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卧于雾庙之龙 章之贰 拥有翼痕的食客

  Ⅰ

  据说杨老爷是位经商才干与商运皆受到上天眷顾的人物。自父亲那一代继承了理发店后,他遂将店铺改装成贩卖干货与中药材的店家,另外也大量购入来自西域的珍贵食材扩张生意的版图,仅在他那一代,就一跃成为了兔雨县第一的干货店。原来如此,杨干货店的格局确实非常气派。朱漆大门上装饰着嘴叼宝石的龙与五彩缤纷的孔雀,门柱的台座是能招好运的巨龟石像,门柱上头也贴满了生意兴隆与驱邪的符纸。大概是杨府中有非常吹毛求疵的人吧,整栋宅邸甚至干净到了有些诡异的地步,连手构不着的屋檐底下也是一点灰尘或一片蜘蛛网都没有。

  气派是气派,但柚纪仰头望着大门,不由得老实地脱口说出感想:

  「品味真是低俗耶……」

  「你太失礼了,这户人家才刚遭逢不幸喔。杨老爷作古后,剩下的就是无能的长男和痴傻的次男,杨老爷的亲人肯定都很痛心,很难将家产托付给他们吧。」

  左慈边卸下堆在板车上的工作道具,边神色自若地这么说。柚纪不禁心想:你说的话才更加失礼吧。

  今日的工作是主持丧礼。昨夜道观收到讣闻后,令早师父先一步前往杨府,随后柚纪与左慈将道具堆到板车上,现在才抵达杨府。

  两人身上皆穿着缀有金线刺绣的白色长袍,外罩白银刺绣的马褂,头上戴着辫发帽。白色自古以来就是会让人联想到亡者与卑贱的颜色,因此一般人相当忌讳,但对于工作内容与死亡息息相关的道士而言,白色反而被视作最崇高的颜色。

  很快前来吊唁的宾客接三连三地经过柚纪两人的板车旁,逐一被吸进正好具有暴发户含义的龙与孔雀大门。五龙州的丧礼总是办得十分盛大。请来道土举办丧礼之后,丧家会邀请吊客和街坊邻居,摆设宴席款待美酒佳肴。宴席越热闹,越能显示出亡昔是僩有头有脸的人物,同时也能为亡者开启通往黄泉的道路。

  「哎呀,这是……柚纪,我发现了新品种的寄居蟹喔。」

  左慈停下卸下道具的忙碌双手。明明发现了某样东西,他的口吻却一点兴奋感也没有,因此无法判定他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但左慈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柚纪纳闷地凑向板车察看后,只见两只穿着布鞋的小脚正颠倒地从行囊里的大瓶子版口长出来,疯狂地乱踢乱蹬。

  「别悠悠哉哉地说些蠢话了,快点救她啊。脑袋会充血死掉吧!」

  忽然对人生感到有些无力的柚纪急忙下令。

  左慈分外粗鲁地捉住从大瓶子里生出来的两只脚,往上拔起之后,出现的是倒立的珞尹。剪齐的丰盈黑发全整齐地往下垂落,看来像是一支高级毛笔。

  「珞尹……你什么时候躲进来的?我不是说过,你今天要留在道观里看家吗?」

  珞尹连额头也涨红了,整个人气喘吁吁,狼狈地缩起身子。看来她是偷偷地坐上板车一路跟到这里来,但抵达杨府后,发现左慈开始卸下行囊,就慌忙想躲起来,却头下脚上地卡进了大瓶子里吧。

  县厅依然没有收到任何龙人之子走失的消息,他们只好暂且收留珞尹在道观里,至今已过了五天。珞尹一直紧黏着柚纪,不管是睡觉还是洗澡,都不愿意与柚纪分开。柚纪尽管有些无措,但也当她是自己第一个妹妹,相当疼爱珞尹。但是,最主要还是因为柚纪害怕若将珞尹交给师父或是左慈,他们可能会以疼爱之名将珞尹倒过来到处乱甩,直到她连鼻血也流不出来。最近社会可都足以凌厉的目光看待虐待儿童一事。

  「真拿你没办法,也不能让你自己回去。」

  让她到外面玩耍也很危险(万一被绑架了,依道观目前的财政状况绝对付不出赎金),最后柚纪决定拜托杨府的人在丧裆期间照顾珞尹,接着才开始准备丧礼事宜。

  □

  为杨老爷穿上雪白寿衣,涂白的遗容化上鲜红口红之后,他的遗体安放在铺有蜃灰的石棺当中。师父站在祭坛的正面,左右各相隔一步距离的是弟子柚纪与左慈。祭坛上装饰着象征诸神的神像与挂轴,肉、甜点、发糕等大量供品一字排开。师父低沉又了亮的诵经声在低处朗朗回荡,期间前来吊唁的宾客陆陆续续在石棺前下跪上香。数不尽的线香一一插进香炉里,白烟几乎要模糊视野,在祈求灵魂能够毫不迷失地随着袅袅白烟一同前往天上。

  「亡者切勿流连于人世,切勿自黄泉归来。

  谨盼尽速受冥府之召。

  在此恳求冥府十殿诸王之恩准。

  第十殿为转轮王、

  第九殿为平等王、

  第八殿为都市王、

  第七殿为泰山王、

  第六殿为卞城王、

  第五殿为阎罗王、

  第四殿为五官王、

  第三殿为宋帝王、

  第二殿为楚江王——」

  专心地倾听着师父悦耳诵经声的同时,一股既视感忽然袭向柚纪。令人头晕目眩的浓郁线香气味,以及不间断地往上升起、爱抚般地在天花板梁柱附近缭绕的白烟,唤醒了她脑海中幼时的情景。

  小时候,有位刺青师傅老爷爷受师父所托,每个月都会来道观一次。每当刺青师傅完成工作打道回府,师父就趴卧在自己房间的睡榻上抽着烟,赤裸的上半身又增加了新的咒文刺青。变短的烟草前端飘出的细烟弯弯曲曲地袅袅上升,被吸收进了天花板里,屋内充斥着一种香气,让人联想到感冒时被迫喝下的既苦又甜的蜜。单身师父的房间非常杂乱无章,书架上密密麻麻地塞满了艰涩书籍与古老贵重文献,书桌也散乱着写到一半的文章、毛笔和砚台,睡榻上寝具凌乱放置。书桌的正面供奉着三清之一、受人敬仰的太上老君神像。

  发现到待在房门口窥看的柚纪后,师父就会勾起嘴角轻扬下巴,削瘦的单边脸颊上挤出皱纹,笑容就像流氓一样。年幼的柚纪小跑步地跑向床榻。刚纹好的刺青看来只像是血淋淋的伤口,柚纪有些害怕不敢伸手去摸,但仍是无比好奇地凑上前细看。

  「师父,我也想像师父一样有咒文的刺青。」

  她曾多次如此央求,师父的回答也千篇一律。

  「对小鬼头来说还早了十年哩。」

  「那么十年之后,我就能刺青了吗?」即便这么问,还是遭到驳回。

  「不行!要是在你这白白嫩嫩的肌肤上留下一辈子的伤痕,身为你义父的我可会良心不安。」

  话虽然这么说,但作为一个人父,师父可不是那种会良心不安的模范父亲。身为道士,他确实本领高超,但明明平常就只是个沉溺于酒与麻将的小混混,只有在自己方便的时候才会摆出父亲的架子。

  柚纪凝视着师父身上不计其数的咒文刺青,忽然隐隐有一抹不安掠过心头。这些咒文会不会有天甚至侵蚀进师父体内,将师父吞噬殆尽呢?会不会将师父带到黄泉冥府去呢?

  师父,千万不要走喔。请哪里也不要去,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

  「第一殿为秦广王。」

  ——真是受不了。

  柚纪仿佛听见有人这么说。

  她吃惊地环顾四周。但是别说是吊客与亲属,似乎连师父和左慈也未察觉到任何异象,丧礼继续庄严肃穆地进行。

  □

  柚纪走在杨府走廊上,身后远方传来了宴席热闹的欢笑声,接着她在油灯洒下的微亮光环中见到了一道身长中等又纤瘦的人影。认出来人后,柚纪松了口气跑向前。

  「师父,你跑去哪里了啊?」

  「我不是说过要去小便吗?」

  「但你动作也太慢了吧。」

  柚纪是因为担心才这么说,师父却搔了搔开始长出胡子的下颏,一脸不快。

  「嘎——?不过是小便久了一点,你就跑来接我,你是我娘吗?我不过是暍太多酒,吐了点东西罢了。好了,快点回去吧。」

  师父粗鲁地说完,迈步前往摆设宴席的房间。经过柚纪身旁时,还轻拉了下她其中一根辫子。「很痛耶!」柚纪顺着被拉的方向扭过脑袋,噘起嘴抱怨,瞪向嘿嘿笑着走掉的师父背影。

  师父几乎喝酒成瘾,一天到晚都在喝酒,但近来突然变得不胜酒力,常常在喝酒的时候跑去解手。但是一旦柚纪表示担心,他就一脸不耐烦,像个小孩般非常排斥,因此她也无法深入追究。

  丧礼毫无延宕地顺利结束,当晚在杨府的饭鳜摆设宴席。男人们缅怀故人,不断斟酒对饮直至深夜,女眷则忙碌地款待宾客。赵道长一行人当然也受到邀请,享用美酒佳肴。由于还不能让珞尹一个人自行返家,只好继续将她托付给杨府的人,与府里的孩子一同上床睡觉。柚纪今日完全无暇理会珞尹,对此她有些过意不去。明天若是有空,再带珞尹一起去找碧耀吧。

  当她跟在师父身后,准备踏入饭厅时——

  远处忽然响起了女子凄厉的尖叫声与某种东西倒塌的声响。

  原本走路走得漫不经心的师父,这时反应却十分敏捷。他即刻转身,推开听到声音后吃惊得缩起身子的柚纪,飞奔出饭厅。

  「师父?」

  柚纪不知所措,也连忙跟在身后。师父仿佛早知道是哪里发出了尖叫声般,长袍下摆翻飞,疾步前行,没有一丝迟疑。

  前进的方向是宅邸的西北方——戌亥方位。师父根据卜卦结果判定在这个方位祭祀死者最为妥当,因此在戌亥方位的大厅里安置着杨老爷的灵柩。接着只见一名疑似是刚才发出惨叫声的女子从大厅方向往这里跑来。记得她是杨府痴傻次男的妻子。女子双脚绊倒,往前跌倒时正好扑进师父怀里。

  「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我因为听到声音,心想是不是有人,就跑过去看看。可是根本没看到半个人,但是有、有……」

  女子脸色惨白、牙根打颤,净说些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师父啧了一声,几乎是一把推开女子,冲进大厅。柚纪经过当场瘫坐在地的女子身旁,也跑进大厅。方才还在享受宴席的其他男人喧哗声也慢了半拍自后头博来。

  在大厅门口停下脚步后,柚纪一时不敢置信。

  是头老虎。那头柔软的身躯上有着黑色斑纹的巨大动物,正在烛台的橙色摇曳光芒照耀下,将壮硕的前肢放在杨老爷棺木上,并用肉食性动物特有的优雅流畅动作转过头来,两只琥珀色眼睛绽放出凶恶的光芒。柚纪吞下险些脱口而出的尖叫。

  「是异鬼呢。」

  身后传来了左慈的话声。面对这样的事态,他的语气依然冷静到令人火大,但此时听来却也觉得格外可靠。隔了一会儿赶来的其他男人见到巨虎后皆发出僵硬的悲鸣,当中还有人吓得直不起腰。

  师父目不转睛盯着巨虎以牵制它,点了点头。

  「嗯,是冲着尸体来的吧。」

  「师父,下一步是?」

  「我虽然不是驯兽师,但既然对象是异鬼,就是我的专长了。捉住它。」

  「是。」

  师父与左慈并未眼神交会,各自一颔首后,分头往左右两边沿着大厅的墙壁疾奔,结出手诀准备展开夹攻。

  「你们两个给我等一下,得先谈拢报酬啊!」

  自一时的震惊里回过神来的柚纪恢复冷静,见到两人不假思索地展开行动,气得直跳脚。「得在了结之前谈拢报酬才行!」柚纪心想,寻找着杨府长男的踪影,但赶来的男人们全都陷入恐慌,争先恐后地逃离现场。众人彼此互相推挤,或是踢开瘫坐在地的人,眼前摇身一变成了丑陋的人间炼狱。

  「可恶,要是做白工的话,我就没收你们的零用钱喔!」

  伴随着撼动空气的咆哮,巨虎挥下前肢。左慈受到这记攻击后弹飞出去,后背撞上祭坛。祭坛顿时瓦解,供品和灯笼等东西纷纷掉到左慈肩膀上。烛火延烧向覆住祭坛的布,瞬间化作巨大的火球,巨虎见状有些畏缩。师父趁机逼近它,将右手手心往前探出,厉声喝道:

  「急急如律令,『缚』!」

  不以符纸,而是以刻在身上的咒文为媒介发动方术,这是只有师父才能办到的招式。

  巨虎的身躯一震,停止动弹。封住它了!没想到下一秒令人惊愕的是,巨虎竟用自己壮硕的身体卯足全力冲破方术,接着怒不可遏地冲向师父。是刚才施术时师父手下留情吗?它竟然能够冲破师父的束缚。师父啧了一声,边后退边蹲下身子捉起燃烧的碎布条。正当柚纪纳闷着师父想做什么时,只见他竟将布条缠绕在自己手臂上。

  「师父,太乱来了!」

  仅用那些布缠住手的话,一旦巨虎张口咬住,手臂将会被轻易扯下。柚纪从腰际的布袋里掏出符咒,以右手画出剑诀。

  「急急如律令,『突』!」

  符咒朝着巨虎飞去。然而柚纪的符咒只能一直线前进,正飞向师父时,巨虎往旁跳开,失去了目标的符咒只能徒然地飞过地板上空。

  柚纪正为自己的能力不足咬牙切齿时,符咒忽然轻盈地像在水中泅泳,弯了个锐角后改变前进方向,紧贴在巨虎的屁股上。

  巨虎惨叫一声往前扑倒。师父中了巨虎的头槌攻击后往后飞出。巨虎也因摔倒力道过猛,在地板上翻了个跟斗。能够如此猛力地撞飞老虎那副巨躯,若不是师父等级的道士根本无法轻易办到。但是师父本人正四脚朝天,左慈又还被埋在祭坛的杂物堆里,也当然不可能是柚纪施展的法术。

  巨虎发出低嗥站起身,琥珀色双眼里跳动着熊熊怒火,搜寻着该宣泄怒气的敌人。柚纪也寻找着术者的踪影。符咒自老虎的屁股上脱落后,期间仍像个爱恶作剧的小神子般轻飘飘地在半空中晃荡。不同于只能让符咒直线飞行的柚纪,独当一面的术者能够随心所欲地操控符咒。只是,既不是师父也不是左慈的话,那究竟是谁?

  人群逃离后,大厅入口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是套着柚纪宽松旧衣,留有娃娃头发型的女童。

  「珞尹?」

  珞尹甚至没有结印,双手随意地垂在身侧,仅用眼神追逐着在空中飘浮的符咒。不对,是符咒正遵循着珞尹的视线在空中移动。

  巨虎似乎认定符咒才是自己可恨的敌人,压低身子,摆出准备扑向符咒的姿势。锁定目标后,它柔软地运使四肢的肌肉,身躯尽管硕大,动作却十分敏捷地往前飞扑。只见符咒轻松闪过,又绕到巨虎身后再次贴在它的屁股上。一阵劈里声响起,巨虎又和刚才一样往前翻了个跟斗。巨虎起身后又往前扑。但符咒还是轻松闪过,又绕到后头贴在巨虎的屁股上。

  巨虎激动地伸长舌头,嘴角流着口水,不停在原地打转。符咒捉弄着巨虎,滴溜溜地旋转,将它玩弄于股掌之间。破了师父束缚咒的巨虎,竟在珞尹的掌心上如同三岁小孩般被耍得团团乱转。

  终于巨虎追上了符咒,抬起前肢拍下它后,又用硕大的肉球踩住符咒,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然而就在这一秒,像是一直等着这个时机般,符咒中心出现了一根五寸钉,狠狠贯穿了巨虎的前肢。

  顿时巨虎发出凄厉哀嚎,移开压住符咒的前肢,但五寸钉仍残留在脚掌里,从肉球一路贯穿至脚背。巨虎发狂地又用另一只无事的前肢踏向符咒,但符咒里再次出现五寸钉,又刺穿了那只前肢。巨虎脚步蹒跚地向后退,这回换符咒绕到它身后,在它踩向地板的后肢下方又浮出了一根五寸钉。

  三只脚皆被钉上了粗厚钉子后,巨虎发出凄惨的嚎叫声,同时壮硕的身躯往旁一倒。

  那股剧痛仿佛也传染给自己般,柚纪不由得搓揉两只手臂。这已不单是以捕捉为目的,而是残忍的折磨虐待了。珞尹操纵着符咒的稚气脸庞上甚至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她的神情十分陶醉,但又带着寒冰般的冷笑.,见状,柚纪打着寒颤的同时也感到不对劲。这不是一个五岁左右的幼童该有的表情。

  珞尹……?这孩子究竟是……?

  巨虎完全丧失了斗志,就像只受到一群孩子无情凌虐的小猫般蜷缩起身子,瑟瑟发抖。尽管如此,符咒仍不停止攻击,像要攻击巨虎直到它体无完肤般,轻飘飘地飞到巨虎身后。明知如此,巨虎也已经无法逃跑。

  下一秒,符咒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拍落般掉落在地。

  珞尹讶异地转动视线,只见师父正高举着单手,结成剑形的手诀指着地板。

  珞尹看来相当不高兴。她板起小脸,不再以视线,第一次举起手来,让地板上的符咒再次浮起,继续瞄准巨虎时——

  「还不快住手!」

  师父怒声大喝。

  「急急如律令,『炽』!」

  一瞬间符咒起火燃烧,化作细碎的灰烬散落一地。

  师父神色骇人地大步走向珞尹。珞尹纤细的肩膀僵住,连连后退。

  「师父,等……」

  柚纪慌忙地想跑进两人之间时——

  「那不是桂淑吗!」

  一道惊愕的叫嚷插了进来,将师父的注意力自珞尹身上引开。是杨府的长男。他本来逃走了,但不知何时又跑了回来,躲在门后窥看着大厅的骚动。

  长男张大了双眼,视线前方是一名女子——两手一脚皆被五寸钉贯穿的赤裸女子。女子正横躺在地,不断抽搐痉挛。巨虎早已消失无踪。

  「原来如此,是杨府的夫人吗?」

  左慈说。他推开冒菩烟的杂物堆一骨碌起身,依然一派气定神闲,道袍的一边袖子被烧掉了一大片。

  柚纪重新看向模样惨不忍睹、横躺在地板上的女子。师父脱下外袍披在女子赤裸的身躯上。虽然仅交谈过几句,但对方正是自己拜托她照顾珞尹的杨家长男妻子。尽管打扮朴素,但柚纪记得对方是位看来和善亲切的夫人。

  一只小虫自女子微启的双唇中掉了出来。是蚕。

  □

  「蛊」是以非自然力行恶的毒虫,或是具有毒性的爬虫类,有时也会是包含哺乳类在内的动物。蛊所带来的疾病称作蛊毒。蛊毒背后,有放蛊的术者(饲主)存在,蛊会为术者带来财富和好运,或是带来非人力造成的恩惠。「异鬼」是放蛊术者罹患的一种怪病,术者将会变成非人的怪物,犯下窃盗或是啃食尸肉等恶行。但是,变作异鬼的本人不会有当时的记忆,只要家人没有察觉到异变并驱除蛊,术者每晚都会化作异鬼在街上徘徊、不断犯下恶行。

  据闻蚕蛊会为饲养它的人家带来莫大的财富。长男回想之后,表示已故杨老爷的经商生意开始以一飞冲天之姿迈向成功,是在自己娶了桂淑进门之后。桂淑温柔贤淑、脾气又好,一直为杨家鞠躬尽瘁,但一个月里有几次会在夜阑人静之际自卧室里消失无踪。

  师父大概自踏入杨府大门时起,就发现这户人家有蛊了吧。养蛊的人家不会有半点蜘蛛丝和尘埃,因为这些都是蛊喜好的食物。当初柚纪看着大门,觉得打扫得过于一尘不染时,也应该要察觉到了。

  师父询问长男是否要驱除掉桂淑身上的蛊。一旦驱除,桂淑就不会再变成异鬼,但也必须舍弃掉至今为杨府带来财富和好运的事物。

  长男沉默了半晌后,最后要求师父驱除蚕蛊,好让桂淑能因此获救。

  也许杨府的长男并不如人们所说的那般无能。尽管辛苦,今后杨府也会靠着长男与次男自身真诚的努力,竭尽所能守住这间店吧。柚纪暗自如此希望,这也是为了桂淑好。所以柚纪悲痛万分地放弃了报酬。杨府本想支付丰厚的报酬,但师父坚决不肯收下。明明平常吊儿郎当,根本用不着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有道道士的高尚情操啊,但师父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毕竟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他价还是让桂淑身受重伤,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唉……结果又白忙一场了。

  结束取蛊饥式后,隔天早晨一行人离开杨府踏上归途。

  真是漫长的一天。柚纪牵着珞尹的手,忍下打呵欠的冲动,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通往道观的田间道路。拖着彻夜未眠的身子,又不发一语地走在无止尽往前延伸的缓坡上,比起疲惫的双脚和腰,精神上的折磨更让人难受。倒不如走在陡坡上,反而更能激起人的斗志,也能赶跑睡意。

  左慈推着脚踏车,只有师父不自己走路,坐在脚踏车系着的板车尾端上,悠然自得地抽着烟草。话虽如此,他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很阴沉,正是导致一行人气氛沉重的元凶。

  柚纪再也受不了这阵沉默,开口打破。另外也是因为若走路时不说话,有可能会不小心睡着。

  「珞尹是想救师父啊。要是没有珞尹,师父现在早就被那只老虎咬死了。」

  「那是人类,不是老虎。」

  「可是,珞尹不可能会知道啊。一般人不管怎么看,都只会觉得师父正受到老虎攻击吧!」

  「你真的不知道吗?」

  师父眯起双眼睨向珞尹。珞尹急忙躲到柚纪的双脚后头,抬起盈满泪水的大眼睛回瞪向师父。她那副在脸上使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但是师父完全不为所动。更何况师父本来就是丝毫不懂得该对小孩手下留情的木头人。

  「听好了,龙人的力量天生就远远凌驾于常人。正因如此,你绝对不能误用自己的力量。这份力量能够拯救无数的苍生,但一有差错,也会成为破坏之力。你牢牢记住这一点。」

  「这么艰深的大道理,珞尹还不懂啦。」

  「还不懂的话,那表示为她套上枷锁的人的判断是正确的。别以为用因为是小孩子所以还无法控制这种歪理,就能够获得原谅。」

  「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吧!」

  听见师父这么说,柚纪也不由得被激怒。手中珞尹的小手微微颤抖着。珞尹紧咬住嘴唇,偌大的眼睛里开始滚落一颗颗斗大的泪珠。

  「呼,呜咿——」

  她断断续续地发出沙哑破碎的呜咽,让听的人坐立难安。若她能像个普通孩子放声大哭,柚纪还不会如此心痛,但无法说话的珞尹甚至发不出哭声。

  柚纪还想不到该说些什么时,珞尹就甩开了她的手,一个人拔腿狂奔。

  「珞尹!」

  「路就这么一条,她不会迷路的。」

  柚纪正想起脚去追,师父就叫住了她。才踌躇一会儿,珞尹小小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雾墙的另一头。师父则是啧了一声,将脸撇向一旁继续抽烟,反倒他看起来比较像是闹别扭的小鬼。

  「师父这个大笨蛋!河马!野猿!驴子!」

  柚纪气极怒吼,用力踢向板车的横木。虽然她不是故意的,但连接着板车与脚踏车的金属零件因这阵力道往上跳起,脱离了横木。板车于是与脚踏车分离,缓缓地滑下方才爬上来的坡道。

  这回柚纪才故意地从坡道上起脚踢向板车。

  「啊!柚纪,你这家伙!」

  「你就自己走路回家吧!」

  被留在板车上的师父扬声怒骂,但板车一鼓作气加速,火速地滑下坡道。柚纪最后又落井下石地吐了吐舌头。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信条的左慈彻底当个旁观者,只是在一旁看着,独自喃喃念着:「哎呀呀。」

  柚纪不理会逐渐远去的车轮转动声和师父的咆哮,掉头转身,追在珞尹的身后。

  位于主屋角落的狭窄小房间,就是柚纪被分配到的寝室。房内毫无年轻姑娘家该有的花俏装饰品,装潢非常简朴且没有任何少女情怀可言。家具仅有书桌、椅子和茶柜,以及宽度刚好足以一个人躺下的睡榻。墙壁上贴着祭祀商业之神关圣帝君的符纸。桌上放着算盘、砚台和墨汁,以及每次翻开都会让柚纪大叹口气的道观帐簿等东西。由胗此处是角间,屋顶倾斜,户外的阳光仅从屋顶上的小推窗又细又稀少地照射进来,使得房内的空气十分潮湿。

  珞尹正坐在睡榻的边缘。柚纪不声不响地走进房里,在珞尹身旁坐下。珞尹默不作声,套有铁枷的两只小手在膝盖上握成拳头。手腕因铁枷的摩擦而有一大块红色擦伤。

  柚纪尽可能语气开朗地开口:

  「那些枷锁就由我替你解开吧,当作是你救了师父的谢礼。因为我的原则就是工作之后,一定要接收或支付对等的报酬嘛。我并不觉得珞尹你做错事情喔,但是那个驴子师父他却……」

  她的话声中混杂着些许颤抖,一度还将话语吞了回去。珞尹有些疑惑地仰头朝她看来。柚纪更是佯装若无其事,爽朗地接着说:

  「我真是羡慕珞尹呢。拥有能够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东西的力量,真好。要是我也有珞尹这样的力量,我早就代替珞尹救师父了。那头驴子却一点也不懂……」

  师父根本不明白当时柚纪一瞬间以为他的手臂就要被咬下来了,内心有多么颤栗,有多么害怕。

  珞尹倏地眯细双眼,露出好似不耐的冷冽表情。

  但是,她随即又变回平时的稚气模样,张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抬头看着自己,所以应该是错觉吧。这时,柚纪并未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Ⅱ

  五龙州的产业以农业为主,因此十分重视身为劳动人口的小孩子。许多农家都想要小孩,因此非法人口贩卖始终层出不穷。于是在这种情形下,诱拐孩童被视为一级重罪,一旦审判过后下达有罪的判决,就会被处以斩断双手的酷刑。

  五龙州的雨季与夏天重叠,留置所的环境奇差无比,滑溜的苔藓生长在凹凸不平的坚硬石壁上,空气既潮湿又不流通,强烈的霉臭味熏向鼻腔。只要是精神正常的人,都无法在这里待上一刻吧。光是待在里头,就有阵阵恶寒袭来,仿佛有某种窸窸窣窣蠢动的微生物集团正从裸露在外的肌肤和脚底板入侵至皮肤底下。干季时环境也非常恶劣,寒风在无比干燥的空气中如锉刀般刮过肌肤。据闻每年在留置所里冻死的罪犯都超过两位数。

  而令,留置所里有个正因绑架未遂及其他罪嫌,等着审判之日到来的男人。

  男子遭到拘留后已过了一轮六曜【※中国传统历法中的一种注文,先胜、友引、先负、佛灭、大安、赤口为一个循环,如今较常见于日系历注里,标注每日的吉凶。】,来到第七天,柚纪前来探看他。

  男子是异国人,有着在中域,尤其是五龙州这种边境地带极少见到的浅色肌肤与头

  发。只是现在他白皙的肌肤十分肮脏,胡子胡乱生长,颜色让人联想到蜂蜜的头发也被熏黑,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又因汗水而黏贴在额头上。身处在如此潮湿的环境里,想必他已经多日未擦洗身子了。他身上的大衣听说是职业相当于中域的出家人、名为「牧师」的人所穿,漆黑的布料上并排着金色钮扣,看来质料颇佳,如今却沾满了尘土,被丢在牢房一角(旁边就是上头沾附着厚厚黄垢,看似穷尽一生也刷不干净的便壶)。男子穿着衣领绉巴巴的白衬衫和黑色背心,盘起腿坐在硬邦邦的泥土地上。两手上套着木枷,左脚上贴满了好几张黄色符纸,用以封住他左脚上的蛊。

  「连续一个星期部吃牢饭,有什么感想啊?」

  柚纪隔着铁栏杆低头看向男子,盛气凌人地挖苦询问。

  男子缓缓抬起低垂的脑袋,用有些失焦的双眼看向她。他的面色如土,凹陷的双颊形成了看来有些邪恶的阴影,但还是能看出上头留有极浅的雀斑痕迹。如果是在一般情况下遇见他,柚纪或许会觉得他带有着少年般的纯真无邪。原以为他应该二十出头,但听说西域人看来都比较老成,所以很难看出实际年龄。

  至于瞳孔的颜色……柚纪觉得很像是环绕在五龙群山上的云雾,灰色中又带着极浅的绿意。

  男子双眼中盈满了目中无人的气势后,开口说道:

  「还好啦,这顿牢饭还算吃得下肚,只是量不太够。还能再轻轻松松地吃下五人份吧。还是说,中域处刑的方式就是一点一滴减少食物,把人活活饿死吗?我听说中域的刑罚都很野蛮,但这种处刑方式比野蛮还要低级呢。」

  可比西域电影演员的姣好双唇才一打开,他就像是不贫嘴恶舌一下就活不下去般,接连吐出难听话,这点和第一次见面时没有两样,柚纪彻底幻灭。再加上他说着一口与异国人外表不符的流利中域语,更让她咬牙切齿。「我们明明给他吃了很多饭啊……」守在通道入口的狱卒低声嘀咕,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饱含湿气的石壁苔藓吸收。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处刑方式啊,我们这里可是文明社会。你将会接受公平公正的审判。」

  见他说中域野蛮,柚纪也愠怒地不服输回嘴。

  在中域的绘画里,曾将西域人画成拥有三头六臂的怪物。单边的三只手上拿着电灯、蒸气船、西洋人偶这三样东西,象徽西域蓬勃发展的技术与臻至完熟的文化,另一边的三只手上则拿着鸦片、手枪和十字架。与西域互通有无后,虽然为中域带来了繁荣,却也引进了以往中域里不会存在过的可怕事物。在电影巡回团来到这里,西域电影流传开来之前,兔雨县里许多人民都深信那种怪物就是西域人真正的面貌。

  「听说会吃小孩的西域人才是野蛮民族吧。」

  「我们才不会吃小孩。」

  「那你捉了珞尹后打算做什么?」

  「杀了她。」

  即答。

  沉默。

  两人眯起双眼隔着铁栏杆互相瞪视。

  「……我不会让你碰珞尹一根汗毛。」

  「让我给你一个亲切的忠告吧,她可不是乡下小丫头应付得来的小鬼头。不想被卷进麻烦里的话,就快点赶走她吧。那家伙不会迷路,所以你不用担心。反正肯定又会装成天真无邪的小女娃,躲进另一户对她有利的人家吧。」

  在他猛烈炮火般的毒舌背后,柚纪可以感受到他对于珞尹有某种难以名状的晦暗情感,因此一时间无法辩驳。滴答一声,某处响起了水珠滴落的声响,但还来不及回荡就又被石壁上的苔藓吸收。

  光是站在原地,湿气就从鞋底渗上来。天气明明十分闷热,却又感受得到一股冷意。察觉到自己被男子散发的气息影响,变得有些胆怯后,柚纪对自己感到生气。为了甩开瞻怯,她态度更加强硬地说:

  「你应该多少知道珞尹的来历吧。在珞尹身上套上枷锁的人是谁?你也早就知道珞尹是龙人了吗?」

  「能人?」

  这回轮到男子疑惑地拧眉。

  「你不知道龙人吗?就是承袭了住在崑仑山上神仙之血的人。」

  「啊,就是妖术师敬仰的邪神吗?」

  「闭嘴,异教徒。会在身上养蛊的你才是妖术师吧。」

  两人间的对话依然充斥着浓浓的火药味,只有柚纪越来越显苛刻的声音在石壁间分外响亮地回绕。

  「喂,妖术师,你似乎对这方面的事情了若指掌呢。」

  男子不知是不是理解了自己现在可是阶下囚,忽然打断柚纪原想谈论的话题,一改先前狂妄的态度。他抬起腰部以膝盖站立,靠近铁栏杆,用着摇尾乞怜般的眼神问她:

  「你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赶走这些家伙吗?」

  「我说了,别叫我妖术师啦。我不仅知道,我师父还有办法驱除呢。因为我师父是在天道教本山,八华山护乐院修行得道的高人啊。关于方术,他无所不知。当然,也熟知驱除各种蛊的术法。而我正是师父的得意门生。」说到这里,她微微挺起胸膛。

  「把你师父介绍给我吧。」

  「视情况而定,要介绍给你也不是不行啦……只是根据你的说法,我师父可就成了妖术师的头目喔?」

  「我撤回前言,绝不会再说第二次。」

  「……你没有自尊心吗?」

  「自尊心那种无用的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被吃掉消化了。」

  嗝!男子忽然发出奇怪的打嗝声,接着仿佛有某块东西涌至喉头,他的喉结瞬间诡异地膨起。「……?」柚纪蹙起眉,后退远离铁栏杆。

  奇异的现象不只如此。

  「喂,小姑娘。」

  男子的声调变了。他的嗓音就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般嘶哑混浊,但是音频很高。是一种仿佛用指甲刮着玻璃,引人生理上产生厌恶的毛骨悚然音色。

  「快让咱吃蝗虫,拿一大笼过来。」

  「什么?」

  「咱听说五龙是蝗虫的产地。伊鲁克明明跟咱约好了,一到这里就会喂咱吃。否则的话,谁要陪他来到这种边疆地带啊。」

  男子用伸得长长的舌头舔拭嘴唇,张大的眼珠滴溜溜旋转,嘴角两端像要裂开般地往上咧起,狰狞一笑。无论是音色、抑扬顿挫的起伏方式,还是细微之处的发音,都明显与刚才截然不同。

  但奇妙的言行仅维持了几秒钟。男子的喉结再次膨起,但这回是做出了吞下某种东西的动作,接着男子的神情恢复原样。

  柚纪压低音量,惯重其摹地说:

  「……你不只是脚,肚子里也簧着某种东西呢。」

  男子抬起蒙上阴霾的碧灰色瞳孔看向她,表情怏怏不乐。他的沉默代表了肯定。

  柚纪假咳一声后,稍微放柔语气。

  「等你乖乖接受了审判、被砍断双手之后,就来找我们吧。道观就位在北边的山脚下。不过你若想伤害珞尹,我绝不会让你跨过门槛一步。还有,我们可不做慈善事业,会确实索取报酬喔。你有钱吗?」

  「有。」

  男子即答后,瞥了一眼狱卒的方向,悄声说:「小丫头,你站过来一点。」柚纪很不高兴他称呼自己为小丫头,但还是往横移动半步,站到狱卒看不见男子的位置上后,男子坐在地上盘起腿,用右脚皮靴的鞋跟敲向泥土地。

  「叩叩、叩、叩、叩、叩……。」尽管是不规则的节奏,但似乎又遵循着某种既定的拍子。柚纪狐疑地注视着他,只见鞋跟的表面分离脱落。

  是机关鞋。鞋跟内部还留有些许空间,放在里头的是三、四颗——

  「金块!」

  正是与南瓜籽差不多大小的金块。刹那间柚纪的眼神丕变,当场跪下,双手伸进铁栏杆的空隙一把捉起男子的皮靴。「喂,我双手被绑着耶!」男子往后摔倒,后脑勺毫无防备地撞向地面,怒声抗议。柚纪继续捉着鞋子,这回轮到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露出再明显不过的营业用笑容,语气谄媚地说:

  「客官,小的会恭候您的光临——」

  「……交给你真的没问题吗?」

  男子半眯起眼,脸颊有些僵硬抽搐,但柚纪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Ⅲ

  师父房里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天道教的历史与教义、咒文教本、武术教本,以及有关风水和占卜的书籍。师父总说想看什么书,随时都可以拿去看,但近年来柚纪从未碰过架上的书。甚至光是靠近书架的半径三尺以内,就有强烈的睡意袭来。

  从前自己一心想得到师父称赞,就算师父不说,也会潜心修行,或是兴致勃勃地尝试各式各样的方术。但是,自己现在为何会讨厌修行呢?柚纪只隐约记得不知是什么时候,师父为了某件事对她大发雷霆,自那之后她就讨厌修行了。就像对珞尹发火一样,当然师父也是不假辞色狠狠地骂了年幼的柚纪一顿。具体的情况她已经记不得了,但如今想来,内心还是会生起阵阵不快。

  虽然她豪气万千地说要为珞尹解开枷锁,但窝在自己房里才与书籍互瞪了半天,她的决心就已彻底瓦解。

  「呜……真是眼花撩乱……」

  到了最后她甚至想大发牢骚。凭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要一一追逐那些像是恶作剧般细小的文字,简直就和拷问一样痛苦。

  地板上堆满了从师父房里拿出来的厚重书籍,她甚至连一本都还没看完。话说回来,那种能轻易封印住龙人珞尹的咒语,真的能在书里找到解咒方法吗?就算找到了,柚纪也不觉得凭自己的实力能够成功解咒。她的心态越来越消极悲观。

  柚纪长叹一口气,伸手拿起放在一旁、准备边看书边吃的发糕,咬了一口。她侧眼看向身旁的珞尹,不禁心生佩服。珞尹不像柚纪一样频频压下呵欠,甚至还安静地读着比柚纪手上那本书还厚的书籍。如果是县里与珞尹同年纪的孩子,还不晓得会不会念自己的名字呢,但珞尹的智力高得吓人。

  总不能自己率先提议后,又自己率先放弃。柚纪大口咬住发糕,也重新振作起精神,再次看向书本。

  过了一会儿后,珞尹轻拉了拉她的袖子。才重新振作精神没多久,柚纪就因为吃了发糕填饱了肚子后,眼皮开始不听使唤,恍恍惚惚地睡着了。「嗯啊?」她发出迷糊的应和声,抬起打着盹儿的脑袋瓜。

  珞尹摊开某本书的某一页,推向柚纪。柚纪揉了揉蒙胧不清的双眼,浏览过一递珞尹小手指着的地方。

  书上是一则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更正确地说,是好几千年以前,某位年轻男子因为触怒神仙,被下了非常强大的封印咒术;为了寻求解咒之法,他四处流浪寻找,最后抵达了龙人的故乡。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位美丽的龙人少女,在少女家叨扰作客期间,他找到了解咒的方法,最后抛下少女远走他方。毕竟这是传说,不晓得何多少町信度,但书里也具体地写有解咒的方法。

  「好厉害,珞尹,真亏你找得到呢。」

  柚纪摸了摸珞尹的脑袋,珞尹将小脸蹭向她的胸口。

  但是,又重新看了一遍文献后,柚纪不禁畏缩胆怯。在龙人故乡找到的解咒之法……应该非常困难吧。自己还是初出茅庐的见习道士,能够成功解开咒语吗?早知如此,平时就该认真修行才对。

  但事到如今后悔也无济于事。珞尹正抬起杏仁般的大眼看着她,信心十足地朝她点头。没错,好歹珞尹也是一位龙人。只要和珞尹两人齐心合力,也许可以成功。而且,她死也不要拜托师父。自从发生杨府那件事以来,珞尹也一直避着师父。

  「嗯,我们就试试看吧。只要通力合作,总会有办法的。」

  柚纪也朝着珞尹大力点头。

  该准备的东西有:碗六个、糯米一合、煎芝麻一合、鸡血一只份、糖果二十八个、红馒头、生姜,以及生蝗虫一笼……柚纪明显露出恐惧的神情。真是够了,别再出现蝗虫了。

  她偷偷瞒着左慈,自厨房里借出这些东西后运进主殿,并将即将奉请的诸神挂轴挂于祭坛上,点燃蜡烛与线香,再摆上桃木剑和手铃等必要道具。

  「珞尹,馒头再放右边一点,蝗虫再放左边一点。我死也不要碰到蝗虫喔。」

  柚纪边看书边下达指示,珞尹忙碌地跑来跑去。柚纪将盛有六种供品的六个碗与蝗虫笼子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再让珞尹坐在北极星的位置上。如此一来神明就能循着七样供品找到珞尹。

  「太上老君、关圣帝君、文昌帝君、齐天大圣……」

  柚纪参拜地双手合掌,将毛笔挟在两手之间,口中朗颂着诸神之名,以朱墨在三枚黄纸上写下咒文。

  接着她将符咒一一贴在束缚住珞尹的三个枷锁上。

  「好……」

  准备完成后,柚纪站在祭坛前方,做了个深呼吸调整气息,并让在竹笼里蠢蠢欲动的蝗虫从自己的视野里抹除。珞尹老实乖巧地坐在原地。

  柚纪马上就紧张得全身绷起。好久没体验到这种施展高深方术时的亢奋感了。不过自己准备一切施展方术一事,倒是不算久违了。柚纪将线香的气味吸入鼻腔,让浮躁的心情平定下来。

  「禀告太上老君、关圣帝君、文昌帝君、齐天大圣、东岳大帝、北斗星君、南斗星君、斗母元君、诸神仙王、天帝之使者。

  谨恳求诸大神王之恩准,在此解除其桎梏。」

  柚纪右手持桃木剑,左手摇动手铃。

  明明在屋内,却不知自何处吹来了风,激烈地摇动烛火。量放于祭坛上的符咒沙沙作响,不停往上掀起。柚纪努力集中精神,不去在意周遭的变化,更加用力地摇响手铃。「铃铃铃铃铃……」铃铛声不绝于耳地回响,嘈杂地传入手持手铃的柚纪耳中。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的脑海却无风无浪似地平静澄澈,连指尖也紧张得阵阵发麻。但她不讨厌这种感觉,一种令人腹部发痒的悬浮感包围住她,仿佛有人正轻轻地拎起她的后领。以前她最后一次尝试的高级方术是什么?记得那时候她也像现在这样单手拿着书籍,一脸苦恼地尝试着对于自己而言等级过高的方术。

  「叮铃铃。」

  脑海中响起了清脆的铃响,与手铃声并不相同。

  类似羽衣的白色薄布在意识的一角轻轻飘动。

  那是小神子,负责搭起连结诸神桥梁的小神。只要捉住他的话——

  小神似乎对供品的糖果很有兴趣,小步小步地走近。很好,就这样走过来吧……

  此时,那个竹笼忽然跃入视野的一角。有着烧焦茶色的大群可怖飞虫正在笼子里窸窸窣窣地蠢蠢祟动。

  她的精神统一霎时中断。小神子的羽衣飞动,开始逃出意识之外。糟了,好不容易才召唤出他的。

  就在这时——两只漆黑又巨大的眼珠倏地自意识一角出现,挡住了小神子的去路,更由上往下狠狠瞪着吓得跳起来的小神子,接着出现了同样非常巨大的手一把捉住小神子。

  ——动作快!

  仿佛听见有人在催促自己,柚纪猛然回神。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结完最后的印后,柚纪终于完成了术式。

  「砰、砰、砰!」

  排成北斗七星状的供品大碗像正循着看不见的巨人脚印般,一个个炸裂开来化作灰烬。竹笼也被吹起,蝗虫群的振翅声嗡嗡嗡嗡嗡地震动空气。四周以坐在北极星位置上的珞尹为中心刮起了翻腾的龙卷风,不停吹起柚纪的刘海与辫子。

  雕刻于珞尹枷锁上的咒文蠕动了下,接着像是集体移动的线状蛔虫般开始在枷锁上爬行,逐一被吸进了贴在枷锁上的黄纸。黄纸吸收了咒文后,明明没有点火,却从四个角落开始起火燃烧,一种像是腐烂鸡蛋的刺激性臭味扑鼻而来。原本刻在枷锁表面上的密密麻麻咒文消失得一干一一净,变成了没有任何图案的光滑铁鐶——

  铁鐶看似在动,柚纪瞪大眼睛。

  她眨了眨眼后,再看一次。是错觉——不对。三道铁鐶正各自令人发毛地扭动,在珞尹白皙的肌肤上翻滚,最后三道铁鐶缠绕在一起,变成一条搓在一起的绳子——然后化身成了一条大蛇,大蛇往左右咧开嘴,露出了里头四根尖牙与分岔的鲜红舌头。

  「珞尹!」

  柚纪立即掏出符纸,这时一只蝗虫却停在她的鼻尖上。蝗虫以它长有细毛的六只脚牢牢地攀附在柚纪的鼻子上,嗡嗡嗡嗡嗡地拍打着具有翅脉的半透明翅膀。柚纪变成斗鸡眼,在视野的正中央与蝗虫的复眼互相对视。

  「呀——!」

  下一秒柚纪厉声惨叫,猛力摇晃脑袋。

  她当场瘫坐在地,几乎要哭出来地拼命用手拍拂脸庞。总觉得不管怎么驱赶,那只带着针扎感的生物还黏在自己的鼻子上。

  大群逃窜的蝗虫在头顶上方聚集,形成一个黑压压的漩涡。对柚纪而言,这毋庸置疑是地狱般的光景。

  大蛇边扭动身躯边在地板上爬行,接着挺直蛇身,扬起镰刀状的脖子,发出了像是用扫把清扫庭院垃圾般的声响,用巨大的嘴巴将在天花板附近飞来飞去的蝗虫群全部吸进了肚子里。吃完了蝗虫后,大蛇压低脖子,张开通红如血的口腔,打算接着吞下跌坐在地的柚纪脑袋。「虽然被吃也是无可奈何,但是我死也不想要被吞进这家伙的胃里跟蝗虫们搅在一起,然后再被一起消化成大便!」这个想法掠过柚纪的脑海。

  「『碎』!」

  但殿内想起了一道凛冽的话声。

  只见大蛇的头膨胀成了畸形的形状,然后继续膨胀,膨胀到最后从内侧爆炸开来。

  柚纪甚至忘了发出惨叫,失神地仰望上方,四处飞散的破碎肉片纷纷掉落在她周围。失去头颅后,大蛇长长的身躯仿佛变成了一条普通的草绳,无力地倒落在地,但仍在地板上抽搐抖动。

  接着一双不知主人是谁的陌生赤脚踩在大蛇的尾巴上。

  「唔哇——大概有超过十年都没变回这副姿态了吧。」

  出现的是一名不知打哪儿跑进来的陌生少年,还一边大打呵欠、左右转动脖子,或是搓揉两手手腕。不对,身上的衣服倒是很眼熟,是柚纪的旧衣。小女童穿着这套衣服时,即便袖子和裤脚都已卷起,还是显得非常宽大,如今穿在少年身上却显得有些短小,露出了一截手脚。

  「珞……尹?」

  柚纪怔怔低问,内心没来由地暗暗祈祷是自己搞错了,但是她的愿望一眨眼就被打碎,少年嗯地颔首。他的外表看来大约与柚纪同年,半长不短的凌乱黑发虽然遮掩住了半张脸孔,但当他转向自己、露出天真爽朗的笑容时,确实有着会是女童的珞尹的影子。

  「你、你、你为什么会、会变大……?」

  「我只是因为封印的咒文被迫变成幼体罢了。龙人本就不能用人类的年龄来计算,只有幼体和成体之分而已。」

  少年以清亮的嗓音滔滔不绝地说。这个声音……是捉住小神子时听到的声音。是珞尹协助她抓住了小神子。凭柚纪一个人的力量,那个术式当然不可能轻易成功。

  不,比起年龄、声音或是其他东西,对柚纪而言另外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

  这时一个黑色的东西在脚边跳动了下。

  「呀——!蝗虫!」

  她发出尖叫声往后躲开。但由于腰部使不出力气,柚纪只能向后跌坐,边发出尖叫声边不争气地用手往后倒退。

  珞尹蹲下身子,以手指弹走蝗虫。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没被大蛇生吞,既幸运又勇敢的蝗虫就这么可怜地呈抛物线被弹飞至主殿角落,但柚纪一点也不同情它。在柚纪心目中,蝗虫是种比蛇还恐怖的威胁。蛇既不会跳也不会飞,也没有结实发达的大腿和毛茸茸的脚,加盐汆烫后咀嚼时,也不会在嘴里发出啪里啪里的声响。

  「没事了没事了,已经不见了喔。」

  珞尹笑着抱起柚纪,她泫然欲泣地紧紧攀住他的脖子,这时想起了那个,问题」。

  她一把推开珞尹,注视着他的胸膛,再伸手上上下下摸过一遍。真可怜,明明是豆蔻年华,胸部的隆起却比柚纪还要凄凉。

  ……不,不对。

  她尖叫一声往后跳开,又撞到了屁股。真是糟透了。

  「你……不是女孩子吗?可是,我记得『你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啊……」

  「龙人的幼体是没有性别的。变作成体之后,就是雌雄同体。所以现在就有东西了喔,你看……」

  「不,用不着给我看!」

  见他要解开腰带拉下裤子,柚纪慌忙制止。于是珞尹边解下原本用以绑住宽松衣服的绳子,边满不在乎地说:

  「无论是男是女都没有关系吧。我就是我,柚纪就是柚纪啊。」

  珞尹用绳子绑起凌乱的头发后,「嗯。」满意地点了点头,同时主殿的大门被人粗鲁推开。

  两人不约而同略微缩起脖子,转过头去。气喘吁吁地赶来的正是师父,身后还跟着左慈。

  「啊呀,被发现了……」

  柚纪缩成一团,悄悄躲到珞尹身后。

  一回过神,只见主殿呈现出一片狼借的惨状。祭坛被强风吹得乱七八糟,碎裂的碗、竹笼,供品的米、芝麻等东西散落一地。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大蛇破碎的尸体,鲜血和肉块四处飞散。重新审视之后,甚至血腥到令人作呕。

  「这可真像是残暴的杀人现场呢。」

  左慈一派云淡风轻地老实陈述感想。

  怒气冲天的师父大步走来,抡起拳头依序敲向珞尹与柚纪的脑袋瓜。师父的拳头比石头还硬。脑浆顿时上下摇晃,柚纪一阵头晕目眩。

  「呜……用不着连珞尹也揍吧……」

  但因为柚纪让珞尹挡在自己前头,所以师父走来时无论如何都会碰上他。她双眼噙泪地抗议后,师父保持着高举拳头的动作,眨了眨眼再次看向珞尹。

  「什么,珞尹?啊,你是珞尹吗!」这个不良道士!还不知道是谁,总之就先揍再说吗?

  珞尹边揉着脑门边鼓起腮帮子,抬眼瞪向师父。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后,柚纪直冒冷汗。要是珞尹还对师父对自己大发雷霆一事怀恨在心的话……现在该不会珞尹的力量比师父还强大吧?要是一不小心,珞尹将师父……

  「师父,你别骂柚纪啦。是我找到了解咒的方法,请她帮忙。我们马上就把这里清理干净。」

  然而珞尹却让人措手不及地爽快收起怒气,露出灿烂的笑容。「对吧,柚纪?」见他向自己徽求同意,柚纪一脸茫然地点点头,同时也全身发痒打了个哆嗦。

  长大后的珞尹是个美少年。虽然小的时候就很可爱了,但现在手脚又变得更加修长,有着中域人轮廓分明的五官且眉清目秀,散发出与这附近土气少年们截然不同的高雅气质。如果精心打扮一番,说是天帝的儿子也会有人相信吧。

  曾是天真无邪女童的珞尹其实是男儿身,而且还是美少年,最后还袒护了柚纪。原本至今都是自己摆出姐姐的姿态,一直保护着珞尹啊。柚纪感到非常难为情,同时也有一点寂寞。

  Ⅳ

  这是个因呼吸困难而醒来,称不上舒适的早晨。

  微弱阳光自倾斜的天窗洒落进来,朦胧地照亮了甚至在屋内弥漫的白色雾气。仿佛沉浸在由白雾形成的沼泽底部一般——张开眼就是一如往常的光景。

  「嗯……?」

  不知为何身体好重,胸口好闷。就算挣扎,身体也动弹不得……这是当然的,因为珞尹正紧靠着柚纪的胸口呼呼大睡。原本这个睡榻就很小了,虽说是还在发育途中的少年少女,但完全不足以容纳两个人。

  柚纪冷冷地半眯起眼,低头瞪着那张祥和的睡脸,「下去!」然后用力一脚踢开。

  「好痛……你干嘛啦。」

  滚落至床底下的珞尹边揉着腰边咕哝抱怨。还敢问干嘛。

  「你什么时候偷跑进来的?」

  「你生什么气啊?我们之前不是每天都一起睡觉嘛。」

  「那是因为直到昨天之前珞尹还是小孩子。你现在长大了还紧攀在我身上的话,我会窒息吧。我不是在客房里为你铺好了床吗?」

  「呿。」

  珞尹在地板上盘腿就坐,搔了搔略长的头发,身上的睡衣依然是柚纪的旧衣服,袖子与裤脚短了一截。虽曾听说龙人不能用常人的成长速度来计算,但明明外表年纪相仿,珞尹的手脚却长了许多。这项事实铁铮铮地摆在眼前,让柚纪有些不高兴。别再让他穿自己的衣服,换穿左慈或师父的衣服吧。

  一大早就饱受屈辱,被迫认清自己的发育有多么不良后,柚纪气呼呼地准备更衣,解开了好几颗上衣的钮扣后倏地停下手。

  然后将理所当然似地赖在原地参观她换衣服的珞尹赶出房间。

  重新绑好辫子,整装完毕之后,柚纪走出房间,听见中庭方向传来了棍子互击的清脆声响。她绕到中庭一看,只见雾中有两道人影时合时分,或是蹬向地面腾空跳起,或是往前一跨、互相交错,挥下或架开棍子。

  是左慈与珞尹。

  一时间柚纪的目光被两人练武的身影吸引住。

  左慈护乐流棍术的身手堪称一流,连师父也拍胸脯挂保证,说他足以与护乐院本山的师父打成平手。令人惊讶的是,珞尹面对左慈却一步也不退让,与他正面交锋。珞尹身材较为娇小,也比较轻盈,说不定反而难以应付。当然左憨每一击也都加重了力道,不居下风。

  实力旗鼓相当。两人的打斗看似永远都不会结束,但还是到了分出胜负的时刻。

  珞尹闪过左慈的攻击后,利用自身的轻盈间不容发地将棍子往前送出。动作过大的左慈向无法变回防御架势。柚纪心想:这下子胜负已分。想必珞尹也十分确信吧,脸上闪过了游刀有余的笑容。

  然而,左慈冷静地注视着珞尹刺来的木棍,将木棍挟在腋下,再使尽全力往自己一拉。「咦?」出乎意料的反击令珞尹失去平衡往前扑倒。左慈压低修长的身躯,迅速钻进珞尹的上半身底下,然后揪起珞尹的身体将他摔了出去。长年来与左慈一同修行的柚纪也没见过这种招式。

  木棍飞进空中后不停旋转,珞尹的身体也飞进了半空中。他呈抛物线地往下坠落,背部底下是庭院里有着茂密尖枝的树木——

  「危险……!」

  柚纪不禁大喊。

  珞尹在半空中转过身子,往坠落地点伸出右手。

  「『炽』!」

  仿佛有落雷从天而降般,树木从中裂成两半,再往左右两边磅咚倒下,四周扬起了大量的黑烟与沙尘。珞尹钻过树木裂开后产生的缝隙,顺利着地——

  「哎唷!」

  看起来是这样,但他脚下却不小心踩空,跌坐在地。

  左慈将棍子的尖端抵在珞尹的眉心间,不慌不忙开口:

  「一分。」

  手心冒汗地看着两人的柚纪顿时浑身虚脱,吁了一大口气。她很想看看左慈落败的摸样,所以老实说有些可惜。但他要是真的输了,她又会不甘心。毕竟柚纪长年来都打不蠃左慈,实在无法忍受突然出现的珞尹却打赢了他。

  「可恶——」

  珞尹不服气地嘟哝,起身挥落裤子上的泥土。左慈将手巾丢向珞尹,两人各自擦汗。

  「刚才你那个摔人的招式是什么?也教教我吧。」

  「好啊。珞尹的资质很好,再过五年就能超越我了吧。」

  「咦——我却要四千年吗?」

  见到两个男人似乎互相认可了对方,柚纪不禁觉得自己遭到排挤,插进两人间的对话。收到了前途大有可为的弟子后,左慈显得相当满意,这点也让柚纪老大不高兴。

  「不过,真是头痛呢。这样一来就无法晾衣服了。珞尹,打扫完灵堂之后,去山上找一棵替代的尉回来吧。」

  左慈看向凄惨地变作两半又冒着黑烟的庭院澍木,扬了扬下巴。因为这棵树与另一棵为一对,平常都将晾衣竿横挂在上头。

  「咦——我一个人吗?」

  「澍是你破坏的吧。不然的话,从明天起你尿床的被子就无法晾干喔。」

  「我、我已经不是幼体了,不会再尿床了啦!我也没办法啊,长时间维持幼体之后,连心智年龄也跟着下降了……」

  尽管嘴上叨念着真爱使唤人,那日午后珞尹仍是上山,轻轻松松地拔回了一棵大小正好适合挂晾衣竿的树。还顺便猎了野兔当作野味,于是当晚难得地吃到了兔肉锅。

  珞尹眨眼间就融入了道观的生活。左慈毫不客气地指使珞尹做事,而且实际上因为珞尹拥有强大的方术法力,也确实帮了很大的忙。他开朗活泼,无论和谁都相处融洽。原本柚纪还担心珞尹会不会讨厌师父,但她似乎想太多了。珞尹也从容自在地出入师父的房间,好奇地问些神仙的故事或大陆的历史。师父就像多了一个可靠的弟子、代替不爱念书的柚纪,也乐呵呵地教导珞尹许多事情。

  仿佛自己的位置被人占走了般,柚纪觉得有些无趣。

  就算到了平常只有柚纪一个人得在主殿里练习气功的时间,师父也因为和珞尹聊天聊得入迷,忘了那一天柚纪有额外修行。突然得闲,她跑到厨房边拿起晚饭用的南瓜去籽边发牢骚后,连左慈也嫌她碍事,赶她离开厨房说:「等会儿我会吩咐珞尹挖籽,你就不用帮忙了。」虽然每次听到师父和左慈唠唠叨叨,她都觉得很烦,但现在不念了,她又觉得

  少了点什么。

  换言之,她发现自己心里竟存有着孩子般的独占欲,希望师父他们的注意力部只放在自己身上。柚纪不由得对自己感到幻灭。十五岁不是小孩子了……绝对、不是。

  柚纪趴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闷闷不乐,但一味翻来覆去也只是徒增空虚。于是她慢吞吞地起身坐在书桌前,磨好墨汁,准备好崭新的纸张后,托着腮沉思半晌。

  「……嗯!」

  她拿起细毛笔,洋洋洒洒地写下几行字。

  一、龙人铜手印

  一、能人故乡的土

  一、龙人温泉馒头

  一、龙人诚心制作的驱邪符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紧靠在书桌前,一个人笑嘻嘻地埋头苦思着要设计哪些产品。只要一想到赚钱的事情,就很幸福呢。烦闷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她对自己称稍放下心来。这样子举棋不定,真不像是自己。她一点也不想对珞尹产生丑陋的嫉妒心。

  龙人出产的吉祥物生意出奇地好,柚纪也彻底恢复了好心情。由于珞尹并未刻意隐瞒内已是龙人,县里居民一得知稀奇罕见的食客正住在道观里,开始前仆后碰地赶来道观参观,吉祥物也卖得供不应求(但是第二天就被师父发现,说教了一番后就不许她再卖了)。县里的年轻姑娘也为了一睹珞尹的风采一窝蜂拥来,尖叫声此起彼落。

  道观前所未有的繁荣兴盛,既热闹又和平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但是,有两件事情令柚纪十分苦恼。第一,是自从命令珞尹去寻找树木之后,他就变得非常喜欢上山,狩猎野兔、山猪等动物当作土产带回来固然很好,但也捉回了让人敬而远之的一大笼蝗虫。

  第二件事情,就是他和幼体时一样,时常天真无邪地钻进柚纪的被窝,或是想与她一起洗澡。

  □

  「左慈,水再帮我加热一点吧。」

  柚纪打开推窗探出身子吆喝后,坐在小屋外头顾着炉灶的却不是左慈,而是珞尹。珞尹举目朝她看来,眨了眨眼之后,视线从柚纪的脸庞略微往下移,然后咧嘴一笑。

  循着珞尹的目光,柚纪也跟着低头往下看——

  「啊!噢!」

  她赶忙遮起自己暴露在外的胸脯,将脑袋缩回窗户里,同时脚底一滑向后跌倒,后脑勺也跟着撞上浴桶边缘,「当——」的一声巨响,脑袋阵阵发麻。

  「呜……」

  她才抱着脑袋发出闷哼,就见珞尹透过窗户往里头看来,嘻嘻贼笑。她捉起提桶往他丢去,「笨蛋,不准偷看!」然后就像一只在陆地上遭逢惨事逃回家的河童,脚步踉跄地跨过浴桶,将身子浸在热水里。她的后脑勺发麻刺痛,用热水冲洗噙泪的双眼。

  「喂,我们一起洗澡吧。」

  珞尹含笑的声音隔着窗户传来。

  「不要。」

  「小气。」

  「下次再偷看的话,我就把你吊起来喔。」

  柚纪让热水直浸到肩膀,背对着窗户,没好气地宣告。长大之后的珞尹肯定明白男女有别,却故意装得一派纯真无邪,钻进柚纪的被窝里或洗澡时闯进来。明明年幼的珞尹那般天真可爱,没想到真面目竟是这样一个好色少年。之前竟都毫无防备地与他一起洗澡睡觉,自己真是太不小心了。

  珞尹似乎为炉灶添了柴火,洗澡水的热度变得刚刚好。感受着宜人热气后,连负面心情也溶解消失。柚纪将身子浸进热水里直至鼻子上方,吐一口气后,水面冒出大量泡泡。

  「柚纪,你愿不愿意当我的新娘?」

  令不防地珞尹认真的话声传来。

  柚纪不由得一口气吐出剩余的空气,想要呼吸时却喝进了热水。她咳嗽连连,珞尹的声音又紧接着在后方响起。

  「我们一起去崑仑山吧。我在崑仑山上有房子,希望柚纪能成为我的新娘,我再带你一起回去。」

  「等、等一下,珞尹,怎么这么突然——」

  柚纪咳嗽着仰过头去,珞尹的脸庞又再度出现在窗边,脸上却没有一丝方才的吊儿郎当微笑。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本正经地凝视着她。

  不过数天之前还等同是她妹妹的珞尹突然变成美少年后,现在又向她求婚,柚纪一时间消化不了这么多事情,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不,有可能是洗澡水太热,脑部有些充血了。她并不清楚珞尹的想法,但至少自己至今从未将珞尹视作成亲对象。虽然已经说过了,但这是因为直到几天前他还等同是她的妹妹。

  柚纪半想打马虎眼地板起脸孔。

  「不、不要捉弄我啦。」

  「我没有捉弄你,谁会在求婚时开玩笑啊。」

  见他极其正经地反驳,柚纪不由得有些心跳加快。

  「我会让很多侍女服侍你,让你过着公主般的生活。我的房子很大喔,澡间里也不是这种金属制铁盆,而是用大理石做成的大浴池。柚纪喜欢露天浴池吗?崑仑山那里到处都是美景。泡在大理石露天浴池里往外看去,景色一定非常壮观。柚纪想要什么,我统统都会送给你。不管是银子还是宝石。」

  听到这句话,柚纪的耳朵动了一下,产生反应。

  「银子?」

  她不禁浮出水面,倚着浴桶探出身子。

  「嗯。」

  「宝石?」

  「嗯。」

  「翡翠呢?珍珠呢?金刚石呢?」

  「嗯、嗯。」

  她双眼闪闪发亮地接连追问。反而是珞尹脸颊抽搐,显得有些退缩。

  「啊,等一下,可能太快了……」

  「站住,男子汉说话算话。」

  她脸色一沉叫住对方,于是正无精打采地想离开窗边的珞尹没志气地耸了耸肩。

  佃足柚纪忽然一脸沉思,将探出去的身子又泡回热水里,下颔靠在浴桶边缘苦恼地皱起眉道:

  「嗯……可是,抱歉,还是不行。我要是去了崑仑山,就没有人管理道观的财物了。因为我要是不在,道间道观很快就会倒闭的。」

  「这种道观让它倒闭不就好了嘛。」

  「不行啦,师父会流落街头的。好歹他是我的恩人,在师父死掉之前,我得一直照顾他才行。」

  「那么,师父一死,你就不会有留恋了吧?」

  珞尹满不在乎地低声说,起先柚纪没有放在心上,随后才吃惊地抬头看向窗户。但是窗边已不见珞尹的身影。

  「珞尹?」

  背后的热水忽然溅起水花。回头一看,只见一条鱼正在洗澡水里游泳。当然,刚才水里半条鱼也没有。那是条有着绯色身躯、非常美丽的鲤鱼。

  绯鲤优雅地摆动身躯,跳出水面后,下一秒变成了珞尹。

  「你、你这家伙,怎么跑进来了!」

  见他还能施展出这种法术,柚纪早已不感到惊讶。她用两手护住身子,背部紧贴着浴桶内侧,但珞尹像要挡住她的去路般,双手分别搭在浴桶的左右两侧,光滑细致的肌肤自他湿透的衣服底下透了出来。想必他背上龙人证明的羽翼痕迹也正若隐若现吧。

  「喂,师父一死,你就不会有留恋了吧?」

  珞尹在极近距离下注视着她,以令人不寒而栗的的冷峻嗓音又问了一次。他伸出右手将柚纪的左手拉离开她的身躯,暴露出她遮掩的胸脯。「呀!」柚纪吓得浑身一僵。自珞尹刘海滴下的热水变作冰冷水珠,落在柚纪的脸颊上,尽管身体泡在热水里,她却觉得有些寒冷。衬得珞尹的身影朦朦胧胧的白色热气也仿佛不再是水蒸气,而是更加冰冷、从隆冬结冰湖面上冒出的冶空气。

  珞尹身上散发的气息与平时开朗活泼的他大相径庭,简直就像出现了另一个人格般,柚纪完全无法适应。

  「珞尹……?」

  「我喜欢柚纪,是真的。我在此正式向你求婚,成为我的第八位新娘吧。」

  「……嗯?」

  柚纪紧靠在浴桶上,眨了眨眼,复述道:

  「第八位?」

  「嗯。我七个妻子每个人胸部都很丰满,所以胸部不成问题。就算只有柚纪一个人是平胸,我也毫不在意喔。柚纪这样也很稀奇,没什么不好。」

  珞尹又变回平时的摸样,爽朗地侃侃而谈。反倒是柚纪从后背开始生起阵阵怒意。

  她僵着太阳穴瞪向珞尹,以指尖在水面上迅速写下咒文。

  「急急如律令,『突』!」

  咒文生效后,一道水柱从水面至天花板一直线地往上窜起,淹没了珞尹整张俊脸,珞尹承受不住地往后退缩,柚纪毫不留情地踢向他的肚子,再将他踹出浴桶。珞尹茌地板上跌了个四脚朝天后,她又乘胜追击地拿起提桶掬水泼他。

  「给我滚出去!」

  □

  刚沐浴完毕的热烫肌肤暴露在闷热的夜气里后,浑身变得更加燥热,柚纪走在主屋的屋檐底下,突然听见了咳嗽声。师父自茅房的方向摇摇晃晃走来,没于夜色里的削瘦身躯宛如中庭里低垂着头的垂柳。

  发现到柚纪后,师父停止咳嗽。

  「师父,你怎么啦?」

  「嗯,好像感冒了呢。」

  「现在明明是夏天耶……」

  至于柚纪,别说是受风寒了,她甚至热得快被烤熟了。

  「左慈,去泡杯茶吧。」

  师父出声说完,不知是何时出现,已在屋檐底下待命的左慈应了声:「是,师父。」接着走向厨房。左慈身上的气息如轻飘飘纸片般薄弱,师父与柚纪一同目送他留有白发的背影远去后,师父勾起嘴角嘿嘿笑道:

  「左慈真是能干的老婆呢。」

  柚纪一点也不觉得师父的玩笑话好笑。

  「师父别老是让左慈担任老婆的角色啦,你还不打算认真讨个老婆吗?」

  「老婆吗……我都四十岁了,现在不晓得还有没有貌美如花的寡妇愿意嫁给我呢。」

  所以说,为什么仅限于寡妇啊?总觉得师父在敷衍自己,柚纪有些不高兴。师父泰然自若地无视于柚纪的臭脸,白袖兜里掏出烟草后点燃火柴。师父津津有味似地抽着烟,又轻咳了几声。白色棉絮般的烟雾不断冒出,随即又消散无踪。不自然的沉默令柚纪坐立难安,于是在脑海里寻找话题。

  「刚才珞尹向我求婚了,说想带我一起回崑仑山。」

  这件事其实不说也无妨——一瞬间她感到后悔,但马上又涌起了更多的兴趣与期待,好奇着师父会做何反应。然而,师父的反应只让柚纪更加气馁。

  「喔,那不错嘛。能被选上成为龙人的新娘,员是了不起呢。听说龙人的故乡可是四季常春的桃花源喔,连我也想嫁过去呢。」

  「可是我是第八个新娘耶,珞尹已经有七位妻子了。」

  「喔喔,真是可靠呢。珞尹和我不一样,看起来经验相当丰富哪。」

  「真是的,正经一点啦!」

  「因为找还是童男嘛——真希望能有个熟知酸甜苦辣滋味的成熟寡妇从头到脚好好教导我呢。寡妇到底在哪儿呢,快点从天而降吧。」

  师父又朝空中吐了一口白色烟团后,东倒西歪地迈开步伐。留在原地的柚纪张口结舌,呆若木鸡。她愤慨地吸一口气,朝着如柳枝般瘦弱的背影大喊:

  「我、我真的要嫁过去喔!没有人可以继承道观也没关系吗?」

  师父头也不回,仅抖动着肩膀大笑。

  「哈,去吧去吧。谁要将道观交给你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头啊。」

  「茶已经泡好了。」左慈的话声自厨房里传来,师父左右晃动着肩膀,消失在厨房里。施软施硬皆不奏效,最后又被说是乳臭未干。面对如此无情的反应,目送着师父背影的柚纪比起愤怒,反而更加哑口无言。

  是她太高估自己了吗?她一直以为成功地解除了珞尹枷锁的咒文后,身为道士的自己已有所成长,师父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吧。她不再是只会碍手碍脚的被保护者,差不多该认可她已能独当一面了吧。但是看师父的反应,他似乎从未将柚纪当作一个女人看待,并考虑将来娶她进门;从道士这方面来看,也完全不打算将道观托付给她。

  她想获得认同,成为师父的「某种存在」。什么都好,只要能保证师父今后会一直将自己留在身边。她就只是想要一点回应而已呀。

  她垂下目光,紧咬下唇。

  随着一股微弱的气息飘来,朝下的视野一隅里出现了左慈的鞋尖。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认同我呢?再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她噘起嘴小声咕哝。她并不是想听到答案,只是发牢骚罢了。况且左慈也不可能认真地说些值得参考的回答。

  「也许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咦?」

  柚纪仰头看向高挑的左慈反问。左慈每次说话大多会偏离主题,而且让人一头雾水。

  左慈眯起双眼露出微笑。他的笑容可不是常常能见到的。那抹微笑让人联想到了悬挂在晴朗夜空里的新月,虽然很浅,却非常澄澈。柚纪怔怔地抬头看着他,于是他将大手放在她的脑袋瓜上,接着又说:

  「师父和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幸福。希望你的未来就像是反常地有大群蝗虫过境的田地般,一片开朗辽阔,无止尽地往前延伸……」

  「……我的未来会被蝗虫吃光光吗?真是一点梦想和希望也没有。」

  柚纪半眯起眼反驳他,完全听不出前后句子有什么关联。「我也替柚纪泡了茶喔,走吧。」左慈轻抚了一下柚纪的辫子,迈步离开。因此那番难解话语背后的含义依旧暧昧不叫,却也来不及深究。

  Ⅴ

  数天前起,碧耀频频在北方山中感受到了人的气息。这种季节若独自一人入山,极有可能因大雾而迷失方向,进而踩着泥泞失足打滑,在山上遇难。即便是当地经验老道的猎人,也会小心行事。然而那个人的气息却不会在险恶又错综复杂的山道里迷路,反而如野兽般轻盈地东奔西跳,更不费吹灰之力地捕捉到了山猪、野兔,或是食用昆虫等生物。对方自由自在地在山里穿梭,跃过山林间流动的汹涌河流。身手既像野兽或鸟儿,也像吹过林木缝隙间的风。

  难道是传说中的仙人吗?碧耀每天都在妓楼里过着犹如被人上了脚镰的日子,在她看来,那股气自由且闲适到了令人不可置信的地步。透过破碎的镜子观察那股气后,不知不觉间碧耀的内心产生了近乎憧憬的情感。

  「你是谁?为何观察我?」

  某天,那股气主动接触碧耀。

  说是大人却又有些稚气,但又不似幼童那般口齿不清。是少年的声音。话虽如此,如田不是仙人,要利用声音掩饰年龄也是易如反掌吧。

  这是头一回有人察觉到了碧耀在「观察」他。碧耀又惊讶又紧张,回应那道声音。

  「我是一个拉二胡卖唱的普通女子……只是因为看得到你的气,才看着你而已。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兔雨的山都很不错,我很喜欢。龙脉错综复杂,到处都断断续续,阴气很强。这种山可以培育出生存能力强的好虫子。我之前住的那座山阳气过盛,养不了虫。」

  那道话声既兴奋又天真无邪地解释,听来就像趁着长假跑到田间捉虫的小男孩。龙脉断断续续的地形,在风水上有着负面含义。自古以来人们都说,龙脉产生的精气能够毫无窒碍地流动,龙穴里充满强大的气的地方,才是促使人类与城镇繁荣、亡者能够安息的理想土地。

  「我的虫子们都比较喜欢住在这种地方。」

  少年就像在自豪地展示着自己捉来的虫子般,一面说明,一面从地底下挖出某样东西。看起来是个大壶。大壶底部过于漆黑,碧耀无法透过镜子看穿,但能感受到一股非常阴郁的气。

  「那是什么?」

  「是我养的虫子。就给你看看吧。」

  少年兴奋雀跃地抱着那个壶,放在地面上。

  「喔,只剩下你一个了吗?很好,出来吧。」

  他将手伸进大壶里,从底部拿出某种东西。现身的那样东西在少年手上蠢蠢祟动。是生物。在模糊的视野中,碧耀可以看见生物又黑又亮的身躯,以及弯曲的尾巴。尾巴的尖端如针一般尖锐——毒针。是毒蝎。

  如果是年幼的孩童,只要被那根针扎到一下就有可能命丧黄泉,少年却全无惧色地将它捧在掌心上,抚摸它的身体。无论是他的动作,还是对蝎子流露出的爱情,都单纯只是一个喜欢虫子的活泼少年,丝毫没有恶意。但是,他身上却缠绕着挥之不去的不祥气息。尽管他自身没有邪念,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凶兆。

  碧耀内心掀起骇浪。

  他是柚纪会带来的那个龙人之子——

  「很好,乖孩子。是吗?你饿了啊,那么去吃你喜欢的东西吧。」

  蝎子甩动了下拥有毒针的尾巴后,自少年的手上消失。蝎子的气过于微弱,一离开少年后,随即与栖息在山中的各式生物的气混杂在一起,碧耀无法再透过镜子捕捉到它。

  剩下的,只有面露微笑、目送蝎子离去的少年的气息。

  「欸,你……」

  「沙沙!」

  忽地强风吹来,无数枝极嘈杂地沙沙作响。一阵骤雨袭向山头。猛烈的风雨摇晃着树群,刹那间周遭被昏暗的雨幕包围。

  「啊!」

  一根断枝扑向脸庞,碧耀不由得别过头去。

  下一秒,她的意识自山中抽离,被拉回到了妓楼的华栏里。仅有镜面破碎的精巧银制手镜躺在她的膝盖上,四周也当然不见任何飞来的断枝。

  她立起膝盖挨近华栏,伸手搭在朱漆格子上观看屋外。手镜从膝盖往下滑落。漆黑的乌云正覆住北方山岭,空气中有着浓厚的雨的气味。山上的骤雨不久也会抵达兔雨县吧。今夜来小四马路寻芳问柳的客人可能也会减少。

  她的思绪转往山脚下的道观。道观上空已被阴暗的雨云笼罩。先前没能看清的凶兆就潜藏在那团乌云的正中央。正如她所担心的,果然那个凶兆与柚纪有关。

  风挟带着雨的气味刮向脸颊,吹起了碧耀的长发。

  「柚纪……」

  雨很快地落了下来,碧耀的手指勾在格子上,雨滴点点打湿了她的脸颊。

  「变化要开始了,柚纪……」

  这场恐怕会颠覆你人生的变化旋涡,会将你完全吞噬吧。你所珍惜的那些日子,也会自你手中流失吧。无可言喻的难忍绝望感会笼罩你,将你击垮吧。

  但是,请你千万不要认输。如果是你,一定能够跨越这道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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