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明明才刚升起而已,车站里已是人山人海。
那场大灾难已经过了两周有余。巴黎市里的车站也随著街道一起全灭了,到了今天才终于让位于郊外的站点重新恢复营运,所以每一个想回家的观光客,还有想搬到其他城市的居民,都抢著想要搭上首班列车。
在这种情况下,慧太郎他们之所以有办法拿到车票,只是运气好──当然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而是名为梯也尔的权力象徵帮了他们这个忙。
「哼,这是我们应得的!想想我们立下多少功劳,这点程度的恩惠根本不够抵!少说应该多给一两叠大钞吧!」
如此忿忿不平的人,自然就是亨丽了。在四人对坐的座位中,慧太郎坐在窗边的位置,而亨丽则是坐在他的对面。来巴黎时乘坐的是有包厢的夜行列车,但以巴黎现在的状况也不能讲究太多,所以慧太郎他们必须乘坐普通列车,再转乘其他班次回去。
「呃,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是『多给一两叠大钞』也太……」
总觉得她的思考模式有点小老百姓的感觉,难道就不能直接说「我要一大笔钜款」吗?
「那么,你为何不提出要求呢?」
发问的人是坐在慧太郎身旁的蔻依。她的对面是泰芮丝修女,脸上依旧挂著动人的笑容。对于蔻依的问题,修女也予以回应。
「道理很简单喔,蔻依。因为亨丽埃塔是个本性善良的好孩子呀。考虑到重建巴黎需要大量经费,同时作为一个以清贫为美德的天主教徒──」
「那只是场面话啦。我只是不想再多欠梯也尔的人情而已。」
「……唉,你这个孩子,为什么每次想为你美言几句都不成呢?」
「因为,修女的『美言』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嘛。」
亨丽把手臂靠在窗边,撑著脸颊说下去:
「嗯,老实说呢,贪心是要不得的。必须和那只老狐狸保持适当距离才行。」
「…………」
所谓的「适当距离」到底是什么意思,亨丽并没有明讲。不过慧太郎猜想,亨丽恐怕是和对方达成了某种交易吧。不然梯也尔怎么可能就这样放他们悠悠哉哉地返回菲尼斯泰尔省。之后得再找亨丽好好问清楚。
「慧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吗?那时候,你的状态实在……很吓人呢。」
「对啊对啊。不仅手脚全部折断了,连内脏也少了好几个,简直就跟尸体没有两样喔。结果害蔻依都哭成泪人儿了呢。」
「哼,亨丽埃塔你还不是一样,不是一直不眠不休地陪在旁边照顾吗!」
「可是我就不像某人,搞不清楚这家伙已经彻底痊愈了呢。」
慧太郎露出苦笑,一边看著这两人拌嘴,一边活动著身体,开口说道:
「嗯,现在是真的没事了。不过要暂时休养一阵子就是了。」
听亨丽她们说,在那一战以后,自己整整昏迷了三天的样子。幸好亨丽的急救措施做得很确实,后来借助〈虫天之瞳〉的再生能力,以及魔法的治疗,身体渐渐有了起色。即使如此,连续三天昏迷不醒依旧令人担心。结果害蔻依她们那几天都睡不好觉。
在慧太郎清醒以后,基本上都是在巴黎市区当中帮忙救援工作。既然暂时无法离开,那就将他们微不足道的力量也奉献出来。
然而,现在巴黎当中仍旧还有许多人下落不明,一想到这个,慧太郎就不禁眉头深锁。其实他很想继续帮忙下去,但是包含博梅斯尼在内的军人们都以「不能再让民间人士做我们该做的事」的理由婉拒了。
「喂~慧太郎。你又露出那种消沉的表情喽!」
「……嗯,我知道。应该先为了自己拯救的生命感到自豪,对吧?」
对于亨丽的指正,他如此回应。虽然自己并不喜欢「我已经尽力了」的自我安慰方式,但自己确实也保住了一些人的生命。就像亨丽常说的那句话,如果只会消沉的话,什么都不会改变。
这时身旁的车窗突然──叩叩地被敲了两下。
惊讶之下转头一看,才发现车站月台上有著自己熟悉的面孔。慧太郎连忙打开车窗,只见站在一起成强烈对比的两名男子,正探头探脑地望著车内。
「维多克先生?还有达尔文先生,你们怎么在这里?」
「喂喂喂,你说这什么话啊?当然是来送行的,不然还能干嘛?」
听到自称名侦探的壮汉笑著胡说八道,站在一旁的自称地质学会宠儿也一如往常地脱序演出。只见他转了一圈后摆出怪异的姿势高声大笑说:
「呼哈哈哈哈哈!听说我可爱的屁股要扭著屁股回乡下让屁股好好休息啊!所以身为屁股爱好者的我,当然要善尽屁股的礼仪,来这里跟屁──噗啊!」
「屁股屁股的一直讲,烦死了!还有,谁是你的东西啊!」
接著,达尔文立刻在亨丽的铁拳制裁下偃旗息鼓,夸张地倒地不起。
慧太郎看著他学不会教训的样子,只能勉强露出笑脸,接著正巧与一名站在月台对面、体型圆滚滚的绅士四目相交。虽然对方今天装得很普通,但毫无疑问就是博梅斯尼没错。看来他也是来替慧太郎他们送行的。
或许是因为梯也尔的奸计,让他觉得有所愧疚吧,博梅斯尼始终没有靠近列车,只是默默地敬了个不明显的礼,而慧太郎也以敬礼回应。
「……真是的!所以呢?你们怎么会凑在一起?」
在慧太郎与少校交流时,正忙著对达尔文──不知何时他已经乖乖在月台上跪坐听训了──说教的亨丽,对两人提出了疑问。维多克耸耸肩回答:
「没什么,单纯只是工作上的关系。这个老兄暂时成为我的雇主了。」
「啊?达尔文雇用你?为了什么?」
「就是史金纳的事情。」
达尔文简短回了一句。而且,虽然语气和声调没有异常之处,但或许是平常言行举止太过奇异的关系,光是行为变得正常了点,就能看出他心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他的语气虽然平静,却潜藏著实实在在的怒意。
「……你们打算去追查〈烈日幻雾〉吗?」
「哼,当然。胆敢瞧不起本天才,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不过正确来说,负责去追查那些混蛋的人,其实是这边的鬓角先生。」
「简单来说就是利害关系一致啦。巴黎是我的地盘,被人弄得一团乱,老实说真的让我很不爽啊──不过,我毕竟是个侦探。必须有人委托才有理由展开行动。之前和老主顾的波拿巴派激进分子的合作告吹了,正好有点伤脑筋呢。」
亨丽双手抱胸沉吟起来。稍稍犹豫之后才开口:
「我想你们也很清楚……那些人,可是很危险的对手喔!」
「我当然知道。那我反过来问你,你们有打算收手吗?」
这句话可说是一针见血。慧太郎、亨丽和蔻依,现在都各有各的理由要去追查〈烈日幻雾〉。所以也没有立场劝他们两人不要涉险。
「那么──你们也会去美国吗?」
维多克和达尔文,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美国。新大陆。由于历史尚浅,成了一片充满梦想与欲望的红色荒野。
慧太郎突然想了起来。从整整三天的沉眠中苏醒后,首先从亨丽及蔻依口中得知的,那场事件的最后一幕。想起那时得到的惊人情报。
那是从没有搭上这班列车的某个友人口中说出的消息。
○
「──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
亨丽听见她突如其来这么说,心中泛起的念头不是「为什么?」而是「果然如此。」
但是从感情上来说,她还是很难接受。于是便留下在座位上昏迷不醒的慧太郎,独自走下才刚降落的魔女扫帚,竖起柳眉揪著玛蒂娜不放。
「……别开玩笑了。你说要走,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喽,亨丽埃塔。要是继续留在巴黎,知悉诸多情报的我,会被梯也尔抓起来的。虽然很抱歉,但我不想落到那种下场。」
就在〈冥王虫〉雪白残骸不断倾注而下的大马路上,亨丽与本来已经达成和解的友人,再次陷入僵持。她的背后是正在照料慧太郎的蔻依,而在更远的位置还有维多克等在那里。
玛蒂娜一边拍掉堆积在小礼帽上的化石颗粒,继续说了下去:
「只要在法国境内,到哪里都不安全。所以,我准备去国外。」
「你、你在说什么啊!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也是呢。这样我就没办法在全校师生面前,变成缩成一团的鼠妇了呢。」
分不清是不是在开玩笑,她淡淡地这么说著。亨丽摇摇头,继续往下说:
「可是你说要去国外,又能去哪里呢?你根本没有明确的目标吧!」
「你说错喽,我有目标。就是美国。」
听到玛蒂娜不假思索地回答,亨丽不禁皱起眉头。美国?为什么偏偏是美国?那里可是个问题丛生的国家呢。从某些角度来看,那里甚至比法国更加血腥黑暗。
「──因为『下一个封印地』就在那个国家。」
「什么!」
过于突然且冲击的内容,一瞬间让亨丽陷入混乱。
下一个封印地。
不用说也知道,那肯定就是封印著〈冥王虫〉的「第六印」吧。
〈烈日幻雾〉这次打算在美国展开活动吗?打算在那片新大陆重演和巴黎同样的惨剧吗?
「你不用这么担心,还有很多时间。因为〈三虫客〉的其中一人──『左方之盾』曾经抱怨过直到现在还没找到咏唱者的事情。」
左方之盾。这是从未听过的称呼,但是玛蒂娜接下来说的话更加重要。
「……不过,封印地点倒是已经锁定位置的样子。」
「在、在哪里!」
「这我就没听说了。基本上,只有在进入实行作战的阶段后,这种情报才会公开给少数几人知道。不过,『左方之盾』似乎盯上了某个印第安部族,认为他们与『原始之诗』及咏唱者的传承有关。想必地点就位于他们发源的土地上吧。」
印地安人。北美的原住民。在那个国家当中,提到「古老民族」的话,指的肯定就是他们了。
「我作为咏唱者的使命虽然已经结束了,但是既然已经牵涉这么深了,我也不能把责任都推给别人。不管是要阻止或是静观其变,我都得前往美国才行。这是个好机会,我就直接跨海去一趟吧。」
「可、可是!你最初答应协助〈烈日幻雾〉的理由是──」
只是,不想让回忆变成谎言──这是玛蒂娜自己说过的话。
可是玛蒂娜却顽固地摇摇头说:
「不管原本的动机是什么,我解开了欧洲的封印,造成大量牺牲者也是不争的事实喔。因为我是在做好相应的觉悟后才这么做,所以我并未后悔,也不打算向任何人道歉……可是,我必须亲自做个了断。事情因我而起,但我并不打算中途放弃。」
「……」
「虽然我已和组织切断关系,但我会靠自己的力量,一路追踪到事情完结为止。」
亨丽低下头。眼眶当中又要热起来了,她真的很不喜欢这样。这样下去会忘记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和玛蒂娜争辩了。明明只是不想失去这个朋友而已。
「……那么,就要说『再见』喽……?」
「那就要看你想怎么做了,亨丽埃塔。」
听见背后有人以强硬的语调这么说,她惊讶地回头察看。刚才还待在慧太郎身旁的蔻依,现在就近在眼前,湛蓝的眼眸中流露出前所未见的真挚,目不转睛地看著自己。
「至少我并不打算说一句『再见』就了事。」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烈日幻雾〉去哪里,我也要追到哪里。」
她这番宣言,让亨丽瞪大了双眼。
「在这个问题上面,我已经涉入其中了。究竟是与蔻依.艾曼纽本身有关,或是祖父的过去还有其他秘密存在──我还无法确定,但是从马克西姆的说法来判断,看来我也成了他们的目标之一呢。既然知道敌人总有一天会来袭,一味采取守势可就违反了我的信条。」
而且我和马克西姆的恩怨还没有算清楚呢──蔻依毫不犹豫地说著。接著她又回头望向倒伏在魔女扫帚上的慧太郎。
「慧也一样,不可能放任〈烈日幻雾〉为所欲为,更重要的是,她自己选择了与那些人有所牵扯的道路。既然如此──亨丽埃塔,你呢?」
「………………」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亨丽也已经明白对方到底想表达什么。
当然,答案早就决定好了。虽然当初只是为了替慧太郎洗刷冤屈,但是到了现在,那个理由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契机罢了。而且如果只是为了这个目的,拿这次的事情当作护身符去和梯也尔交易的话,成功的机会也不小。
珍妮─亨丽埃塔.卡西米尔.法布尔。
是库利萨里德于玛蒂娜口中,唯一没有在女王的预言中登场的局外人。
只是个跑龙套的角色,却厚著脸皮死都不肯走下舞台,而且她个人和〈烈日幻雾〉完全没有恩怨可言,只是个非常普通,又非常特殊的爱虫女孩。
换句话说,唯有亨丽自己才是那个能够决定,她自己该走上哪条道路的人。
不,应该说是「有能力去决定」。
无限的可能性──这种说法太过夸张了。不过,要是这世上真的有预言这种东西,那么自己搞不好有资格在某人所铺设的超大轨道上,装上一大堆转辙器,尽情地大闹特闹呢。
「呵呵……这样也不赖呢。」
亨丽忍不住笑了出来。前一刻还堵在心中的郁闷,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地消散了。
所以她高举双手,对位在正面与背面的两位友人夸口道:
「正合我意,谁怕谁啊!」
玛蒂娜轻轻地笑了。蔻依也满意地眯起眼睛。
「那就说定喽。现在,我们应该对彼此说的话是──」
「我知道!不是『再也不见』,而是『下次见』!」
啪!──亨丽与两人互相击掌。总觉得以往联系著彼此的无形丝线,从错综复杂、岌岌可危的状态,变得简单易懂、坚实而动人的模样。
「……啊~几位小姑娘?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但你们可能要快一点喔。」
这时突然出声的人是维多克。顺著他用手指比了比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有好几辆蒸汽汽车,正从马路的另一头驶向这边。亨丽马上就想通了。
「不会吧,难道是梯也尔?那是来搜捕玛蒂娜的吗?」
「……动作还真快。一看见〈冥王虫〉被解决掉,立刻就派人来抓我吗?」
前一刻才看见玛蒂娜小声地在嘀咕什么,下一刻她就解除了拟态。随即拍动天鹅绒般的黑色翅膀,轻飘飘地飞上半空中。蔻依见状连忙大喊:
「怎么会……已经要走了吗!我还没跟你好好聊一聊呢!」
「其实啊,如果还有多一点时间,我也想把自己知道的情报,统统告诉你们……看来是没有时间慢慢聊了。」
亨丽按捺心中不舍,点了点头。其实她真的很想劝玛蒂娜留下,可是要是被梯也尔抓住的话,于情于理都不堪设想。等慧太郎醒来搞不好会生气吧,但亨丽还是希望玛蒂娜能得到自由。所以──
「……下次见喔,玛蒂娜。」
「好的,亨丽埃塔。还有蔻依也是。我先走一步,在美国等著你们。」
蔻依语带哽咽地轻声回答:「……好,下次见。」而维多克似乎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玛蒂娜,但还是很体贴地当作没看到这边一样。
玛蒂娜缓缓提升高度。随后就像是被吸入天空的尽头一样渐行渐远。而就在她的身影快要消失之前,亨丽冲动之下张口就喊:
「玛蒂娜────!」
「!」
「你知道吗!我在图书馆第一次遇见你,随口和你闲聊的那一天!其实我有点紧张和兴奋呢!因为我在想,搞不好这个人就是我在学园中交到的第一个朋友!那你呢──!」
她在空中转过身来,表情有些讶异。
但随即又像冰雪消融般,变成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表情:
「……你真傻。在成为朋友的时候,每个人都是这样呀。彼此都会产生相同的感受。所以,那时候我当然也觉得紧张兴奋啊。这种事情就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呢。」
眼眶泛红的她,第一次展现出如此灿烂的笑容。
而这次玛蒂娜真的朝天上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拖著一条鳞粉的彩带,在满天的雪花中飒爽离去。
○
「──坦白跟我说吧,你现在是不是有点生气?」
这一天,亨丽把慧太郎昏迷后所发生的事情重新说了一遍后,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蒸汽机关车已从车站启程,连绵不绝的绿意自窗外流淌而过。现在蔻依和泰芮丝并不在座位上,跑去找移动餐车了。
「所以,你觉得呢?玛蒂娜没有接受任何处罚就逃走了,是不是让你难以接受?」
「……不,没有这种事。毕竟我又不是执法人员。」
心里确实有些不快,但那只是慧太郎自己的问题。
虽然他觉得犯了罪就该受罚,但以玛蒂娜的情况来说,要是落入梯也尔手中,也只是换个人利用她而已,否则按照现行法律多半会被处以极刑吧。慧太郎之所以认为「犯罪该受罚」,是因为惩罚是对于罪孽的某种「赦免」,但要是以人命相抵的话,他还是没办法接受。因此,在听到玛蒂娜逃走的消息之后,老实说他反而松了口气。当然,他也承认这样的想法相当卑鄙。
「……我觉得玛蒂娜啊,大概不会抗拒接受法律制裁吧。」
「我想也是。毕竟她自己也说过『要做个了断』。」
只是因为与自己牵扯很深,所以才想亲眼见证事情完结的那一刻吧。但反过来说,当事情告一段落后,她该不会想──
「我才不会让她那么做呢。到时候我一定会阻止她的。」
亨丽大概也和自己想的一样吧,她加重语气如此强调。
慧太郎也深感认同。的确不能让这种悲剧发生。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果然还是要去美国吗?」
「嗯,我当然要去。毕竟我和〈烈日幻雾〉已经纠扯不清了。」
如果还背著逃犯的身分,大概连离开法国都办不到吧,不过这已经不成问题了。刚才慧太郎已经知道了亨丽跟梯也尔做了什么交易。
「终于洗刷冤屈,重获自由了吗……」
「是啊。所以你再也不用变回秋津慧小妹妹了。那么,你有何感想呢?」
总觉得很不可思议。虽然知道自己的通缉令已经解除,也看见报纸上刊载「已确认勒克莱尔号的幸存者慧太郎.秋津并无犯罪嫌疑」的报导,但还是觉得像是在作梦,一点也不真实。好不容易实现了心愿,要说开心,的确是很开心。
「所以呢?你要先回日本一趟吗?」
「……我考虑了很久,决定还是不回去了。还不知道第六个封印地什么时候会被解除,我实在没办法悠悠哉哉地回老家,而且现在回去了,感觉会挫了自己的锐气。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在中途而废的状态下回去见家人。」
虽然思乡之情益发浓烈,但自己本就是在兄长「去见识广阔的世界」的期盼下才被送出国的。增广见闻的旅途才走到一半,就这么拋下一切暂时回国,实在于心有愧。
「不过,我倒是想写几封信回去就是了──话说回来,亨丽你真的不要紧吗?还跟梯也尔首相订下了『随时交换情报』的那种约定。」
「没事啦。我也不是没有拿到好处呀。而且,反正梯也尔不会放弃监视我们的动向,倒不如直接跟他摆明我们就是要『在可以利用的范围内互相利用』还比较方便呢。」
「那么,学园那边怎么办?我也问过蔻依了,你真的要休学吗?」
「当然喽。不然我怎么去美国?」
亨丽理直气壮地这么说。嗯,她还是老样子,想到什么就马上付诸行动。
「我也已经得到修女的许可。爸爸妈妈大概也不会有意见吧。反正我还是会往家里汇钱……倒是蔻依那边,可能会有点麻烦。」
「喔,关于这个,蔻依之前向我提了个古怪的要求呢。」
「嗯?古怪的要求?」
「嗯。她问我能不能陪她去见家长──咦?你怎么突然噎到了?」
只见亨丽猛咳了几声后才说:
「……呃,你该不会答应了吧?」
「咦?我是答应啦?因为她说有我在场的话,比较有机会说服家长。」
「你这个笨蛋,给我提高警觉啦!你被盯上了耶!这是长管炮的危机喔!」
「……唔,亨丽有时候会变得莫名其妙呢,真的。」
「唔唔唔,那只该死的肉食动物~!才把真相告诉她没多久,就亮出獠牙了!」
真相。
听到这两个字,慧太郎一下子就萎靡不振了,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一样。
所谓的「真相」,当然就是指慧太郎本来的性别。没错,秋津慧太郎在事件结束以后,终于在巴黎向蔻依坦承了自已是男性的事实。
附带一提,过程的详情就省略不说了。总之就是因为用口头说明,蔻依始终不愿相信,于是失去耐性的亨丽就动手告诉她:「你看,这把鸟铳就是证据喔!能止小儿夜啼呢!」但对于慧太郎而言,这实在是一件令人不堪回首的回忆,所以还是省略不说了。
不过,就结论而言──纵使忍辱负重拿出了证据来证明,不知为何还是没办法让蔻依理解这个事实。不仅如此,她还严重曲解了真相。
在那命运的一天,蔻依突然这样大喊:
──怎、怎么会……没想到,
──慧竟然…………慧竟然是「拥有那个的女孩子」!
「『拥有那个的女孩子』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我已经搞不懂这个世界了!」
「咦?你怎么突然这样大叫?」
「……对、对不起。只是脑中又浮现那个荒唐无比的话语而已……」
慧太郎以双手掩面,不禁潸然泪下。亨丽也「啊~」了一声,抬头往向远方。
「……那家伙果然啊,有著奇特的癖好呢。你想想,她根本从头到尾都没有承认你是男孩子的想法嘛。后来还突然一脸严肃地问我『拥有那个的女孩子,跟没有那个的女孩子,能够生小孩吗?』」
「我不想听!这实在太疯狂了!」
「嗯,那是未知的世界呢。很可怕吧?我懂我懂,我都明白,所以你先冷静点。」
在亨丽的安抚下,慧太郎总算是找回了冷静。
「──所以,你还是要去蔻依家吗?」
「这个,因为在说服家长的时候,要是没有人陪著蔻依的话,感觉太可怜了。」
慧太郎自己也是武家出身,所以才知道,执著于家族名誉的家长有多么顽固。而蔻依自己还有祖父的问题要克服。所以还是要有第三者在场做为缓冲比较好。
「……喔──好吧。那我也要去。」
「咦?为什么?啊,我知道了,你是想去吃大餐──唔呃──」
「在你眼中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明明人家这么担心你耶!」
慧太郎被亨丽抓住衣领一阵猛摇。她为什么突然生气了?慧太郎一面思索,一面品尝被对方锁喉的滋味。这时,亨丽不经意望向窗外,惊呼起来:
「啊,是『魔针蜻蜓』耶。」
慧太郎也转头查看。只见蜻蜓型的〈虫〉,正贴著窗边飞翔。
体长约两三公尺,具有四片膜翅的流线型身影,配合著列车的速度,在半空中微微上下潜泳。因为只能向前飞,所以才能成为速度最快的虫。
没多久,巨型蜻蜓超越了列车,沿著铁轨直直向前飞去。
慧太郎打开车窗探出身子,凝望著蜻蜓远去的方向。
在这个没有人能对失去的事物弃之不顾,形同荒地的世界中,包含自己在内的大多数人,都无法像「他」一样无忧无虑地向前迈进。
每当发生矛盾,就会互相争执、互相残杀,可能会失去、会悲伤,有时可能再也无法重新站起来了──而这条轨道的尽头,真的有乐园存在吗?
慧太郎认为有。
一路走到现在,他可以斩钉截铁地如此肯定。
来到法国之后,经历了许多事。自己用了很笨的方式绞尽脑汁去思考,才从中找到了答案。找到了虽然无法保证成功,却能让大家有机会携手一同前进的方法。
有人发生争执就去帮忙调解,有人互相残杀就帮忙制止。有人失去了重要事物,就帮忙一起思考挽回的办法,有人感到悲伤,就耐心地好好鼓励让对方振作。
必须抢在一个人陷入无法重新站起来的困境前,想办法拉人一把才行。
也许进展缓慢,但这会成为人们迈步前进的原动力。
自己大概就是为此而奋战的吧。
「……亨丽,你觉得呢?乐园是不是还很遥远?」
听到这声呼唤,亨丽也像慧太郎一样探出窗外,让枯叶色的长发在凉爽的风中飘荡。映著慧太郎身影的榛果色眼眸也像猫儿一样眯了起来。
「谁知道呢。这个答案,你自己最清楚吧?」
慧太郎微笑以对。这个他当然也知道。
乐园很远。仍然很远很远。大概,比自己想像中更加遥远吧。
但是──
「总觉得现在啊,只要伸出手就能够碰到了。」
顺著高举的手掌望过去,蜻蜓已不见踪影。「他」拋下了慢吞吞的慧太郎与亨丽,无情地抢先一步飞走了。
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条道路一定会往遥远的远方不断延续下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