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渡河

  Ⅰ

  沿着黄河南岸,梁红玉和子温向西前进着,目的地是开封。它本来是宋帝国的首都,繁华不可一时,也被称为东京或是汴京,它的荣华在《东京梦华录》中有很详细的记载,比起唐代的长安有过之而无不及。

  开封原本是个经济都市,它正巧位于黄河和大运河的交接点,为水陆交通中枢,聚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力和物资。西元九六一年,宋太祖赵匡胤建国时,选择了这个经济、交通中心为首都。

  一百六十年后,当时的徽宗皇帝因玩厌了宫中的事物,而想到繁华的大街上看看热闹,当然,以天子的身份是不可能轻易出宫游玩的,于是他找了大臣高俅商议。他想出了让皇帝变装的法子,把皇帝扮成了个上京赶考的书生,两人就这样溜出了宫中。高俅在《水浒传》中是一个冷酷残忍的恶人角色,但实际上他是没有这种野心的。说他是奸臣未免太过,正确地说,他是个握有小小权力、又懂得明哲保身的人。

  总之,徽宗还是来到了大街。宽广的大道上充满了嘈杂的人群,里面有耍魔术者,也有讲经者,当然也有演杂剧曲艺、皮影戏。斗鸡、舞刀弄剑的,还间杂着“抓贼!抓贼”的叫声,看得徽宗不亦乐乎。

  接着,他们来到了金线巷,这里可说是好酒和好女色者的天堂。

  三层楼的妓院一间接一间,充满了美酒和脂粉的香气,偶尔也能听到女子的吟唱和伴奏的胡琴声。徽宗在高俅的带领下进了一间最豪华的妓院,直至三楼的个室中。

  出来接待徽宗的,是开封的第一名妓李师师。她并不知道徽宗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来参加科举的考生,便随口问:“官人出身何处?家业为何?姓名又为何?”

  徽宗倒是没有说谎,他说:

  “喔,不是的!余生于京师,家业代代均为天子!”

  “哎呀!真是有趣的玩笑呀!”

  “不,这是真的,余为赵八郎,继承家业而为天子。”

  徽宗自称八郎,因为他是先帝的第八个儿子。听了他的话之后,李师师皱皱眉头,心想,这个人如果不是狂人就是骗子,所以就偷偷联络衙役,因为伪称天子可是大罪。很快地,开封府厅派了两百名兵士将妓院重重包围,出外察看发生什么事的高俅一看,马上对兵士队长大喝:

  “你们这些人竟敢妨碍主上之乐,是为不忠之罪!”

  看了高俅的脸后,兵士们立刻一哄而散,李师师这时才知他是真的天子,赶忙谢罪。

  徽宗笑着赦免了她,以后,他也对李师师长年宠爱有加。

  这则故事看起来是个笑话,但却透露了许多事情:像是徽宗的为人以及开封的奢华,这些都可看出当时社会的平和与安定。一名皇帝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能够变装在街上漫步,不管谁看了都会认为这是个太平治世,而这太平也应该永久持续……

  然而,金军人侵造成宋的一度灭亡,也不过是十年后的事情,宋的平和与繁荣,就像是站在深渊边缘一般,其灭亡之迅速,简直可以垂直落下来形容……

  ※※※

  黄河流域的春意尚浅,残存的冬季势力乘着冷风从西北杀来。

  “哇!这片大地的天空居然是黄色的!”

  子温哑然地望着。虽然他脑中有“黄土”的知识,但毕竟是初次见识到。在宋的全盛时期,这儿的街道,左右都布满了树木的凉荫,一片绿意,路面也相当整洁。而今,这块经过战乱的地方,原野,烧掉了!树木,砍倒了!水路中充满了尸体和泥泞,天地之间仿佛只有狂风,以及滚滚的黄尘。不过,梁红玉却似乎对这片贫瘠的土地仍充满了爱怜。

  “这把黄土染满了历史,沾满了自黄帝以来,数亿人的血汗、野心和勇气。子温,你爹年轻时也曾经通过此地喔!”

  梁红玉生于江南之地,从未到过北方;然而她的夫君却是生于黄河上游,以马为友在原野间奔驰长大的。他在十八岁时成为正式官军的一员,曾在二百步的距离之外一箭射下西夏的将军,也曾一个人进人二千贼军的根据地,说服其无条件投降……这个生于大陆西北的男儿,在转战万里之后,最后死于中国的东南角。

  生前,韩世忠从没对梁红玉说过“夫人不要多说话!”之类的话,不管任何事他都会跟她商量,征询她的意见,而名妓出身的梁红玉居然能有此般的军事知识,想来,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红玉如果生为男儿的话,大概就能成为枢密使了吧!”

  “这个由你出任就好了!”

  “我是不行的!我的学问不足,和岳鹏举是不同的!”

  鹏举即是岳飞的字。岳飞算是很有学问的人,他甚至能够以诗作为上奏文。

  “那么,鹏举大人能成为枢密使吗?”

  “以他的才能和功绩来说是绰绰有余了!只不过,他树敌太多。”

  对于比自己年少的岳飞,韩世忠十分尊敬,只不过,这只造成了岳飞更加自负而已。结果,韩世忠和张俊成了枢密使,而岳飞只是个枢密副使,这件事给了岳飞很大的刺激,而他对宫廷人事的不满,也造成日后不幸的原因之一。

  明天终于要决一死战了!在会议解散之后,韩世忠对妻子说:

  “今晚是月圆夜,我们两人就散一下步吧!”

  韩世忠本来可是个和风流两字沾不上边的男人,梁红玉当然笑笑答应了。

  两人脱去甲胄后,便从军船搭乘小舟上陆。月光下,韩世忠在登小丘的途中吟了一首词:

  万里长江淘之不尽

  心怀壮丽秋色

  龙虎啸风云泣

  千古之恨如何雪

  对山河耿耿小沾襟

  韩世忠以朗朗的声音吟唱着,这可是叱咤百万大军的勇将之声喝!

  越过长江的暗流,可见点点的光球,这是对岸金军军船的密集灯火,此时韩世忠的心境,在《说岳通俗演义》中,是以“应如曾公、赤鳖构羹赋诗之心相似”来表现的。

  “结果,我是说活下来的话,当然,即使是明日战死我也没有遗憾!因为,我所选的男人带给我有意思的人生,再也没有比在月下听你这拙劣歌声更幸福的事了!”

  真要说遗憾的话,大概也只有子温了!在黄天荡之战时,年幼的子温尚托付于保姆,若有个万一,就不能看着他长大成人了。

  “不要担心!韩世忠和粱红玉的儿子,即使是双亲都不在,也一定能活得很好的!说不定对孩子来说,双亲还是一种麻烦呢!”

  说着,梁红玉笑了,而一旁的子温则是一脸认真,对他来说,母亲的存在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Ⅱ

  在距开封约二十里的地点,梁红玉母子俩在一处酒肆前停下来休息及午餐,在叫了饭菜之后,一旁正在用餐的老人突然张着他的红眼说:

  “您的孩子看来似乎身体健康,可别被朝廷的差人看到了!”说完,老人随即闭口,梁红玉和子温也迅速吃完结帐离开。

  更近开封时,人马的往来也逐渐增多,眼下可见不少人列队等着受检通关,也有不少载运着木材、石材的车辆,在通过之后带起滚滚的沙尘。

  “好像是在做大规模的工程,或是准备大规模的出兵吧!最怕的是两者都有!”

  不管是哪一种,都是权力者常做的事,他们要以此在万人之前确认其权势。

  此时的金国正在不断地征召二十岁到五十岁的男子,一半用来打战,一半则用来大兴土木工程。至于二十岁以下的少年、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及妇女,则忙着筹措租税,和武器的制造。每户都需缴千钱的税,以及十支的箭。

  农家的牛也被征用,有些用来运送军需品,有些则是皮被用来制造皮革或箭筒,肉则被用于食用。这些都是无偿地被征收。马也是一样,为了战争,完颜亮从全国征集了五十六万匹马。

  “要说战争的话,辽已经被灭、与宋的和谈成立,而西夏则为附属,那又何来战争的对手呢了?”

  金的官员和民众充满了不安,但又不能公然批判,只有互相低声耳语。

  “听说金主是继隋炀帝以来的暴君。”

  子温忽然想到高宗的话。的确,完颜亮和隋炀帝是有几分相似。首先,是即帝位的道义问题。完颜亮是杀了他的堂兄熙宗而继位的;隋炀帝则是用计将本为皇太子的兄长拉下。即位后又立刻将他杀害,甚至还逆杀卧病在床的父皇。

  此外,隋炀帝和完颜亮都有好大喜功、浪费、性好女色、富有才能、充满自信……等特点;另外,他们都是生于北方,但却相当倾慕南方的人。完颜亮在即位后,即舍弃金建国以来的首都上京会宁府,而将首都迁至燕京(就是后世的北京)。

  “虽然学得很像,但是隋与金的国力却大不相同!”

  炀帝即位时,隋可是历史上相当富庶的国家之一。隋结束了南北朝的战乱,和平满布天下,国库中也装满了财宝。即使炀帝在建设了大运河、广建了数百座豪华的离宫、以数万人的车队数度出巡、花了大量珠宝在无数的美女身上后,国库依然有余,甚至还得以两度减税。

  反观金国,虽然在和宋定下和平条约后,金每年可以获得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然而,这样的岁贡却不足以成为国家财政的全部。

  为什么呢?因为当初金兵恣意破坏、掠夺,致使黄河流域的生产力相当低下;接着,熙宗、完颜亮连着两代的失政,也都压迫着金的国库。

  初期以治世闻名的君主,末期却变成暴君的例子并不少见,只不过,连着两代都是这样,倒是不常见。

  金人要想统治人数较多的汉民族当然不容易,更何况,汉人的文化又较高、经济又较丰,这些都把征服者给比了下去。他们的征服之所以能够成功,主要还是趁着中华帝国的腐败之际,一战而胜,占领了繁荣的都市和肥沃的田园,而后方才发现,到底是要如这土地上的人民一般来进行统治好呢?还是如同自己原来的部族一般生活好呢?

  这个问题确实难以论断。

  最好的方法是在行政技术上任用汉人官僚,由他们来进行实务。

  全国初期就是这样成功的,由北方边境的汉族知识分子协力治国;而待进入中原,单单的山林野夫已经无法管理广大众民了!

  不过,新兴的金王朝倒是出了不少有能之士,他们从改革国家制度着手,让原先简单的部族国家摇身一变而成为中华帝国的正统王朝。大太子宗干就是实行这个大事业的人员之一。他是二太子宗望和四太子宗弼的兄长,也是太祖皇帝的长男,由于他的母亲并非正式的妃子,因而没有继承帝位的资格,但他并不怨恨,反而以国家为重出任宰相。他和另一名汉人,也就是辅助他的大臣韩企先,立下了金的大部分国家制度。只不过这分功绩,在十年的混乱和失政之后,完全复归于无。

  “古来大兵大役者未以民怨沸腾而丧国身亡者无。”

  这是清代史家赵翼的记载。自古以来,发动大规模战争的权力者,最后多是因为引起人民的怒火而使国家和自己灭亡的。但为何这些当权者却又不断地重复这样的愚行呢?赵翼笔下的怒气历历可见:权力者是不会从历史中学会教训的!

  金国的治安因此不断恶化,叛乱四起,在南边,有汉民族的农民起义反抗官吏;而在北边,则有契丹族的反叛。契丹,就是以前北方的辽国,在西元一一二五年为金所灭亡。同年,全军也侵人宋国国境,于是,短短两、三年间,辽、北宋两个大国就被新兴的金所灭了。

  不过,王朝虽然被灭了,土地上的人民并没有因此消失。

  本来,中国农民都是温和而忍耐的,但如果欺人太甚的话,就会揭竿而起,直到撂倒侵略者为止。在金以前的辽在侵略之时也是十分暴虐,在“打草间”之中将抵抗者全部杀掉,想要以恐怖支配一切。可是,农民的抵抗却不曾稍歇,入侵者虽然一杀再杀,农民们依然踏着家族及同志的尸体与辽军对抗。最后,辽太宗终于害怕了,命令全军撤退后才止息。

  “哼!早知道中国是这么难治的国家,谁还要特地跑来?北方的旷野生活还更愉快!”

  之后,太宗引军北归,却于途中暴毙。官方对外宣称是病死,但以其四十六岁的壮年,当可能有其他死因才是。顺便一提,被称为“太宗”的皇帝,在唐、宋、辽、金、元、清各王朝均是第二代的皇帝,此外则没有称做“太宗”的例子。

  一百九十年后,金人入侵了中国,腐败的大宋官军只有踉跄逃走的分。而在充满杀戮、掠夺的风暴之中,民众们又再度站起来了!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能够拯救国家危机的人,他们拿了武器,前往这个人的所在。

  这个人就是留守在东京的宗泽。

  Ⅲ

  全军大举侵入宋境是在宣和七年(西元一一一五年),这是宗泽六十七岁时的事情。他原是科举出身的文官,之前主要是担任地方知事之类的小官。

  虽说他在民间的人气很旺,但在中央政府的评价却不高,就在他即将以一介清官终老晚年时,他的人生以及大宋帝国的命运竟出现了激烈的变化。

  以军事力量强行占领开封、并支配了整个黄河流域的金,把宋的皇族—一加以囚禁。正当徽宗的九男——康王赵构,准备要接受金军的叫阵,从阵营中出头之前,遇到了宗泽。宗泽说服了康王不要出头,并带着他离开了金军的势力范围,在南方即位成为大家帝国的第十代天子,亦称高宗皇帝。

  宗泽此举确实改变了历史,如果康王不这么做的话,那么,他就会和他父亲徽宗及兄长钦宗一样成为五国城的虏国,而不会成为高宗皇帝。而如果没有能够即帝位的人物,来就只有解体灭亡一途了!

  宗泽正确的判断可说是救了宋朝。

  对高宗来说,宗泽是个大恩人。即位的高宗当然是渡过长江来到了安全的场所避难,不过,江北的广大地域可不能就这样让它完全落人金军的掌握。于是,防卫这个地域、指挥宋军的任务,高宗就指名由宗泽来担任。宗泽就这样出任了东京留守,负责黄河和长江之间广大地域的政治和军事权。

  虽然宗泽的地位很高,但实际上相当辛苦,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他必须阻挡如怒涛般南下的金军,而不管是集结兵士、统整、训练、实战指挥、补给安排、修补城壁,甚至安排救出从战火中逃出的人民……等事情,全都落在他这个近七十岁的老人身上。

  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敌军手中将开封夺回。而后,虽然四太子宗弼曾经领军再度前来攻击,却被宗泽击退。他的防守滴水不漏,四太子毫无对策,只能带着多数伤兵撤退。

  “宗爷爷!”

  这是金军对宗泽的称呼。所谓的爷爷,是“长者”、“大人”之类的尊称。即使是敌军,都对宗泽的才能与人格称赞不已。

  开封周边的民众和义勇兵们都集结到宗泽的思前。在他们同中,皇帝和大臣们只会躲在宫殿中享乐,真正站在最前线作战的却是老迈的宗泽。他会得到民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宗泽麾下的兵力将近二十万,其中还有解元、成闵等韩世忠的部将以及当时年仅十五岁的岳飞。岳飞本来是在武将王彦手下,但后来就投效宗泽的阵营。

  宗泽一见到骁勇善战的岳飞,自是十分欣赏,想要正式传授孙子、吴子兵法给他,哪知,岳飞只看了一眼就还给他。

  “运用之妙在于一心。”

  岳飞认为,与其空谈理论,还不如加以实践,训练临场反应。不然,如果被敌人偷袭,哪来的时间考虑兵书上的阵形?

  真是自大的家伙!宗泽倒没有这样想,他反而欣赏岳飞的气概。

  心想,这个青年将来必会肩负宋的国运,所以便任命他为部统制的高级士官。

  岳飞后来也被金军尊称为“岳爷爷”,被金军尊称为“爷爷”的,就用有宗泽和岳飞两人,连韩世忠都没有被如此称呼过。

  受敌人敬重的名将,却被自己人猜忌,最后遭到肃清命运的,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宗泽的功绩和人气,当然也震动了高宗所在的宫廷。那些贪生怕死、看人眼红的廷臣们,开始在高宗的耳边嚼舌根诋毁。

  “宗泽是个危险的人物,他之所以主张战争,不是为了国家,全是为了自己的功绩!”

  “不能够相信宗泽!他周旋于宋金之间,是想求自立。”

  “宗泽一直催促陛下退御开封,此事万万不可!否则将会成为他的傀儡!”

  “还有,宗泽跟前集合了许多号称义勇军的无赖汉,如果接近他不就危险了吗?”

  高宗虽然不是那么昏庸,但在接二连三的谗言之后,对宗泽的信赖也大不如前了。

  这时,宗泽正准备渡过黄河给金军来个大大的反击,以收复河北失土,他已将战略、战术、补给、编整等各方面都考虑周详,剩下的就等高宗的敕命而已。宗泽提笔上奏朝廷许可渡河对金兵展开攻击,同时亦告知高宗,为了提高全军的士气,请明确地昭告天下决战之意,希望高宗能还都开封。

  但是,朝廷对这份奏文,并没有回应。

  “陛下为何不允许我们反攻呢?再下去就失去胜机了呀!”

  如果宗泽有自立为王的野心,那根本不需要高宗的许可,只要自行出兵打胜了就行了。但是,宗泽依然谨守为人巨子的本分,一连上了二十次的奏文,却没有获得任何回应。

  他当然知道自己受到猜疑了。

  在接任东京留守以前,宗泽有许多可以避难的机会,但他还是撑着苍老的身体立于最前线。这样一位忠诚的老将,没法非难皇帝,只能不断哺哺自语着:

  出师未捷身先死

  长使英雄泪满襟

  这是杜甫的七言律诗《蜀相》中的一节,形容三国时代诸葛孔明的生涯,如此无法回报的忠诚之念,宗泽可说是和他相同。

  在未获出兵的许可之下,日子就这样过去了,金军在黄河以北的支配力逐渐强化,领土的回复也愈来愈困难了。不过,宗泽并没有打消出兵的念头,只是,肉体的极限较精神的极限来得更快,宗泽倒在病床上了。

  “宗留守病笃!”

  这分急报让开封全城被一片肃然的空气所笼罩,阴历七月,残暑已过,秋风满地之下,全军的忧色也与日俱增。老将的病情急速恶化,在短短几天内已经无法下床。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昏迷的宗泽突然大叫:

  “渡过黄河!”

  病床四周的将士因而惊醒,只见老人家又无意识地喊了一次:

  “渡过黄河!”

  随着而来的是激烈的喘气声,但没有多久,宗泽就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了!在风雨夜,这些勇壮的铁甲武士们也不禁放声大哭。

  宋建炎二年(西元一一二八年)秋七月十五日,七十岁的宗泽病逝。在他死后,宋军再也没有收复黄河以北领土的机会了!

  宗泽的讣报终于来到高宗眼前。此时,高宗正在江南的建康府中(后世的南京,曾为吴、东晋、刘宋、南齐、梁、陈六代首都),来到此地后。高宗就再也没有回黄河流域的意愿了!

  高宗一面悼念宗泽,一面也稍有些后悔。在赠与了宗泽“忠简公”的谥号之后,又派了杜充接任东京留守至开封,这也是当初破坏黄河河堤阻挡金军南下的人。

  “现在追赠谥号又有什么用呢?”

  兵民的怒意和失望逐渐提高,毕竟杜充并不是足以接任宗泽的人,他虽不是无能之徒,但却残忍、猜疑心重,而且对集结的义勇兵态度冷淡。遇到质疑他的人,他都会趁机将其杀害,结果导致失望的将兵们一一离开开封,连韩世忠也带着解元、成闵等离开,在一年之内,戍守开封的宋军就只剩下了十分之一。

  就在开封的宋军面临解体时,杜充竟然还背叛祖国投效敌人。倒戈的杜充,以宋的机密为筹码,顺利地获得了金国的官位,还一直升至右丞相,并因天寿而死。他死的时候,秦桧已促成了宋金两国的和平,虽然杜充认为自己也有功劳,但后世视他为无耻之徒的大有人在。

  后来,当韩世忠对梁红玉说起当时的情景时,就不由深深叹息:“唉!我想要回到开封。我一定要回去,好向宗留守的英灵报告!”

  Ⅳ

  街道前方的骚动让梁红玉和子温不得不停下脚步:人声、马蹄和车轮的杂声全都在一时之间响起,其中还夹杂着兵刃相交的声音,而原本在街道的人们,也在一瞬间,往四方进得不见踪影,原来是护送囚犯的监车被贼人袭击。

  他们母子俩好不容易弄清了事情的大概后,就被卷人了事件之中。

  梁红玉和子温避到路旁的草地上,眼前三、四匹马脱走而出,鞍上都不见人,只见血迹斑斑。接着,两头牛也暴走,带着后头脱轮的牛车,扬起了漫天的尘埃,让人眼睛都睁不开。之后,一阵哀号声传来,好像是要逃脱的人被马蹄或车轮什么的蹭到了!

  虽然他们想躲在草丛中等到骚动结束,但是,一名满身是血的骑手却突然跌进来,摔在梁红玉脚旁。这名金兵,从左肩至胸前有一道喷着血的刀痕,看来,是被练达的剑师所杀的。

  子温抓住了军马的缰绳,马兴奋地嘶鸣起来,前肢在空中踢踏着,好不容易才稍微冷静下来。看着子温的模样,梁红玉不禁笑了起来:

  “你可是花了你至少三倍的时间,不过,还算是不错了!”

  梁红玉拍拍马的头,它立刻完全安静下来,此时,街道上也已回复了宁静。其他金军要赶来这里还需要一点时间,所以,趁现在离开是最好的了!

  子温让母亲上马之后,便牵着马绳回到路上。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他也能骑着马离开,但这时路上只有落下的车轮,其他什么都没有。

  不久,他们进人杂草丛生的小路里,没想到,在转了个弯之后,居然碰到了贼人!看来,他也是达到此处避难,他的剑上还滴着血,而这个覆着牛革甲的男子,立刻就策马斩向子温。

  对于从天而降的长剑,子温立刻以手杖阻挡,用最基本的动作防御了这一击。

  在交手之后,这名四十来岁的男子立刻就摸清了子温的门路,他精悍的脸上出现一抹惊讶的表情,然后再度驱马攻击。一瞬间,黑风即刻击来,从旁边跳开的子温把手杖击中马的前肢,马儿立刻高高立起。发着怒声的男子也随即从马上跳下,这时,跃起的子温立刻挥拳向他的腹部击去,这是宋太祖赵匡胤自创的“太祖拳”,贼人再度吃了一惊!

  当他们两人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互瞪时,贼人越过子温的肩头,与梁红玉的视线正面对上。

  “啊!”贼人呆呆地望着梁红玉。子温趁机向前补了一拳。

  贼人突然将剑丢在地上,当场跪了下来。这下子,反倒让子温呆住了……

  “梁女将军!真是好久不见了!”

  对方操着不甚灵光的汉语,声音还有点颤抖,但不是因为恐怖或愤怒,而是出于感动。

  梁红玉脸上的表情未变,但也有些惊讶,于是用带有质询之意的眼光看着他。

  “我的名字是黑蛮龙!”

  男子报出了他的名字,并以敬爱的眼光望着梁红玉。

  “女将军似乎依然壮健,能够再见到您,真的是非常高兴!”

  “哦?在金国也有我的知己吗?”

  “那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年仅十四,是四太子都元帅的手下,曾在黄天荡之役中与宋军死战……”

  “喔!是黄天荡那时的……”

  “是的!那时我所乘的军船翻覆,还掉入水中……”

  在黄天荡之役中,金军光是在一天之内就死了二万五千人,其中有半数都是溺死的,在地上精悍无比的女真族,在水中就好像幼儿一般无力,结果,一个个被大水吞没。

  黑蛮龙也喝了不少水,在半生半死的状态下抓了块木片任长江上下翻弄着。当他清醒的时候,他已经身在船上,一名穿着胄甲、眼光锐利、有着长胡须的男子正看着他。

  “你在故乡有父母吗?你曾经害过无罪的人民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倒可以放了你。”

  当黑蛮龙知道他就是敌将韩世忠时,整个舌头都打结了,只得乖乖地说了真话:他的双亲都已经不在了,他虽然没有杀过人,但毕竟也曾参加过掠夺……

  就在这时,韩世忠身边一名高挑的美丽女性笑了起来:

  “像这么正直的人是有救他一命的价值的!这人总有一天也会成为父亲,就让他向他的孩子说,宋国是很强的,不能随便侵略吧!”

  ……听到这里,梁红玉不禁拍了一下手:

  “啊,我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就是承您相助,才能得以苟活到今天,您的大恩我一日也不敢忘。”

  黑蛮龙以认真的表情说道,接着脸都红了。子温也开始好奇,不知道在二十六年前的金兵少年眼中,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子呢?

  “你倒留起胡子,看来气派堂堂呢!”

  “不过……女将军倒是一点也没变。”

  “谢谢你这样说,不过,我的年纪毕竟大了,会怀念以前的事情就是证据了!”梁红玉一面笑着挥手一面接着问:“那……为何四太子跟前的勇士会对金的官兵刀刃相向呢?”

  黑蛮龙的表情微微变了一下。

  “四太子的遗族怎么样了,女将军您可知道?他的儿子全部被杀,女儿都被囚禁在后宫,就连居馆都成了废墟……”

  “哦,这是……”

  “那都是目前夺了王位的伪帝做的!此人暴虐无道,连老天都不会赦免他!”

  黑蛮龙的声音又抖了起来,但这次是因为激动。四太子的遗族被完颜亮屠杀后,黑蛮龙随即弃官逃亡,不只他一人,这时期逃跑的人不计其数,有的到山中当和尚,有的拦路为贼,每一个都希望完颜亮赶快下台。其中,也有人采取行动要让他下台的,黑蛮龙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埋伏在路上袭击往来的官人、或是解放国人、或是趁机夺取军需物资。

  Ⅴ

  轼逆先帝熙来而登基的完颜亮,也是一名好色的君主。

  好色本身并没有什么罪恶,汉高祖、武帝、唐太宗等人均是好色而多情,但人们对他们的非难却不多,主要是因为,跟对国家的功绩相比,他们这个缺点实在是太微不足道。

  好色的天子可以原谅,但毒害天下的暴君则绝对不可原谅!

  在清朝赵翼所著的《二十二史札记》中,《海陵之荒淫》一章(海陵为完颜亮死后之名)就记录着完颜亮将同族女性加以奸淫的事,牺牲在他魔手下的女性之名亦记于其中:阿兰、阿里库、重节、实库、布拉、锡纳、实古尔、苏呼和卓、伊都、定格、密特、札巴、富尔和卓等。这虽对我们认知女真族的女性名有很大的帮助,但也让我们想起她们的父亲或丈夫被完颜亮杀害时的凄惨情况。

  她们当中也有和完颜亮互相较劲的人,一位叫做苏哈和卓的女性,就曾在宫廷中与多位美男子相交,完颜亮对她说:

  “尔爱娱乐,然焉有丰富伟岸如我者呢?”

  你是很爱跟男人嘻游,但总没有比我更好的男人了吧?虽然完颜亮这么说她,但从未给她作何责罚,可见他是非常喜欢这名女子的。

  另外,密特在被纳人后宫时也非处女,她的姐夫之所以会被杀,就是因为被怀疑与小姨子有染;至于定格这名女子,则是与完颜亮私通在先,然后将丈夫毒杀,成为后宫的一员。

  后宫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社会,只有一名身为皇帝的男性、上千的女性,以及原为男性,但去势了的宦官。很多被称为名君的皇帝,在后宫也常有千奇百怪的事情发生。

  女真族本身即具有爆发般的生命力,而完颜亮这个人更是如此。

  然而,一个治国的人,当该有所节制才是!

  ……说到这里,黑蛮龙的表情相当悲愤,他可是随四太子征战苦斗的老练战士。

  辛苦建立起来的新国家,为何在短短的期间内就腐败了呢?从黑蛮龙的立场来看,所有的罪恶都在完颜亮身上。

  “既然是女真的子民,就应当以金国为贵,所以万万不能饶恕这个篡位的伪帝!只有将完颜亮从王座上拉下,才能再度将国家从暴君的手中救出,这就是我们的志向!”

  说完,就换黑蛮龙发问了。

  “为何大宋枢密使的夫人会以旅人的身份来到这里呢?一定有什么重大的目的,请在我发誓保密的前提下告知吧!”

  “您知道日前靖康帝的下落吗?”

  梁红玉代替子温问了这个问题,她是只要信了对方,不管是否为异国人,她都会据实以告。黑蛮龙叹了口气,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位女中英豪是为了救靖康帝,也就是不幸的钦宗而来的。钦宗虽然是敌国的天子,但黑蛮龙光想到他被拘留在异国三十年,就不禁同情他。而且,将钦宗救出这件事,对完颜亮也算是一大打击。

  黑蛮龙行了一个礼:

  “这个嘛……详细的情形我并不知道,但我倒是听熟人说过靖康帝目前被囚于燕京城内之事。就让我带你们到燕京去吧!也算是我报答你们的心意。”

  “感谢!那我们就动身前往燕京吧!”

  梁红玉开口道谢。子温心想,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但也在心中燃起一道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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