那个胸章相似。
不同的是椭圆形框内有一对羽翼。在羽翼的守护下,也可以说禁锢下所雕刻的,是一个正面的陌生美少女肖像。
「爱莉西亚,你不是想见圣女艾榭儿吗?你瞧,我刻好了。我以前真的见过圣女艾榭儿喔,因为我想掌握在圣堂上画画时呈现的气氛,虽然他们不让我太靠近看,不过她让人印象很深刻,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爱莉西亚仔细端详接过来的肖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原来这个少女就是圣女艾榭儿。
「好漂亮啊……」
肖像明明只是个朴素的木雕,而且未漆上任何色彩,却彻底展现了卢卡的高超手艺。
圣女穿着简朴的法衣、简单放下头发的样子自然呈现在眼前。她背后的巨大羽翼仿佛随风摇动……可是,翅膀却是假的。
「是啊,很美……而且,总觉得看起来有点寂寞。」
「寂寞?」
「唔……不过,爱莉西亚也一样。」
「我?」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种话,让她感到很惊讶。
她认真地看着卢卡,卢卡自己也落寞地笑了。
「你啊,虽然总是笑嘻嘻的,可是有时候也会出现非常寂寞、非常悲伤的表情耶。你在想莱森公爵,对不对?」
听到卡修凡的名字让爱莉西亚表情一暗,她开口纠正是「莱森『强』公爵」。
只见卢卡扬起更寂寞、更哀伤的笑容。
「用那么好的条件要你跟那么俊美的阿兹贝格公爵结婚,你却还是不肯……他是叫『阿兹贝格的暴君』吗?莱森……呃、强公爵阁下,肯定是个很帅的人吧。」
「嗯,是啊,他非常帅气喔。很强悍、很温柔、多金又宽容……」
虽然有时候看起来也非常脆弱。
「他……是我的、理想丈夫……」
就连看到跟卡修凡最扯不上关系的木刻圣女,爱莉西亚都会想起他的样子。她觉得自己不久之后会把所有东西都看成卡修凡了。
就算是这样也好,只要能见到他。
「这样啊。你说你是他买来的,但你真的很喜欢他呢。」
卢卡叹了一口气。
他的话让爱莉西亚吃了一惊。
「真的、喜欢?」
「嗯,你脸上就是这么写的啊。」
「咦?怎、怎样?是怎样的脸?」
爱莉西亚忍不住双手捧住脸颊开始挤眉弄眼。
卢卡见状反而笑了。
「计划变更!爱莉西亚,我们回阿兹贝格地区吧。然后你推荐我当莱森强公爵的专属画师,好不好?」
拥有专属乐师或画师,并资助他们创作,这是有钱人的象征。爱莉西亚立刻认为这个提案很棒。
「嗯。可是卡修凡大人现在应该在雷登地区喔。况且,他对艺术活动好像没有什么兴趣耶。」
「好像是喔,听说海尔帕斯特的画师也被他赶出去了。不过就连祈翼教团的大人物都认同我的画喔!而且我还握有很多教团的情报,他一定会雇用我的!如果不行的话,就算粗活我也愿意做,拜托你了,爱莉西亚。」
卢卡一番混合着天真厚颜又示弱的请求,让爱莉西亚不禁微笑。
「也是,如果我跟卡修凡大人都平安无事的话,一定可以。因为你救了我啊!他是那种自己受到什么对待,就绝对会回报对方的人啊。」
就在她说完话的同时,也听到一阵破风声。
「咦?」
爱莉西亚的疑惑声跟卢卡的惨叫声几乎同时响起。
逐渐变黄的矮树丛上缘、爱莉西亚陈旧的裙摆,还有木雕圣女的肖像上,洒下了鲜红色的雨滴。
卢卡的右臂插着一枝箭。
「卢卡!」
「哎呀,射偏了吗?」
爱莉西亚赶到弓起身子的卢卡身边,耳里传来好一阵子没听到的温和话音。
尤蓝带着十几名士兵踏过铺着腐叶的柔软泥土,走近两人。原本应该要去见他的爱莉西亚逃脱了,他听到报告便立刻追来了吧。
「我练习得还挺勤快的啊,果然实战比较困难。」
他手上所拿的武器,爱莉西亚也曾亲眼见过。
十字弓。
这种武器跟必须具备臂力并接受训练的长弓不同,只要学会发射方法,它就能发射出具有强大破坏力的箭。把弓搭在木制基座上,使用某个构造拉好弓,接着只要瞄准目标,扣下扳机就行了。
尤蓝所拿的是使用手动式绞盘的那种。让箭固定在拉紧的状态下,优点是方便带着走动,但要装上下一发箭则需要花一点时间,因此在实际战斗中反而不是很好用。
不过如果像刚才那样第一发就能搞定的话,就不用担心接下来的事了。
「不过出血量真是可怕啊……思……不行、不行,我怎么能这样就怕了呢?又不须担心血会喷到我身上……」
鲜血大量喷出的味道似乎让尤蓝感到不舒服,因此他才不选择使用刀剑这种必须肉搏接近的武器,而选了十字弓。
如果是爱莉西亚认识的那个尤蓝,肯定不会亲自操作十字弓。他从水底王国回来之后,朝提尔纳德跟卢卡所不乐见的方向成长了。
「您、您动作真快呢……尤蓝先生……」
「因为卢卡洒了那些怪味道的粉末啊。只要循着味道,就能简易找到你们逃向哪里喔。真让人伤脑筋呢,思虑一点都不周到……喔。」
尤蓝耸了耸肩,爱莉西亚赶忙将视线移回卢卡身上。
「没、没事,我还活着……」
用左手按住鲜血汩汩流出的右臂,卢卡用快要哭出来的脸对她笑。
随便拔箭的话,说不定会让伤口扩大,有这种常识的爱莉西亚眼下束手无策。
「哈哈,可是、我的手、完全举不起来……手指也、动不了……」
能够创作出美丽绘画跟雕刻的灵巧纤细手指,现在不断颤抖。
「早、早知如此,圣堂的绘画,我就好好画了……下次,要画很棒、很棒的图案。」
「你胡说什么呢?卢卡,你怎么可能会有下次?」
尤蓝笑着操作绞盘,开始拉紧弓弦。
「你不是想脱胎换骨吗?那我就让你重新投胎吧。」
爱莉西亚发现固定好的弓上面,还有绞盘握柄上,都雕刻着羽翼纹章。这么精致的雕工肯定是出自卢卡的手艺。
「尤蓝先生,快住手!请别用卢卡制作的东西伤害他!」
爱莉西亚立刻大喊,张开双手护住卢卡。
「卢卡做的?不对,这是雷奥尼做的喔。我想你应该知道,他非常擅长做这种东西。每个人总是会有一、两样优点……喔!」
看似只会发明无意义产品的雷奥尼,也做得出很实际的东西。卢卡嫌外观不好看,才又帮忙加工。
「雷奥尼说这是制裁之弓,不过我觉得这是救赎的武器。卢卡,你好歹也是圣职者。就算不借用这把弓的力量,你也能靠自己的羽翼飞往至高国度吧……好了,爱莉西亚小姐,请您让开。」
就算尤蓝温和地微笑,爱莉西亚还是不为所动。
如果那是雷奥尼与卢卡合作完成的武具,那就更不能拿来伤害卢卡。
「爱莉西亚,没事的,你快逃……」
就算卢卡自己这么说,爱莉西亚依然动也不动。
「不行,反正我逃了也会被抓到。既然都逃不了,不保护你就说不过去了……」
见她一脸顽固,尤蓝露出困扰的表情。
「卢卡是生活困顿才加入祈翼教团。因为看他有绘画的才能才交给他重要的工作,但他老是无法如期完成,给周遭添了不少麻烦呢。尽管如此,他还是嘻皮笑脸,等于是给同情他的雷奥尼丢脸。说真的,我是因为人手不足才用他的,果然还是这样了啊。」
架在紧绷弦上的箭直指爱莉西亚。
尤蓝看着即使如此仍不愿退开的爱莉西亚,死心地放下了弓。
「真拿您没办法。不过,您的温柔确实很符合地方伯千金该有的样子。我不会再射杀卢卡,血的味道让我想吐。」
十字弓似乎有点沉重,只见尤蓝将它拿给身边的士兵。像过去一样没什么坚持的样子,反而更加恐怖。
「相对的,如果您再试图逃脱一次的话,我就不敢保证卢卡会怎么样了。既然他失去唯一的长才,就只能更虔诚祈祷奉献给圣女艾榭儿了。」
发现不必对爱莉西亚实施「再教育」就能有效牵制她的方式,让尤蓝喜出望外。
岂止绘画,就连手指想行动自如都很难做到的卢卡,就算伤势痊愈了,能做的事也非常有限吧。如果少了祈翼教团的保护,肯定连求一顿温饱都很难。
「我知道了。」
爱莉西亚垂下双肩,点点头。此时尤蓝身后冒出了一名黑发高大的身影。
她有一瞬间心跳加快,因为她以为那道人影是卡修凡。
但那是另一个男人。
「卢卡……」
「啊……雷奥尼先生……」
大白天睡得头发乱翘的雷奥尼,看到浑身是血的卢卡也愣住了。
「啊,雷奥尼,你来啦。我想你听说了你的随从干了什么蠢事。」
雷奥尼头发覆盖下的眼睛,迅速扫了一眼回头的尤蓝与他身边士兵手上的十字弓。
「您杀了他吗?用、那把弓……」
「他还活着喔。不过,画师的生命可能就完了吧……啊,抱歉……」
雷奥尼穿过懊恼微笑的尤蓝身边,来到卢卡面前。
「你这笨蛋……我好不容易带你回到雷登地区了……」
看着因冲击与失血而逐渐失去意识的卢卡,雷奥尼忍不住斥责。
雷奥尼肯定是为了帮助卢卡回家,才会收留他当随从的吧。两人兴趣完全相反,交情还是很好。爱莉西亚这么想着,也觉得那才更让人感到难过,不禁垂下视线。
最后士兵在尤蓝的命令下开始动作。
在雷奥尼的照护下,几名士兵抬着卢卡离去。
爱莉西亚也被带着原路折返。
「卢卡,你应该做些更加华丽复杂的装饰,让那把弓射得更不准就好了……」
爱莉西亚紧握着染满鲜血的圣女肖像,脚步沉重。
「卡修凡大人应该还活着吧……」
重逢之初,尤蓝自信满满地认为很快就会收到莱森公爵的死讯。
消息却一直没来。他宣称还有时间,并且打算亲自对爱莉西亚进行「再教育」,在在显示他应该已经被逼急了。
他刚才也说过人手不够,再加上高阶圣职者与看守的人都不多,就表示另有内情。
稳健派跟激进派。
祈翼教团内形成对立,就会限制住每个派系各自所拥有的力量。
因此曾经失败过一次的尤蓝,说不定实际上势力已经大减了……
爱莉西亚偶尔还是会分心想像会有浑身长毛的怪物出现,但还是整理思绪做了结论。
「总之,也只能等人来救了……」
无论看守的人再少,只要她一逃就会被迫上,这一点她已经确定了。
她或许有本事靠着吃野草生存下去,却没有能力甩开追兵,自行逃脱。
再说,卢卡就算是敌人,不知天高地厚又轻浮,但她也不希望他死。
在她等待的这段时间内,或许还会一直被要求跟狄尼洛结婚吧。
她沉默地继续前进,尽管心情沉重也只能顺其自然。
※ ※ ※
远处传来骚动声。
爱莉西亚被带回来的第二天晚上,躺在软禁室内假寐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
「怎么了?」
四周一片漆黑,外面隐约有微弱的火光,语带紧张的低语声也传进房里。
现在应该是深夜。圣堂里的人生活作息非常规律,在这种时间骚动不安还是第一次。
「到底怎么了?咦?」
爱莉西亚才伸手在枕边寻找她的眼镜,头发忽然被一道微风扬起。
会意过来的瞬间,一抹银光闪过她的眼前,接着就有人帮她戴好眼镜了。
「路——」
「嘘!爱莉西亚,小声点!」
带着轻佻笑容的人正是银发的路亚克。
爱莉西亚不由得捂住自己的嘴巴.但还是掩不住重逢的喜悦。
路亚克看起来也十分高兴。
「唉,就算是爱莉西亚,也还是瘦了啊……不过至少看起来没事。」
无论肉体跟精神上的情况都没有太过糟糕,路亚克一眼就看出来了。
「对不起,路亚克,让你操心了。我其实有试着逃出去的。」
「哈哈,没关系啦。总好过你乱反抗而遭受更糟糕的对待。而且在这种状态下,你能乖乖等待实在很了不起。你一定是相信我们会来救你对不对?」
被监禁的恐怖与焦躁下,人质自然会想要靠自己改善情况。如果是路亚克也罢,像爱莉西亚这种完全没有战斗能力的人,如果轻举妄动反而容易使情况更糟糕。
「不过你那身衣服实在让人看不下去耶。你的洋装被抢走了吗?」
爱莉西亚现在穿着祈翼教团的白色法衣。那是因为原本的洋装沾到卢卡的血,而且再也没有人能阻止她换上法衣了。
「因为我的洋装沾满了血,虽然很可惜,但应该被扔掉了吧。」
「咦?喂,为什么会沾满血?」
见路亚克有点吃惊,爱莉西亚老实回答。
「因为卢卡被尤蓝先生射中了。对了,路亚克,我没事,不知道雷登伯爵,还有……狄尼洛先生,还有卢卡怎么样了?」
「呃——抱歉,卢卡是谁?」
「卢卡是生活困难才加入祈翼教团的画师啦。不过他可能无法再画画了……他想帮助我逃跑时,被尤蓝先生用十字弓射伤。我没听到他的消息,你知道他怎么了吗?」
自从卢卡被射伤之后,她就再也没见到卢卡与雷奥尼了。就连要跟狄尼洛结婚一事,她问了也得不到回答,她简直完全与世隔绝。
「哇——我实在很高兴你的话里有那么多可以吐槽的部分,不过我们还是先去跟其他人会合吧,有话之后再说。」
路亚克似乎也有很多话想问她,不过还是非常冷静地做了判断。
而逐渐无法保持冷静的反而是门外的人。
此起彼落的「叫所有守卫集合」、「再多点一枝火把」、「雷奥尼先生在哪里」等吼叫声,混杂着慌张纷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看来声东击西成功了。来,爱莉西亚,我们小心走吧。你先等一下。」
从门上的小孔观察门外之后,路亚克一副邀她散步的口气。
银色轨迹瞬间退到房间最里面,爱莉西亚跟着回过头,只见窗户的木头栅栏竟然已经被卸下了。
「路亚克是从这里进来的吗?」
爱莉西亚惊讶地四处观望,接着门的另一头传来东西倒下的声音。
「久等啦,爱莉西亚。」
路亚克从外头打开房门,若无其事地走进来。他的脚边是被同伴留下来独自监视的士兵,已经翻白眼倒地不起。
「嗯。没问题吗?」
「巴洛大叔他们正在通往这栋建筑物的山路中跟祈翼教团的人交战。他们本来就是圣职者,虽然多少受过训练,但每个人都忍不住想逃,警备也空了。」
路亚克提着从士兵手上拿来的提灯,骚动的声音全都在建筑物外面了。
「对喔,而且原本人就不多了……啊!」
来到走廊上的爱莉西亚忽然惊呼一声,因为昏暗的另一头出现了芮妮与狄尼洛。
「太好了,你们两人都没事……」
她说到一半便愣住了。
路亚克举起手里的提灯照耀,芮妮和狄尼洛浑身又伤又脏,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您没事,爱莉西亚小姐……」
「爱莉西亚,太好了。」
两人一如往常面无表情的脸看起来都松了一口气,替爱莉西亚毫发无伤而感到高兴。
「你们两个到底怎么了?」
「芮妮很在意自己抛下你跟狄尼洛,拼命赶路来通知我们,才会这副德行。」
听了路亚克的说明,爱莉西亚很不认同地摇摇头。
「我不觉得你抛下我们喔,芮妮。总要有人去通风报信,而且我与狄尼洛先生应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再说,总好过所有人都逃不掉吧。」
「不,身为您的贴身护卫,光是容许那种状况发生,就应该感到羞愧了。巴洛先生训斥过我,我会深刻反省的。」
见额头与脸颊上满是擦伤的芮妮如此认真道歉,爱莉西亚再度摇了摇头。
「没关系,芮妮,我很高兴你来了。之后我会努力跟卡修凡大人打情骂俏给你看……」此时爱莉西亚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提出她下意识一直回避的问题,「路亚克……卡修凡大人他……还好吗?」
「很累而且偶尔好像还会看到你的幻影,不过算是平安无事啦。放心,你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路亚克对爱莉西亚鼓励似的笑了笑,让她总算松了好大一口气,嘴角浮现像要哭泣又像是高兴的笑容。
「太好了、太好了……」
狄尼洛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爱莉西亚。
爱莉西亚察觉到他的视线,迎视他,却发现他身上的法衣有一部分已经裂开,下方是包扎的痕迹,而且脸色也比几天前来她房间时还糟糕。
「狄尼洛先生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说、不跟你、结婚,就、这样了。」
狄尼洛淡淡地回答后,不仅爱莉西亚,就连路亚克与芮妮都瞪大了双眼。
「喔,尤蓝还真是使出了非常强硬的手段耶。我们掳来的人完全不肯透漏任何事,所以我们完全不清楚情况……我们还来得及吧?」
路亚克用绿色的双眸采问,想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结果爱莉西亚点点头。
「唔,嗯、差点就要结婚了,不过狄尼洛先生拒绝了,对吗?算是,幸好?」
从尤蓝下了结婚的命令,到差点被狄尼洛强吻,想起这一连串的过程,爱莉西亚有点迷惑。
「呃……可是,狄尼洛先生被伤害就不太好了。」
「没什么、大碍。比起我,提尔纳德、更不好。」
狄尼洛自然喊出提尔纳德的名字,接着双眼一动。他视线前方的走廊转角处出现了另一道影子。爱莉西亚一时以为那个人跟狄尼洛一样高大,其实那是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
「杰达!雷登伯爵!」
杰达背着浑身瘫软的提尔纳德,走到提灯光线的范围内。
「很严重啊。」
芮妮负伤的脸蛋轻皱起来。她说得没错,目前聚集在这里的人之中,情况最糟糕的无疑是提尔纳德。
提尔纳德发烧又满脸通红,在破烂不堪的白色法衣之下是一大片的水泡。明白那是被火烧伤的痕迹,让爱莉西亚心中一凛。
无力垂下的一只脚因骨折而无法确实攀住杰达,当然也是因为他失去了意识,所以背着他的杰达要很辛苦地保持平衡。
「杰达,你可以吗?让我来吧?」
路亚克的问题好像让杰达有点不高兴。
「不必,这又没什么。爱莉西亚小姐,您认识一个叫卢卡的人吗?」
「嗯,我认识喔。卢卡没事吧?」
「我在找你们的时候,发现那个自称卢卡的人。他说他认识您,希望我赶快救您,顺便帮助他逃跑,不过我怎么看,他都是祈翼教团的人,所以就没理他了。」
「这……他确实是祈翼教团的人,但帮了我很多喔。」
爱莉西亚试着拜托路亚克。
「路亚克,听我说,刚刚我也告诉过你,卢卡本来想救我逃出去的。他可能无法再画画了,但他见过圣女艾榭儿喔。」
圣女艾榭儿。
听见这个名字,除了爱莉西亚跟昏过去的提尔纳德之外,所有人的表情立刻紧绷。
爱莉西亚没有察觉,径自从怀里拿出卢卡亲手做的圣女木雕。爱莉西亚自己的木雕肖像随着之前那套衣服一起被收走了,但尤蓝可能觉得沾了血的圣女雕像对「再教育」有帮助,所以没有拿走。
「你看,这个人就是圣女艾榭儿喔。卢卡好像知道不少祈翼教团的事,所以能不能救他呢?他不会跟其他俘虏一样什么都不肯说的,卡修凡大人不必严刑拷打唷。」
「我问你喔,爱莉西亚。卢卡是很高阶的圣职者吗?」
路亚克代表众人发问,爱莉西亚回想跟卢卡之间的对话。
「不是耶,他是第七阶喔。可是他为了要在圣堂里做画,所以跟新任圣女……咦?还是跟前任?」
「新任、前任?嘿嘿,确实知道不少呢。」
路亚克笑得别有深意,望向同样有某种直觉的杰达与芮妮。
「这下子我得跟卢卡好好聊一聊了。你们两人带着大家按昭i计划先走,我去救卢卡。杰达,告诉我他在哪儿。」
※ ※ ※
听着远处传来的战斗声,爱莉西亚被狄尼洛抱着,在黑暗的山里前进。
虽然她觉得不能让受伤的狄尼洛这么做,可以狄尼洛不由分说便抱起她,让她实在无可奈何。
而且芮妮太娇小,虽然她嘴上不说,爱莉西亚也知道她非常疲惫。
再考虑到杰达还背着重伤的提尔纳德。
为了尽快逃走也只好如此了。
路况很差,一说话似乎就会咬到舌头,让她无法开口。
她拼命攥着狄尼洛的法衣,忍受着偶尔被小树枝与杂草刮伤的疼痛,不晓得到底赶了多久的路。
回过神发现已经几乎听不到杀伐声,按照一般声东击西的计划来说,主要部队一定在刚好相反的方向伺机而动。
正当爱莉西亚如此猜测时,狄尼洛忽然停了下来。
黑暗中,有几簇几乎要跟星光搞混的小小火光。
虽然感觉到有些骚动跟人的气息,可惜这种情况下爱莉西亚完全看不到四周的景色。
「狄尼洛先……啊。」
狄尼洛放下困惑的爱莉西亚。
爱莉西亚的脚底才踏上布满腐叶的柔软土地,下一瞬间又被抱了起来。
「呀!」
她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射性捉住的衣服布料跟刚才有完全不同的触感。这不是平滑舒适的法衣,而是更坚硬、更耐得住风雨的厚实布料。
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顺着布料碰触时,一只大手完全包覆她的手,手掌上还有明显的厚茧,热意传递过来。
「卡修凡大人?」
她轻声呼唤,抱着她的手臂力道更强劲了些,可是仍旧没有回应。
「您是……卡修凡大人,对吧?不是吗?」
难道她的幻觉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她认为是卡修凡的人影只是抱着她,一动也不动。
「呃……如果您不是卡修凡大人的话,麻烦您放开我……您是卡修凡大人吧?您说话好吗?」
「你说话啦……」
耳边响起的呢喃声,引发了爱莉西亚的「肚子痛」。
「您果然是卡修凡大人……啊,你的身体,还好吗?」
「别管,你继续说话啦……」
听到卡修凡有点焦躁的命令,爱莉西亚尽管疑惑,还是想着要对他说的话。
「唔……我好高兴您来了。我来这里的路上第一次骑了驴子,但不晓得驴肉好不好吃……还有,再度看到蓝天,依然觉得很美很美……」
卡修凡默默听着她毫无逻辑的旅游心得。
「说到漂亮的东西,卢卡为我刻了木雕肖像喔……啊,可是那个收在之前那件衣服里面……他好不容易刻好,就那样被扔掉了……啊!」
抱着她的手又更用力了。
两人的身体紧密贴合,「肚子痛」也到极点了。
「好不容易见了面,你却净说些无关紧要的事!这次肯定不是幻觉……你是真正的爱莉西亚!」
卡修凡的大手轻抚过爱莉西亚的头发。
「在我看到的幻觉里,受到我的理性影响,你说话有够正常……我们总算、总算顺利见面了……」
他的手指反复梳理她的头发,确认那份触感,让她悸动不已。
「芮妮来通知我……我却回不去……阿兹贝格竟然也有蠢蛋不安分……那群混蛋,我回去要他们好看……」
那些宣称狄尼洛才配当领主的士兵,还有其他人,肯定做了什么。
卡修凡瞬间迸发杀气,还说了狠话。
「就算你不会被杀……他们也有很多对付你的手段……我一想到万一你发生什么事……幸好……」极度激动而颤抖的声音中所隐含的热意,尽管来得晚了一点,但确实传达给爱莉西亚了。
「我也一样……尤、尤蓝先生说……要、要杀了您……我、我真的……好害怕。」
爱莉西亚一直担心卡修凡有什么不测。同样分隔两地、同样不知道对方情况的卡修凡也是一样的心情。
她不由得伸出手搂住卡修凡的脖子。
重新审视卡修凡之后,发现他眼睛下方是一大片青紫,看起来比平常还老成。然而那双眼底残留着不安的阴影,也同时酝酿出失去方向后的危险。
她不假思索地紧紧抱住卡修凡,就像他经常对她做的那样,用指尖温柔地碰触他粗硬的黑发。
眼前的成功救援让芮妮放松下来,她蹲在地上。
「这是给我的谢礼吧,受教了。」
不过爱莉西亚并不在乎,甚至没有意识到狄尼洛一直沉默地看着他们。
「我也……那个,我也一直想着卡修凡大人……」
正想说她无论看到什么都会想起卡修凡时,就传来萨格莱的大喊。
「提尔纳德大人!」
爱莉西亚惊讶地四处张望,稍微适应了黑暗的双眼,看到倚着托雷斯肩膀、摇摇晃晃走来的萨格莱。他戴上不知是新配还是借来的眼镜,伤势似乎没有完全复原,以致于脸色很难看。
萨格莱远远望着提尔纳德。
刚才杰达放下背上的提尔纳德后,重新抱起他继续走。背着昏迷的提尔纳德,还要顾及他的伤势,确实相当耗费心神,因此他们不知不觉便落后大家一段距离。
「啊,太好了,萨格莱,你平安无事!卡修凡大人,诺拉没事吧?」
爱莉西亚正要确认诺拉是否平安,一阵惨叫声打断了卡修凡的回答。
一名士兵发出惨叫,倒地不起。他的肚子上插着一把箭。
「还是被发现了吗?不过人数不算多,巴洛帮我们解决了不少吧。」
卡修凡语带嘲弄地低喃,浑身散发的雾气与刚才完全不同。他确定爱莉西亚平安无事之后,最大的牵挂已经没有了。
「有弓兵!做好屏障!多点一些灯火,我这个位置有破绽了!」
卡修凡抱着爱莉西亚迅速退开,同时拿着盾的士兵们取而代之上到前线。大量的箭接着迅速落在厚实的盾上,就像激烈的雨声一般。
刚才还相当低调的火光忽然变得强烈,照亮了漆黑的夜色。既然所在位置已经曝光,就只能把灯火点得更亮。
「让几个人去支援杰达与提尔纳德!」
来不及会合的杰达与提尔纳德并未成为目标,但也难说不会有流箭误伤他们,万一遭到直接攻击的话,抱着重物的杰达就危险了。
卡修凡接二连三地下达命令,在他怀中的爱莉西亚出声提醒。
「卡修凡大人,请小心。祈翼教团的人好像都有十字弓。」
「你说什么?可是就不能连续射击这点看来,也不像是同时发射完了。我们会注意,但他们的主要武器应该还是普通弓箭。」
「还有,路亚克去救卢卡了……唔,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替我雕刻肖像的人。他本来是农民,也是画师,也是见习圣职者。」
「我明白了。既然是路亚克,应该没问题。」
卡修凡听了爱莉西亚的情报之后,点点头,并放下她,将她推向托雷斯与萨格莱。
「爱莉西亚,诺拉没事。你跟托雷斯、萨格莱先退后。萨格莱,我知道你担心提尔纳德,但你也保证过绝对会听从我的指令,待在那里别动!」
萨格莱肯定是非常逞强才能来到这里。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副想要赶到杰达与提尔纳德身边的样子,只是肩膀借他支撑的托雷斯非常顽固地不肯移动,他才不得不放弃。
芮妮判断目前的自己帮不上忙,便自动退开。然而她的手上仍然握着匕首,只要等体力稍微恢复,她就打算战斗。
卡修凡把四人留在后方,回到前线。
他中途跟狄尼洛短暂地视线交会之后,看了看狄尼洛全身上下。
「你受伤了。谢谢你带回爱莉西亚,你也后退吧。」
「我行。给我、武器。」
「那你随便从那些预备的武器中挑一把吧。该冲进去了。」
能抱着爱莉西亚跑回来,应该也还能打吧。
卡修凡的话中不免有这种挑衅意味,接着自己也拔出腰间的剑。
「爱莉西亚小姐,请再过来一点。幸好您没事啊,卡修凡大人总算能好好睡觉了。」
托雷斯支撑着萨格莱,微笑地看着爱莉西亚。
「嗯,抱歉让你们担心了,托雷斯。可是……这场仗,没问题吧?」
「我们虽然没有弓兵,可是只要能够挡过箭雨,我们在人数上占优势。没问题喔。」
不知道是敌军人数的关系,还是如她所说十字弓很多,箭矢的攻势已经趋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现在正是短兵交接的好时机。
正当卡修凡要发出突击命令之际,战场上又有了新的动静。
※ ※ ※
箭刺穿目标物的钝击声并非来自正前方,而是来自斜前方。
持盾角度不对的人,还有预期会有攻击命令而先放下盾的人,纷纷无预警地倒下。而在卡修凡命令下,想要缩短距离去帮助杰达与提尔纳德的人,也一一中箭倒地。
「才说完就来了!守住前线!对方反击了!」
卡修凡啧了一声后大吼。
忽然冒出来的是躲过牵制部队赶来的另一队祈翼教团士兵。只有二十人左右,看起来也极为疲劳。尽管在绝妙的时间点进行奇袭,却未能破坏卡修凡这边的前线。
不过他们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卡修凡等人。
「提尔纳德大人!」
萨格莱惊骇大叫。
他们以同时射击作为掩护,阻挡了卡修凡这边的攻击,然后半数的人靠近杰达与提尔纳德。
神色一僵的杰达进入备战状态,但寡不敌众。即便他曾是「玩具军队」的一员,但疲劳到极点,又受到十人左右的包围,让他一点赢面也没有。
连同提尔纳德一起被放倒之后,一把剑朝杰达砍下。
杰达身手了得地滚了一圈,避开致命伤,不过大腿还是中了一剑,接着被踢开,被迫远离提尔纳德。
「杰达,快逃!」
明亮的火光中,杰达一脸痛苦地倒在地上,爱莉西亚忍不住大喊。
她以为对方就要对杰达挥下致命一击,但敌人的目标并不是他。
发动奇袭的士兵包围了被留下来的提尔纳德。
「唔、唔!这里是?啊、萨格莱!」
因摔到地上的撞击而醒来的提尔纳德睁开眼,一看到萨格莱便想要爬起来。
「尤蓝!」
提尔纳德的对面,也就是敌军的对面,站着一道白色的人影。卡修凡见状大吼。
那是穿着祈翼教团白色法衣的尤蓝,另外还有雷奥尼。
※ ※ ※
战场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一片寂静。
或许是箭矢用尽,最初交战时的祈翼教团士兵不再进行攻击。
包围提尔纳德的士兵则有些拿着弓箭,有些持剑,围成一圈,动也不动。
卡修凡的士兵也停止攻击,看着卡修凡,等待进一步的指令。可是卡修凡神色扭曲,一句话也不说。
就算有些人负伤,但卡修凡这边人数还是占优势。中途杀出的敌军人数很少,而且奇袭可能也让他们耗尽了力气,甚至有人疲惫得完全趴倒在地上了。
而且过不了多久,巴洛等人就会赶来,这场仗无疑是卡修凡获胜。
连爱莉西亚都能轻易看出眼前的局势。
问题是提尔纳德。
「提尔纳德大人!托雷斯,放开我!」
「不行,这样连你都会有危险!」
萨格莱疯狂挣扎着想要甩开托雷斯,托雷斯则拼了命地制止。
尤蓝看了看两人的样子,脸上稳重的笑容几乎让人以为他走错场合了。
「啊,你就是萨格莱吗?你好,我是祈翼教团的圣职者尤蓝,也是提尔纳德少爷的监护人兼教师。」
尤蓝的问候稀松平常,眼神却让人相当不安。
「喂,尤蓝,提尔纳德的监护人是我,教师则是你面前的萨格莱。」
卡修凡谨慎地拿好手中的剑.尤蓝闻言却轻松地否定他。
「您胡说什么?我还在呢,提尔纳德少爷只要有我就够了。对不对,少爷?」
「尤蓝……」
被点到名的提尔纳德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
「尤蓝,从前我确实需要你……」
「您这么说,我好高兴啊,少爷。」
「现在……我也是这么想喔。我希望你回来……所以,回来吧,尤蓝。」
在有点脏污的法衣下,提尔纳德向尤蓝伸出手。
「我毕竟是祈翼教徒,所以你想一直当圣职者也无所谓。只是……你很奇怪、很不对劲!我也说不上来……这样也无所谓,你回来吧……」
就算提尔纳德的声音虚弱,尤蓝脸上安稳的笑容也不曾退去。
「我不是回来了吗?回来救您啊。」
「救什么救啊?不知羞耻!提尔纳德大人,您都已经遭到这种对待了,为什么还要说那种话?」
萨格莱怒极狂吼,托雷斯紧张地拉住他。
「萨格莱说得没错,提尔纳德,那家伙是没办法说服的。中了『免浇肥』的毒还能活下来的人,你别想要跟他讲道理。」
卡修凡眼神冰冷地瞪着尤蓝。
这番话其实也适用于爱莉西亚与「玩具军队」成员身上。
「虽然我有很多话想问你,不过问你这种神的走狗也没什么用。你应该知道自己屈居劣势。尤蓝,这次你非死不可。」
「嗯,我肯定是一定要死的。」
尤蓝毫不畏惧卡修凡的威胁,并从身旁的雷奥尼手上接过一项物品。
这项物品许多地方都刻上羽翼纹章,就是那把让卢卡右臂见血的十字弓。不过弓的侧边又多雕上了好几个羽翼,是攻击卢卡时所没有的装饰,而十字弓上已经架好一枝箭。
接着尤蓝将弓对准了爱莉西亚。
「咦?啊、卡修凡大人。」
卡修凡神情一凛,将爱莉西亚护在自己身后。
狄尼洛与芮妮也滑行般移动到爱莉西亚身边,一左一右守着她。
「卡修凡大人,很危险。」
爱莉西亚想探头出去,卡修凡伸手往后按回她的头,声音低沉地质问。
「你想怎么样?」
「我才要问您想怎么样呢?莱森公爵,您不信神,最糟也不过如此。然而在您污秽的思想污染下,连您的妻子与被监护人也不知不觉犯下许多恶行。他们早晚有一天会无法靠着与生俱来的羽翼前往神的身旁……」
尤蓝不像平日经常发生失言,而宛如宣读教典般滔滔不绝,看起来非常神圣。
「阿兹贝格公爵也很不应该,您要是老实地跟爱莉西亚小姐结婚就好了……我既然身为圣职者,也只好用这把救赎之弓来执行仪式。我原本也以为只要确实进行再教育就好了,没想到竟会如此遗憾……」
尤蓝的双眼不停落泪。他流着真挚的泪水,手中的武器忽然转向提尔纳德。
「你这混蛋,目标果然是提尔纳德!」
卡修凡大概是听见狄尼洛的结婚话题而愣住,反应慢半拍地大骂。
提尔纳德也惊讶得浑身僵硬,认真地迎视尤蓝。
「尤、尤蓝……」
「虽然我也想送爱莉西亚小姐一程,但我毕竟是您的监护人……啊,真是没有想到,我一直这么重视的少爷,竟然要由我亲手送到至高国度……」
他自言自语中的感叹之情也很真诚。哀伤说话的同时,持续卷动十字弓上的绞盘,充分显现打算完成神圣仪式的顽固意志。
「提尔纳德大人!」
萨格莱终于甩开托雷斯的牵制,但提尔纳德的周边还有十名士兵包围着。
就算能够阻止尤蓝的失控,一旦刺激这些士兵伤害提尔纳德的话,也就没有意义了。
「可是如果我现在不送您到至高国度的话,少爷总有一天会沉入水底王国……身为您的监护人,我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尤蓝本人,还有跟随他的士兵,早就不打算活着离开了。他们单纯地相信,在此护送提尔纳德前往至高国度,正是自己的使命。
「您别担心,我会立刻随您而去。提尔纳德·雷登伯爵阁下,愿您前进的道路有羽翼加持——」
送给旅人的圣句,同样也能用在即将踏上死后旅程的人身上。
尤蓝面带笑容,用绞盘把弦卷至极限后,扣下十字弓的扳机。
短促的发射声响过后,鲜血随之四处飞溅。
尤蓝的表情震惊至极,迅速环顾四周。
「尤蓝?」
提尔纳德尚在发愣,鲜红的雨滴落在他的身上。
尤蓝确实扣下了扳机。然而,装填在十字弓上的箭却毫无动静。
而尤蓝的腹部插着一枝箭,喷出比卢卡多好几倍的鲜血。
「尤蓝主教!」
「尤蓝主教,怎、怎么回事?您的顺序错了!」
包围提尔纳德的士兵,以及其他祈翼教团的士兵,也都因这出乎意料的发展而骚动不安起来。
「是天谴……」
在手足无措的祈翼教团人群中,只听见雷奥尼清楚冷静的声音。
「稳健派的作法……果然背离了神的旨意……」
宛如预言的一番说法让所有士兵哗然。
「怎么可能?」、「怎么会?」、「果然……」等议论声在黑暗中此起彼落。
「我会回去向……圣女艾榭儿报告……再见了……小姐……」
雷奥尼望向爱莉西亚,轻轻挥了挥手。见到他手上拿着卢卡亲手做的爱莉西亚木雕肖像,她有些想法瞬间串连起来了。
他曾说,那是制裁之弓。
「这也是……雷奥尼先生的发明吗?您难道是激进派的人?」
雷奥尼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道:「可以的话,别杀卢卡。」
第一次听到雷奥尼这么简洁地说话。他以平日佣懒态度难以想像的敏捷动作,迈开脚步,几名士兵看了彼此一眼也追了上去。
剩下的士兵有些人也想追上去,有些人阻止他们,有些人只是慌张不已,还有些人是趴在地上喝颂圣句。四分五裂、无人带领的他们已经无法打仗了。
「够了,没用的……不必管他们,先确定提尔纳德没事。」
就连卡修凡都惊讶得哑口无言,不过还是阻止了打算去追赶雷奥尼的部属。
忽然遭遇尤蓝的死亡与雷奥尼的背叛,不知所措的祈翼教团士兵全都离去了。要扳倒他们简直易如反掌,但他们似乎准备好逃亡计划。
而雷奥尼的身影早已融入黑暗的森林中。
「喂——卡修凡,没事吧!我这里搞定啦!」
紧接着出现的是带着一群雷格多人的巴洛,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踹开混乱地往外冲的祈翼教团士兵。巴洛环顾一团乱的战场后,打趣地吹了一声口哨。
「唷唷唷,这是怎样?又请我来参加有趣的庆典吗?」
「我们好像卷入祈翼教团内部的势力斗争了。有话以后再说,先把活口抓起来吧。」
把剑收回腰间的卡修凡无奈地回答,并对自己的部属下令。
「尽快治疗伤患!有空的人就去支援巴洛!」
命令一下,开始动作的士兵们迅速收拾残局。
芮妮与狄尼洛从旁逐一捉住敌军。
而包括杰达在内的伤患也都获得了紧急治疗。
提尔纳德看着趴在地上的尤蓝,一动也不动。爱莉西亚静静来到他身旁。
刚才围绕在提尔纳德身边的祈翼教团士兵,不是被抓,就是逃走了。
遵照卡修凡命令,打算过来治疗提尔纳德的士兵,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只敢站在远处。
尤蓝还没有死。
他侧向一边的嘴巴一张一阖,肩膀也上下起伏。
他的倒下让箭插得更深,箭锋从他的背后穿出。白色法衣已被染得鲜红,要飞往至高国度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雷登伯爵,您还好吗?」
满身是血的提尔纳德对爱莉西亚的叫唤听若未闻,头也不抬地看着尤蓝。
萨格莱在托雷斯的搀扶下走了过来,提尔纳德依然毫无反应。
「尤蓝……」
听到提尔纳德的叫唤,尤蓝转动脖子,抬眼看他。
「提尔纳德少爷,您又哭了吗?」
提尔纳德的肩膀一颤,尤蓝对他露出既宠溺又温柔的微笑。尤蓝的双眼仿佛已经不是看着这个世界了。
「真可怜……您别担心……我一定不会离开您的……」
「是啊!你不会离开的,你总是为了我,就连到最后……真的,真心的,一直在为我着想……」
尤蓝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指,碰了碰肩膀不停微微颤抖的提尔纳德的脸庞。
提尔纳德没有反抗。
尤蓝看着他,断断续续地说出临终遗书。
「就算所有人都不在……就算有人抛下您……无论您做了多么愚蠢的事……只有我会包容您……」
「你眼中的我,只是『继承雷登家血统的少爷』……而且还把我教育成笨蛋……尽管如此……」
「我会、一直、陪在少爷您……身……边……」
黑发头颅无力垂下,提尔纳德脸上的手指也在划过一道红线后滑落。
提尔纳德见状硬是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单膝跪地,轻轻替再也不会醒来的尤蓝阖上眼睛。
「永别了。一直以来谢谢你,尤蓝。愿羽翼加持你要前进的道路。」
他也闭起双眼,声音听起来如此高贵庄严,足以令任何高阶圣职者都望尘莫及。
悄悄来到他身边的卡修凡也沉默不语地望着他所做的一切。
「父母过世后,我受尽众人嘲笑……只有你为我哭泣……这点绝对不假……」
提尔纳德再度睁开双眼,强忍的泪水也不禁滑落,滑过他脸上所沾附的血迹,落在森林地面上的泪滴,同样染上鲜红。
「所以,我原谅你喔。我可以原谅你……」
「您是个傻瓜。」
萨格莱挥开托雷斯的手,斩钉截铁地说道。
「您遭受这种待遇,还原谅他?为他哭?您未免太过天真了!说到底将您教育成这个样子的,不就是这个男人吗?」
萨格莱觉得不可理喻地粗声怒骂,但提尔纳德只是静静地不停落下红色的泪水。
「你看,尤蓝都死了……他被杀了,可是他的同伴却没有人为他哭……一
爱莉西亚闻言回过头去看大部分被捉住的祈翼教团士兵。或许因为打击过大,或者原本就惧怕尤蓝,又或者像卢卡那样只是想混口饭吃,还有亲眼看到天谴而心生怀疑等,无论什么理由,确实看不到有人为尤蓝的死而哀悼落泪。
「是啊。孤孤单单的,好可怜。」
爱莉西亚轻声说道,忽然一阵风吹动她的头发。
「没错。即使有两个人在一起也会觉得孤单的关系.但孤孤单单的果然很讨厌啊。」
路亚克背着卢卡出现了。受伤后的卢卡应该也受到其他惩罚,所以除了右臂之外,身上还有许多伤,而且失去了意识,不过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提尔纳德听了爱莉西亚与路亚克的话,点了点头。
「是啊。至少有我在,如果不为他哭泣的话……尤蓝就太可怜了……」
「所以说您太天真了啊!」
萨格莱毫不留情地大喝一声,吓到托雷斯。
提尔纳德擦了擦眼泪。
「尤蓝是你主人的恩人……如果没有他,说不定我不会活到今天。我、我知道他刺伤了你,即使很难做到,但你可不可以也宽恕他呢?」
提尔纳德想要站起来,卡修凡伸手撑住他。
提尔纳德开口恳求别开视线的萨格莱。
「你是我的管家,也是教师,未来也会一直陪着我,对不对?拜托你,萨格莱。」
萨格莱依旧没有反应。
提尔纳德一直看着他冷漠的侧脸实在难熬,视线便落在躺在一旁的尤蓝遗体上。
「那、你不原谅他也没关系……至少,找个地方给尤蓝立个坟……不、不用太正式也无所谓……我一年去祭拜他一次就够了……如果你不想去,一年半去一次也……」
「这个男人让我的主人流了这么多血泪,您要我宽恕他?好过分的命令呢。」
依旧没回头的萨格莱不悦地说道,接着忽然跪下,深深对提尔纳德鞠躬。
「既然是您的命令,我会照做。相对的,也请容我厚颜请求。我无法遵守保护您的约定,还敢出现在您面前,请您见谅,提尔纳德大人。」
向来都很厚颜的萨格莱,一番话庄严郑重得完全不亚于刚才提尔纳德念诵的圣句。
「请再次允许我终身侍奉您。」
「嗯,我允许。因为你实现承诺,活着回来救我了啊。」
提尔纳德以有些成熟的神情高兴地笑了,然后似乎已经撑到极限,便靠在卡修凡身上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