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微笑宽恕的圣人 5 奢侈才无敌

  在薄雾弥漫的黑夜中,好几根火柱正来回奔忙。

  仿佛将森林与天空都彻底染了色的黑暗包围四周,但微弱的火光与星光将几乎要直冲天际的树木隐约勾勒出轮廓来。虽然不够华丽,可是看起来庄严又迷幻,这是阿兹贝格地区特有的风景。

  「好美……」

  爱莉西亚在摇晃的马车里轻声开口,她身旁的卢卡也跟着望向窗外。

  「对啊,好漂亮。不过很冷就是了……」

  卢卡坦率地赞美完,立刻就打了喷嚏。他与杰达、提尔纳德,还有萨格莱等身负重伤的人,都搭乘这辆马车。

  「卢卡,你还好吗?既然是伤患,就多睡一会儿吧。还有,你可以离爱莉西亚再远一点吗?」

  嫌无聊而偷偷溜进马车的路亚克笑着纠正卢卡。

  为了押解俘虏而导致马车不够用,狄尼洛等人只好忍着伤势,骑马行动。爱莉西亚则是因为卡修凡不愿让她骑马,而改搭这辆马车。路亚克大概是担心她身边全是男人,因此时不时会露个面。

  卢卡还清楚记得路亚克去救他时的惊人能力吧。于是他莫名恭敬地道了歉,迅速移到马车的角落去。

  爱莉西亚完全没察觉他们之间的互动,只是眺望着熟悉的景色,不可思议地感动。

  「我回来了呢……」

  缓缓扩散开来的平凡喜悦,让她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她非常喜欢出生成长的费德霖地区。

  就连十天前才待过的雷登地区,看起来都风光明媚、物产丰饶。

  奥得地区的日照也不错,即使领主很严厉,却是个气候宜人、适合居住的地方。

  不过有着浓雾与车轮经常会深陷的泥泞地面的阿兹贝格地区,已经成为爱莉西亚想回来的家了。

  正当她想着这些事的时候,马车再度停了下来。

  爱莉西亚心想怎么又来了,同时听见卡修凡尖锐的大吼。

  「停下来!」

  「敌袭吗?」

  躺在车上的萨格莱迅速坐起身,拿起剑,同时移动到可以护住提尔纳德的位置。

  提尔纳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高烧让他意识朦胧,很快又闭上了双眼。

  杰达也沉默地坐起来,观察四周的景色。

  路亚克已经不见了,应该是到外面去查探情况。

  爱莉西亚也感到不安,接着便听见满载温暖的迎接。

  「啊,是领主!」

  「莱森强公爵阁下回来了!」

  黑暗中到处移动的火光.纷纷聚集过来。

  一大群手里拿着火把的武装青年现身迎接他们,应该是莱森家自卫队的人。虽然卡修凡一行人是半夜回来,他们事先接到通知就来了。

  「有劳你们前来迎接了。好像搞定了啊。」

  爱莉西亚将身体探出马车,只见卡修凡一直严肃紧绷的脸稍微放松了一些。

  她也听说了大概的情况。

  卡修凡一离开领地,而她与狄尼洛被掳之后,阿兹贝格地区便掀起了一阵小骚动,似乎就是受到祈翼教团煽动、认为阿兹贝格公爵才够资格担任领主的激进派人士所挑起的。

  因此在回程的路上,卡修凡也忙着持续派人传令,处理公务。而祈翼教团在雷登地区所引起的骚乱尚未完全平定,因此巴洛带着自己未受伤的团员回头去镇压,芮妮似乎也擅自跟去了。

  「主人!」

  「里德。」

  在一群年轻人中间,里德一手拿着火把出现了。

  因为没有其他合身衣裳而一直穿着白色法衣的狄尼洛,下马迎向老总管。

  「幸亏您平安无事。」

  「你、也一样。抱歉、让你、担心了。」

  「不敢当。」

  简短的交谈中有着深刻的情谊,卡修凡走近正在确认彼此平安的两人。

  里德察觉之后,对卡修凡深深低头道歉。

  「非常抱歉。我想您也听说了,一群愚蠢之徒为了我家主人,冲动地犯下蠢事。我发誓我们事先完全不知情。造成您的困扰,真是深感抱歉。」

  「我知道。我也不认为这是你或狄尼洛指使的,但……」

  卡修凡叹了一口气,静静地做出结论。

  「是该做个了断了。」

  ※  ※  ※

  仿佛要逼退夜色的大量火光,照得广场一片明亮。

  在直属领主的士兵与血气方刚的自卫队队员的带路下,卡修凡一行人所到达之处正是举行夏末丰收祈祷庆典的地方。原本立于广场的木头柱子还在,但上面别出心裁的装饰已经取下,使得这些并排矗立的柱子在夜里看起来相当诡异。

  「这样也挺好的啊。」

  爱莉西亚抬头发表与众不同的感想,视线往下移,却有活生生的现实在等着她。

  寸草不生的广场上,有几十个人被捆绑倒在地面。

  早已透露些许冬季气息的秋风,正吹拂着他们凌乱的头发与伤痕累累的皮肤。

  ——狄尼洛才够资格成为阿兹贝格的领主。

  这些人将这句话当成暗号,引起骚动而被抓起来。卡修凡眼神冰冷地看着他们。

  「哎呀,那些人是……」

  爱莉西亚悄悄走下马车,发现之前在领主别馆遭到袭击时的随行士兵们。

  对方似乎察觉爱莉西亚的视线,多数人尴尬地垂下目光,其中一人放声大喊。

  「爱莉西亚,费德霖小姐!您应该要成为阿兹贝格公爵的新娘才对!」

  年轻人想表达自己不承认爱莉西亚与卡修凡的婚姻,故用旧姓称呼爱莉西亚。此时卡修凡抬脚踩住了他的头。

  卡修凡一脚踩在开口呻吟的青年头上,同时拔出腰间的配剑。卡修凡不理会他大惊失色的同党,用剑锋抵着脚下年轻人的脖子。

  接着他对爱莉西亚下令。

  「爱莉西亚,回马车去。」

  「咦,可是……」

  「接下来的事,我不想让你看见。外面很冷,回马车去,顺便照顾伤患。」

  托雷斯取来一件毛皮内衬的外衣,披在爱莉西亚肩上,有些迟疑地劝说:「爱莉西亚小姐,请回车上吧。或者,我先送您到附近的屋里去歇一会儿呢?」

  爱莉西亚其实很清楚,如果饶恕趁领主离开就叛变的人,就会被领民和其他领主瞧不起。给予严厉惩罚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啊,狄尼洛先生。」

  狄尼洛不知何时来到了卡修凡身旁,淡色眼眸低头看着卡修凡。

  「莱森,你、放过他们。」

  「办不到。这些家伙无法接受我是领主的现实。」

  卡修凡手上的剑文风不动,立刻回绝狄尼洛。

  「世上有分能原谅跟不能原谅的事情。要分辨两者很难,但身为这个地区的统治者,我绝对饶不了这些人所犯的错。虽然我还在等详细的受害报告,可是这次的骚动造成不少伤亡啊。」

  「这一点、我知道,所以……」

  狄尼洛轻轻朝身后的里德一瞥之后,继续说道:「不杀他们。抹杀、我的、家族。」

  卡修凡瞪大双眼。

  爱莉西亚惊讶到想抬头看向狄尼洛却差点扭到脖子。

  「狄尼洛先生,您在胡说什么?」

  「请别这样……」

  景仰狄尼洛的青年们开始吵了起来。

  狄尼洛用像平常一样平板的语气淡淡地说话。

  「正因为、阿兹贝格家族、还在,才会、变成这样。」

  恶名昭彰的新兴领主越是权势惊人,希望没落的领主家族恢复的声音就会越大。

  统治手段强硬的卡修凡固然有责任,毕竟那等于是引起领民之间的争端。如此一来,任何人都不会幸福。

  「我、不会、结婚。也不会、生子。」

  狄尼洛身为名门的当家,却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宣告。

  末了,他依旧用平淡的语气说出决定性的结论。

  「阿兹贝格家族,到我、为止。我之前、也跟里德、谈过了。」

  令人鸦雀无声的冲击笼罩整个广场。

  卡修凡也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狄尼洛,但狄尼洛的表情却跟平日没有两样。

  「狄尼洛先生……怎么会?里德也是……」

  爱莉西亚不假思索地回头看向里德,年迈的总管也沉默地迎视她。

  看着与狄尼洛并肩而立的爱莉西亚,里德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他微微眯起满布皱纹的双眼,却只是端正地向她行礼后,恢复完全的面无表情。

  「这个男人,他杀了亲生父亲,夺取领主之位啊!」

  仍被卡修凡踩在脚下的青年高声嗥叫。

  「狄尼洛先生,请您别这么早下决定!难道不只『死神姬』或雷登伯爵,连您都被收买了吗?阿兹贝格家族才是真正的领主啊,求求您了!」

  「前任领主、的时代,阿兹贝格家、什么都、没做。」

  狄尼洛淡淡地打断青年的哀求。

  「没有人、去做、任何事。莱森、却做了。」

  许多女性被卡修凡的父亲雷吉欧,海尔帕斯特带走,被当成肥料掩埋在不开花的蔷薇底下,那是阿兹贝格的黑暗时代。

  爱莉西亚不知道狄尼洛身为阿兹贝格家的当家,当时究竟拥有什么权限。虽然她不认为他真的什么都没做,可是肯定无法阻止被儿子称为「怪物」的雷吉欧的疯狂行径。

  「能跟、雷格多人、友好相处,也是、莱森的、功劳。」

  卡修凡一副「才没有多友好」的表情,不过并未打断狄尼洛,只是沉默地继续聆听。

  「如果、莱森、真的那么、不堪,你们的、暴动、早该成功。」

  某种程度上算是一针见血的话,让拥戴狄尼洛的青年们露出沉痛的表情。

  如果卡修凡真像他们所说的那么不配当领主的话,老早就被推翻了。换句话说,如果狄尼洛有机会接下领主之位,那么早该发生了。

  正因为这里都是一些保守姑息主义的人,这一点对卡修凡而言或许是种讽刺。不过卡修凡却已经赢得他们一定程度的信赖,让他们愿意相信出远门的领主,为了平息领地内的纷争挺身而战。

  「再说,莱森、不是、杀了父亲、却无所谓的、那种人。」

  卡修凡听了狄尼洛的结论,无语地回望他。

  最后卡修凡用力地吐了一口长气,把脚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青年头上移开。

  「这样好吗?里德也同意吗?」

  被卡修凡点名的里德点点头,但卡修凡脚边的青年又大叫。

  「一点也不好!狄尼洛先生,请您再考虑一下……呜啊!」

  「闭嘴!你以为是谁害狄尼洛要下这种决定的?」

  卡修凡用长靴的前端踹了脚边的头,接着抬头看向比他高半颗头的狄尼洛。

  「如果明白狄尼洛的心情,就跟随我吧。要是对我的作法有意见,不必透过祈翼教团,直接来跟我说,我会先听听你们的说法。」

  不满的气氛迟迟没有消失,可是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宣之于口了。

  「狄尼洛先生,您、您想加入祈翼教团吗?」

  另一名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开口。

  狄尼洛身穿法衣,可能让他们联想到加入祈翼教团时必须舍弃家族姓氏的规定。

  「这也、考虑过。只是,现在的、祈翼教、不行。」

  正因为狄尼洛是非常虔诚的教徒,这次的骚动才让他想了很多。

  他回答的语气有些苦涩。

  「我会、独自、继续祈祷。为了神、圣女、还有人民。」

  「您不是独自一人喔,狄尼洛先生。」

  爱莉西亚不理会脖子的疼痛,几乎是垂直抬头对狄尼洛微笑。

  「我与卡修凡大人,还有领民们……大家都在啊。虽然卡修凡大人不是很喜欢祈祷,但您只要连他的份一起祈祷就好啦。」

  狄尼洛的嘴角微微扬起,伸手摸了摸爱莉西亚的头。

  卡修凡见状微微蹙眉。

  「死神姬,爱莉西亚·莱森。」

  狄尼洛再度提起这个称号。不仅趴在地上的亲狄尼洛派人士,就连卡修凡的部下都一阵骚动。

  「她果然就是『死神姬』!」

  「第三只眼睛长在哪里?在后脑杓吗?她的角呢?」

  「我听说她比山还高大……没想到她还能任意变换体型!」

  「要是她露出真面目的话,肯定是个宛如月光的美人。难道她是为了迎合领主的兴趣才变那样?」

  「穿法衣,是为了嘲讽祈翼教团吧?」

  有关「死神姬」的流言实在是加油添醋到过于夸大,几乎不见原貌了。再加上卡修凡不常让爱莉西亚出现,而且就算爱莉西亚本人在他们面前出现,他们也不太相信她就是传说中的人物。

  「还有、娶了、『死神姬』、为妻,却没有死的、『强』公爵、卡修凡·莱森。」

  卡修凡的眉头又皱起来了。狄尼洛接着把手搭在卡修凡的肩上。

  「他是、爱莉西亚、的丈夫;也是、雷登伯爵的、监护人;受到狄尼洛·阿兹贝格的认同的、卡修凡·莱森。阿兹贝格的土地,由他治理。」

  狄尼洛穿着白色法衣,伸出双手分别指着莱森夫妻,看起来就像宣布神谕的圣人一样,让现场立刻安静下来。

  几名被绳索捆住的年轻人开始啜泣,却不再有人出言反对。

  ※  ※  ※

  被绑住的青年们跟着士兵走了。

  就算没有当场斩首示众,叛军也不可能被无罪释放。正式的审判会找一天举行,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总之要先记录口供。逐渐熟悉这些工作的托雷斯详尽地下达指示。

  「狄尼洛,你的退场还是这么帅气啊。」

  目送提尔纳德等人搭乘的伤患专用马车离去后,路亚克来到人群已经逐渐散去的广场。他原本打算一有事就出面,因此还包着蒙面的头巾。

  「以后你可不能反悔了,狄尼洛。还有,我一样会继续借用你的名义啊。」

  卡修凡望着人群逐渐稀落的广场,低声开口。

  「你也一样,以后、就没有、退路了。」

  看着卡修凡的侧脸,狄尼洛也静静地反驳。

  「只是当个、暴君、已经、不够了。你必须、要好好、计划将来。」

  卡修凡明白狄尼洛的言下之意,只是更蹙紧眉头。

  此时里德对卡修凡深深一鞠躬。

  「恕我僭越,莱森强公爵阁下,您曾天真地说过自己的爵位只限于自己这一代,不会让儿子继承。」

  里德礼貌地说出谏言,卡修凡沉默地聆听。

  「毁了阿兹贝格家族而得手的地位,仅一代就随意舍弃,这是连神都无法容忍的行为。为了这块土地能永远繁盛,请您一定要考虑下一代的事。」

  「我知道。」

  听了阿兹贝格家主仆一番不像威胁又不像鼓励的话,卡修凡点了点头,也轻瞥了爱莉西亚一眼。

  很难搭得上话而站得稍远的爱莉西亚询问狄尼洛。

  「真的可以吗?狄尼洛先生,您竟然要结束阿兹贝格家族血脉……」

  爱莉西亚毕竟还是会看人脸色,刚刚狄尼洛虽然那么说,可是同样身为地方伯,她很清楚对自己家族的感情。

  狄尼洛认为自己最后的宣示已经很清楚了,答案依旧不变。

  「我、希望、领民能够、幸福。」

  表明自己不打算改变心意后,狄尼洛走向爱莉西亚,伸手触摸她的脸颊。

  「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淡色瞳孔中生起一簇火焰。

  路亚克在一旁轻声喊糟,他身边的卡修凡也神色一僵。

  「差一点,就能、变成、你的丈夫。」

  「狄尼洛先生……」

  爱莉西亚认为拍开对方的手不太好,因此小心翼翼地轻轻拿开狄尼洛的手。

  狄尼洛也没有特别抗拒,反而提出问题。

  「不过、你喜欢、莱森、对不对?视他为丈夫、男人,而选了他、对不对?」

  ——选择。

  又是「特别」的话题。

  见爱莉西亚沉默不语,狄尼洛握紧拳头,看向站在一旁不动的卡修凡。

  「莱森也、视爱莉西亚、为妻子、女人,而选了她、对不对?」

  「我是这样,没错。」

  听到卡修凡没有否定,袭向爱莉西亚的「肚子痛」终于开始让她感到混乱了。

  「我不能……那么奢侈……」

  最初她接受安排嫁给布莱恩,然后又接受安排嫁给了卡修凡。

  如果卡修凡未来丧命的话,「死神姬」这个恶名就注定跟随爱莉西亚一辈子了。到时候肯定不会再有人愿意娶她,但万一又来个想法奇特的人,那她肯定得再嫁一次。

  她不得不如此。一直以来,她都是逆来顺受。

  「我……不用选……总是……被选的……」

  乍听之下非常傲慢的发言,但卡修凡眼神中有着包容,摸了摸她的头。

  「好了,爱莉西亚,你不用想那么多,没关系。不食人间烟火又莫名的现实,单纯悠哉到危险的程度……这些才是你吸引人的地方。」

  温柔抚摸她亚麻色的头发之后,卡修凡抬头迎视狄尼洛。

  「狄尼洛,你也听到了,爱莉西亚不习惯太奢侈、要求太多。所以她没有奢求,就接受、包容我这种男人……以妻子的身分,留在我身边。」

  ——我没有为神做过什么事,所以神不为我做任何事也没关系。

  卡修凡用相同的语气说完,狄尼洛忽然转身就走。

  「莱森、让人同情。我也、一样。」

  里德对他们行礼之后,跟上迈步走人的狄尼洛。

  「明明、连一个吻、都不肯、给我。」

  狄尼洛轻声说完,阿兹贝格家主仆二人便消失在黑暗尽头。

  ※  ※  ※

  「你差点被狄尼洛吻了吗?」

  相较于路亚克一脸伤脑筋的样子,问话的卡修凡简直跟离去的狄尼洛一样面无表情。

  「咦?呃、啊!对、对啊。」

  想起差点忘记的事,爱莉西亚低下了头。

  卡修凡用苦涩的表情看着她。

  「就只有我在嫉妒……」

  卡修凡不悦地自我嫌恶,然后似乎想到更讨厌的事情,脸色更糟。

  「啊,可恶!又要让奥得侯爵夫人看笑话了!」

  不仅爱莉西亚,有时候卡修凡也会接到艾媞娜·奥得的来信.

  ——嫉妒。

  「嫉妒?」

  两个字在爱莉西亚脑中组合之后,唤起了某种熟悉的谜样感觉。就是曾让她内心「怪怪的」、有点不舒适的感觉。

  另一方面,卡修凡以为她只是单纯不太懂这两个字的意思,于是不情不愿地解释。

  「大概是你一辈子都无缘体会的感觉啦。反正就是喜欢的人跟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觉得不爽。」

  就在卡修凡焦躁又不高兴地说完的瞬间,爱莉西亚反射性地接话。

  「前阵子我看艾媞娜殿下也一样喔。」

  卡修凡惊讶得愣住了。

  路亚克同样也愣住,接着轻轻一笑,一声不响地走向托雷斯。托雷斯正打算过来请示卡修凡进一步指示,路亚克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之后,他慌忙停下脚步。

  灯火通明的黑夜里,爱莉西亚没发现只剩他们两人独处,忽然脸一红,抬起双手捂住脸颊。

  「啊!呃、不、不是那样的!」

  爱莉西亚喜爱的恐怖小说里,也常出现因嫉妒而发狂的人。例如男爵夫人遭到年轻情夫背叛,因此执行足以让人血液冻结的残酷拷问。还有骑士嫉妒受到国王宠爱的同僚,因此散布对方谋反的谣言。

  不用卡修凡解释,爱莉西亚也知道「嫉妒」的意思。那是当自己应该获得的感情,让其他人夺走时所会产生的情绪。

  可是她是被买下的新娘,她没有权利独占卡修凡的爱情。

  「什么、嫉妒的。太奢侈了。我、不是那样,对不起……啊!」

  卡修凡拉开她捂住自己表情的手,深深地看着她。

  他们认真的眼眸交会的瞬间,她感到无比羞耻,只好拼命低着头。

  「对、对不起。我、我不能、奢求。对不起、对不起……」

  「再说一遍。」

  「咦?好。对不起。」

  「不是这一句,我不是要你道歉。刚刚……你说奥得侯爵夫人怎么样?」

  听他提起艾媞娜,爱莉西亚眼前再度浮现艾媞娜扬起美艳笑容、勾着他手臂的样子。

  内心深处「怪怪的」,又因为卡修凡的脸过于接近而引发「肚子痛」,让爱莉西亚不知所措。

  「为、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就是想知道,反正你再说一遍。我跟奥得侯爵夫人在一起时,你有什么感觉?」

  卡修凡双手捧着爱莉西亚的脸颊,以双唇几乎要碰触的距离逼问,她只好妥协。

  她连双眼都无法闭上,迎视那双认真的黑眸,轻声忏悔。

  「对不起……我……艾媞娜殿下跟您……在一起时,这、这附近就会『怪怪的』……觉得很……很……不高兴……」

  好丢脸。好可怕。

  如果他骂她胡说八道的话就惨了。

  如果他不要她的话又该怎么办?

  「我……虽然……属于您,可是您……并不属于……我,我竟然……真的、很对不起……」爱莉西亚几乎要哭出来时,眼前一片黑暗。

  她还来不及理解到底发生什么事就被紧紧抱住,耳边只听得卡修凡的轻声呢喃。

  「我没想过你会嫉妒……」

  对自己的罪孽深重感到羞耻的心情,以及凌驾其上的喜悦,让卡修凡的声音颤抖。

  「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很差劲……可是我真的、高兴死了……」

  「卡修凡……大人……」

  冷风吹拂在她胀红发热的脸颊上,感觉很舒服。

  即将入冬的阿兹贝格地区夜晚寒凉,但她只觉得热,很想把体温多分一点给卡修凡,于是她主动伸手抱住卡修凡。

  ※  ※  ※

  包括受伤的提尔纳德在内,爱莉西亚一行人回到平日居住的大宅,已经是他们返回阿兹贝格地区五天后的事了。

  「夫人!卡修凡大人!托雷斯、路亚克,你们都平安无事!」

  一进入一楼大厅,穿着女仆装的诺拉便晃着一头红发与傲人丰胸迎上来。她一副放下心中大石的样子,甚至没发现自己先喊的是爱莉西亚,而不是卡修凡。

  「诺拉、诺拉!幸好你也没事!好高兴能再见面喔!」

  爱莉西亚看起来比诺拉还高兴,但她身上的衣服松垮垮的很不合身,擅长裁缝的诺拉立刻就注意到了。

  「等等,夫人您的衣服是怎么搞的?胸前布料多出那么多,而且现在已经没有人会穿这种蓬蓬袖了,到底是谁让您穿的啦?」

  「啊,对不起唷。原本穿的衣服沾满了血,后来换了法衣,他们又说我别穿法衣比较好,可是那边的屋子里只有这种衣服。卡修凡又坚持不准我穿女仆装。」

  「啊——您说话还是这么让人火大耶!虽然我不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请您别穿这么难看的衣服出现在我面前好吗?」

  身为夫人贴身女仆的自尊心受到刺激,诺拉不由分说就开始抱怨了。此时一道人影靠近她。

  「哎呀?这位是?」

  「嘿嘿,你长得好漂亮喔!我叫卢卡!有关爱莉西亚的衣服,我跟你有同感喔,我们真是有默契呢!我下次想要画你的肖像,请多指教!」

  对于这个众人公认的漂亮女仆,卢卡毫不掩饰地看着她的脸蛋与胸部,自我介绍。

  他的右手还包着绷带,看起来很惨,除此之外几乎都已经痊愈了。他同样也换下了法衣,现在穿着朴素的衣服,看起来就是随处可见的农家青年。

  「你是巴洛团里的人吗?」

  他轻浮的态度让诺拉露出嫌恶的表情,爱莉西亚打算从头开始解释。

  「不是。卢卡是祈翼教团的人。」

  「祈翼教团?」

  诺拉吓得后退一步,一旁的卡修凡很敷衍地进行补充。

  「现在只是个画画的。话虽如此,也不晓得他的手能痊愈到什么程度。因为他有不少耐人寻味的情报,所以会暂时留在我们这儿。未来会怎么样,就不确定了。」

  「啊——卡修凡大人好过分唷,我可是很有用处的喔!虽然我的手现在只能抬到这里,但手指比想像中还灵活呢!再说,就算右手不行,我还有左手跟嘴巴啊!现在右手无法活动自如,反而让我非常非常想画画啊!」

  相对于卢卡早把自己当成专属画师的态度,卡修凡冷冷回应。

  「所以你的手治好了就会不想画了?」

  返回莱森大宅的途中,逐渐恢复的卢卡第一次见到卡修凡就说:「哇!您就是那个堂堂以『强公爵』这种丢脸爵位来自称的人啊!虽然比不上阿兹贝格公爵,但您也很帅耶!请放心,我有自信能把您画得变帅五成!」

  之后,卡修凡就一直用这种态度对待卢卡。

  见卢卡过于得意忘形,身为管家与职位最高的男仆托雷斯便开口训斥。

  「卢卡,你适可而止!你可是掳走爱莉西亚小姐的人,原本该把你丢进牢里的喔!而且你一来就盯着诺拉的……胸部看。路上又老缠着爱莉西亚小姐、然后又去烦芮妮,虽然说你只是个见习的,可是身为圣职者应该是这种态度吗?」

  「抱歉,托雷斯。我太不知分寸了,对不起,我还想说这次要洗心革面的。」

  见卢卡立刻就消沉下去,托雷斯也慌了。

  「别这样,我也没必要这么生气啦。」

  惹来路亚克嘲笑托雷斯。

  「结果托雷斯还不是对他很好。」

  眼看这些人之间建立起令人费解的关系,诺拉更是困惑不已。

  「他是画师……多请一个年轻人来增加人手是不错,不过卡修凡大人对绘画跟音乐好像没什么兴趣……啊!」

  诺拉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是感到疑惑,却忽然愣住了。

  奇怪的是,爱莉西亚觉得诺拉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

  「我、我回来了,诺拉。」

  「雷登伯爵。」

  提尔纳德虽然恢复意识却尚未痊愈,在萨格莱的搀扶下,他走进大厅。

  在疗养过程中翻山越岭的萨格莱,身体也尚未恢复,却硬撑着拒绝别人照顾,最后卡修凡也只好由他高兴。

  「那个、我、我的身体还有点、没办法走山路,所以要暂时在这里打扰了……而、而且我家也得重盖……」

  「这、这样啊。」

  「怎、怎样啦?一直盯着我的脸。我刚刚说我回来了,你好歹也回个话啊!」

  「欢迎回来,雷登伯爵。」

  诺拉最后总算挤出一句话,然后便紧紧咬着嘴唇,瞪着提尔纳德。

  虽然看起来就是一副想要吵架的样子,可是爱莉西亚却察觉诺拉眼角的微弱光芒。

  「哎呀?诺拉,你哭了吗?」

  「您胡说什么啊?夫人,我哭什么,我才没哭呢,我为什么要哭啊?」

  诺拉慌忙擦拭眼角,连珠炮似的反驳。

  被她吓到的爱莉西亚稀松平常地回答。

  「因为雷登伯爵平安回来啦。诺拉是我们之中跟雷登伯爵最久没见到面的人啊!你肯定很高兴吧?」

  正当的理由让诺拉哑口无言。

  「诺拉,真的吗?」

  提尔纳德一问,诺拉不高兴地撇过头……但想想又不甘不愿地点头。

  「那是……毕竟我认识您好一段时间了……而且卡修凡大人又是您的监护人……当、当然活着,对卡修凡大人才有帮助啊。」

  「是喔。」

  诺拉答得很不坦率,提尔纳德却很坦率地开口。

  「你平安无事,我也很高兴喔。能够活着再见面,真的很好呢。」

  诺拉闻言满脸通红,沉默不语。

  卢卡见状喃喃抱怨。

  「唉,这女孩也被订走了啊。」

  路亚克只好笑着捂住他的嘴。

  就在甜蜜气氛逐渐酝酿时,萨格莱很干脆地质问提尔纳德。

  「提尔纳德大人,您喜欢这只母猫,想要娶她为妻吗?」

  直截了当的问题让提尔纳德胀红了脸。

  「咦,雷登伯爵喜欢诺拉吗?可是如果诺拉嫁到雷登地区的话,我就唔唔唔……」

  爱莉西亚打算说出自己的打算,卡修凡只好捂住她的嘴。

  「那、那是……就……我……」

  「我、我……我才没……不过,如果您很坚持的话……不对、这……」

  提尔纳德跟诺拉虽然都说得结结巴巴,但也没有完全否认萨格莱的话。

  萨格莱看得一清二楚,他顶了顶新配的眼镜。

  「一旦当了领主,妻子的家世就会是您的武器。如果您明白却还是想跟这只母猫结婚的话,我就不阻止您。可是以后您或许会后悔一时被感情冲昏头,总有一天夫妻感情会破裂也说不定。」

  与阿兹贝格地区相较,雷登地区算是较为安定,不过他也才刚明白那其实是建立在一种脆弱的平衡之上。

  以吉士卡的收手为契机所展开的那场骚动,直到昨天卡修凡才收到巴洛捎来的报告,内容指出「暂时搞定了,但事情尚未落幕」。巴洛表示在尤蓝担任提尔纳德监护人的那段时期,包含那座山中圣堂在内,祈翼教团布下的组织网依旧根深柢固,逐渐蔓延开来的骚乱恐怕很难收拾。

  卡修凡表示在提尔纳德正式成为领主之前,只要知道这些就好了。

  至于尤蓝的死会让祈翼教团内部的势力分布有何改变,他们不得而知。无论如何,肯定是前途多难。

  「您一定无法忍受爱情败给现实生活吧?而且我不认为这只母猫拥有那么坚定的爱情。」萨格莱的预期有点言之过早,不过提尔纳德独立的时候快到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对于萨格莱严厉的预警,提尔纳德只是暧昧一笑。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才这样说啦。只是……」

  提尔纳德只说到这里便打住。

  不过,懂得言尽于此,没有搬出多余借口,证明了提尔纳德的成长。

  诺拉也同样静静的没有反驳。

  萨格莱来回看着两人。

  「很好。」

  他从怀里取出小鞭子,恐吓似的打在另一手的手掌上。

  「诺拉,我让你当提尔纳德大人的第四号妻子候选人。」

  「嗄?第四……你该不会已经找好雷登伯爵的新娘候选人了吧?」

  诺拉对于他的效率感到震惊,但萨格莱只是很践地摇摇头。

  「第一、第二还没有适合的人选,不过总会找到的。从现在起,我会彻底教育你,你觉悟吧!」

  他的鞭子反复发出「啪、啪」的声音,让诺拉不由得倒退了几步:提尔纳德也一副想逃的样子,但身体还无法自由活动,所以离不开萨格莱身边。

  「顺带一提,第三号候选人是爱莉西亚小姐。爱莉西亚小姐,如果强公爵阁下有什么万一的话,请一定要考虑我家主人。」

  萨格莱极其自然地提出厚颜的要求,并向爱莉西亚低头行礼。

  「你的脸皮能厚成这样也算是一种艺术了……」

  卡修凡无话可说似的叹了一口气。

  「啊,可惜爱莉西亚跟诺拉都那么可爱……芮妮也说她只对巴洛先生有兴趣……我本来以为只要脱离祈翼教团,我就会被女孩子包围的……因为可爱的女孩子都会被叫到奈迪先生的房里嘛……」

  真心感到惋惜的卢卡白目地开口抱怨。

  路亚克闻言笑说:「不管在这里或雷登家,你应该都能过得很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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