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卧于雾庙之龙 章之壹 太阳少女

  Ⅰ

  嵌于罗经盘中央的磁针出现反应后,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指向某个方向,旋即定住不动。东北是丑寅方位。柚纪看向磁针指示的方向,刹那间有道小黑影打横一闪而过。

  「急急如律令,『缚』!」

  柚纪在口中迅速咏唱咒文,将挟于指间的符咒贴在墙上。于是沿着墙壁,正想钻入家具缝隙间的小黑影像被钉子钉住般定在原地。那是只灰褐色的身躯上有着斑点,大小约能放在掌心上的爬虫类。细长的尾巴尖端为了请求援助,正微微地左右晃动。

  「什么嘛,原来是只壁虎。」

  柚纪捏起它的身躯举高至眼前后,失望地叹一口气。壁虎正奋力摆动短短的四肢,求饶似地以黑色的眼珠瞅着她。

  「对不起喔,你一直在保护这个家吧。」

  她将壁虎放回墙壁上后,它便动作敏捷地攀爬墙壁,匆匆忙忙逃进家具的缝隙之间。壁虎又称家守,是种据说会守护家园的吉祥动物。

  柚纪将符咒塞进腰带,再将罗经盘挟胗胳肢窝下,一边沉吟一边歪过头。外观形同圆盘的罗经盘上呈同心圆状地分为好几十圈,当中刻有阴阳、五行、八卦、二十八宿等构成大地与宇宙的万物要素,中心则嵌有名为天地的磁针。柚纪手上的是直径不足八寸(一寸约三.三公分)的简易式携带用罗经盘,一般正规的罗经盘是由直径长达三尺(一尺约三十三公分)的三面圆盘所组成,是种占卜吉凶方位或遗失物品下落的道具。

  罗经盘并未感受到特别的动静,也找不到为这个家带来疾病的恶气。她反而觉得这个家洋溢着良好的气。但除了夫妇两人之外,确实有某个存在影响到了这个家的平衡……

  回到大厅后,两名身穿道士服的男子正站在焚烧着大量香的祭坛前——其中一位是身高一般体型削瘦,年纪约在四十岁上下的中年道士;另一位则是他的弟子,是个身形修长的青年。

  「师父。」

  开口叫唤后,中年道士回过头来。

  「哦,屋内的情况如何?」

  「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淤塞着恶气,我认为这是间好房子。」

  「即便以香烟熏,也没有出现任何东西呢。」补充说明的,是经常跟随在师父左右的弟子——左慈。

  「是吗?说得也是呢。」

  语毕后师父点点头,摩挲着生有少量邋遢胡子的下颔。大厅里还有两个人,分别是僙卧在长椅上有气无力的年轻夫人,以及心浮气躁地在师父两人后方来回踱步的一家之主。屋主头上正戴着这个地区的成人男子皆会配戴的半球形瓜皮帽。

  「赵道长,屋子的情况怎么样?该不会被人下了什么麻烦的诅咒吧?还是说被恶鬼给缠上了……」

  屋主揪起师父的道袍领口,只差没将他猛力摇晃地急急追问。

  「老爷,您冷静一点。」

  师父微仰着身躯,同时抬起单手制止屋主。

  「看来这下子,该请其他方面的专家前来才是呢,而不是找我。很抱歉,这件事我可能帮不上忙。」

  「其他方面的专家……您的意思是要对内人见死不救吗?如果连赵道长也帮不上忙,兔雨县还有哪个道士能解决呢……」

  「嗯……啊——左慈。」

  师父一脸为难地使了个眼色后,左慈紧接着说明:

  「尊夫人很可能是有喜了吧。」

  他的语气既干脆又冶漠,怎么听也不像在宣布喜事,因此屋主似乎一时间没能意会过来。

  「怎、怎么会……」

  他像是听到了不治之症的判决般,绝望地大口喘气之后——

  「咦?」

  下一秒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横卧在长椅上的夫人则是微睁开双眼,「哎呀。」有丝恍惚地吁了口气。

  理解到发生了何事后,屋主当然是高兴得几乎要飞上了天。他独自一人大声欢呼,在大厅里跑来跑去,又握着夫人的手赞许道:「做得好哇,溪是好极了!这胎肯定是个儿子!」并连连搂住夫人肩膀,然后直呼着:「得叫来本家的娘、阿姐和伯母才行。」仿佛随时都会冲出家门。赵道长一行人接到夫人卧病在床的请托后,登门造访,如今却像是彻底遭到遗忘般,只能呆伫在原地。最后左慈不发一语地开始拆解祭坛。这名青年道士似乎一点也不打算开口祝福新生命的诞生,一心只想着快点回家。

  左慈收拾完行囊之际,一个人又叫又跳了好一阵子的屋主才终胗想起他们,再次向他们道谢。

  「赵道长,稍后我会准备酒席,请您务必喝一杯再走。」

  「噢,这可真是感激不尽。啊,不过今日接下来我还与人有约……」

  「反正只是约好打麻将吧。」

  柚纪冷冷反驳,用桃木剑的剑尖毫不客气地剠向师父的屁股。要是让对方用庆贺的喜酒当作报酬搪塞过去,他们可就白忙一场了。柚纪斜眼瞥向按着臀部痛苦地扭动身躯的师父,若无其事地转向屋主说:

  「啊,请您不用在意我师父。应该是他后窍的老毛病又犯了。这又称作痔笙。话说回来,老爷,虽然在值得庆贺的时候说这种话有些扫兴……」

  「啊啊,我知道,是谢礼吧。当然,我现在就去准备。」

  「不,这回的谢礼就不必了。想必您今后会有不少开销吧。我们师父也是如此打算。」

  她笑盈盈地露出营业用笑容。屋主感激地红了眼眶,朝柚纪低头致谢。

  「各位道长真是太圣洁太谦卑、太慈悲为怀了。真不愧是曾经在灵峰八华山护乐院里修行得道,声名远播的赵涛龙道长的道观……」

  「关于这一点呢,左慈,价目表。」

  「是。」

  递了个眼色后,左慈也习以为常地立即会意,拿出收于袖兜里的卷轴,在屋主面前摊开。卷轴上以纤细的毛笔字条列式地写着各种商品的价格及说明,还贴心地附上插图。

  柚纪并拢手指,指向左慈高举的卷轴。

  「如您所知,吾师赵涛龙是在八华山护乐院修行得道的高人。只要吾师向人称安产之神的临水夫人惜力画符,尊夫人定能产下一名健健康康的男孩。原本安产符一张要价五闵,但今日特别给您优待,多送一张给您,十一张符只要五十闵。另外请看这边,这是三件一组的生产道具组,有缝上了护身符的襁褓衣、手巾,以及同样有着护身符刻印的提桶,可以保护新生儿免于恶鬼迫害。还有,我也相当推荐购买这支避邪手镜送给尊夫人。口刀外,包括命名、适合生产的良辰吉日和方位等种种卜卦算命在内,也因应您的预算准备了松竹梅各种安产组合。」

  柚纪以再流畅不过的生意人语调一鼓作气说完后,只见屋主不知自何时起就听得头昏脑胀,茫然失魂地看着她。见状,柚纪依然挂着营业用笑容,却加重语气像在强迫推销般地说:

  「老爷若不购买,当然也是无妨……但届时婴孩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就不敢保证了。当然,恶鬼最爱专挑幼子的魂魄聚集前来,这件事老爷您也是知道的吧……」

  「真是恶质推销的优良典范呢。」左慈低声嘀咕后,柚纪随即暗地里用脚跟狠狠踢向他的小腿。

  □

  相传神话时代,中域天界上有五头神龙共争地上的霸权。历经了横跨数万年的漫长争斗之后,五头神龙终究气力耗尽,互相咬住彼此的颈子、身躯纠缠相连,层层相叠地重重落进中域之海。几千几亿年过去之后,它们的尸首上形成了一块大陆。这即是五龙大陆的起源。

  五头神龙痛苦地扭动挣扎,最后气绝身亡,其尸首形成了难以利用牛马翻越的险峻山脉。神龙们最后的吐息则化作诅咒,形成瘴气峡谷。错综复杂的地形阻挠了人类的迁徙与贸易,将大陆划分成了主要五个区块。大陆中央耸立着灵峰崑仑山,据说能通往神仙居住的天界;一龙州至五龙州五个州,则像在守护崑仑山般环绕于四周。距离西域最近,接收了大量西域文化的一龙州被列为首都,都市的基础设备也渐趋完善;但离西域越远,文明进步的脚步就越慢,五龙州这里仍是偏僻落后的乡下,家家户户依然自井中汲水、点亮蜡烛度过漫漫长夜。

  烬管如此,五龙州燕西郡兔雨县,在五龙州当中仍算是人口密度高的蓬勃城市:物资自周边农村岩集而来,在此流通有无。到了午后,繁华大街上就会摆起黄昏市集,在日落之前迎接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分。

  放学回家的孩子们一溜烟跑过,斜背的布包在腰际后头叮当作响。大家一同拿出零钱买了生姜糖果和汽水来吃之后,再一路踢着石子玩耍回家。市集里,为数众多的露天摊贩一字排开,到处皆是采买晚饭的女人,以及趁着工作空档暍杯茶歇口气、穿短裤打赤膊的男人。还有商人铺着草蓆,兜售老实说看来很诡异的商品,如能治百病的汉药、能使人精力旺盛的老虎或鹿的睾丸。也有小贩秤重卖着烟草叶;也有卖粽子的小贩在手推车上堆着小山一般高、冒出腾腾热气的蒸笼沿街叫卖。也有身子纤瘦但筋骨柔软的老人立起召募徒弟的招牌,示范如何打太极拳。也有人两边肩膀扛着塞满了鸭和小猪的竹笼,四处兜售;数刻钟后,将会在某户人家的厨房里遭到宰杀的可怜家畜们,正在笼子里呱呱、噗噗地叫着。鱼贩单手上拿着巨大的鱼刀,拉开了粗哑的嗓门大声招揽客人。卖着来自西域的羊肉串烧的摊贩,也飘来了让人口水直流的香气。

  食物的香味、家畜粪尿的臭气、线香的味道、闷热、残留在泥泞路面上的雨的气味。

  柚纪与左慈推着脚踏车,穿过这阵令人头晕眼花的喧嚣。脚踏车拉着的板车上放有拆解完毕的祭坛等全套工作道具,以及刚在市集采买好的食材。

  柚纪对左慈采买的食材表达强烈的不满。

  「豆芽菜、白菜、豆苗、鸡蛋……今天又是蔬菜饺子。昨天也是蔬菜饺子,前天也是蔬菜饺子,一周以来全——都是蔬菜饺子。」

  「有什么关系?吃素可以净身,这是进入仙道的基本喔。」

  「我又不想成为仙人。不能吃肉的话,那当个俗物也无所谓。我现在可是正值发育期耶。」

  今年柚纪就满十五岁了。配合着她的步伐,在她身体两侧蹦蹦弹跳的两条长长麻花辫正是她的魅力所在……她自己是这么认为啦,但由于身材娇小,这两条辫子倒是招致了反效果;根据师父的说法,就像是「辫子自己在走路一样」。左慈甚至举了个令人浑身发毛的比喻:「就像海蟑螂的触角。」但是如果不将头发留长,她又常被误认为是男孩子。柚纪承认自己称不上是美女,但至少长得还算娇俏可人吧……她对自己的评价倒是还不差。

  柚纪穿着袖口极宽、长及小腿肚的长袍,外面再套着一件绸缎上刺有镂空刺绣的马褂,最后再以腰带束起。下半身穿着末端收拢的裤子及布鞋。挂在腰带上的布袋里则放着火柴、纸钱,以及自制的符纸和毛笔等小东西。这是跟着师父一起去工作时的打扮。现在她的身分还是见习道士,但将来她要成为才色兼备的女道士,名声响遍整座大陆,然后有钱的香客就会络绎不绝地不辞千里而来,对她说无论要花多少银两都没关系,只要她能给自己一点开示……她的人生计划是这样。

  「关于现在明明是发育期,柚纪的胸脯还是十分贫瘠这一件事,嗯,我想我确实有部分责任。所以最近不是都买豆浆给你喝了吗?」

  一派悠然自得地说出等同于性骚扰发言的身旁男子——左慈,是柚纪的同门师兄弟。他的身材高挑,柚纪若不抬头仰望根本无法与他对视,而他也和柚纪一样穿着长袍与马褂。不同于中域人也不同于西域人,他带点灰色的雪白头发在这个偏远的城镇里显得格外奇特,十分引人注目。但本人却有着一张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人视线的厚脸皮,不太懂得何谓察言观色。

  柚纪噘起嘴唇咕哝:

  「我是想长高没错,但胸部的大小这样子就可以了。太大的话会妨碍到练武。」

  「喔?你竟然会想练武,真是了不起。那么想必从今天起你就会认真修行吧。那我当你的对手吧,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喔。」

  「呜……明、明天再说吧。」

  当左慈说他不会手下留情,就真的不会手下留情。柚纪马上退缩,眼神游移。

  每个人部知道柚纪讨厌修行。尽管孩提时代她曾单纯因为有兴趣而卯足劲修行,现在却彻底没了干劲,满脑子只想着该怎么做才能有效率地增加收入。若要为了一些根本赚不到一日工钱,诸如小孩子肚子疼、夫妻关系不和、嫂嫂以下犯上,或是曾祖父老人痴呆等这种鸡毛蒜皮的请托,而将全套道具搬至板车上,再换上热死人的道袍,一路从山脚下的道观前往城镇,实在是划不来。这类琐碎的工作都交给住在城镇另一头、即将退休的老糊涂毛道士,自己则主要承接规模较大的法事或是丧仪工作,才会有比较丰厚的收入。

  然而柚纪的这位师父,即便是无趣又赚不了钱的请托,也一概来者不拒。麻烦就在于他的个性天生就无法对有难的人坐视不管。明明说话粗俗像个流氓,心地却比别人加倍善良。师父就是这种男人。当听到对方说打麻将凑不成桌,就会一边说着:「真没办法呢——」一边兴冲冲地出门,这也是他的个性使然……不,这点就有待商榷了。

  在这个地区,道士同时也是主持婚丧喜庆的出家人、县里各种疑难杂症的顾问、驱魔师,以及大夫。

  总之就是因为这样,道观才一直无法富裕兴盛。节食缩衣的结果,就是现在每天的配菜都非不得已地以蔬菜为主。不仅屋顶会漏水,也无法为老旧破烂的道具汰旧换新。因此比起增进自己的方术和武功,柚纪的兴趣会全放在赚钱上也是无可厚非。

  她甚至也想过,别再对师父寄予厚望,干脆找户好人家的少爷,让自己飞上枝头当凤凰。为了当上凤凰,也许胸部还是丰满一点比较好。该多喝一点豆浆吗……

  「哦?」

  冷不防一个小孩子冲到柚纪面前,眼看着就要撞上她,她连忙侧身闪躲。小孩跑得十分急,在柚纪闪开之后,一头撞进走在柚纪后头的鸡贩男子怀中。鸡贩人叫一声,往后摔了个四脚朝天,同时扛在肩上的竹笼被抛落在地,五、六只鸡像正说着「我们才不要被人吃掉!」般,拼了命起脚飞奔。

  不停拍翅四处逃窜的鸡、弯着腰追赶它们的鸡贩男子、为了闪避鸡只而撞在一起的路人。

  「肉!」

  在一片嘈杂混乱当中,只有这件事让柚纪的双眼闪闪发亮。

  「左慈,快抓住它们!」

  「那是别人的商品吧?」

  「黄帝说过,逃跑的鸡属于抓到它的人!」

  「黄帝曾说过这种话吗?」

  左慈一脸不敢苟同地嘟哝,但还是捉起板车上的菜笼。他锁定了逃到手边的其中一只鸡后,快狠准地大步上前挡住它的去路;尽管嘴上嘟哝抱怨,动作倒是一点迟疑也没有,扬手一捞便将鸡逮进了笼子里。那只鸡像是心想着好不容易才对未来燃起了一线希望般,发狂般地猛力拍动翅膀。但无论它再怎么挣扎或是乱蹦乱跳,现在部已经是砧板上的鱼……不,是鸡肉了。

  「干得好啊!今天可以吃到肉了!」

  柚纪用力握拳。一想到从烤得香喷喷的鸡皮上滴下来的油脂,她嘴巴里立时分泌出了大量唾液。不管怎么说,正值发育期的十几岁孩子就是该吃色香味俱全的肉类料理。

  由于柚纪专注在捕鸡一事上,慢了好几拍才发现不远处正发生着更加混乱的骚动。

  「啊!你们是赵道长的弟子吧,来得正好!」

  在围观人潮中,有个人注意到他们后扬声呼喊,周遭数人也不约而同转过头来。

  「这、这只鸡已经是我们的了。要我还回去的话,恕难从命喔。」

  「柚纪,太丢脸了……」

  看着挡在竹笼前方的柚纪,左慈冷冷低斥。不过,人潮聚集的原因与鸡只逃跑造成的骚动似乎没有关联。

  「两位道士,请你们想想办法吧,那个异国人想抓走小孩子呢。不足听说在西域,他们都会先剥掉小孩子的皮再吃掉吗?」

  居民话还没说完,人群后方就传来了一名男子格外粗暴的话声。

  「让开!挡在我前面的话可会受伤喔!」

  人潮伴随着喧哗声慌慌张张散开,随即一股冲击劈向人墙散去后造成的空隙,紧贴着地面直扑而来,柚纪和左慈也在于钧一发之际赶紧跳开。

  路面像是遭到镰刀劈开般,出现了一直线的裂痕。

  柚纪皱起眉,看向前方的人群。

  「我不是说要你们让开吗!好不容易才追上了……那个臭小鬼,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数名县里的男人正试图制伏住那名男子。男子的外貌非常与众不同——身上穿着不合现在季节的墨黑大衣,脖子上有着金线刺绣、像是围巾的东西随风飘动,穿着黑色长裤黑色皮靴。一身黑色劲装,更凸显出了明亮的发色与雪白的肌肤。

  他不属于中域民族,而是西域人。在这种几乎不与西域进行贸易的偏远地带,那服装与容貌和左慈的白发一样罕见。

  就在县里的男人神色紧张地试图制伏住粗暴的西域人时,另一方面,形成人墙在旁围观的姑娘们却正交头接耳,互相戳着彼此的手肘。想必是因为那场约莫一年半前,只来县里放映过一次的电影吧。那种电影在西域十分盛行。柚纪也是透过那场电影,才第一次见到活生生会移动的西域人。尽管是黑白影片,还是能看出主角是一个有着明亮头发与淡色瞳孔,五官深邃、长相俊秀的西域青年。长辈都觉得他的脸庞太过苍白,看了让人很不舒服,十分避讳;但年轻姑娘们却是为之倾倒。因为那个西域青年长得非常俊美,甚至让人觉得所有中域男子都只是有着平坦鱼脸的木雕。

  那名西域人有着让人联想到当时男主角的明亮发色,但俊秀的脸庞却不对称地往左右两边扭曲,张开大嘴吼出难听得吓人的话语:「你们这些土包子,别靠近我!身上都是饺子的臭味!我要把你们全丢进储粪池里喔!」也难怪姑娘们幻想破灭后,会发出哀叹的悲鸣。明明长得如此俊美,言行举止却粗鄙至此,两者间的落差使人彻底幻灭。

  总不能一直注视着男子的美貌,因此柚纪将目光栘向男子脚边。

  方才贯穿路面的斩击起源自他脚下。他以皮靴一踢,就在路面劈开了深深的裂缝。黑色劲装的左小腿上缠绕着一团模糊的漩涡黑影。一般人应该看不见那道黑影,但柚纪和左慈看得一清二楚。

  「柚纪,那个西域人的左脚。」

  「嗯,是蛊吧。但我从来没看过有蛊能震碎地面。」

  两人简短交谈后,迅速使了个眼色。

  左慈打头阵往前狂奔,拦下那名揍飞了县里男人、正想摆脱人群的西域人。「西域人,我来当你的对手吧。」左慈有着凛然的修长身躯,却没发出半点脚步声,行云流水的动作宛如在半空中滑行;再加上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和甚至可说是目中无人的冷漠态度。西域人不快地挑起形状优美的眉毛。

  「我可不记得自己征求过对手喔,但如果你执意要妨碍我……即便我是侍奉神的人,也没必要对袒护撒旦的悖德者手下留情。」

  「『夷』!」

  西域人喊出陌生的字眼后,那团黑色影子再次于左脚上翻腾旋转。

  黑色的鼬鼠……不对,是狗吗?

  柚纪在远处见到了那团黑影隐约形成的真面目后,大感疑惑。若是相传会带来财运的蚕蛊也就罢了,但养犬蛊的人真是少见。因为犬蛊并不会为饲养者带来显著的利益。

  黑色劲装的西域人身段柔软地转动身子,以左脚为轴心抬起右脚一扫。依左慈的身手,这记攻击他本该避得开,但多半是因为他一直警戒着有蛊寄宿的左脚,一时间来不及反应。千钧一发之际,左慈以扛在肩上的竹笼挡下袭向胸膛的踢击。竹笼顿时变形,刚买来的蔬菜惨不忍睹地四处飞散,还有刚捉到的那只鸡也飞了出来。

  「咕咕咕咕咕——」

  那只鸡发出尖锐高亢的啼叫,像是死里逃生般飞快地落荒而逃。

  「啊!左慈,你在做什么啊,怎么能拿晚餐当盾牌!这时候你应该要代替晚餐挺身而出吧!」

  「真是无理的要求呢。」

  「可恶!睽违一周的肉的怨恨,再加上破坏了少女的幻想,罪孽可是非常深重的喔!」

  趁着左慈引开他的注意力,柚纪将准备好的符咒挟在右手上,左手则立起食指和中指,以手诀画出剑形。

  「急急如律令,『突』!」

  她将气集中在符咒上后释出。符咒贴着地面一直线往前飞,柚纪再朝着符咒画下手诀。

  「『缚』!」

  符咒钻至西域人的脚边。「哦?」他讶叫一声后,抬起脚来。刹那间符咒将他的鞋底牢牢固定在地面上。西域人的另一只脚在空中无措地乱踢,最后整个人失去平衡跪坐在地。路面上,雨水积成的水洼溅起水花。

  一旁围观的百姓立时欢声雷动,上前压制住他。民众争先恐后地叠上去后,那名西域人看来就像背着人群形成的龟壳,趴伏在地上,好不容易抬起头来。柚纪迈着大步走到他面前。

  「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掳人,我听说西域的神明会剥下幼童的皮再吃掉他们的肝,但没想到喽的如此厚颜无耻。」

  「这个妖术师……我不允许你亵渎吾主。」

  「这不是妖术,是方术。你没见过吗?」

  「有什么差别?反正都是以宗教为名施展奇怪妖术的骗子。」

  「异教徒,你想侮辱方术吗?」

  「哼,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这个有饺子臭味的妖术师!」

  男子不仅口出恶言,还在柚纪的鞋尖上吐了口口水。黑白电影里的男主角绝对不会做出吐口水这种没品的行为!和县里的姑娘一样,正值青春年华的柚纪也对那名西域男演员心生向往,因此尽管是基于非常私人的理由,还是对这名男子教人不敢置信的恶劣言行感到气愤难平。

  两人露骨地表现出自己的不快,互相瞪视了好一阵子后,柚纪忽然想起一件大事,连忙环顾四周。

  「啊,现在不是管这个的时候了!」

  糟了!在只顾着对付这种男人的时候,不见了。

  「晚餐!应该要先捉住晚餐才对啊!」

  柚纪哀嚎,绝望得想抱住脑袋。四周仅散落着变形的竹笼和沾满泥巴的青菜,方才抓住的那只鸡早已消失无踪。结果又要好一阵子吃不到肉了吗……

  西域人因在县里逞凶作恶,再加上破坏他人财物和掳人未遂等罪名,将被关进县里的留置所,至此骚动总算告一段落。男人们放心地吁一口气,年轻姑娘们则是失望叹息,人潮逐渐散去。柚纪臭着一张小脸,目送着赶来的官兵押走男子。

  无论是侮辱方术的发书、害鸡逃跑了,还是破坏少女的梦想……很少有人能在见面后短短不到一刻钟(一刻是一天的百分之一,约十五分钟)的时间里,让她留下如此强烈的负面印象。

  「唉……一生起气来,肚子又更饿了。左慈,我们回去吧。」

  就当作是被狗咬了一口,赶快忘了吧。应该不会再和他扯上关系了吧。

  ……当时柚纪如此认为。殊不知一个星期后,她将主动去见那名西域人。

  正当柚纪想走向将竹笼残骸丢回板车上的左慈,有人拉了下她的道袍袖子。

  「嗯?」

  她眨了眨眼低头一看,刚才那个逃跑的孩子正捉着柚纪的袖口,一脸天真无邪地仰头看她。

  年纪大约五岁左右吧,是个五官端正、长相甜美的小女娃。剪齐的长发及肩,丰盈有光泽的发丝漆黑如墨,圆润的脸颊既光滑又红扑扑的,身上穿着有精巧刺绣的上等丝绸。左看右看,成长环境和摄取的营养皆与这一带农村里挂着鼻涕四处跑来跑去的小鬼们大不相同。

  一眼看穿对方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孩后,柚纪在小女童面前蹲下,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小妹妹,你家在哪里?爹爹做什么工作?现在外面有冒冒失失的凶恶绑匪四处徘徊,很危险的,大姐姐们送你回家吧。然后,能麻烦你跟爹爹说,是亲切又温柔的大姐姐救你逃雕了坏人的魔爪吗?」

  上·好·肥·羊。

  烦闷焦躁的心情霎时一扫而空,只有这四个字在她的脑海里灿然生辉。对现在的柚纪而言,食比色更重要,做生意又比食更重要。是因为幼时离别的双亲是商人吧,果然血缘关系是无法斩断的。

  此时柚纪才惊觉,女童纤细的两手手腕上各套着沉甸甸的铁鐶。不只是双手,脖子上那一圈造型简陋的首饰,其实也同样是铁鐶。恐怕原先是以锁链将手腕及脖子上的铁鐶连在一起,形成限制住身体自由的道具——也就是铁制的枷锁。这套枷锁与女童华贵的衣裳格格不入,绽放出黝黑混沌的光泽。

  □

  自兔雨县大街步行了约一时辰(约两小时)。匡啷作响地踩着破破烂烂又拖着沉重板车的脚踏车,登上坡度和缓的田间道路后,乏味至极的平和田园风景在左右两侧延伸。话虽如此,其实踩脚踏车的人是左慈,柚纪只是背对着他坐在板草的边缘罢了。柚纪晃动着双脚,不知第几十次压下打呵欠的冲动后,终于看到座落在兔雨县北侧山脚下的一对朱漆门柱。正是道士赵涛龙的那座道观大门。虽说是门,两道圆柱也仅是显示出位置,既没有撷梁也没有门扉。未曾修行过的人大概什么也感觉不到,但以门柱为界,后头整座山皆有龙脉绕行,精灵之气再经由龙脉注入道观庇护此地。换言之,北有险山,南有水源,风水上这是构成龙脉畅通的基本地形条件。

  穿过门柱,就是几经修缮后勉强得以保住外形的主殿,自主殿往两侧延伸的横长形建筑物,则是祭祀亡者的灵堂。接着主殿后方、隔着中庭相对的那栋早已没有力气再去修补外观的破烂屋子,就是师父与弟子们的住处。自从师父收留了她,那里就成了柚纪的家。

  「嗯……不行,好像拿不下来呢。」

  一回到家,柚纪就请左慈烧沸热水,带着女章前往澡间。枷锁形成了毫无接缝的完美铁鐶,无法轻易破坏,不管自哪个方向都无法撬开。柚纪也考虑过利用肥皂让女童的手滑溜地拔出来,但这个方法也行不通。铁锻像是吸附在女童的肌肤上般,几乎不留一丝空隙地紧密贴合。

  枷锁的表面上密密麻麻地刻有复杂艰深的图案,似乎是某种咒文:远远看去,整副枷锁像是覆满了细小裂痕。恐怕是这些咒文将这副枷锁变成了更胜于一般金属的坚固物质。

  光是想像要在铁锻上刻下如此细小的咒语,得花上多少时间与心力,柚纪就浑身发毛。至于又为何非得如此执拗地束缚住这名女童的行动,其中原因柚纪更是不敢想像。

  更麻烦的是,这孩子似乎无法开口说话。

  「你是哪里人?」

  「这些枷锁是在何处套上的?」

  「爹爹是有钱人吗?」

  包含了部分明显肤浅的问题,柚纪不断试着向女童提问,但她只是天真烂漫地偏过小脑袋瓜、仰头看着柚纪。女童似乎也不是附近人家的孩子,在市集上四处打听后,没有半个人认识她。但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总不可能从城外走到这里来吧。穿着上等衣裳的孩子如果只身一人走在大道上,肯定眨眼间就被山贼掳走。这套枷锁有可能是在逃离山贼之前被套上去的,但这些强大的咒文看来又不是一般山贼有本事弄的东西。

  脱下衣裳后,贴身内衣也是上等质料。女童湿漉漉的头发带着丰盈的墨色光泽,像极了乌鸦的黑亮羽毛,娇嫩白皙的肌肤冲过热水后也泛起樱色红晕。但是散发出深沉黑色光泽的铁枷,与女童惹人怜爱的肌肤完全不相衬。

  别说上好肥羊了,我该不会带了麻烦的东西回来吧……柚纪开始感到后悔,但是也不能将她丢在市集里不管。

  柚纪双手靠在蹲着的膝盖上托腮,兀自苦恼了一阵后,女童小跑步跑向澡间的角落,拿起弯曲木头制成的提桶后又跑回来。接着她在柚纪面前将提桶倒转过来,伸出手指在干燥的底部上写字。

  「嗯,怎么啦?」

  循着女童以湿答答指尖描绘出的痕迹,有文字浮现而出。

  「珞尹」

  字迹很快就蒸发消失。

  「珞尹……啊,是你的名字吧?你叫作珞尹啊。」

  名字的发音真美。女童微笑点头的模样也是难以形容地可爱,让柚纪不由得想紧紧抱住她,果然事到如今也不能撇下她不管了呢。柚纪的座右铭向来就是不与赚不了钱的事情扯上关系,对于自己竟然会这么想,她心中有说不出的别扭,只能回以苦笑。

  「嗯,算啦。反正这些枷锁似乎也没有害处。」

  基本上柚纪的个性也算是大而化之。

  「正好,我也顺便洗澡吧。珞尹你就和我一起泡澡,暖和身体吧。」

  今天一直穿着闷不通风的道士服,她早已满身大汗。柚纪迅速脱下衣服光着身子,相较于方才穿在身上的布料重量,顿觉身心轻盈无比。

  澡间就盖在住处旁边,是间等同破烂茅舍的小屋。浴桶是师父自行打造的金属铁盆,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做的。小屋外头有炉灶,在炉灶里添进木后柴,煮沸浴桶里的热水。

  柚纪伸手进浴桶里来回搅动,确认水温之后,朝珞尹说:「你等我一下喔。」接着打开小屋的推窗,探出身子。

  「左慈!再替我们把水加热一点。」

  小屋外却没见到原本该顾着炉灶的左慈。

  日暮时分,因雨季的恩泽而枝叶繁茂的槐树群在中庭落下影子,在微风的吹抚下树叶沙沙摇动。这个季节即便太阳西下,气温也毫无下降的迹象,湿气直扑向柚纪赤裸的身子。

  虽然左慈不在,但师父在。师父与暮色融为一体,形成了一道宛若是中庭槐树的细长影子,气定神闲地抽着纸卷烟草。

  「师父,你回来了啊?」

  「是啊。听说市集上发生了一场骚动呢。」

  「嗯,不是什么大事啦。就是一个让人火大的西域人惹是生非……」

  此时柚纪猛然发现,自己正从窗框豪迈地探出了半副身子,换言之她现在在师父眼前是一丝不挂。

  僵在原地数秒之后——

  「啊!」

  柚纪连忙掩住胸脯将身体缩回窗内,一时慌张下脚底跟着打滑,就这么在目瞪口呆的珞尹面前双脚大开,摔了个四脚朝天,最后后脑勺甚至还重重地撞上了浴桶的边缘。「当——」沉闷的金属声在澡间回荡不绝。

  □

  反正师父一定觉得自己还是个无法独当一面的乳臭未干小丫头,不过是袒露出了胸部,也没什么好害臊的,况且又只有非常寒酸的隆起。

  但是,柚纪毕竟是十五岁的少女,多少还是存有羞耻心。不知为何,对于左慈她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面对师父却会。为什么左慈可以,师父就不行呢?柚纪自己内心也是五味杂陈、理不清楚。

  正好在与珞尹差不多年纪的时候,父母为了少一口人吃饭抛弃了柚纪;对她而言,师父是她的恩人,也是养育她长大的父亲,更是训练她成为道士的师长。柚纪一直在想,等哪天师父娶了老婆,生下了继承他衣钵的子嗣后,她要成为那孩子的师姐,穷尽一生当那孩子的后盾。这是她最能回报师父恩情的方式了吧。

  ……另一方面,她也害怕一旦师父生下了亲生孩子,自己这个捡回来的孩子,说不定会羡慕、嫉妒那个孩子。

  十年前,师父说他们同样部是孤家寡人,就好好相处吧,胗是收留了柚纪;但如今师父都已年过四十,依然打着光棍。柚纪不禁心想,搞不好师父根本没认真考虑过要讨老婆。「师父,你差不多该讨个老婆了吧。」柚纪曾提过几次,但师父每次都咕哝地说:「因为迟迟找不到愿意嫁给我、对我有意思的寡妇嘛。」真不明白这种执著从何而来,总之师父早已决定要娶就娶寡妇。

  近年来,柚纪有时会想,但真的只是偶尔,也从来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过,那就是:自己难道不能嫁给师父吗?难道自己不能生下师父的小孩吗?如此一来,柚纪就能毫无芥蒂地发自内心对孩子的出世感到高兴,也能将自己往后的人生全献给那个孩子。师父嘴巴再坏,总不会再说自己的老婆乳臭未干了吧。就会将她当作是成年的女性看待了吧。柚纪的不满便能一口气统统解决,多么十全十美的办法啊!

  但是,想当然耳木头人般的师父不可能会察觉到柚纪内心的想法。他依然一点也不明白柚纪的心思,成天嚷着要娶的话,就要娶带有神秘感又貌美如花的寡妇。柚纪既不是寡妇,也没有那种慑人心魂的美貌,真教人灰心。

  「喔……这上头施下了非常高等级的咒语呢。」

  师父来来回回地端详嵌于珞尹脖子和两手手腕上的三副铁枷后,开口说道。

  「师父你也无法解开咒语吗?」

  「要解的话倒是解得开……只是,我无法判定这该不该解开。」

  「什么意思?」

  柚纪问,用裹着冰块的手巾贴在仍然隐隐作疼的后脑勺上冰敷。师父一会儿要珞尹张开嘴巴,一会儿拉开她的下眼皮,一会儿又要她前后转身,珞尹全都温驯听话地照做。

  师父大口喝下杯子里斟满的陈年老酒后,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然后说:

  「这不是一般人施展得了的咒语,是龙人的法术。你看。」

  师父举起珞尹的双手,让她做出高喊万岁的动作,接着掀起她的贴身内衣。虽说对方还是个胸部一片平坦的女娃,但对一个女孩子做出这种行为真教人不敢苟同。师父就是这方面和木头人没有两样。比起身体,女孩子心灵成长的速度之快可是远远超过师父你的想像喔。至于左慈,不说也罢,自刚才起他就表现得一副事不关己,一声不吭专注地着饺子的面皮。在左慈的巧手搓揉下,犹如范本般厚薄均一、有着完美圆形的饺子皮像变魔术般,一个接一个地增加。

  这里是兼作厨房与饭厅,道观内诸人聚集的房间。占据了房间大半面积的是正中央的烹调台和兼作餐桌用的大桌子,如今整面桌子上撒满了面粉,堆积着长期使用后沾满了油渍的大大小小锅子、各式各样调味料的瓶子和珐琅容器,以及左慈因应食材分类使用的刀子——有鱼刀、肉刀、菜刀等等,全都拥挤地放在一起。墙边是以煤球作为燃料的素陶制火炉,以及以木柴为燃料的大炉灶。炉灶上方贴着祭拜灶神的符纸。火炉上黄铜制的水壶已经煮沸,盖子不停喀答喀答震动。晚餐时的厨房特别杂乱。

  珞尹的背上,沿着左右肩胛骨,正好有两个纵向延伸的偌大青黑色胎记。与其说是胎记,更像是裂痕。

  「这是翅膀的痕迹,也是龙人的证明。哎啊,你们真是捡了罕见的东西回来呢。」

  师父放下贴身内衣,揶揄地耸了耸肩。

  那是非常醒目的胎记。洗澡时柚纪也注意到了,当时只觉得这滇是破坏美观的胎记。翊膀的痕迹——经师父这么一说,柚纪再次重新检视,看起来也的确像是翅膀。

  大陆中央朝天耸立的灵峰崑仑山山顶,与神仙居住的天界相通。相传崑仑山位在一般人类根本无法抵达的高处,能在山上筑巢而居的民族,是传说中继承了神仙之血的龙人。传闻他们的仙力天生就非常强大,能够随心所欲地施展高难度的方术。而身为龙人的证明,就是他们与生俱来背上都有着像是翅膀的胎记。

  「龙人……哇……」

  柚纪抱着膝盖蹲下,目不转睛地重新审视珞尹。珞尹也张着杏仁般的大眼回望柚纪。现在就已经长得这么可爱了,长大后,一定会变成仙女般既漂亮又神圣不可侵的女子吧。没想到竟然有机会目睹传说中住在崑仑山深处、极少下至凡间的龙人。

  「也就是说,只要我帮她很多的忙,她就会用炼丹术一下子帮我把小石子全部变作宝石,或是将我们这间破道观改建成金光闪闪的黄金道观罗……」

  「笨蛋,你把炼丹术当作什么了!」

  师父用拳头揍了她一拳。她的后脑勺还在痛耶,真过分。

  「师父,因为不管再怎么修修补补,也差不多到极限了嘛。左慈的修缮根本没什么帮助,而且像现在一遇到雨季,不管再怎么修理屋顶也都是白费工夫。」

  「我不是木匠,请不要抱怨。」

  左慈插嘴。现在他已做完了饺子皮,进入包馅的程序。

  「所以我的意思是,应该要尽快好好重新翻修一次啊,都是因为师父你不看重钱,我才不得不绞尽脑汁想那些安产组合、科举合格祈愿组合、夫妇圆满组合,或是招来幸运的壶……」

  「有时间花心思在那些事情上头的话,不如好好修行吧。」

  「师父你还不是成天都在打麻将,反正今天一定又输钱了吧。我们道观的储蓄早就已经见底,甚至还破了一个大洞喔。啊,明明说过只喝一杯,竟然又偷偷倒酒!」

  「真是罗嗦耶,你是我娘亲吗?」

  一被叨念麻将和酒,师父更是老大不高兴,挑衅似地喝下一大口。明明是四十岁的中年老头,回嘴语气简直就像正值叛逆期的小孩。师父身为道士的能力当然是无可挑剔,但在日常生活方面,就只是个形同废物的中年男子。一起生活至今十个年头,柚纪早已死心放弃。

  柚纪叹着气抽走酒瓶后,师父立即没出息地皱起脸,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啊——不要拿走啦。你就行行好吧?」

  「我说这些话也是担心师父的身体啊。最近你身体的状况不是一直很差吗?想长命百岁的话,烟和酒都节制一点吧。」

  「我并不想长命百岁啊。要我戒掉烟酒的话,不如去死还比较痛快。」

  「笨蛋!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能说这种话……!」

  柚纪一时反应过度到了惹人狐疑的地步,她连忙打住,缄口不语。

  瞬间,一阵古怪的沉默降临。

  珞尹好奇地来回看着柚纪与师父。烹调台前左慈一脸事不关己地继续包着饺子。原本装在竹笼里快要满溢而出的盐氽蝗虫黑色小山,转眼间逐渐遭到铲平,变成了一颗颗形状完美的水饺。

  ……等等,蝗虫?

  她的注意力即刻转移。

  「等一下!左慈,那是什么饺子?」

  「因为今天那场骚动,蔬菜全部不能吃了啊。如果是蝗虫,在山上想抓多少就抓多少。而且蝗虫可是富含动物性蛋白质、营养价值极高的食材喔。」

  「别开玩笑了!我绝对不要吃蝗虫饺子!」

  光是那座往上隆起的蝗虫小山进入视野,她的背部就窜过冶意。柚纪非常讨厌虫子,尤其对蝗虫更是有精神创伤。在她看来,这可说是自己唯一的弱点。

  然而,左慈的态度却泰然自若到让人咬牙切齿。

  「真是奇怪呢,明明从小的时候我就常常煮给你吃啊。蝗虫的营养早已渗入柚纪的骨头和血肉里了。说柚纪是由蝗虫组成的也不为过。」

  「呀——!」柚纪大声尖叫,搔抓全身。师父趁机佯装不经意地想拿回酒瓶,柚纪立即拍下他的手。师父毫无成人男子风范地噘嘴嘟哝。

  一如往常的光景。即便身处在男人堆里,柚纪也绝不会输给他们,况且也没有人教导她该怎么做才会像个女孩子。对于在吵吵闹闹的男人堆里长大的柚纪而言,这样子反而才是她熟悉的日常生活。

  喧闹斗嘴之际,珞尹移动至左慈手边。她将手搭在烹调台上,踮起脚尖,兴致盎然地观察起蝗虫竹笼,接着捏起其中一只。

  「啊!珞……」

  当柚纪发现正想阻止时,珞尹已经天不怕地不怕地将蝗虫一把丢进嘴里。

  下一秒「轰!」地爆炸一声。尽管只是小规模的爆炸,威力还是足以轻易震飞珞尹轻巧的身躯。珞尹跌坐在地,眼睛眨个不停,白皙的小脸上满是煤灰,炸裂的蝗虫小脚还挂在她的嘴角上。柚纪一时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哑然失声。

  左慈用右拳敲向左手掌心。

  「看来你吃到我放了炸弹符咒的唯一那只蝗虫呢,真是恭喜恭喜。」

  「左慈……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好玩啊。因为柚纪老是要我多多理解人心的奥妙。」

  蝗虫一的小脚自珞尹嘴角往下滑落,间隔了一秒之后,她圆滚滚的大眼睛里盈满泪水。

  「呜咿……」

  珞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从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呜咽。见到她这副惹人疼爱的可怜模样在,男人堆里长大、又完全不懂得该怎么安抚小女娃的三个人顿时全慌了手脚,不知所措。

  「怎么办?惹她哭了啦。」

  「放、放心,交给我吧。只要把她倒过来甩一甩就不会哭了。」

  「对了,柚纪小的时候我们也常对她这么做呢。」

  师父与左慈各捉住正抽噎啜泣的珞尹左右脚踝,打算将她倒过来,柚纪慌忙自两人手中救下珞尹。「快住手!你们这两个没人性的家伙!」珞尹旋即紧抱住柚纪,将脸庞挨向她。

  虽然不明所以,但珞尹似乎喜欢亲近她。柚纪手足无措地轻拍珞尹的背部,从她身上飘来了让人联想到温热牛奶的微甜气味。刹那间,某种柔柔软软的氛围混进了道观平时毫无一丝粉红气息的粗犷气氛里,柚纪不禁觉得非常奇妙又难为情。

  这是雨季里某一天的插曲。道观数年来如一日的平凡生活,开始出现如今还无法辨别是吉是凶的细微变化。

  Ⅱ

  五龙州的雨季早晨总会涌现厚重的浓雾,四面八方被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包围。在这僩闷热的季节里,仅有早晨之际气温会短暂下降,让人称感清凉。但湿气仍旧十分凝重,即便穿着薄又轻便的单衫与单裤,只要略微动动身子,马上就会汗如雨下。

  「喀、喀、喀!」

  棍子互相敲打的清脆声响在中庭回荡。

  「喀……」

  「唔!」

  握着棍子的双手阵阵发麻。柚纪往后跳开,暂且拉开距离。接着她利用朝霭造成的雾茫茫视野,绕了一大圈,从侧面出其不意地刺去一击。但是浓雾散开之后,眼前却没有对手的身影。瞬间她慌了手脚。某人的身影在雾幕的另一头闪动。当柚纪领悟到原来对方也绕到了自己身后时,一记突刺自侧面袭来,千钧一发之际她扭过身子避开攻击,双脚却绊在一起,失去平衡后跌倒在地。

  柚纪撞到膝盖后痛得闷哼,一根棍子的末端紧贴在她的太阳穴上。

  「一分。」

  在瘫坐在地的柚纪身前,左慈手握棍子悠然直立。

  「眭——」

  柚纪呕气地丢下自己的棍子。护乐流棍术所用的棍子短则五尺,长则达到八尺,随随便便就超过了左慈的身长。棍子多以橡树或柳挂削制而成,但道士使用的棍子有时会以具有辟邪作用的桃木制成。柚纪练习用的木棍长约五.五尺,也比自己的身高长了些许。

  自柚纪懂事时起,她赢过左慈的次数用五根手指头就数得完。而且这些寥寥无几的获胜次数,全都不是在练习比武之际,而是在与比武全然无关的时候偷袭成功。比方说将湿抹布夹在门框上,另外好像也曾在待洗衣物里头放置捕鼠器。

  「嗯,柚纪若想赢我一次,还早个四千年呢。竟然那样子就失去平衡跌倒,表示你摄取的动物性蛋白质不够,果然得多吃一点蝗虫才行。」

  「不要再提蝗虫了啦!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还没吃到早饭就满头大汗又打输你,真是一点也不好玩。啊啊——真想回房间继续睡觉。」

  「别说些任性的话了,早上的工作很快就要开始了。」

  「呿——真是羡慕珞尹。」

  她孩子气地欣羡着应该还躺在自己被窝里呼呼大睡的珞尹。昨夜珞尹一起睡在柚纪的房间。小女童发出响亮的呼吸声,紧贴在柚纪身上,虽然有些闷热,但一想到她如此依赖自己,柚纪内心就涌起了一种保护欲。

  屁股也开始湿了,柚纪无奈地正要起身时,膝盖一阵刺痛。

  「好痛……啊,破皮了。」

  沾着污泥的单裤下方渗出了些许血丝。

  「但我觉得你刚才跌倒时,摔得并不大力啊……很痛吗?」

  「嗯,痛死了。搞不好伤到骨头了。」

  为了多少让左慈心生罪恶感,柚纪故意夸大其词。于是左慈平日可说是铁面具般的表情似乎产生了些许变化,蹲在柚纪身前。

  「我看看。会痛的话,请马上跟我说。如果伤口太过严重,不要勉强,脱下裤子比较好吧。」

  左慈服侍般地弯下修长的身子,垂下白发,谨惯地掀起柚纪的单裤。他莫名轻柔的举动让柚纪难为情得浑身发痒,为了掩饰这一点,她不由得抬起膝盖,一股脑撞向低垂着头的左慈下巴。

  「咚!」

  准确命中到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左慈仰向天空瞬间露出眼白之后,按着下巴、肩膀微微抖动。

  「这是你的预谋吧……」

  不不,她根本没有预谋喔,膝盖是真的很痛。出乎意料的突袭成功后,连柚纪自己也冷汗涔涔,她弹也似地霍然站起。膝盖仍然隐隐作痛,但并不严重。

  「我得一分啦!哈哈哈,你太大意了!」

  她双手叉腰,故意笑得无比猖狂。

  用抹布擦完主殿和灵堂后,柚纪敲了敲僵硬酸痛的腰杆;为了吃到早饭,还得继续工作。在道观一天的生活当中,早晨的时光感觉上最为漫长。每年每天部一直重复着一成不变的单调工作。

  灵堂里供奉着许多无法入土,或是无法回到故乡的魂魄。数百个收纳着魂魄,黏上封条的壶呈一直线地摆放在长达三十间(一间约六尺)的灵坛上,显得十分壮观。

  透过嵌于高大墙壁上的直棂窗,迷蒙的阳光洒落进来,在昏暗灵堂的地板烙下直条纹的影子。朝天花板梁柱飘去的缕缕线香白烟,以及空气中蕴含的尘埃颗粒反射了白浊色的阳光后闪闪发亮。涂有石灰的石墙挡下了暑气与湿气,灵堂内凉意徐徐,漫布着静谧的氛围。

  柚纪与左慈分工合作,一一为灵坛供奉茶水与上香。先拿着沉甸甸的水壶在杯子里倒茶,取过一束线香后以蜡烛点燃,再恭敬地执胗胸前连拜三次后,插在香炉上。单手拿着放有成束线香的提桶,另一手则提着水壶,为了不打扰到灵魂的安眠,走路时必须脚跟不抬,直接贴着地板移动两步。移动之后,又重复与刚才相同的步骤。倒茶上香,再拿起提桶与水壶移勤两步。这个勤作要反复数十次。

  「呼……」

  完成一半之际,柚纪将提桶和水壶放在脚边,吐了一口大气。她动了动身子再伸个懒腰后,握拳敲打腰部。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佝传的老人。看向眼前依然绵延不绝的白色灵坛,她的心情就无比沉重。每天的工作别说习惯了,根本是一天比一天漫长又单调,心头也越来越烦闷。实际上工作时间确实是越变越长。因为人总有一天都会死去,壶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但是不做完这项工作,就没有早饭可吃。柚纪按摩腰部好一阵子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准备再次开工,但忽然发现方才供奉的一炷香断了。

  她叹口气,将好不容易往前两步的双脚再往后退。新点上的线香从中断成两截后落进杯子里,浸到茶水后很快熄灭;白色的香灰在茶水表面上呈现出模糊不清的图样,随即化开。

  水难之相……?

  柚纪并不擅长占卜,但是这个卦相显现出了水气,连外行人也一目了然。

  等会儿将有骤雨吗?她隔着直台窗仰头看向天空。天空上覆着灰白色的厚重云层,但看来还没有下雨的迹象。

  那么,这个水气是暗示什么呢?

  从灵堂往外看去,隔着中庭可以看见另一头住处主屋的屋檐底下,有道鬼鬼祟祟的人影。那道人影正用两手拖着远比自己身体还要庞大又蓬松的某样白色物体。定睛一看,原来是卧室里的垫褥。那道人影紧贴在墙壁上,表情认真地窥看四周,仿佛是极东岛国民族「忍者」一般,偷偷摸摸地拖着垫褥。

  柚纪自然猜到了这阵行动背后的含义,因为她孩提时也常这么做。

  尽管假装没有看见才是体贴的行为,但对方若是将自己房间里的垫褥丢掉,那可就麻烦了。柚纪将脸贴在直棂窗上。

  「珞尹。」

  她一出声叫唤,正想绕到主屋后头的珞尹倏地身体僵直,一脸像在内心喊着「啊哇!」般地转过头来。就像家猫想偷取沙丁鱼干却被发现时一样,她的反应令人会心一笑。只是珞尹搬运的物品并不是沙丁鱼干,而足正中央有着偌大污渍的垫褥。

  「若能在下雨之前晒干就好了……啊,珞尹,你用不着介意喔。比起柚纪的尿床,你的已经可爱得多了。」

  左慈边在中庭晾着垫褥,边如此安慰珞尹。然而晾晒垫褥时,他神经大条地像要刻意炫耀垫褥上描绘得栩栩如生的大陆地图般,将垫褥大大敞开。在珞尹看来,这恐怕不算安慰,而是恶意的挖苦吧。

  「你是什么意思?我的尿床就不可爱吗?」

  「柚纪的尿床与其说是可爱,更该说是豪迈吧。那种仿佛青龙与白虎正激烈缠斗在一起般,既精致却又充满气势的图案,已经堪称为艺术了。师父甚至想拿去参加县里孩子们的绘画展览呢。遗憾的是,在参展之前就已经干了。」

  『……有时我真佩服自己,竟然能够不误入歧途又正直地长大成人呢。」

  「原来如此,就算早就歪了,只要嘴上说是正直,还是比较好听呢。」

  「……」身为一个人类,根本不知道已经歪到哪里去的这个男人才没资格说她!

  珞尹不开心地低垂着小脸,呆站在两人后头,身上已换上柚纪的旧衣。与珞尹差不多年纪时的衣服早已没留下,只好让她穿上比较大件的衣裳,再折起袖子与裤脚。站在左慈身旁,晾着珞尹贴身内衣的柚纪也臭着小脸。

  在柚纪小的时候,茅房的位置比现在还远。一旦半夜出现尿意,就非得穿过槐树树叶如妖怪般纷纷往下垂落的中庭,前往位在灵堂尾端的茅房。对当时的柚纪而言,灵堂就等同胗是「有很多幽灵的地方」,更何况又是半夜,她害怕得完全不敢靠近,因此即便因为尿意而醒来,她还是躺在被窝里拼命忍耐。结果年幼的柚纪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悄悄地运出绘有青龙白虎格斗图案的垫褥,试图消灭证据,却很快就被师父和左慈发现。如今想来,垫褥只要一不见,根本就是昭然若揭的证据,他们会马上发现也是理所当然。两人不仅没有用温暖的眼神忽略正值尴尬年纪的小女孩的尿床,左慈甚至神色自若地出言调侃,师父更肆无忌惮地笑到满地打滚。每一次柚纪都因为羞耻和屈辱而浑身不停发抖。

  「喔,怎么啦?早饭还没做好吗?」

  师父今早头一回自主屋当中走出。看来在为尿床收拾善后之际,早巳过了吃早饭的时间。

  师父既是柚纪与左慈的方术师父,同时也是棍术的老师,但是这一年来他早上都睡得很晚,不会在早晨练习时露过脸。今日却非常难得地早起,甚至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着绛紫色长袍与浅黄色马褂,打扮得整整齐齐。双眼下方让人留下不良流氓印象的黑眼圈也变淡了一些,显得神清气爽。

  总觉得好久没在一大早就见到师父这副模样,柚纪没来由地有些安心。但是师父一见到左慈晾晒的垫褥后,立即捧腹哈哈大笑起来,温馨祥和的气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真是的,没什么好笑的吧。珞尹很可怜耶。」

  「什么?不是柚纪尿床吗?我还以为肯定又是柚纪干的好事哩。不然你看看嘛,这幅完美的大陆地图!」师父甚至伸手一指,又放声大笑。

  「『又是』是什么意思?距离找还会尿床的年纪都已经过好几年了吧!」

  眨眼间又被推进精神创伤的最底层,柚纪和当年一样因屈辱和羞愧而脸颊发烫。珞尹也涨红了脸,紧咬唇瓣。师父笑得太过用力,还发癫似地脸颊肌肉抽搐、眼角溢出泪水,最后呻吟着喊肚子好痛。好不容易梳整好的头发也很快变得乱七八糟。这个神经大条的不良中年……

  在师父心目中,自己仍然是会尿床的小丫头吗?对此柚纪既不满,同时也闷闷不乐。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师父才会认同自己已是成年女子呢?

  十五岁绝对不是小孩子了。在这个地区,男子十五岁即是成人。女子虽然十八才算成人,但也一到十五岁就得出外工作,也有人已嫁作人妇。

  「师父,我明白这很好笑,但笑得太过用力的话,五脏六腑会移位喔。我要煮早饭了,请快进屋里吧。」

  左慈拍了拍手,结束这个话题,催促师父进屋内。这家伙也是彻底的神经大条(还说什么「我明白这很好笑」)。在这两个根本是「神经大条」这个词穿着衣服四处行走的大人包围之下,真亏自己没有步入歧途呢。若让珞尹长期处在这种生活环境下,恐怕不出多久就会变坏。见到珞尹纤细的肩膀不断微微颤抖,柚纪不由得非常担心。

  山的另一头出现了黑压压的雨云,逐步吞噬灰白色的天空。看来若想在下雨前晒干垫褥,可能性趋近于零。

  Ⅲ

  人们慵懒微困的午后,一时半刻有骤雨来袭,滋润了兔雨县的街道与田地。谷物淋了不少雨水后低垂下头,正以人类时间无法计算的缓慢速度,一点一点确实地再次朝着天空抬起头来。尽管身在妓楼华栏的内侧,碧耀仍能感受到谷物强大的生息。虽称不上丰收,但今年的收成也勉强足以让百姓维生吧。「既不是歉收,也不是蓑收吗……」那位自认为是厌世主义的友人,也许会这么咕哝吧。

  午后贪睡懒觉的城镇再次开始散发活力。繁华的大街上摆起黄昏市集,贩卖羊肉或点心的摊贩,以及供应午后凉茶的茶店三三两两地开始聚集。放学回家的孩子们手上拿着冰棒飞奔而过;婴儿靠在母亲背上哇哇大哭:随时要被屠宰的鸡只发出临死前的惨叫;肉店老板朝着叼走肉的野狗怒声咆哮。

  城市仿佛从假死状态重生般恢复了生气。这个无止尽地重复着荣枯盛衰的小型集团犹如一头巨大的龙,扭动、呼啸、吞噬、消化,然后排泄。

  一到黄昏时分,小四马路就开始零零散散地出现客人。客人之间绝不会眼神交错,他们一一审视着面向马路竖起的朱漆华栏,边走边打量妓女,找到中意的姑娘就会驻足停下。在华栏里等待客人上门的妓女们为了获得青睐,纷纷想方设法引起客人的注意。她们撩起裙摆直至露出大腿,软软地靠在华栏上,频送秋波勾引寻芳客,以娇媚的嗓音出声叫唤。一有客人上门,老锦便会扬声呼唤,于是前往二楼的酒楼为客人斟酒,表演歌舞或是弹奏乐器。

  小四马路是条一座座妓楼毗连相接的花街。当中的一个角落,碧耀所在的妓楼名为五郎馆。

  现下夜幕尚未降临,客人不多,在等着客人上门的期间,碧耀为了排遗无聊,经常观察县里的情景与人们的生活。虽说「观察」,其实也只能看到动植物及人们各自拥有的「气」所构成的模糊图案,这份力量也只能延伸到城市及其周边。

  透过手上的手镜,她可以观看到城镇的缩图。碧耀天生就拥有这种力量。

  雨停之后,只有城镇北方的郊外仍残留着漆黑的阴影。她将指尖贴在镜面上,让意识集中在那个方位时,忽然镜面出现了一道闪电般的裂痕,紧接着「啪啷」一声碎裂开来。

  「啊……」

  碧耀不禁轻叫一声,放开了手中的镜子。镜片自精致的银制镜框中飞出,碎成好几块后散落在膝盖前方。食指的指尖浮出细小的血珠,往下滑落。

  她含住指尖,低头看向破碎的镜子。

  凶兆——

  但是,她没能掌握到凶兆的具体模样。究竟会是什么呢……?

  叮铃铃、叮铃铃。

  「碧耀——」

  伴随着清脆的铃声,一道开朗的嗓音呼唤她的名字。从华栏看向外头,对方正骑着系有板车的脚踏车,骑在马路的正中央猛冲过来,速度快得几乎要撞倒路人。那是个身材娇小的少女,有些勉强地跨站在车轮偌大的脚踏车上,拼命地伸长双脚蹬着踏板。尽管上气不接下气,少女依然笑容满面,身体左右大幅晃动,每一次踩动踏板,长长的辫子就轻盈地往上弹跳。

  「柚纪。」

  自然地碧耀也展露笑靥。

  今日柚纪未穿着道士服,而是短袖单衫加上看得见膝盖的单裤,一袭轻装更加深了她健康阳光的形象。脚踏车的前轮冲进了前一刻路人还在打量妓女、随即慌忙跳开的地点后紧急煞车,后轮一瞬间浮上半空,车身往前倾斜,接着柚纪跨下单车轻巧地落在路边。

  碧耀以薄布拭去指尖的鲜血,再用那条布盖住镜子的碎片,挨向华栏。

  「今天怎么会过来呢?陪涛龙道长一起出门吗?」

  「嗯。师父说有事要去找毛道士,之后我得再去接他才行。我还以为令天能好好休息呢,真是爱使唤人。」

  尽管发着牢骚,柚纪的口气却非常开朗,表情也是兴高采烈。碧耀喜欢柚纪活泼直爽的说话方式与表情,同时也非常羡慕。包括自己在内,那种青楼女子讨好男人的举止与谈吐,都与柚纪八竿子打不着边。上午就在妓楼里头的房间歇息,之后从傍晚直至深夜就像受到灯火吸引、从巢穴里爬出来的夜行性虫子般,一直牢牢守在这片华栏前,因此碧耀的肌肤苍白没有血色。与这样的自己不同,柚纪每天沐浴在大量阳光底下,皮肤好似会闪闪发光。两条辫子配合着她每个小动作,就像小狗表露情感的尾巴般轻轻弹动。

  「你今天也一直观察城镇吗?看到了什么?」

  「嗯,今天呢……」

  听见柚纪单纯的提问,碧耀一时语塞。结果她还是不明白刚才一瞬间看见的凶兆是什么。

  「对了,今天我有个好东西喔。」

  碧耀话锋一转改变话题,拉过化妆盒,从放置白粉的空隙间拿出一个黄纸包。她将拳头般大的纸包放在膝上,然后打开,里头是一颗颗染作蓝色或黄色的圆形糖果。柚纪只差没将脑袋塞进华栏的缝隙间,双眼熠熠发亮。

  『哇啊,好漂亮!」

  「是客人给我的。我已经吃过了,剩下的就给柚纪吧。」

  见到她天真烂漫的开心模样,碧耀不由得苦笑,将纸包往前递出。柚纪没有马上接过纸包,反而回头看向自己方才骑着的脚踏车,口中喊着碧耀未曾听过的名字。

  「珞尹!」

  碧耀这才发现柚纪并非只身前来,还有一名女童自与脚踏车系在一起的板车上略微探出头,偷看着这里。听见柚纪的呼唤后,那名女童以倒退下滑的危险姿势下车,再小跑步跑来。

  「这个小女孩现在暂时住在我们道观里。珞尹,她是碧耀,我的朋友喔。」

  「你好。」

  碧耀嫣然一笑,但名为珞尹的女童躲到柚纪身后,张大了杏仁大眼,警戒地看着她。

  「刚才我们顺路去了县厅一趟,但他们说没有接到珞尹这般大的孩子失踪的报案……碧耀,偷偷跟你说喔,但你不能告诉其他人。珞尹其实是龙人之子,背上有翅膀的胎记呢。」

  「哎呀,龙人吗?」

  碧耀也不输对方地瞪大双眼注视着女童。

  当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所谓的龙人,但也因此恍然大悟。怪不得……所以她才没有察觉到这个孩子躲在板车上的气息。

  包括柚纪在内,她在镇里的每个人身上都能感受到一股「气」,但在这孩子身上却感受不到。举例来说,柚纪身上散发的气就如同明亮的阳光。然而这个孩子却像是被厚重的浓雾包覆住了,存在本身变得模糊,碧耀无法轻易读取到她的气息。这是传闻住在神仙领域的龙人所施展的法术吗?

  遇见自己无法看清的人物,自然而然地碧耀心生些许警戒。该不会刚才凶兆的源头就是这个孩子……

  「珞尹,碧耀给了我们糖果喔。来,要先道谢之后再拿喔。」

  柚纪说完,将珞尹往前推。一见到碧耀手上的糖果,原先怕生的珞尹立即显而易见地流露出渴望的神情,视线牢牢地固定在糖果上,脚步摇摇晃晃地走来。这副模样与县里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没有什么两样。

  「来,请吃。」

  碧耀又递出糖果,于是珞尹先瞥了她一眼,再用小手抓起满满一把糖果,然后迅速走回柚纪身边。珞尹将一颗糖果放入口中,一时间露出复杂难解的表情,咀嚼了一会儿后,心满意足地眯起双眼绽开笑容。

  是自己想太多了吗?纵然这孩子的气很不明确,但可能与刚才的凶兆毫无关系吧。

  「珞尹,这样子不行!我刚才不是说了要先道谢吗!」

  柚纪大概是觉得多了一个妹妹吧,摆出姐姐的姿态板起脸孔;见状,碧耀苦笑道:「没关系的。来,剩下的柚纪你吃吧。」然后将纸包推给她。

  「啊,碧耀,你的手受伤了!」

  见到她食指上的伤痕,柚纪脸色丕变。碧耀惊觉地用掌心包住食指。

  「只是不小心被镜子割伤而已,不必担心。倒是柚纪你才受伤了吧。」

  柚纪实在没有资格说别人,她自己的膝盖上也有新的擦伤。但柚纪轻拍了下膝盖说:

  「我平常老是这样,所以不用担心我啦。可是碧耀的肌肤绝不能受到一点损伤。因为碧耀是女孩子呀,你看,这么漂亮的手上只要有一点伤疤都很可惜呢。对了,我把左慈给我的药膏给你吧。反正只要回道观又能拿到。」

  柚纪伸手进腰上挂着的布袋里摸索一阵后,将掏出的东西塞进碧耀手中,说:「当作是糖果的回褛。」是个由细竹叶包起的药包。应该是左慈捣烂药草后制成的伤药吧。碧耀有些为难,但也心怀感激地握住药包。

  「谢谢你……」

  柚纪有时会过度地将自己当成一个女孩子看待,对此碧耀有些无奈。明明柚纪与她同年,也是个女孩子。偶尔柚纪也俨然将自己当成了守护碧耀的骑士,碧耀感到可靠又安心的同时,也非常别扭不安。

  但是,柚纪自己却完全没有发现,包括递给她这捆药包的那个人在内,她身边也有人将她视为女孩子、好好地珍惜着她。

  「真是羡慕碧耀呢,很有女孩子家的感觉。该说是母性本能吗?总之就是很有那种气质。我们道观里因为全是男人,到处都乱七八糟的,师父和左慈也都做些会对珞尹的教育有不良影响的事情……啊,真好吃!这在哪儿买的?」

  「我记得客人说是泰成路上点心锈的新产品。」

  「哦哦,那我下次全买下来吧。」

  「用不着全买下来吧……会蛀牙喔。」

  「不要紧不要紧,我牙齿很坚固的。我每天都劳心费神,累得要命,不多补充点糖分的话,实在撑不下去。」

  柚纪隔着华栏坐在地上,老样子好一段时间滔滔不绝地讲些日常琐事。珞尹很快地吃完了自己刚才一把抓起的糖果,在柚纪身旁显得百无聊赖。见到十五岁的少女和年幼的女童久待在花街里,路过的男人皆有些吃惊,但柚纪似乎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柚纪每次来找从未踏出过妓楼一步的碧耀时,总会说些工作时遇到的轶闻给她听,或是抱怨工作上的事情。

  虽然柚纪总是发牢骚说工作与修行很麻烦,真希望能轻松一点赚钱,但是她并不如自身所说的那般爱偷懒,也并不那么厌世。柚纪的灵魂非常正直,洋溢着璀璨闪耀的活力。既富有同情心,也很努力向上。

  碧耀与柚纪同年,但是就像阴与阳一样,两人显现出了正好截然相反的气质。对于柚纪愿意称呼自己为朋友,碧耀有时甚至会心生罪恶感。比起柚纪,自己的灵魂是如此污秽,甚至自惭得无法暴露在太阳底下。

  碧耀很明白,不管怎么大发牢骚,柚纪最喜欢的就是那些麻烦的工作、修行,以及乱七八糟的生活环境。尽管嘴上讲得难聼,她的语气和表情却都洋溢着喜爱。碧耀也很明白,柚纪很感谢涛龙道长愿意收留自己,也引以为傲,同时也始终打从心底害怕着这样的日子会不会因为某些差错,就此一去不再复返。

  愿柚纪这样微小的幸福能够永远持续下去。越是没有爱着自己的生活与家人,碧耀越是如此殷切期盼。愿方才的凶兆往后绝对不会与柚纪有关。

  然而,她怎么样也无法抹去心中不祥的预感。是福?是祸?如今还不晓得会偏向哪一边的这位龙人之子,希望不会因为某些契机而转变成招来灾厄的人——

  太阳彻底西下,兔雨县的夜晚变得更加深沉。为了不被夜里在外徘徊的恶鬼附身,小孩们早早就被赶上了床,家家户户大门深锁。接下来的时间,男人打麻将取乐,女人还须腌溃蛋与蔬菜并缝补衣物。在日头下山前一直噤若寒蝉的山中尉林及昆虫,开始悄声交头接耳,城外变得嘈杂。

  小四马路也迎来了一天当中最为热闹的时分。雕有精巧镂空图案的五颜六色灯笼一一亮起,妓楼雇用的小厮们在马路上拍手招揽客人的声音不绝于耳。一旦叫住了路过的客人,他们便会阿谀奉承,说服客人入内,然后指着华栏让客人挑选中意的姑娘。

  碧耀以涂了伤药后裹起布条的指尖捡起镜子碎片,嵌回银制镜框里。细微的碎片她无法全部捡齐,因此镜子上留有不小的空隙,但总算勉强恢复了原本镜子的功能。

  她试着用满是裂痕的镜面映照出自己。令人心烦的微弱油灯光芒打在她的侧脸上,使得她的脸庞看来比平时还要苍白又阴沉。这张柚纪称赞很漂亮的脸孔,碧耀自己却很厌恶。不健康地过于削瘦,表情又经常死气沉沉充满怨慰,简直就像个只等着死期到来的九十岁老太婆。

  「碧耀,客人上门了喔。」

  屋里传来了女人沙哑的嗓音。既是五郎馆老板又是碧耀养母的老鸨,如今已是上了年纪的丑陋女子,但听说年轻时也美若天仙,曾经是深受大都市官吏宠爱的高级名妓。奈何一直遇不到愿意为她赎身的良人,无法跳脱这个世界,只好买下姑娘自己经营妓楼。

  「好的,我马上过去。」

  她小心翼翼地将镜子收进化妆盒,拿起立在一旁的二胡站起身。拉二胡唱歌正是碧耀的工作。

  双脚发麻了,她走路摇摇晃晃。这可能是她今日头一回真正起身。

  拖着因缠足而被绑成怪异形状、现在已衰弱到无法正常跑步的双脚,以及难以行动的长长裙摆,碧耀在昏暗烛台照亮的妓楼走廊上迈开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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