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映于天镜之龙 章之壹 踌躇与启程的交叉口

  Ⅰ

  神话时代,中域天界上有五头神龙争夺地上霸权。历经了无止尽的漫长争斗,五头神龙终究气力耗尽,互相咬住彼此的颈子、身躯纠缠相连,重重落入中域之海。其巨大的背脊形成了险峻的山脉和深壑的峡谷,从身躯不绝涌出的血液化作江河与瀑布,断气前吐出的最后气息变作瘴气吹进峡谷。肉化为土,骨化为木,坚硬的鳞爪化为矿物。几亿年的时光流逝,大陆因而成形。这即是五龙大陆的起源。

  很久以前,继承了诸神与神龙血脉的龙人从天而降、统治大陆,但随着血统渐淡,天子的权威遭到质疑,政局动荡、天下大乱。但千年前起天子又重掌政权,围绕着天子居住的首都,大陆划分为五个自治州。现在这座大陆称作辛国。

  兔雨县所在的燕西郡,位于五个自治州中最偏远的五龙州内。

  数周来,这穷乡僻壤的城镇每夜都过得胆颤心惊。

  城门牢牢关起,设于四周的燃烧火把数量非比寻常,红煌煌的火焰照亮城墙。如果有人在城外见了,会误以为兔雨县遭战火吞噬、慌得不知所措吧。据闻中域内政长年来和平安定,数百年来没有发生任何内战。乱世之际为了抵御外敌兴建的城墙现也已风化腐朽,城墙周边也是一望无际的惬意农田。虽然行经首都和一龙州的商人会提过,现在与西域的关系非常紧张,但对远离首都的兔雨县民来说,毕竟旧事不关己。就柚纪所知,这十年来城门一次也没有关上。

  民防团的男人们各自拿着锄头或长矛当作武器,站在城墙上警戒城外,还有几个人设法取得了手枪。被包围住城墙的「某种东西」气息震慑,所有人都变得沉默寡言,当火把劈啪作响的声音突然中断,甚至可以听见有人吞口水的声音。

  穿着整套正式道服的柚纪也混在男人之间,从城墙上往外探身,将注意力集中在下方的气息上。在火把的火光照耀下,往下垂落的两条细长辫子在象牙色的墙壁烙下影子,被仅在城墙上流动的风吹动。城墙下是教人毛骨悚然的无风状态,证据就是地面上火把的火丝毫没有晃动。

  身上的道服是战斗用的,有别于婚丧喜庆时那种不便行动的道服。有着阴阳刺绣的鲜黄色马褂以黑带束起,再用裹腿束起裤脚,便于行动,脚上则是红色布鞋。装有符咒的布袋系在腰带上,背上背着桃木剑。桃木剑因为是木制品,没有刀刃,之于生者杀伤力等同于零;但从神仙时代起桃木就被视为圣木,对亡者和鬼魂能够发挥作用。

  没错,换言之现在要对付的不是生者—否则柚纪当然也不会被叫来。

  混在从地面飘来的灰尘之间,一股异味钻入鼻腔。柚纪皱起脸,嗅了嗅。是类似肉类腐败的难闻臭味。

  「……来了。」

  她用不大却清晰的声音低语,加强警戒之余挺直手臂,更往外倾身。民防团的男人们也倏地绷紧神经。

  「道士大人,没问题吗……」

  有人不安地问道。

  如果在这里的不是自己,而是师父的话,大家想必完全不会担心吧。身为镇上的道士,师父赵涛龙德高望重,为县民消忧解劳、备受尊崇……其实柚纪自己也不是很肯定,但最起码没有半个百姓会怀疑师父方术的功力。

  可是,师父不在了,能站出来的只有自己。

  在火把照下的火光中,有影子缓慢逼近。不只一道,被拉得长长的影子缓慢又接二连三地映在地面上。

  是山猪。它们是周边森林里随处可见的野生动物,有时还会独自跑进田里乱吃农作物。但是,成群结队来袭,在兔雨县可是前所未闻。况且山猪本是草食性,就算会破坏农田,也应该不会自发性地攻击人类。

  如果是活着的山猪的话……

  周遭的男人们「咿……」地压下惨叫声。

  那是山猪的尸骸。滑开的烂肉底下可见白骨,肋骨的缝隙间内脏正慢慢融解。深埋在凹陷眼窝里的眼球又白又浊,早已不再反射光芒。每头山猪的腐败程度不一,当中也有彻底化作一具白骨的山猪。它们发出了像是拖着湿答答抹布的脚步声,包围城墙步步进逼,数量约莫有十来头。

  那狰狞可怖的模样和刺鼻的臭味,让男人们忍不住捣住嘴巴别开头去。柚纪也用道服的袖子捣住口鼻,但没有别开目光,继续紧盯着山猪尸骸。

  「磅!」一记枪声响起。是持有手枪的人按捺不住地率先开了枪。子弹打在尸骸群前方,溅起泥砂,但那群山猪丝毫不显退怯。

  「没用的!没有生命的东西不会恐惧,请照着预定准备进行!」

  柚纪依然从城墙向外倾身,回过头发号施令。男人们显得畏缩,但仍应道:「喔、喔,知道了!」柚纪回以颔首后,再次看向下方,用力咬住嘴唇。在哪里……应该「有人」才对……

  尸骸们暂时停止前进,压低头部,用前脚喀喀喀地刨挖地面示威。即使血肉腐朽、露出内脏,动作还是和活生生的山猪没有两样。柚纪本来还很犹豫是否要施法攻击动物,但必须送它们前往黄泉才行。

  尸骸们踢着蹄子,不约而同朝着城墙疾冲。城墙上的男人们恐慌得叫嚷起来。

  「等等!再忍耐一下!」

  柚纪厉声大喝,男人们畏缩得一时停下了叫嚷。一、二、三……柚纪在心中数数。

  「——就是现在!!」

  「预备——!」

  回应柚纪的号令,在她两侧待命的男人们齐声吆喝、拉起绳子。

  两条绳索被拉起来后,埋在地底下的渔网一边抖落泥砂,一边由下往上网住那群山猪尸骸。一头头山猪用那腐烂得扁平的脸部撞进网子。拉着绳子的男人们发出惨叫,险些从城墙掉下去,其他人慌忙伸手帮忙。山猪们在渔网里叠在一块、一股劲地胡乱挣扎,绳子因而被重重往下拉,男人们全员出动,使尽吃奶的力气拉回来。

  「道、道士大人,快点!」

  男人们哭丧着脸大喊,柚纪将食指与中指并拢在嘴唇前比出剑诀,咏唱咒文。

  「谨请冥府之王东岳大帝聆听吾愿。

  赐予我等兵卒百人,

  勿使亡者危害生者,

  谨以冥府大王之怒,召唤送死者归还黄泉之火焰。

  急急如律令!」

  她以剑诀迅疾地划向东西南北四方,最后指向渔网。渔网上无数符纸的咒文产生反应,绽放出了火红光辉。光辉又化作飘扬着火舌的战马,它们接连从符咒的表面跃出,身后拖着长长的火焰尾巴。

  百头战马从一张符纸跳到另一张符纸,让符咒燃烧,顷刻间整张渔网便烧了起来,变作无比刺眼的火焰帘幕。火焰熊熊燃烧的劈啪声响,化为高举长矛骑在马上的士兵们的呐喊。火焰亦一路窜上系着渔网的绳索,男人们慌忙放开。

  带有火星和灰尘的风往上吹起,激烈地刮起柚纪的麻花辫。她用道服的袖子捣住脸庞,注视眼下的光景。指甲刮弦般的临终惨叫声响彻云霁,尽管热浪直扑而来,她的后背还是忍不住打着寒颤。

  惨叫声渐渐变弱,最终低低消失。附近的男人们发出了沙哑哀嚎,茫然杵在原地,柚纪则惊觉地放下袖子,表情肃穆地环顾城墙四周。

  尸骸不可能自己动起来,术者应该就在附近。

  柚纪从布袋里抽出一张新符纸挟在指间。

  「急急如律令,『突』!」

  接着扬臂往横疾挥,从城墙上方朝半空掷出符纸。黄色符纸如一道光笔直地划破夜色。柚纪集中心神,以剑诀操控符纸。从前只能直直往前飞的符纸,现在正照着她所想的在半空中划圆转弯。

  在哪里……不可能没有人……

  她闭上双眼,让意识与符纸同化,寻找理应潜藏在黑暗中的可疑气息。

  符纸在柚纪方术可及的范围内,在城墙周边三十间(约五十公尺,一间约一点八公尺)绕了半圈后,回到她手中。

  柚纪俐落地以手指重新挟住符纸,满腹疑惑。怎么回事……?就算迅雷不及掩耳地逃跑了,竟连术者残存的气息也感觉不到。

  「道士大人,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一名年长男人出声问。对方姓许,担任民防团团长。其他男人现在仍吵吵闹闹,害怕地低头看着地面。渔网已烧掉了七八成,火势开始减弱,地面上残留着仿佛摊开了黑褐色毛毯的烧焦痕迹。空气中满是焚烧尸肉的臭气,但焦痕上连一根骨头也没有留下。是东岳大帝派来的军队随着火焰,连同尸骸一起带回去了。

  「不……」

  柚纪皱眉瞪着黑暗,只能以没什么自信的嗓音回答。

  如果左慈也在,她会更有把握吧,但她让他变回符纸与碧耀同行后,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挚友碧耀是名歌妓,被听说是首都高官的人相中,赎身后离开兔雨县已快一个月了。现在这时候碧耀应该已经平安抵达首都了吧?左慈有帮上碧耀的忙吗?将成为她夫君的人是什么样子呢?会好好疼爱碧耀吗?她现在会难过或寂寞吗?对方一定妻妾成群,她会不会招来嫉妒或被欺负呢?因为碧耀最年轻又最漂亮,肯定会集夫君的宠爱于一身——柚纪的担心没完没了,但不久自己身边也发生了麻烦,不再有余力烦恼那么多。

  大约从半个月前起,在城镇周遭山里生活的野生动物尸骸开始每晚出现,在街道或农田里徘徊,袭击农民或是行走商人,使得城里人心惶惶。不仅山猪,还有野狼或野狗,甚至连狸猫和兔子这种平日顶多破坏农田、但不会威胁到人类的小动物也都出现了。

  近来他们并未发现有野生动物不自然地大量死亡。恐怕动物们都是在山里自然死亡后,只等着回归尘土,但它们的尸骸却得到了「某种力量」重新动起来,拖着腐烂的肉块和内脏爬出山林—从现状看来,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

  农民开始不敢去田里工作,行走商人也不再进入兔雨县。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况更是严重,全县百姓坐困愁城。一旦不再有人进出城镇,就代表物资停止流动,中域许多被城墙围起的城镇便被其他城镇孤立。

  事态不断恶化.原本尸骸只在城外徘徊、随机攻击人类,后来却慢慢逼近城墙,甚至威胁到了城里的人们。

  到了这个地步,县民终于跑去柚纪的道观求助。异变早在半个月前就发生了,但县民过了约一周后才来找柚纪。

  道观平日的工作本就五花八门。若有县民不幸往生,就会被叫去主持丧礼、举办送死者前往黄泉的法事。若有人生病,就要施法驱除带来厄运的恶鬼、调顺气的流通,时而还得调配汤药或丹药医治疾病。恶鬼有时附在病人身上,有时附在住家和家人身上。若有人盖了新房或翻修旧屋,就要用风水占卜出适合的方位和时间。如果依据正确的风水知识兴建住家,获得流经地底的龙脉庇佑,一族就会世世代代繁荣昌盛。听说轻视龙脉所建成的住家很快就会荒废。有人生了孩子则要施法予以祝福,咏唱驱逐恶鬼的咒文。另外还有祈祷农作物丰收、良缘谘询、寻找失物。如果有夫人因为丈夫在外搞七捻三,一脸凶神恶煞地冲进道观,还得给她下咒的符纸……呃,这当然是视情况而定。

  如果有危害田地和百姓的妖魔鬼怪出现,消灭它们也是道士的工作。道士会用「气」搜索违背世间常理、或是人类肉眼看不见的存在,当那些存在偏离了它原本所属之道,就要谆谆善诱将它导回正途。若对方无法沟通,则要借用诸神或其部属的力量予以消灭。

  天道教道士的本分,是成为「阳间」与「阴间」的桥梁,同时拥有能力能够保护生者免被阴间的邪恶鬼怪侵扰,也是为百姓指点迷津的贤者。柚纪亦为此感到自豪。

  「道士大人!」

  城墙内侧传来呼叫。暂且击退了山猪尸骸后,男人们正纷纷露出安心的表情,这时又担忧地喧哗起来。

  柚纪在宽约牛间(约九十公分)的城墙上转过身冲到另一边,便见有道人影从民宅缝隙间的胡同跑出来。是被派往其他地方守备的民防团男子。

  「东门那里也出现了大群尸骸!毛道士虽然赶来了,但不晓得应不应付得来!」

  □

  毛道士是兔雨县的另一位道士。柚纪的道观在东北方山麓,他的道观正好在反方向的郊外。毛道士很值得信赖,柚纪也很尊敬他,但他终究年纪一大把了。如果师父没有病逝,毛道士似乎还考虑将兔雨县托付给师父,数年后就要退休。

  毛道士不会在护乐院修行过,又只是偏远乡间小道观里的本地道士,柚纪不清楚他能否施展消灭尸骸的攻击性方术。如果是婚丧喜庆或祈福法事,他可以与师父同样出色地完成工作,但虽说是尸骸,她实在无法想像温和的老爷爷毛道士会施法伤害动物。

  从柚纪负责守备的南门到东门要绕城四分之一圈,与其下去在弯弯曲曲的巷弄里绕来绕去,她判断直接从城墙上方赶过去比较快。与决定走城里前往东门的民防团分道扬镖后,柚纪骑着脚踏车在城墙上头疾奔。由砖块和泥土搭建而成的城墙,听说是在千年前整座大陆内战频传的时代,为了抵御外敌所兴建。顶端形成了宽约半间的平坦走道,面向城外的那侧是高起的女儿墙。历经千年风霜,泰牛女儿墙都已崩毁,但剩余的部分还有四角形枪孔,大致上算保有着巡哨与防御壁的功能。面向城镇的另一边没有女儿墙,只有直接连往地面、近乎垂直的墙壁。

  略微往左弯曲的细长走道在朦胧月色中自晃晃地浮现而出。有女儿墙的那一边还好,但只要不小心没操控好脚踏车,往城镇方向冲出走道的话,就会因为没有阻挡物而倒栽葱掉往地面。

  前方有两个小光点闪烁发光。不知哪户人家的猫跑到城墙上理毛,倏地倒竖起全身的毛、轻盈地跑下垂直的墙壁,转眼间消失在城里。

  时值干季,但十分潮湿的风却打在脸上。空气中混着些许尸骸释出的腐臭味。

  柚纪继续骑着脚踏车往前狂奔,一路上没再遇见猫以外的障碍物,接着看见城墙前方有两个四角形的高耸凸起物,是设于东门两侧的箭楼。

  她踩着脚踏车踏板的脚下加重力道、加快速度时——

  忽见城墙外一道明晃晃的光柱窜向天际。

  ——火柱!?

  火柱卷着漩涡,一时通明地照亮了深蓝夜色,窜向高空后消失无踪。乘着风,火星也飘到柚纪这里来。

  「毛道士!」

  柚纪瞧见了站在城墙上的人影。是位头戴半球形瓜皮帽、未束腰带就将黑色道服宽松地套在身上的老人。听到柚纪的呼唤,老人解开双手所结的印,回过头来。

  「哦,柚纪,你那边没问题吗?」

  柚纪没等脚踏车完全停下就跳到地上,让脚踏车倒在脚边、冲上前去。

  「刚才施法的人是毛道士吗?」

  火柱窜起的位置是毛道士站着的正前方。和柚纪方才施的方术一样,那块地面焦黑地冒着烟。站在东门上观看的几名民防团男子也惊愕地交头接耳。

  空气中还隐约回荡着尸骸们发出的微弱悲鸣,但不久也随着风被黄泉使者带走了。这时慢了柚纪几步,从南门赶来的男人们也三三两两在城墙下方聚集。

  「很意外是我施的法吗?虽然远远比不上赵道长,但我好歹也算个道士喔,柚纪。」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柚纪一时语塞,但毛道士不以为意地露出温和微笑。两道浓密的白眉毛垂作八字,是位和蔼可亲的圆脸上有着雪白胡子的好好老先生。比起施展残酷的火焰方术消灭亡者,他更适合在晴朗的午后坐在茶馆屋檐下喝茶。

  「你是担心我才赶过来的吧?谢谢你。」

  「不,根本没有我出场的余地。」

  不过是方术稍有长进,她怎么会以为自己比毛道士还厉害呢。论道士的经历和年资,毛道士随便算算都有柚纪的五倍。她居然觉得这对毛道士来说负担太重、得快点帮助他而急急赶来,柚纪感到非常羞愧。

  「但还真奇怪……附近都没有术者的气息。」

  毛道士敛起温和的表情,将埋在白眉毛下的那双细小眼睛朝向城外。和南门一样,东门周边也放置了许多火把,在火光可及的范围外,一切都没入黑暗,从城门往外延伸的街道也只看得见一半。在仅比漆黑亮一点的夜空下,勉强可以看见前头茂密隆起的山林。

  「毛道士也不晓得吗?」

  柚纪更是困惑。自己和毛道士都掌握不到行踪的术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没有术者。」

  毛道士若有所思地捻着胡子说道。

  「咦?没有术者,尸骸怎么会动?」

  「也许这是自然现象。倘若真是如此,靠我们人类的力量也无可奈何。」

  「自然现象……但我觉得这和暴雨及干旱无法相提并论吧……」

  「如果可以问问其他县的情况就好了,但现在行走商人不再入城,也只能就兔雨县里发生的状况推论。假使这个现象不只在兔雨,也发生在五龙州很多地方的话……或是整座大陆都出现了的话……可能是冥府的大门变得不稳定了。」

  「冥府的……大门吗?」

  柚纪注视着毛道士前所未见的凝重侧脸,皱起眉头。毛道士紧盯着黑暗中遥远的某一点陷入沉思,但转过头来时,又变回了平常的温和老爷爷。

  「不过我没有根据,如果只是想太多就好了。那么,今晚应该不会再有尸骸出现了,接下来就交给其他人守着,我们撤退吧。」

  自从大群尸骸开始靠近城墙,柚纪就关起自己的道观,寄住在位于城墙内侧的毛道士道观。柚纪的道观在城外山脚下,得行经现在会有尸骸出没的田间道路、往东北方向走一辰刻(约两小时)才会抵达。由于道观有师父留下的结界保护,柚纪相信尸骸不至于入侵到占地内,但通往城镇的道路依然十分危险,道观有可能孤立无援。现在左慈又不在,只有柚纪独自住在道观里。毛道士遂说这种情况下不能放她一个人,坚持邀她暂住自己的道观。柚纪都趁着尸骸不会出没的白天回去一趟,向灵堂里祭拜的魂魄供奉茶水和线香这项例行工作依旧每天持续着。

  「我倒希望不是自然现象,而是有幕后主使者呢。」

  「为什么呢?」

  「因为有个明确该打倒的对象,才不会对自己该做的事情产生迷惘啊。」

  「嗯,原来如此,柚纪变成了很可靠的道士呢。赵道长这下子也放心了吧。」

  「请您别说这种场面话了,我还差得远呢。」

  柚纪嘟起嘴巴。才刚对自己傲慢的自以为是感到惭愧,就算毛道士如此称赞,她现在也高兴不起来。

  还要再一段时间才会天亮吧,但站在城墙上眺望东边的地平线时,已经可见一道淡淡的光芒。虽然目睹了毛道士方术的本领,但老人家毕竟负荷不了熬夜工作。从南门过来帮忙的民防团男人们一走上楼梯、出现在城墙上,毛道士便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与他们错身走下阶梯。

  在民防团员中瞧见了许团长后,某件事闪过柚纪的脑海。

  「毛道士,请您先回去吧。我还有重要的工作得做。」

  「嗯?」

  毛道士回过头来,眨了眨惺忪的双眼。

  「因为这是我擅长的领域。」

  柚纪弯起嘴角露出得意笑容。唯独某一件事,她可以带着自信宣称自己比毛道士,也比师父还要擅长。

  「许团长——」

  她扭着身子往前蹭去后,大概是心生了不祥预感,许团长紧绷起脸严阵以待。

  「关于说好的报酬,我可以为您打折再打折,一头山猪算一二〇闵就好。我消灭了十五头,从法术的范围来看,估计毛道士消灭的数量也差不多,所以合计三十头。再加上基本谘询费和深夜的加成计费,我和毛道士两人份总计五千闵。我之后会向办事处申请费用,所以——请盖血印吧!」

  柚纪从怀里掏出卷轴,当场龙飞凤舞写下金额,然后在许团长面前摊开。

  「等、等一下,五、五千闵也太贵了吧!更何况受动物尸骸的影响,大家手头都很拮据喔!」

  「我不介意分期付款喔。不过,民防团团长,我偶然间听人说起,您似乎把大部分从百姓那里筹来的活动资金,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是吗?」

  「唔!?」

  许团长的浓密胡子脸明显地抽搐了下。柚纪暗自窃笑,她本只想套套对方的话,原来他真的私吞了吗?那就不用和他客气,狠狠大捞一笔吧!五龙州的百姓非常喜欢款待客人喝酒吃饭,但要他们掏钱可就难如登天。作风若不稍微强势点,甚至讨不到必要经费。

  寄住在毛道士的道观后,柚纪才体认到他有多么甘于俭朴的生活。毛道士在得子之前就不幸丧妻,最近才刚领养了岁数都可当他曾孙的养子。他似乎不打算让养子修行、继承道观,但非常疼爱那个男孩。然而,他甚至无法买点糖果回家给那孩子。幸好多亏了这次的骚动,工作委托如雪片般飞来,接受委托的他们可以任意挑选。柚纪打算趁这机会尽量帮毛道士多赚点钱。

  「来,请盖血印吧。快,当场就盖吧!」

  柚纪还附上了划破指腹用的小刀,将请款书递到许团长眼前。

  「唔……唔唔!」

  许团长呻吟着往后倒退。柚纪故意吓唬人地压低音量,继续施压。

  「明晚动物的尸骸又会靠近城墙喔?倘若您不盖血印,我和毛道士明天都无法出动。啊,顺便说声,写在这上头的是契约咒文。我们道士为了发挥力量,也必须支付代价和神明签约。若您不支付费用,也请做好相对的觉悟……」

  见许团长噙着泪目,举起抖个不停的手指伸向小刀,柚纪抿嘴偷笑。就在这时——

  「团长,不用付钱给那种骗人道士!」

  粗鄙无礼的浑厚嗓音插进两人之间。一个大块头的男人气喘如牛地冲上楼梯,魁梧的肩膀上扛着锄头。不正是陈某——马才路上陈家的长男吗?从小他就是爱欺负人的孩子,一有机会就刁难柚纪。不仅块头大,长相又老成,完全看不出来和柚纪同年。

  柚纪以前会救过陈家被蛊附身的么弟,还以为有恩于对方后,他从此会老实一点呢。

  「不可以相信这个女人,团长。这家伙说不定是主谋!」

  陈某用做劳力活而变脏的粗壮手指指向柚纪,说出惊人之语。

  「啊?你在说什么啊,我是什么的主谋?」

  「听说你对团长说了,一定有操控尸骸的幕后主使者吧?但你却答得不清不楚,说什么找不到幕后主使者,是用这种方法故意拖延吧?」

  「我、我干嘛要做这种事情啊?」

  「你这么爱钱,当然是为了在自己引发骚动后,骗取大笔报酬吧?我刚才可是看到了你的同伴在城墙外头徘徊打转。」

  「我的同伴?你指谁啊?」

  「除了那家伙还有谁,就是有着奇怪白发的高大男人——」

  「左慈!?你看到了左慈吗!」

  与陈某严肃的表情相反,柚纪双眼发亮。左慈终于回来了——柚纪顿觉无比安心。他大概直接回到道观吧,但她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关了道观,他也许正担心柚纪有什么不测而到处找她。她也想快点知道碧耀的情况。他亲眼确认碧耀抵达首都了吗?

  柚纪很想马上与左慈会合,问他旅途上的所见所闻,整个人坐立难安—

  「看吧,你自己都承认了。」

  陈某却撑大鼻翼冷笑道。

  「如果这种时候有人在外游荡、还不会被尸骸攻击,那家伙肯定就是幕后主使者。是你向同伴下了指示吧?」

  柚纪起先完全不明白陈某在洋洋得意什么,民防团的其他男人似乎也一头雾水,满脸狐疑地对望议论纷纷。「道士大人能施法消灭尸骸,也就是说……」「啊,对喔,也能施法操纵尸骸吧?」某人提起了这个论点后,哗然声越来越大。

  柚纪也总算明白他在怀疑自己什么,但她当然觉得莫名其妙、完全是不白之冤。

  「等、等一下,你误会了!我根本不知道操纵尸骸的法术,而且现在不也彻夜协助你们消灭尸骸吗!我为什么要……」

  「你扪心自问,刚才不正明明知道我们手头拮据,还想趁机大敲竹杠吗?」

  「那是为了毛道士……!」

  柚纪应该反驳,却错在忍不住支吾其词。原先不将陈某的话当真的人们,也因而开始产生困惑和怀疑,朝柚纪投去带刺的目光。如果毛道士还在,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吧,但偏偏她叫他先回去了。

  「我还有其他根据喔。」

  陈某不怀好意地抬高音量。

  「你之前虽然驱除了我弟弟身上的蛊,但那其实也是你计划好的吧?我都听说了,就是你们窝藏了那个在我弟弟身上放蛊的异教徒。」

  「那、那是……」

  柚纪不由得哑然失声地张合着嘴巴——她根本不需要这么老实承认,应该装傻说自己不认识那种男人才对。

  若有必要,柚纪就算撒谎也不会有罪恶感。然而,这个当下她没来由地不想说谎。事后想来,大概……是因为她不想自己否定了那男人曾在道观里度过的数天时光吧。

  以前会被关在兔雨县留置所的西域人伊鲁克越狱后,栖宿在他身上的犬蛊被释放出来。已经是三个半月前的事了。犬蛊会伤及附身者的神经,陈家的年幼弟弟被蛊附身、险些命丧黄泉时,是柚纪施法救回了他。

  当时也像现在这样,出动了民防团追捕伊鲁克。尽管已过了一段时间,但这件事还没有从出动的队员们记忆中褪去吧。

  「你们都是一伙的吧?同伴先释放出蛊,你再一脸亲切地来到我家佯装施法驱蛊、卖我们人情,然后再所有人一起平分报酬。当时也是趁着我娘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捞了一大笔钱。」

  「我、我只是索取正当的报酬而已,是师父以前拿太少了!你、你竟然忘恩负义地说这种话,也不想想至今师父帮了你们多少……」

  「有恩于我们的是赵涛龙道长,不是你。」

  听见他如此断然说道,这次柚纪真的无言以对。

  Ⅱ

  天一亮,笼罩郊外农田的黑暗散去,看得出在这次的尸骸骚动中,农田并没有蒙受太大的损失,充其量是四处可见应该是大群尸骸经过时、踩得乱七八糟的痕迹。由此可知,尸骸们的行动和为了觅食而下山的野生动物明显不同。

  时值干季,农田看来格外荒凉。在雨季尾声种下的种子,干季期间会在泥土底下静静潜伏,等着在下个雨季之初萌芽。

  柚纪推着脚踏车,在从城镇往东北方延伸的田间缓坡上慢吞吞地走了一辰刻。柚纪的道观位于东北方山脚下。东北丑寅方位在风水上被视为鬼门,所以师父才会在此兴建道观、封起鬼门,保护兔雨县。

  继承了师父遗志的自己,怎么可能为了一己之私就危害县里的百姓。柚纪不甘地咬着嘴唇,紧紧握住脚踏车的把手。

  由于没有证据,他们也不至于立刻将柚纪关起来,或是查封道观,但撤回了对柚纪的委托。明明前一秒还相信她是专家、能对抗袭击城镇的威胁,下一秒就翻脸不认人。

  没差……反正她也无所谓。要是到时尸骸闯进城里,他们再哭着跑来求救,也不干她的事。不出钱的才不是客人。自己和师父及毛道士不一样,可不是做慈善事业帮助他人的滥好人。她才不管他们,随便他们爱怎样就怎样……柚纪很想这么想,却怎么样也无法释怀。

  如果能够亲手抓到操控尸骸的幕后主谋,再交到大家面前说:「这家伙才是真正的犯人!」就能洗刷嫌疑。但是,假使真如毛道士所言,打从一开始犯人就不存在,也根本没有办法还她清白。

  坡道前方可见一对朱漆门柱。穿过门柱,就进入了设有结界的道观占地。

  「啊!」柚纪抬起头。

  其中一边门柱上贴着一张以白纸剪作人形的符纸。那张薄薄的符纸随着早晨微风轻轻飘动,但走近一看,却神奇地有着明确的人类形体。

  对方穿着雪白道服,看似与衣服颜色同化的白发在脑后绑成一束。发色虽白,却不是老人,是名年轻男子。右半边脸上有着像是咒文、教人目不忍睹的烧伤痕迹,原本清朗的俊脸变成了让人心惊的可怖面貌。

  雪白男子应该早已发现柚纪,但没有冲上来,悠然地站在原位等候。柚纪也保持着原本速度继续迈步。

  她在门柱前停下推着脚踏车的手,与雪白男子正面相对。

  「……我回来了。」

  细声说完,对方回以缺乏情感的平坦话声。

  「欢迎回来。」

  「啊,讲反了……是欢迎回来。」

  「是,我回来了。」

  送他和碧耀一同出发后,两人相隔了一个月再度聚首,对话却平淡得仿佛他只是昨天傍晚出门了一趟,柚纪虽然没有力气笑,但也觉得有些滑稽。

  如果陈某没有骗人,那么左慈回来以后,发现柚纪不在道观,应该是折回城外四处寻找。但到最后都没有找到,于是又回到道观,恐怕自那之后就一直呆站在这里吧。不过,柚纪本来就不期待他一看到自己会摇着尾巴飞扑过来,况且真那么做的话她也敬谢不敏。明明长途跋涉回来,但单看他的神情,却一点疲色也没有。

  「最近发生了一点麻烦,所以我住在毛道士那里。」

  「是。见道观大门紧闭,我也猜到发生了某些事,已经大致掌握城里的状况了。我应该更早回来才对,今晚换我出去工作。」

  「啊,没关系啦……今晚起会变得很闲,你回来得正好,我们两个人先暂时休息一阵子吧。碧耀还好吗?」

  总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柚纪任由重力支配自己、让脸埋进雪白道服的胸口。松手后,脚踏车发出了偌大巨响倒在地上,但全身感官变得迟钝又佣懒,她甚至不觉得刺耳。

  「柚纪?」

  左慈的声音中掺杂了些微困惑。突然像个爱撒娇的小鬼,柚纪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常。

  「我好像有点累了。」

  「睡一觉就好了吧,等你起来我再煮饭。」

  「嗯,我想吃左慈煮的饭。碧耀呢?」

  「吃饭的时候再慢慢跟你说,反正没发生什么要急着报告的事。」

  「是吗……那碧耀平安抵达首都了吧?」

  「嗯,还算平安。」

  她累到觉得两脚脚踝像被某种事物抓住,但双脚忽然变轻。是左慈伸手进她腋下,将她抱了起来。柚纪环住左慈的脖子紧抱住他。竟然像小孩子一样要人家抱,师父要是看到了肯定会笑她吧。但是,师父已经不在了……

  小睡一觉起来,一定就是中午了,届时她会闻着左慈在厨房里煮汤的香气醒来,然后再一边吃饭,一边慢慢听他说旅途中发生的种种吧。

  嗯……?可是,左慈本来是变回了符纸,放在护身符里让碧耀带着,现在却化作人形,就表示碧耀在「万不得已有困难的时候」念了自己教她的咒文吧……那么……碧耀这趟上京之旅并非平安无事罗?

  柚纪没能思考到最后,眼皮便急速变得沉重,意识没入乳白色的睡梦底层。

  □

  「这哪里算是还算平安了啊——!!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你为什么没有一回来就向我报告!」

  柚纪两手拍桌怒吼,盘子上的馒头和茶杯里的茶水跟着跳了一下。左慈方才用以杆馄饨皮的白粉也往上弹起,桌上飘起一团白烟。

  饭桌对面,左慈一派老神在在地喝茶。

  「不管现在说还是四天半前说,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吧?已经发生的事情也不会改变。我还做了豆花,要吃吗?」

  「要、要、要迎娶碧耀的人是天子?珞尹还是天子的弟弟,是个皇子?然后寿纪……哥哥变成了某某党的革命分子?再加上还遇到了伊鲁克……呃——不行,我脑袋开始打结了……要、要从哪里开始整理才好啊……」

  柚纪抱着脑袋发出呻吟,前方的左慈倒是不疾不徐地放下装了豆花的盘子,顺便添加茶水。为什么你明明有这么重要的事情等着报告,还能悠悠哉哉地准备饭后甜点啊!柚纪实在无法不吐槽。

  「你从中午开始就煮了馄饨汤、做了馒头,还烤了填饭的烤全鸡……是、是很好吃啦,但你想让我肥死吗?现在行走商人都不进城,城里的百姓正在节约粮食呢!」

  「嗯,我承认是有点煮太多了。毕竟旅途中经过了难以取得粮食的地方,太久没体会到五龙食材的丰富多元。这只山鸡也是回程路上捉到的。」

  「难不成你是卯足了劲煮太多?」

  「卯足了劲?我是符力,不会有干劲或成就感那种情绪。啊,回程路上我会经有一次险些被尸骸攻击,但目标大概是我活捉的这只山鸡吧。亡者总是渴求生者的血肉。」

  起先,动物尸骸只在大道和农田上徘徊,但这起异变传开以后,百姓都躲进城里,城外杳无人烟,它们才往城墙附近进逼。大概是闻到了城墙内侧有许多活人的气味,才想闯进来吧。左慈说得没错,亡者都本能地受到生者吸引。

  虽然陈某说左慈未被尸骸攻击、还能在外走动很可疑,但左慈不被攻击也是正常的。因为他是没有魂魄的符力,只是符纸暂时化作人形。是没有个人情感、术者忠实的仆人——左慈自身也这么强调,但看到他的言行举止,也不免让人有些怀疑真的是这样吗?

  「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左慈将手伸进袖兜,取出一个小布包,在柚纪面前打开来。

  「是碧耀托我交给你的东西,她说与人在首都的苑仪公子有关。」

  里头是对耳环,银环上挂着玉制雕刻。象牙色的玉饰上隐约有着绿色纹路,精巧雕刻成马的形状。小归小,却充满了肌肉的跃动感。

  「……这是叔父的,我记得。」

  柚纪双手捧成碗状,左慈连同布包将耳环放到她手中。

  父母与叔父是行走各地的商人,从前包括柚纪在内的四个小孩和叔父的儿子,三个大人加上五个小孩,共计八人的大家庭一同旅行。后来为了少一口人吃饭,柚纪年仅五岁就被丢弃在师父的道观门前,所以不太记得那之前的事了。不过,这对耳环却鲜明地残留在记忆里。这是叔父戴的耳环,听说是行经山岳地带的游牧民族部落时取得的。柚纪非常喜欢这对玉雕的马,常常逮着机会就央求叔父让给她,叔父却说马不适合女孩子家,将耳环给了侄子寿纪,当时柚纪还赌气了很久。

  而寿纪将这对耳环托给了碧耀,以联络叔父的儿子苑仪。

  这对耳环让柚纪确切地意识到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存在。但是——若问她听到寿纪和苑仪还活着开不开心,坦白说她更觉得困惑。自己是被家人抛弃的,有资格向他们破口大骂几句泄恨。如果对方主动来找柚纪,哭着向她赔不是那倒也罢,但柚纪不见得会无条件地想见他们。对于像自己找到了亲人般高兴不已的碧耀,她甚至感到过意不去。

  柚纪的家人一直是师父和左慈。比起五岁时分开后便音信全无、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反而得到了没有血缘关系却更加重要的家人。自己虽然被遗弃了,但一点也没有不幸。

  就这一方面,她倒是想见见寿纪和苑仪。虽然自己说有些在自夸,但她想让他们看看现在的自己,说她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十五岁姑娘家了。要是他们以为她会是个温驯可爱的妹妹,也只能辜负他们的期待了。

  寿纪是责任感很强的少年。决定要送走柚纪好少口人吃饭时,她记得他还为了自己起身反抗,说如果要丢的话就丢他。但是,比柚纪年长十岁的寿纪已是重要的劳动人力,大人们不可能送走他。年幼又没用的自己会率先被丢掉,也是无可奈何。

  苑仪比柚纪年长六岁,但比她还爱哭。柚纪要被抛弃那天,他还躲在马车里呜咽啜泣。当时柚纪还厌烦地心想,又不是苑仪要被丢掉,他哭什么啊?但现在可以明白他是个温柔的少年。

  寿纪像爹,富男子气概又精悍;苑仪像叔父,有着清瘦的脸庞。

  带着这对耳环前往首都寻找苑仪;若见到苑仪,说不定也能联系上进入天子后宫的碧耀。因为寿纪说过,苑仪会在首都帮忙碧耀。然后见到碧耀以后……

  思考就此顿住。

  见到碧耀以后,要做什么?

  天子和中域政府正打算唤醒那个从小哥哥们就当作恐怖传说、老是拿出来吓唬柚纪的「神龙之宝」,并召集碧耀这种拥有「千里眼」的少女前往首都。千里眼是种跨越空间与时间,能看透一切的不可思议能力。天生不具有半点那种能力的自己,能够帮上碧耀吗?

  而且不只首都,兔雨县也有问题要解决。现况看来,她如果离开兔雨县,大家会怎么想?会以为她是抛弃了坐困愁城的故乡逃走了?或以为她是被人发现是主谋才销声匿迹?不论如何,陈某肯定会到处将她说得很难听。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

  「就照柚纪想做的。我以柚纪的人身安全为最优先前提,除此之外都会遵照你的指示。」

  「就算你说照我想做的,但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嘛。太多事情得思考了……」

  「只要想想谁是你最在意的人,就不会迷惘了吧?当然也包括师父在内。如果你最在意的人是师父,那么就此留在兔雨县当道士、守住道观就好了;如果担心碧耀,不用迟疑去帮助她就好了;如果憎恨珞尹,也只要想着如何向他报仇就好了。」

  「包括师父在内,最在意的人?」

  「你现在脑海里出现了谁?」

  「咦?」

  这个问题教人措手不及,柚纪的声音不禁变尖。她慌忙拿起手上的汤匙在眼前一挥,抹去瞬间出现在脑海里的人影,汤匙上的豆花往旁飞去。

  怎、怎么会这样!?竟然不是师父、碧耀或珞尹,也不是寿纪和苑仪——

  「我吃饱了!得完成灵堂早晨的工作才行!」

  「今天就由我负责,你休息吧。」

  「左慈还要收拾厨房吧?等你清理完再来帮忙就好,我先过去了!」

  「你不是说灵堂的工作很单调,一直很讨厌吗?」

  「有吗?」

  柚纪装傻,一口气吃完剩下的豆花、喝光茶站起身,急急忙忙想离开饭桌时,却听见左慈说道:「不是师父吗?」超然的白皙玉面似乎有些不服气。这样想来,刚才的对话走向,左慈是想诱导柚纪回答「师父」吧?哪里是不带个人情感、术者忠实的仆人了啊,真是大意不得。

  柚纪装作没有听见、转身离开。

  道观以中域常见的四合院建筑为基础,构造又稍微有些不一样。首先,朝向门柱的正面是祭祀着主神等神只、举办法事的主殿,而往主殿两侧延伸的细长形建筑物是灵堂。从头至尾长达三十间的偌大灵坛上,祭祀着寄放在道观的魂魄。向所有收纳着魂魄的壶一一供奉茶水和线香,是柚纪自师父生前就一直持续着的每日上午例行工作。虽然今天已经过中午了。

  主殿的出入口有正面的对开门扉,加上与灵堂相连的两扇侧门共三处。柚纪他们平常生活的屋子在隔着庭院的主殿后方,所以平常都是从侧门进出。

  柚纪两手提着装满线香的桶子和水壶,不成体统地用脚尖开门,正要走进灵堂时—

  背后传来了声响。

  「……?」

  有人在主殿吗?可是,今天没有人约好要过来。是临时有委托吗?但陈某现在到处向人说她的坏话,还会有人特地从城镇走一辰刻跑来这里拜托柚纪办事吗?

  柚纪静静放下桶子和水壶,挨向主殿的侧门察看里头。

  她立即发现正面的对开门扉敞开着。这什么味道……柚纪嗅了嗅。有野兽的气味。是尸骸闯进来了吗?可是,目前还没听说过大白天尸骸会出没伤人。

  午后的温暖阳光斜斜地从对开门扉照射进来,在空旷的主殿里形成一条光带。飘浮于干燥空气中的尘埃反射了阳光、划着圆圈纷飞。空气有流动过的痕迹。果然有人进来过。

  底部的祭坛上摆着神像、七星剑、镜子、天秤和手铃等法事会用到的东西。大概是左慈回来后整理过了吧,红色毛毯铺得平整,整理过的祭坛上供奉了茶水、点心和水果,长长的线香也袅袅升起细烟。

  然后祭坛的正前方——

  ……不见了。

  她直到最后才发现最重要的东西不见了。是因为它的存在已经太过理所当然,视觉自行补足了吗——地面上留有显示出某个东西长时间都放在同个定点的长方形痕迹,也就是「师父的棺木」凭空消失了。

  那是能够容纳成人遗体的巨大石棺,不可能轻易搬动。当然,也不可能自己动起来。但棺木却……不见了。

  主殿内朦胧微亮,柚纪眼前却瞬间发黑、踉跄无力地靠在门上。

  「左……左慈,左……」

  她本想大声呼喊,喊到一半嗓子却变哑。她跌跌撞撞地冲进主殿,下意识抓起祭坛上的七星剑,接着一骨碌转身,从敞开的对开门扉冲到外头。

  冲下石阶,穿过设作结界的门柱之后,和缓的田间坡道一路往西南的远方渺小城镇延伸。周遭是宁静的田园风景。

  在田间坡道的远远前方,可见一道黑影正逐渐远去。

  「有、有贼!盗棺贼——!」

  柚纪气得大喊,一边追赶一边感到不可置信。那个石棺就算好几个成年男子一起抬,也不见得能勉强扛起来,对方却独自一人轻轻松松地扛着跑。看得出是个体型魁梧的男人。他将立方体的棺木扛在一边肩上,另一只手拿着长度超过身高的铁杖,上头有着环状装饰,挂在圆环上的几个小环更是配合着他的脚步叮当叮当作响。

  背后忽然吹来一阵风,是左慈追过了柚纪。

  「左慈,接住!」

  柚纪将手上的七星剑丢向背对她的左慈。左慈头也不回地单手接住抛来的七星剑柄,迅疾如风地继续狂奔,很快与盗棺贼缩短距离。大概刚才正在洗碗吧,他道服的两只袖子依旧用束衣带卷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有人要偷师父的棺木?

  柚纪脑袋一片混乱,竭力追上两人。

  难不成以为里头放了价值连城的陪葬品吗?但就算是这样,连棺木也一起偷走真是前所未闻。

  一般说来在五龙州,会先看风水算好日子,再于那一天将遗体火化。在那之前,遗体都放在施了咒延缓腐烂的棺木里,原则上安置在自宅。师父死后已过了三个半月,柚纪至今却将火化的日子一延再延。纵使师父的肉身已死,但他确实用某种力量保护着道观。要是烧了师父的遗体,维持住道观外形的力量会不会也跟着消失,转瞬间就垮下来呢?柚纪有这种感觉。但是,已经过三个半月了——即便咒文有效,经过了五龙州高湿度的雨季,遗体应该腐烂得相当严重。

  「急急如律令,『突』!」

  左慈厉喝一声,掷去符纸。符纸就像尾穿越急流的白鱼、沿着坡道滑翔,钻到小偷的脚边想绊倒他。刹那间,盗棺贼用笨重身形难以想像的轻盈往上一跳——而且他还扛着石棺!

  盗棺贼在空中转了半圈、面向他们着地,扛着石棺那侧的脚重重地陷入地面。

  一时错失了目标,左慈的符纸划着钩形又转回来,再度袭向盗棺贼。男人用粗厚的嗓音低念咒文,执起铁杖在空中轻轻一弹。杖柄表面迸出了类似小闪电的细光,前端的小环叮铃一声。

  左慈的符纸便在半空中被火焰吞噬,化作几许灰烬飘落在地。

  是同行——而且道行还比他们高。柚纪更是一头雾水。道士竟然潜入同行的道观盗走棺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男人肌肉发达的上半身穿着黑色短衣,胸前绣有阴阳图腾,小腿绑着裹腿,脚上不同于一般百姓的布鞋,穿着皮靴。这身打扮看得出他习惯四处旅行。男人有着肃穆刚毅的五官,与体格非常相称,直至鬓角的浓密胡子框起了脸部轮廓,让人觉得很眼熟,原来是与脖子有着浓密毛皮的虎头如出一辙。额头上戴着铁环、压住了往上竖起的硬发,正中央刻着某种徽记。那个徽记是?

  左慈滑行似地冲下坡道,压低身子钻到男人胸前,不容分说便挥去七星剑。白色道服与男人的黑衣呈现对比,下摆宛如舞者在台上跳舞般优雅翻飞。

  男人用铁杖毫不费力地格开从侧腹往肩头劈来的剑,两件金属碰撞后迸出白光,发出了「当——」的刺耳撞击声。

  「喔?」

  男人轻吐口气,勾起嘴唇,大嘴的两边嘴角里可见分外尖锐的犬齿。炯炯有神的一双大眼看似闪着金光。明明是人,却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老虎。和残留在主殿里相同的野兽气味又乘着风飘进鼻腔。

  左慈暂且往后跳开,旋即再次蹬向地面。男人也往前跨出重到让地面下陷的步伐,手执铁杖笔直往前突刺——但下一秒,他骤然翻转手腕,将转了半圈的铁杖猛力往下挥去。左慈千钧一发之际以七星剑的剑刃别开铁杖、闪过攻击。正面接下的话,那击的威力说不定会敲断七星剑。

  铁杖底部的錞撞在地上。力道分明遭到削减,却仍敲碎地面,尘埃四起。

  左慈立即纵身往旁一跳,从扛着棺木的那一侧攻击男人身体。男人武功确实高强,但巨大的棺木定会形成死角。虽然他仍以惊人的轻巧身手跳跃闪过,左慈的剑尖还是轻轻划破了他的侧腹。

  男人略略踉跄,左慈本想乘胜追击,但才踏出一步便大惊收剑、往后飞退。铁杖前端从出人意表的角度袭来,惊险万分地掠过左慈的道服下摆—他刚才是从哪边发动攻击的?柚纪完全无法看清楚。

  迅如雷光地过了几招后,两人先拉开距离暂时对峙。期间,柚纪赶到了左慈身后,虽然伸手拿了怀里的符纸,却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做。两个高手形成的沉重气氛非比寻常,丝毫没有她能插手的余地。

  「哈哈,原来如此。看来单手应战的话对我不利哪。」

  男人露出游刀有余的笑容说道,放下扛着的石棺。地面「咚」地往下凹陷,震动甚至传到了柚纪脚下。他竟然扛着这种东西,还能与左慈打得不分轩轾—不对,说不定左慈还有些居于下风。

  「你、你是谁!不对,你到底为什么……」

  到了这时候,柚纪已约略猜到对方的真面目。刻在额环上的徽记——排作纵横三列的九朵莲花中,唯独东北那一朵方向颠倒的「八莲一鬼」,是只有八华山护乐院的道士才允许佩戴的徽记。

  「柚纪,你后退,我无法分神保护你。」

  左慈紧盯着男人说。语调虽平淡,但他的背影透出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感。竟然说无法分神保护她,左慈从前一次也没说过这种话吧。

  若站在两人武器攻击得到的范围里,只会变成左慈的累赘。柚纪在胸前拿着符纸,咬着牙往后退。

  「他是同行,左慈,小心一点……」

  「我知道。」

  对方的武器现在虽是铁杖,但错不了,是护乐流棍术的好手。

  左慈也向亡师学习过护乐流棍术,虽然也会使剑,但最擅长的武器还是棍子。柚纪忍不住咒骂下意识拿起了七星剑的自己。

  左慈不发一语,男人「喝」地吐气,两人同时蹬地而起,再度交手。

  两人都是护乐流棍术的高手,但相较于跳舞般优美地施展正统护乐流的左慈,男人的动作却是不按牌理出牌。一度刺出铁杖后,他又用惊人的臂力使劲改变铁杖的轨道,从难以置信的角度施展攻击。脸上还带着乐在其中的笑容,吆喝喊着:「喝!」「哈!」使出一记又一记凶猛的攻击。每一步都重得几乎能踏碎地面,每一次挥杖都带着惊人的破坏力。不仅如此,明明体格壮硕,敏捷程度却教人咋舌。

  左慈迟迟无法攻进男人铁杖的守备范围,渐渐地一味趋于防守,但脸上还是没有丝毫焦急或慌乱。和男人相反,左慈没有发出任何吆喝声,只以行云流水般的优雅动作一一格开沉重的攻击。午后悠闲的田间坡道上,刺耳的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

  现在不是愣愣观战的时候。柚纪很想趁这时候抢回棺木,但棺木放在两人上演激烈全武行的道路另一边。

  柚纪在胸前悄悄结印,在口中咏唱咒文。

  男人的铁杖往左慈胸口刺去。左慈正想用剑格开,男人又以蛮力翻转铁杖,改为劈打,直敲向左慈的七星剑。

  「左慈!」

  连同受到攻击的剑,左慈的身体如纸片般往后飞出,扑倒在干季干燥的地面上,一面滚下坡道一面卷起尘土,最后猛烈撞上路边横倒的树木。七星剑旋转着飞进空中,剑尖刺进道路中央。

  怎么可能,左慈竟然惨败——!?

  男人用粗糙大手握住剑柄,轻轻松松地抽起七星剑。他单手拿着铁杖,单手拿着剑随手一挥,往倒地的左慈迈步。见状,柚纪慌忙跑上前追过男人,绕到他前头张开双手。「嗯?」男人挑起单眉停下脚步。

  果然有野兽的气味。男人散发出仿佛随时会露出利牙咬住她脑袋的狰狞气势,柚纪被震慑得几乎要往后退。但她使力牢牢踩在坡道上,没有别开目光,仰头瞪着男人的刚毅大脸。

  「小丫头,为何要袒护他?他不是人类,只是一张纸。」

  男人用引人联想到老虎吼声的低沉声音说。对方是道行更高的道士,会识破左慈是符力也不足为奇。

  「我是这个符力的主人,保护他也是当然。」

  「啥?」

  男人抬高音量,似乎真心感到惊讶,反应意外单纯。

  「符力成为主人的弃子也是当然,但可没有反过来的状况。你要是死了,那东西也只会变回符纸喔?」

  「你怎么能肯定没有?我现在就像这样挡在你面前,所以当然有。」

  「……?你讲话真是莫名其妙。」

  「你才莫名其妙!护乐院的道士为什么要偷走师父的棺木?视情况,别怪我把你交给护乐院处置喔!」

  「哈!区区一个乡下的小丫头道士,竟敢用对等的语气和我说话。我是小龙的义弟,所以算是你的师叔喔,小丫头?」

  「!?」

  柚纪错愕地瞠大双眼。小龙——赵小龙听说是师父在获得「涛龙」这个法名前的名字。知道这名字的人应该不多。

  男人哼了一声,不屑又说:

  「不过,我可不想听你叫我师叔,因为我讨厌你。」

  「什、什么?」

  一个初次见面、还是小偷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单方面讨厌她啊!?柚纪气得说不出话来,男人则毫不掩饰厌恶地咂嘴:「嗯,算了。我没事找符力和小丫头。」然后改变前进方向,大步走回放置棺木的地方。「还有我先声明,我可不是独断独行做这件事,所以向涛华道长投诉也没用……嗯?」

  才站到棺木前头,男人的眉毛抖动了下。

  已经被发现了吗……果然这个法术对道行高的人不管用。柚纪感觉到背后渗出了冶汗,趁机悄悄退到左慈所在的地方。

  「啧!他妈的!」

  男人恶声咒骂,抬起一脚踢向棺木侧面。石棺发出了「碰」的沉闷声,非常轻易就飞进半空,摔进道路对面的田里时,已变成了横倒的枯木。树干受到踢击后产生裂痕,裂作了两半。

  「小丫头……是你吗?」

  男人从喉头发出了让听者为之胆寒的狰狞低吼,缓缓地转过头来。

  「竟然耍小聪明施展幻术,哼!看来我有些太小看你了。再怎么落魄仍是小龙的徒弟吗?」

  「我、我是自己看书学来的,并不是师父教我的!」

  心脏因本能的恐惧缩起,但柚纪拼命保持强硬的态度反驳。最近刚会使用的法术竟立刻派上用场,她自己也很吃惊。

  男人看向张着双脚挡住去路的柚纪身后。左慈猛烈撞上的横倒树木已经消失不见,转而化成了师父的石棺。左慈在棺前单膝跪地、牵制住男人。看来似乎没有受到重伤,但白色道服被干燥泥土弄脏成了淡茶色。

  柚纪是用幻术替换了石棺与树木的外观,所以左慈猛烈撞上的从一开始就是棺木。柚纪学会的幻术能引发简单的错误认知,但这终究只是耍小聪明,只对有机可乘的人有效,一碰就会马上露馅。

  「有趣……虽然我很想这么称赞,但我讨厌聪明的女人。女人就该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三门不迈,但最近能言善道和想学习诗书的女人越来越多,真教人不爽。」

  「急急如律令,『炽』!」

  男人以左手结印、右手执起铁杖敲向地面,小环叮铃作响。男人握着铁杖的地方绽放出了青色光芒,紧接着杖柄表面像是出现战裂,光芒又往上下两方扩散。铁杖表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细小的咒文——和师父刺于全身的咒文刺青有着相同效果。

  男人看似随手挥起铁杖,瞬间——

  身后「轰」地迸出热气。

  道服下摆和辫子被猛烈吹往前方,柚纪按下拍打着脸部的麻花辫,回过头后瞠目结舌。

  石棺的棺盖随着爆风往上弹起,在空中碎成粉末。仿佛有只凶暴的火蜥蜴正在疯狂冲撞,橙色的火焰在石棺里熊熊燃烧,还可看见横躺在棺木里的遗体手臂被火焰爆风刮得往上浮起。

  「啊……啊……」

  柚纪发出喘气声,当场瘫坐在地。

  石棺旁的左慈也只是呆若木鸡地看着,白发和白色道服被带有火星的热风吹起,染作橙色。在火焰照耀下,连他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也变作了橙色。

  火蜥蜴长长的火舌毫无遗漏地舔遍石棺内部,遗体的手臂在地狱之火中飘浮着燃烧殆尽。热浪烘烤着脸庞,柚纪愕然注视、眼球发干。

  顷刻之间烧完了能烧的东西后,火蜥蜴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尾巴窜往天空,消失得一干二净。

  Ⅲ

  连一块骨头也没留下。柚纪只能用指甲去刮烧得焦黑的石棺内侧,努力搜集骨灰,然后带着少得可怜的骨灰回到道观、放在祭坛上。柚纪搜集骨灰的两手指甲也完全变黑。

  站在祭坛前,只有柚纪脚下那片地板的颜色不一样。四分之一辰刻(约三十分钟)前还放着棺木的地方,只留下了分明的四角形痕迹。原本沉甸甸的石棺,变成了只能放在三寸大的正方形纸上、风一吹就会飘走的东西。

  「非常抱歉,我应该在烧尽之前至少捡一块骨头。」

  「别说了!」

  柚纪厉声打断,身后的左慈闭上嘴巴。她稍微放柔语气。

  「我没有怪你,要是把手伸进那种大火里,你早就瞬间化作灰烬了,幸好你没有出手。再怎么难过也无济于事,反正迟早都得火化……只是……」

  柚纪用力咬着嘴唇。她只是不甘心,遗体竟莫名其妙被那个自称是师父义弟的男人施法烧了。嘴唇渗出了些许血味。

  那个野兽般豪迈的男人烧了遗体后,等柚纪两人回过神时已经消失无踪。他到底想做什么——是因为偷不成棺木,干脆放火一把烧了吗?到头来,他们还是完全不晓得男人的意图。

  得继续工作才行……柚纪心想。因为今天才正要开始灵堂的工作,所以还丝毫未动。寄放在道观里的魂魄没有错,所以必须供养他们才行。但是,柚纪突然不明白工作有什么意义,也对左慈说了今天不做没关系。

  只有今天而已……到了明天,她又能像往常一样干活。明天起会乖乖工作。因为接下师父的道观继续经营,是自己残存的生活方式。

  她一直是这么心想而努力至今。可是,自己一个人顽固地守着道观,真的有意义吗?仅仅今天一天,她就失去了至今让自己坚持留在这里的事物。明明不被百姓信赖,就算成为兔雨县的道士,今后究竟要保护谁、又要保护什么呢?

  毛道士在日落前来到道观。凌晨毛道士离开城墙后,柚纪和民防团发生的纠纷也传进了他耳里,他似乎很担心柚纪。从城镇来到山脚下这座道观的途中,还看到了烧得焦黑的空荡荡石棺被丢在路边,肯定很惊讶发生了什么事吧。因为自己和左慈两人无法将石棺运回道观,只得放在原地——有谁能料到会有人要偷这种东西呢。

  「所有魂魄就转由我的道观保管吧。」

  听完事情始末,毛道士坐在柚纪招呼的椅上,若有所思地捻着胡须好一会儿后,这么开口说了。

  「这是么意思?」

  听到毛道士的建议,柚纪无法立即意会过来。

  「你要去八华山吧?」

  「咦?」

  看他说得顺理成章,从未这么想的柚纪当然大吃一惊。

  「那个盗棺贼自己说了他是护乐院的人吧。那么,你要去查明那个男人的目的吧?」

  「可、可是尸骸还在外游荡伤人,我现在不能离开兔雨……」

  「我也是兔雨的道士喔,柚纪。我不够可靠吗?」

  「不、不,昨晚的法术非常出色,我吓了一大跳。」

  见毛道士有些孩子气地鼓起脸颊,柚纪慌忙打圆场。毛道士又变回好好老先生的表情,雪白的眉毛垂作八字。

  「你没想到我能施展那种法术吧?那其实是向赵道长学来的,大约是一年前左右吧……我请赵道长教了我方术。」

  柚纪还是头一回听说。她瞪大了眼转头看向左慈,他捧着放有茶具的盘子点一点头。

  「因为师父知道自己有病在身、不久于人世,很久前就开始做准备,好在紧要关头能将事情托付给毛道士。」

  「明明有我在耶?」

  她知道师父始终不觉得自己已经独当一面,但还是忍不住发出不平之鸣。竟然撇下一心总有天要成为师父左右手的自己,拜托住在城镇另一头的毛道士……

  「原本按顺序,应该是我会先魂归西天才对……但我这样平凡的老头子竟还活到现在,还让赵道长那样才华洋溢的年轻人将后事托付给我,真是太没天理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毛道士……」

  「用不着顾虑我,不只是你,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吧。」

  柚纪无法否认。师父有着稀世的方术才能,受过天道教正统且最高等的教育,在道士里也还算年轻—为什么不是不值一提的他人,而是师父死掉了呢?坦白说,柚纪现在仍会这么想。

  「柚纪,赵道长本就不打算在自己死后,还要把你束缚在兔雨县里。他希望你照着自己的想法,走在自己期望的人生上。话虽这么说,但你又是责任感很强的孩子。我在想啊,这回因为陈家长男的关系,害你蒙受莫须有的嫌疑,会不会也是天意指引,要让你从非得留在兔雨不可的使命感中解脱……柚纪,你根本没有义务要对这个城镇鞠躬尽瘁。我在这里出生,兔雨交给我这个老头子就够了。但我觉得,还有更重要的命运在等着你。」

  「我才没有什么所谓的命运。我和碧耀不一样,只是个什么也做不到的乡下丫头……」

  「柚纪。」

  毛道士握住柚纪的手。那皱巴巴的干瘪双手,用着比外观还大的力量拉过她的手,柚纪诧异抬头。他平常的沉稳语气变得有些严厉,像在教诲血脉相连的孙女。

  「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吧。你的心已经不在兔雨、也不在五龙,而是向着遥远的他方了吧?」

  闻书的瞬间——

  「世界」突然穿透毛道士的身体平展开来。数个月前,对自己来说还等同是绘卷里的虚构存在,难以想像与五龙州连系在一起的地方——

  都市人在绚烂的首都里过着富庶的生活,准备考科举的才子们从大陆各地聚集而来。在险峻的山村里,穿着木棉或毛皮衣服的人们,虽为严苛的气候和土壤环境所苦,仍坚强地生存下去。耸立于云海中的高峰八华山山顶的护乐院里,道士们为了习得最高深的方术,日以继夜勤奋修行。头上金发闪耀、眼睛有蓝有绿的俊美异国人们,则住在信仰与中域不同、只信奉着唯一神只的西域。

  原本被关在大陆边境五龙州偏僻乡镇里的世界,仿佛有人从四面八方掀起了帷幕一般,开始无止无尽地往外延伸。然而,外头太过辽阔、教人难以捉摸,柚纪陷入快要踩空往下坠落的错觉。

  她的身体一阵痉挛,忽地回到现实。

  柚纪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视线停在了总在后方待命的左慈身上。那双缺乏情绪波动的凤眼承接下了她的不安目光。

  柚纪忠实的符力对自己的工作没有丝毫迟疑、但也没有干劲,他垂下眼睑恭敬地行了一礼。

  「就照柚纪想的去做吧。只要以柚纪的人身安全为优先前提……我一定会带你前往。」

  □

  旅行的准备整理妥当,决定在两天后的早晨出发。只有毛道士和住在毛道士道观期间变得熟稔的年幼养子两人,来到山脚下的道观门前为他们送行。

  「我会帮忙爷爷道观的工作,你不用担心。虽然我还帮不上什么忙,但以后会多多修行,尽早独当一面的!」

  还不到十岁的少年满怀使命感、双眼熠熠生辉,这么向柚纪打包票。

  「这孩子!我还没决定要不要让你修行当道士哩。」

  毛道士一脸伤脑筋地斥责,但看起来很高兴,应该不是柚纪的错觉吧。

  「居然要修行,真是了不起。不过,不管你当不当道士,都要帮毛爷爷的忙喔。」

  柚纪背着旅行行囊弯下腰,让视线与少年等高,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嗯,那当然!」少年神采奕奕地颔首。

  「在我看来,毛爷爷是兔雨县里最了不起的人喔。就算年纪大了,还是很有上进心,为人谦虚,又有自己的信念。我很尊敬毛爷爷,也很感谢他。这点你要牢牢记在心里。你今后帮助了毛爷爷多少,我将来都会回报你。总有天当你过上麻烦、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一定会排除万难赶回来。」

  师父过世后,毛道士的关怀与包容成了柚纪心灵的莫大支柱。但柚纪总觉得,自己也许已经没有机会直接向毛道士报恩了。自己再度回到兔雨时,毛道士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虽然不愿这么想,但这种预感挥之不去。所以,她向少年许下诺言。

  穿着方便行动的道服、小腿以裹腿紧紧绑起、手上拿着系有铃铛的棍子,柚纪背着桐木制的道具柜,一身远行装扮,与左慈一同启程。

  转身背对站在门柱旁送行的老人与少年后,剩下的就是只往前看、走下弥漫着早晨薄雾的田间道路。两人一出发,柚纪总觉得道观再也无人居住后,好像会如同沙子建成的城堡一样沙沙沙地塌毁消失,但她没有勇气回头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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