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天

  隔天早上,我目送老爸出门后,很快也跟着出门。我搭乘地下铁又转公车后,赶在日头完全升起前抵达的地方,就是位在长方形地图左下角一带的波卡。

  该怎么说呢,这里真是个友善又极度开朗的地区,与市中心那种经过时尚风格洗礼的感觉截然不同,是个随意涂满了蜡笔风前卫色彩的旧城区。这里原本是劳动阶层居住的城镇,还从中诞生了探戈这项舞蹈。

  比起昨天去的名牌时装店林立的雷科莱塔地区,这里给我的感觉更平易近人。空气中飘扬着某处传来的音乐,四周全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街上也有很多卖画的摊子。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其中,也在成了探戈曲名的卡米尼托(Caminito)道路上悠哉闲晃,尔后四处参观附近的蜡像馆,以及放有各式各样土产礼品的店家。

  一整个上午到处观光之后,我在面向马路的餐厅解决了午餐,就再次开始移动。我沿着原路折回,走到河岸边的公车站旁,边以眼角余光看向几艘绑在岸边的小船,边放下随身携带的滑板。

  道路干净整洁,行人也不多。我再一次确认前方的路况,判定这里没有问题后,我一脚踩在滑板上确认触戚,打算踢向地面往前滑行时——

  从我刚离开的卡米尼托街道中,走出了一道吸引我目光的人影。

  ——精致的五官和英国传统绅士服装。

  我停住不动,单脚离开滑板踏在地上,河岸边独特的潮湿凉风抚上我的脸颊。

  我绝不可能认错。那是来程飞机上坐在我隔壁的那名少年。

  「咦,阿勋?」

  我惊讶地以目光追随阿勋的背影。他边仰头看着涂成黄色的墙壁,边慢条斯理地走着。看样子是一个人。他走出卡米尼托街道后,我还以为会往我这边走来,他却直接向左转弯。

  阿勋应该是四处观光吧,但连身为日本人的我都觉得这是幅奇妙的光景。因为周遭皆是穿着随意的当地人和观光客,却有个穿着雪白衬衫,甚至扣起所有钮扣还系领带的年轻人,独自一人混在其中。

  阿勋没有发现我,边看着类似旅游指南的书籍,边走进岸边无人的街道。

  「那边很危险吧……」

  我想起了老爸先前曾嘱咐的话:波卡那里更危险,凡事要小心。

  就在阿勋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街道的入口之际,我踩向滑板边缘令它弹起再一把抓住后,便紧追着阿勋身影而去。

  阿勋越来越深入荒凉的地区。墙壁上涂有油漆的建筑物逐渐减少,反倒是简陋又狭小的住家变得醒目,海潮的气味越发浓烈。我转头看向来时的路。

  尽管有些不安,我还是决定追上阿勋。总不能将一个不知人间险恶的大少爷丢在这种地方。

  但麻烦的是,觉得不能丢下阿勋不管的人,不只我一个。

  突然有两个男人从路旁现身,插入我与阿勋之间,并朝着相同方向前进。他们都穿着品味低俗的肮脏翻领衬衫,其中一个是体型肥胖的褐发中年白人,而身材较高大的另一个年轻人则有着一头黑发与小麦色肌肤,是欧洲人与美洲原住民的混血儿麦士蒂索人(Mestizo)。两人边低声讨论,边跟在阿勋身后。

  「喂喂;这样没问题吗……」

  我也跟在阿勋后头,并小心不被那两人发现。

  四周建筑物的窗户大多破裂无人修复,地上也散乱着纸箱、毛毯和生活垃圾,还能看到酪酊大醉的男人。但空气中却流泄着不知从哪栋屋子传出、与这种地方格格不入的轻快音乐。

  在一条狭窄小路的转角转弯后,我停下脚步躲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因为那两人终于出声叫住阿勋。乍看之下,他们脸上还带着亲切和蔼的笑容。阿勋也回应答腔。

  「——语言没问题吗……」

  见到阿勋毫无窒碍地与那两个男人攀谈,我想起了他曾在机上用西班牙语与空服员大婶交谈。

  阿勋一开始表情很僵硬,但后来逐渐舒缓开来,现在则是边指着旅游书边笑着说话。我松了口气,但就在下一秒,那名麦士蒂索青年便若无其事地绕到阿勋身后,伸手捂住他的嘴。

  「啊……!」

  阿勋捉着麦士蒂索青年的手猛烈挣扎,但体力明显相差悬殊。那名较高的青年抱起阿勋,打算将他带往更深处。

  「喂!你们快放开他!」

  我不由得扬声大喊,丢下滑板往前冲,这时的我早已忘了何谓恐惧。

  男人们没料到会杀出我这个程咬金,明显露出慌张的神情,抱着阿勋拔腿就逃。

  我卯足全力奔驰在冷清建筑物之间的脏污巷弄里,紧追着那两个男人。对于毫无方向感的我来说,这些巷子简直就像迷宫,而且对方有时会丢个大木箱阻挠,或是突然推倒纸箱堵住巷弄,让我难以前行。加上他们对这里的巷弄了若指掌,毫不迟疑地往前狂奔,渐渐地将我甩在身后。

  「可恶!」我边跑边怒声狂吼。

  我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拼了命地追着他们。我踢开垃圾,尽量不让身体撞到堆置物品和建筑物,继续往前奔跑。

  但是在不知第几个复杂的转角之后,他们突然消失了踪影。我环顾四周,只见自己身处在十字路口,四面八方都没有他们的影子,我累得气喘吁吁。

  好陌生的地方。

  由于我埋头苦追,完全没记路,现在连怎么回到原来的路上也不晓得。不,现在最重要的是得尽快救出阿勋。

  我鞭策着自己疲惫的身躯,再次迈开步伐。我到底在干嘛啊?追到这里就已经很吃力了,而且我跟阿勋也不算熟,还是放弃吧……虽然脑海中浮现了这些想法,但我甩了甩头将其抛开。

  好长一段时间,我漫无目标地走在又臭又长的巷弄里寻找,找着找着,就误闯进了一条到处都堆满木箱的街道。虽然身心俱疲,我仍边走边察看木箱内部,

  最后走到了一条尽头钉着木板的死胡同,当我叹了口气准备折回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好像有人踢东西的声响,于是回过头去,只见木板下方晃过了一道白色影子。从封锁住去路的木板缝隙间,可以看到那道白色影子在另一头动来动去。

  我蹑手蹑脚走近,蹲下来往里头一看,竟见到阿勋和与他相对的白人中年男子的脚。我凝神细看,却没见到那个麦土蒂索青年。我绕过左侧的建筑物,准备从另一边移动到他们那里。

  走到了他们这边后,我再次窥看,仍是只见到阿勋和白人男子。穿着花纹衬衫的男人背对着我,像要压住阿勋般站定不动。男人的背部挡住了阿勋,我看不见他的脸。此时天空依然澄澈蔚蓝,耳中也始终能听到音乐声。

  奇怪的是,自我发现到他们至今,两人就一直动也不动,只是站在那里。

  我一直提防着不见人影的麦士蒂索青年,但看见这幅奇怪的光景后,也不禁感到可疑。我暗下决心后,就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地缓缓欺近白人身后。此刻,我仿佛可以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在我逼近的期间,他们仍是毫无动静。我更是满肚子问号。

  突然间,远处传来了数名男子吵吵闹闹的说话声,同时还能听见他们踢开路旁垃圾的声响。

  糟了,他要是回头就会看到我!

  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我就已经下定决心,全力冲刺后用身体撞向男人肥厚的背部。下一秒,男人的身体就像泥偶般无力倒下,撞上一旁建筑物的墙壁。

  这也太简单了吧?我脑袋一片混乱,盯着横躺在地的男人看。只是撞他一下,应该不至于昏倒吧……?

  「喂,你没事吧?」

  我询问后,阿勋没有回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怔忡。我再次看向男人。他似乎失去了意识,完全没有起身的迹象。

  我朝他走近,将他笨重的身体翻转至正面。

  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的胸口中央正刺着一把掌心大小的刀子,鲜血从中涌出,染红了衬衫。男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受到了惊吓般,肌肤一点血色也没有。

  一阵冷颤窜过背脊,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还绊到了一个散落的空罐。空罐发出了刺耳的匡当声响滚了数圈。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家伙死了……」

  我脚步踉跄,同时下意识地看向阿勋。他梦呓般地嗫嚅说道:

  「他拿着刀子威胁我交出钱和护照……然后我们扭打在一起,刀子就刺中他了……」

  音乐声依然飘扬着。

  午后的日头还很耀眼,照亮了这条满是尘埃且脏兮兮的死胡同。

  我拉过呆站在原地的阿勋,走到离男人稍远的地方。接着坐在避人耳目的巷弄深处,靠在阴凉的墙壁上,等着心跳平息下来。

  我仰头看向万里无云的蓝天,思索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要怎么办?」

  我用眼神指向男人尸体的方向问。

  「……」

  阿勋没有回答。

  我对他的态度感到火大,语气严厉起来。

  「追根究柢,都是你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转来转去。」

  「阿贤你不也是……」

  「我是因为担心你才追上来的!穿成这副德行又单手拿着旅游书走来走去,如果我是抢匪,第一个就抢你!」

  阿勋沮丧地低下头去。

  沉默。飞机在遥远上空处悠闲飞过。音乐声依然不绝于耳。

  阿勋忽然抬起他的淡色眼瞳。

  「欸,那个人真的死了吗?」

  「怎么看都死了吧。」

  那副模样无庸置疑是死了。

  「喂,去向警察自首吧。只要你如实说这是正当防卫,一定会获判无罪的。」

  我原以为阿勋会乖乖照办,但他连连摇头,细柔的发丝摇摇晃晃。

  「我要是被逮捕,会给爸爸添麻烦的。」

  的确,知名小提琴家的儿子杀了人,肯定会造成不小的骚动吧。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那你说该怎么办?就这样逃走吗?你以为可以隐瞒一辈子吗?」

  我冷静地努力说服他。

  阿勋再次垂下头沉思半晌后,决定妥协,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我还以为他是个弱不禁风的富家少爷,没想到还挺倔强的嘛。

  我叹口气站起身,拍掉沾在牛仔裤上的砂子。阿勋原想跟着起身,但也许是吓得浑身无力,无法顺利站起。无可奈何之下,我拉住他的手臂协助他。他白色衬衫的袖子上没有一丝皱折,也没有任何污点。

  这时我心中低叫一声。因为我在阿勋雪白衬衫的衣领上发现到了血渍。

  「你哪里受伤了吗?」

  「没有。」说完阿勋摇了摇头,应该是那个男人的血溅到他身上吧。

  「总之快点逃出这里吧。」

  「嗯……」

  我自巷弄的阴影处悄悄向外窥看,拉过阿勋的手后,他的脸向我靠近。瞬间,一股血腥味掠过鼻尖。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用西班牙文大声吼叫。

  同时「磅!」的一记声响,阿勋正后方的建筑物墙壁上掉下了许多碎屑。

  「什么?」

  身后的阿勋如此低喃。我看向发出声音的来源,但对方可能是躲在暗处吧,没有看到任何人。

  我再将视线拉回到掉着碎屑的墙壁,只见墙壁上多了一个能塞进指头的小洞。瞬间我的思考停止,但我随即躲进一旁的大木箱后头。

  下一秒,两个男人从岔路里跑了出来。一个是起初绑架了阿勋的那个麦士蒂索青年,另一个则是同样有着小麦色肌肤、目光锐利、体型魁梧宛如摔角选手的长发男子。他们手上全都拿着——手枪。

  麦士蒂索青年上前确认已死同伴的尸体后,指着我们藏匿的方向,愤怒地破口大骂。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也确切实感受到了持枪男子的杀气。我本想往后方逃走,眼前却是一条以木板封起的死胡同。

  「啊啊,真是的,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阿勋小声嘟哝。听到他这句不恰当的发言后,我感到恼火之余,只能环顾四周思索有没有其他的逃脱办法。可恶!

  男人们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接着从箱子间的暗处中,走出了那个像是摔角选手的男了。

  男人看向我们后,似乎以为我们是小孩子,就松懈了心防。他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将手枪挂在皮带上,朝我们伸出手。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使劲拉倒堆在眼前的木箱。向上堆起的箱子失去平衡后,接二连三地落在男人身上。

  这时,我发现放箱子的地方有一条足以供单人通行的缝隙。我以眼角余光瞟向正与脚底下成堆木箱奋斗的男人,同时拉过阿勋的手往缝隙钻去。

  那条缝隙与建筑物之间的小巷衔接,钻出这里的话就可以穿到街道上。刚才一直听见的音乐音量似乎也变大些许。

  回过头后,只见男人们推挤着偌大的身躯,也打算进入这条缝隙。总之得快点逃跑才行!于是我继续捉着阿勋的手往前跑。

  我们一遇到死胡同就转弯,一看到障碍物就推倒来妨碍他们。我压根不晓得自己在哪里,又跑了多久。始终飘扬在空气中的轻快音乐让我很火大。

  正当我心想已没有力气再跑的时候,我们走出了迷宫,来到沿岸边的道路。前方可以看到一开始我发现阿勋踪影的卡米尼托街道,以及街道入口前的公车站,还有聚集在那里的人潮。

  我更是拉着气喘吁吁的阿勋,朝着公车站全力狂奔。然后朝后头瞥去一眼,只见男人们正在约三十公尺远的后方追着我们。

  就快到公车站了。很幸运地,那里正好停着一辆巴士,乘客开始上下车。那是我刚才搭过的小型公车Colectivo。

  就在仅剩一段距离时,最后一位乘客上车,公车门准备关闭。我扯开喉咙大喊,羞耻心早已被我抛诸在后。

  公车司机注意到正挥着手,不知在大喊着什么的我后,判定我应该是要搭车,于是再次打开公车门。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踩上阶梯,冲进公车里。

  他们见到我们搭上公车后,似乎放弃继续追赶。

  尔后公车缓缓关上车门,滑行般地向前奔驰。

  上车之后我放眼望去,只见公车上有着各个人种的观光客。众人的视线皆集中在最后上车,气喘吁吁的我们身上。我无视于他们的目光,喘着大气,拉着阿勋的手坐在最后方的空位上。

  身体靠在硬邦邦的座位之后,剧烈的心跳还是迟迟无法平息下来。双脚麻痹般地疯狂颤抖。我用衬衫的袖子拭去额头的汗水。真的是满头大汗。

  「甩掉他们了吗……」

  阿勋用手按着胸口,白皙的额上满是汗水,呼吸急促地点点头,然后抬头看向我。

  「嗯……」

  公车发出喀当喀当的振动声往前行驶。窗外的景色缓缓流逝,透过建筑物的模样,可知这辆公车正往市中心驶去。

  过了好一段时间后,呼吸才平顺下来。我看向阿勋。

  「快去报警吧。竟被那种人盯上,太危险了。」

  我边说边从公车后面的窗户看向后方。所幸目前并未看到可疑的车辆。

  「说得也是呢……阿贤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

  我叹口气点了点头。无论如何,最后我还是得以目击证人的身分,接受警方的询问吧。

  公车驰骋了约四十分钟后,进入布宜诺斯艾利斯最有名的街道,七月九日大道。周遭摇身一变成了都会的大马路,街道两侧林立着建筑群,大批车辆在路上来回交错。我们在可以看见方尖碑的地点付了车资,边察看四周边走下公车。

  我东张西望,没看到任何一个日语标示,更不可能知道哪里有警察。

  「阿勋,你知道警察局在哪里吗?」

  我们走到路旁的行道树下,我开口询问。阿勋摇了摇头。他正想用西班牙文问路人时,马路的方向传来了有人粗鲁关上车门的声音。

  我吃惊地转过头去,只见车内走出了麦士蒂索青年、摔角选手般的男子,以及人数增加了的同伴。

  「真是纠缠不休……」

  其中一名男子伸手进胸前口袋,似乎打算掏出手枪。但多半因为这里是大马路上,一旁的男子出声斥责。

  我悄声向阿勋说了句「快逃吧。」然后拔腿狂奔。

  我们边在马路上奔跑边闪开人群。隔着一段距离的方尖碑离我们越来越近。昨天和老爸一起参观的时候,我根本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我边跑边四下张望有没有更好的逃生路线,然后在不远前方看到了地下铁的入口。

  「阿勋,这边!」

  我们急忙奔下楼梯。途中我猛然察觉。

  「可恶!逃进这里来,我们根本成了瓮中之鳖嘛!」

  我痛骂自己的愚蠢,但是已经无法回头了。

  我们往下跑了一阵后,翻越过剪票口,冲向人潮簇拥的月台。月台上正好停了一辆开着车门的电车。

  这时我再次动起脑筋。

  如果我们搭上同一辆电车,就根本无处可逃。

  我躲在月台上的大柱子后方察看,在人群中看见了想揪出我们的男人们。由于其中一个人发现到我,我赶紧拉过阿勋的手跑向月台的尾端。

  车站内响起了发车的鸣笛声。

  我回过头。追着我们的集团正站在稍远的前方,一边准备随时跳进车厢里,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我们的动静。双方形成互相对峙的胶着局面。

  我用力捉着阿勋的手,吞了口口水。直接搭上车的话会被抓住,但不搭上去也一样会完蛋。

  我先佯装搭上电车,然后又下车。

  「咻——」的声音响起,车门即将关上。

  下一秒,我抱起阿勋冲进电车里,同时车门完全阖上。

  我抽出被车门夹住的衬衫下摆,屏着呼吸从电车的玻璃窗确认窗外。男人们正站在月台上愤恨地瞪着我们。

  成功了……

  电车剧烈地晃动了下后,徐徐向前行驶。

  甩掉他们了!

  一思及此,疲惫感蓦地袭向整副身躯,我瘫坐在座位上。

  「真是烦死了……到底打算追我们到什么时候啊……」

  我并不期待阿勋答腔,但他在气喘吁吁的同时,仍是回了一句「不知道」。

  地下铁穿过黑暗往前行驶,前往未知的某个地方。

  坐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我们边警戒着四周,边在人烟稀少的车站下车。

  「累死我了……」

  咕哝之后,太阳穴一阵剃痛发麻。我到底是为了谁而落到这步田地啊?

  阿勋瞥了一眼手表。现在这个时间,一般午睡都快结束了吧(注2)。

  为了走出地下铁车站,我们勉强抬起疲累的双脚,踏上水泥制的阶梯。真的是筋疲力尽。

  我想尽快带阿勋到警察局去,然后回家。对于每天都过着一成不变生活的我来说,这种情节太刺激了。虽然我曾憧憬过动作片的男主角,但如果得遇到这么危险的事情,平平凡凡的普通生活反而要好上几千倍。

  上方通往地面的出口,染上了带有淡橙色的明亮日光色彩。看到与日本相同的色彩,我不由得松了口气,略微加快脚步奔上楼梯。

  但就在只差一步就能走出车站之际,我僵在原地。

  因为在地下铁的入口前方,那些人靠在三辆停着的车子上。认出我们后,像是摔角选手的男子邪邪一笑掏出手枪。

  我转过身打算折返,却看见一群男子一边嘻嘻贼笑,一边走上阶梯。

  我们没有任何退路。

  ——我举起双手。一旦被包夹,根本无计可施。

  对吧?

  ※※※

  「阿贤,真的很对不起。」

  靠在水泥制的冰冷墙壁上,坐在我身旁的阿勋边说边用鞋跟刮着地面。我看向他被塑胶绳绑起的脚踝,叹了口气。同样被绑起来的我,不死心地试着转动手脚。果然动弹不得,而且越是挣扎,绳子越深陷进肉里,痛死了。

  结果,我们不得不在绑匪的手枪前,干脆地举手投降。他们将我们推进车子里后,带到郊外看似是贫民区的地方,再把我们扔进一栋破烂平房最深处的房间里。

  我环视了一圈房间。这里比我东京住家的六坪大房间略为广敞一点。墙壁只涂上水泥,显得凄凉冷清。四处可见灰尘和散乱的老旧罐头,看样子这里原本是问食品仓库。

  仰头一看,大量的蜘蛛网后方挖有一个笔记本大小的通风口。

  现在是傍晚时分,外头可以听见人们的喧哗,当中也掺杂着小孩子的嬉闹声。原本我在想,只要大声呼救,也许会有人来救我们,但这里是贫民区。尖叫声和枪声在这里是家常便饭吧。况且若是无谓地大吵大闹,可以想像得到,结果只会是惹怒绑匪。

  完全束手无策。

  我太小看老爸再三叮咛的警告,也高估了自己,以为只有自己一人的话绝对没问题,结果报应就是被关在这里。他们会长期囚禁我们,或是向老爸要求赎金吗?还是会替刚才那个男人报仇,杀了我们?

  与其要被人痛打一顿,不如干脆……我将后脑勺靠在冰凉的水泥墙壁上,抬头看着天花板。悲凉的情绪在胸口蔓延开来。

  「对不起,对不起喔。都是因为我……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也许是我的想法透过墙壁传达了过去,阿勋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我。虽然我也很想哭,却不忍心责怪阿勋。莫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勉强挤出笑容让阿勋放心。

  啊,以前也遇过类似的情况呢。那是妹妹麻奈小时候的事了。我们两个人一起出门到很远的地方,结果回不了家。当时我也为了不让妹妹大哭,拼命地装作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但可以确定的是,现在可不是那么温馨感人的状况。

  我看向房间上方的小窗。从中洒下的日光,就像即将腐烂的番茄般火红。

  有脚步声走近,接着破破烂烂的房门敞开。我和阿勋互相对望之后缩起身子。

  男人站在门口啃着苹果,边观察我们的情况。确认我们什么变化也没有之后,便让房门开着一条缝,回到原来的房间。

  我从那道约与我身体同宽的缝隙往外看去,可见到绑匪们聚集的对向房间中的电视荧幕上播放的是,集结了许多观众的摄影棚里,正举办着一个似乎可以拿到丰厚奖品的问答节目。有时电视会出现杂音,其中一名男子就会上前敲打它。电视前方坐着四个有着小麦肤色的男人。当中包括一开始带走阿勋的高大麦士蒂索男子,以及中途出现的像是摔角选手的男子。

  我当然不可能预知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但只要待在这里,能迎接美好结局的可能性等于是零吧。我动脑思索有无方法逃出这里,同时向阿勋搭话。

  「我记得你说过会在阿根廷跟别人会合吧?」

  「嗯。是经纪人,不过他更像是贴身管家。」

  经纪人?是个与一般高中生绝对无缘的名词。真不愧是小提琴家的儿子,身边跟着这样的人呢。

  「他没跟你在一起吗?」

  「嗯。因为他太啰嗦了,所以我就偷偷溜出来。」

  「偷溜出来?」

  「因为他坚持我不能离开家里,也不让我到处观光啊。」

  「那么,那个人什么时候会发现你不见了?」

  「我跟他说我要工作,然后就窝进房间里,所以大概到晚餐之前都不会发现吧。」

  很快就要吃晚饭了,但在这种一点线索也没有的情况下,早在那个人找到我们之前,我们肯定就已经一命呜呼了。我叹了口气。

  「阿贤的爸爸呢?」

  「工作。我是一个人四处观光。」

  老爸今天也会很晚回家吗?

  外头响起了枪声。我身子一颤,竖耳倾听好一阵子,当然,都没有警车和救护车赶来。

  没有人会来救自己。一想到这,我不由得涌起一股干笑的冲动。

  「总觉得来到了不得了的地方呢。这种情况在日本根本不可能发生。」

  阿勋用被绑住的双手环抱着膝盖说道。

  「是啊。不管怎么说,日本的治安算是很好的。」

  我点头默然不语。我曾自以为是地对朋友说,自己讨厌这个不干不脆的国家,但现在我才明白自己有多么天真。还算安全、语言相通,其实就已经是非常值得戚激的事了。

  啊啊~~可以的话,真想现在就飞回日本。

  「——可是。」

  我看向歪着头朝向地面的阿勋。

  「可是啊,就算这个国家的治安不好,我还是觉得这里有很多优点喔。」

  我不禁愕然。明明遇到了这种事,他竟然还能说出这么悠哉的话。也许是因为阿勋从小就游历各国,所以也习惯了以冷静客观的角度去思考一个国家的善与恶吧。

  阿勋又说:

  「而且啊……也是个悲哀的国家。」

  「为什么?我可看不出来。」

  我们现在的处境还比较悲哀呢。

  阿勋不疾不徐地看向我,眼中已没有一丝刚才的不安。

  「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阿根廷的国力可是比日本强盛很多喔。现在却衰败成这样……虽然也在慢慢恢复当中,但还是有很多绑匪,治安也称不上好。」

  总觉得话题开始转到我不擅长的领域了。

  阿勋像是自言自语般地继续说:

  「也许是因为这里是讲求个人主义的国家吧,所以多年来都无法统一。大家都以个人的利益为最优先。要领导满是这种人的国家,实在太难了。也许独裁统治的方式会比较好,毕竟这里是移民之国,各种意见实在太多了。整合所有人关系的这种事,只能搁到后面再去做。」

  说到一半,阿勋发现我已经发呆出神,便微笑道:

  「啊,抱歉,我说了一堆奇怪的话。」

  「不,没关系啦。」

  我们各自陷入沉默。反正就算开口,也只会说些负面消极的话。

  我沉思了一阵后,看向阿勋,发现他背对着我,将额头抵在被绑的手腕上,喃喃嘟哝些什么。

  「我并不想这样的啊……真是的。」

  我低垂着头,细微的话声自旁边传来。

  「你说了什么?」

  「啊,不,我在自言自语。」

  阿勋偏过头,看向隔壁房间的电视机。

  之后,他们没有准备任何食物给我们,就这样丢着我们不管。

  在半开门扉的遮掩下,只能见到左半部的时钟短针指向九的时候,那名直接对口喝着葡萄酒、追着我们到处跑的摔角选手男子走进房间。他用贪婪的目光来回审视我们之后,呼叫同伴。终于要开始了吗?我在腹部聚力。

  他们团团围住我们后,拿出从我们身上抢走的钱包。他们共有六人,但是当中不见当初绑走阿勋的年轻男子。

  不妙!钱包里放有写着老爸住家地址的纸条。绑匪要是闯进那里就糟了。

  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只对阿勋的钱包感兴趣。这也难怪,因为那是个一看就觉得昂贵又高雅的牛皮钱包,和我的尼龙材质钱包有着天壤之别。

  他们打开阿勋的钱包,先是抽出现金,然后再一张张掏出信用卡进行确认。看到金额与数量之后,我瞠目结舌。绑匪们像住说逮到了一双肥羊,互相对望笑得十分开心。

  这时,至今都不在现场的那名年轻男了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进来。怎么回事?才刚叫来的男子见到这幅景象后,显得非常焦急与愤怒。是因为同伴趁着自己不在的期间向阿勋和我出手,感到不痛快吗?他朝着看似是绑匪老大的摔角男子大吼大叫,似乎想让同伴停止算钱。

  他与看重金钱的同伴不一样,似乎是打从心底憎恨杀了伙伴的阿勋,和身为他同伴的我。他用像在看脏东西般的眼神瞪向我们之后,频频想从同伴的身边拉走阿勋。

  这个人的年纪大概比我大五、六岁吧。身材高大,精悍的脸庞却显得小巧。眉毛粗浓,深邃的双眼绽放出坚定的意志。由于他的动作十分激烈,每次一动,翻领衬衫下的银色项链便若隐若现。闪闪发亮的坠饰顶端呈现十字架的形状。

  这种家伙也有信仰吗?我有些意外。

  其他男人称呼那名青年为卡尔洛斯。卡尔洛斯快速地说着些什么,不断指向阿勋,但没有人认真理会他。他们说的是西班牙语,所以我完全不懂卡尔洛斯与其他人的反应为何差这么多。

  绑匪老大数完钱后,出声劝阻卡尔洛斯,想让他冷静下来。接着以试探性的目光看向靠在水泥墙上的阿勋,并对他说了几句话。

  这时却出现了奇妙的光景。我还以为阿勋会惊慌失措,但他却态度沉着地回应对方。

  除了卡尔洛斯之外,所有男人都因阿勋说的话而瞪大双眼,然后轰然大笑。我只能来回看着双方。

  绑匪老大蹲下身子靠近阿勋,阿勋则面带微笑。他正想伸手触摸阿勋之际,卡尔洛斯迅速冲向前拍下老大的手,我只能呆楞地看着。

  老大朝卡尔洛斯怒吼,像是在说:「你适可而止一点!」但卡尔洛斯更是拼命地想从伙伴身旁带走阿勋。

  阿勋和他们说了什么?我用肩膀撞向坐在一旁的阿勋肩头。

  「喂,阿勋,你刚才说了什……」

  话才说到一半,绑匪老大便拿起放在椅子上的酒瓶敲向我的侧脸。好痛!不过是说一下话,没必要这样吧。

  阿勋看向我。

  「阿贤,你没事吧?别太刺激他们比较好喔。」

  真是的,刺激他们的人是谁啊。这家伙根本没搞清楚状况吧?

  「嗯……」

  我边忍痛边出声应和。打从出生以来,我从没被人打得这么严重过。我瞪向那个打我的男人,但他正语气强硬地与卡尔洛斯争执不下。他以壮硕的手揪起卡尔洛斯的衣领,用力将他撞在墙壁上。后背受到撞击后,卡尔洛斯喘着大气。

  绑匪老大重新转向我们,朝周围看守的同伴宣布了某件事后,咧嘴一笑从腰带中抽起手枪。我倒抽了口气。

  男人像在享受我们的惊恐视线一般,先用指尖将手枪转了数圈之后,再缓缓地拉下滑套上膛。屋内响起了喀嚓的轻脆声响。他转向卡尔洛斯说了些什么,然后将枪口指向我而非阿勋。我的脸部顿时僵住,思考也刹那间停止。

  阿勋抬起头来,又说了些什么。

  我在心中呐喊:拜托你,别再刺激他们了!

  绑匪老大邪邪一笑,慎重地将枪口转向阿勋。

  「喂,阿勋!」

  然而阿勋不但不害怕,还嘴角含笑地用西班牙语说了几句话,目光挑衅地注视着身为老大的男子。

  男人有着褐色毛孔的脸颊扬起微笑,将手指放在扳机上。完了。再这样下去,阿勋会没命的。

  每一秒的流逝都变得非常漫长。我在心中下定决心,一旦阿勋快被击中,我就从旁边用力撞开他。

  就在此时,隔壁房间响起了电话铃声,划破屋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绑匪老大啧了一声,放下瞄准阿勋的枪口,然后扬了扬下巴,指示还靠在墙边喘气的卡尔洛斯去接电话。

  我紧张的情绪一口气宣泄而出,将头靠在水泥墙壁上,心脏剧烈跳动。

  再看向隔壁房间时,卡尔洛斯正接起电话。他叽叽咕咕地讲着电话,然后瞪大眼睛,以令人发毛的眼神看向阿勋,再将话筒递给老大,同时说了些什么。绑匪老大将手枪交给同伴后,一把抢过话筒。卡尔洛斯走投无路似地按着额头靠在墙壁上,用愤恨的目光瞪着阿勋。

  绑匪老大与电话另一端的人交谈半晌之后,忽然单方面地怒声咆哮,然后猛力挂上电话。

  阿勋再次朝老大开口攀谈。这回所有人不再讪笑,脸部表情凝结。

  绑匪老大下了某个命令后,男人们忽然自窗户张望外头,开始提高警戒。

  刚才的电话内容是什么?阿勋又跟这些男人说了些什么?

  接着绑匪手忙脚乱地准备撤离这个根据地。他们以刀子割断绑住我和阿勋双脚的绳子,拖着我们往内部走去。

  与尽头房间衔接的车库里,停有两辆日本制的老旧四轮驱动车。他们粗鲁地将我们推进后座。老大和负责开车的男子也坐进我们这辆车,而包含卡尔洛斯在内的其余绑匪则坐上另一辆。

  在沉重的气氛当中,车子发动了。我完全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身旁的阿勋则乖巧地坐在位置上,眺望车窗外。

  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车辆一边开着车头灯照亮散布着零星街灯的漆黑道路,一边行驶在微寒的夜色当中。

  我坐在昏暗的车内,一直望着窗外。虽然我看得见远方街道的灯光,却无法靠近。

  离开贫民区后,车辆中途停靠了好几次,不过地点都不相同,有时是在脏兮兮的酒吧,有时是坚固围墙环绕的宅邸,有时又是贫民区的某个街角。每一次那个绑匪老大都会下车与疑似是同伴的男人见面,但最后一定会演变成口角。

  现在,车辆不知是第几次停了车。

  这次是停在郊外也兼营加油站的杂货店旁,一块称不上是停车场的空地。这里的地面是未经铺整的红褐色,而橘黄色的朦胧街灯照亮了那栋水泥制的小建筑物,那里的墙壁满是战裂小缝,十分老旧。屋内仅点着萤火虫般微小、不足以安抚人心的灯光,店家似乎没有营业。

  不久之后,绑匪老大气冲冲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一个全身皆穿牛仔装的陌生胡子男追在他的身后。他们在屋子旁边起了争执。

  我转头看向车内,发现留在驾驶座上的男子也不安地观察他们的动静。

  他们到底在吵什么?不,与其说是吵,更像是那个胡子男正在说服绑匪老大。他比手画脚拼命劝告,绑匪老大却只是一味情绪激动。

  最后,胡子男摇了摇头,露出怜悯的神色。绑匪老大愤愤撂下几句话后走回车上,同时频频回头看向胡子男,接着他不耐烦地朝等候已久的同伴咆哮了几句。

  车辆再次往前行驶。

  「阿勋。」我小声叫唤阿勋。

  「这些家伙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阿勋看向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老大,和外头张开双手耸着肩的胡子男,静静开口:

  「他们在四处寻求管道。但是每到一个地方都被拒绝。」

  「找什么管道?」

  「我怎么知道。」

  阿勋以毫无起伏的语气回答。

  真让人心急。不管横看竖看,这都跟阳才打到贫民区根据地的那通电话有关。自那时起,绑匪的态度就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我再次看向阿勋。阿勋也许是看腻了外头风景,已闭上眼睛。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现在这种仅有黑白两色的世界当中,阿勋的五官显得格外立体,看起来更像外国人。

  黑夜当中,车辆不断向前行,似乎一时半会没有停下的迹象。我整个人靠在座椅上,阖上双眼。

  ※※※

  耳中传来了喧闹声。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那是许多人正畅所欲言的话声。好几段对话重叠在一起,编织成了喧嚣

  「我想当咖啡厅的老板。我喜欢的模特儿也在开咖啡应喔,前阵子我才去过,超棒的呢。」

  站前的速食店。石泽用力吸了一口插在奶昔里的吸管后,说了这些话。

  我瞥了一眼她早已计算好,故意显得若隐若现的夏季制服领口,再看向石泽直顺长发后方的站前景色。

  期末考结束日的午后,心情就像是消了气的汽水般提不起劲,整个人意兴阑珊。

  石泽就是在那天的午后提起这个话题。

  「西村将来想做什么呢?」

  我坐在她的对面,边喝咖啡边随声应和:

  「也没什么,大概就是跟大家一样上大学,然后成为上班族吧。」

  「真像是西村的作风呢。」石泽笑道,接着突然一本正经地喝了一口奶昔。

  「我现在正在存钱喔。因为开间咖啡厅要花不少钱。」

  「喔~~」

  好不容易考完期末考,石泽却不管考试结果,反而谈论起更加遥远的未来,让我疑惑她是否来自于外星球。

  「书上写说,开一间咖啡厅至少要六百万日圆呢。这笔钱虽然多,如果真的想存,我想也不是存不到。况且我一直都把压岁钱存下来喔。在存到钱之前,我打算在咖啡厅打工,学习如何经营一家店。也得考到厨师执照才行。」

  啊啊,听起来真麻烦。厨师执照又是什么啊?

  「在咖啡厅打工不行吗?自己开店很辛苦吧。」

  石泽有些严厉地看向我。原本就没什么温度的双眼,此时又添了几分冷意。我们是朋友,还是朋友以上?这点始终无法厘清,但既然她会对我摆出这副表情,我想对她而言,我果然还不算是朋友以上吧。

  「我想要一间自己的店。」

  语气相当坚定。莫名地我戚到有些不耐。什么嘛,这么执著做什么。

  「这跟打工有什么不一样吗?」

  她白皙光滑的肌肤上,涂有唇蜜、呈现半透明草每色泽的双唇噘了起来。

  「打工的人,没办法将店内装潢改成自己喜欢的样式呀。」

  真烦。我一点都不明白石泽甘愿冒风险也想开咖啡厅的心情。

  「我不想被人使唤,想一切都自己来。虽然会很辛苦,但也会很开心吧。」

  石泽一个人做出幸福洋溢的表情。

  我有种被留在原地的错觉。

  「不过只是个喝茶的地方而已嘛。」

  我咕哝抱怨,但石泽听见后柳眉一竖。

  我心中暗暗叫糟,却还是想不出半句安抚的话语。接着,石泽对我说了些令我意志消沉的话……好像是这样。

  「西村你啊……」

  没错,这才是我花费数十个钟头来到阿根廷的理由。

  其实那一天,我本打算约石泽春假时一起去迪士尼乐园玩。况且会谈到这个话题,也只是因为我语气轻快地提到「你会想玩迪士尼乐园的哪些游乐设施?」

  于是石泽就回以:「比起游乐设施,我更想到处去参观餐厅和咖啡厅。」这种答案……

  「西村、你、啊——」

  石泽轻脆悦耳的嗓音,忽然像是被机器处理过般,拉得老长。接着,我眼前的石泽像是麦芽糖般开始扭曲变形。

  在速食店内,麦芽糖变成了老妈的形体。这是怎么回事?好恶心。

  老妈开口了。

  「……贤斗,你也差不多该去补习了。依你这样子,将来——」

  每个人都净说些惹人厌的话……这回老妈又变成了麻奈。

  麻奈凶狠地瞪向我。

  「我晚回家跟哥哥没有关系吧。你以为自己可以代替爸爸的角色吗?别笑死人了。如果是爸爸,如、果、是、爸、爸——」

  接着麻奈花了较长的时间变成老爸。有着老爸形体的那个东西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我,嘴上挂着冷酷的微笑。

  「贤斗,虽然我没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但其实爸爸对你抱有很大的期待、很大的期待——」

  这时话声暂且中止,然后很快地他又开口:

  「太、太阳之血,太阳、之、血……」

  下一秒,背景从速食店变成了一片漆黑。弯曲变形的老爸发际附近,有种黏稠的东西往下滴落。一路沿着老爸的脸部、脖颈,再到身体,弄湿了他的衣服与肌肤。那是红色中带着铁灰色的某种液体……

  有着老爸形体的那个东西,即便液体流进了眼睛里,还是眨也不眨一下,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紧接着,老爸在我眼前化作浑身浴血的麦芽糖,全身开始变形,并不疾不徐地将手伸进自己的嘴巴里。手一路伸进喉咙里,从中掏出了某样东西。

  那是颗我曾经见过的多面体红宝石。没错,正是老爸给我看过的手册上面刊载的阿根廷国宝宝石。

  「太阳之、血……」

  勉强残留着老爸轮廓的麦芽糖,歪起嘴角,露出令人毛骨悚然地的笑容。

  我拼命压下涌上胸口的呕吐感,厉声尖叫。

  「住手!这到底在搞什么啊!」

  真的是糟糕透顶!可恶、可恶、可恶——————!

  「——阿贤,阿贤!」

  听见有人正悄声地拼命呼唤我,我张开双眼,只见阿勋正担心地看着我。

  我以手拭去额上浮出的冷汗,喃喃自语:「啊,原来是作梦吗?」

  「阿贤?刚才被打的脸颊很痛吗?」

  他忧心忡忡地问。我的意识终于清醒后,连连摇头。

  「不,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然后我四下张望。发现车辆停在原地不动,车上只留下一个在副驾驶座上呼呼大睡的男人,绑匪老大不知去了哪里。

  「他们去哪里了?」

  「可能是吃饭吧。」

  他用下巴指向车窗外头。我从车窗望出去,只见窗外依然漆黑,四周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问建在干线道路旁的外带餐馆,我们正停在停车场上。

  除了我们之外,停车场上也稀疏地停了几辆车,但即便是最近的车,我们的说话声也传不到那里吧。

  「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我睡了很久吗?」

  我不安地问。阿勋微笑道:

  「不,你才睡了一会而已。」

  我想起刚才的梦境,叹了口气。居然在这种状况下作那种梦,啊啊,真让人心情郁闷……

  「有时恶梦并不是你自己作的,而是对方故意让你看到的喔。」

  真是奇怪的说法。我不明所以地看向阿勋。

  淡淡的月光洒落在车子里,但阿勋的脸庞仍有一半没入阴影中。多半是光影的落差,他的瞳孔看来绽放着青白色的光芒。

  「……?」

  阿勋说了恶梦两字。是我说梦话了吗?被对方发现我作恶梦,我露出苦笑。阿勋再次开口:

  「南美大陆有很多梦魔,你不必放在心上。」

  ——梦魔?

  突然听到的奇幻单字,让我有些怔忡,也觉得有些意外。

  我从阿勋身上别开目光,吐了一口气。然后瞄向在副驾驶座上睡觉的男子。

  男子张着嘴巴,规律地发出鼾声。还真悠哉啊。

  现在的话,说不定逃得掉喔?

  我马上伸手握住门把,却无法打开车门。

  「我刚才也试过了,但他们上了儿童安全保护锁,还加上这个。」

  阿勋抬高被绳子紧紧捆起的双脚。本以为既然手能自由活动,也许解得开,但绳索略微陷进了脚踝里,因此不可能拆解下来。

  我发出叹息。纵使双脚被绑住,还是能从驾驶座与副驾驶座之间钻到前面去,但既然有个男人睡在副驾驶座上,就不可能不被发现吧。

  我从昏暗的车内看向外头,可以清楚看见闪闪发亮的无数星星,与日本截然不同。外带餐馆附近设有诱蛾灯,偶而会有虫子扑上前去,发出「唧」的声响,

  「阿勋——我们会死掉吗?」

  也许是受了恶梦的影响,我忽然害怕到快要窒息,便开口询问。明明就算问阿勋也无济于事。

  「我们不会死的。」

  阿勋断言,话气相当肯定。我转过头去看他。月光下,阿勋的双眼似乎又绽放着淡淡的光芒。

  这家伙到底有多天真啊?我真是服了他了。在这种状况下,竟然还能如此乐观……

  一道踢着砂子般的沙沙脚步声朝我们靠近,绑匪老大回到了车上。他瞥了我们一眼后,将一个散发出香气的纸袋递给那个负责看守的男子。里面放着晚餐吧。我明明没有食欲,肚子却咕噜作响。

  男人们闷不吭声,再次殷动车子。越往前行,我越感到不安。

  路旁有的小住家点着灯火,让我忽然想起老爸。现在已是深夜,再怎么迟钝,他现在也该察觉到我不见了吧。

  胸口隐隐作痛。倘若我就这样遭到杀害,老爸一定会责怪自己没陪我到处参观。这种事让我难以忍受。

  车子开了好一阵子才离开铺有柏油的干线道路,转而驶进未经开发的狭窄小径里。车辆原本行驶在几乎未长有树木的草原上,但随着越往小径前进,树木的分布也越发浓密。同时车子也不停地剧烈晃动。

  夜空上挂着青白色的弦月,它一直俯瞰我们,紧迫在我们身后。我转头一看,只见阿勋也和我一样仰头望着月亮,但目光显得有些恍惚迷蒙。

  在称不上是林道的小径上行驶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这次他们是来拜托住在这里的人吗?我环顾四周,但是这一带与方才身处的地区截然不同,根本没看到半盏路灯,更别说是住家了。

  停车处是块杂草丛生的平地,眼前则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河川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黑不见底。四周被树木包围,也看不见任何人工制造的物品。

  会停在这种杏无人烟的奇怪场所,就表示……我吞下口中堆积的唾液。自身体深处涌上来的不安让我浑身发抖。

  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关掉引擎后,副驾驶座上的绑匪老大便缓慢转过头来,拿着手枪对准我的额头。

  事情太过突然,我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Bang!」

  我不由得紧闭上眼睛。

  数秒后,我提心吊胆地张开眼。绑匪老大与驾驶座上的男子像在嘲笑我的反应般一起哈哈大笑,重新转向前方。

  另一辆车自后方驶来,卡尔洛斯走下车后,隔着拉下的车窗与绑匪老大交谈。领口间隐约可见的十字架项链,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谈完话后,卡尔洛斯从衣服中拉出十字架,在上头轻烙下一吻,然后转头看向我们。他的视线直接略过我,锐利地投注在阿勋身上。卡尔洛斯的脸部和先前一样僵硬。为什么他这么忌惮阿勋?他看到阿勋杀了那个男人的景象了吗?

  卡尔洛斯以外的四名男子也自后方的车辆中走出,再将我和阿勋拖出车外。

  一到了外头,虫鸣声变得更加响亮。脚底下是一片草地。不用说,双脚遭缚,我们根本逃脱不了。

  男人们架起我们的手臂,将我们拖至河岸边。我的心脏因紧张而疯狂跳动,胸口快喘不过气来。

  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杀掉。骗人的吧?这是骗人的吧?

  不可能会有人来救我们。我在双手被捉住的情况下,绝望地环顾四周。

  不可能会有人来的。这种、这么偏僻的地方……

  我一时冲动地想甩开被捉住的双手,但完全无法挣脱对方壮硕的手臂。

  男人们让我们面向河川跪下。眼前是波涛汹涌的河川,对岸则是如皮影戏般只见黑影的茂盛树林因风而摇曳。在风的吹动下,杂草叶子沙沙作响。

  男人粗鲁地将我被绑在前头的手,绕到脑袋后方。我的牙根喀答喀答作响。

  我边发着抖,边侧眼看向左手边的阿勋。他的双眼没有聚焦,茫然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响起了「喀嚓」的金属啭擦声,顿时我冷汗直流。

  虽然阿勋悠哉地说过我们不会死,但那根本就不可能。

  我们会死在这里,千真万确。

  徐徐的风再次吹起,让浏海搔到了我的眼睛。

  某个坚硬又冰冷的物体抵在我的后脑勺上。

  好可怕!我在内心大喊。不要,快住手!如果这也是梦的话,快点让我醒来!

  「Adios.」

  绑匪老大浑厚又含糊的话声响起。

  虽然他说的是西班牙语,但这句话我懂。

  是再见,道别的招呼语。

  枪口紧蹭向我的后脑勺,我的双脚抖个不停。

  不要,我受够了。

  我在最后试着回想一些开心的事情,但害怕得根本想不出来。

  心里只留下一个遗憾。

  老爸。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就不勉强自己来了。早知道乖乖听他的话就好了。再跟他多说点话就好了……

  感觉后脑勺上有人手扣着扳机的气息,我只能静静等待事情发生。我的脑子已经麻痹,变成一片空白。

  前方稍远处的草丛里,突然传来了喀沙喀沙的声响。

  瞬间,男人停下动作,转头朝枪口对着阿勋脑袋的卡尔洛斯说了些什么。但多半是判定没问题,这回轮到卡尔洛斯准备扣下扳机。

  我勉强用余光瞄到阿勋和用枪指着他的卡尔洛斯。两人的剪影就像是一个正在请求宽恕的人,以及打算杀了他的人。

  卡尔洛斯看来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开枪。大概是手心在盗汗吧,他频频地重新握紧枪枝。恐怕他还不习惯开枪杀人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暂且将手枪移开阿勋的头部。我只能紧张万分地注视着这一幕。

  其他绑匪揶揄似地朝卡尔洛斯说了些什么,但他直接无视,像在进行祷告般低声咕哝。接着他像是下定决心,毫不迟疑地将手枪抵在阿勋头上。

  就在这时,草丛全都发出了吵杂的声响。在微弱的月光之下,漆黑树林底下的杂草不自然且发狂似地沙沙作响。

  「?」

  绑匪老大反射性地将枪口从我的脑袋转向草丛。其他绑匪似乎也一同掏出手枪。下一秒,像是在确认这件事般,草丛瞬间停止晃动。

  男人们开始交谈。谈话中可以听到夹杂着「puma」这个单字。

  对了,我想起旅游书上曾介绍过整座南美大陆上,栖息着许多野生的puma——也就是美洲狮,猫科的肉食性动物。

  某个人朝草丛威吓性地开了一枪,但没有传来任何反应。绑匪老大满意地微笑,朝我们走来。

  枪口再次抵在我的脑袋上。中弹之后,我的身体就会向前倾,倒进河里,然后被冲到某个地方去吧。

  而且不会有人发现。

  我已经没有逃跑的力气了。随他们高兴吧。要杀的话,就快点动手吧。我看向临死之际与我相伴的阿勋。

  然而阿勋神色从容地看着我。

  我吓了一跳。

  因为他的眼睛正散发出青白色的光芒。之前在车内,我曾觉得阿勋的眼睛在微微发光,难道不是我看错了吗?

  阿勋扭过身子,边看向持枪的卡尔洛斯边低声说些什么。下一秒卡尔洛斯厉声尖叫。

  接着枪声响遍整座草原,阿勋的脸庞向下一沉。他的身体之所以没有向前倒去,是因为卡尔洛斯捉住了他的衣领。

  「阿勋……?」

  我用不成声的嗓音呼唤阿勋。只靠月光的话,根本无法辨视阿勋的脸部表情。

  我的脑子再次变得一片空白。

  卡尔洛斯松了口气似地捉着阿勋的衣领,喃喃叨念了几句。像在回应他般,绑匪老大也扯起我的头发。我静静闭上双眼。

  算了,无所谓了。

  就在此时。

  狂风吹起,覆住河岸的林木沙沙摇动,发出低吼般的声响。诡异的空间,已死的阿勋,前方的黑色河流。

  绑匪们似乎也对眼前的气氛感到毛骨悚然,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可能停止复仇。

  然而,他们不再有机会扣下扳机。

  呵,呵呵呵。

  某个人发出了窃笑声。

  笑声轻微得仿佛要融进黑暗当中。

  绑匪们一阵鼓噪,互相确认是谁在笑。

  我浑身不寒而栗。因为这道声音非常耳熟。

  ——错不了。可是,为什么?他明明就——

  在我左手边低垂着头应该已经死去的阿勋。

  无论怎么想,那道笑声都是来自于他。

  绑匪环视四周好一阵子后,终于发现窃笑声的出处。我可以感觉到全员倒抽了一口气。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阿勋的头缓缓抬了起来,显露出脸庞。他的五官端正清秀,神色平静。

  而他的双眼,果然绽放着青白色的光芒……

  捉着他的衣领、浑身僵直的卡尔洛斯发出惨叫声,连连后退,疯狂地朝他开枪射击。但是对阿勋一点影响也没有。

  不久后我察觉到了……子弹根本没有射出来。

  「真笨哪,居然在刚才向草丛示威性开枪时都没发现。手枪里全部都是空包弹喔。」

  绑匪的枪都瞄准了阿勋,但果然都射不出子弹来。他们一脸难以置信地确认自己的手枪。

  一阵强风吹起,阿勋淡茶色的发丝在风中起舞。我只能愕然地注视着他。

  「阿贤,我说过了吧?我们不会死的。」

  阿勋笑了,笑得天真无邪。然后他倏地收起笑容,脸庞变得像是一个毫无情感的人偶。我看过这个表情。在飞机上,阿勋曾一瞬间显露过……

  下一秒,周遭的草丛像是发狂般,同时间发出树叶的摩擦声响,就像是警铃般在这片空地上响遍每个角落。

  绑匪们转动身子环顾四周,害怕地扬声吼叫。虽然不晓得是什么,但很显然有某种东西正团团包围住我们。

  「来不及了,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手脚仍被捆绑住的阿勋,慢条斯理地直起纤细的身躯,张口说道。

  见到他的眼睛后,男人们发出尖叫。绑匪老大表情僵硬,卡尔洛斯则是继续将枪口对着阿勋,另一只手则掏出胸前的十字架项链紧紧握住。

  手脚被绳索绑起的阿勋站在原地,朝绑匪投去轻蔑的视线,同时露出陶醉忘我的神情说:

  「明明我给了你们那么多次机会。」

  绑匪们似乎听不懂阿勋在说些什么,只是不安地望着他。只有卡尔洛斯一人意味深长地瞪着阿勋。

  ——?卡尔洛斯听得懂日文吗?

  阿勋接着又说:

  「乖乖听首领的话就好了嘛。都是因为你们想报无聊的仇。」

  「阿勋!你在说什么啊!」

  我跪在地上大喊。这是怎么回事?阿勋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和这群家伙交涉过吗?不明白,我实在一点头绪也没有。

  「阿贤,对不起,我骗了你。」

  阿勋仅一瞬间露出真挚的表情向我道歉。我只能哑然无语。

  风抚过黑暗般地刮起。周遭的树林左右摇动,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看着我们,让人惶惶不安。其数量恐怕非比寻常。这种像是被捕食者盯上了的紧张感,让我感到作呕想吐。

  阿勋缓缓举起被缚的白皙双手,现场的紧张戚也随之攀升到最高点。

  他完全举高双手后,草丛再次喀沙晃动了下。像要进行确认般,阿勋张开发光的双眼,用力弹响手指。

  ——那是信号。

  眼前以及四面八方的草丛当中冲出了无数黑影。虽然还有月光,但那些黑影的动作实在太快,根本无法捕捉到它们的样貌,只能勉强看出它们的眼睛正炯炯地闪烁着光芒。

  绑匪发出惨叫声四处逃窜。将枪口对准阿勋的卡尔洛斯虽然也想逃跑,但在阿勋的一瞥之下,他便吓得全身僵硬,当场瘫坐在地。

  绑匪飞快冲向距离约十五公尺远的车辆,但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到达。因为从草丛中冲出的黑影,皆以人类无法办到的高速移动着。

  黑影迅速绕至绑匪的前头,或是从后方追赶上他们,然后集体扑在他们的身上。

  我在阿勋身旁僵直着身躯,望着那幅超乎现实的景象。

  黑影团团围住绑匪,尔后围起的圆环当中传出了撕裂某种物体的声音,甚至是碎裂声,然后是临死前的骇人惨叫响彻云霄。接着咀嚼某种物体的声响持续一阵后,黑影一同散开。

  「呜哇啊啊啊!」见到原地除了被血染红的地面和杂草以外,竟然空无一物,我惊骇地发出悲鸣。

  怪物……

  我有种还未从恶梦中醒来的错觉。

  黑影以压倒性的数量包围住绑匪后,将他们杀害然后啃食殆尽。每一次见到鲜血溅起,我就浑身一颤。

  我也会被它们攻击然后死掉吗?

  「放心,它们不会攻击阿贤的。」

  多半是看出了我的恐惧,一旁的阿勋嘴角带着微笑,柔声对我说完后,以发光的双瞳注视着眼前的景象。这才是原本的阿勋吗?

  「阿勋,你……」

  话说到一半时,绑匪老大逃出了黑影圈起的圆环当中,尽管他的衣服与皮肤被撕裂得惨不忍睹,他还是拿出藏在身上的刀子砍向黑影,同时艰难地跳进车里关上车门,然后发动引擎。

  我还以为他会直接驶向来时的道路逃跑,但他竟转动方向盘朝我们驶来。

  我明白了。比起逃跑,绑匪老大更想杀了身为幕后黑手的阿勋。

  在引擎过度高速的运转声中,亮着车头灯的车辆往我们逼近,但阿勋却是纹风不动。

  我虽然想逃跑,但在双脚被绑住又弯着膝盖的状态下,我只能往旁滚倒在地。车子朝这里加速驶来。

  来不及了!我内心暗喊。

  但就在下一秒,车辆突然静止不动。车头灯打在我的身上,我刺眼地眯起眼睛往车子看去,只见黑影正聚集在车子四周,迫使车辆停下。

  讽刺的是,在车头灯的照射之下,我这才第一次清楚看见黑影的样貌。

  黑影中一半有着人类的形体,另一半则是只能用怪物两字来形容。有的遍体生毛,有的有着长长的尾巴,有的身体覆盖着鳞片。每个黑影身上都染上了鲜血,双眼充满血丝,当中不见一丝理智。

  部分黑影轻而易举地挡下了车辆。无论绑匪老大怎么踩油门,轮胎也只是发出刺耳的声响不停空转。

  其他黑影则伸手探向驾驶座的车门。车门上了锁,原本不可能打得开,但黑影以惊人的蛮力像在拉扯黏土般令车门变形,再随手撕下往草原一丢。

  绑匪老大面目狰狞、惨叫连连地被拖出车外,无数黑影冲上前你争我夺,没两下子他已失去了人类的形体。

  这时一旁传来了尖叫声,我转头看去,只见原本僵直站在阿勋对面的卡尔洛斯已抖落了手中的枪,将十字架紧抱在胸前瘫坐在地。想必是吓得浑身动弹不得了吧。他和刚才险些要脑袋开花的我一样,双脚和牙齿都在疯狂打颤。

  我环顾四周。吃完了绑匪老大的黑影见到只剩下卡尔洛斯一人,开始聚集围绕在他的周围。

  我向站在一旁的阿勋大喊:「阿勋,快让它们住手!是你指使它们的吧!」

  不知什么时候,阿勋手脚上的绳索都已经解开了。阿勋低头看向卡尔洛斯,以西班牙语向他攀谈。卡尔洛斯惊得一跳,以畏惧的眼神看着阿勋并回答他。于是阿勋露出微笑,优雅地朝蹲在地上的他伸出手。

  卡尔洛斯踉踉跄跄地打算起身。

  我松了口气。纵然是想要杀了我们的绑匪,但我也不想看到他们死得这么凄惨。

  然而,就在我以为卡尔洛斯会握住阿勋手的那一瞬间,他用另一只手抽出藏在身上的刀子,猛力往阿勋刺去。

  我瞪大双眼。但眨眼之间,刀子就连同卡尔洛斯的手臂被一旁窜出的黑影给夺走了。

  卡尔洛斯脸上浮着微笑,深信自己已杀了阿勋,但当他发现到自己的手不见了之后,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鲜血往前喷出,溅到了阿勋脸上。

  阿勋低声说了些什么后,转身背对卡尔洛斯,朝我走来。

  下一秒,黑影从四面八方扑向卡尔洛斯,在惨叫声响起的同时,他的身体很快消失不见。

  「我已经警告过你们了。若是乖乖听首领的话放了我们,不仅能拿到一大笔钱,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阿勋走到我身旁后,以指尖揩下喷至脸颊上的鲜血,然后像在吃巧克力般津津有味地舔舐。

  「阿勋……」

  旁边的河川沐浴在青白色的月光中,持续向前潺潺流动。风也像是要吹散弥漫在四周的血腥臭味般抚过脸庞,摇晃着树木枝头。

  阿勋解开我的束缚后,我急急向后退。已吃完了所有绑匪的黑影聚集在我与阿勋的四周。它们的呼吸声让我厌恶到想吐。

  阿勋苦笑后,挥手驱赶它们。于是顷刻间它们像是退潮般消失无踪,眼前变成了一处仅有几滩黑色水洼的单纯空地。

  阿勋向前踏出一步,与我面对面后张口说话。「已经没事了。」

  「哪里没事了啊!根本莫名其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打断阿勋的话扬声怒吼,脑袋的混乱已经超越了恐慌的等级。

  「阿贤,我从头开始说明吧。」

  我只能在原地呆若木鸡。阿勋继续带着微笑说:

  「你和我在三天前,在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航班上比邻而座,这件事你还记得吧。」

  我虽然满肚子问号,仍是轻轻点头。

  「然后我们又在波卡再次相遇。但是,你觉得这世上会有这么偶然的事情吗?」

  我回想与阿勋初次见面时的情景。一种矛盾感向我袭来。名人的孩子单独出国时,会和我一样坐在经济舱吗?

  「不是偶然的话,那是什么?难道是必然吗?」

  阿勋「呵」地勾起嘴角。

  「说得也是呢。不管你再怎么思考,也不可能会知道吧。」

  然后他看向我,那双眼睛依然闪耀着青白色的光芒。

  「日本的同伴前去确认你的资质后,肯定了一件事——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日本?资质?」

  我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所以一得知你要来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便安排自己坐在你的旁边,然后观察你。」

  观察?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基本上我们并没有特定的称呼。真要说的话,就是统管Margen另一边人的仆人。」

  「Margen?统管?」

  「Margen在日语中是境界的意思吧?而统治者,就是负责调和境界另一头的居民关系……以及平衡力量。」

  阿勋再次用手指揩下沾在颊上的鲜血,津津有味地舔着。

  「现实中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人类居住的世界,另一个则是境界的彼端——非人之物居住的世界。」

  「非人之物?你也不是人类吗?」

  阿勋露出妖艳的微笑,双眼更加熠熠生辉。

  「……四分之一不算是吧。我仅是为了完成使命,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存在。」

  「你的家人也是吗?」

  阿勋耸耸肩。「跟他们没有关系。」

  「为什么要找上我?你们想对我做什么?」

  我连珠炮似地丢出问题,但阿勋似乎不打算回答。

  「这个嘛,你不久之后就会知道的。」

  云层逐渐覆盖住了月亮,阵阵潮湿又带着血腥味的风吹抚过河边的空地。

  明明四周一片静谧,我却觉得地底仿佛传来了阵阵枪声、撕开血肉和折断骨头的声音,以及临终前骇人的惨叫。

  我再次看向在月光中,静静微笑的阿勋。

  非人之物。竟出乎意料地就在自己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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