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第一章 启程之日,起始之日

  「迷宫都市无所不有。」

  他对年幼的我这么说了。

  「不只是一群长得漂亮可爱的女生,你最喜欢的精灵,还有前凸后翘的女神……命中注定的对象也都在那里。你想去就去吧。」

  当时我一手抓著英雄谭,心中充满了无限憧憬。

  「只要行事聪明,财富或名声想必都能手到擒来。但是,涉足那个领域的人都将无可避免地被卷入时代的巨浪。那里就是那种场所。」

  他垂眼看著幼小的我,既不笑也不生气,只是淡然地说:

  「所以……想成为英雄也不是问题。只要你有坚定的决心,就去吧。」

  我的祖父,的确这么说了。

  「绝不能将你的意志委托给他人决定。管他是仙精还是诸神都一样,更别说我了,什么指示都不会给你。」

  我还记得他说过的话。

  「不要听任何人的指示,由你自己决定。」

  还记得他的眼神。

  「这是你的故事(道路)。」

  我,绝不会忘记他面露的笑容。

  已逝的他留下的千言万语,以及宝贵的回忆。

  今后我想必仍会永远记得,而且因为一点契机便重回心头吧。

  *

  「喂,小子,就在眼前啰。」

  卡嗒卡嗒。

  我的身体跟著车轮声与震动一起晃荡,自梦中醒转过来,睁开眼皮。

  不小心抱著膝盖睡著的我,在马车夫叔叔的呼唤下惊醒,急忙从堆满麦子的运货马车中露出脸来。

  「……!」

  在沿著经过整顿的道路行驶的马车上,从矮丘可以看见一片景色。

  那是一座四面环墙的巨大城市,以及直达苍穹的白墙巨塔。

  看见视线前方的壮阔奇景,我像个二愣子似地张著嘴巴,看得出神。

  「太惊人了……」

  「哈哈哈,第一次看到欧拉丽的家伙都这么说。」

  见我感动到浑身发抖,马车夫叔叔──人类的行商先生笑得开怀。

  到这里的途中,虽然只要仰望天际就能随时看到那巨塔,但清清楚楚地看见时,真只能说震撼人心。目睹离开出生长大的村子以来初次看到的奇景──那巨大都市的全貌,我竟然忘了怎么说话。

  迷宫都市欧拉丽。

  那就是财富、名声,甚至是命运邂逅全都无所不有的「世界中心」。

  看见在无数英雄谭当中登场的冒险舞台,我内心大受感动,甚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谢谢你,叔叔!我到这里就可以了!」

  失去祖父这个唯一的家人之后过了将近一年,我前几天才终于下定一大决心,离开故乡村子出外闯荡。

  向慷慨送我到这里的行商叔叔道谢后,我跳下运货马车。

  我重新抱起少许行囊,沿著通往巨大都市的道路开始奔跑。

  「喂,小子!还要走一大段路才会到喔!」

  「不要紧,我用跑的过去!」

  我转头一边挥手,一边对叔叔投以笑容。

  宛如受到满心涌起的兴奋所推动,我冲下山丘,跑向迷宫都市。

  跑了很久之后,我才抵达那座巨大的石墙前面。

  我满身大汗、累得要死,但仍然没停下脚步一路跑到这里,面对从远处看起来已经够巨大的石墙,心生不知是第几次的惊叹。

  高耸到抬头仰望会弄痛脖子的巨墙魄力十分惊人。做为世界唯一迷宫的防波堤,自「古代」以来悠然伫立至今的壁垒显得有些冷淡而森严。

  呆站原地的我回过神来,准备进入都市。

  我加入城门前大排长龙的商人马车与旅客队伍,等著轮到自己。

  「下一位!」

  我在队伍中看到配戴刀剑防具的人,看得目不转睛、坐立难安时,终于轮到我了。我紧张得浑身僵硬,笨手笨脚地走到了两位守门卫士的面前。

  「你有通行许可证吗?」

  「咦……需、需要有什么东西吗?」

  穿黑色制服的兽人男性──一定就是传闻中都市管理机构(公会)的职员了──要求我提出相关文件,我正焦急得不知所措时,对方立刻对我笑了笑。

  「你看起来不像旅客……想必也是来成为冒险者的吧?」

  「是、是的!」

  「那就没问题了。有几百、几千个像你这样立志成为冒险者的人会来到我们都市。」

  要是每个都得做身家调查就做不完了。公会职员一边如此说道,一边指示我转身背对他。

  我老实地照做后,他将挂在腰上像是灯具的道具按在我背上。

  「这、这是在做什么?」

  「确认你有没有『神的恩惠(Pharna)』。这项检查是为了防止外国或其他都市的密探入侵。」

  他又向我解释这件魔道具会对「神血(ichor)」产生反应,但我这个乡下人是有听没有懂。我正手足无措时,另一位门卫──身上佩剑的男人双臂抱胸对我说:

  「还真是来了个脸蛋可爱的家伙呢。」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是位冒险者。

  故意穿乱的衣服肩膀部分有个徽章……不,是象头造型的天神派系(眷族)标志。

  这位有著褐色皮肤并留著胡渣的冒险者,该怎么说呢?的确有种连我都感觉得出来的存在感。

  面对这位冒险者……将成为我同行的人士──不,是未来的大前辈,我不禁产生类似紧张的情绪。

  「怎么会想到要来欧拉丽?不会是为了来混口饭吃这种无聊的理由吧。财富、名声……还是女人?」

  「呃,这个──……!?我、我是来地下城寻求邂逅……」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鬼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讲!你这小鬼真有意思!」

  被同时也是崇拜对象的冒险者不摆架子地搭话,我一时动摇,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

  对方人类睁圆了眼睛之后放声大笑,引来了周遭旁人的注目。我不经大脑乱讲话给自己挖了坟墓,变得满脸通红。

  「哈桑纳,现在是执勤时间。」公会职员如此一提醒,「别这么说嘛,你们公会就是太认真了。」冒险者继续笑著耸耸肩。

  看来这座都市,是由公会职员与冒险者担任城门守卫。

  在视野侧边,我在城门旁的哨站看到穿戴黑色制服与武具的两种职业人士,就大致明白状况了。

  不久检查流程似乎做完了,公会职员说「没问题」,把魔道具收起来。

  「要进行冒险者登录时,你得先前往公会本部,那里也会向你说明冒险者的须知。」

  「谢、谢谢!」

  「不过,必须是领受了『神的恩惠』之人才能登录……也就是说至少得加入神的【眷族】才符合条件。」

  可能是这方面的说明已经做习惯了,公会职员好心告诉我成为冒险者的流程。

  【眷族】。

  身为超越存在(Deus•Dea)的天神成立的组织。

  我们下界之人能够藉由与各位神仙缔结契约而获得「恩惠」,成为神的眷属。

  而所谓的眷族(familiar)……就是祸福与共的一家人。

  我想起关于祖父的记忆与模糊的知识,心跳不知不觉地加快。

  「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事?现在有问必答喔?」

  可能是真的很喜欢我刚才讲出的那句话,人类冒险者心情愉快地冲著我笑。

  我略为犹豫了一会后,抬头看著对方视线位置比我高的脸庞,试著发问:

  「请问对冒险者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体格结实,身高中等的冒险者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遇见一位好主神。」

  他双臂抱胸,带著深信的笑容点头。

  「只有这件事,就算是公会也不会照顾你的。如何找到一位好主神端看冒险者的,不,是这家伙的本事……再来嘛,就是『运气』了。」

  「运气……」

  「是啊。这也是冒险者最需要的力量。」

  最后他说:「要加油啊,新人。」伸手拍拍我的肩膀。

  对方的笑容让我不禁高兴起来,「是!」我回以笑容,走进放行的门扉之中。

  我胸中怀著兴奋、紧张与期待穿过城门──视野一口气变得开阔。

  「哇啊……!」

  一片从墙外想像不到的美丽街景,在眼前铺展开来。

  从我目前所在位置的门前广场笔直延伸出一条繁华大街,马车在平整的石板路上络绎不绝,各种商店栉比鳞次。以视野远方的庄严白塔为中心繁荣发展的欧拉丽街景,有著在乡下农村无缘一见的华丽与热闹。

  因兴奋染红了脸颊的我,一边暴露出明显的乡下土包子德性,一边踏出脚步。

  我无法阻止自己一张脸东张西望,以及连声赞叹。

  路上行人当中有著众多亚人(demi-human)──还有披甲带剑的冒险者们!

  我先是看著佩剑的精灵看得出神,又两眼发亮地看著背著大斧的矮人战士。小人族(帕鲁姆)魔法师头戴尖帽子,手持法杖加上稚嫩的容貌,看起来真的好可爱。

  由于我从小长大的村子里只有人类与少数兽人,光是这个种族多样化的群众就让我不禁感动万分。人潮发出的喧闹声令我心情莫名舒畅。

  脑中浮现「异国情调」这个名词。

  我初次亲眼目睹这座迷宫都市。

  所见所闻全都新鲜有趣,我从来不知道天底下有如此令人心情兴奋难耐的一瞬间。

  「……?怎么了?」

  而就在我从通过的都市门──位于北边的大门漫无目标地沿著繁华大街南下时,碰到了人山人海的场面。

  我靠近人墙问问看:

  「请问一下!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聚在这里?」

  「是【洛基眷族】啊,【洛基眷族】!!他们从『远征』回来了!」

  【洛基眷族】……「远征」……?

  看我一副有听没懂的表情,好心回答我的青年(人类)露出诧异的神情。

  「你是刚来欧拉丽吗?竟然没听过【洛基眷族】,到底是来自多乡下的地方啊。」

  青年傻眼地解释给我听。

  【洛基眷族】是在这欧拉丽当中数一数二的冒险者集团。他们拥有都市屈指可数……不,即使放眼世界仍然首屈一指,人称「第一级冒险者」的眷属,是超实力派的团体。

  而他们这时似乎正从地下城──遍布这欧拉丽地底的雄伟地下迷宫──深层地带探险回来。

  都市的最大派系(top familiar)。

  听了这番话,我也急著想看看人墙后头的景象。

  聚集起来的人群,与走在繁华大街上的冒险者们保持距离,让开一条路,简直好像害怕他们似地不敢靠近。我勉强从人群隙缝中挤出脸来,将那个冒险者队伍纳入视线范围。我只能略瞄到几眼铠甲上满是伤痕的一群人类与亚人。

  有矮人大战士,还有精灵魔导士。不,那该不会是王族(high elf)吧?他们抱著大包行囊,我从未看过的武器、法杖或大盾沐浴在日光下灿然生辉。简直就像……对,就像自战场凯旋归来的众英雄。

  他们与她们有著堪称老练冒险者的风范。

  抵达欧拉丽的我,这么快就碰上了宛如英雄谭场面之一的光景。

  我跟人声鼎沸的旁观群众一起,又再次看傻了眼。

  「喂,快看!」

  「金发金眼……!」

  「是【剑姬】!!」

  继而不只是远远旁观的民众,连其他冒险者也都顿时拉高了声调。

  (【剑姬】……?)

  我彷佛被屏除在兴奋的人群之外,只有一瞬间,看见了那个身影。

  金色的长发,银色的防具。收入剑鞘的一口宝剑。

  事情发生在倏忽之间,我没能仔细看清那人的容颜,从我正前方走过的冒险者……与我身高相仿的少女,就这样晃动著闪亮如沙金的秀发逐渐远去。

  那么袅娜纤巧的女生,也是人家所说的第一级冒险者吗?

  当这个运送大型铁箱(cargo)的集团从繁华大街弯过转角,消失在岔道时,我用眼睛继续追逐在老练冒险者们当中依然闪亮光艳的金发。

  「【剑姬】……宝剑的剑,美姬的姬吗?」

  等到人丛各自四散时,我在唇间悄声喃喃自语,举步离开现场。

  我不能一直两眼发亮地傻傻看著都市奇景。

  进了城市之后要先找旅馆,这是旅行在外的基本。好吧,其实是村子里的人教我的。

  我自己到处看看,又鼓起勇气请教路上行人,四处寻找便宜的旅舍。祖父逝去之后留在家里的钱──现在怀里这些就是我的全部财产,绝不可以乱花。途中我在位于都市中心地段,大到吓人的广场与白墙巨塔……地下城的入口前稍微驻足,然后造访了听说有许多旅馆密集的都市东部。

  「打扰一下──……」

  在繁华大街上有著奢华的红砖饭店吸引目光,不过我从略显萧条的街道上林立的木造客栈选了一家走进去。这样说有点失礼,但我之所以选上这家孤零零地坐落于背阴处,挂著「INN」招牌的双层旅店,是因为它看起来比较廉价。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门,在柜台正一副提不起劲的样子看报纸的中年(人类)店主,眼睛转向了我。

  「来住宿的?」

  「啊,是的。我想暂借几天房间……」

  「一晚八百法利,不供餐。」

  ──八百法利!?

  好贵!跟我想像的价格完全不一样!!

  听外出采购的村人的说法,我以为顶多就两、三百法利,难道这就是都会……不,是迷宫都市(欧拉丽)的行情吗?……毕竟是「世界中心」嘛。

  怎么办?

  这样一下子就要花掉一大笔钱,可是其他旅舍应该也差不多吧……

  「三天的话两千法利。不爽就别住──」

  「啊,那就请借我三天!」

  「──嗄?」

  听到店主先生说一次付三天就算我便宜一点,我立刻抓住他的好意不放。

  原本态度爱理不理的店主从报纸当中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著我,「谢谢老板!」一听我这样道谢,「喔,嗯……谢谢惠顾。」店主好像有点不知所措晃了晃身体,视线放回报纸上。

  我收下放在柜台上的钥匙,冲上二楼的房间。

  附钥匙的旅舍!这就是都会!不像我与祖父的家从来没有什么钥匙!

  虽然房里的家具只有一张床,但已经很够了。不但住宿费打折还一口气得到三天份的据点,顿时提振了我的心情。

  我休息都不休息就打算再次上街,把钱以外的行囊留在房间里,冲下阶梯。

  「不好意思,我去去就回!」

  我对柜台喊了一声后离开旅馆。

  不爱理人的店主叔叔没回答我,但我不在意,不断在铺石的街道上加速向前奔跑。

  我已经知道想正式成为梦寐以求的冒险者必须在公会本部办手续,为此得先加入【眷族】……但在那之前我想先做一件事。

  我早就决定好来到欧拉丽之后,一定要去一个地方。

  向路人请教之下,我得知那个地方离我目前所在地不远,就在都市东南部。对方还提醒我说:「那里有个叫做迷宫街(代达罗斯)的贫民区,要小心啊──」我没迷路就顺利来到了目的地。

  一处无数坟墓密集的墓地。

  「……」

  此地称为「第一公墓」,又叫「冒险者公墓」,是欧拉丽的公共墓地。

  那些在地下城丧命的人都埋葬于此,是冒险者们长眠的场所。

  我从后巷走下长阶梯,来到这空无一人的广大空间。我一面看著以白色石材打造而成的无数墓碑,吞吞口水,一面前往墓地深处。

  不久,渐渐可以看见一座漆黑的巨大纪念碑。

  它与其他墓碑的造型有所不同……是「古代」英雄们的坟墓。

  「这就是……」

  面对少说有五M(米度)高的漆黑纪念碑,我睁大了双眼。

  在我年幼时,《迷宫神圣谭(Dungeon Oratoria)》是我最爱看的书。

  那是在这欧拉丽之地编织的史实,英雄们的轨迹。

  那些伟大的英雄赌上自身安危,遏止来自地下世界的怪兽侵犯地表,拯救了众多人命──而我如今,就站在我向往得内心为之震颤的他们的坟前。

  「……!」

  在故事中得知的众英雄之名就刻在漆黑墓碑上。浏览过所有名字后,我兴奋得全身发热,不知为何险些流下泪来。

  纪念碑的前面摆著很多花,这表示英雄们至今仍受到人们尊敬并引以为傲。我一面沮丧于自己粗心到什么供品都没带来,一面立正站好,闭上眼睛。

  接下来,我也将在这欧拉丽成为冒险者。

  虽然我八成当不了英雄……但希望这样,能让我稍稍接近向往不已的他们。

  在澄澈无瑕的苍穹守望下,我怀著心愿献上了默祷。

  *

  进入欧拉丽的隔天。

  我立刻开始寻找愿意让我加入的【眷族】。

  由派系主神赐与的「神的恩惠」──【能力值】。

  唯有身怀这份烙印之人,才能在迷宫都市自称为冒险者。

  我鼓足了冲劲与干劲,一家家造访挂起派系徽章的大本营。

  ……造访是造访了没错……

  「又被拒绝了……」

  时间已过中午。

  总计吃下十连败的我,在面朝热闹大道的半圆形广场上坐下。

  我坐在石头台阶上,不禁垂头丧气。

  看来果然没那么好的事。与我的干劲恰恰相反,【眷族】成员们的反应都很冷淡。

  他们几乎是一看到我的模样,就让我吃闭门羹。

  我不但身上的穿著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而且职历勉强只有个农民,更惨的是手上没半件武器。一个打定了主意要让【眷族】照顾又不懂世故的乡下人,当然会被拒绝了。给人的第一印象想必差到不能再差,当然更不可能有派系主动猎才。

  假如是原本从事力气活或铁匠等专业工匠的话,待遇或许还能有所不同……

  「种族大概也有影响吧……」

  我在第十次【眷族】入团交涉失败之际,无精打采地走开时,一位与我擦身而过造访大本营的精灵男性,却受到对方举双手欢迎。

  我转头看到这个场面,脸孔不禁一阵抽搐,感觉好像目睹了种族之间的高墙。

  我曾经在别的地方听说,人类与小人族比起其他种族会显得比较逊色。

  俊美俏丽且擅长「魔法」的精灵,或是孔武有力,即使没有「恩惠」也能与低级怪兽平分秋色的矮人自不待言,斗争心强烈的亚马逊人或是拥有敏锐五感的兽人,或许都比较容易受到优待。

  也许无论怎么说就是比较平凡的人类,在这种竞争中不太吃香吧。

  不,真正的问题,恐怕出在我一整个看起来就是乡巴佬……

  「……嗯!」

  我叹了不知道第几次气之后,啪地拍一下脸颊,抬起头来。

  再沮丧也没用!有那种闲工夫的话,还不如继续去找愿意接纳我这种人的【眷族】。

  我稍微调查了一下,听说大型【派系】甚至是不接受任何人入团的。要碰运气的话还是应该找比较属于发展阶段,人手多多益善的冒险者派系。

  为了填饱肚子,我从摊贩买了一种叫做「炸薯球」的小点。

  对于想省钱的我来说,三十法利这种亲民的价格值得感激。

  而且因为是薯类点心,所以有饱足感。

  我一面有种今后还会与它长期来往的预感,一面叫自己再接再厉,开始在热闹的欧拉丽市区中奔跑。

  *

  然后──过了两天。

  「今、今天又全部失败了……」

  在环绕都市的壁垒──巨大市墙的西方射入的夕阳余晖烧灼下,我摇摇晃晃地步行回到旅馆。

  欧拉丽幅员广大得惊人,连著几天四处奔波的身体早已累得不成人样。

  而我到处造访的【眷族】没有一家愿意接受我。

  我还依照贴在街角的传单,赶去正在招募人员的派系问问看,但被他们跟其他入团申请者一比较……就被刷下来了。

  「……」

  我听见了笑声。

  听见天神与祂的团员们肩挨著肩,有说有笑的声音。

  在地面伸长的孤单身影留住了我的脚步。我只能黯然垂首。

  我任由可悲的神情染成夕阳的色彩,慢吞吞地走到借住的旅馆。

  今天算起来已经过了三天,我请店主让我继续住宿时……

  「……连更新费算进去,三天两千五百法利。」

  「咦……」

  「一开始不是说只借三天吗?原本预定借给其他客人的房间少了一间,这是工本费。」

  见我听到价钱大吃一惊,店主叔叔爱理不理地说了。

  说得,也是……旅舍是这位叔叔在经营的,他说是这样应该就是这样。我从包包中拿出钱袋,把手头几乎所有的钱全放到了柜台上。

  没对手肘从柜台上猛地一滑的叔叔做任何反应,我回到了二楼房间。

  我忍著不吃晚餐,决定早早上床睡觉。

  「今天,还是不行……」

  我一边把薄毛毯盖到身上,一边仰望木头天花板。

  手上已经没钱了。

  接下来的三天内如果没能加入【眷族】,就得露宿街头了。

  我每次造访【眷族】大本营,前来应对的全都是冒险者。既然团员不肯搭理我,真不得已我也可以直接找主神交涉。反正这几天来,我随时都能看到男神或女神在街上走动……但我每次想上前攀谈,都因为觉得惶恐而不禁畏缩不前。况且那些神大多有护卫跟随,随便乱靠近会被瞪。我已经有过好几次经验了。

  只有一次,有一位男神似乎愿意接纳我,但他说了些「条件是你必须成为我家的伪娘!」之类有点难懂的话,我一慌就逃走了。

  总觉得有点可怕……或许也是因为有过这件事,我变得更不敢靠近那些神。

  「……能不能,遇见一位好主神。」

  想著想著,窗外已完全暗了下来。

  我想起进入都市前听冒险者说过的话。

  他说这要看个人的本事。

  又说这是「运气」。

  我,究竟能不能找到愿意接受我的一个【眷族】……一位神仙呢?

  「……」

  来到欧拉丽,我明明曾经怀抱过希望、期待等各种兴奋雀跃的心情。

  如今,手脚却这么冰冷。

  胸中却这么冰冷。

  不安、忧虑、孤独感。

  我不禁感觉到在村子里不曾感受过的,与祖父相处时无从产生的「寂寞」。

  这种感觉,甚至酷似于祖父过世带来的「丧失感」。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这座巨大石墙环绕的鸟笼般城市是如此冰冷。

  夜已深了,魔石灯光不可靠地摇曳著。

  仰望天花板的视野,覆上了朦胧的薄膜。

  ……不要紧。

  明天,明天一定……

  *

  然而……

  「你走吧。我们这里没那余力养个包袱。」

  就像在嘲笑我的安慰话……

  「冒险者~?不如改当搬运工(支援者)再来吧!」

  他们对我投以冷漠的眼神,拒我于门外。

  「你如果带钱来我再考虑看看!哈哈哈哈哈!」

  我始终找不到愿意接受我的派系。

  转眼间,三天就这么过了。

  「……谢谢叔叔这几天的照顾。」

  住宿到期的当天早上,我向柜台里的叔叔打了招呼。

  我已经付不出钱了。

  会有这种结果很合理。

  我觉得自己好可悲,抬不起头来。

  三言两语之后,我就走出了旅馆的门口。

  「……啊啊!该死!」

  然后,就在我正想关上门的那个瞬间……

  原本始终只在柜台看报纸的叔叔,用力把自己的头发乱抓一通。

  他先是好像火冒三丈地站起来,然后拿出收在柜台底下的某个东西,来到惊讶的我面前,动作很快地把东西拿给我。

  「拿去。」

  「咦……」

  他递给我的是一袋黑面包。

  我一时慌了手脚没收下,结果叔叔硬是把面包塞给我。

  「小子……你得稍微懂得怀疑别人才行。」

  否则会活不下去的。

  摇晃著一头黑发,不爱理人的叔叔如此说了。

  然后他就像要斩断某种心思似地转过身去,关上了旅舍的门。

  我默默低头看著手里的袋子,感到眼皮内侧一阵发热。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紧紧握住袋子,在门前深深鞠躬。

  「……我得走了。」

  我转身背对六天来受到照顾的旅馆,迈出脚步。

  今天欧拉丽的天空依然晴朗湛蓝。季节是春天,天气和煦宜人,温暖祥和。我在无意识之间沿著建物的背光处移动。

  我坐在街道角落把黑面包全部吃完后,四处寻访还没拒绝我的【眷族】。

  途中,我好几次与身穿危险装备或华美衣裳的冒险者们擦身而过。

  他们正要前往沉眠于都市中央,白墙巨塔之下的雄伟地下迷宫。那里是怪兽嚣张跋扈的魔窟,他们今天想必又会亲手编织出童话故事般的冒险谭吧。

  众神静静守望著冒险者们的故事,都市民众殷切期盼他们带回来的冒险经历。许多人都在为了今天这个一如往常的起始感到高兴,某人与某人分享欢笑。

  我在这种欢快的声音笼罩下,独自于都市中仿徨踱步。

  然后,我吃了今天第十六次的【眷族】闭门羹……终于在街道的一角瘫软地坐下了。

  「……」

  也顾不得他人的目光,我就像耗尽心力般靠著建物墙壁,怔怔地望著眼前川流不息的人潮。

  这里有我的栖身之地吗?

  这里会有人,愿意看我一眼吗?

  感觉就像整个人连同坐著的位置与世隔离。那许许多多的跫音与街上喧嚣都离我很远。所有人都像是忘了我的存在般来来往往。

  简直像个迷路的小孩,在广大都市中无依无靠地孤身仿徨。

  连来到这里之前怀抱的心情都将要丢失。

  不安与寂寞,就快压垮我了。

  「……我……」

  我为了寻求邂逅,来到欧拉丽。

  我舍弃不掉对英雄的奢望憧憬,来到了这迷宫都市。

  为了不让祖父留给我的回忆与牵绊就此断绝。

  可是,其实……

  我真正想要的,是──

  「……」

  让浏海挡住眼睛,深深低垂著头的我,脚步蹒跚地站了起来。

  我已经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只能像是逃离热闹的街道般,打算前往黑暗笼罩的后巷。

  形单影只,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

  「喂──那边那位小弟~后巷很危险的,劝你还是别去比较好喔?」

  所以。

  一开始,我没听出那句话是对谁说的。

  「咦……?」

  我一定,必定,绝对……

  不会忘记这时候的景象,以及这时候发生的事。

  「谢、谢谢……呃,你是?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小妹妹你迷路了吗?」

  「……你的眼神才像是迷路的小孩吧?」

  不会忘记她的模样,以及她的声音。

  「啊──嗯嗯──……其实呢,我现在也正在为【眷族】猎才喔。说来也真巧,我正好想要个冒险者当【眷族】成员……那个,嗯,我是说……」

  不会忘记她向我伸出的手。

  「我要加入!请让我加入!」

  「……可、可以吗?你真的愿意加入我的【眷族】?」

  「愿意,我完全没问题!反而是你让我这种家伙加入没关系吗!?」

  不会忘记当我回握那只手时,她由衷欣喜地展露的笑颜。

  「我叫赫斯缇雅!你叫什么名字啊?」

  不会忘记神仙问我名字的,那份温情。

  「贝尔……我叫贝尔•克朗尼。」

  带著当时几乎感极而泣的喜悦,我绝不会忘记那一切。

  我遇见了神仙。

  在这发生了许多邂逅的城市,这个写下许多冒险谭的迷宫都市,这个众多英雄诞生的场所。

  我有幸邂逅一尊女神。

  『这是你的故事(道路)。』

  我的故事,一定是起始于这一天。

  我们的【眷族】──就在这一天,迎接了开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