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 剑姬神圣谭12 第二章 黑暗的前兆

  那尊神一直等待著。

  等待著摘下面具、放声大笑的那瞬间。

  等待著解放寄宿于体内之「邪恶」的剎那。

  这座无知的城市和平到令人作呕,甚至让人想朝著身边那些下界居民和众神的脸上吐口水。

  对于彷佛理所当然享受安逸生活的这个世界,就只感到烦躁与杀意。

  但为了避免自己的心思被人发现,他平常总会装出一张神格者的优雅笑容,去接触那些在自己眼中都只是「杂碎」的旁人。

  有人说他是善神──简直叫人啼笑皆非。

  有人说想得到他的爱──等你得知我的本性后,还有办法说出相同的话吗?

  有人说想缔结契约成为他的眷族──那你就直到死前都为我所利用吧。

  脸上总是挂著假笑的那尊神,眼前所见的光景总是一片灰色。

  对他而言,映入眼帘的这片景色丑陋不堪。

  他认为这种东西「不值得去爱」。

  他认为这种东西「满足不了自己」。

  他认为这种东西「错得离谱」。

  因此才决定开启冥府。

  打开通往地底的大门,让怪物们来到地表。

  而这也是「地下城」的愿望。

  于是他成为迷宫的代言人,追求著混沌时代所带来的事物。

  没错。

  那尊神一直等待著。

  等待著时机成熟之际,将手中骰子拋出去的一瞬间。

  等待著由不得自己回头的那一刻。

  尽管终于出现打算揭发他心中黑暗面的一群人,不过已经太迟了。

  亏他都已经给出「提示」。

  亏他基于公平起见而给予对方能阻止这个「计画」的机会。

  亏他一直享受著这场搜捕犯神行动。

  亏他躲在酩酊与疯狂的狭缝深处,一直观察、嘲笑著对手们。

  「厄倪俄」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

  「岂有此理!」

  费尔斯激动地大叫著。

  四根火把发出声响燃烧。魔术师吼出的这句话,回荡在这片仅靠纯正火焰,而非魔石灯提供光源的昏暗空间里。

  此处是位于「公会总部」的地下祭坛。

  也是老神乌拉诺斯所在的「祈祷室」。

  「你说【狄蜜特眷族】……你说狄蜜特女神就是都市破坏者吗!?」

  费尔斯想否认的是其中一个报告。

  【荷米斯眷族】前往调查的地点正是【狄蜜特眷族】的大本营。

  但在不久前接获的消息指出,该处别说是女神了,就连麾下眷族也全都不见踪影,只在地下室发现一段不祥的留言。

  「狄蜜特女神和男神与女神一样,都是一路支持迷宫都市发展的善神!她绝无可能是『厄倪俄』!」

  黑衣魔术师几乎乱了方寸,言下之意简直是不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

  【狄蜜特眷族】对迷宫都市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存在。该派系以农业活动为主,不论是五谷杂粮或生鲜蔬果,就连欧拉丽外销的诸多农产品也是出自该派系之手。于都市外大规模经营农业的【狄蜜特眷族】可说是一肩撑起欧拉丽的饮食生活,所占比例更是凌驾于提供海产的【尼约德眷族】之上。

  假如将那些没有领受恩惠、在都市外农场工作的非战斗员也算进去,其人数甚至超越规模最大的【迦尼萨眷族】。

  因为该「眷族」专精于生产和商业,所以几乎算不上是战力。

  但他们的派系等级仍达到C级。

  若是【狄蜜特眷族】瓦解的话,将会引发饥荒,甚至会被市民形容成是「恒冬」来临。

  「也不想想她为欧拉丽的秩序与安宁做出多少贡献!」

  待一身黑衣的费尔斯拂袖怒斥完之后,坐于祭坛神座上的乌拉诺斯才缓缓开口:

  「可是狄蜜特的大本营里留有『厄倪俄』的相关线索,仍是不争的事实。」

  「──!」

  「更何况狄蜜特也是能自由进出都市内外的天神之一。」

  面对据实以告的乌拉诺斯,用帽兜遮住脸庞的费尔斯被堵得哑口无言。

  若想前往都市外头,依公会规定需先完成相当繁琐的申请程序。不过看在狄蜜特的农业规模甚巨,而且又在都市外设有据点的关系,因此公会特别允许她不必提出申请。

  能够自由进出都市内外的这项条件,对于这一连串的事件来说有著至关重要的意义。原因是黑暗派系跟地下势力必须频繁进出欧拉丽,才有办法筹资建设人造迷宫、买卖「异端儿」、将食人花送往港都等等。如果主谋表里不一,装出一副无辜样离开都市密谋坏事,肯定能轻松达成目的。

  除了狄蜜特以外拥有如此特权的天神,就只有兼任宪兵团一职的迦尼萨,以及万事屋荷米斯的【眷族】而已。当然如今已无须多言,这两位天神早就不在犯神的候补名单之中。

  「之所以会将狄蜜特列为搜查对象,就是因为她符合犯神的所有条件。」

  再加上狄蜜特挑在这个关键时刻,与【眷族】一同不知去向。

  若要说她与事件无关,实在过于牵强。

  而且考量到与狄俄尼索斯的关系,名为狄蜜特的女神根本有著「重大嫌疑」。

  唯独一手掌握市内粮食的【狄蜜特眷族】──唯独她才有办法凑齐制作「神酒」的特殊「葡萄」,并暗中用「神酒」收买狄俄尼索斯。

  狄蜜特只需装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笑容,把葡萄酒注入酒杯里,就可以一举将男神灌醉。

  到时再费点口舌,就能把对方变成自己的「傀儡」。

  「……你自身又是如何看待此事?乌拉诺斯。」

  昏暗的祭坛配上火把的光源,投影出各种想像中的画面。

  已提不出反论的费尔斯,像是痛彻心扉似地从嘴里挤出声音。

  「…………」

  面对渴望获得神谕的魔术师,乌拉诺斯闭上双眼,让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祭坛内只剩下火焰舞动的声响。

  「倘若……」

  片刻后,老神语重心长地张开双唇。

  「倘若一切如我所料……就必须尽快查出狄蜜特的下落。」

  「……」

  「得赶在一切都太迟之前找到她。」

  从他嘴中说出的是坚定无比的神意。

  对于来自同乡的女神,乌拉诺斯明确展现出自身的意志。

  「……我明白了,乌拉诺斯,我会遵从你的神意。毕竟我原本就是为此才站在这里。」

  费尔斯没有进一步追问老神给出的答覆。

  就只是忠心执行交托于自己的神意。

  为了让自己化成只为此事存在的仆人,为了变成忠贞不二的「幽灵」,他不惜扼杀心中的动摇与迷惘。

  费尔斯转换好心情后,开口道:「乌拉诺斯,我有另一件事得向你报告。」

  「多亏【迦尼萨眷族】的努力,一般市民还不知道人造迷宫的存在。不过……唯独通天光柱一事终究还是瞒不住。」

  这是指「第一波攻势」时所发生的「天神遣返」。

  伴随轰然巨响和强烈震动所射出的光柱,就这么贯穿人造迷宫。直冲云霄。

  「那天,全市民都观测到狄俄尼索斯神和桑纳托斯神的遣返。一连出现两道光柱,若以『什么事都没发生』这种说词来说服民众,未免也太牵强了。」

  「说服众神和市民一事就交给洛伊曼等人即可。费尔斯,你继续协助迦尼萨等人和『异端儿』们调查人造迷宫。至于搜索狄蜜特一事,就由【荷米斯眷族】负责。」

  「嗯,我知道了,不过乌拉诺斯……」

  费尔斯在听完一连串命令后,那套黑衣随著转身的动作轻轻摇曳,似乎想在离去前道出真理般开口:

  「其实民众也不是傻子……就算他们无法得知情况,也能隐约察觉出逐渐逼近的『某种存在』。」

  *

  事情的确如同费尔斯所料。

  「预兆」悄无声息地在都市内蔓延开来。

  「听说天神遭到遣返……而且还是两位喔。」

  「『公会』坚称是爆发小规模的斗争……却没有公布是哪位天神被遣返回天上。总觉得根本是想含糊带过。」

  「风月街的伊丝塔大人不久前才回到天上,近来的情况果然不太对劲。难不成是准备发生大事了?」

  「而且出现光柱的位置又是东南区。之前有怪兽出没也是在『代达罗斯路』……」

  谣言已传遍大街小巷。

  尽管还远不及引发混乱,不过市内充斥著如涟漪般的诡谲躁动。

  民众只要一有机会,就会互相讨论出现的那两道遣返光柱。

  正所谓人言可畏。

  市民的臆测引发更多揣测,于是就这么参杂著部分真相,不安的氛围确实在市区内扩散开来。

  「听说【迦尼萨眷族】派人全天候驻守在『代达罗斯路』喔。」

  「但好像只是派人站岗,其他地方只看见零星的宪兵而已。」

  「相传【洛基眷族】那边也乱成一团了。」

  「又是『代达罗斯路』……我看来到地表的怪兽已全数讨伐一事根本是唬烂,搞不好还有漏网之鱼喔?」

  这里是血气方刚之人群聚的酒吧。

  能敏锐感受出都市氛围的冒险者们,将传闻当成下酒菜,讨论著现况。有所交情的商人也参与其中的这场对话,远比街头巷尾商讨的内容更加多元,而且是越聊越有可信度。

  「到时就交给【小新秀】,不对,得称他为【白兔脚】了。这次就请他来打爆那只弥诺陶洛斯!」

  「哈哈哈,说得好!」

  期间总是不忘说笑的对话不时便充斥著笑声,不过他们对于辨识「烟硝味」的能力可是货真价实。比方说有人日后去「公会」打听口风,有人则是跟稍有交情的派系交换情报。至于各派系的主神大多都因为不断躁动的「神之直觉」,贪婪地猜测著会出现或发生什么大事,并对「那天」的到来翘首以待。

  纵然想法因人而异,不过诸多派系都已开始「未雨绸缪」。

  「可恶……这些恶心的肉墙是啥啊……」

  另一方面,有些冒险者则十分接近「核心」。

  「绿墙」在被战锤攻击后逐渐崩解。

  但是面对如何挖都挖不完的神秘肉块,高壮的矮人不禁用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有时间抱怨就给我继续干活,你这个愚钝的矮人。这可是强制任务喔。」

  位于矮人身后的精灵男性出言数落。

  只剩一条手臂的他无法挥舞武器,取而代之透过咏唱咒语来施放「魔法」。

  「哼,你这个啰嗦的臭精灵!凭你那副孬样,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你说什么!?」

  「你想怎样!?」

  这对矮人和精灵犹如代表著两种族的交情般针锋相对。

  矮人叫做多鲁木尔,精灵名为卢维斯。

  多鲁木尔虽为矮人,却是身高罕见地足足有一百七十C的冒险者。反观卢维斯长得眉清目秀,不过个性相当神经质,彷佛将精灵的特质身体力行。

  他们都是Lv.3的高级冒险者,所属【眷族】更是被「公会」评定为拥有出色战力的中坚派系。

  除了两人以外,隶属于【眷族】的其他同伴们也都被找来帮忙清除「绿肉」。

  地点是自地下城第9层通往「侧面」的场所。以最硬金属铸造的「门」另一头,是一片由诡异肉块所覆盖的区域──正是人造迷宫内部。

  「明明俺们才刚从地下城『下层』回来,公会那帮家伙还真会使唤人……」

  「就是说啊,挖洞这种破事只需交给矮人去做就好了。」

  由于「公会」暗中发布的这个「强制任务」,能看见周围也有其他矮人和精灵一同在动工。面对「凿开绿肉」这个任务内容,作业方式是以矮人为中心在开辟隧道。

  尽管多鲁木尔与卢维斯不停斗嘴,却一直维持著锐利如刃的眼神。

  原因是「绿肉」如同怪兽般拥有生命,只要稍有大意,就会把人吞噬进去。

  「颇有战力的部分派系似乎都有收到这个强制任务。就连那些和我们一样拥有第二级冒险者的【眷族】也全被找来了。」

  卢维斯对著多鲁木尔如此低语。

  表示这是唯独「公会信赖的派系」才会收到的「限定任务」。

  「这个强制任务……难不成与接连发生的『主神遣返』有关吗?」

  「你是指发生在我们前往地下城那段期间的事吧?虽然只有蠢人才会平白把两件事扯在一块,但眼下有充足的线索指出此事恐怕并不单纯……」

  那面奇形怪状的肉墙,直到此时仍在多鲁木尔和卢维斯面前蠢动著。

  两人将厌恶感表露在脸上,继续压低音量交谈。

  「而且【迦尼萨眷族】那帮人也跟在一旁……简直就像是在监视俺们,还真叫人不爽耶。」

  正如多鲁木尔所言,【迦尼萨眷族】的高级冒险者也参加了这场作业。佩带著武器的第二级冒险者不敢大意地看向多鲁木尔他们,状似十分警戒。

  (不对,依照迦尼萨派系成员的态势……并非在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真要说来,他们正在注视不像是地下城产物的那些「绿肉」……)

  智慧过人的卢维斯不同于多鲁木尔,认为【迦尼萨眷族】的团员们并不是在负责「监工」。

  他们恐怕并非「监工人员」,而是发生紧急状况时,负责掩护众人逃跑的「护卫」。

  出现于地下城外缘处的「绿肉」。

  单单这个事实,就已能肯定是「异常事态」。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强制任务,我们也只能硬著头皮上了。」

  卢维斯等人甚至不许对这个强制任务提出质疑。

  因为这是他们「没必要知晓的事」,抑或是「不该知晓的事」。

  另一方面,也能看出公会已自顾不暇。

  无论是「代达罗斯路」有「武装怪兽」出入地表,以及「主神遣返」──

  卢维斯跟多鲁木尔就这么思索著这一连串的事件,同时继续清除阻挡在眼前的绿肉。

  「四处都不见狄俄尼索斯神的身影耶……」

  「肯定是狄俄尼索斯神太忙了,才会连最喜欢的葡萄酒都没空来喝……」

  这里是一般市区。

  某男神称之为「社区活动」的交流戛然而止,人们的脸上都蒙了一层阴影。

  对无法得知真相的一般民众而言,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不过天神无故失踪的「扭曲」已确实浮上台面,更加助长人们心中的不安。

  「吶~妈妈,狄俄尼索斯神何时才会再来呢~?」

  「大人答应下次就让我们加入【眷族】喔~」

  「对吧~?」

  现场只剩下无知孩童们的天真笑声。

  传向那片理当让人产生好心情的万里晴空。

  「啊、赫斯缇雅女神!」

  在市区内的另一个地方,同样传来无知孩子们开朗的声音。

  「嗨~菲娜、莱伊、小路,我今天也有带炸薯球过来喔~」

  「谢谢赫斯缇雅女神!」

  「谢谢……您……」

  女神拥住扑在自己身上的犬人少女,并和人族少年、半精灵少年相视而笑。

  因为迷宫街的复兴工程,来自贫民区的居民们都暂住于都市西北区的临时住所。与团长商议后经常小额资助孤儿院的赫斯缇雅,跟与她产生交流的孩子们分享自家眷属的冒险故事时,不著边际地打听说:

  「你们最近有遇上什么有别于以往的事吗?就算有任何困扰也可以告诉我喔。」

  「嗯~玛丽亚妈妈和其他大人这阵子都在讨论迷宫街会变成怎样。」

  「听说那里禁止任何人出入……」

  「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去呢~……?」

  孩子们露出不同于方才的表情开口回答,这时人族少年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啊」了一声。

  「对了,洛基女神刚刚有来这里喔。」

  「洛基……?」

  「嗯,她跑去和大人们说话……听起来好像是在找谁喔。」

  女神也凭直觉感受出都市的现况,本想来找孩子们散散心,却因为这句话而停下动作。

  「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女神的喃喃自语,就这么飘进晴朗得近乎不自然的苍穹之中。

  尽管都市内看似风平浪静,但确实弥漫著一股危险的氛围。

  *

  「……欧拉丽与以往不太一样,民众似乎人心惶惶。」

  蒂奥涅掀开窗帘眺望著外头。

  明明今日晴朗无云,她却觉得市区内的气氛算不上和谐,反而有些闹哄哄的,她转身将目光移回室内。

  「嗯,不过『你们』跑来地表时,这里闹得更鸡飞狗跳就是了。」

  「……当时真是给你们添了不少困扰。」

  与蒂奥涅交谈的对象,操著一口略显生疏的通用语。

  换作常人看见这一幕,不是吓得当场昏倒,就是直接拔出武器了吧。

  这位「女性」缺少人类应有的双手,取而代之拥有「双翼」。

  「像这样看著怪兽跟自己道歉,感觉还真奇怪。就算是身为女战士的我,也不知该说是吓到脑袋发昏或惊呆了……总之很想捏一下自己的脸颊,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面对不禁扭曲嘴角的蒂奥涅,「女性」──歌人鸟蕾依回以苦笑。

  在决定执行「第一波攻势」当天,人造迷宫因「陷阱」发动而化成死亡牢笼,蕾依毅然决然与其他「异端儿」分道扬镳,前往援救冒险者们,于千钧一发之际帮助【洛基眷族】脱离险境。

  因此【洛基眷族】收留了被迫独自留在地表的蕾依,将她藏在「黄昏馆」里。

  当然,这件事是最高机密,初级团员一概不知。

  只有极少数人才知晓蕾依藏身于此。

  「按理来说,我应该去向魔术师寻求协助……」

  蕾依很清楚「怪物」像这样出现在人类的住处中,状况就跟画作上多出一个污渍毫无分别,所以她感到相当内疚般缩起那满是羽毛的身子。

  不管是蕾依的举动,或是她目前坐在椅子上的模样,在在显示出她当真是「怪物异类」。

  虽然「怪物异类」这句话听起来著实诡异,但蒂奥涅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

  「……在这样的状况下也莫可奈何。况且公会总部也自顾不暇。重点是包含冒险者在内,出入那里的人过于繁杂,让你躲在这里才是明智之举。」

  蒂奥涅对于自己闪过那样的想法不禁叹了口气,重新打起精神与对方交谈,而且态度就像是对待一名人类。

  其心态转换之快──真要说来是毫无一丝犹豫──的确不愧是生性豪迈的女战士。

  「话说回来,你打算为此纠结到什么时候呀?亚莉希雅。」

  「蒂、蒂奥涅……」

  「瞧你才刚抬起头来,结果又马上对著地板乾瞪眼。」

  由复数尖塔组成的「黄昏馆」,在位于西北塔顶的这个房间里,除了蒂奥涅跟蕾依以外,还有另外一人。

  正是精灵亚莉希雅。

  「你特地端来的餐点,都快放到冷掉啰。」

  正如蒂奥涅所说,桌上放有一盘餐点。

  在【眷族】内身为长辈的亚莉希雅,平时面对艾丝跟蕾菲亚等人都是站在说教者的立场,唯独此刻却与蒂奥涅立场颠倒。假如其他团员目睹此景,肯定会啧啧称奇。

  换言之,亚莉希雅在面对蕾依时,内心就是感到如此混乱。

  「起初是亚莉希雅你提议要来这里,我才陪你过来喔。相信你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吧?」

  事实上,亚莉希雅也是多亏蕾依才得救的其中一人。

  起因正是与「异端儿」们邂逅的那场迷宫街攻防战。

  当天在人造迷宫里,就是蕾依从怪人芮薇丝的凶刃之下保护了亚莉希雅。

  「我……」

  亚莉希雅似乎尚未整理好想说的话,也或许是她很犹豫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于是迟迟无法看向蕾依的脸。

  反观蕾依,尽管挤出一张生硬的笑容,却很明显希望和亚莉希雅说话。

  亚莉希雅迟迟无法与眼前之人对视。

  迟迟无法与眼前之人交谈。

  不过她一直在摸索该如何与之接触。

  只要不遭人排斥,只要不被人驱赶,被允许像这样待在身边,对身为「异端儿」的蕾依而言就是一种救赎,更是一种「进步」。

  「既然如此,就由我先开口啰。」

  蒂奥涅彷佛想突显出亚马逊人不同于爱钻牛角尖的精灵族,她大摇大摆地走向蕾依。即使见到歌人鸟被自己如此直接的举动给吓傻,她仍伸出双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

  毫不忌讳对方是一头怪物。

  「──谢谢你。多亏有你,我的心上人才能够得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谢。」

  然后开口说出感谢之意。

  面对瞠目结舌的蕾依,蒂奥涅直视著她的双眼。

  【洛基眷族】之所以不惜犯险也要藏匿身为怪物的蕾依,就是因为她救了自家的团长芬恩。

  要不是蕾依伸出援手,【洛基眷族】将会失去【勇者】,陷入无法东山再起的窘境。面对这样的救命恩人,无论是获救的当事者或主神等人都无法恩将仇报。

  蒂奥涅弯腰鞠躬,又补上一句「真的很谢谢你」。

  原先一脸惊讶的蕾依,至此终于展露笑容。

  彷佛对于人类向自己道谢一事十分感动。

  「──但要是你喜欢上团长,我就揍爆你。」

  「咦。」

  「如果你对团长拋媚眼,我也一样会揍爆你。」

  下个瞬间,蒂奥涅眼中布满比深渊更无尽的黑暗。

  那是比起残杀怪兽的冒险者更加骇人,唯独爱之狂战士所拥有的眼神。

  目睹蒂奥涅即使面对异端怪物仍始终如一的态度后,即便是死脑筋的亚莉希雅也终于放下矜持,甚至能感觉自己紧绷的身体已放松下来。

  反观蕾依被这道冷若冰霜的目光一瞪,吓得彻底慌了手脚。

  「你明明是怪兽,却生有一张好脸蛋,外加雄伟的胸围,若是你凭藉恩情去勾引团长……」

  「请、请别这么说,我不会做出这种事!其实我已经有心仪的对象了……!他就是心地善良又充满勇气,笑容十分可爱的裴裴裴裴尔尚……!」

  被人牵制和警告的蕾依心乱如麻,于是舌根打结地脱口说出自己已有意中人──并且冒出「裴裴裴裴尔尚」这个乍听之下大概是人名的单字。

  蒂奥涅停下动作,睁大双眼看著歌人鸟。

  「喔~意思是你有看上的雄性啦?」

  「也、也不算是看上啦……」

  蕾依扭扭捏捏好一阵子后,以细若蚊蚋般的音量说:

  「……因为我只有一对翅膀,没办法拥抱他人,但若是有人能代为抱住我的话……我会很开心的。就只是有某人令我产生了这种想法……」

  容貌宛若精灵般秀丽脱俗的歌人鸟,此时双颊泛红。

  那副模样与人类毫无分别,完全就是陷入恋爱的少女。

  「这样啊……原来『怪物』也会恋爱呢。」

  蒂奥涅退开后,感慨良深地喃喃自语。

  (插图010)

  「老实说,我对你们『异端儿』并没有任何特别的看法。假如来碍事就统统揍趴,若是愿意帮忙就会心存感谢地借用力量,你们在我眼中与其他冒险者没有任何分别。」

  「……」

  「不过嘛……我倒是变得想跟你聊聊。」

  虽然算不上是基于这个原因,蒂奥涅脸上浮现出开朗的笑容。

  模样与妹妹如出一辙。

  无法称作是互相理解。

  但这的确是人与怪物之间产生的「共鸣」。

  若要解释得更深入,这并非什么高尚或伟大的理念,纯粹是少女之间的「恋爱八卦」而已。

  「为此……我们得要摧毁那座跟屎没两样的迷宫,设法摆平都市内的麻烦事才行。」

  蒂奥涅换上一张正经的表情,再次望向窗外。

  目光对准都市的东南区,也就是化成「魔城」的人造迷宫所在的「代达罗斯路」。

  看著那张属于冒险者的严肃侧脸,蕾依也敛起表情。

  「……」

  被蒂奥涅瞥了一眼的亚莉希雅,这次正面承受对方的视线。

  她交叠于大腿上的双手紧握成拳。

  其实亚莉希雅有许多想说的事。

  却只对蕾依拋出以下这句话。

  「……你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吗?」

  歌人鸟随之嫣然一笑。

  「这是当然。」

  彷佛很早以前就已想好答案了。

  「因为怪物们的梦想是翱翔于这片天空之中,受地表的光芒所认同──不过我更渴望与人类携手共存的那天能尽早到来。」

  *

  许多吼叫声重叠在一起。

  不同于人类语言的各种「怪物」咆哮声交织重叠,不停破坏著阻挡在前的「墙壁」。

  「喔喔!喔喔喔!」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们正在挖「洞」。

  准确说来是运用砍劈、捶打、贯穿、撕裂等方式破坏,清除挡住去路的「绿肉」。

  现场能看见挥舞巨型棍棒的大型级、如狂牛般挥动尖角的独角兽、两手各持一把骑枪交互攻击的大型致命黄蜂等各式各样的怪物们。

  共通点是都佩戴著人类的武装。

  他们正是武装怪兽「异端儿」。

  「哇──────!?蜥蜴人,『浮肿东西』又来啦──!?」

  半人半蛇的惊声尖叫──他以只字片语吶喊出来的人类语言,回荡在充斥著诡异肉块的通道内。

  墙上的肉块宛若脓疮似地不断膨胀,像是想把「异端儿」一口吞掉般直逼而来。

  一只蜥蜴人动作灵敏地一个翻身。

  可是他没使用手上的长剑和弯刀,而是张开血盆大口。

  「让开!」

  他朝著赶忙逃难的半人半蛇们身边发射高热火焰。

  肉块通道随即被笼罩在鲜艳的绯红色之中。

  膨胀的肉块状似发出惨叫般高速蠕动,在遭大火焚烧后,最终被烤成焦炭,毫无反应。

  「呼~……没想到迷宫竟然开始袭击小子我们,人造迷宫还真是变成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耶。」

  周围还不会说人类语言的「异端儿」们发出「救命啊!」的尖叫声,只见蜥蜴人一把挥出弯刀,同时如此喃喃自语。

  他是蜥蜴人里德,也是「异端儿」们的首领。

  其力量足以与Lv.5的第一级冒险者匹敌。在他那布满绯红色鳞片的身上,穿著一套尤以伤痕累累的护胸甲最为显眼的冒险者装备。

  不同于普通种的强悍蜥蜴人再度观察四周。

  布满迷宫内部的那些肉块,即使是怪物见了,也会感到生理上的排斥。

  此处没有任何光源,要不是里德他们有携带魔石灯,这里肯定一片漆黑。

  前方道路上塞满了大量肉块。

  面对彻底变了个样的人造迷宫,里德眯起他那双黄色眼睛。

  「才刚去『深层』救完小贝尔他们,一回到人造迷宫又立刻帮忙『挖洞』……费尔斯还真是会使唤怪兽耶。」

  就算是里德,也是头一回像这样在对抗整座迷宫。

  曾有一部分绿肉化成「触手」──粗壮得形同神木树根的「臂膀」──迅速缠住其中一只异端儿,险些就此成为牺牲者。虽说多亏里德一刀化解危机,不过这些「绿肉」无论发现人类或怪物都会进行「捕食」。

  眼下的对策是先用大火焚烧,等逼退后再进一步追击。

  不断重复上述步骤。

  即使明白火焰就是这些肉块的弱点,不过比起一般高级冒险者更加强悍的「异端儿」们,也得费上不少力气才有办法在这片领域中前进。

  「里德,你还好吧?」

  「喔~薇妮,小子我没事。这里很危险,你先到后面去。」

  龙女薇妮站在里德的背后出声关切。

  面对身穿黑色长袍,用帽兜盖住头的这位同胞,里德拍了拍穿有护胸甲的胸脯想加以安抚,不过少女仍伫立在原地。

  「……蕾依她不要紧吧?」

  少女开口说出的这个名字,正是那位目前不知去向的歌人鸟。

  她似乎直到现在都为这位同胞操心不已,那双水汪汪的琥珀色大眼睛正泛著泪。

  看著心地善良的龙少女,蜥蜴人战士稍微顿了一下,随即露出锋利的牙齿笑了。

  「你放心,薇妮,根据费尔斯的说法,蕾依目前受到【洛基眷族】的『庇护』喔。」

  「庇护?」

  「没错,就跟小贝尔他们当初保障你的安全一样,或许她跟那群强大的冒险者们相处愉快喔。」

  薇妮一听见里德提起的那群冒险者们便破涕为笑,这才终于放心下来。

  其实里德也十分担心蕾依的安危,不久前才透过手中的魔道具「眼晶」收到费尔斯的联络,得知蕾依平安无事。至于这个消息则来自【洛基眷族】团长本人。

  人类「庇护」怪物。

  直到没多久前,里德肯定不信这种鬼话。

  可是自从在迷宫街发生的那场大战之后。

  情况就开始产生变化。

  真要说来是因为「某位少年」,不论是自己、蕾依或冒险者们的心态都有所改变。

  ──假如这个消息不假,将是天底下最令人开心的喜讯。

  或许是蕾依无私付出的那份心,冒险者们有接收到也说不定。

  至少里德是这么相信,也希望这件事能够成真。

  「题外话就先到此打住。这些恶心的『肉』四处蔓延,现在可没时间让我们聊天。」

  「这我知道,古罗斯。」

  一只石像鬼从旁插话。

  对于这位有过一段孽缘,且个性死板到就连让自己稍微沉浸于感慨中都不容许的同胞,里德像个人类那样耸耸肩,重新回到「挖洞」的工作上。

  「居然要我们挖出一条能通往敌方头目所在位置的通道……真的很费工耶。」

  「反正这也不是魔术师第一次交托这么胡来的差事啊。」

  边喷火边挥剑的里德吐著苦水,在旁使用爪子攻击的古罗斯也来掺一脚。

  「异端儿」们目前的所在位置差不多是地下城第9层。

  不同于在地表执行绿肉削减作业的【迦尼萨眷族】,他们是从地底下驱除「绿肉」。

  其实「异端儿」们鲜少会在10层以上活动。

  他们原则上不会出现在初级冒险者较多的「上层」。理由是「上层」的总面积相较于「中层」以下非常狭窄,恐怕会有与冒险者狭路相逢的疑虑。此次是多亏乌拉诺斯等人的协助,他们才顺利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入侵至第九层。

  话虽如此──

  距离抵达敌方的大本营……也就是前往「目的地」还需要一段时间。

  「不过……绿肉的抵抗比起一开始有减弱不少吧?」

  「嗯,你说得对,刚开始时反应相当剧烈,害我方传出伤亡。」

  调查当初,「绿肉」相当活跃,从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甚至是地板、墙壁跟天花板不断涌出,彷佛与迷宫合体化成一头巨兽发动袭击。

  反观「绿肉」现在只有局部性的活动,就像是忽然清醒似地偶尔来袭。尽管很累人,却不会危及性命。

  情况类似紧闭城门趋于消极的「防守」。

  至少里德这么认为。

  「!」

  在凿开绿肉前进一段距离后,忽然传来听似肉体被撕裂的「咕沙」声响,有多具「尸体」倒在眼前。

  尸首上能看见勉强保有原形的防具。

  是冒险者。

  精确说来是宛若梦魇的那天,惨遭绿肉侵蚀吞噬的【狄俄尼索斯眷族】团员们。

  「……尸体居然被冲来这里。」

  尸体的状况惨不忍睹。

  有的已化成乾尸,有的彷佛腐败般不成原样。唯一的共通点是肌肤表面都破烂不堪,别说是容貌,就连分析刻印于背部的「恩惠」来辨认身分都办不到。

  套用一句人类的形容词,就像是「狼吞虎咽」那种无视餐桌礼仪的吃法。

  里德他们赶紧挡住其他人的视线,但还是被眼尖的薇妮瞥见一眼,令她忍不住摀著嘴巴发出乾呕声。

  「确实如同魔术师的猜测,『肉』将捕捉到的冒险者都转换成『养分』了。」

  古罗斯蹲下来检查已成残渣的尸体后,轻声说出得到的结论。里德闻言,将厌恶之情全表现在脸上。

  与此同时,却有一个「疑问」涌上心头。

  (问题在于……取得的「养分」被用到哪去了?)

  覆盖整座迷宫的「绿肉」源自于「污秽仙精」,这大概能够预想得到。

  可是尚未确认敌人的「目标」。

  是单纯为了歼灭被引入人造迷宫里的冒险者们吗?

  还是别有用意?

  (绿肉的抵抗之所以减弱,难道与「养分」的使用方式有关……?)

  一股「预感」在里德的脑袋里躁动著。

  这是诞生于地下城,一路存活至今的怪兽所独有,无法用言语解释的「直觉」。

  里德发出充满野性的低吼声,稍微扭了扭他的长脖子时──

  「──」

  他突然停下动作。

  「里德……?」

  位于后方的龙少女纳闷地歪过头去,那头青银色的长发随之摇曳。

  蜥蜴人不发一语,伸手摸向那些被火烤与刀砍而停止活动的残缺绿肉。

  「里德!你在做啥!?」

  古罗斯厉声警告。

  里德却静静地低语:

  「有声音。」

  这句呢喃并非针对皆已停下动作的同胞们。

  「有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