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六章 仍不忘呼喊心中挚爱

  飞翔、飞翔、飞翔。

  加速减速、旋转回转、螺旋上升后急速下降、贴地飞行。

  天空、街道……亨丽用尽一切操纵技术,让魔女扫帚穿梭在任何足以通过的空间。紧追在后的是宛如死亡天使般振翅飞翔的少女。而她手上还拿著一株「树苗」。

  「──再逃下去也只是白费工夫喔,亨丽埃塔。」

  发出冷酷无情的宣告后,玛蒂娜的双唇谱出一道高音域的歌声,掌中的树苗也劈里啪啦地应声膨胀起来。亨丽心中直呼不妙,想要立即提升高度却来不及了。以树苗为中心疯狂增殖的枝叶,化为怒涛般的刺枪从背后袭向亨丽。眼见头上的天空一下子被树冠完全覆盖,为了摆脱来势汹汹的绿色洪流,亨丽豁了出去,将机体驶进错综复杂的小巷中。

  「居然……可恶!」

  不知是出自何种原理,持续成长茁壮的海量树枝,在玛蒂娜的手中却和一开始的树苗没有两样,握起来丝毫不吃力的样子。那株树苗虽是「槲寄生」没有错,但或许是长年沉浸在诅咒之下,导致效力足以媲美神话时代咒物的缘故吧,使用起来的效果完全超脱了凡事讲究等价交换的近代魔法原则。

  「竟然能将仅以口耳相传、近乎失传的凯尔特魔法……?」

  「虽然和所谓的一脉相传有些差异,不过我确实继承了相当浓厚的凯尔特血脉呢。由正统后裔施展稀有魔法所代表的意义,凭你的造诣应该能够明白吧?」

  待在槲寄生席卷天空的枝蔓漩涡之中,显现〈裸虫〉姿态的玛蒂娜出言讥讽。不管是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或是换了个人似的不再沉默寡言的表现,都让亨丽感到十分诧异。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如此有人味的她,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情绪极为激动。

  「明明只是个简易魔法,光靠咒歌就能引发这么大的效果……这不是单纯用魔力输出和咒物性能可以解释的程度啊!果然跟你是什么『咏唱者』有关系吧,玛蒂娜!」

  「不用说也很清楚呢。」

  像是在说「反正你已经猜到了吧?」的玛蒂娜,控制住亨丽头顶上的空间后,就用空出的那只手像断头台的铡刀一样往下一挥。那些贯穿了建筑物和各种障碍的枝蔓刺枪,便像雪崩一般袭向亨丽。在判断不可能靠著速度闪避之后,亨丽就抓起背在背上的燧发式榴弹炮,扣下扳机,强力清出一片可让自机通过的空间后,便一头冲进迸散的木片骤雨之中。

  「『咏唱者』这个词你应该是从死神口中听说的,对吧?你猜得没错,咏唱者的职责是歌咏『原始之诗』。掌握了唤醒一切生物体内的奇美拉──及其根源〈冥王虫〉的『启动钥匙』之人。」

  「……」

  「解除位于欧洲的封印地,这个第五封印所不可或缺的『原始之诗』,在身为欧洲人始祖的凯尔特民族中代代相传。而在满足『血』、『歌』以及『先天性』〈裸虫〉三个条件之下,我便成了梵蒂冈得以恣意妄为的棋子之一。」

  好不容易终于甩掉了紧追在后的槲寄生枝蔓。而笼罩在头顶上的枝叶似乎也达到伸展的极限了,于是亨丽迅速拉高机首,爬升到安全的高度上。

  纵使树枝的增殖速度奇快无比,手持此物的玛蒂娜本身飞行速度却不怎么理想,所以亨丽决定改采快攻战术。因为她发现那些成长到极限的树枝,不知为何突然急遽枯萎,从本体的树苗上一一脱落,让玛蒂娜此刻陷入毫无防备的状态。

  「那么,所谓的先天性〈裸虫〉究竟是怎么回事?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这样子的人吗?」

  「别担心,像我这样的人没有这么容易找到。那是在传承『原始之诗』的古老民族中,才有可能以极低机率出现的资格者……不过,如果只是想达到让对象最后会死去的半吊子〈裸虫〉化,就连梵蒂冈所制作的魔书也办得到呢。」

  资格者──也就是同时具备「将常人完全〈裸虫〉化」及「解除」〈冥王虫〉封印这两项资格的人选吗?不久前的自己,要是听见「人为性的〈裸虫〉化现象」这种传闻,肯定只会当成笑话看待,但是自从接触到魔书这项真实案例后,自己就再也无法一笑置之了。

  「……换句话说,除了你之外,至少还有『两个人』才对!就是用来解除第六第七封印的咏唱者!我说得没错吧!」

  亨丽一边发问,一边以鸟铳进行速射。根据梯也尔的说法,「七封印」似乎散布于全球各地。而玛蒂娜正是「位于欧洲的咏唱者」。继封印了〈冥王虫〉的第五封印之后,剩下的两个封印一定也各自拥有在当地流传的「原始之诗」,以及能够催生出具备资格的咏唱者的原始民族。可是关于更为本质的问题,亨丽却仍未找到答案。

  「所以〈虫〉究竟是什么!奇美拉到底是什么!你们〈烈日幻雾〉之所以让那个活像是环节动物的老大复活,究竟想要做什么!」

  「…………」

  躲开子弹的玛蒂娜,默默地扯下身上的一件饰品后用力捏碎,掷向亨丽。

  那是槲寄生的种子。虽然和那株树苗不同,这些似乎只是普通的咒物,无法做出方才那种随意控制的现象,但是玛蒂娜依旧能透过歌声使它们急速成长。在半空中以肉眼可见速度逐渐增加质量的槲寄生,大概是因为树根无处附著,就与枝干纠缠成扭曲的球体,而大小也是至今为止的攻击中体积最小的一种。不过作为一种远程攻击道具,威胁性则难以估计。亨丽脸色丕变,连忙扭动操纵杆。

  「我本来以为,既然你自称是个『未来的生物学家』,就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呢。」

  「所以……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亨丽一边大喊一边旋转机身,尽力减少接触面积,以毫厘之差闪过了槲寄生炮弹后,便加足马力,让魔女扫帚的速度更上层楼。她反手抽出挂在腰后已装填弹药的短铳,把枪口瞄准玛蒂娜。这时对方已近在眼前,闭著眼睛都能打中。

  然而玛蒂娜却没有回避或防御的打算。

  不仅如此,亨丽还看见玛蒂娜缓缓张开双臂,停留在空中,完全静止不动。她明明知道若是被高威力的魔法弹击中,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亨丽见状实在狠不下心扣下扳机,只能无可奈何地从她身旁一掠而过。在操纵机身回转的同时,她也被对手的行径气得牙痒痒的。

  「……你胆子还不小嘛!你以为我不敢开枪吗!」

  「事实上你就是不敢开枪呢。居然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你这个人实在太天真了。还是说,你单纯只是提不起劲?」

  充满挑衅的态度,充满挑衅的言语。这名少女的一言一行,和自己所认识的那个玛蒂娜差太多了,一点也不像她的作风。可是亨丽现在也无法判断,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玛蒂娜」了。

  到了现在她才深深体悟,自己真的对她一无所知。

  玛蒂娜.罗塞里尼,身上充满谜团的性格偏差者──做出这种简单的结论,却对她的可疑之处视而不见的,不是别人,就是亨丽自己。虽然也可以用两人的关系还不能追问这么深入来解释,但实际上只是亨丽自己放弃去理解对方而已。因为自己下意识地选择消极的态度,经营两人松散的关系,才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地步吧。

  但也因为这样,玛蒂娜接下来所说的话,才会让亨丽心跳快了一拍。

  「──我记得,对于近年来提出的进化论,你是站在部分否定的立场上吧?」

  在玛蒂娜周遭飞翔的亨丽不禁瞪大了眼睛。接著过了一会儿便稍微放松紧皱的眉头,虽然不知道玛蒂娜为何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哦?那件事你记得还真清楚啊。有关我对于进化论的看法,印象中我只是在一年前左右,随口跟你提过那么一次而已喔!」

  「……是这样吗?我不记得了。」

  「我本来以为你都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没想到你都有用心在听嘛。」

  玛蒂娜的表情泛起微微波动。而亨丽并没有放过这细微的变化。

  「这种事情根本无关紧要。更重要的是……亨丽埃塔,你不是认为,生物的进化必定与魔法方面的因素有关吗?」

  「没错,也就是『魔法性的进化论』。但我并不是第一个提倡这个理论的人喔。」

  正如同〈虫〉和〈裸虫〉这样的真实案例,生物在短时间内产生大幅变化的现象,必定与魔法有所关连。理论本身没什么问题,唯一有争议的地方,就是那是否「只适用在〈虫〉和〈裸虫〉身上」这一点。

  部分学者认为,与单一个体产生的突变,以及仅存于部分生物族群的变质──在专业用语中称之为「特化」──的现象不同,而是经历了漫长岁月,普遍存在于多种生物的进化现象,或许与魔法有很深的关联性。

  「不过在学会当中也算是少数派的样子呢。」

  「也是啦。魔法这项研究领域,成立的时间本来就比较短,而且也有不少知识和技术失传了。想必今后的学者会以更严谨的态度,来研究剖析这奇迹吧……不过,你提这个干嘛?」

  「话都说到这儿了,答案也差不多呼之欲出的意思。」

  「嗯?等等,那是什么意思……」

  「提示是『灵脉』。剩下的你自己去想。」

  看著亨丽皱眉陷入苦思,玛蒂娜猛然展开背上的翅膀。

  「话说回来──那也要等你能够活下来,才有办法去思考呢。」

  「!」

  亨丽反射性地与玛蒂娜拉开距离。因为对方气势丕变,开始从身上散布某种粉状物质。飘荡在四周的细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鳞粉?」

  那是蝴蝶翅膀上的角质构造,正如其名,能够像鳞片一样抵御外敌和环境的威胁,是「他们」独有的装甲。蝴蝶的鳞粉是已经死亡的细胞,会不断从身上剥落,形成这样的现象。但这既然是〈裸虫〉的能力,自然不会只有那么简单。

  「到了这个地步,你似乎还想继续玩友情家家酒的样子,看来我得多给你点压力才会认真起来呢。如此一来,你也能更没有负担地扣下扳机吧。」

  「玛蒂娜,你──!」

  「你烦不烦,不要用这么亲近的方式叫我。」

  玛蒂娜冷冷地打断了亨丽的话,语气中带有一股藏不住的怒气。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朋友看待,也从没想过要交朋友。那全都是你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为了我好……」

  亨丽从未见过玛蒂娜这种平静中透出怒火的模样。只见玛蒂娜丝绒般的翅膀猛力拍动大气,让鳞粉往四面八方扩散。其数量也非同小可。

  「快点下定决心吧。你不是为了与我『一决生死』才来到这里的吗?」

  「才不是呢!我只是想好好教训你一顿,拖著你回学园,让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缩成一只鼠妇而已!」

  「……真无聊。那你还是乖乖去死吧。」

  玛蒂娜低声斥骂,旋即高举手掌。鳞粉席卷了两人所在的空域,随后以槲寄生树苗为中心,展开了一座魔法阵。魔法光芒反射在随风飞舞的鳞粉上头,绽放出极为刺眼的光辉。

  ○

  有两道人影,在蒙马特地区的葡萄田中奔驰。

  一方身上的轻甲沾满煤灰污泥,显得十分狼狈,另一方则是气定神闲,衣服仍旧整洁如新,反差极大的骑士与小丑正激烈交战中。一看就知道目前谁占优势。

  「唔……!」

  「怎么只顾著逃跑啊?身为一名骑士,不觉得这么做很可耻吗?」

  从马克西姆双掌射出的魔法弹越来越猛烈,正值收获时期的葡萄田渐渐化为荒芜。无论适用于红酒的代表性品种黑比诺,或是自己喜爱的白葡萄酒所使用的白苏维翁,全都化为乌有。蔻依不由得咬牙切齿。

  这下糟了。虽然弹速还在肉眼可辨认的范围,连射的密度也不至于无法闪避,但每一发的威力都大得离谱。要是闪躲得不够高明,光是爆炸波就有可能将自己扫倒在地。由于逃进视线不良的葡萄田中,自己才能撑到这时候,但照这样下去,等到这一带被夷为平地之后,自己就无路可逃了。必须在这之前找出反击的机会才行。

  「不过啊,你还真是个傻姑娘呢。如果只是拒绝了我方的要求倒也无所谓,偏偏你自己送上门来。难道是听了令祖父的往事就自暴自弃了吗?」

  在自己身后约十公尺远的马克西姆,送来无情的嘲弄。蔻依弯著身子,在跑动的同时辛苦地闪过随话声而来的魔法攻击,头也不回地以言语回敬:

  「才没有这种事!接下来我还得彻底洗刷祖父犯下的过错!」

  「嗯,志向令人佩服。不过照这样下去,你恐怕没机会实现了喔。」

  「唔……」

  「不过,祖父与孙女丧生在同一人的手里,这种剧情倒是不坏。话说,你好歹也是被组织赏识的人才,能不能表现得再精采一点呢?」

  这种看不起自己的态度令人火大,但蔻依的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沉著。对方小看自己反而是个好机会,只要想办法找到破绽,攻其不备就好。

  没多久,蔻依冲进了紧邻葡萄田的杂木林中。穿过树林后,立刻看见了被自己设为目标的建筑物。马克西姆似乎发现了自己的意图,从背后而来的攻击变得更为激烈。但是已经太迟了。蔻依在千钧一发之际冲破窗户,躲进了建在小山丘上的那栋建筑──女子修道院之中。

  「呼……呼……」

  她抓紧时间继续往里面移动,找到了厚实的石墙作为掩蔽,背靠著墙缓和一下呼吸。接著才偷偷瞄了外头一眼,只见马克西姆一脸不耐地站在建筑物前面。

  「原来如此。你从一开始就想好要逃进这里呀。」

  他猜得没错。事实上,蔻依对蒙马特地区的地理环境还算熟悉。因为过去全家人来巴黎旅游时,曾在这里不小心与双亲走散,后来被当时待在这间修道院的修女收留。在接到联络的双亲赶来迎接自己之前,为了消磨时间,还让修女带自己好好参观了一下内部,所以她才知道这栋建筑物的构造是多么的复杂。问题在于,马克西姆究竟会不会上钩呢?

  「……好了,你打算怎么办呢?是不是很不想走进活动范围受限的室内呢,马克西姆?就算你现在夹著尾巴逃走,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喔!」

  「低劣的挑衅。算了,我就陪你玩一玩好了。」

  耸耸肩这样说之后,马克西姆便走进修道院之中。事态发展一如预期,让蔻依更加确定了某个猜测,露出清冽的笑容。

  「这只是我的猜测就是了……看来似乎有某种理由,让你不得不追著我跑呢。是和邀请我入伙的事情有关吗?」

  「哦,你发现啦?」

  这是当然的。在小丘广场遭受自己的偷袭之后,马克西姆没有马上去处理原先攻击的那座风车,而是选择追击试图逃离的自己。在那个时间点上,自己就感到有些可疑了。

  「现在也是啊,如果只是要杀我,你大可从外头施展大规模的魔法。这座修道院已经很老旧了,努力一点的话,或许可以让整栋建筑倒塌喔。」

  不过,要是对方真的打算这么做,蔻依也有应对的办法就是了。

  「真是观察敏锐啊。先前之所以邀你加入组织,并不是一时冲动的行为。对于组织而言,你是不可或缺的好牌之一。事实上,我根本不能对你痛下杀手呢。」

  「换句话说,你刚才试图杀我的那些举动,全都是在演戏吗?」

  但是在修道院的走廊上迈步前进的马克西姆,说了句「并非如此」便笑了出来。

  「只是因为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可能『丧命于此』罢了。这是女王做出的预言喔。」

  「……虽然我不知道预言是怎么回事,但要是真有那么方便的话,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不会答应你的邀请才对。」

  「其实没有这么万能呢。想要从星象中解读一个渺小人类的未来轨迹,似乎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也因为这个缘故,她最近总是睡个不停呢。」

  星象?睡个不停?这些意义不明的话语,让蔻依不禁挑起半边眉毛。她背靠墙壁,慎重地测量敌我间距。混合了竹节虫与人类样貌的马克西姆,脸上浮起一抹笑意。

  「嗯,虽然我被叮嘱过要尊重当事人的意向,但就我个人而言,实在不想跟你耗下去了。我决定要强行把你带回组织,你要做好断一两只手脚的觉悟喔。别担心,我保证你『至少不会死』。」

  「──正合我意。我也不打算放你一马呢!」

  蔻依大喊一声,从阴影中跳了出来。她与伫立在通道上的对手仅仅几步之遥,而对方自然也看穿了她的盘算,高举的手掌上已经展开了魔法阵。但是蔻依并不畏惧,反而迎著弹道冲入对方怀中。

  马克西姆见状不禁咂嘴。在狭窄的通道中只隔著这么点距离,加上对方连闪都不想闪,大概是看准了自己肯定会手下留情,动用魔法也只会两败俱伤的关系吧。于是马克西姆迅速后退,却来不及逃走。

  「喝!」

  奋力一吼,暴风雪的剑尖即将刺入对手体内。

  时机也很完美,百分之百会贯穿心脏──她满怀信心的这一刺,却在即将命中时落空了。在她寒毛直竖的同时,每天坚持修练的成果救了她一命,让她有勇气再往前踏出一步。随后,一股凶恶的气息,仅以一纸之隔擦过了她的左半身。

  「啧,竟然躲掉了……!」

  是马克西姆。不同于以往那些奇技,他趁著蔻依施展刺击,视野出现死角的那一刻,运用交叉反击的诀窍,滑步绕到侧面发出刚才的攻击。这时突然听见一阵风声,蔻依察觉出那是来自右方的追加斩击,便转身以保卫者劈向迎面而来的那抹银光。

  锵!响起一声坚硬的碰撞声。她望著挡下保卫者锯齿利刃的那把武器,不禁瞠目结舌。

  「是拳刃?」

  那是在欧洲极为罕见,发源于印度的武器。双面刃朝著垂直于握拳的方向延伸出去,形状十分独特,而马克西姆的双手各握著一把这样的武器。

  蔻依在伊苏城中经常光顾的锻造铺,也就是理查的店里见过实物,不过从未有过对战的经验。面对罕见的武器,她不知该如何拿捏力道,差点被对方压倒才连忙加把劲,勉强保持在僵持的局面。马克西姆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虽然动作还有点不自然,但很明显地具有武术的技术。

  「唔……你……怎么会?」

  「我之前看起来明明没练过武术,怎么会这样对吧?真遗憾啊,其实并非如此呢。你没忘记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演员吧?」

  「……难不成!你一直在演戏?直到刚才为止都装成一副外行人的样子?」

  怎么可能。太离谱了。那不是光凭演技就能掩人耳目的东西啊。

  武术这种高深的技艺,一旦精通,就会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无论他的演技有多么精湛,在剑术上颇有造诣的自己怎么可能完全察觉不出──

  「所以说,我就是靠最拿手的多样性拟态能力,在身体各处都动了点手脚。为了不露出马脚,我平常总是把体内的骨骼、肌肉之类的组织挪来挪去的,刚才只不过是让身体恢复原状而已。」

  「这……!」

  「以前只能靠瑜珈来掩饰的时候,真的很辛苦呢,不过成了〈裸虫〉以后可就轻松多了。」

  太夸张了!内心的哀号还来不及出口,另一边的拳刃又跟著咬了上来,于是蔻依只好全力向后跳开。马克西姆自然是选择继续穷追猛打。

  从左右袭来的武器,像把大剪刀一样剪了过来。蔻依仰头闪过,将护手刺剑往上一斩,做出反击。但马克西姆一个侧身就闪了过去,接著又发动更为激烈的连续攻击。对他来说,剑术或许只是「选项之一」吧,虽然蔻依用尽浑身解数挡下每一道攻击,可是如果节奏继续被打乱下去就糟了,真的很不妙。

  「这才叫做『逼真的演技』啊,蔻依!这和那个不顾身分爱上王妃,却连自己的心都无法持续蒙骗下去的你的祖父不一样啊!」

  「不准……!」

  「不准侮辱他吗?不不不,我就是要说!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子!根本无药可救!恋爱是盲目的,这句话应该出现在喜剧当中才合适啊!不是吗!」

  挥舞凶器的马克西姆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疑似憎恶的情绪。这名以各种面貌欺骗了许多人的男子,第一次露出了破绽,那毫无疑问地是他真实的感情。

  「……结果针对第五封印地的作战也因此大幅延后。虽说拿破仑的无谋也要负上一些责任,但这本来就不是必须花上半世纪才能完成的工作。也因为这样,我们不得不与梯也尔那个小人合作,为了完成他蛮横的要求,还牺牲了约瑟夫……这全都要怪你的祖父喔,你明白吗,蔻依!」

  「你这个只会利用别人的男人,哪有脸讲这种话!」

  两人一面对招一面移动。即使两人的技术不相上下,有了〈裸虫〉的体能加持,对手显然占上风。在狭窄的场地交战,虽然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限制对方的活动能力,但是停留在原地与对方缠斗,无疑是最糟糕的选择。

  「祖父的确是个大罪人!是个愚蠢的人!但是唯有你没资格批评他!」

  「哈哈,或许吧!啊,对了──」

  蔻依正想利用高低差而爬上阶梯时,马克西姆却随意抬起一只脚。只见他膝盖上突然浮现魔法阵,于是蔻依连忙转身,但为时已晚。

  「其实我不一定要用手才能施展魔法,所以你要小心点喔。我是说真的。」

  来不及闪躲。虽然威力似乎降低到极限了,但是在空中爆炸的魔法只是轻轻沾到背上,就把蔻依整个人轰飞到通道的另一头去。一瞬间,视野彷佛变成一片雪白。

  然而她并未失去意识,还有余力站了起来,恐怕得要感谢身上这件铠甲吧。而望著蔻依的马克西姆也傻愣愣地说了句「还真是耐打啊」。

  「蔻依,你还是快点投降吧。虽然我很享受迁怒他人的感觉,但你差不多快撑不住了吧?」

  「……谁要……投降……!」

  蔻依话还没说完,又惊险地闪过对方的魔法。她顺势拔腿就跑,压低了头让第二、第三道攻击擦身而过。在第四道攻击时,她突然侧身往一旁的房间跳了过去。她撞破房门后在地上滚了一圈,里头是个宽广的礼拜堂。蔻依立刻转身展开反击,而毫不犹豫追进教堂中的马克西姆,就这么沐浴在宛如飓风般的连击当中,但蔻依的盘算似乎又被看穿了,只见对方手持一对拳刃,将攻击一一化解。

  「哎呀呀,贯彻骑士道真是不容易呢。也难怪侯爵会沉迷于恋爱之中,最后走上复仇之路呢。你要不要乾脆也去谈个恋爱,做回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呢?」

  「住嘴!你要胡言乱语到什么时──」

  「不,这并非是胡言乱语。」

  忽然听见对方嘴里冒出其他人的声音,蔻依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马克西姆的脸上。

  「既然你是我的孙女,便极有可能重蹈覆辙。」

  心脏像是被揪住了一样。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张年迈而严肃的面孔。正在与自己交手的敌人,不知何时变成了亨利.德.拉.罗休杰克朗侯爵。

  这是马克西姆的拟态能力──虽然自己早就预料到,对方或许会利用能力耍这种花招,但对方出招的时机太过巧妙,让自己来不及防备。手中的利剑一下子失去了灵性,立刻被马克西姆逮到机会,转守为攻。

  「我不是在里格瓦尔宅邸跟你说过吗,蔻依?我很喜欢『约定』这种玩意儿呢。」

  冷酷而充满怜悯的笑容。祖父的声音和嘴巴,构成了马克西姆的话语。虽然蔻依用尽办法让自己避免受到致命伤,却无法挽回局势了。对方的每一次攻击,都让蔻依的身体像个醉鬼似的左右摇晃。虽然精神上受到的创伤很大,但刚才打在背上的魔法也影响不小。身体已经濒临极限了,而空洞洞的心中,不断回荡著刚才敌人所说的话语。

  极有可能重蹈覆辙。

  或许真是如此呢,蔻依恍惚间如此心想。

  罗休杰克朗的血统。流淌在自己体内的祖父血脉。自私自利的男人。因为他,才有了今天的蔻依,所以自己必须偿还那份罪过才行。可是该怎么做?还没有想到具体的手段,现在的自己只有一片赤诚的心意而已。她愿意尽自己所能,去偿还那难以承受的罪孽。

  因此,马克西姆提出的「如果你愿意协助〈烈日幻雾〉,我们就能帮你拯救更多的人们」的建议,彷佛在蔻依眼前出现一丝光明一般──

  ──不要想「自己该做什么」,而是去思考「自己真正想要做什么」。

  「唔,啊啊啊啊啊啊!」

  一股气势冲口而出。明明已经达到极限的四肢,又冒出力气来。她用左手匕首强行弹开敌人的斩击,浑然忘我地任由护手刺剑恣意奔驰。眼见即将溃败的对手突然发动反攻,这次换成马克西姆露出巨大破绽。蔻依在这段时间节节后退的双腿,再次充满了决心。

  再也不后退了。哪怕一步也不会再后退了。

  如果还想有所作为的话,那么自己就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随后,彷佛触底反弹一般,坚定地踏出一步。马克西姆在危急中刺出的一剑被自己拨开,而他似乎还又说了些什么,但自己已经听不到了,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倾听那些蛊惑人心的言语了。要是在此停下脚步的话,那么胸中的鼓动也会立即消逝,带著这个想法,蔻依一鼓作气挥动自己的爪牙。

  终于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了。现在终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我想成为真正的骑士。即使这份信念的出发点是错的。

  我想与朋友真正对等。即使目前仍是受到帮助的一方。

  我想正视自己的心意。即使那是不为世人认可的思慕。

  祖父只选择了最后那个心愿。舍弃了骑士的身分,背叛了受自己煽动而起义的同伴。虽然觉得那是不能容许的行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可怜,心中泛起微微的共鸣。

  蔻依也找到了心上人。在凡尔赛宫发生的那件事,让她终于确定这就是恋爱。所以她也不是无法理解,祖父那种无法忘怀故人的心情。

  但是,她不喜欢这样。

  光是实现其中一个愿望,无法满足她。

  在里格瓦尔宅邸看见慧与亨丽埃塔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大概就已经找到了答案。

  「──无论是剑、友情,或是女人的身分!我全都不会放弃!」

  钢铁瀑布伴随感情倾注而下,蔻依像是要鼓舞自己一般,放声大喊:

  「我不会走上祖父的路!绝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因为蔻依.艾曼纽.德.拉.罗休杰克朗,是这个世上最为任性自私的女人!」

  马克西姆退缩了。连同祖父、过去和罪证一起退缩了。

  蔻依不会退缩,只是一心在自己的轨道上奔驰。那恐怕已不再是骑士之道,而是蔻依独有的无名小径。然而,遭人戏弄的时间也该结束了。

  「所以今天就在此地!我要超越你!」

  一招两招三招四招──同样手持双剑的两人,出招令人目不暇给──九招十招十一十二──铮铮作响的敲击声连绵不断,火花在教堂四处恣意迸散,彷佛置身于冶炼厂一般──二五二六二七二八──「那么此刻,自己就化为一柄重新磨亮锋芒的利剑吧!」蔻依带著这样的信念,完全舍弃虚招,不顾一切地发动攻击──三九四十四一四二──发誓不再拘泥于骑士道的信念,也逐渐反映在剑上,诚实面对自我让她的刺击描绘出更为奔放的轨迹,而面对棘手的魔法攻击,她开始利用跳跃来闪躲,最后甚至连踢击也用上了──五三五四五五五六──她堵住了对手的退路,随意一剑就化解了对方的反击,作势以肩膀冲撞,实际上却弯腰斩向双腿,学习那名讨厌的敌人的做法──六七六八六九七十──利用眼睛!凭藉心中的冲劲大胆出击吧!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双方的攻防实在太过迅速,马克西姆将目光全放在蔻依的武器上,而她反过来利用这一点,大胆地拋下护手刺剑,引走敌人的目光之后,奋力踏出一步。蔻依双手握住那把始终用于防御、让敌人疏于防范的左手匕首,用尽全力往下一劈。对手回过神来,举起拳刃防御,却挡不住这一击。而厚实的刀刃就这么顺势劈进马克西姆的身体。

  「……嘎,啊……!」

  马克西姆发出一声闷哼。他当机立断将头颅往旁边一扭,虽然逃过头盖骨被劈开的命运,但蔻依感受到的手感依旧扎实无比。随著剑光往前冲的蔻依背后,现在正冒出一道猛烈的血色喷泉。而同时在半空中飞舞的,是马克西姆齐肩而断的左臂。

  马克西姆顿时跪倒在地。即使是〈裸虫〉,想要再生一条完整的手臂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流失的血液一时间是补不回来的。

  胜负已定。

  赢了。

  蔻依强忍激动,品味著似乎不太真实的事实。她喘著粗气,然后慎重地慢慢靠近马克西姆身边。途中顺便捡回了被冲击波炸飞的护手刺剑。虽然爱剑受到如此粗暴对待,不过似乎完好无缺。

  「真是服了……女王的预言确实从不出错啊。哈哈……看来法国这小小的一国之地,困不住你这样的人物……」

  马克西姆断断续续地说出在蔻依听来根本无关紧要的事情。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对方回答。于是蔻依将护手刺剑对准他说:

  「在战斗的途中,你的动作似乎突然迟顿了一下,那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刚好收到虫的预兆而已。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

  「就是我们的目的已经顺利达成了。还有,又有一位同伴离开了人世。真令人悲伤啊。」

  虽然不清楚内情,但马克西姆脸上的阴霾,大概是真心诚意的表现吧。即使是杀害了祖父、暗杀了许多人的他,也有这样的一面。

  「那么,请你告诉我,驱除那个〈冥王虫〉的方法。你愿意告诉我答案吗?」

  听到蔻依加强语气又追问了一遍,马克西姆跪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但很快地叹了口气做出回答:

  「嗯,毕竟库利萨里德也完成工作了嘛,大概也无所谓了……只要利用第四人的〈虫天之瞳〉就可以了。听见骑士的呼唤,〈冥王虫〉想必也会予以回应。」

  「利用……慧的左眼?这是什么意思?」

  马克西姆指向房间角落。转头一看,原来是他的左臂落在那里。

  「自古以来,在施展魔法的时候,人体一直都是最顶级的『代价』。」

  「稍等一下,这究竟是──」

  就在她把疑问说出口时,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异样感。马克西姆用手按住的伤口,已经开始减缓出血了,散落在地上的血液正在白化凝固。可是掉在地上的那只左臂,却没有变成化石的迹象。

  「该、该不会!」

  「哎呀,真不好意思啊。我这个人果然还是比较适合骗人呢。」

  装傻充愣地这么说后,马克西姆俏皮地吐出舌头,而上头也刻著魔法阵。为了不让魔法光外泄,他已经偷偷在口中构成了术式。

  而他称之为代价的左手,突然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

  「唔……!」

  「那么有缘再会喽,蔻依。到了下一个舞台,也请你务必欣赏名演员马克西姆的演出喔。」

  听著马克西姆装模作样的话声,蔻依转身就跑。下个瞬间,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与强烈的炽热闪光贯穿了小礼拜堂。

  巨大的冲击让眼睛和耳朵似乎有些故障。一头摔在地上逃过一劫的蔻依,等到周围重归寂静之后,才在袅袅白烟中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只见供奉圣人的小礼拜堂,变成了惨不忍睹的模样。

  爆炸中心附近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消失无踪了,甚至形成一个直通室外的巨大破洞。马克西姆大概是从那里逃走了吧,已经找不到他的踪迹。

  「偏偏在最后一刻……!」

  犯下了关键的失误,让敌人得以逃脱。蔻依后悔莫及,气得直发抖。

  不过,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好歹还是得到了情报。现在得尽快与慧及亨丽埃塔会合才行。蔻依想著想著,就要离开修道院时──

  「那边的女人,站住!」

  一踏出屋外,就听见一道盛气凌人的声音。蔻依担心是敌人的援军而停下脚步,才发现有一群持枪男子就站在杂木林前面,身上穿著军服。他们是法国陆军士兵。

  「我们听到爆炸声才过来看看……喂,刚才利用幻觉攻击我们的是你吗!」

  「……等等。你看那个女人铠甲上的纹章,应该是首相提醒过的,罗休杰克朗家的──」

  「罗休杰克朗?那不就是作战计画中的重要人物之一吗?」

  从军人交谈的内容中,蔻依立刻理解了状况。看来这些人就是躲在先前被马克西姆攻击的风车当中的人。而且或许因为他们是遵照梯也尔命令行动的部队,所以对事件的内情了解得多一点。一看见停在那些人后面的蒸汽装甲车,蔻依便顺水推舟地高声回应:

  「是的,我正是罗休杰克朗侯爵家的独生女,蔻依.艾曼纽.德.拉.罗休杰克朗!倘若你们是遵照梯也尔首相指示而行动的话,可否请你们伸出援手呢?」

  ○

  越是靠近问题所在的星形广场,〈冥王虫〉那不祥的气息便越是令人喘不过气来。

  体长达数千公尺之巨,完全超脱世人对于现存生物的概念。光是存在本身就足以使人折服。想必不会有人认为,它配不上冥府之王的名号吧。

  即使还隔著一大段距离,周围似乎已经受到〈冥王虫〉的体温及呼吸所影响,变得又湿又热,彷佛踏上了异国的土地。不,这个状况用「异界」来形容或许较为妥当。地面传来一阵阵宛如心跳一般的震动,令人泛起淡淡的寒意,好几次都想停下脚步,不再继续前进。

  在封印解除,从大地当中现身的时候,带来的冲击力似乎也掀翻了周遭的地盘。一进入以广场为中心的方圆三公里范围,地势便渐渐开始倾斜。

  一路上看见整排整排的建筑形成微妙的斜度。途中还见到发动炮击的战车和飞行器,但不出所料,一点效果也没有。虽然现在〈冥王虫〉一动也不动,但那巨大的身躯哪怕只是扭动一下,也有可能引发土石崩落,将附近一带夷为平地。

  踏入这种侵蚀人类理性的景象之后,才跑了没多久,慧太郎便停下了那双操劳过度的双腿。

  「………………」

  在结束了与诺依的对决后,他一路上飞也似的疯狂赶路,但已经不需要辛苦奔波了。因为他必须克服的最大难关,现在就伫立在眼前。

  那道身影彷佛无所畏惧,极其泰然自若。以〈冥王虫〉为背景,站在变成坡道的大马路中央,默默地等待自己的到来。

  披在肩上的优美和服随风摇曳,白发底下的容貌显得十分悠哉。手中拿著长达三尺的野太刀「业突丸重近」,别名「物欲竿」。

  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烈日幻雾〉大干部,贵为〈三重客〉的「右方之剑」,劈头的第一句话十分随意,欠缺紧张感。

  「──哈啰,慧太郎。又见面啦。」

  被对方直呼其名,让他有些讶异。看来对方比想像中更认可自己的样子。

  「这里已经是地狱的入口喽!你这么急著要去哪里啊?」

  「你怎么知道我会走这条路?」

  慧太郎不理会对方的闲话,只是发问自己想问的问题。

  「直觉──开玩笑的。我让一些人从上空监视你,所以关于诺依的事情我也已经知道了。你对我家女儿颇为关照嘛,啊?」

  「让她带著半吊子的实力上战场的人是你吧,库利萨里德。」

  慧太郎喊出他的名字,接著缓缓迈步前进。他要让自己再次踏入,那个曾击败自己的人的剑围中。有一种与武者震不同的东西,不断地在全身流窜。

  「既然你这么重视女儿,就该更确实地好好锤炼一番才是。」

  「锤炼过喽。我可是很热衷于教育喔!你以为诺依那丫头已经修练多少年了。」

  「你没有教导她做人的道理,等于是白费工夫。」

  与诺依的那一战,慧太郎本来打算费尽唇舌说服对方,最后却不得不采用让对方体验死亡,这种极为暴力的即效性办法来解决。由于长年来放任她扭曲的心灵自行成长,造成她的价值观已经达到难以矫正的地步了。其实,在诺依年幼时还有机会认识何谓仁义,是库利萨里德故意放过了那个机会。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想让那丫头混入多余的杂质。只是想要培育出一个纯粹为了挥刀而挥刀的怪物──本来应该是这样,托你的福全都泡汤了。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把别人家的好刀弄到卷刃了呢?」

  「卷刃的话,再重新磨利就是了。但是只追求锋利的刀,哪里算是好刀了。你觉得那样的刀在实战中撑得住吗?」

  「所以啊,我不是也想让那丫头自己去摸索吗?」

  库利萨里德撇著嘴,叹了口气:

  「话说啊,你真的以为强行加上一把枷锁,就能改变那丫头的本性吗?你确定她真的想要过正常人的生活?虽然我上次就说过了,但我还是要说,你的信念是救不了诺依的。」

  「………………」

  「算了,我根本不该找你抱怨这个啊。不过,有个技高一筹的同龄人在,也不失为一种转机。没办法了,只能想办法让她走上正统剑客的道路,看看能不能开花结果吧。」

  「……你没有舍弃她的打算吧?」

  「废话。小孩才不是父母亲的道具呢。」

  看来他也有自己关怀孩子的方式吧。只不过对方的观点是自己无法认同的。慧太郎甩甩头,把烦恼逐出脑袋,接著切入正题:

  「我来这里只为一件事。现在立刻让那个〈冥王虫〉从这个城市消失。」

  「办不到啦。一方面是因为封印只要解开了,就无法恢复原状,再者,我消耗掉太多〈虫天之瞳〉的力量了。而且作战也已经告一段落,我现在只想回去好好洗个澡。」

  慧太郎皱起眉头。消耗掉太多〈虫天之瞳〉的力量?作战已经告一段落?

  大概是看出慧太郎有疑问吧,库利萨里德将手伸进怀里,用指尖捏著某种小小的宝石,拿了出来。颜色鲜红,总觉得和〈虫天之瞳〉有点类似──

  「唔……?」

  这瞬间,贯穿左眼的剧痛,让慧太郎发出呻吟。那远比漂流到法国的时候,与班瓦交战的时候更为剧烈的疼痛,让他踉跄了几步。

  「喔,你果然也会这样。哎呀,我的右眼从刚才开始就痛个不停,真是麻烦啊。怎么样都没办法让〈虚幻无常〉平静下来呢。」

  「那、那颗石头究竟是……?」

  「这就是我们这次的目的了。我们的组织啊,就为了这颗小小的宝石,在法国筹划了数十年呢。直到今天,终于得到了它。」

  听见这段话,虽然有些吃惊,慧太郎还是死死盯著库利萨里德掌中的红色宝石。看起来虽然只是颗有些罕见的宝石,却是〈烈日幻雾〉耗费漫长岁月与人力物力,不惜引发如此惨烈的灾祸也要得到的物品。再加上左眼〈虫天之瞳〉过于敏感的反应,这东西的危险性肯定非同小可。

  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怒气,此刻终于爆发。慧太郎怀著不安的情绪,粗暴地大喊:

  「库利萨里德,那是什么东西!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喂喂喂,哪有人会问得这么直接啊?还是说,这是你一辈子的恳求?」

  库利萨里德将红色宝石收回怀中,朝慧太郎的配刀瞥了一眼。

  「剑士就要用剑来说话,你说对吗?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等在这里?」

  「……」

  「我们已经达成任务了,所以接下来只要拍拍屁股走人就好。虽然闹出这么大动静,也不太可能轻松撤离就是了──你看看,我可是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啊,秋津慧太郎。」

  你得让我好好乐一乐啊──这喜悦无比的表情,胜却千言万语。

  「而且啊,要说时间不多的话,你也是一样啊。毕竟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差不多是时候?」

  就在慧太郎复述了一次的时候──

  整个世界忽然撼动了。

  彷佛每一寸空气、每一寸空间都遭到扭曲粉碎了一样。

  慧太郎摀住耳朵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终于理解这是突然从天上降下的爆炸声,在空气中传播的现象。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才彻底掌握了现况,明白了这道声音其实是〈冥王虫〉离谱至极的咆哮声。

  「这……!」

  慧太郎感到战栗不已。因为他看见至今为止一动也不动的〈冥王虫〉,轻轻扭动了一下。虽然幅度微乎其微,奈何它的身体实在太过巨大了。感觉脚边漾起微微的震动,听见挤压在一起的石砖和民房发出哀号。慧太郎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这下他可以确定了,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已然成为现实。

  「看吧?它睡了这么久,也差不多要做做起床运动了。」

  库利萨里德露出凄厉的微笑。只见他无声无息地将业突丸重近从鞘中解放出来。而他的眼神告诉慧太郎,除了以剑交流,别无他法。

  「如何?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和我慢慢聊下去吗?」

  「……唔!当然不可能啊!」

  慧太郎举起带鞘的无垢娘矩安,摆出蜻蜓架式,狠狠瞪著眼前的敌人。

  库利萨里德──药丸长左卫门兼武。将初代药丸所开创的药丸自显流,正式独立为一个门派的第七代传人。也是个在萨摩藩留下许多传说的猛士。

  脑中闪过在里格瓦尔邸的交手过程。败北的印象化为无形锁链绑住了手脚。虽然早已拟定好策略,但两人实力差距仍旧一目瞭然。胜算微乎其微。

  「你害怕我吗?」

  当然。怎么可能不害怕。

  但慧太郎并未露怯,而是坚定不移地开口:

  「……亨丽曾经告诉过我。」

  「啊?」

  「据说蜻蜓是一种只会往前飞的昆虫。」

  这样的表达方式似乎正合他的胃口。只见库利萨里德露出恶狼般的笑容。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嗯。我是云耀传人。」

  「我也是喔。」

  「所以──」

  就像在重演初战时的对话一样,两人互相投以毫无意义的话语。

  「──我会战胜你,继续前进下去!」

  「很狂妄啊,小子。放马过来吧。」

  两名系出同门的剑士,几乎同时蹴地而起。

  在遥远异国相会的同乡,同为体现疾风迅雷特质的秘剑使用者,首先以一记猛烈的对攻作为开端。那清脆响亮的互击声,正是宣告这场血战拉开序幕的信号。

  ○

  天空在哭喊,火焰在跃动。散发光辉的粒子群被烈风倒卷回去,鸟铳发出狂暴的怒吼。

  在低空中趋于白热化的空战,令人遗憾的是,情势几乎是一面倒。亨丽驾著魔女扫帚,使尽浑身解数闪避胡乱飞舞的神秘飞行物体。

  「看来你不再游刃有余了,是不是差不多到极限了呢?」

  「闭、闭嘴!我等一下就会让你哭著求饶了!」

  在亨丽发出怒吼的时候,袭击仍然接踵而至。出言嘲讽的玛蒂娜,虽然依旧飞得不怎么快,但是接连攻向亨丽的「那个玩意儿」,不仅是以接近自主的方式在空中飞行,而且速度和威力也不容小觑。只要被轻轻擦到一下,就得面临坠机的命运。

  由四面八方来袭,令人讨厌的飞行道具,其真面目就是──「车轮」。

  材质为木头,尺寸约为一人环抱。每个车轮都燃著烈火,数量超过二十个。

  由于这全都是玛蒂娜以槲寄生树苗创造出来的,所以外型并不完美,只是大略模仿「车轮的形状」而已。但其中蕴含的魔力却非比寻常,让亨丽体内的魔女血脉躁动不已。

  从玛蒂娜的翅膀散播出来的那个鳞粉,看来具备了能影响自身魔法功效的护身符功能,所以在鳞粉散布开来之后,她便一反常态,不断祭出强力的杀招。若是以自己脑袋中为数不多的凯尔特知识来推断,那个车轮应该是──

  「那个大概是『塔拉尼斯的火轮』吧……!」

  古代凯尔特众神之一,雷神塔拉尼斯。是个只留下极少纪录与传说的神格,后人推测祂有可能是司掌太阳的神祇。凯尔特民族似乎十分热衷于信仰塔拉尼斯,而事实上在欧洲各地也出土过许多作为供品的车轮。他们将车轮视为太阳,作为塔拉尼斯的象徵。

  玛蒂娜引用了这则传说而构成的魔法,可说是等同于直接拿太阳来攻击的一种绝技──虽然这样形容有些夸张,但其中的确蕴含著庞大无比的热能。光是从近距离掠过,肌肤就像是要烤焦了。若是击中建筑物,石材就会像热刀切过奶油一样直接融解。再加上数量多到这种地步,简直让人逃生无门。

  「……可恶,有够缠人的!」

  亨丽施展各种特技飞行,将那些紧追不舍的车轮聚集在一定的空间后,立刻拔出短枪发射魔法弹。试图一次解决大量车轮。

  可是──

  「没用的。」

  随著玛蒂娜冷澈的一句话,那些鳞粉又被吹了过来,方才射出的苍蓝光弹被宛如浓雾的粉尘所阻挡,随即成了四处漫射的魔法光。

  「真、真的假的!」

  对方并未动用魔法的反制手段来加以抵销,而是让魔法光在粒子群中胡乱反射,连同自己灌注其中的魔力一并扩散到周围去。那些鳞粉竟然能办到这种事?

  「我不是说过了吗?就凭你是无法让我屈服的。」

  「……」

  「更何况,你根本没胆子取我性命。」

  话声方落,「塔拉尼斯的火轮」再度飞了过来。亨丽心想,既然魔法不管用的话,就改用物理攻击。于是她伸手拔下挂在飞行服腰际的手榴弹,全力投掷出去,一次破坏了好几个车轮,藉此在重重包围下开出一条生路,勉为其难地逃出生天。

  但事态并未好转。尤其魔法弹遭到克制是最要命的事情。手榴弹的体积大,携带数量不多,照这种使用方式也撑不了多久。必须在耗尽之前,找出逆转的办法才行。

  「没办法了,虽然这样做有点蠢……!」

  亨丽下定决心后,将短铳收回枪套,从背上抽出标准尺寸的鸟铳。接著,她从包包当中取出形状细长的利刃,装在枪管底下。玛蒂娜看见对方的举动,不解地轻声低喃:

  「……刺刀?」

  刺刀──专为填弹费时的鸟铳所开发的近战用武装。由于这种武器起源于法国巴约纳地区的农民抗争,所以才叫这个名字。外观及使用方式并不像刀,反而更接近于枪类武器。

  「虽然我没学过刺刀术,拿来对付外行人的你,也绰绰有余吧!」

  「这种临阵磨枪的东西又能──」

  「那还用说!当然是要这样用!」

  随后,面对以大弧线轨迹飞来的车轮,亨丽驾机侧身掠过,将刺刀劈在车轮上,发动了魔法。虚空中顿时展开魔法阵,引发小规模爆炸,把车轮轰向远方。

  不出所料,鳞粉造成的扩散现象微乎其微。由于鳞粉是透过光学原理将魔法光加以扩散,藉此进行干涉,才得以使魔力流失殆尽,所以她才会大胆冒险──结果直接将魔力灌注在目标之上,真的能够将无效化的伤害降到最低。亨丽顿时信心大增。

  「其实这把刺刀是用来贯穿〈虫〉的甲壳,进行细胞采样的工具呢,不过我事先在上头做了各种加工喔!比起破坏,我果然更适合从事生产类的工作呢。」

  「太、太愚蠢了!竟然靠这么原始的方法……!」

  「抱歉啊,我可不是个正统的魔女呢!」

  她将车轮一一击落,逐渐接近大惊失色的玛蒂娜。亨丽挥舞刺刀的手臂沐浴在爆炸热浪之中,受了相当可观的烧伤,不过身为一个好女人,这时候就该拚命忍耐。对于槲寄生种子和树苗衍生出的那些危险枝叶,她毫不吝惜地投下手中的榴弹,接著不顾一切地冲向惊慌失措、逃向天空的玛蒂娜。

  在追赶的同时,亨丽也不断向对方呼喊:

  「你逃不掉了,玛蒂娜!还是快点把事情交代清楚吧!你为什么会与〈烈日幻雾〉扯上关系?对于那些家伙的理想,你真的打从心底赞同吗?如果不是的话……那又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

  「我、我……」

  玛蒂娜的表情极度扭曲。眼前的少女是如此地无助而陌生,果然和自己所认识的她不一样呢。亨丽拋下这些思绪,继续发动感情攻势:

  「把你的事情统统告诉我啊!如果你真的讨厌我,就把理由说明白!你什么话也不说就把我推开,这叫我怎么能够接受呢,玛蒂娜!」

  「……我──!」

  距离拉得很近了。玛蒂娜几乎滞留在空中不动。照这样冲过去的话,轻轻松松就能用刺刀将她刺穿了。当然,这并不是亨丽期望的结果。

  亨丽迅速偏转魔女扫帚,准备从她身旁呼啸而过。

  但这时突然间──

  「!」

  玛蒂娜绑在下颚的细绳不知为何地断了。戴在头顶上的黑色小礼帽,轻飘飘地随风飞向高空。

  随后,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只见玛蒂娜脸色丕变,转身追向小礼帽。

  她拍著翅膀很快地取回了帽子,打从心底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流露出「为何我会做出这种举动?」的疑惑表情,眨了眨眼愣在原地──

  「…………啊──」

  结果,当她发现自己无意间飞进了瞄准亨丽而来的「塔拉尼斯的火轮」的飞行轨道上时,已经太晚了。

  在这攸关生死的一瞬间,时间似乎真的冻结了。

  早一步察觉事态的亨丽,已经开始掉头了,但看来是赶不上了。

  玛蒂娜认命地闭上双眼。浮起淡淡笑意的双唇,纺出心中的话语。而亨丽则是立刻从腰后取下所有的手榴弹。因为现在也只能赌上一把了。

  「对不起这种话……才不是这种场面该讲的话啊,玛蒂娜──!」

  她让全部的手榴弹在身后炸开。冲击波让魔女扫帚猛力往前冲。

  在超乎想像的加速之下,亨丽将那只在里格瓦尔邸无法抓住对方的手,用尽全力伸了出去。这次一定要抓住,抓住那名对于自己来说,大概是此生第一名朋友的手。

  ○

  玛蒂娜.罗塞里尼并不喜欢唱歌。

  理由有两个。一个是因为,脑中会闪过自己曾在梵蒂冈设施中犯下的非人道罪行。而另一个则是,那会让她想起自己失去的事物有多么沉重。

  ──我给你一个建议吧。

  就在刚被带进梵蒂冈设施时,看著始终不肯合作的玛蒂娜,那群不知算是研究者还是狂信徒的男人当中,有个人对她这么说。

  ──如果你心里还抱著某种期待的话,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因为你在外面的世界,已经找不到栖身之地了。

  那个男人并没有欺骗她。因为在几年以后,被女王与〈三虫客〉救出的玛蒂娜,回到她唯一能称作故乡的萨丁尼亚之后,亲眼确认了这项事实。

  曾是自己心灵港湾的罗塞里尼孤儿院,只剩下一地烧毁的残骸。

  据说就在自己被带往梵蒂冈设施之后没多久,曾经藏匿过〈裸虫〉小孩的事情就成了当地居民问罪的藉口,无论是修女或其他小朋友,都在私刑之下丢掉了性命。而孤儿院也被那些无情的人们一把火烧掉了。

  当时有某个十字教的司祭正好经过,因此私下动用了类似异端审查的手段,而将情报散布出去,煽动民众的幕后黑手,想必也是梵蒂冈的人。后来玛蒂娜才知道,这都是为了将所有可能认识玛蒂娜的人,全部抹除。

  第一个教自己唱歌的人,是修女。

  而让自己体会到歌唱乐趣的,是孤儿院的同伴。

  做为一个天生的〈裸虫〉,当时还不懂得拟态的自己,受到孤儿院里所有人真心的接纳。对于玛蒂娜来说,罗塞里尼孤儿院毫无疑问就是「自己真正的家」。而修女他们也是无可取代的「家人」。

  可是,全都不在了。

  ──你此生独独无法为了自己而唱。

  女王的预言果然是正确的。

  从此以后,玛蒂娜再也无法为了自己开口唱歌。这也无可厚非。那种只会让人想起痛苦辛酸的行为,又有谁能开开心心地去做呢?

  所以,玛蒂娜决定以后只为别人而唱。

  有人请求的话就唱。有必要的时候就唱。因为咏唱者的身分而唱。像机械一样地唱。

  作为一个靠著与血亲虚无缥缈的关系,而得到传承的咏唱者后裔。她相信,若是利用在孤儿院学会的歌唱技巧,能够做出什么贡献的话,那就是最好的救赎了。只要打著「拯救〈裸虫〉同胞」这个冠冕堂皇的名义就好。

  可是,玛蒂娜也早就明白,实际上这全都是假的。

  自己只是不想让回忆「成为一场谎言」而已。

  因为失去的事物太过沉重,所以才想让它成为自己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一个只要抱著膝盖坐在地上,隔著一扇玻璃眺望那片再也无法触及的美丽风景,就能心满意足的傻姑娘──这就是玛蒂娜这个人的本质。

  或许因为她一直抱著这种扭曲的心态走到现在,所以才无法打从心底认同〈烈日幻雾〉的理念吧。当然,她与周遭的摩擦也越来越严重,所以玛蒂娜才想逃走,主动接下了监视蔻依的任务。

  于是她重新调整心情,心想自己终于能带著那些美好的回忆,暂时封闭自我,度过一段安稳的时光。结果──

  ──呃,已经有人在啦?

  在圣凯萨琳学园的图书馆,与一名爱管闲事的少女不期而遇。

  啊,真是的。

  为什么自己会跟这种「麻烦」的女人成为朋友呢?

  ○

  「所以,你才会躲著我们吗?」

  「……没错。」

  亨丽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差点被自己的魔法杀死的玛蒂娜后,因爆炸的冲击导致机体失控,就这样迫降在附近的公园树丛里。

  事实上直接说是坠落也可以,刚才的降落就是这么粗暴。

  亨丽整个人趴在魔女扫帚上,而玛蒂娜保持解除拟态的姿态,瘫坐在她的身旁。手里拿著那顶小礼帽,笨拙地将断掉的细绳重新绑好。

  她的目光停留在手上,以生涩的语调说出心中的秘密。

  「对我来说,这世上只有一个栖身之所。我的家人和朋友都在孤儿院里。可是你和蔻依还有慧太郎,却毫不客气地闯进我的心里。」

  「觉得很麻烦?」

  「应该说会害怕吧。总觉得支撑著自己的事物,似乎会全部崩溃。」

  这样啊──亨丽附和著。虽然也不是不能够理解,但亨丽还是毫不留情地指责:

  「你喔,没想到这么孩子气呢。其实也跟我们没什么不同嘛。」

  「……也是呢。我大概没有旁人想像中那么成熟、那么神秘呢。」

  我也有所自觉呢──过于孤僻的少女毫不掩饰地承认了。

  玛蒂娜该不会早就打算,要让自己终结这一切吧──亨丽突然冒出这个想法。同时也有些生气。

  「……所以,你想好了吗?」

  「什么?」

  「我是在问你,要不要照之前说的那样,把那个还给我。」

  她指著小礼帽这么说。玛蒂娜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便拿起小礼帽遮住自己的脸蛋。接著,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我才不要。因为我还满喜欢的。」

  一切的答案似乎都在这句话当中了。于是亨丽也心满意足地露出笑容。

  但就在此时──

  「「!」」

  整个巴黎市区突然震动了。一道彷佛要撕裂天空的巨大鸣响,从远方传来。抬头望向那个方位,看见了耸立于大地的〈冥王虫〉。

  「刚、刚才那是什么?该不会是那家伙的叫声吗?」

  「……看来时限快到了呢。库利萨里德应该已经完成抽出了。」

  「时限……?等等,玛蒂娜。那究竟是──」

  那句令人不安的话,让亨丽相当在意,正要追问下去的时候──

  「亨丽埃塔!玛蒂娜!」

  突然听见有人呼唤她们的声音。好奇地转头察看,才发现军用的蒸汽装甲车不知道为什么停在公园的外头。只见蔻依从车顶闸口探出上身,朝这里挥手。

  虽然她满身疮痍,神色却充满活力,大概是真的遇上了马克西姆吧。看来结果还不算太差。

  「难以置信……居然打赢了?是说你怎么会跟陆军在一起?」

  老实说蔻依才是最让她担心的一个,不过看到她这么有精神,亨丽也松了口气。

  「既然没事就别管那些小细节了。我们不是还得去阻止〈冥王虫〉吗?」

  玛蒂娜一边起身一边说道。大概是修理完成了,只见她把小礼帽又戴回头上。

  「……你背叛〈烈日幻雾〉,真的没关系吗?」

  「反正他们已经达到目的了。而且我和他们也算不上是伙伴。所以,我也想试著再相信一次。」

  「????」

  望著一头雾水的亨丽,玛蒂娜浮起一抹浅笑,继续说了下去。而那张前所未见、极为自然放松的笑容,让人看了不禁忘了呼吸。

  「──相信朋友所描绘的──乐园。」

  ○

  话说,光是「同时蹬地而起」的这个开场,便已脱离常轨了。

  慧太郎如同乱流中的飞燕般冲向敌人,库利萨里德则是沿著直线轨道飞速前进,动作虽然简单,却毫无破绽可言。只见他从正面发动落雷般的一劈,却突然从右蜻蜓切换成刺击。旋身闪过这招的慧太郎,并未犯下在近距离仍执著于使用武器的错误,在交错之际以手背拳偷袭,试图破坏对方的三半规管,但库利萨里德却已不在那里了。库利萨里德保持在双手刺击的姿势直接向前倒去,活用长刀的特性,将体重顺著刺出的业突丸重近往前移,飞速移动半步之后,也不转身就抽刀劈向慧太郎的下颚。眼见库利萨里德试图诱导自己的动态视力做出误判,慧太郎也反过来以刀柄接招,随后绕到对方身侧试图抢占先机,然而敌人也是这么想的。慧太郎的膝撞被对方以手掌化解,试图交锷却也被对方闪过。

  加速、加速,再加速。眨眼间已进行无数次攻防的双方,在星形广场周边一条已经变成斜坡的大道上飞速移动。虽然地面状况恶劣,两人却完全不当一回事。

  然而这样的发展,让慧太郎相当不满。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才想问你呢。」

  对于这个摆明在戏弄自己的回答,慧太郎决定以实力来说话。随后,他大胆闯入库利萨里德的剑围,看准对方的刀路后,不用刀而是看似随意地伸出双手。这个动作实在太过出人意料,库利萨里德也忍不住惊呼:

  「!无刀制敌?」

  面对下劈的利刃,空著的左手拍向刀身侧面,握著无垢娘矩安的右手,则探向对方的手掌。

  库利萨里德无可奈何地把刀收了回去,而就在等对方这个反应的慧太郎欺上前去,瞄准对方的心窝送出一记像是敲木桩一样的前踢。勉强用爱刀的刀锷接下这一踢库利萨里德,无法完全化解力道,向后飞了数公尺。

  滋嚓嚓嚓……鞋底在石砖上磨了段距离才停下的他,马上又面临慧太郎的追击。

  「啧,真爱踢人啊……!话说回来,有哪个正常人会把无刀制敌用在实战上啊!」

  想必没有吧。徒手制伏持械敌人的状况本来就不多见了,何况那并不是示现流的技巧。而慧太郎之所以自行修练无刀制敌这一招,也是因为一旦拔刀,原本有机会平安收场的事情,也会变得难以收拾的缘故。

  「──哈!这下我懂了,你的脑袋也不太正常吧!为了替敌人著想,居然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啊!」

  库利萨里德放声大笑。不过听得出他并没有轻蔑或侮辱的意思。

  「不过,这样很好!还不赖啊!因为偏激的执著能使人更加强大!」

  「……既然如此,你不使用云耀又是在执著什么呢!」

  「喔,因为你还没拔刀,我当然也只能这样做了!」

  这要我怎么认真啊!随著这声大喊,库利萨里德双手执刀用力下劈。慧太郎以钢条补强过的刀鞘架住对方的武器,顿时响起清脆的声响。

  接著慧太郎以行云流水的动作,与库利萨里德剧烈交锋。虽然在旁人眼中看来或许极为精采,但对于两个云耀传人而言,除了那必杀的第一刀外,其他招式都不值一提。而这样的缠斗也并非慧太郎的本意。

  「你也觉得我在手下留情吗!」

  「诺依那丫头是这样说的吗?别担心,我还没有小看你到这种程度。」

  库利萨里德的攻势随著语调放缓了。正当慧太郎这么想时,突如其来的一道剑光打乱了他的步调。由于对方的每个动作都没有预兆,能在虚实之间随意转换攻击节奏,应对起来实在很吃力。

  「因为啊,虽然你坚持不杀的信念,面对已经杀了无数人的诺依,浪费了一堆时间,最后还不是打回原形了!该斩就斩,你就是这种人啊!」

  「…………!」

  「话虽如此,直到现在你仍然没有拔刀,那就表示你不是『不肯拔刀』,而是因为某些原因『不能拔刀』吧!」

  被看穿了──自己内心的动摇大概表露在外了。只见库利萨里德露出残暴的笑容,接下来说出的话,带著极为冰冷的语调。

  「虽然包著刀鞘,但是被诺依逼得使出了云耀,想必影响还是挺严重的吧?」

  「唔!你太啰嗦了!」

  面对库利萨里德一刀横劈,慧太郎后退到恰好能闪过的位置,接著晃动身体轴心,脚踝一转,再度冲上前去,在眨眼间挥出一记上斩外加左右劈砍的连击。一如预期,敌人闪过了前两刀,选择格挡第三刀。于是慧太郎将全身如弹簧般爆发,再加上旋转的力道,试图将对方连刀带人一起砍倒。就在此时,库利萨里德双眸泛起凶光,慧太郎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挪开双脚,随即看见对方一脚贯入地面,差点踩碎了慧太郎的脚尖。接著库利萨里德又补上肘击,看见慧太郎退后了一点,便挥出左右劈砍。一瞬间,慧太郎在冷汗直流的同时,见到对方像是在说「这招我也会」的连击方式,又想起两人先前的对话,便涌起一股幼稚的对抗心态,冲动之下试图用冲撞回敬对方,但并未奏效。

  完全被看透了。

  「嘎……!」

  一道几乎压扁肺脏的冲击。方才眼见对方一刀挥空便掉以轻心,殊不知对方早有准备,慧太郎的背上就这样挨了一发电光石火的后回旋踢。这次换他被轰飞了好长一段距离。

  由于担心遭到追击,慧太郎任由身体往前飞,顺势落地后立刻转身。果不其然,库利萨里德追了上来,将高举在右肩的长刀用力劈下。而由于背上遭到痛击,研判双腿来不及使力闪避的慧太郎──

  「────喝!」

  运用示现流独特的发声法,使出蛮不讲理的恫吓技。长年练习猿叫而养成的大嗓门,让对手稍稍停滞。慧太郎并未放过这个机会,强行控制颤抖的双腿,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身避开攻击。

  慧太郎花了几秒才重新站起来,眼中燃起熊熊烈火。

  没办法认真?

  很好。那我一定会想办法逼你认真起来。

  这种不服输的心态或许有些幼稚吧,不过药丸自显流本就是除了云耀之外的技术都不太重视的门派。而在封印了云耀的状态下,自己还落居下风,又何谈超越库利萨里德?

  这时就该不畏艰难,主动出击。

  「喂喂喂,你不多休息一下好吗?」

  慧太郎的身体还未从伤害中恢复,但他却不愿一味消极防守。库利萨里德愣在原地,不知是因为他的莽撞而傻眼,还是为他的勇敢而著迷──不管答案是什么,那都不重要!

  利用左肱切断的妙技化为人型龙卷风,贴近对方之后从侧面斜劈一刀,在对方闪过的同时转而砍向手臂,试图抢占先机。看见库利萨里德打算后退,便刀锋一转,砍向侧腹,却又在途中收招。这是转移视线的陷阱,真正的杀招是从死角送出的「贯手」。虽然也被对方完美地化解,慧太郎并不在意,再度发动猛攻。

  示现流讲究的是先敌之先。几乎不使用虚招,也从不等对手发动攻击。

  进入激烈的攻防战后,半吊子的招式自然不再有用了。面对专挑自己弱点攻击的库利萨里德,慧太郎决定不再隐瞒自己的意图了。

  「……有点蛮横过头了啊。」

  你想死吗?语气中带著这样的言外之意。脸上莫名地流露出不满之意。

  让前辈满意乃是后进的义务,所以自然不能半途而废。于是慧太郎的攻势变得更加猛烈。

  将对方不时设下的陷阱一一击破,同时与迎面而来的剑刃奔流正面冲撞,暗自提醒自己不要贸然使用半吊子的虚招,一看见对方因用力过猛而露出破绽,慧太郎立即悄然无息地调整脚步,冷不防从左方发动突袭,但这个破绽也是陷阱。被骗入对方怀中的慧太郎,看见库利萨里德试图以指头刺穿自己的双眼,连忙一扭头勉为其难地躲过,却又立刻见到一片银光倾注而下。在不顾一切挥刀对砍的同时,脚下也没有闲著,慧太郎见到对方突然跳入一旁的住宅中,也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屋内的家具卷入两人的剑光中粉碎殆尽。面对似乎无视于重力,足迹甚至遍及墙壁与天花板而疯狂发动攻击的慧太郎,库利萨里德却几乎一步也不动,将攻击一一化解。由于速度是相对的,只要在原地等待,对手的攻击便会自己送上门来──库利萨里德以后发先至的概念应战,而在狭小的室内使用长刀,似乎也看不出任何不适应的样子。虽然勉强自己在不利的状况与过度的运动量之下与对方交战,可是想凭这等程度的战技和战术打赢对方,本来就是不可能的。毕竟两人身为剑士的经验积累实在相差太多,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自己每分每秒所消耗的热量上。慧太郎也心知肚明,这样是为自己又加了一道不必要的枷锁。

  刚离开化为废墟的住宅,来到路上,耳边突然响起一道风切声。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炮弹,就砸在数公尺远的位置,冲击波刮过整条道路,吹倒建筑物。看著从天而降的大量瓦砾,库利萨里德啧了一声,纵身左闪右避。但慧太郎却丝毫不以为意。

  他放声嘶吼。

  从口中爆发出慑人的气势。

  库利萨里德愣在原地,眼中第一次流露疑惑之色。

  你是认真的吗?看见慧太郎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库利萨里德感到震惊,同时也暗自怀疑是否有诈──就结果来说,这一瞬间的犹豫,让他付出了代价。正因为他拥有庞大的战斗经验,才无法否定是陷阱的可能。全身遭受瓦砾洗礼的慧太郎,成功踏入肉搏战的距离,而敌人在瞬间的犹豫下变得有些迟钝的攻击,也被他以爱刀架开。库利萨里德随后打出的掌击,被慧太郎从下方以五指牢牢扣住。

  终于抓住了。

  五指如钢钳般顺势一扯,破坏了对方的重心,像抖棉被一样地将库利萨里德的身体扯离地面。在微微浮于半空、毫无防备的那瞬间,库利萨里德诧异地注视著慧太郎。

  「────喝!」

  慧太郎抓住时机,倾全力轰出一记前冲正拳。彷佛要连同自己的掌骨一起击碎的这一击,如炮弹般贯入脸部中央,让库利萨里德横著飞了出去,在空中旋转了三圈半后,摔进了刚才的炮弹所掀起的烟尘当中。

  落地声意外地平稳。看来对方姑且还是完成了防御动作。

  慧太郎心念一转,打算追上前去──但马上又停下了脚步。因为前方吹来一股极为猛烈的杀气,与先前所感受到的气势天差地远。

  片刻之后,烟雾开始消散。不出所料,慧太郎看见了摆出右蜻蜓架式的库利萨里德。

  那是在这场对决开始以来,对方始终不愿施展的药丸流正统架式。而对方再次亮出这个架式所代表的意义,慧太郎自然也很清楚。

  「你终于拿出这个架式了。」

  听见慧太郎轻描淡写地这么说,那个因为鼻子来不及再生,大量血液从伤处滴落而化石化,让整张脸变得像是恶鬼一样的男人,也开口回应了:

  「……喔,那不是我的本意。」

  「?」

  「刚才,一瞬间失去了意识。回过神来已经摆出架式了。」

  原来如此。看来是他过往累积的技术与经验,在危机之下自动做出反应。

  「真是多才多艺啊。没想到你连柔术都使得出来。是我有些大意了。」

  「那是我为了找到不拔刀也能解决问题的办法,摸索了各种可能的成果。」

  「哈哈,蠢透了。怎么会有这种示现流剑士啊。」

  看著开怀大笑的库利萨里德,慧太郎先是沉默了一下,接著才冷静地开口问道:

  「──那前哨战就算是结束了?」

  「嗯。我承认,在徒手空拳的状况下是你占上风啊,慧太郎。」

  库利萨里德不是嘴上说说而已。他高举配剑,全身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气势。因此,下一击肯定就是──云耀的一击。

  慧太郎闭上双眼,回想在里格瓦尔邸的那一战。

  虽然同样拥有云耀之名,但对方的招式比自己更重视威力。上次慧太郎之所以落败,就是因为他的云耀在正面交锋中被对方的云耀击溃──最后连刀带人一起被压垮,只能眼睁睁看著自己被砸进地面之中。

  慧太郎这个比任何人更为重视第一刀的云耀传人,在那一刀纯粹至极的破坏力面前,完全无力反抗。作为示现流的门人,没有比这个更为屈辱的事情了。

  「喂,你该不会还在想什么有的没的吧?」

  库利萨里德唤了他一声。

  「可别又像前天晚上那样喔!同样的事情再来一次,那就太无趣了。」

  「……不用担心。我已经舍弃掉无谓的自尊了。」

  「少骗人了。刚才你还不要命地冲过来呢。」

  「那是为了让你使出云耀,才不得不那么做。」

  不过,已经不再需要热血沸腾了。接下来最重要的是让自己保持冷静。

  慧太郎努力平复胸中的激荡──同时缓缓将手搭在无垢娘矩安的绑绳上。在解开绳结后,他猛力拔出始终封印于鞘中的爱刀,暴露在阳光底下。

  铮──刀身似乎也因喜悦而颤抖,发出清冽的响声。

  「────一回合。」

  慧太郎这么说。

  接下来只出一刀。摆出「我已经站在足以威胁你的位置了」的意图,切断了自己的全部退路,投身于前途未卜的战局中。

  短短的一句话,投注了一切的意志。

  「……真拿你没辙啊。」

  库利萨里德轻吐一口气。虽然语气很慵懒,杀气却越来越强。

  「本来只想扁你一顿再拖回去……但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我不尽全力斩杀你也不行喽!」

  「当然,否则我会很困扰的。」

  慧太郎听亨丽说过。在上次的战斗中,慧太郎战败而昏迷之后,诺依和库利萨里德曾经谈到那是一场「试验」。

  为了确认慧太郎是否就是第四人,库利萨里德在那一回合的交手,想必是手下留情了吧。而自己却连那样的云耀都无法抗衡。

  不过,这次对方还是不肯尽全力的话,自己可就伤脑筋了。为了能再稍稍提高不到一成的胜算,无论如何也要逼库利萨里德拿出他根本不需要拿出的真本事。

  「倘若〈虫天之瞳〉真的喜爱强者,那么会在这里死去的人自然配不上它。到时你就从我的尸体上取下左眼就好。」

  「……呵呵,不知天高地厚啊。」

  顿时,整个空间几乎要碎裂了,石砖地面爬满无数龟裂。慧太郎与库利萨里德近乎同时解放〈虫天之瞳〉的力量,在两人之间相互碰撞,迸开阵阵紫电。而库利萨里德怀中还透出一道红色光辉,多半是那颗红色宝石在发光吧。那东西果然拥有与〈虫天之瞳〉相呼应的性质。

  「你不解除拟态吗?」

  「不用。但你可别误会喔。这时候增强体能,反而会妨碍我挥剑的流畅度。反正我的〈裸虫〉能力,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么,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像侬这般铁铮铮的好汉,为何要选择加入〈烈日幻雾〉?』」

  慧太郎没来由地改用萨摩腔说话。或许是觉得,这可能是自己与这名同乡最后一次对话吧。库利萨里德顿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侬想必知道咱曾被放逐到屋久岛吧?那侬知晓前因后果吗?』

  但随后也改用萨摩腔突然提起不相干的事来。

  『嗯?咱并不清楚细节。大家都说是侬恣意行事才惹来此祸。』

  『错了。咱之所以遭到放逐,是因为咱变成了〈裸虫〉。』

  库利萨里德的语气很明显地消沉起来,那平静的面孔下藏著如岩浆般滚烫的情感。而光是看到他这副模样,慧太郎便大致能猜想到,对方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遭遇。

  『那时真是惨啊,成了〈裸虫〉的家伙都不被当人看。不管是家人、友人或是弟子,全都翻脸像翻书一样,「怪物、怪物」的喊个不停──侬知道吗?在屋久岛上啊,有个将抓来的〈裸虫〉拿来解剖、泯灭人性的监狱啊。只是一直被朝廷隐瞒起来了。』

  『什么……!』

  慧太郎不禁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原先凝聚的专注力差点涣散掉。他一边重新集中注意力,一边死死盯著库利萨里德。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说笑。

  但是,冷静下来想想这番话的可信度,还真有几分可能。

  虽然在日本还未掀起太大的风波,但全国各地已有目击〈裸虫〉的案例了。就算幕府和其他国家一样,在国内暗中设立〈虫〉相关的研究设施,也不让人意外。但这样的设施就在屋久岛上,还是令他大吃一惊。

  『咱这副身体也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啊。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咱的身体异常健壮,不管怎么折磨都求死不能啊。在那里,咱整天都能听见惨叫声此起彼落,血腥味和粪尿味都快把鼻子薰到没感觉了。所谓的惨无人道,指的就是那种地方啊。』

  『……后来,其他的〈裸虫〉怎么了?』

  『还有一口气的家伙都得救了。现在几乎都留在组织当中。那个监狱被咱亲手烧了。』

  『………………』

  慧太郎垂下眼帘。感觉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但是自己也不得不探明此事。接著慧太郎又切回法语:

  「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回忆。」

  「……没关系。是说,这样可以了吗?」

  「是的,我已经确认了你心中的正义。这样就够了。」

  听到这句话,库利萨里德的表情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愕然地说: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把我视为单纯的『敌人』,对你来说不是比较好下手吗?特地去了解要跟自己互相残杀的人在想什么,到底有什么用处?」

  「为了要获胜。」

  「啊?」

  「就像你有你的原则一样。而我若是不能弄清楚对手的理念,就算心理负担会少很多,也会让我没办法心无杂念地全力施展云耀。这一切都是为了胜过你──胜过第七代药丸。」

  听见这坚定不移的磊落话语,库利萨里德笑了起来。

  慧太郎顿时寒毛直竖。

  因为他看见了一道彷佛完全抹去人性,只留下战意与欣喜的笑容。接下来的短短一句话,为这场问答划下了句点。

  「────说得不错。」

  世界彷佛粉碎了。游走在空中的无尽雷光,更加激烈地撕裂周遭每一寸空间。

  左右成对的一双琥珀,已然化为耀眼的闪光,两人背后渐渐浮现摇曳不定的异形幻象。

  慧太郎眯起双眼。出现在库利萨里德身后的〈虚幻无常〉,果然和封入自己〈虫天之瞳〉中的昆虫一样,都是蜻蜓。虽然和自己的八丁蜻蜓很相似,但体型却大上一圈,体色也是从未见过的鲜蓝色。背上拥有完整的四枚翅膀。

  外界的事物尽数远去。视野急速变窄。

  慧太郎只是静静地等待。等待著只能意会、终将到来的契机。等待著那一刻,自己将会冲进伫立在数公尺前的敌人,所划下的「擅入者必死」禁区的那一刻。

  而时机来得十分唐突。

  耸立于视野尽头的巨怪,〈冥王虫〉再度发出鸣叫。远比前一次更为雄浑的音波袭卷而来。

  就是这一刻。

  慧太郎将精气神合而为一──迈出第一步,踏入云耀的领域。

  ○

  来了。在〈虫天之瞳〉的恩惠下无尽延伸的主观时间之中,库利萨里德背负著〈虚幻无常〉,以不动如山的姿态迎接飞驰而来的慧太郎。

  朝著自己杀来的对手,速度实在快到令人胆战心惊。每一步所踏出的轰轰雷鸣,想必就是形成此等神速的主因吧。再加上示现流的步法,便成了一道横扫大地,将万物甩在身后的闪电。

  闪电──就是云耀。

  然而真正配称此名的,另有其主。

  药丸自显流──右蜻蜓架式。虽然同为将一切赌在第一刀上的招式,却与示现流的概念完全不同。两脚前后大幅张开,重心微微下沉的这个姿势,能让爆发力更强,却不像示现流那般灵敏自如,自显流认为灵活不过就是增加战术选择性的一个要素罢了,因此从未想过以冲刺的动能,加强挥刀威力。

  相较于示现流的蜻蜓运用「横向力道」,药丸的右蜻蜓则是将「纵向力道」发挥到极限。高举的刀尖到整条手臂固定成一线,在向下斜劈的同时双腿下沉,将全身的重心随著刀身一同挥出,最后身体压低到让刀刃砍入地面为止,才算完成了必杀的云耀。因此,在传授此招时甚至会以「要砍的是大地而不是人」作为要诀。由于在施展此招后,无论是刀或身体都无法立刻进行下一个动作,若是无法斩杀敌人,自然就「无需第二刀」了。

  要是被闪过该怎么办?只要快到无法闪避就好。

  要是被挡住该怎么办?只要重到无法抵挡就好。

  若是仍然未竟全功,又该怎么办?别闹了,想破头也没用。到时候你已经死了。

  过去库利萨里德便是这样教导门徒,而实际上,他也以「一刀入魂」的门脉理念打倒了一个又一个闻名天下的剑豪。示现流、唯心一刀流、太舍流、直心影流、中条流、天然理心流、柳生新阴流、岩流──包含未公开的决斗在内,他所经历的死斗可说不计其数。

  纵使与那些多如繁星的剑客相比较,眼前身缠雷光的秋津慧太郎也令人赞叹不已。年仅十五六便能达到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境界。也因为明白他的天赋称不上举世无双,才更让人好奇,究竟是在何等苦练与偏执心态之下,才造就出如此出色的武者。

  但是──不,正因为如此。

  才更要让他为修练了示现流而懊悔。

  「示现的云耀,绝不可能胜过药丸的云耀。」

  他无意识地把话说出口。虽然在这样的速度之下,也得等到胜负已定之后,这句话才会传进对方耳中吧。不过,库利萨里德还是说了下去。

  「──你知道吗,慧太郎?云耀是『从天而降』的招法喔!」

  所以,你就好好领会吧。

  凭藉无上雷鸣之威所施展出来的第七代药丸秘剑,宛如雷公降世的一刀。

  库利萨里德早就知道对方不会直直冲过来了。在里格瓦尔邸的那一战,想必让他学到教训了吧。以纯粹的刀势与药丸的云耀硬碰硬,是下下策。

  所以,那家伙恐怕会使出与诺依交战时的那个──

  「唔──」

  慧太郎突然往侧面弹了出去。

  就在即将接触到自己的剑围时,利用左肱切断来了个急煞,顺著往横向偏移的惯性再度加速。在超音速的冲刺中,划出一道近乎直角的轨迹,绕到自己的右侧,也就是出刀方向的另一侧。

  但想当然耳,库利萨里德也早就看穿对方的意图了。

  抓地的脚尖微微使劲,只将作为位能之用的重心,由脚底猛力向下释放。全身顿时充满了漂浮感,像是穿上了仙女的羽衣一样。

  当初在「左方之盾」面前展露这项技巧时,对方曾经长篇大论地解释了什么无重力的原理,但库利萨里德对那种让人头痛的理论不感兴趣。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在身轻如燕的这瞬间,自己能够达到「比神更快」的境界。

  姿势几乎不变,仅仅双脚一踏,将身体转向九十度──描述起来很简单,但那可是在慧太郎飞速绕到死角,即将挥刀的一剎那所发生的事。看似已来不及挽救,库利萨里德却轻轻松松地办到了。这样的神技,平常人就算耗费一辈子去钻研,别说实践了,就连解开原理都办不到。

  于是,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靠著被称为魔技的示现流步法,一路过关斩将的慧太郎,连唯一有可能胜过库利萨里德的速度也被超越了。舍弃了自尊试图暂避锋芒,却被重新拉回正面对决的场面。而最后的结果,也不过就是重演第一战的过程吧。接下来,库利萨里德只要把手中的刀往下挥就行了。

  红与青,两个〈虚幻无常〉互相冲突所迸散的雷电,朝著站在中心的双雄凝聚。吸收雷电之后同时解放的两道闪光,相互交错──

  「──永别了,慧太郎。这一战很痛快喔。」

  这次,他同样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出口。

  只是专心致志地将药丸流的精髓发挥到极限。

  毫不犹豫,一往无前,后发先至,斩敌于刀下。

  从天而降,万夫莫敌的云耀落在大地,显现在秋津慧太郎的面前。

  ○

  十分之一。

  这是慧太郎赌上性命,宛如走钢索般的胜算。

  一切的布局,都是为了抓住这微乎其微的胜机。

  先前慧太郎之所以奋不顾身,逼迫库利萨里德认真起来,是因为右蜻蜓架式能够施展的最强威力云耀,就是「从右方斜劈而下的一击」。而现在不惜用上与诺依交战时绕到死角的战术,也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对方必须以最快速度施展的云耀,必定是「从右方斜劈而下的一击」。

  唯有毫无后顾之忧地将对手的招式限定在「从右方斜劈而下的一击」,他才有胜算。由于药丸流也能以「左蜻蜓」反向施展云耀,所以更要在事前消除一切的风险才行。

  否则──他无法肯定自己是否能在实战当中,成功施展那个自己尚未精通的萨摩示现流最奥秘绝技。

  因此,他只有十分之一的机会。

  只有在事前确定对手招式的状态下,慧太郎才能在十次训练中成功施展一次。而在这一剎那,他没有失败的机会。

  「……吼喔喔……」

  〈三虫客〉中的「右方之剑」库利萨里德。药丸长左卫门兼武。

  与其他〈裸虫〉一样,饱尝辛酸苦楚,为了同胞而战的男人。

  和约瑟夫、班瓦一样,比任何人都渴望救赎、渴望拯救他人的人。

  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所以他相信,自己的心意一定能传达过去。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即使彼此的轨道并不一致,即使手段与思维有著巨大的隔阂也一样。

  既然这个男人能够为了受苦受难的弱者而愤怒,那么自己的剑还有机会感化这个男人。

  正因为对方心中仍有正义存在,就算只能以凶器进行交流,也能全心全意地以自己的理念与对方激烈碰撞。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所以,你就好好领会吧。

  承袭梦幻神风之威力,示现流祖传秘剑,其风神之疾斩。

  ○

  两把刚剑相互交错。只待相撞的那一刻,便会分出胜负了。库利萨里德雷鸣般的一击,威力堪称举世无双。

  没错,他这次也将药丸流的精髓发挥到极限了。

  毫不犹豫,一往无前,后发先至,斩敌于刀下。

  本来,应该是这样。

  唯独──「完全没有任何手感」这种超乎想像的异样感以外。

  在这剎那中的剎那的剎那的剎那,库利萨里德甚至来不及感到惊愕。

  慧太郎的无垢娘矩安,不知不觉地出现在挥到一半的业突丸重近的「内侧」,就算再多给库利萨里德一些思考的时间,也没办法想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挥空,也没有失去准星。

  在碰撞的那瞬间,对方的刀──竟然从自己的刀身上「溜过去」了。

  不对,不只是刀,就连对方的身体也一样,都从自己的这一刀──这道雷击当中穿了过去。就像幽灵、像幻影,也像是被风吹散的雾气一样。

  挥出完美一刀的库利萨里德终于理解了。示现流始祖东乡重位所创造的最奥秘绝技「真云耀」,讲究的不是神速,也不是神力。

  难怪啊──闪电与暴风本来就是一起出现的。

  而所谓的暴风,就是「无形的暴虐」。

  看不见、摸不著也是理所当然。

  云耀。

  如风一般无法捉摸抗衡的一刀!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耳边响起不逊于〈冥王虫〉的嘶吼声。前从未有的灼热斜斜穿过身体。

  一方的云耀贯穿大地。一方的云耀斩断骨肉。

  青色蜻蜓悲愤哀号,红色蜻蜓欢喜高歌,身影同时消散在空中。

  老奸巨猾的白发武士身上鲜血不断洒落,保持在挥完刀的姿势就这么倒下了,而一路冲到库利萨里德身后的纯真黑发武士,在停下脚步后仍保持临战架式。

  随后,有个东西在半空中发出呼啸声,转了几圈后掉落在两人之间。

  插在路面上的,是从中央断成两半的来由不明宝刀残片。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努力,矩安。接下来就好好休息吧。」

  望著手中剩下的另一半刀身,秋津慧太郎致上离别的话语。

  这也为剎那永恒的这场死斗划下了句点。

  ○

  在里格瓦尔邸的那场决斗,与库利萨里德的云耀正面碰撞,最后眼睁睁看著自己被击溃,吞下败仗的那一刻起,爱刀无垢娘矩安的寿命便已进入倒数阶段了。

  慧太郎早就觉得爱刀快到极限了。由于示现流的战法激烈,甚至博得「无论多精良的名刀宝剑也只能沦为消耗品」的凶名,而来到法国以来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激战,长时间下来一直没有机会好好重新打磨维护。所以他早就知道这一天不会太远。正因为如此,慧太郎才下定决心,在与最后的大敌交战之前,他要尽可能保留这个等同于自己的左右手、好伙伴的战力。

  然而诺依却让他陷入了超乎想像的苦战,虽然保持在入鞘的状态下,却还是使出了云耀。要是没有犯下这个失误的话,现在就──

  「……否则,我现在就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背后响起无力的声音。随后传来一阵活动的声响。

  「该死……结果,到头来……居然是被诺依救了一命啊。」

  慧太郎默默转身,看见库利萨里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从斩下的手感就已经料想到了。从他左肩斜斜劈下的刀伤虽然很深,却不足以致命。因为最后那一刀,无垢娘矩安斩到一半就撑不住而折断了,结果云耀也没有达到预定中的破坏力。

  库利萨里德露出苦涩的表情,也不顾从伤口流出进而化石化的血,依旧开口询问:

  「最后那个是……什么?那是云耀吗?」

  「……是的。那是只有东乡重位才能施展的,真正的云耀,也就是『转瞬即逝之剑』的真面目。」

  转瞬即逝──后人认为这个词是用来形容剑的速度。

  但这只是误会。虽然速度的确是个很重要的因素,但是那些轶闻其实想要表达的,是这等神技就像流派名称的由来「示现神通力」那样的不可思议。乃是肉眼无法捕捉的剑法。

  唯有东乡家与部分门人才知道的这个招式,在道场的同门师兄弟中,也只有慧太郎一人获得了传授的资格。那是连师傅也始终无法施展的不外传绝技──「云耀──风待雾离」。

  「哈,开什么玩笑啊……」

  库利萨里德笑了,但那却是愤怒的笑容。

  「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云耀啊。那些老顽固整天嚷著绝技不传外人,不愿让药丸家多学个一招半式……但没想到竟然保留了这么可怕的招式啊。」

  慧太郎明白他愤怒的理由。因为兼武是养子,和药丸家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他才执著于自己所继承的第七代名号,不惜与见风转舵蔑视药丸家的东乡家反目成仇,宣布脱离示现流,誓言让世人知晓药丸自显流才是最强流派。

  因此,败在连听都没听过的示现流秘技之下,对他造成的打击,远比单纯的败北要痛苦好几倍吧。

  慧太郎凝视著库利萨里德。或许是因为刚才那一击解放了〈虫天之瞳〉所有的力量,造成伤口愈合相当缓慢,大量的失血导致他的双腿有些不稳。

  但他仍然还活著。瞪著慧太郎的双眼当中,饱含杀意和战意。

  倘若继续打下去,自己一点胜算也没有。了解到这一点的慧太郎,感觉自己的背上都被冷汗浸透了。

  「──这结果真是……烂透了。」

  没多久,只见他微微垂下眼帘,从口中挤出声音来:

  「虽然我很想马上干掉你,但是你手上已经无刀可用了。挨了这么出色的一刀,只因为侥幸不死就厚著脸皮干掉对手的话,我不就成了个没胆的娘们了吗?这样有损药丸的名誉啊……」

  「……不找藉口推托吗?比如说你的武器是野太刀这件事。」

  慧太郎一面望著库利萨里德手里的业突丸重近,一边这么说。那是一把长达三尺的长刀──但以野太刀的标准也算不上有多长,而且以药丸自显流门人有时会选用四尺以上超长刀的情况来看,反而显得此刀有些短小。这正是他不擅长使用长刀的证据。

  「你这家伙居然发现啦?」

  「药丸兼武的拿手武器是『小太刀』,在萨摩这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常识。」

  正如同过去东乡重位替配刀装上不利拔刀的机关一样,「使自己处于不利条件之下」的修行手段,对于自显流来说,同样也是很常见的手段。因此,从最后一回合的交手来看,如果他手中的武器是惯用的小太刀,最后很有可能会成为两败俱伤的结果吧。

  「没有趁手的武器,是我自己的问题。跟胜负没有关系。」

  「……所以算是……我赢了吗?」

  若是如此,就把你所知道的内情统统交代清楚吧──慧太郎带著这样的言外之意,试图逼迫库利萨里德坦白──

  「「!」」

  但就在这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查看。

  因为屋顶上突然出现好几道身影,朝著马路一跃而下。

  突然现身的是一群疑似为〈烈日幻雾〉成员的男子。其中一个外观兼具竹节虫特徵、少了左手的〈裸虫〉,来回看了看慧太郎和库利萨里德。从外型和气质来看,他恐怕就是蔻依口中的那个──

  「你来干嘛……马克西姆?」

  「……我才想问你在干嘛,库利萨里德。」

  听见库利萨里德不快地这么问,身穿燕尾服的〈裸虫〉语气也有点针锋相对。看来他果然就是那个「乔装成里格瓦尔」的〈七星〉第七席。

  「因为你迟迟没出现,所以才过来接你啊。我们得在〈冥王虫〉开始活动之前撤退。」

  「别开玩笑了!我还没跟这家伙说完……!」

  库利萨里德发出怒吼,但马克西姆却充耳不闻。悄悄对其他〈裸虫〉打了个眼色后,那些人便从背后架住库利萨里德,接著从怀中取出像是香水的东西,迅速在他脸上喷了两下。库利萨里德立刻变得瘫软无力,失去了意识。

  那个大概是魔法药还是什么吧。虽然有部分原因是看在对方是同伴,库利萨里德才会如此大意,但这些人抓准身心死角的手法也相当高明。

  「……抱歉啊。现在不能让你死在这里。」

  马克西姆如此低喃后,便用肩膀扛起库利萨里德。这次换慧太郎紧张了。

  「等等!我还没问完──」

  「如果是关于阻止〈冥王虫〉的方法,去问蔻依就可以了……不过,我不会再回答其他问题喔。要是你想凭武力交涉的话,我也奉陪。要打一场吗?」

  看著打断自己的马克西姆,慧太郎握紧双拳,几乎要渗出血来。

  他当然不能动手,根本没办法动手。虽然武器还留在鞘中,但他已无余力与实力不明的〈七星〉及数名〈裸虫〉周旋。但好不容易才把掌握了诸多情报的〈三虫客〉之一,逼到了这般地步还眼睁睁看著机会溜走,实在让人不甘心。

  「……我也看走眼了呢。你是个危险的男人,秋津慧太郎。」

  望著心有不甘而浑身颤抖的慧太郎,马克西姆突然开口说了这样的话。

  「能够打倒库利萨里德,你的实力无庸置疑。可是你却与组织对立到这种地步,实在让人很难接受,你就是女王预言中所说的『引导〈裸虫〉的第四人』啊。老实说,我觉得要是那只左眼能转移到别人身上就好了。」

  「……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要死在这里才对。」

  马克西姆冷冷地挤出这句话后,在有心却无力追赶的慧太郎面前,转身准备离去。

  「不过,看来能够完成这项使命的人,不是我,也不是库利萨里德呢。」

  「?」

  「──你看,你的『末日』来了。」

  就在下一刻。在情势一触即发的慧太郎与马克西姆之间,突然有某种物体从天而降,落在刚好能阻挡双方发生冲突的位置上。

  虽然在某种程度上,那个物体降落的方式也能用冲突来形容。手段之粗暴,让人差点误认成流弹,甚至无法立刻认出那是一个人。

  那是个身上覆有黄黑相间的甲壳,娇小到像是小孩子的人。但那人身上散发的气势,足以媲美库利萨里德,令相对者胆寒。简直像是活生生堕入炼狱一般,浑身缠绕著由怨恨与愤怒交织而成的幽冥鬼火。

  也因为那是曾与自己展开一番死斗的对手,才让慧太郎对于她的改变感到震惊。

  「雪、雪兰?」

  「……又见面了呢,第四人。」

  雪兰炯炯有神的双眼紧盯著慧太郎,成为挡在他眼前的最后一道障碍。

  偏偏挑在最糟糕的时候出现……!

  意料之外的敌人登场,让慧太郎忍不住在心中哀号。

  〈七星〉第五席「黄」之雪兰。不可思议的是,自从在巴黎第一大学那次交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碰过面,但对方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方才与库利萨里德交战时使用了绝技,无论精神或左眼都消耗殆尽了,此外手上也没有完好的武器可用,接著要面对这样的对手,实在太过危险。

  慧太郎不敢轻举妄动,因为雪兰不会放过任何一丝破绽。他只做了最低限度的准备,将折断的爱刀收回腰际,用细绳绑好,恢复到能够连著刀鞘挥舞的状态,就已经竭尽所能了。

  在这段时间,雪兰依旧冷冷地凝视著慧太郎,头也不回地朝著背后的马克西姆说道:

  「快走吧。」

  语气简短而冷硬。

  马克西姆犹豫片刻后,才开口反问:

  「……真的,可以吗?」

  「无所谓。反正总要有人留下来殿后。」

  「………………」

  听见雪兰坚定到不自然的回答后,马克西姆脸上泛起淡淡的哀愁。接著,他转头望了这边一眼,说了句「……我知道了」并且重重点头说:

  「再见了,雪兰。尽情地打个痛快吧。」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样做。」

  在短暂的交谈结束后,马克西姆便与同伴沿著道路奔向远方。

  慧太郎见状便想追上马克西姆他们,而雪兰自然也看穿了他的意图。她冷不防地飞速射出三把飞镖,被慧太郎以带鞘的爱刀一一扫开。

  「你竟敢无视本姑娘的存在啊,胆子真不小呢。想必也有这样的意见喔!」

  「……快住手,雪兰!你真的打算和我纠缠下去吗?」

  〈冥王虫〉马上就要开始活动了啊!就算慧太郎这样大喊,身上笼罩著漆黑杀气的雪兰,却用冷硬到判若两人的声音,回答得十分乾脆:

  「那也无所谓。反正我已经决定这里就是我的丧身之处了。」

  「这──!」

  就在慧太郎大惊失色的瞬间,雪兰一口气往前冲。解除拟态后的冲刺速度,遥遥凌驾在大学那一战之上。反射性使出的刺击,也被她从腰际抽出一对子母鸳鸯钺,交叉一挡而稳稳接下了。与擅用暗器的对手短刃相接乃是大忌,于是慧太郎立刻试图拉开距离,但雪兰却抢先一步──

  「……米夏他……死了。」

  「!」

  轻轻地道出这个消息。

  米哈伊尔。那个强壮的男人已经丧命了。听到这个消息,对于敌人的情况略知一二的慧太郎,心中不免有些动摇。就在他心神大乱的时候,雪兰又继续往下说:

  「是啊,没错……米夏已经,不在人世了……已经不在了……所以──」

  说著说著,雪兰的语气渐渐泛起热度。眼眸似乎找回了焦距,涌起令人心痛又畏惧的熊熊怒火。接下来她所说的话,就像是要将心中不满全都化为诅咒一般:

  「……所以!我必须亲自确认!确认你真正的价值!」

  「你、你在说什么……!」

  但此时已经没有用言语沟通的余地了。就在慧太郎愣在原地的同时,雪兰隔著两人交错的兵器,忽然使出一记「贴身靠」,强行清出一片空间后,立刻施展最拿手的暗器连发。先是掷出子母鸳鸯钺,随即补上飞镖与柳叶刀,接著又伸手拿起挂在腰部两侧的半月型武器。慧太郎忙著击落接连飞来的暗器,眼神却不自觉被那两件异样的暗器所吸引。本以为那是成套的武器,但雪兰却把从腰际取下的两片武器合而为一,旋即形成一件巨大的武器。

  乍看之下和「圈」很相似,简单来说就是金属制的圆环。但是这个「圈」的外缘并没有装上利刃,而且尺寸实在太过庞大了。只见雪兰用一条粗大的锁链将武器连接在腰上,看来似乎是属于像流星锤或多节鞭那类的软式武器吧。

  就在慧太郎提高警戒的时候,雪兰运用离心力甩出那件神秘武器。由于飞过来的速度不快,慧太郎打算保险一点,先把它击落再说──

  「……!」

  结果却只挥中了空气。

  就在慧太郎出手的那瞬间,圆环像个大颚一样自动打开,将他的身体夹进内侧后,开口便再度合上了。瞬间收回爱刀进行防御的慧太郎,这时候才发现利刃不在圆环外侧,而是藏在内侧。

  「这是……用来捕缚的?」

  「就算你对于我故乡的武艺造诣再深,也认不出这柄『飞铡刀』吧!」

  雪兰纵声狂吼。慧太郎感受到危机,试图发力从内侧撑开圆环,但这个乍看之下只是普通金属环的武器,却坚固到不太正常。就算想上下挪动来脱身,但圆环的直径却正好紧扣著躯干,再加上里头还装有许多倒刺般的利刃,让他始终无法如愿。

  「没用的!那和约瑟夫的枪及米夏的右臂一样,都是以圣甲虫凯布利的甲壳加工锻造而成的特制品!光靠蛮力是不可能破坏的!」

  雪兰如此大喊。接著,她的背上突然开始猛烈喷发火焰。就在慧太郎想通那是她的〈裸虫〉能力时,也猜到了自己即将面对什么灾难,便连忙将挤进圆环内侧的爱刀,挪动到背后当作盾牌。

  「──你要去〈冥王虫〉那里对吧?那就开心点,我马上带你过去!」

  随后,雪兰展开爆炸性的加速。而被秘藏暗器锁得死死的慧太郎,就这样被雪兰利用连在腰上的锁链吊著,忽然冲上天空。

  转眼间,雪兰已经爬升到高空。随后便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朝向〈冥王虫〉飞去。一切的景色都被拋在后头,气势汹汹的烈风不断在耳边狂吼。

  身体突然承受过度的负荷,呼吸难以为继,内脏发出哀号。最重要的是,背上开始响起微弱的破碎声。那是在高速下往前拉扯的圆环利刃,正在逐渐扯断刀鞘。在痛苦与恐怖的阴影下,慧太郎忍不住扯开喉咙:

  「唔……呃啊,啊啊……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行。就算刀鞘经过补强,承受了这样的负荷也撑不了多久。要是刀鞘遭到破坏,那么下一个被扯断的,自然就是慧太郎的身体了。虽然想要借助〈虫天之瞳〉的力量,但在这种状况下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怎么啦,第四人!观光飞行才刚开始呢!你已经忍不住喊出来啦!」

  雪兰的声音感觉有点遥远。由于太多血液往一定的方向偏移,让他几乎失去意识。不管再生能力有多么优异,慧太郎和身体构造变异成适合高速飞行的雪兰不同,他的身体构造依旧和普通人如出一辙。再加上与库利萨里德一战后带来的疲劳,比他想像中更为严重。

  「这……样……下去会……」

  脊椎骨嘎嘎作响。迎面而来的风阻,已经厚实到像是一道铁壁了。视野已经好几度突然发黑,该不会要在此殒命吧?心中不禁涌起半放弃的念头。

  但就在此时──视野的角落突然出现令人无法置信的存在。

  左斜前方,距离约两百公尺处。一道鲜红色的机影,从雪兰察觉不到的低空中,一口气朝著这边往上冲。

  「!」

  当雪兰发现有人接近时,已经太晚了。迅速爬升到相同高度的红色魔女扫帚的操纵者,已经将短铳的枪口对准雪兰,毫不留情地扣下了扳机。

  「──你这家伙不要太嚣张了!」

  亨丽埃塔.法布尔的魔法弹,在至近距离下亮出了獠牙。

  蓝宝石的爆炸让天空泛起一层青白色,雪兰甚至无法发出声音就被炸飞到视野之外。同时,或许是以〈虫〉甲壳为材料打造的缘故,连著暗器的锁链也在魔法的枪击下硬生生扭断,慧太郎只能眼睁睁看著自己被拋入空中。亨丽立刻将魔女扫帚调头,赶往慧太郎落下的位置。

  「慧太郎,降落时给我小心一点!」

  「……我、我知道了!」

  慧太郎张开四肢降低落下的速度,在魔女扫帚通过正下方的瞬间,想办法调整姿势,让双脚踏上坐垫。他一个没站稳,连忙抓住亨丽的衣襬维持平衡。接著慧太郎突然下定决心,咬紧牙关,一点一点地把暗器从身上扯下来。那些倒刺利刃不但划破衣服,也一路刮下了不少血肉。虽然弄得整个人血淋淋的,但现在不是顾虑受伤的时候了。

  「唔……亨丽,雪兰呢?」

  慧太郎因剧痛而喘著粗气,随手扔掉那件可恨的飞行刑具后,望著眼前的背影如此问道。她为何会在这里?蔻依和玛蒂娜还好吗──想问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但这些都被他暂时先放在后头。因为慧太郎长年培育出来的战斗直觉告诉他,战斗还没有结束。

  「我不知道!虽然感觉有打中,可是不晓得有没有形成致命伤……咦,呜哇!」

  不出所料,话还没讲完就出现了。冷不防从右侧飞来的两道闪光,被慧太郎反射性地以带鞘爱刀击落了。刚才瞄准亨丽射来的是铁橄榄,一种形似橄榄的暗器。目光转向暗器的来处,就看见拖著数条火焰,以惊人速度来袭的雪兰。她在爆炸的那瞬间,还是成功避免了魔法弹的直击,虽然全身受到严重烧伤,但射向慧太郎的目光却益发凌厉。

  「亨丽,跟她保持在一定的距离,我来解决她!」

  「不可能!飞行的速度差太多了!要跟那种人进行空战是不可能的!」

  那该怎么办才好!还来不及这样反问,就看到亨丽突然油门全开,驾著魔女扫帚冲向近在眼前的星形广场,也就是〈冥王虫〉的所在位置。

  「我们飞进那个大块头的肚子里!这样一来,后面那家伙的飞行能力也会受到限制!」

  「到、到〈冥王虫〉的肚子里?你是认真的吗!」

  「废话!玛蒂娜跟蔻依都告诉我了!想要阻止那家伙,一定要让你进入〈冥王虫〉体内,使用〈虫天之瞳〉──」

  但亨丽还来不及说完──

  「「!」」

  始终耸立在前方的〈冥王虫〉,身体突然大幅倾斜。

  不,还不只是倾斜而已,它就这么慢慢地──没错,它似乎凭藉著自己的意志,慢慢倒向大地。

  看见这个就算用惊天动地也不足以形容的异常景象,亨丽和慧太郎自然不用说,就连雪兰也一边飞行,一边瞪大了双眼,不知如何是好。

  大气剧烈搅动,掀起阵阵气浪,片刻之后,〈冥王虫〉的巨大身躯已经倒卧在地面上了。

  整个世界彷佛在颤栗而鸣动不已,巨大的冲击让周遭的建筑物全都弹到半空中,随后便和大量的土石,一起顺著变成斜坡的地面滑落下去。多达数千栋的建筑物,还有以美景出名的香榭大道,转眼间都化为乌有。

  整个视野都被无尽的尘土所掩盖。

  而在尘土缓缓消散后,映入眼帘的是连绵不绝的瓦砾山脉。

  印象中,在星形广场的周边,还有一批对〈冥王虫〉发动攻击的部队,但看这个样子,应该是凶多吉少了。无计可施地望著眼下的景象,这片毁坏程度远超过先前的惨况,慧太郎脸色苍白,不禁呻吟起来:

  「…………太过分了……」

  〈冥王虫〉终于开始活动。

  仅仅一个动作,用人类来比喻就是「踏出第一步」,便已造成了非比寻常的灾难。

  虽然〈冥王虫〉还有一半的身躯埋在地底下,但已经能看见它正在慢慢把身体拉出来。等到完全恢复自由,真正开始蠕动前进的话,到时候毁灭的可能就不只是巴黎了。慧太郎焦急之下喊了出来:

  「……亨、亨丽!」

  「我知道!可是这家伙大到不像话,玛蒂娜所说的『核心』究竟在哪里……!」

  核心?虽然听不太懂,但从刚才亨丽的话中可以明白,想要阻止〈冥王虫〉的话,大概需要动用〈虫天之瞳〉的力量吧。既然如此,慧太郎便将意识集中在左眼,从上空仔细观察横亘于大地的冥府之王。

  这时,左眼泛起微微的异样感。不对,是痛楚。就像面对库利萨里德所持有的红色宝石那时候一样,不过却微弱很多的疼痛感,在左眼的深处不断发作。

  「亨丽,就是那里!就在地面上的躯体部分,大约正中央的位置!往那里飞过去吧!就这么直直冲过去!」

  「啊……啥?你在说什么啊!要入侵体内的话,照理讲要从嘴巴那边──」

  「别管了!相信我就对了!」

  慧太郎有十足的信心。库利萨里德手上那颗红色宝石,想必就是从那个地方取来的,左眼是这么告诉自己。而且〈冥王虫〉先前一直保持在屹立的状态下,实在很难想像那个男人从它的嘴巴爬进爬出,那么做实在太麻烦了。因此,应该有其他侵入的通道才对。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第四人!」

  雪兰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而魔女扫帚虽然甩不掉紧追不舍的她,还是在一阵猛冲之下,很快地来到了〈冥王虫〉的上空。

  就在下一刻──刚才〈虫天之瞳〉产生反应的位置附近,〈冥王虫〉的体表像是成了另一种生物一样频频蠢动,最后形成一个巨大的开口。

  「那……那是……什么……?」

  亨丽结结巴巴地嘀咕著。慧太郎忍著左眼的疼痛,皱著眉头说:

  「──有人在呼唤。」

  「咦?」

  「里面好像有人在呼唤我──不对,在呼唤这只左眼的起源虫……」

  亨丽一头雾水地望著慧太郎,但他只是摇摇头不发一语。因为那只是冥冥中的感觉,很难以口语来描述。但他莫名地有种强烈的直觉,在〈冥王虫〉躯体上突然绽开的大洞,一定是为了自己而刻意设立的通道。

  没关系,这样正好。慧太郎目眦尽裂,暗自心想。纵使那是某人刻意设置的道路,但他是凭藉自己的意志选择前进的。所以怎么能在此裹足不前呢?

  「我们走吧,亨丽!为了终结这场骚动!」

  「……了、了解!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能豁出去啦!不管了!」

  魔女扫帚开始急速下降。雪兰穷追猛打的暗器攻击,不知击中了机关部和机翼多少次,但亨丽还是驾著爱机,朝下直直冲向〈冥王虫〉。途中,雪兰的魔爪终于抓住了魔女扫帚,三人与一机,连成一线钻入了巨大的开口。

  景色由白转黑,分不清上下,随即传来一阵冲击。

  慧太郎觉得自己没有失去意识,只是单纯运气好而已。

  在强行著陆的冲击下被甩出机体之外的慧太郎,倒地几秒之后,强忍著满身疮痍站了起来。他看见魔女扫帚斜斜倒在前方约二十公尺处,而亨丽则是趴在仪表板上。

  靠著从开口透入的微弱光线,慧太郎慌慌张张地跑到她身边一探究竟,幸好还有呼吸,只是昏过去而已。于是慧太郎便将注意力转向周围──仔细察看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才抵达的〈冥王虫〉内部。

  「……这是……什么啊……」

  眼前的景象让人完全不敢相信,这里是一个生物的体内。

  周围看不见任何像是器官的构造,只有一条像是巨大钟乳石洞的空间,往前后无尽延伸下去。内壁的质感也和矿物差不多,试著用力跺跺脚,底下竟然一下子就碎裂了,于是慧太郎立刻明白了原因。

  「难道,已经开始化石化了吗?可是,为什么──」

  「因为这只〈冥王虫〉,只是一句空壳罢了。」

  背后响起的声音,并不让慧太郎意外。既然自己和亨丽都平安无事,那么她自然也不会有事。而就在慧太郎转身的时候,她仍旧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因为库利萨里德已经取走『心脏』了,所以它的寿命已经来到尽头。而〈冥王虫〉之所以还能够活动,其实就像蜡烛快要燃烧殆尽的那瞬间一样。」

  「……所谓的心脏,就是那颗红色宝石吗?」

  「谁知道呢,我也不是很清楚详情。这部分的情报,组织是当作最高机密来管制的。在作战开始之前,就连我和米夏也只拿到最低限度的情报而已。不过如果是同为〈七星〉马克西姆,或许知道的更多吧。」

  替慧太郎解惑的雪兰也和他一样,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虽然表面上身上的创伤已经愈合,但脸上的阴霾却骗不了人。不过,唯独那双眼睛不同,在黑暗之中依旧显得炯炯有神,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陷入绝境的野兽。

  「既然这样,就算放著不管,这只〈冥王虫〉也会自己停下吗?」

  「哈,别高兴太早啊,傻小子。在化石化到自然死亡之前,它还有余力毁灭巴黎和附近的城镇呢。想必也有这样的意见喔!」

  雪兰的目光扫过四周,包含她的背后。慧太郎也从左眼的反应当中明白了。

  在她的背后,那片黑暗的深处,恐怕就是库利萨里德取出「心脏」,以及亨丽口中的「核心」的所在位置。

  慧太郎有气无力地摆出蜻蜓架式。因为他知道,已经没办法靠言语化解对方的铁石心肠了,所以才主动挑起战局。

  「──雪兰,请你让开!」

  「我拒绝!想过去的话就靠实力通过吧,第四人!」

  娇小的杀手从两袖当中射出甩手箭,慧太郎以带鞘爱刀将其化解。〈冥王虫〉再次扭动身躯,两道身影便在大幅起伏的体内飞速交错。

  这是真正的最后一战了。双方的脑中都只剩下打倒对手的念头。

  在这片活生生的黑暗中,展开了殊死之争。

  ○

  「……开始活动了呢。」

  「是啊。」

  看见远方的〈冥王虫〉倒地发出巨响的景象,蔻依按捺心中的畏惧,轻声低语著。而予以简短回应的人,则是伫立在她身旁的玛蒂娜。

  蔻依偷偷往旁边瞥了一眼,发现玛蒂娜虽然面无表情,眼神却十分真挚地望著星形广场的方向。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和亨丽埃塔达成和解的,但是对方的神情给人一种雨过天晴的感觉,让蔻依不禁松了口气。

  这块街区虽然还没有遭受〈冥王虫〉的直接损害,却能看见试图远离灾难中心地带的军警人员及战斗车辆,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机动力最为优异的亨丽埃塔动身去找慧了,而蔻依和玛蒂娜则是忙著通知大家〈冥王虫〉即将开始活动的消息,但在有限的时间内,也不知道还能拯救多少人。幸好在军队魔法师们透过念话相互连络,四处奔走传达讯息的帮助下,让事情的进展比想像中要好太多了。

  接著,蔻依突然朝著伫立在人群中的第三个人说话。而靠在黑色自动甲冑上的那个人,正是维多克.法兰索瓦。

  「也要向先生致谢呢。多亏您帮了这么多忙。」

  「──没什么,用不著感谢我啦。让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把问题统统解决了,反倒让我这个侦探没脸见人呢。」

  听到这番话而露出笑容的维多克,也是那些愿意倾听还只是孩子的自己与玛蒂娜的建言,拚了命地说服军警人员开始避难的人之一。于是蔻依又追问了一句:

  「先生您……不去避难吗?」

  「我很想这么做。但是你们还留在这里不走,我怎么好意思一个人溜走呢?没办法喽,只好在这里陪你们待到最后。」

  像这样,维多克的语气虽然总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但蔻依知道那只是他在找藉口而已。他似乎就是没办法率直地承认自己也担心慧和亨丽埃塔。看来啊,一旦成了大人就会别扭起来的事情是真的呢。

  「我记得刚才您过来是为了探望博梅斯尼少校的情况,请问少校还好吗?」

  「还好命是保住了,只是暂时还醒不过来而已。反正他醒了也只会唠叨个没完,一方面跟那边的小姑娘也有关,所以就把他交给其他人照顾了。」

  与〈七星〉之一激战后陷入昏迷的博梅斯尼,被维多克叫人用紧急车辆送走了。维多克以意味深长的目光望向玛蒂娜,说了下去:

  「嗯,我有很多问题,想请这位小姑娘替我解答呢。」

  「………………」

  玛蒂娜不发一语。而蔻依想到未来可能的发展,也不禁皱起眉头。

  她是〈烈日幻雾〉成员的事情,包含维多克在内,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因为刚才为了让其他人相信〈冥王虫〉很快就要开始活动,玛蒂娜便主动展露了自己的真面目,来为这则情报背书。即使她不这么做,梯也尔首相那边也很有可能已经查出她的身分了。

  解除〈冥王虫〉的封印,造成无数人牺牲的玛蒂娜,她犯下的重罪绝对无法推托。虽然蔻依曾经提出「一定要四个人一起回学校」的约定,但她也不敢肯定能不能实现──

  「对不起。」

  这时突然响起一道微弱的声音。蔻依惊讶地望向身旁。

  始终保持沉默的玛蒂娜,这时候竟然开口了。对于她目光停留在远方〈冥王虫〉身上,突如其来的这句道歉,蔻依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被戏弄了。

  「是关于里格瓦尔邸的那件事。虽然为时已晚,但我的确做错了。」

  「咦?啊,喔……原来是那件事啊?」

  蔻依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是「搞不好没办法一起回学校」的念头被对方看穿了,所以才会道歉呢。蔻依轻轻摇头后说:

  「……没关系。毕竟祖父的事情,是我迟早都要面对的问题。」

  「可是马克西姆的做法实在太粗暴,而对此袖手旁观的人也是我。所以我觉得必须趁现在好好向你道歉,否则我一定会后悔。」

  「玛蒂娜……?」

  她的说法有些耐人寻味,让蔻依有点不安。虽然自己呼唤了她的名字,玛蒂娜还是没有看向自己。一袭黑衣、十分醒目的那道身影,现在却像海市蜃楼一样,变得有些虚无缥缈。

  在这场骚动告一段落后,她有什么打算呢?一想到这里,蔻依下意识地向目光落在脚边:

  「──这不是……道别吧?」

  「嗯。」

  虽然简短,语气却很明确。现在只要这样就够了,蔻依如此心想。她抬头起头来,瞪著〈冥王虫〉。心中祈求那两名仍在生死线上奋战的友人,能够平安归来。

  ○

  亨丽恢复意识后,首先发现的事情,就是秋津慧太郎正处于连外行人都看得出的明显劣势。

  在生物学上不可能出现的〈冥王虫〉空洞构造的体内,两道身影踢在化石化的肉壁上,互相碰撞。但情势可说是一面倒。在鬼气逼人的雪兰一轮猛攻下,转眼间慧太郎已经伤痕累累。

  「……吼喔喔喔!」

  「太弱了!」

  慧太郎发出咆哮,试图强行进攻,却被雪兰的踢击从正面粉碎。

  无视于相差近一倍的体重,被踢飞了数公尺远的慧太郎,接下来又得面对雪兰掷出的短剑。眼见那些短剑甚至封锁了自己可能回避的方向,慧太郎勉强以几道擦伤为代价闪了过去,但无法抑制心中激动的雪兰,继续发动连续攻击,嘴上也不饶人地说:

  「怎么啦,第四人!末日骑士的实力,只有这点程度吗?」

  「唔……!」

  「天真、脆弱,而且极为软弱!光靠这种笑死人的实力,你怎么会认为自己能够对抗〈烈日幻雾〉,怎么会以为自己能有所作为!太愚昧了,罪该万死啊!」

  腥风血雨。痛苦哀号。拳脚兵刃交错,生命的飞沫四处迸散。

  然而,占下风的人依然是慧太郎。亨丽虽然举起鸟铳试图进行掩护,但两人的动作实在太快,完全无法瞄准。这场战斗,不是才刚适应了环境的自己能够随便插手的。

  「女王曾经说过『唯有末日四骑士才能引导〈裸虫〉的未来』!如果你真的就是第四名骑士,为何要与我们〈烈日幻雾〉为敌!为何如此轻易地放弃了骑士的使命!反正〈裸虫〉的未来会怎样,不是根本不关你的事吗!到底是为什么!」

  「不对,才不是这样!我只是……!」

  但这时雪兰猛力击中下颚,打断了他的话。雪兰怒气冲冲地一步步走向再次被轰飞而倒地不起的慧太郎。而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听起来就像在哭诉一样。

  「……如果不是这样,那就证明给我看啊!如果你真的能走出有别于组织的道路来拯救〈裸虫〉的话,现在就在这里把那个可能性展现给我看看啊!」

  雪兰从身体爆出火焰,迈步冲刺。慧太郎神情萧索地挥动带鞘的爱刀。

  但亨丽心知肚明。

  这样下去,慧太郎恐怕赢不了她。

  双方身上都有伤,消耗的程度想必也差不多。慧太郎的武器似乎有问题,直到现在也不曾拔刀,可是光凭这个理由并不足以解释现在的状况。为何会被全面压制呢?为何始终处于挨打的局面?

  很简单。因为雪兰已经看不到未来了。

  因为她将自己的生命,完全投入这个瞬间、这场战斗之中。

  为了生存而赌上性命的慧太郎,与投入一切燃烧生命的雪兰,拳头的重量自然不一样。更何况──后者本来就不是以「杀死对手」为前提来战斗的。她只是想透过这场战斗来否定慧太郎而已。

  「米夏他……比任何人更热爱人类啊!」

  雪兰挥出的拳头,与同时吐露的想法,不断击打在慧太郎身上。

  「只要世人能够认同〈裸虫〉的价值,更用心去解析能力的原理,总有一天一定能拯救那些受到绝症和重伤所折磨的人们,那家伙一直是如此深信不疑!正因为如此,我们首先该努力的,就是让〈裸虫〉取得正常人该有的权利啊!」

  「……这种想法太片面了!难道为了这个目标,其他人就该被迫牺牲吗!这样就能把将巴黎弄成这副惨状的行为合理化了吗!」

  「反正不管怎么做都要流血!那么选择一条最终能够拯救多数人的道路有什么不对!在这个如同荒地的世界中,难道还有其他方法吗!」

  如同荒地的世界──听到这句话,慧太郎的动作顿时迟滞下来。虽然她也知道,雪兰应该只是碰巧说出这句话罢了,但是身体还是不听话地慢了下来。

  亨丽忍不住紧咬下唇。

  没错,雪兰只是单纯想要否定而已。

  因为她失去了无可取代的搭档,所以怎么样都无法接受「或许还有一条不用牺牲米哈伊尔也能实现理想的道路」的可能性。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愿认可慧太郎。因为一旦认同了与组织对立的他就是引导〈裸虫〉的存在,从那一刻起,米哈伊尔的牺牲就再也没有价值了。

  亨丽能够理解她的理由。或许是同为女人的缘故吧。雪兰眼中对于米哈伊尔的思慕之情,触动了亨丽的心弦,让她感同身受。

  可是,正因为如此──

  「慧太郎!」

  亨丽用尽全力大吼。她相信这是自己所能做到最好的掩护攻击。

  「不能被那个女人的仇恨所动摇!你来到法国后,究竟见识到什么、学到了什么呢!在你心中应该早就有了答案才对啊!」

  「……亨……丽……?」

  在激战当中,慧太郎只将目光投向亨丽。只见她用力点点头。

  「不管你再怎么设身处地去感受那个女人的痛苦,那也只不过是肤浅的同情罢了!不是吗!你现在该做的并不是这种事啊!」

  「……!」

  「慧太郎,快点告诉她!挺起胸膛告诉那个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女人,你的答案是什么!你理想中的乐园是什么!」

  慧太郎忍痛露出笑容。看来他已经明白了。

  对于雪兰的否定,恐怕也是对于米哈伊尔的否定。在这个做出了断的最后时刻,纠结在已故之人的事情上,一点意义也没有。可是,若是因此而假装在表面上认同对方所说的话,将扭曲的理想视为美好的愿景,究竟又能怎样?

  那种做法不叫做温柔,只是傲慢与残酷罢了。

  所以──慧太郎也再度放声嘶吼,宛如恸哭一般。

  接著,他朝向终结疾驰而去。

  ○

  啊,我懂了。每次遇到伤脑筋的问题,那个令人伤脑筋的小姐总是对的。

  到头来,自己无论如何还是无法原谅呢。即使明白雪兰、米哈伊尔和〈烈日幻雾〉的苦衷,还是没办法认同他们的做法。

  所以,慧太郎在百感交集之下纵声大吼。

  吼叫、奔跑、扔下了手中的无垢娘矩安。

  虽然同样都是死斗,但是与库利萨里德那一场,在双方的默契下以剑术对决收场的战斗,和「这个」是不一样的。自己与雪兰要较量的,应该是更为原始的东西。慧太郎主动放下了暴力的象徵,无所畏惧地仅凭血肉之躯冲向敌人怀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两人脚步一顿,在至近距离下不断朝对方出拳。雪兰也不再使用暗器了。

  随后,双方的脸上同时响起像是果实被砸烂的声音。眼鼻溃烂、颊骨碎裂、头盖骨凹陷。但双方并未停手,无法停手。血与泪与骨片四处飞溅,纵然化为绯色的野兽仍然不愿放下拳头。技术这种东西已被拋在脑后,完全靠蛮力驱使的四肢,每当击中对方的身体时,自身也会跟著受到重创。

  「……别……!」

  左臂扭曲骨折,骨头从手肘刺了出来。慧太郎反而利用锐利的骨刺,贯穿了雪兰的肩膀。接著补上一记膝撞,击破了内脏。但敌人也利用从口中逆流而出的血液和胃液,喷向慧太郎的眼睛。眼球受到烧灼,慧太郎发狂似的低吼,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出腿反击,却反被割断了韧带。他在失去平衡的状态下,勉强抓住对方的衣领,以玉石俱焚的气势拉著对方来了一记头槌。那娇小的身躯被撞到往后仰,却不忘挥出手刀反击。不知是耳朵鼻子还是嘴唇被削掉了,都无所谓。接著在肋骨被粉碎、胯下被重踢之后,慧太郎将对方的头发连同头皮一起扯下又打断门牙接连挖开四肢五脏六腑在互相将对方的身体变成肉糜的同时慧太郎不顾一切地出拳出拳出拳出拳──

  「……别、自欺欺人……!」

  从途中开始就不知道自己正在挥舞的是什么了,虽然有一股恶寒流窜全身,怀疑自己的手脚是不是都耗损到不见了,但慧太郎还是凭藉意志,以无比拙劣的动作不断出拳攻击。

  「别自欺欺人了,雪兰──!」

  「唔──」

  在这瞬间──

  就像是慧太郎的声音终于传进心里一样,满脸鲜血的雪兰瞪大了双眼。

  「什么叫做『最终能够拯救多数人的道路』啊!那种做法哪里算得上是救赎!到头来还不是只会发现,这种做法连〈裸虫〉都拯救不了吗!」

  「……你、你在说什么鬼话!我们一定能将同胞──」

  「好好看一看现在的自己啊!」

  慧太郎猛然狂吼。他将涌上心头的种种感慨,毫不掩饰地说出口:

  「失去了米哈伊尔变得如此愤怒的人,有什么脸敢说『牺牲是必要的』!为什么你就是没发现,每个人都拥有这样的感情呢!你真的相信所有人都能把那些牺牲者忘得一乾二净,在随后建立的理想世界中真心开怀大笑吗!那种空洞的关系,就是你们所说的『理想』吗!」

  若真是如此,那为何约瑟夫不得不陷入疯狂呢?为何班瓦无法逃离过去呢?以往自己所遇见的〈裸虫〉当中──不,是每一个人当中,究竟有多少人真的能在失去重要事物之后,彻底忘却不再回首呢?

  「『只要能拯救性命,剩下的总有办法解决』这种肤浅的想法,只会让悲剧不断重演!假装没看见在脚下不断累积的东西,一味宣称短视近利的解决办法能够拯救〈裸虫〉……这样又能将他们带往何处呢!」

  雪兰开始向后退。她已经无法正常出拳了。

  但慧太郎却不一样。他觉得还有能力传达、还有办法打入对方心中、还有机会能将胸中闪耀光辉的这个答案,将位于远方的乐园是什么模样,好好地展示在雪兰眼前。

  「最懂得利用冠冕堂皇的藉口自欺欺人的,就是你们〈烈日幻雾〉啊,雪兰!」

  「……!」

  「那样是不行的!那样做的话,真正的『总有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啊!你们那种做法,无法让任何人──让任何人的心灵同时得到救赎啊!」

  慧太郎像钟摆一样不停出拳,他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不知是血液流进眼睛,还是眼皮肿得太严重的关系,眼前突然变暗了。但是在这片黑暗中,自己应该前进的道路仍然留有一丝光明。慧太郎顺著这道光芒,下意识地继续出拳。

  在哪里?雪兰在哪里?

  我还没有输。我才不会对「不尽人意之事」屈服。

  我要告诉你。我要让你知道。只要心中这股意念不熄灭,秋津慧太郎就能够继续奋战下去。

  随后──砰!伸出的拳头好像打中了什么。

  某个人的手掌轻轻地包住了,这份软弱到不像话的触感。

  「……已经够了,慧太郎。已经够了。」

  那是亨丽的声音。这软弱无力的一击,看来是被她接住了。

  快让开啊,亨丽。战斗还没结束,跑来这边实在太危险了──虽然想要这样提醒她,但口中却不断冒出鲜血。不过,亨丽似乎还是看懂了自己的意思。

  「不要紧了。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什么结束了?

  「所以……已经……够了……真的可以了。」

  说著说著,亨丽温柔地抱住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哽咽。

  啊,又来了。又搞砸了。我真是个没用的家伙呢。为什么总是要惹她流泪呢?她明明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希望能看到笑容的女孩啊,为什么会这样?

  「……你真的……很努力呢……慧太郎。」

  慧太郎将下巴靠在亨丽的肩膀上,缓缓瘫坐在地上后,终于找回了些微的光明。

  在灰暗的化石地面上,积了一片明显是致命量的血泊。亨丽在血泊中抱著慧太郎哭泣,而他在视野当中找到了那个倒在地上的娇小身躯,已经不成人形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分出胜负的?哪一招才是致命的一击?

  雪兰就倒卧在那里。

  她几乎没有动静,只剩下胸口微微上下起伏。

  「……结束……了?真的吗……?」

  感觉一点也不真实,视野正在不断摇晃。

  不对,这不光是受伤的影响,而是实际上的地面也在大幅震动。看来距离〈冥王虫〉得到完全的解放,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自己还活著。大概吧。知觉和思维都已经朦胧不清了。

  既然还活著,那就还得去完成自己该做的事。

  不过在这之前,慧太郎借用亨丽的肩膀,来到仰躺在地的雪兰身旁。虽然她还保有意识,但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呼吸像个破风箱一样紊乱,而出血量之大令人不忍卒睹。以她现在的状态,随时都有可能开始化石化。

  「…………真可恨啊,你这个臭小鬼。」

  就在慧太郎犹豫著该说什么时,雪兰倒是先张开了龟裂的双唇。在令人反胃的血腥味中,靠著剩下的那一只眼睛,恍恍惚惚地望著他。

  「直到最后一刻,你这个骑士始终不肯接受我们的理念啊。不过……像你这样的男人被选为第四人,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

  「我们的理想,无法拯救人心──吗?」

  雪兰从喉中挤出声音如此低语后,带著看透世事的表情说了下去:

  「是你赢了,引导者。在为时已晚之前,快走吧!」

  「雪兰……我……」

  「快走。」

  她又催促了一遍。慧太郎看著那张撕裂变形而面目全非的脸,散发出如此纯净的气息,也说不出话来了。最后只好弯下腰来向对方道别,这就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慧太郎耗费了大把力气才转过身去,和亨丽一起走向魔女扫帚。

  他拚了命地把快要出口的呜咽声吞回去,将竭尽全力战到最后一刻的她,独自留在如此寂寞的场所。

  慧太郎不认为没有其他的办法可用。

  只是自己实力太弱了,非得用尽全力将对手杀死,才能够将心意传达给对方。乍看之下自己好像成长了,但是所作所为和以前还是没有分别。现在,手下又多了一条亡魂,唯独自己一人往未来迈进。

  在一个建立于尸体之上的世界当中,又有谁能够真心欢笑?

  刚才自己所说出的话,反过来刺痛了自己的心。

  但是──

  「不准哭啊,软弱的家伙。」

  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

  彷佛从背后推了自己一把,告诉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只有现在你绝对不准回头」。

  「至少我的内心,从你身上看见了新的希望喔……」

  泪腺已失去控制。泪如雨下,浸湿了满脸的伤痕。

  正因为慧太郎明白,她的这番话不是单纯的安慰,所以就算心中无比悲痛,也得咬牙前进才行。为了不辜负对方的心意,他硬生生压下了对于将死之人的感伤。

  随后,他只是紧紧抱住亨丽的腰部,让她扶著自己走向魔女扫帚。

  在不停剧烈震动的〈冥王虫〉体内,究竟飞了多久呢?

  在这段时间当中,慧太郎不断提醒自己,还有一个只有自己能完成的工作要做,绞尽所剩无几的力气,不让意识从肉体当中飘离。

  没过多久,终于来到目的地,也就是亨丽口中的〈冥王虫〉核心的所在之处。

  简单来说,这是一个极为宽阔的圆形空间。

  为何生物体内会有这样的场所?为什么空洞的通道延伸到这里突然成了死路?事到如今,就连怀有这种常识性的疑问都显得可笑。

  乍看之下,总觉得这里──没错,会让人联想到举行大型仪式的场地。

  周围开始化石化的情况和其他地方几乎一样,但不知为何,有个用固化的腐肉制成、像是祭坛的东西,孤零零地设置在空间的正中央。

  「这是……?」

  这是什么?慧太郎想说话,却仍说不太出来。无奈之下只好改用眼神询问,而撑著他的身体从坐垫上走下来的亨丽,则是一脸严肃地轻声回答:

  「──据说,那是棺木。」

  「????」

  「根据玛蒂娜的说法,〈烈日幻雾〉的女王的『姊妹』……的其中一人,就安置在这里。而那就是〈冥王虫〉的『核心』。」

  听到这番话,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剧痛顿时消失了。

  女王的姊妹?安置了其中一人的棺木?

  换句话说,是靠著人类的尸体来驱动〈冥王虫〉?

  就算再离谱也要有个限度吧?慧太郎再次以无言的眼神询问亨丽。

  「抱歉,我也不太清楚详情。因为时间紧急,所以也只从玛蒂娜那里得到最基本的情报而已。不过,玛蒂娜告诉我,只要你透过〈虫天之瞳〉和那个女王的姊妹说话,应该就能让〈冥王虫〉停下来了……」

  「……………」

  还是让人一头雾水。「跟尸体说话」这句话本身就带有矛盾。

  但是在这里犹豫不决,也没办法解决问题。一切的疑问就等之后再找玛蒂娜解答吧,现在只要相信她的指引就好。

  慧太郎与亨丽一起走向祭坛。高度约到他的腰际,祭坛中间微微向下凹陷,镶崁著像玻璃般半透明的──让人联想到昆虫翅膀的纤薄板材。一看到躺在内侧的人影,慧太郎不禁屏住气息。

  「……那是……裸虫……?」

  应该是〈裸虫〉没错。至少就慧太郎所知,也找不到其他词汇来形容外观具备昆虫特徵的人类。但是「她」和一般的〈裸虫〉,却有著某种决定性的差异。

  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吧。是一名拥有润泽绿色秀发,容貌十分美丽的女性。

  不知对方是何时开始沉眠于此的,疑为蝴蝶〈裸虫〉的遗体看起来依旧栩栩如生,甚至让人觉得她随时都会醒过来一样。

  可是,最让人在意的,果然还是她的外表。

  该说是昆虫与人类的界线暧昧不清吗?还是该说两者浑然一体呢?让人觉得她天生就是「这样的生物」一样。

  「跟玛蒂娜……好像……?」

  亨丽如此低喃。虽然慧太郎觉得玛蒂娜和沉眠于棺中的女性,最多只有皮肤白皙这一点较为相似,但现在没时间探究亨丽这句话的含意了。慧太郎双手离开亨丽,彷佛支撑不住一般将手放在棺木表面。

  世界在旋转,脑袋阵阵恶心晕眩。〈虫天之瞳〉的再生能力很明显地跟不上伤害了。

  「不要逞强啊,慧太郎!你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有多糟!至少先让身体休息一下再──」

  彷佛在嘲笑亨丽悲痛的劝谏一样,脚下突然泛起一波前所未有的巨大震动。感觉像是〈冥王虫〉为了将身体的末端拔出大地,用尽全身的力量才会造成这样的强震。

  亨丽的表情十分纠结,慧太郎已有所觉悟,摇了摇头。

  已经没有时间了。现在多花时间让身体休息,之后可能会后悔莫及。

  在受创如此严重的状态下,〈虫天之瞳〉光是治愈身体就已经用尽全力了吧,如果现在把这股力量用来阻止〈冥王虫〉的话──

  想也知道后果会很严重。

  搞不好──会死。

  所以也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想要逃走」的念头。

  一路走来,自己明明斩杀了那么多人,明明刚才又杀了一个人,早该有所觉悟了。

  但珍惜自己的性命,似乎是人类摆脱不了的天性。一想到这里,慧太郎不禁从嘴里发出乾涸的笑声。接著,又十分吃力地对站在身旁的亨丽说起话来:

  「……亨丽。」

  虽然很没出息、很丢人、在说出口之前就羞愤到想死的地步。

  但慧太郎还是不顾颜面,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我会……害怕,你可以握住……我的手吗……?」

  亨丽不禁瞪圆了那双榛果色的眼眸。不过,大概是为了让自己放心吧,她随即抹了抹眼角,勉强露出开朗的笑容说:

  「──没问题。大姊姊会一直紧紧握著你的手,不让你走丢喔。所以,再坚持一下就好,慧太郎!」

  亨丽拍拍胸脯向慧太郎保证后,便温柔地握住他的手。

  她的温暖从手心传了过来。这份令人安心的感觉,让慧太郎胸中点起淡淡的火光。

  究竟该如何称呼这种感觉呢?因为重伤的关系,实在想不出来。

  其实早该明白的这份感情,似乎绕了很远很远的路呢。不过,现在要是不好好把握住的话,好像很快又会溜走了。这让人有些寂寞,但不知为何又让他有些安心。

  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意识集中在左眼。

  背后一面响起如爆竹般的雷响,一面凝结成仅有单边翅膀的蜻蜓显像。

  完全不需要去考虑复杂的事情。慧太郎只是在心中这么说──

  ───────请你好好安息吧。

  这次不是为了封印,而是真的希望她能安息。

  希望不再有人打扰她的安眠,将她送往每个人终将前往的处所。

  躺在棺木当中的美丽女性,似乎微微地泛起一抹笑意。

  ○

  变化来得十分突然。

  「……啊。」

  从奔驰于大道的蒸汽战车货斗上,茫然地眺望远方〈冥王虫〉身影的诺依,发现那个巨大的身躯开始急遽白浊化,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禁喊了出来。

  为了让组织的成员有足够时间从巴黎撤退,所以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将那只只有〈虫天之瞳〉持有者才能进行交流的〈冥王虫〉放在原地不管。而他们就利用劫来的车辆,混在逃难的军警人员当中,一起离开市区。

  按照原先的估计,〈冥王虫〉应该还会大闹两三天左右。但现在化石化现象却突然开始加速进行,那么很显然只有一个答案。

  「──雪兰那家伙,败给慧太郎了啊。」

  诺依听到声音,惊讶地望向身旁,才发现原本昏迷不醒的父亲,不知何时已经苏醒了。而失去了左臂的马克西姆,从挤在有蓬货斗的同伴之间走了出来,向父亲打了声招呼:

  「喔,你醒啦?感觉还好吗?你清楚现在的状况吗?」

  「差不多吧。看到这个情况,大致上猜得出来。」

  父亲环顾货斗后,这么回应。和作战开始前相比,组织成员的人数大概少了一半。尤其是少了两名十分重要的〈七星〉,以及欧洲的咏唱者,确实是损失惨重。接著,马克西姆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

  「啊~……我姑且还是问一下啦。你该不会在生气吧?如果真的是这样,关于刚才我『搞砸的那件事』,你可以在这边好好教训我一顿喔。」

  「……我没生气。那时候我自己也太过激动了,你的判断是正确的。事实上,要是不像这样早早卷铺盖闪人的话,那就白白浪费雪兰亲自殿后的好意了。」

  虽然嘴上表示不会追究部下的行为,但父亲心里似乎还有其他的想法。他的脸色十分恐怖,静静地凝视著逐渐变成巨型化石标本的〈冥王虫〉。

  紧紧抱著双膝的诺依,头上披著长外套,整个人埋在阴影底下,深深低头。

  惨败。

  虽然达成目的,但那只是整体的大前提而已。个人的作战内容实在不值一提。而自己完全没有帮上忙这一点,更是让她备感煎熬。

  秋津慧太郎不仅战胜了父亲,甚至在连续战斗的状态下又击败了雪兰。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没有发现敌我实力差距有多大,在完全不了解失败代表什么意义的状态下,一心追求「公平对决」的自己,实在太可笑了。

  诺依.药丸这个人其实非常弱小。这个事实深深烙印在脑海当中。

  「觉得不甘心吗,诺依?」

  冷不防地,父亲以真挚的语气这么问。

  一抬起头来,就感觉到父亲的手掌放在头顶上,隔著外套粗鲁地摸著自己的头。诺依看著神色凛然的父亲,从喉咙挤出一句话:

  「……是的。」

  「这样啊,其实我也是──没想到啊,年过六十的我,竟然会因为年纪不到三分之一的家伙,而产生这种想法呢。这世上还真是无奇不有。」

  「………………」

  「『让自己随时处于不利的条件之下』,美其名是在修行,但是把这项信条带进实战当中的我,说不定才是最瞧不起那家伙的人啊。」

  父亲边说边触摸业突丸重近的刀柄。诺依看见父亲的指尖微微颤抖,就明白了这名亦父亦师的男人在想什么。今后,父亲恐怕会将自己视为禁忌而封印起来的那把「异形小太刀」,重新挂回腰上吧。

  否则是无法取胜的──这就是父亲彻底认可秋津慧太郎这名剑客的证明。

  「……人家也想……」

  「?」

  「人家也想变得更强。」

  她毅然决然立下誓言。虽然现在听起来只像是不服输的话,但在不久的将来,她发誓一定会追上那道遥远的背影。

  「下次获胜的人,肯定是人家和父亲大人哟……!」

  诺依一边擦去在双颊流淌的东西,一边如此大喊。自己哭了呢,总觉得很久没有这样了。

  放在自己头上的那只手掌变得更加有力,父亲终于露出了「自己所熟悉」的笑容。

  「──是啊。唉唉,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啊。活过这么长的岁月,却还是能碰上崭新的惊奇和愉悦呢。看来我还有待修行啊。」

  父亲这么说著,而他所注视的〈冥王虫〉,很快地开始崩解了。大概是因为化石化的关系,身体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吧。接连剥落到地面上的化石碎块,在冲击力之下化为粉尘,扩散的范围之广,令人叹为观止。诺依用那双哭肿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吞没了这辆蒸汽战车的粉尘。

  飘散在整个巴黎上空的化石碎片,看起来简直就像──

  ○

  「──你没见过……下雪……吗……?」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人的语气显得十分惊讶。而雪兰只是绷著脸回了声「嗯」。

  场所是城堡的中庭。时间就在雪兰接受〈烈日幻雾〉的招揽,完成了几次任务后,终于被带进总部的那一天。结果马上就碰上了让她不爽的事情。

  起因是那名自称带路人的燕尾服男子──印象中是叫马克西姆的样子──替雪兰引荐那名约有三公尺高的巨人时所发生的事。「她和你一样是新人喔」,听到这句话的巨人,在看见雪兰的瞬间,突然说出一句失礼到极点的话来。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会有小孩子出现在这种地方!

  先从结论说起吧。当时她反射性地出手了。

  现在回想起来,包含在这名巨人之前已经打过照面的每一个人,都不把自己当作成人看待,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吧。由于不想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把场面弄得很僵,所以搞得自己满肚子火无处发泄。

  雪兰觉得以自己的标准来说,她已经很忍耐了。结果这时候却跑出一个劈头就朝自己怒吼的肤浅之辈,也就让濒临爆发的郁闷和愤怒,有了宣泄的出口。

  即使如此,在自己忍不住动手之后,心里还是希望马克西姆能赶快来劝架就是了。没想到那个男人,只留下一句「那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喔~」就跑掉了,一点也不负责任。而既然自己先动手了,雪兰也拉不下脸停手,无奈之下她也做好了与这个大块头互殴的心理准备。

  但意外的是,那个大块头完全没有打算反击的意思。

  雪兰发现可能是自己误会对方之后,先是花了几分钟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看到对方似乎也有想谈谈的意思,便从室内来到城堡的中庭。之后时间转回现在。

  「……所以呢?你是想说刚才的那句话没有别的意思?」

  雪兰盘坐在草地上,对著和自己隔了一小段距离的大块头发问。

  「是的……我只是想表达……『小孩子来这里……太危险了』的意思……而已……」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雪兰从鼻子重重呼了口气。

  被误认成幼童的确是让人火大,但对方那番话既然不是在侮蔑自己,而是出自于义愤填膺,那就没有严重到需要动手的地步。她原本以为对方是想说「这里可不是小孩子的游乐场」呢。

  「啧,麻烦死了!害我拳头好痛,想必也有这样的意见喔!」

  「……我觉得……你这样……太不讲理了……」

  「烦死了!话说回来,就算在秘密组织的总部里出现一个小孩,你也没有必要激动成那样吧?你这样很容易被人误会是在找碴喔!」

  大块头有些困惑地搔搔脸颊。不,正确来说是搔在盖住整个脑袋的铁面具上。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要戴著这种玩意儿,但雪兰现在的反应就像是在说「……搞屁啊。戴著这玩意儿一定很难说话。」的样子。不,实际上她也真的是这样想的。

  「──哼,算了。反正我就是看你不爽,谁叫你长这么大只。」

  光是看到别人长得高大就会让雪兰不爽。而这个大块头特别让人火大,因为只要站在他身旁,自己就像个小不点一样。而既然误会解释清楚了,雪兰也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不,她还来不及离开,就突然被对方喊住。

  「等……一下,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回答?什么问题?」

  「就是下雪……的事……」

  喔,想起来了。印象中在刚走进中庭的时候,两人的确聊过这个。

  当时雪兰不自觉地喃喃自语「这座城堡好冷啊」,结果这个大块头就一头雾水地回了句「……有吗?这样的气温……连雪……都不会下……」而听到这句话莫名火大的雪兰又回了句「哼,我根本连雪都没见过」。

  没错,就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这个大块头,却很在意雪兰所说的话。

  「……那……我再问……一次喔……你真的从来没有……见过下雪……?」

  「是啊。我出生的地方天气很热,要是下雪才不可思议。」

  「难以……置信……这世上……居然有人……没见过下雪……」

  看著歪头感到不解的巨人,雪兰突然灵光一闪:

  「你该不会是来自很寒冷的地方吧?」

  「……是啊……是个……很少不下雪……的地方。」

  「哦,听起来满厉害的。不过整年都在下雪的话,住在那里应该很郁闷吧?」

  她有些坏心眼地这么说,但那个巨人却认真地点点头。

  「是啊……那里……其实……不怎么适合……人类居住……」

  「啥?你不反驳啊?真是搞不懂你耶。」

  「……因为那是……我亲身的经历……从压在身上的雪的重量……还有寒冷体会到的。」

  巨人断断续续地说著。关于小时候被双亲遗弃,独自留在雪地中的过去。关于之后一个人想办法活下来的过程,还有祖国的寒冷天气究竟有多么残酷。

  这时候,雪兰默默地把屁股又坐回草地上,专心聆听巨人诉说他的往事。虽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总觉得不该转头就走。

  「但是……雪并不是……只会让人感到恐怖……同时……也很美……尤其是……我故乡的雪景……比其他地方……更加美丽……不同凡响。」

  「为什么?基本上雪不就是一团白白的?在哪里看都一样──」

  「不对……不一样……完全……不同……」

  巨人很坚持自己的看法。就算只剩下辛酸的回忆,但故乡毕竟还是故乡吧。不过这种想法对于雪兰来说,还是很难接受。

  因为那可是「雪」啊。一方面是自己的名字里也有这个字,但讽刺的是自己却从未见过实物。老实说,这让雪兰有点介意。

  因此,以往总是死要面子坚称「雪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雪兰,看见巨人不停地称赞雪有多美,便让她莫名地有些不甘心,于是就在两人各持己见吵了很久之后,忍不住说出一句蠢话。

  「既、既然你如此大言不惭,那就带我去看看什么叫做不同凡响的雪景啊!要是能亲眼证实你所言不假的话,到时候不管是要磕头还是做什么都没问题!」

  「可以……那我……总有一天……一定会……带你回故乡……看看。」

  「呃,你──!」

  没想到对方一口答应了。雪兰闻言也不由得脸红起来。

  带你回故乡──这个大块头到底明不明白,这句话还有其他意思呀?

  「一……一定要说到做到喔!我最讨厌骗子跟懦夫了!」

  她几乎是自暴自弃了。自己说出去的话,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巨人耸了耸肩。虽然因为他戴著面具而看不到表情,不过他的动作让人确信这家伙现在一定带著令人大吃一惊的柔和微笑。

  「好……那就……『说定了』。」

  不经意的邂逅、不经意的争吵,最后不经意订下口头约定。

  然而,此时他们所订下的约定,在两人感情渐渐加深之后,也成了雪兰与巨人心中最为珍贵的东西。没有其他人知道,只属于两人之间的誓言。

  当这个世界能够善待〈裸虫〉的日子到来后,就要一起去欣赏最美丽的景色。

  于是──

  现在,下雪了。

  在初夏的巴黎,降下了不合时节的雪。

  如此地洁白、如此地美丽。的确不同凡响,令人赞叹不已。

  「…………啊……」

  从空中缓缓落下的雪兰,在半梦半醒间望著这副景色入迷了。

  由于〈冥王虫〉开始崩坏,就这么被拋出了体外──现在的她,连目前的处境都搞不清楚了。而飘舞在周围的雪究竟是什么,她自然也不明白。

  对于全身近八成化石化、思考能力显著下滑的雪兰而言,在人生最后一刻即将到来的这短短数秒当中,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这副景象,就是她的一切了。

  「这是……你……特地……降下的……雪吗……?」

  想必正是如此吧。别看他那副模样,其实个性很古板的,所以就算是死了,也一定会回来实现约定呢。

  两个人一起,欣赏美丽的雪景。

  既然如此,就算自己看不到他,但是他一定就在不远处。

  搞不好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呢。不,或许还要离得远一点。

  毕竟他意外地害羞呢,所以差不多要隔著两步的距离──没错,他会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位置。然后还是不知道控制力道地摸著自己的头。雪兰所认识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有时会发现他笨笨的,不怎么灵光。

  明明平时一副冷静沉著的样子,有时却像小孩子一样幼稚。

  不过,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雪兰早就决定了,如果哪天实现了约定,她就要把那句话讲出来。

  感觉很难为情。让人害怕到双腿发抖。

  也许是自己这辈子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心情。

  但不可思议的是,那句话竟然自己脱口而出了。雪兰也再次确认,这份心意才是自己所拥有的、独一无二的真实。

  这是怎么回事呢?高兴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米夏……我一直……很……喜欢……你………………」

  随后,幻影转瞬即逝。雪兰的身体连每一片细胞都变成了化石,但或许出现了某种奇迹吧,在她撞上地面之前便已化为虀粉,随风消逝了。

  无论是那好不容易说出口的淡淡心意,或是临终前所见到的幸福美梦。

  全都化为恰如其名的无数白花,融入这世上最美丽的事物当中。

  只为了飞向心上人的故乡。一刻也不停歇,如风一般迅速。

  ○

  一睁开眼,就看见好美丽的东西从天空落下。

  在夏天的晴空中,降下了鹅毛大雪。

  底下的断垣残壁似乎全都净化了,彷佛有个全新的世界诞生了。

  这副景象实在太过梦幻了。让慧太郎以为自己到了「那个世界」。

  「──早安,慧太郎。你好像太早起床了喔。」

  但是近在眼前的亨丽,驱散了他的错觉。

  跨坐在魔女扫帚的坐垫上,靠在手握操纵杆的亨丽背上,慧太郎低头望著从脚下不断流逝的街景。所有的感觉都变得很朦胧,就连全身上下的剧痛也模模糊糊的。不过身上能够看见用魔法治疗过的痕迹,看来自己的小命好歹还是保住了。

  「你可以多睡一会儿喔。因为啊,我想最大的难关已经过去了呢。」

  慧太郎轻轻点头。因为现在就连出声也很困难。

  「我刚才真的是忙坏了呢。先是〈冥王虫〉突然崩毁,害我要一边替你治疗,一边驾驶魔女扫帚紧急逃生。全部都是我一手包办耶!」

  我很厉害吧?她这么问。嗯,的确很厉害。是我的救命恩人。

  不,仔细想想,自从遇见她以来,好像每次都是她在照顾自己的样子。

  虽然也想好好感谢她,但应该还有比感谢更适合的话语──刚才站在〈冥王虫〉核心前面时所抓住的那份想法,果然已经从自己心中不知逃到哪儿去了。

  「哦,发现蔻依和玛蒂娜喽♪啊哈哈,她们两个都在挥手呢。」

  「………………」

  「不过啊,虽然事情告一段落,可是玛蒂娜那边还是个问题呢。我想梯也尔不会就这样放过她的。欸,慧太郎。你今后──咦?睡著啦?」

  没有,我还醒著。我还勉强撑著没有睡。

  但是身体一直发出想要尽快休息的讯号,拚了命地想拉我去会周公。所以,至少在这之前──慧太郎努力鼓动乾巴巴的喉咙:

  「亨丽……我差不多……可以……从弟弟的身分……毕业了吧……?」

  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因为话才说完,意识就开始远去了。但从气息上能够感觉出来,她莫名其妙地手忙脚乱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找回冷静了。带著充满少女情怀的口吻,继续说了下去:

  「……说得也是。你已经成为一个出色的男士了呢。所以,我也要卸下大姊姊的身分喽。不然呀──」

  她羞赧地轻笑了一声──

  「──我也没办法诚实面对自己的感情嘛。」

  而在最后,意识渐渐沉入深处。好像有个柔软又温暖的物体,生涩地碰触了自己的嘴唇,但是这份触感很快地也不知流落到何方了。

  漫长的一天结束了,慧太郎暂时进入梦乡。

  为了明天还有力气继续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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