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天

  今天是来到这里的第三天——没错,已经过了三天。

  我在舒适宜人的床铺上张眼醒来,发现自己已心情坦然地迎接第三天的早晨。

  我穿着睡衣坐起上半身,打了个大呵欠后环视房间。果然又豪华又宽敞。朝阳自窗帘底下溢出,我穿上拖鞋站起身,拉开覆盖着偌大窗户的厚重窗帘。

  「呜哇……」

  窗外可以远眺到染红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地平线的美丽朝阳。

  我一时半刻看得入迷,但一想到依自己的能力绝对住不起这样的地方后,叹了口气。

  我换了身衣服,离开房间走向餐厅。隔着嵌有玻璃的门扉,可以看到佐佐木正在准备早餐。

  「贤斗,早安啊。」

  一打开门,见到我出现的佐佐木向我打招呼。他一早就带着爽朗阳光的笑脸。平时他部穿着整齐笔挺的西装,但烹饪时会脱掉外套,穿上黑色围裙,衬衫袖口也卷至手肘上。

  他每天都工作几个小时呢?煮饭、扫地、洗衣一手包办,昨天也帮我缝好被绑匪捉住时弄破的牛仔裤,又负责保护阿勋。明明外表是个无懈可击的上班族,却很有「老妈」的味道……实在难以想像,眼前的他跟一开始威胁我的是同一个人。

  「阿勋也马上就要起床了。」佐佐木说完后,自厨房中拿出盛在盘子上的早餐。

  他从我身旁放下陶瓷制的平盘。上头有煎过的培根和香肠、西式奶油炒蛋以及番茄切片。坦白说份量相当惊人。

  「来,请趁热吃吧。贤斗早上的主食是面包吧。今天有丹麦面包和奶油餐包,你要哪一种呢?」

  「……奶油餐包,」

  其实哪一种都可以啦。

  和昨天一样,桌上排列着装有果汁和牛奶的水瓶及红茶壶等饮品,看得我眼花。我拿起置于盘子两边的刀叉,切开香肠开始进食。

  虽然份量之多令我退缩,但至今我都与佐佐木的料理擦身而过,没有机会品尝。

  佐佐木接着放下他那一份餐盘后,坐在我斜对角的位置。

  「对了,贤斗,今晚诺威尔会在被造物的祭典上举办调停的展示会。他正是为了这件事来到这里。白天先找个时间去探望你的父亲吧。」

  我听话地点点头。虽然我不想成为怪物的同伴,但我很有兴趣知道究竟什么是调停。而且还能再见到诺威尔,也让我有些期待。

  过了一会儿,佐佐木像是忽然想起般开口:

  「关于宝石抢匪,目前都还在臆测阶段呢。」

  他边说边在自己的杯中倒入红茶。

  我含糊应了声后,看向玻璃制的偌大餐桌尾端,那里放着好几份报纸。

  原本该送至日本的「太阳之血」遭人劫走,这可是一桩骇人听闻的重大抢案,因此连日来电视上都在播放追踪报导。但每间电视台都只是重复播放着乘客与空服人员的采访画面,看样子并没有太大进展。

  犯人逃过了机场和周边的紧急部署,至今还未逮捕归案。目前只知道犯人是用伪造的机票搭上飞机。至于现场的遗留物品野外求生刀刀套,是几年前军中配给的物品,因此也有人推测犯人或许是军方相关人士,但依然没有定论。

  根据佐佐木的说法,「太阳之血」是颗特征鲜明的宝石,就算敲碎了,也很难拿到市场上贩卖,倘若真的要卖,也会拿去黑市吧。

  我边吃早餐边思索着宝石一事。

  忽然间,我察觉到了一种不协调的矛盾感。我四下张望后,发现原来是因为这里没有播放任何音乐。再更加仔细回想后,这间房间的电视也只有第一天我曾打开过而已,也不曾播放过音乐。

  现在随着早晨到来,和平的鸟儿啁啾声也一同响起,但该怎么说呢,这里有种平时无人在此生活的氛围。

  他们平常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吗?

  「你们平常都住在哪里啊?」

  已经吃完饭正暍着红茶的佐佐木看向我,露出笑容。

  「你对我们戚兴趣,是个很好的倾向呢。我们现在主要住在伦敦。不过我们经常在世界各地到处跑,所以称不上是定居。」

  「阿勋也是?」

  「嗯,应该差不多吧,毕竟我们不是经常都待在一起。」

  「可是,你不是负责照顾阿勋吗?」

  「因为我在索菲亚救了他,所以他经常会找我帮忙,见面时也会热络谈天,像这次的活动他也找我商量,不过平常我们都是分隔两地。他都在学习他该学习的事物,而我的本业终究是统治者的代理人,有一些杂务,也要协助调停的工作,无法一直照顾阿勋。」

  「喔……」

  「只不过,假使贤斗你答应称为调停人,届时我就会和数名属下负起责任照顾你。因为调停人的培训,是由找到他的代理人负责。」

  我叼着叉子定住不动,沾附在叉子缝隙间的番茄酱味道在舌尖扩散开来。怎么回事?我的未来已经被决定了吗……?

  「我还没说过我要当吧。我既不了解工作内容,也不太能认同你们的想法。」

  只不过,有些羡慕阿勋这一点,的确是事实。当然,调停人这个工作很吸引我,而且至今也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我具有某种「才能」。

  尽管如此,我会如此犹豫不决,果然还是因为害怕。阿勋所说的境界——一旦跨越了,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再给我一点时间仔细思考也没关系吧。等我回日本之后再好好思索——」

  佐佐木叹了一口气后,将手中的红茶杯放在茶托上,笔直地凝视我的双眼。

  「贤斗,你已经十七岁了吧,是可以自己思考、决定自身未来的年纪了。我们的真心话,就是希望你能尽快给出答案。我们并不想催促你,只是希望尽可能于停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期间,听到你的回答。」

  「…………」

  这时客厅的门扉一骨碌敞开,阿勋顶着睡翘的乱发走了进来。

  「早安~~啊,你们已经开始吃了吗?」

  阿勋穿着睡衣,急急忙忙地坐在为他准备好的位置上。

  「我睡过头了。佐佐木,我今天早餐要吃麦片,然后我要豆奶,记得淋上焦糖喔。」

  佐佐木微微一笑后,边应声边走向厨房。看来刚才的话题可以就此打住了。

  阿勋爱困地揉了揉双眼绽出笑容。他的动作十分稚气,仿佛我多了一个弟弟一样……我差点又要回以微笑,连忙收起。

  喂喂,振作一点啊,他们可是杀人凶手耶。

  但那场屠杀行动,是为了保护我——

  心情顿时下沉。

  我一股作气地喝完果汁后站起身。

  「我吃饱了,我去打电话给我爸。」

  打开充满阳光的房间门后,我坐在沙发上。当我正要拿起放在矮桌上的手机时,它凑巧响了起来。

  不出所料,电话的另一头是老爸。尽管现在是一大早,他的声音听来格外有精神。

  「贤斗,是爸爸。我刚才回诊过了,主治医生说我后天就可以出院了喔。」

  我也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这样啊。」

  「嗯,虽然距离痊愈还要一段时间,但既不会有后遗症,也马上就能回到工作岗位上了。」

  「太好了呢。」

  我这么答腔后,老爸似乎很开心。虽然我讨厌一味埋首于工作的老爸,现在却无法对他生气,大概是因为我已经隐约了解到老爸有多么努力了吧。

  「对了,最后正式决定将由省介先生和勋的姐姐聪子小姐,举办一场小型演奏会。八束家的名字真是太响亮了。虽然无法展示原为压轴的『太阳之血』,但可以请到有同等号召力的八束家,公司也非常高兴。真是太感激他们了。」

  说话时,老爸的语气与先前相比显得有些落寞。

  ……说得也是呢。毕竟一直以来自己拼命准备,好不容易才借到的宝石突然被人抢走……

  「你那边如何呢?没有给勋和佐佐木先生添麻烦吧?」

  「嗯……没事的。」

  别说添麻烦了,他们现在反而在游说我成为调停人,情况变得很棘手呢。

  当我正苦恼着该怎么说明才好时,老爸又很快接着说了下去。

  「你可以先回爸爸的住处喔。」

  ……咦?

  明明我该高兴老爸出院了,却瞬间语塞。

  现在离开这里好吗……?

  忽然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我总觉得若是在还未做出决定的情况下就先行返家,这间房子、阿勋和佐佐木都会像是梦境一般消失无踪。

  而且近乎于确信。他们没有那般好心。恐怕是一面亲切地接近我,一面试探我吧。

  但是留在这里越久,能与老爸相处的难得时光就会越少。

  内心动摇的我紧咬下唇。

  「贤斗?」

  「嗯。再一下子我就会回去。」

  「怎么了吗?」

  「啊,呃……对不起。我现在在和阿勋玩电动,我想等玩完后再回去。」

  我下意识地马上撒了谎。

  「电动?」

  「啊,当然,我会在老爸你出院前回去的。」

  竟然偏偏说是玩电动……应该还有其他更好的说词吧?笨蛋,我这个大笨蛋。我对自己的没神经感到火大,胸口隐隐作痛。

  老爸,对不起。

  「……是吗?爸爸我也想向勋和佐佐木先生道声谢,记得在回国之前让我见他们一面喔。」

  老爸说话的嗓音中夹带着一丝苦笑。

  我的内心五味杂陈,说了句「拜拜」后挂断电话。

  挂断之后,我顺便察看简讯,只见混杂在朋友之间的讯息中,有一则是来自老妹。

  『哥哥,爸爸的情况很糟吧,幸好人平安无事呢。我还在想妈妈要是慌得失去理智,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幸好那个叫佐佐木的人给了我们很多建议,妈妈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是八束省介身边的人吧?哥哥居然跟他的儿子是好朋友,真是不敢相信!我上网搜寻之后发现他长得超帅,吓了好大一跳呢~~快寄照片给我吧☆还有,别忘了买香水当礼物喔。From麻奈。』

  我叹了口气。明明待在东京的时候,一次也没传过简讯给我。而且后半部讲的都是阿勋嘛!话说回来——我对佐佐木的设想之周到感到瞠目结舌。佐佐木那家伙,完全打点好我周遭的一切了嘛……

  我再次叹一口气,同时按下返回键回到收信匣。移动画面后,我找到了最想看见的那个名字。

  ——石泽桃子。

  我挺起瘫在沙发上的身体,重新坐好,很快打开简讯。

  『对不起,我说了过分的话。等你回来后,我们一起去迪士尼乐园吧。你也要陪我去逛咖啡厅喔。』

  我可以感觉到嘴角自然而然地往上扬起。我再次一骨碌地坐进沙发里,将手机举高,让它沐浴在外头照射进来的阳光当中,反复地盯着那段文字瞧。

  然后猛然察觉。

  如果我成了调停人,大概无法像现在一样常常见到石泽了吧。

  ……啊啊,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放下手机返回客厅,才将门扉打开一条缝,就听到面对面坐着的佐佐木与阿勋的谈话声。

  「嗯……地位这么低啊。虽说是古董,但看他们拿着自动步枪,我还以为他们的位阶还算可以呢。」

  「结果就跟公司组织没两样,能出人头地的只有少部分人。那些人就算一辈子都只是小喽啰也不足为奇。只不过,有件事让我有点在意呢。」

  佐佐木的日语用法依然有点奇怪呢。我边如此想,边开门走进客厅。

  两个人朝我望来后露出微笑,又继续交谈。

  佐佐木似乎已吃完了早餐,只有阿勋还边戳着麦片边说话。

  餐桌上已经收拾干净,目前只放着红茶茶具组、笔电和列印于A4纸上的英语资料。对于英文成绩不怎么理想的我而言,光是看到那些资料就头痛,但我还是坐在刚才的位置上,试着聆听两人的对话。

  「他们所属的集团,是由玻利维亚取得古柯硷后,贩售获利所成立的典型绑匪组织。暗地里又以金钱贿赂军人和政治家,因此也有些后台。」

  「这当中是哪一点让你在意?」

  阿勋边说,边以优雅的动作用汤匙舀起飘浮在白色之海上的麦片。

  「详细调查之后,发现高层组织对外创办了一个教会的援助团体。」

  佐佐木冷静却又有些雀跃地说。

  「如果是伪装的话,并不少见吧?」

  「他们可不是伪装喔。洗钱这件事,他们都是透过台面上的贸易公司,在巴拿马银行的人头帐户里进行。因为从未进行过其他交易,所以非常显而易见。再加上刚才我说过的贿赂,他们跟警方之间也有所勾结吧。如果是我,若真的有心想隐瞒,就会更加巧妙地藏到没有一丝漏洞吧。」

  这时阿勋握着汤匙,脸庞朝下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至于我,别说是笑了,我根本听不懂佐佐木在说什么。

  「那么,那个援助团体的存在目的是什么?」

  佐佐木难得一见地微微将身子向前倾。

  「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团体是『真的』喔。我也调查过了资金的流向,但是非常神奇,里面没有任何一块钱逃漏申报或用途不明,是非常正派的经营。」

  「不会吧,绑匪真的捐钱吗?简直就像是青蛙会从天上掉下来。」

  奇怪的比喻也会传染吗?我瞥了一眼佐佐木,但他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看来这个组织的首领,是『法拉列蒙圣母事件』的当事人。」

  两人的对话主题似乎不断跳来跳去,我完全跟不上。

  「法拉列蒙?那是什么?」

  「『法拉列蒙』这个名词实际上并不存在。这个名词被冠上了奇迹之意,其实意思是夸大的诳言——一九六七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某处工业港口附近,有数名少年起身抗争,拿着枪枝形成枪战。其中也包括当时还很年轻的首领。他们在枪战途中,不小心打中装满汽油的铁桶。当然因而引发了大爆炸,但是——」

  我咽了咽口水。一般情形下都会翘辫子吧。

  「当时却发生了奇迹。事后在场的所有人皆异口同声地说他们看到了圣母。在爆炸的那一瞬间,一片光之帘幔像要保护他们般蔓延开来,接着出现了一位浑身发光的美丽女子。等他们回过神时,原本应该身在爆炸中心的他们,却毫发无伤地漂浮在距离稍远处的海面上。他们震惊于奇迹的发生,每到一个地方就不断宣扬这则故事,但从没有任何人认真看待。但是根据当地报纸的记载,当时每个人形容的那位女性身上的香气,以及布料的触戚,全部一致喔。」

  「哇~~好厉害。」

  阿勋发出惊叹声。

  「虽然不只是梵蒂冈,连该教区的主教也不承认就是了。之后,五人当中有两个人在数年后的抗争当中死亡,两个人则当上了神父。最后一个人,就是这个绑匪集团的首领。」

  「既然能让绑匪改头换面,也许真的是圣母也说不定呢。不过应该不会出现在身为吸血鬼的我面前吧。」

  阿勋终于吃完了早餐,轻啜饮杯中的水。

  佐佐木苦笑着说下去。

  「首领在十八年前创办了教会的援助团体,每年都会捐出一笔差不多金额的捐款。有个人还记得创办团体时首领说过的话语,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呢。那就是『虽然我做过不计其数的坏勾当,但还是不想下地狱』。」

  「每个人都有他的历史呢。」

  两人互相点头,不知为何还无比感慨。

  此时他们两人的对话首次中断。

  「……那个。」

  我插嘴说话后,两人一同摆出「什么?」的表情看向我。

  「你是什么时候调查到这么多资料的?」

  佐佐木绽出笑容。

  「就在你与阿勋遭到绑架的时候。」

  「怎么查的?也太厉害了吧?」

  「秘密。」

  阿勋与佐佐木互相对望后,露出了有些讨人厌的笑容。

  但佐佐木立即变回平时爽朗的笑脸,阖上笔电,回想起来似地开口:

  「对了,贤斗,你爸爸的情况还好吗?」

  「嗯,他精神很好喔。他还说多亏了阿勋的爸爸,帮了他很大的忙呢。」

  「可以帮上阿贤,我很高兴喔。」

  阿勋看向我,带着毫无嘲讽意味的笑容说。

  我也对阿勋回以微笑。

  「谢谢你。」

  之后,佐佐木离席准备去洗衣服,我也返回房间。由于没有什么事可做,我便走出阳台看看。

  延展在眼前的风景,是一如往常的美丽街道。舒服宜人的风缓缓吹来。我将手肘倚在阳台的栏杆上,用力吐了口气。

  该怎么说呢……

  我很高兴老爸可以出院,也非常戚谢阿勋和佐佐木。但是,内心深处一直卡着某种东西,心情轻松不起来。这样子真的好吗?往后该怎么办才好?我必须自己想出答案。可是,我总觉得还欠缺了某个东西。

  但是又不晓得那究竟是什么……

  天空一片晴朗澄澈,阳光也和煦温暖,引人坠入甜美的梦乡。好一段时间,我就站在那里俯瞰着看似和平的街道与来来往往的车龙,最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后,走回屋内。

  ※※※

  下车之后走了半晌,抵达那个地方后,我拿出手机确认时间,正好是凌晨零时。

  海边的风相当大,我觉得有点冷,便拉了拉身上的外套。脚底下的青草发出「沙沙沙」的清脆声响。

  浑圆的满月微微照亮了毫无遮蔽物的土地,而灯塔的光芒正规律地来回转动。

  这里是一处临海公园,宽敞得足以轻松容纳下十个学校的操场。入夜后,这个海湾沿岸公园就会封锁起来,禁止任何人进入。公园内大部分都是草原,一部分则是大沼泽与树林。散步步道沿着公园的边缘而建,步道两旁生长着繁茂的灌木。

  我站在原地,背后是海面上有船只灯光在摇曳闪烁的海景,前方是辽阔的草原,左手边则是一座森林。

  令人惊讶的是,在这幅荒凉风景的彼端,却是一片无止尽的都市霓虹。

  没错,这里并不是郊外,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海湾沿岸地区。

  林木发出沙沙声响,夜晚的海面缓慢又微弱地摆荡,发出气势磅砖的海潮声。风刮起头发,夺走脸颊的温度。

  ——在昏黄月光的照耀下,这座公园里正集结着某些事物。而且规模之大,完全是阿勋在哥伦布剧院公演时的好几倍。

  我感受着飘散于四周的腥臭味,用手搓了搓脸颊。四周充斥着几乎要让我浑身寒毛直竖的氛围。

  灯塔的光芒不停旋转,每一次照亮广场,都有无数异形在灯光下显现出身影。我已不会感到惊讶。虽然是以阿勋为基准,但我已经接受它们确实存在的事实。

  「……话说回来,聚集的数量还真多呢。」

  我右手边的佐佐木说道。

  「那当然,毕竟这是统治者认可的祭典啊。」

  这回是站在我左手边的阿勋说话。

  我再次看向那个群体。那些成员中有的具有人的外形,有的则不然;有的毛发浓密,有的脸孔像狼……简直就是百鬼夜行。

  他们随心所欲地来回穿梭,占据了野草丛生的辽阔公园。这幅景象当然是无比壮观。

  它们当中甚至有一些会走上前来,向佐佐木和阿勋打招呼。每当近距离下看到它们,我全身的汗毛就向上竖起。即使我能理解它们的存在,但不代表我就能接受。虽然不会吃惊,但还是觉得毛骨悚然。异形这个名词真是再适合它们不过了。

  「佐佐木,你看到这幅景象都无动于衷吗……?」

  见附近都没有被造物后,我试着询问同为人类的佐佐木。

  「它们其实跟人类的世界没有多大差异喔。各式各样的种族都有,就像来到了动物园一样,很有趣吧?」

  这时自被造物群当中,一个有着尖尖尾巴,全身覆满黑毛的生物双脚步行地走来,经过时见到我后,低声说了些什么。它很像是在绘本上见过的「恶魔」。

  我注视着它背后脖子上一处白毛区块,然后转头问佐佐木。

  「?刚才它说了什么吗?」

  佐佐木耸了耸肩。

  「它说那时在河边玩得很开心,谢啦。」

  我慌忙又回过头去,但是已看不见它的身影了。

  当时就是它们在河边杀了那群绑匪吗……?

  「先前救我们的,好像是朵娜·妮耶维丝和从其他地方召集来的被造物喔。」

  和我一样目送着那家伙背影的阿勋开口。

  「是啊。当我用拯救阿勋和调停人候选者的名义提出救援请求时,每个集团都二话不说欣然答应。而且这件事很快就传了开来,有些地区还主动要求参加呢,但毕竟绑匪总共七个人而已,我就慎重有礼地拒绝了。」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还发生过这种事啊。

  然后结果为了救我一个人,就让七个人失去性命。

  当然,我并不是不想得救,只是有人因我而死的事实令我不由得感到沮丧。

  我稍稍远离阿勋和佐佐木,眺望这片草原。

  只有月光的广阔空间中,带着梦幻淡青色光芒的花儿接连盛开。由于花儿有些高度,看来很像是街灯。

  一开始只是零星分散,但渐渐地越来越多,当整座草原都被朦胧照亮之后,我才终于看清了那些花儿的真面目。像是白雪公主里会出现的小矮人般的被造物,正在会场的每个角落立下散发出淡蓝光芒的街灯。

  我站在稍远的地方望着这一幕时,忽然有人推了推我的身体

  转过身后,一个小矮人就站在我手边,双眼白灰色的浓眉毛底下,无言又嫌碍事地看着我。不得已之下我只好让开,闪到右侧的佐佐木身旁。于是小矮人拿着自制的像是水平仪的道具,一丝不苟地检查地面是否平坦后,再立下街灯,最后快速走开准备设置下一盏。

  我举目看向刚设置在自己眼前,约比自己高两个头的街灯。造型复古的金属制街灯看来历史悠久,上头装着葡萄串般连在一起的五颗磨砂玻璃球,看来就像灯泡一样。仔细观察后,散发出淡蓝色光芒的玻璃球当中,有某种东西正拍动着翅膀。

  我环顾四周,只见草原上到处都盛开着蓝色的街灯花朵,仿佛化身成了夜晚的游乐园。所有被造物皆无比兴奋,开心得不得了,看来真的是一场祭典呢。

  所有被造物自然而然地围成一个偌大的圆圈,包围住草原中心。在佐佐木的催促之下,我也加入圆圈当中,站在形成偌大圆弧的队伍前方。

  从圆弧当中往四周看去后,圆圈已经大到看不见另一头被造物的模样,可知各式各样的被造物都往这里聚集,而且数量惊人。

  看来佐佐木所说的,诺威尔的调停展示会要开始了。被造物肆无忌惮地发出欢呼声。会不会传到公园的另一头去啊?我直冒冷汗。

  过了片刻后,诺威尔从人群当中走出,现场的喧哗声戛然停止。

  走进被异形所包围的原野里的诺威尔,美丽得像是教会壁画上的英雄。尽管他只是穿着普通的衬衫和合身西装,但白皙的肌肤与金发,却和黑色西装外套非常相衬,完全保留住了他本人散发出的神秘感。

  如果个性也很冷静沉着的话,就太完美了呢……

  诺威尔在数量成千上万的被造物面前,毫不恐惧地潇洒走向集团中心。然后他站在盛开于夜色里的街灯及月光光芒当中,环视站在远处围住自己的被造物,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宣告了什么。

  欢呼声再次轰隆响起。于是从被造物围起的圆圈两头,各走出了一道人影往中心靠近。

  我凝神细看。其中一个是身材矮小的麦士蒂索中年男子;另一个则是刚才见过的,有着尖尖尾巴和满身黑毛的被造物。

  「啊,那家伙是刚才跟我说话的……」

  佐佐木开口:

  「嗯,没错。它是南美大陆的固有被造物,名为丹比。这次只是展示会,它并不会真的引起纠纷,所以请你放心吧。」

  圆圈中央,诺威尔来回看着双方后,又说了些什么。佐佐木向我解说:

  「现在进行的是实际上调停的步骤,也就是确认事实。这是进行调停时的事前调查,」

  「事前调查?」

  「是的,就像是警察所做的搜查一样。遇到复杂的案件时,有时还得动用好几名调停人和代理人,花费一年的时间。」

  「一年?」

  佐佐木笑了。

  「嗯,但很少有案件必须花上这么长的时间就是了。」

  「你说调查,具体而言是要调查什么?」

  「就是事实。然后调停人会根据事实下达裁定。」

  「裁定?」

  「以法院来说的话,就像是判决吧。如同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调停人拥有感知事象中间的才能。找出事象中间之后,他就得决定恢复和谐的方法,这就称作裁定。虽然不像人类世界的『法院判决』有法律上的根据,但在统治者的权威之下,这些裁定都具有执行力。若不遵从,就会强制执行。」

  「由谁强制执行?」

  「调停人,抑或是调停人指定的人物。只有调停人具有指名的权利,而被指定的人就有义务要完成。」

  我错愕地叹一口气。

  「也就是说调停人不只要下达裁定,还得亲自动手执行?」

  佐佐木点头。

  「自己应付不过来时,只要指定他人即可。但无论如何,在执行终了之前,都非得待在现场才行。因为只有调停人,才能确认天秤最后是否达到了平衡。」

  这时阿勋插嘴。

  「一般的调停会由调停人执行,但如果是公会议的裁定,好像是由处刑人动手执行喔。虽然我从来没见过。」

  「处刑人……公会议?」

  出现越来越多我没听过的名词了呢……

  「大致上说来,被造物的裁判机关有两个,即是调停人和公会议。当公会议下达的裁定是『处刑』时,负责执行的人就叫作处刑人。罪行较轻的时候,有时也会由守护人来执行。啊,处刑人和守护人虽然语尾都是人,但并不是人类喔,只是为了方便才使用这种称呼而已。」

  「……总觉得好复杂啊。」

  什么处刑人守护人,到底还有哪些角色啊。

  「别担心,往后就算你不想记也会记住的。现在你只要知道,除了调停人以外,还有其他类似的存在就好。」

  阿勋笑道:

  「而且别人也都说,与处刑人见面之日,就是你的忌日呢。」

  「……啊,贤斗,诺威尔已经下达裁定了喔。」

  听到佐佐木这么说,我重新看向广场中央,只见诺威尔正向已确认完事实的双方宣告裁定。

  饰演被裁定者的两名被造物一脸滑稽地故作惊讶状,发出惊叫声后,观众一阵哄堂大笑。接着两名被造物从怀中拿出石头互相交换。都是非常平凡无奇的灰色石头。

  佐佐木解释道:

  「因为这回设定的案件是双方偷了彼此的东西,所以互相还给对方后,就皆大欢喜了。」

  两名被造物恭恭敬敬地互相交换石头后,诺威尔宣布调停结束。

  ……什么啊,原来这么简单吗?这点小事的话,或许我也办得到呢。

  正当我松了口气时,忽然有人站在身后开口说话。

  「——这孩子就是新的调停人候选者吗?」

  话声的主人是位女性,嗓音显得年轻又清脆悦耳,而且说的还是日文,所以我吃惊地转过头去。

  一个与这种荒郊野外格格不入、穿着蔷薇色小礼服的金发白人女性正注视着我。对上她那双澄澈的美丽双眼后,我的心跳不禁漏了一拍。

  对方是位体型纤细,肤色白皙,仿佛只有她身边散发着朦胧光芒的绝世美女。小巧又精致的五官,偌大的眼睛有着绿宝石般深邃的绿色色泽。细挺的鼻梁和玫瑰色的双唇,一头漂亮的波浪大卷金色长发垂落在她白皙的脸庞两侧。

  接着我猛然察觉,她的日文流利得跟日本人没两样。

  「朵娜。」阿勋呼唤她的名字。

  她优雅从容地微微一笑后看向阿勋,轻抬起手。某种花的香气掠过我的鼻尖。

  「你好呀,半吊子的吸血鬼。前天的演出很棒喔,希望下次还有机会看到。」

  「这是我的荣幸。」

  语毕后阿勋执起她的手,作势在她的手背上烙下一吻后再放开。

  她再次转头看向我,温柔微笑。心脏又猛然一跳,真的好像模特儿喔……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她用一种像是天鹅绒轻抚过我般的婉转悦耳嗓音问。

  「我、我是西村贤斗。」

  我紧张地回答后,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佐佐木介入我与朵娜之间,隔开我们两个人。

  「朵娜,不好意思,由于他还是『候选者』,能请您节制一点,别一直向他攀谈吗?只要还是候选者,我们就不希望他与被造物过度接触。」

  佐佐木机械式又冷淡地说。

  但朵娜·妮耶维丝看来一点也不引以为意,瞟了一眼佐佐木后,便勾起玫瑰色的双唇露出微笑。

  「哎呀,佐佐木,真是好久不见了呢。……是吗?我明白了。那么,贤斗,我很期待有机会再和你碰面唷。」

  朵娜朝我嫣然一笑后,摇动着一头轻飘飘的长发转身离开。啊啊,她要走了吗?

  「好漂亮的人喔。」

  我目送着她金发摇曳的纤细背影,佐佐木则朝我叹了口气。

  「真是的,明知道就算装扮成那样出现也没有用,却还特地跑来挑逗你,以捉弄你为乐。」

  「咦?」

  捉弄我?为什么?

  「她是来测试调停人会不会受到诱惑。嗯,虽然不管有没有受到诱惑,调停人戚知事象中间的能力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而且她要是影响到裁定结果,也会变成讨伐的对象啊。」

  ……什么啊。我被戏弄了吗?我叹了口气。

  「今天朵娜打扮得很年轻呢。明明之前在巴黎见到她时,还是个老婆婆。」

  阿勋偷偷觑着我,开心地说。

  对此佐佐木答道:

  「变换样貌这种小事,对朵娜而言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那个人也是被造物吧。」

  边嗅着她残留的香味,我边不敢置信地问。

  「是的。南美大陆上约有二十个被造物的集团,朵娜·妮耶维丝在这当中,可是第三大集团的首领。听说她原本的出生地是伊比利半岛,十九世纪时混在移民者当中搬到了这里来。但传闻的真伪,只有去问本人才会知道了。……前提是你有勇气问的话。不过呢,追问女性过去这种事,我可是敬谢不敏。」

  「那个,阿勋是『吸血鬼』吧。那她是什么?」

  「她是『食人怪』,但名称依各个地方而异。食人怪这种被造物,原本栖息地是阿拉伯,但由于西班牙曾在八世纪时被阿拉伯帝国的奥马亚王朝征服,所以朵娜的伊比利亚半岛出身,可以说让人感慨甚深呢。」

  佐佐木边说边自己连连点头。

  「食人怪……」

  我边听着有些艰涩的说明,同时脸颊僵硬抽搐。那么漂亮的人?

  「那个……他们当然,是会吃人的吧……?」

  「那当然。对他们而言,人类就像是插成一串的沙丁鱼干一样。……对了对了,还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一艘十九世纪中期自西班牙启航的移民者船只,留有这样一则真实的记载:当船漂流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时,船上的乘客和船员竟然全都消失了——」

  阿勋笑道:

  「搞不好朵娜就是搭那艘船呢。」

  我不由得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太可怕了。

  「因为对『食人怪』来说,人类是珍贵的食物啊。阿贤你也会吃动物的肉吧?」

  「话是没错啦……」

  接着阿勋像是猛然想起般说:

  「对了,刚才朵娜是说日语呢。」

  「她曾经学过日文吧?」

  我说完后,阿勋和佐佐木都大摇其头。

  「朵娜跟一般的食人怪不一样。听说她可以将吃掉的人的能力,转为自己所有。她应该是吃了日本人,或是日裔混血儿吧。——仅是为了与贤斗交谈。」

  佐佐木若无其事地说。

  我感到不寒而栗。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人「因为我」而惨遭杀害……被造物与人类之间对于生命的重视度,真是相差太多了。

  「可是由人类去调停被造物之间的纷争,不是很危险吗?让怪物它们自己去解决不是比较好?」

  「正如贤斗所言,与它们相比,人类非常脆弱。但正因如此,人类才会想出调停和找出解决办法这个概念。只有人类能够进行调停喔。因此关于调停人,被造物与公会议之间也缔结了类似于协定的规章。虽然有些地区未纳入统治者的旗下,不在协定规范的范围里,但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派人去那里处理案件了。」

  「协定?」

  「我们被造物绝不能对调停人做的事情,阿贤觉得会是什么?」

  阿勋提出问题,但随后又自己回答。

  「就是伤害调停人及其追随者的家人和近亲,或是对裁定结果施加影响。只要做了这两件事,就算遭到讨伐也是理所当然。」

  「起初也有很多被造物不满这项协定,但历经多次的讨伐后,现在几乎没有人会再违抗。因此贤斗你也能安心地专注在调停的工作上喔。」

  佐佐木灿烂微笑,这个黑心的老狐狸。

  「什么专注在工作上……我都说了我还没……」

  我只能嗓音沙哑地反驳。

  「顺便说明,这回阿勋在波卡展开的行动,算是一种让调停人候选者置身于险境的行为,因此也有可能会抵触到这项协定。」

  「咦?」

  竟然连阿勋也……

  「关于这件事,我已和公会议交涉过,阻止他们派出处刑人。不过呢,由于最后介入了人类之间的纷争,公会议对此想必不太高兴吧。」

  「关于这件事我真的有在反省了,我不会再那么做了。」

  阿勋老实乖巧地低下头。

  这时,从我们忽略了好一阵子的圆环中心里,爆出了一阵响亮的欢呼声。调停结束后,观众围起的圆圈有些分散,这会儿众人的目光却又再次汇集至中心。

  我们也转头望去。看来在我们稍不注意的时候发生了某些事。

  和刚才一样,圆环中心是两只怪兽和诺威尔。其中一只是之前对我说过话,名为丹比的怪物,另一方则是……奇怪了?明明刚才还是个麦士蒂索中年男子,现在却是一只大小和幼稚园小朋友差不多,身材浑圆,腹部过度隆起,外形如蜥蜴的生物。它的表皮是带着粗糙质戚的灰色底加上红豆色斑点,后脑勺直至尾巴尖端的部分,长有鬃毛般毛茸茸的栗色毛发。

  那只怪兽以右手护着左盾,躺在地面上,时而无力地上下摆动尾巴,同时淌着口水发出呻吟。

  而它身旁滚落着一条细长状的东西……也就是那只怪物的左手。想必是以极大的力道扯下来的吧。倒地怪兽的肩膀下方地面形成一片偌大血渍,左肩头附近垂落着许多肉的纤维。

  也许是因为流血的缘故,四周被造物的情绪更是高涨,此起彼落地又叫又跳。——简直就像电视上曾看过的足球场暴动,真想捂住耳朵。

  我看向诺威尔,发现他一点也不惊慌失措,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接着诺威尔像是要回应周遭的亢奋气氛般露出苦笑,然后缓缓抬起手制止观众。好半晌躁动都无法平息,但最终归于静寂。

  佐佐木询问完身边的被造物发生何事后,开口说明:

  「看来是因为一些琐碎的口角,丹比就扯下了卡马拉夫——也就是那只蜥蜴的手臂。卡马拉夫好不容易取得了人形来参加祭典,却因为这股冲击而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喔……」我随声附和。

  「丹比是种住在南美彭巴平原灌木底下的被造物,主食是鹿和牛。相对地,那位形似蜥蜴的被害人卡马拉夫,则是住在山岳地带湖沼边的岩石底下,以小动物和虫子为主食的弱小被造物,因此若是遭到丹比的攻击,根本抵挡不了多久。」

  诺威尔正站在圆环中心开始发问,但是我甚至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语言,我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佐佐木。

  「那是拉丁语。对我们来说,拉丁语就好比是官方语言。诺威尔正在问对方,这件事是否要进入调停程序。」

  「调停不是由调停人自己决定吗?如果是在日本,就算你不愿意,也会被捉去法院接受审判吧。」

  「并不是喔。调停基本上是要等到接受了双方的委托后,才会开始进行。只有当事人和其集团的成员,才能够出面委托。一旦调停人受理了调停委托,当事人就必须服从调停人的裁定才行。」

  「可是如果情况像这次一样,其中一方不愿接受调停呢?」

  「这时就会向刚才说过的另一个机关『公会议』提出控告。如果裁定的刑责不重那倒无妨,一旦下达处刑的判决,就轮到之前提过的处刑人出场了。」

  「原来如此……」

  「当然,被造物并不喜欢事情被送至公会议,也不想遇到处刑人,因此几乎所有争执都会透过调停解决。调停人的工作就是尽量不予处刑,在当事人双方之间充当桥梁,让争执能够圆满落幕。」

  「那调停人应该很忙吧?」

  「还算可以吧。根据去年的资料,调停件数一年约有两百件。况且被造物原本就划定了自己的势力范围。有些被造物会像阿勋一样来回于世界各地,但大部分都是待在自己的势力范围里,因此极少会遇到其他集团的被造物同伴。而同个集团内的纷争,也大抵都由集团首领进行裁定,不会来委托我们。但由于调停人的人数逐年减少,每个人负责的工作量也就增加了。」

  我将视线拉回至诺威尔身上后,围观观众当中走出了一名与手臂遭扯下的卡马拉夫同个种族的怪物,和一位麦士蒂索中老年男子。他们走出来后,欢呼声变得更加震耳欲聋。

  「这两位是双方集团的首领。如果隶属于同一个集团,他们就能出面开口委托,因此大概会由他们两人代表当事人,委托调停人吧。」

  「进行调停的手续还挺麻烦的嘛。」

  「嗯,是啊。因为不能所有事情都用口头约定。」

  在诺威尔面前,那名中老年男子和另一位蜥蜴集团的首领正在谈话。

  这时,身为加害人的丹比插入两人之间,用手提起置于广场中心的石台后一把扔开。真是力大无穷,难怪当时能在河边轻而易举地撕裂绑匪的身体。

  佐佐木冷冷说道:

  「丹比正在大吼没有调停的必要。」

  丹比激动地向中老年男子表示抗议。我看得心惊胆颤,担心丹比会不会也对那人行使暴力,但他并未对中老年男子出手。

  「他也不会攻击同族的人呢……」

  「集团是个阶级分明的社会。一旦你对上位者动手,就会失去在集团里的容身之处。」

  丹比也没有对诺威尔动粗。大既是因为协定吧。一旦攻击调停人,就会成为讨伐的对象。

  但他的抵抗只是徒劳,中老年男子和卡马拉夫的首领,已经在诺威尔拿出的委托调停契约上签名。

  佐佐木低声说道:

  「这样一来,调停人就接受了调停的委托。接下来将会进入调查程序,我想应该会当场解决吧。」

  接下来就是真正的调停吗……我不禁感到有些兴奋。

  站在圆圈中央的诺威尔向两名当事人询问状况。这应该就是刚才也做过的事前调查吧。

  「看来事情很单纯。两方因为一些琐事起了争执后,其中一方就用力扯下了对方的手臂。」

  它们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扯下对方的手臂!?我目瞪口呆。

  只见加害人丹比和被害人卡马拉夫,似乎都正激动地向诺威尔宣称自己并没有错。

  诺威尔好一阵子听着双方说明后,最后抬起双手制止两人。

  「看来诺威尔已经下达裁定了呢。」

  佐佐木说。我心想还真快呢。

  然后诺威尔向四周呼喊说了些什么。接着一名男子拿着一把剑从观众当中走出,将剑递给诺威尔。

  「怎么会有人拿剑出来……?」

  我还在纳闷时,诺威尔已经接过剑,拔下剑鞘。灯塔的光芒舔舐似地扫过诺威尔的身体,照射在剑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拿着剑的诺威尔浑身散发出一种非人般的美丽,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妖冶。

  下一秒,诺威尔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转向丹比,接着一股作气砍下它壮硕的手臂。

  「啊——!」

  四周响起了轰然的欢呼声。我也不禁惊叫出声。

  丹比当场跪在地上,压住淌着鲜血的伤处,面目狰狞又愤恨地抬眼看向诺威尔。诺威尔低垂着眼,毫无情绪波动地注视着它,然后拂去剑上的鲜血收进鞘中。

  「真的砍啊……」

  我惊愕地喃喃自语。

  「要砍下站立之人的一只手臂,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喔。嗯,也就是所谓的以眼还眼吧。但我也没料到情况会一口气演变至此就是了。」

  怔忡错愕的同时,一个想法浮现至脑海。我不禁脱口而出。

  「可是,这样子……这种事的话,不论是谁都办得到吧?」

  佐佐木交叉手臂,看向丹比。

  「看似单纯,实则不然喔。我之前说明过调停人的资质吧,也就是拥有感知事象中间的才能。以拥有这种才能的灵魂导出这个裁定结果,可说是至关重要。」

  「什么?」

  「也就是说,这其实非常深奥,只是刚好看起来是个单纯的解决方法罢了。」

  阿勋也补充道。

  ……可是,不管怎么看,那都只是单纯回以同样的惩处。

  另一方面,站在广场中央的诺威尔将剑还给原本的主人后,向身为委托人的两位首领宣布了什么事。

  「是裁定的终了宣言。——调停至此结束。」

  佐佐木说得没错,原本截至方才还在远处团团围起诺威尔的圆圈,这回真的一口气瓦解散开。

  所有人各自谈笑风生,同时往四面八方散去。我也走在散开的人群中,开口询问:

  「那如果有人对裁定感到不满,又该怎么办?一定会有人不满吧?」

  实际上,刚才丹比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可是非比寻常喔。

  阿勋回答:

  「很少会有不满喔。毕竟一开始就是以服从裁定为前提,才会委托调停啊。」

  佐佐木又补充道:

  「以往曾有被造物不满裁定结果,出言恫吓调停人,但它的攻击旋即被同族制止,而且当场遭到诛杀。」

  「被同族?」

  「那是基于调停人的相关协定。一旦伤害调停人,该集团全体都会成为被讨伐的对象。它们正是害怕这一点。」

  「喔……」

  可是,果然光看刚才这些事情,我还是无法理鲜其中深奥之处。

  忽然我转头看去,只见在来来往往的大批被造物群当中,调停完毕的诺威尔正一面四下张望,一面行走。即便是在如此混杂的情况下,他还是显得鹤立鸡群,真是了不起……

  与我四目相接后,诺威尔露出微笑加快脚步。看来刚刚是在找我们。

  「辛苦了。」佐佐木朝与我们会合的诺威尔说道。

  「没什么啦。」诺威尔回以微笑。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一秒才砍下丹比的手臂,现在却一派悠然自得的诺威尔。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诺威尔转向我说:

  「怎么样?觉得刚才的调停太过单纯,没什么看头?」

  我并不觉得没什么看头,只是说实在话,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嗯……可是,关于这回的纷争,刚才那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吧?对于调停我还不太清楚。」

  虽然也可以请他人代为执行,但竟然就那样砍断对方的手臂——

  被造物又开始在四周来回走动。诺威尔思索了一阵后,向我说明:

  「你知道汉摩拉比法典吧?既古典又公正,也是表示了罪刑法定主义的一个律法。我们调停人虽然不会运用『法』这个概念,但如果像这回一样其中一方伤害了对方的身体,大多都会下达这种裁定结果。伤人者也不得不服气。当然,如果他不是故意的,或是掺杂了其他因素时,裁定的结果也会不一样。」

  ……他这么一讲后,我大概能明白。伤人者也要受到同等的伤害,这种想法确实很有道理。但是,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阿勋打了个大呵欠。祭典的开始时间是午夜零时,看向现在的时间后,早已过了凌晨两点。环视一圈后,城市的灯光已减少了许多,码头的光亮也仅剩下在远处寂寥地一明一灭的余光。

  佐佐木开口。

  「那么我们回去吧。虽然已经很晚了,但在诺威尔的要求下,我已经在旁边的马德罗海港(Puerto Madero),预约了一间可以吃到美味阿根廷烤肉和红酒的餐厅喔。」

  阿根廷烤肉是我来这里的第一天,和老爸一起吃午餐时的一道菜色,我记得是块份量惊人的牛排。现在时间是凌晨两点,而且才阳看过了那么血腥的场面,真亏这些家伙还想吃肉呢。我叹一口气。

  然后我再度张望四周,发现调停展示会明明已经结束了,周遭的被造物仍不打算离开,继续四处徘徊。

  「咦?它们好像还不打算离开耶?」

  「因为接下来才是它们真正的祭典。」

  「咦……有点想看看呢。」

  怪物的祭典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呢?

  但佐佐木难得地驳回我的意见。

  「人类是人类,被造物是被造物。就算你是调停人候选者,也没有权利介入它们的祭典。我们回去吧。」

  「我并没要介入啊。」

  我噘起嘴巴。佐佐木真小气,看一下有什么关系呢。

  这时,一道女性的嗓音插话进来。

  「哎呀,佐佐木,我们可没有那么度量狭小喔,尤其是今天还能看到有趣的东西呢。」

  回过头后,方才见过面的朵娜正面带微笑站在那里。

  朵娜发现诺威尔后,朝他出声。

  「诺威尔,刚才你做得很棒喔。」

  诺威尔耸了耸肩微微一笑。在旁人眼中看来,这两名俊男美女就像是对完美的情侣。……虽然其中一方是怪物。

  「你们又要进行『那个』了吗?」

  佐佐木问朵娜。

  朵娜扬起一般男人看了肯定会着迷出神的嫣然微笑,不疾不徐地看向佐佐木说:

  「嗯,是啊,我们要进行那个唷,我也很喜欢那个游戏呢。不知道会跑出什么东西来,真叫人兴奋不已。就像是回到了孩提时期,期待能在嘉年华会上坐上木马一样呢。」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佐佐木。佐佐木向我说明:

  「接下来将举办的,是模仿了人类恶行,品味粗俗的节目。以所谓的链金术合成生物,玩弄生命……」

  「没错,这不是我们想出来的,是模仿人类的行为喔。」

  朵娜微笑,但她的瞳孔中却绽放着锐利的光芒。我不由得心想,这个人果然也是被造物呢。

  就在这时,在盛开着点点蓝白花朵的草原当中,响起了一道「呼~~」的声响,就像猫头鹰的粗哑叫声。

  被造物因而像是受到吸引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集中。佐佐木似乎想阻止我,但我输给了好奇心,也跟着人潮走去。

  四周人山人海,只见前方是与街灯截然不同的红光开始明灭闪烁。现场欢呼声四起。

  我钻过被造物之间的缝隙,挤到一处勉强能看清楚前方景象的地方。阿勋、佐佐木、诺威尔和朵娜也跟在我的后头。

  以森林为背景,在前方称得上是舞台的地面上,放着一个大小几乎可以容纳下我的金属锅炉,两侧与前方共站着三名小矮人,都正辛勤忙碌地工作着。

  锅炉底下是五只体型与打开的雨伞相差无几的陆龟,它们像是樱花花瓣一般,以头为中心围成一个圆圈,吐着火为锅炉加热。炉内的温度似乎已相当高,从中冒出了分不清是金黄色还是红色的火光。

  小人就像是白雪公主里出现的小矮人一样,排成一排走上前来,将抱在怀中的苹果、蜥蜴、某种骨头,最后是塑胶杯——这又不是黑暗火锅——先一一展示给观众看之后,再丢进锅炉里。

  接着三名小矮人围在锅炉旁绕着圈子,开心地唱起歌来。周遭的被造物也跟着引吭高歌。

  这的确是祭典没错。种类多元的被造物摇摆着身体,开心唱歌。炉里冒出的火光像在配合歌舞般,时而雪白刺眼时而变作七彩流光,以黑暗为背景熊熊燃烧。

  「看来已经开始合成了呢。会出现什么呢?」

  锅炉散发出的光芒照亮了朵娜白皙的脸庞,她长吁一声。

  「贤斗,我们走吧。别看比较好喔。」

  佐佐木担忧地说。但我动也不动。都已经到这里来了,我很好奇究竟会出现什么。

  小矮人重复唱了三次那首奇妙的歌后,联手拿起与自己同等身高的巨大钳子,放进锅炉里后拿出某样东西,再一把扔在地上。

  「呜嗯,那是什么?」

  阿勋惊呼。

  那是个大小与婴儿差不多的浅绿色毛毛虫身体、加上一张人脸的东西,

  那副身体里伸出了无数只细小的人类四肢,蠕动地想要捉住什么。

  「靠那些材料,没想到会创造出这种东西呢。」

  朵娜大戚不可思议地表示。

  毛毛虫皱起天真无邪的脸孔,每一次呼吸,马卡龙般的绿色身体就会向上膨胀然后萎缩,同时呜噎啜泣着。看起来就像是个渴求母亲的孩子。

  看到它这副模样后,我心中不禁升起无限同情。像这样子创造出生命后,往后要由谁照顾这个毛毛虫?话虽如此,这品味也太低俗了吧……

  期间,观众大声叫嚷着什么。它们的呐喊声越来越响亮。小矮人一面看着毛毛虫,一面一本正经地议论纷纷,讨论完毕后,它们缓缓拿起火铲敲碎毛毛虫。

  「……!」

  毛毛虫的身体伴随着惨叫被挤碎压烂,从中喷出了黄绿色的体液和焦黑色的内脏。尽管如此,毛毛虫仍是不停哀嚎,好一阵子疯狂打滚痉挛抽搐,最后静止不动。

  之后矮人像是没发生过任何事一般,用火铲勾起毛毛虫的身体,再次丢回锅炉里。

  一股作呕的感觉涌上喉头。

  「这是什么啊……」

  「所以我才说不要看比较好啊。我们的娱乐和它们的娱乐不一样,伦理观念也不相同。」

  佐佐木静静说道。接着阿勋拉了拉我的袖子-

  「我们走吧,饭会变难吃的。」

  佐佐木表示同意,转过身子。

  「是啊。贤斗,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在还无法平复震惊心情的状态下,向朵娜道别迈步离开。

  为了前往停车的地方,在一盏盏蓝白色街灯的昏暗光芒中,我们走在草原上横穿过公园。接着我看见沼泽附近聚集了许多被造物。

  方才那里聚集了各式各样的被造物,但这里却只有一个种族。

  它们的模样形似人类,但全身有着浓密的毛发,耳朵与脸蛋一样长而尖。在场的被造物似乎都是雄性,腰上缠着碎布,系着疑似是自制的皮革腰带。它们的下半身浸在沼泽里,整齐地呈扇形一字排开,朝前方跪伏在地。我伸长脖子察看前方有什么东西,只见沼泽中央搭起了一个白色祭坛,上头堆着小山一般高的水果。

  「贤斗,我们走吧。」

  回过神时,我已停在原地,边避开沼泽边往前进的佐佐木转过头来呼唤我。

  这回又是什么?历经刚才一事,我应该已学到了教训,但还是无法不去在意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于是在一旁看着我们,背上长着蝙蝠般的翅膀,脸上贴着很像是假胡子的中年男子朝我搭话。

  但是我听不懂西班牙语。紧接着男子拍了拍发量稀疏的额头笑道:

  「啊,抱歉抱歉。你是日本人。我,曾经住在日本的花田里。稍微懂一点,日文。」

  「你认识我吗?」

  「调停人候选者,大家都很好奇。都不经意地,在看你。」

  真的假的啊?我搔搔脸颊。

  走回我身旁的阿勋捉住我的手,瞥了一眼向我攀谈的男子。男子朝阿勋投以亲切的笑容,但阿勋只是点了下头打招呼。

  「阿贤,我们走吧。大家都在等我们。」

  「嗯,再等一下。」

  这时蝙蝠中年男子兴高采烈地插嘴。也许是喝醉了吧。

  「今晚,是来自玻利维亚的兹湼姆举行的仪式。不举行的话,就会引发灾难。向古老的神只,献上石头的能量。石头被解放之时,很漂亮很漂亮。」

  看来这次似乎可以见识到美丽的景象。

  在阿勋之后,佐佐木和诺威尔也走了回来。

  「贤斗,我们离开这里吧。餐厅要打烊了。」

  佐佐木难得地催促我。

  「我要留在这里,你们先回去吧。」

  「那怎么可以。」

  另一方面,兹涅姆的仪式似乎正要达到最高潮。

  穿着白衣的兹涅姆带领拿着火把的随从,恭恭敬敬地将某个东西放在布上后,经过我们面前,走进沼泽后再越过排成扇形的同伴之间,缓缓走向祭坛。

  「贤斗。」

  失去耐性的佐佐木拉过我的手臂。

  我有点不耐烦。

  「干嘛啦!难道有什么东西不想让我看到吗!」

  我正想甩开佐佐木的手时,忽然被某个点吸引住目光。

  「啊……?」

  我凝神注视。兹涅姆正捧在手上的事物——非常眼熟。

  那是——

  「太阳、之血……?」

  没错,身穿白衣的兹涅姆必恭必敬地高举在手上的,正是被偷走的宝石「太阳之血」。

  我看向佐佐木,只见他吃惊似地捂住嘴巴。

  「是它们偷走的吗!」

  我勃然大怒,正要冲上前时,却被佐佐木和阿勋拉住了手臂。

  「贤斗,请你先不要发火!现在是对它们而言,比性命还重要的仪式途中,绝对不能这时候冲进去。」

  「我才管不了那么多!都是因为那颗宝石不见了,老爸才会那么难过!」

  「不行。它们的仪式并不像人类所做的那些虚假场面,都是真的。一旦中断,将会发生难以预测的灾难。之后我们会负起责任取回那颗宝石,拜托你,现在就先忍耐一下吧!」

  我的手臂被佐佐木从身后扣住,我怒声低吼。

  穿着白衣的兹涅姆完全不理会我们,站在沼泽中央,庄严肃穆地拿起「太阳之血」,让它缓缓地沉进祭坛上的水盆里。

  我咬牙切齿地注视着这一幕。

  走下祭坛的白衣兹涅姆也和其他兹涅姆一样,身体几乎贴在沼泽上,面向祭坛伏身跪拜。它们以格外尖锐的嗓音唱起歌来,两只兹涅姆则走上前,中间隔着祭坛,拿着偌大的蕨类植物叶子开始献舞。

  好半晌什么也没发生。

  但是不久之后,水盆当中开始慢慢发光,而且逐渐增强膨胀开来,最终达到了临界点……

  然后光芒爆炸了。

  我张开眼睛后,只见眼前有五道光辉闪耀的夜虹从水盆中呈放射状往外飞出,像是被吸进天空般,画着弧形延伸向整个世界。然后又像极光一般,轻飘飘地浮至半空中,仿佛是条包覆住世界的彩带。

  世界各地似乎都能看到这道光芒。但只有在刚好是夜晚,霓虹灯光害又不严重的地方的人,才能看到……

  眼前的画面,恐怕远比我至今见过的所有美景还要美丽。

  兹涅姆异口同声地兴奋呐喊,跳起欢喜之舞。我也哑然失声。

  ——这就是它们对「太阳之血」的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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