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琉佳表情十分安稳。
隔着被子缓缓上下起伏的胸口显示她的呼吸处于稳定状态。从打开四分之一的帘幕看着她的模样,孝晴问道:
「宫川的身体怎么样?」
「没怎么样,只要在伤口上贴个0K绷,今天就可以下床走动了。现在只是因为受到惊吓而昏睡。」
把两只手插在白衣口袋里的庄司耸肩开口。
「嘿?可是她的胸口被剑从这里……刺穿了不是吗……」
「看到她的出血量,我也以为她受了重伤,不过仔细看却吓了我一跳。她的身上根本没有称得上是伤口的伤。」
庄司用下巴指示办公桌前的墙壁,上头的灯箱贴着几张X光片。接着叹口气说道:
「虽然有个和针孔差不了多少的伤口,但是骨骼、肌肉、和内脏都没有受损——简直是神乎奇技。」
「那……宫川的弟弟呢?」
「你是说箱子里的僵尸?那个就某种意义来说也算是绅乎奇技。伤口只有头盖骨上的一个小洞,而且直径只有几公厘喔?可是头骨内的大脑却像搅碎的布丁一样遭到彻底破坏。如果被刺中的是活人,那个人一定连瞬间的痛苦都没有吧。」
海里艾丽榭用来贯穿琉佳和弟弟贵史的长剑名为「独角兽之角」,形状像长枪一样呈现头粗尾细的圆筒状,靠近剑锷的部分直径七、八公分,剑尖处自然也比针来得粗,然而被这把剑刺中的人却没有留下明显外伤,或许只有曾经贯穿、斩断数万具人类肉体的人才有可能做到这种事。
孝晴望向琉佳的病床旁边,那里摆着一张椅子,玉乃海里艾丽榭直挺挺地坐在那里。
她没有杀死琉佳,虽然重杀了琉佳的弟弟,却没有在他的外表留下损伤。
「因为他们是结花的孩子啊。」
像是在回答孝晴视线当中的疑问,海涅艾丽榭如此说道。她端正地并拢双腿,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琉佳的睡脸。
她没有穿上防护服,手套和围裙也已脱掉,体操服打扮的她除去那头长长的白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能让人感受到她超过百岁的年龄,乍看之下只是个普通的少女。
「结花是我少数的朋友之一。尊敬我的人有很多,但是没有人像结花那样会带我回家或是邀请我幽去玩。除了丈夫之外,也只有她看过我的裸体。」
「咦咦?」
「玉乃教官!你的意思是,那种关系……?」
「……你们误会了什么,只是洗澡而已。」
孝晴大吃一惊,庄司掩不住兴奋地把身体往前探,海里艾丽榭只好皱着眉头解释。看她脸颊泛红的样子,她似乎也和一般人一样会害羞。
「结花是个我行我素的孩子,我虽然拒绝了,她还是自顾自地解开我身上的锁扣和钮扣,拉下拉链,把我的防护服和体操服连同内衣全都脱掉。当时她也是一丝不挂,我还是第一次觉得女性的身体如此美丽,而我自己的身体却是如此丑陋,那让我感到羞耻。」
「真的是误会吗?洗澡?怎么可能!一定不只这样吧!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罗唆!你虽然外表还不错,但是不受女人欢迎吧?」
「!」
惊讶到站都站不稳的庄司坐在身后的床上,海涅艾丽榭不再理他,继续说下去:
「在结花面前裸体是件难过的事。一方面害怕她会被我传染,一方面……老实说被小我几十岁的女孩这样摆布让我有点生气。不过她完全不理会这些事,抓着我的手把我拉进浴池里,一边往我身上泼水一边开心大笑,然后用肥皂和毛巾帮我洗背,还用洗发精做出肥皂泡再把它们吹飞。」
没有因为回忆而露出笑容,只是淡淡叙述曾经发生的事实。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自己也开心起来。很奇怪吧?长久以来除了处理僵尸之外无事可做的老太婆,竟然会因为洗个澡就那么开心。也只有那个时候,我忘记自己是僵尸,也忘记面对活人时的自卑感……结花是我的恩人。」
海涅艾丽榭停留在琉佳脸上的视线,或许看见她的母亲。
「我的敌人只有僵尸,我不想伤害她,可以的话我也不想伤害她的弟弟,但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甲乙丙三种僵尸。而且事情变成这样也好,至少她有了可以憎恨的对象,如此一来也不会责怪自己吧。」
海涅艾丽榭再次抬起头,脸上首次露出笑容。
「说太多了,我原本想说什么?这个嘛……是了,僵尸洗澡就会溶解的说法,只不过是迷信而已。」
「我知道。」
孝晴露出苦笑。欧芙洛希妮曾经在露天温泉里毫无顾忌地大闹。
「不过我想宫川应该不会恨你喔?那家伙很坚强。」
「和我不一样吧……的确。」
海里艾丽榭轻轻点头,然后嘴角上扬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不过我要给你一个忠告。对女性来说,坚强两个字并不是夸奖,而且对方也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坚强。你自己应该必里有数吧?这么说来,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那个『少女人偶』——」
「你和老爸真像!老是马上……」
「你说义崇啊!也许是这样吧。我喜欢像他那样的男人,我的丈夫也和他一样既开朗又温柔,可是又容易害羞,这是他们可爱的地方。你也和他们很像喔。」
「吵死了。」
「没错,就是这样。」
从下往上看来的视线带有大人安抚小孩的悠然态度,这就是年龄的差距吧。
「说到相似,结花和你也很像。还有宫川……你们要是交往的话一定很登对吧。」
「你、你说什么——」
满脸通红的孝晴正要反驳,却被病床摇晃的声音打断。
「……」
躺在枕头上闭着眼睛的琉佳,脸颊变得比孝晴还要红。
孝晴看了海涅艾丽榭一眼之后开口:
「宫川,你……」
「啊——真是的!对啦!我醒了!早就醒了!」
琉佳掀开被子,迅速坐了起来。
「可是这也没办法吧?一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你们又一副严肃的样子在说话!这叫我何时起来才好?」
虽说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害羞,但是琉佳的反应异常激动,她继续对孝晴说道:
「你知道吗?明明别人在头上谈论自己的事,却不得不装睡是多么难过的事!害我想起国中时代的那些女生!宫川同学啊——看起来好像不良少女——感觉好像会拿烟头烫人之类的——我都听到了,蠢蛋!你们应该感谢我亲切地假装没发现知道吗!还有拿烟头烫人什么的,那是哪个年代的不良少女啊?」
有如连珠炮说了一串之后,琉佳突然安静下来,视线到处乱飘,食指抓抓自己的鼻头。
「……不过嘛,这次真是给指宿还有大家添麻烦了,对不起。可是……那个,我很高兴你能过来。」
琉佳在最后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表达感谢,为了掩饰自己发烫的脸颊,转头四处张望:
「这么说来,卢斐提和绪泽她们呢?」
「绪泽在地下的僵尸用医务室还是实验室之类的地方打点滴。卢斐提代替组长到老师那里去了。」
装有毛玻璃的门打开。
像是听到自己的名字,戴着连衣帽的娇小女学生走进室内。
「卢斐提!太好了,你没受伤吧?」
「比琉佳好……」
「这样啊这样啊,没事就好——对不起罗?」
室内鞋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艾丝琳穿过病床之间的空隙来到孝晴身边,琉佳伸出双手抱住她,在她背后拍了几下。
「琉佳也……没事就好……」
「托你的福——所以呢?你不是去老师那边吗?」
「这个……」
卢斐提把一张纸递给身为组长的琉佳。这张散发考卷还有成绩单这种不祥气氛的纸上写着「椛祢学园特别练士高等学校迎新集训临时术科考试成绩通知」落落长的标题,同时在宫川小组的组员名字下方各自标着分数。
宫川琉佳 60分 第5名
指宿孝晴 80分 第4名
艾丝琳·卢斐提 120分 第3名
分组排名 第2名
「这是什么?」
从旁边看向琉佳手中的通知单,孝晴忍不住皱起眉头。他不记得自己受过这种考试。
「是幸谷动的手脚吧。正如你们所见,这是临时术科考试的分数,看来是把这次宫川引起的骚动当成候补生还有赞助生第一学期成绩的参考。」
「不是我引起的,是我们引起的,不是吗?」
「是啊,这次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说话吧——抱歉了,宫川。如果你愿意重杀我,我是不会拒绝的。」
「别再说了!」
海涅艾丽榭严肃的请求被琉佳用尖锐的语气一口回绝。
「你瞧不起我吗?你以为我只是个小孩子,一定会为了贵史的事向你报仇吗?关于那件事……虽然不甘心,不过你才是对的。嗯,其实应该由我亲自动手……就算我再怎么笨,这种事我还是明白的。」
「……抱歉。」
一就说不要道歉了!换成妈妈一定也会这么做的,对吧?」
面对琉佳坚定的询问,海涅艾丽榭垂下眼眸,好一会儿之后才点头:
「是啊……若是结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妈妈还活着,你一定会代替妈妈下手。与其让妈妈难过,你宁可自己遭到憎恨。玉乃师父就是这种人吧。」
「……」
海里艾丽榭没有正面回答,不过她的沉默就是答案。琉佳一脸不甘心地抿起嘴巳,不过还是缓缓地在床上转身,伸出自己的右手。
「嗯!我们和好吧。」
海里艾丽榭一脸困惑,琉佳拉起她的右手上下挥动:
「下次来我家吧。我也只剩下一个人,没人吃我做的料理也挺无聊的。僵尸也能吃东西对吧?」
「……可以吗?」
「可以呀。来看看妈妈的照片。还是你想在我家住一晚,我们可以一起洗澡喔?」
面对故意把身体往前探,一边强调自己的胸部一边眯起一只眼睛的琉佳,海涅艾丽榭的双唇露出苦笑:
「呵呵……那还有点太早了。多告诉我一些你的事吧。结花的事、爸爸的事、贵史的事,还有朋友的事。」
「也告诉我你的事吧。还有我出生前的妈妈。」
放手之后用拳头轻敲一下对手的肩膀,琉佳像是要驱散严肃的气氛,挥挥手中的通知单,提高音量说道:
「可是这算什么?这种分数?我的分数怎么会比卢斐提跟指宿还要低——」
「第5名算很好了吧!你的角色可是恶势力的老大喔?就算零分也没什么好抱怨。」
面对孝晴的埋怨,琉佳把食指对准海涅艾丽榭说道:
「老大是这个人。我在途中就回来了,算是被坏人指着鼻子说『你这个叛徒』的角色吧。好吧,老实说我已经作好被退学的心理准备,这样的结果还挺意外的。」
「关于这件事,你得感谢玉乃教官。」
庄司从床上站起来,摆出老师的态度叙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我们老师大致也明白整件事的经过,老实说你原本应该接受停学一个星期或是重杀德育不及格的处分,而且这样已经算是特别通融了。不过这件事最后当成玉乃教官为了测验候补生的性向,自行举办的临时训练。」
宫川小组的其他两名成员表现得很好。
他们在危险的状况下独力重杀将近十只僵尸,以实际行动解除危机。除了僵尸重杀数领先的赞助生绪泽小组之外,他们的表现无疑是最突出的。因为俞数基本上是以小组为单位来计算,所以什么都没做的琉佳也可以拿到分数。当然宫川小组的成绩之所以特别突出,其他学生几乎都身体不适也是原因之一。
这次的得分会被当成第一学期成绩的评分参考,因此身为组长的琉佳不但不会被停学或是不及格,甚至很有可能在成绩单上多出一个「优」的章。
与琉佳躺的床位垂直距离七.二公尺的下方。
地下实验室——这个阴郁又充满血腥味的空间,是旧日军时代战争犯罪的最好证据——兼赞助生专用医疗设施里,直接露出混凝土的墙上交杂血手印和指甲刮出的伤痕,数十张病床的床单上至今仍然残留血液和淋巴液形成的污渍。刻在地砖上的成排数字,以及塞在病床铁管中的纸上不知隐藏着什么秘密,也说不定那其实是悲哀的俘虏留给亲人的爱之讯息。
绪泽穗稀背靠着床上的靠枕,啜饮代替补给饮料的园艺液体肥料,手中拿着和上方七.二公尺处的琉佳手中一样的通知单。
「这个评分是怎么回事?」
绪泽穗稀 140分 第2名
小鸟游真子(已重杀) 160分 第1名
安永瑛 60分 第5名
分组排名 第1名
由穗稀担任组长的小组拿到分组第—名是件好事,应该说从国小、国中时代的一切发表会或是竞技都是如此,这样的结果完全符合自然界的真理。
问题是——绪泽穗稀 第2名、小鸟游真子 第1名——这个部分。
「无法接受!小鸟游同学——不,应该是史图迪翁同学。你怎么看?」
「就算问我怎么看……」
「这太奇怪了不是吗!我和你的排名应该反过来才对。这种分数差距只能说背后一定有什么弊端。」
张开含着吸管的双唇,穗稀对银发少女投以责难的视线。她的发色已经增添几分青绿,开在制服外套上的花朵也恢复水嫩,不过脸色还是很差。眼睛下方残留着浓浓的黑眼圈,眼神虽然还带着疲倦,不过却充满压迫感。
坐在椅子上的欧芙洛希妮不由得缩起身子犹豫开口:
「会不会是,算错了……?啊,那不然就这样吧!把我的分数让10分给穗稀同学,这样一来,你看,就完全一样了!」
欧芙洛希妮从穗稀手中抢过通知单,用摆在柜子上的原子笔订正上面的数字,然后向穗稀展示同样变成150分的分数,还有穗稀的名字下从第2变成第1的排名。
然而不用说,这种骗小孩的玩意当然无法满足穗稀的自尊心。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还是什么吗?算了,考虑到我们的年龄差距,你会这么想也是没办法的事。」
「别、别再说年龄了!」
「可是你那个新身体不是很久以前制造的吗?照这样看来你自己的年龄应该也相当不得了吧?指宿同学的喜好真是特别。」
「从以前我就觉得……穗稀同学的个性真扭曲……」
「什、什么……!我的心就像竹子一样耿直!你才是口气变得越来越大了!你呀!你这张嘴!」
「唔要!唔要噎我!」
欧芙洛希妮立刻为她小小的反击付出代价,脸颊被穗稀的双手像捏年糕一般左右拉扯。就在此时,如同广大监狱的实验室大门在锈铁的摩擦声中往两侧打开。
「怎么,精神不错嘛。」
「安永同鞋。」
「哎呀,好久没见到不是安永小姐的你了。」
安永瑛虽然没穿上这所学园的制服,但是已经换上原本预定入学的市内有名私立高中的立领制服。
「我又不是自愿穿女装的!好吧,不过我也不是不能体会你们嫉妒的心情,身为一个男人却比女人更有魅力,这也是个烦恼。」
「啊啊,这样啊。那还真是辛苦了。」
穗稀不耐烦地随口回应,双手继续拉扯欧芙洛希妮的脸颊。
「所以呢?上面的情况怎么样?」
「那个啊,警察跟市公所卫生管理课的人还在,新闻媒体倒是都赶走了。善后工作也进行得差不多,老师们带领候补生把僵尸的尸体……不,把变回尸体的僵尸运到焚化炉。赞助生则是被叫去打扫资料馆,看起来简直就像校庆结束后的放学时间。」
原本被绑在这间实验室的床上接受治疗的赞助生们,到了今天早上全部不见踪影。数十张病床上唯一的病患只有穗稀。
「啊呃,琉佳捏?」
「宫川同学已经在医务室醒来了。该怎么说,总觉得好像被骗了。还以为她死了……嗯啊啊?」
像是有些不满地用中指推高眼镜的瑛突然倒下,口中发出女孩一般的尖叫声。往他的脸颊乱打一通的绿色藤蔓在穗稀的手上不停扭动。
「真是的,我还以为她死了。」
「你要是真的这么想,干嘛用鞭子打我?」
「哎呀,用鞭子?我吗?对不起,我完全没注意。」
穗稀一脸蒙受不白之冤的表情眨眨眼睛。
因为瑛的不幸而得以脱离穗稀手指的欧芙洛希妮,用双手抚摸脸颊小心翼翼地插嘴:
「那个,穗稀同学不去看看琉佳同学吗?」
「为何我非得为了宫川同学特地下床,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上楼梯啊?」
「又来了……」
「什么?」
「不,没事,我没有觉得你性格扭曲喔。」
「你这张嘴都是说些心里没想的事吗?这张嘴!」
「唔要!」
接下来的五分多钟,欧芙洛希妮的脸颊在穗稀手指的玩弄下,一会儿伸一会儿缩地扭个不停。
夕阳西下的时刻,欧芙洛希妮从地下回到地面。
一楼走廊没有人影,显得一片安静,只有大批学生的脚步声和轻微的喧闹声隐约从二楼传来。他们现在应该正趴在通铺上看电视,或是排排坐在一起看杂志,或是打开零食的袋子,或是正在发扑克牌。在这样的气氛下,自己身上穿着的这套高价又古老的马甲式洋装让欧芙洛希妮感到有些难为情。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西边的天空被染上火焰般的鲜艳橘色,再往上空看去,橘色就逐渐融入浓密的深蓝色之中。
室外运动场上还有几个人影,身穿陌生工作服的几个人,应该是市公所派来的清洁工。还有几个身穿运动服的候补生提着折叠式担架和水桶等工具,一边谈笑一边走向宿舍。
他们前进的方向与欧芙洛希妮要去的方向相反,赞助生的房间是在这条通道尽头的另一栋建筑。
「欧芙洛希妮。」
听见自己的名字,欧芙洛希妮吓了一跳转过身子。
只见孝晴从出入口那里走来,看来他正要从医务室回到楼上的房间。楼梯就在出入口附近,照理来说他不需要往这里走。
「绪泽的情况怎么样?」
「是,补充了水和营养之后,现在精神好多了。虽然她一直抱怨没有太阳光只有日光灯可以晒。」
「话是这么说,现在已经快晚上了。」
孝晴的手从欧芙洛希妮身旁伸向窗台,略微弯腰望向窗外,他的验来到与欧芙洛希妮的脸相同高度。
「……」
「可是,嗯,这样很好。那家伙跟宫川都没事,家长也已经好多了,明天大家应该都能走路回家吧。」
「孝晴。」
「……怎么了?」
孝晴露出奇妙的表情,因为他意识到欧芙洛希妮认真的声音和严肃的神色。
「你不问我的事吗?」
「你的事?啊,年龄的事吗?没关系,你不想说就算了。」
「不、不对!不是那个……可是跟那个也有那么一点关系……你知道,我不是普通的僵尸吧?」
「是吗?」
「呃……应该不是吧,我是这么觉得……」
孝晴一副意外的表情,让欧芙洛希妮也变得没有自信。
她早已作好回答各种问题的心理准备。
欧芙洛希妮·冯·史图迪翁的历史十分漫长。
她的出生和死亡都发生在无论时间还是距离皆极其遥远的地方,被继承史图迪翁姓氏的历代博士从死者之国——依艾丝琳的说法是神之国——带回来,在那之后她遇上许多事,也到过许多地方。
自家的领地是神圣罗马帝国符腾堡选帝侯麾下的男爵领地,生前最后见到的是威尼斯的美丽泻湖、勃艮第的苍翠山峦、阴森的立陶宛古城、英国引以为傲的学术都市牛津的研究室……然后来到这个远东的岛国。
在多位史图迪翁男爵——自己最爱的父亲们!——的带领下走遍各地,难免会过上难过的事,但是欧芙洛希妮从不觉得痛苦。艾玛以外的侍从们都对她很亲切,容忍她大部分的任性,父亲更是深爱自己的女儿。
那不仅是对女儿的爱——
蕴含链金术奥秘的这副躯体,让他们情愿付出生命守护隐藏其中的神秘。但是除了欧芙洛希妮的身体之外,这个世上不存在其他的永恒,无论举家迁徙到何处,总是会出现带着弓箭、枪炮、长剑穷追不舍的野蛮骑士,比起神更崇拜圣经、刑具、火刑台的教士,还有眼睛看不见的病魔和寿限,让每位父亲留下欧芙洛希妮独自消逝。
回想起来,自己流浪了好长一段时间。
最后的父亲把「史图迪翁男爵家的大小姐」连同一切「遗物」和「侍从」一起卖给古董商,自己逃往新大陆。那已经是超过百年前的事。
百年,时间的长河将欧芙洛希妮漂流到这里。
身边只剩一名侍从,历代父亲创造的奇迹术法全部逸散,但是她依然可以说是幸运的。
「……」
感受双颊的热度,欧芙洛希妮凝视孝晴。
不可思议。
已经停止的心脏噗噗作响,没有血液的身体正在发烫,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又美妙的感觉。虽然已在这个世界逗留数百年之久,自己却从未体验过这种滋味。
「那个,孝晴,我——」
「不用勉强说也没关系喔?……不过的确,受伤之后可以换身体的僵尸或许挺少见的。真要这么说的话绪泽也是怪家伙,玉乃也不普通……」
欧芙洛希妮很高兴,她知道孝晴在体谅自己,但是现在不能就此接受他的好意。如果这么做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又会恢复原状。
她想拉进和这个人的距离。
欧芙洛希妮强烈地如此希望,就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为此她需要勇气,而这正是几百年来她最缺乏的东西。
「我希望你听我说……你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欧芙洛希妮把自己的手放在窗台上孝晴的手上面。
孝晴似乎不情愿地点点头,同时翻动手掌——在些许的犹豫之后——与欧芙洛希妮十指交握。和他的表情相反,他的手既温柔又暖和。
欧芙洛希妮露出微笑,轻轻湿润嘴唇之后开口:
「我的名字是欧芙洛希妮。我出生在——」
欧芙洛希妮的话被敲窗户的声音打断。
玻璃窗的另一头出现人影,看起来是市公所的清洁工。不过这个人体型异常矮小,工作服也松垮垮的,简直就像小孩穿上大人的衣服。
「啥啊啊啊……?为、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艾玛·V!」
「我不能在这里吗?」
冷冷地看着主人震惊的模样,幼小的侍女喀啦一声拉开窗户。
「大小姐应该什么都没想吧。找到『法兰索涅特』之后要怎么运出来,还有怎么逃出这个设施,当然这些我都考虑到罗?所以我才冒着危险,不惜用这种不自然的变装潜入这里。对于如此忠实的侍女,您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为仟么你会在这里』?我还真是处于美妙的工作环境呢。」
一边说出漫长的感叹,艾玛一边取下帽子戴上头巾,接着脱下工作服,露出底下的立领侍女制服。
「对、对不起。可是,你、你可以先告诉我……」
「大小姐,您的行动电话呢?」
「啊……」
欧芙洛希妮半张着嘴呆立原地。她的行动电话应该放在啦啦队服的内袋里,而那件衣服如今穿在资料馆里的「小鸟游真子」身上。
欧芙洛希妮战战兢兢地瞄了艾玛一眼,只见她换上冰冷的眼神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大小姐。可能的话我希望您把行动电话拿回来。那里面留着二十五通来自我的通话纪录,而且我们家的家境实在不算宽裕。」
「是……我会努力。」
用视线逼得欧芙洛希妮把银白色的发稍垂到地面深深道歉之后,艾玛转向一脸茫然站在旁边的孝晴说道: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指宿先生。我的名字是艾玛·V。」
「你是……那个侍女吧?该怎么说,你看起来比我想像的还小——」
「您认为长得矮就等于缺乏工作能力?」
「不,不是说身高,我是说年纪。你还是小学生吧?」
艾玛瞬间显得有些生气,但是很快冷静下来说道:
「我不是小学生,而且年纪至少比你大了十倍。你才是小孩子。」
「咦?所以说欧芙洛希妮也——」
「啊——!啊——!呐,艾玛!你是有事才来找我吧?我们来谈谈那件事吧。」
欧芙洛希妮用尖叫打断孝晴的疑问,硬是改变话题。
艾玛皱起眉头:
「我说过了……我是为了带大小姐离开这个设施而来。」
「对、对了,是这样没错。」
「警察和清洁工很快就要撤退,请赶快换上我穿来的这身工作服。您已经顺利更换新的身体,不需要再继续待在这个学园。不用担心我,只要拿到老师的头发……看来您也没有在担心。」
艾玛以放弃的模样说道。
的确,欧芙洛希妮从中途开始就没在听艾玛说话,而是用左手紧紧抓住洋装,双眼怯生生地望着孝晴。
「孝晴,那个……」
「你要走了吗?」
孝晴一脸无趣地问道。
「不,我……」
「大小姐。」
艾玛强硬的语气让欧芙洛希妮有些退缩,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移动。
艾玛的意思不用说也能明白,她考虑的永远都是主人的安全。虽说因为不得已的原因进入这个学园,但是这个以锻链消灭僵尸的技术为主旨的地方,对欧芙洛希妮来说绝对称不上安全。
欧芙洛希妮想听听孝晴的意见。
但是孝晴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看着她,用看不出是在生气还是在闹别扭,有点孩子气的表情看着她。态度好像在说随你高兴怎么做都行。
但是欧芙洛希妮注意到一件事。
来自右手掌心的温暖压力。她一直握着孝晴的手。
孝晴也一直紧握她的手。
没错。根本没有必要犹豫。
欧芙洛希妮转身面向窗台另一边的娇小侍女,充满自信地开口:
「艾玛·V。我……」
「是是是,不用说我也明白,看您的脸就知道了。」
艾玛的语气像是打从一开始就不期待主人会乖乖听话。叹了口气之后轻轻仰望黄昏的天空说道:
「不知世事的深闰大小姐——这种情况应该说是深棺——一旦出了社会往往会发生这种滩事。我多多少少也作好心埋准备。」
「那么,艾玛!」
「可能的话我非常希望您在这三年里尽量不要惹麻烦……以大小姐的个性应该做不到就是了。这种时候就会觉得梅瑟迪丝、和康士坦丝,还有普鲁登斯他们在的话该有多好。」
「谢谢你!我爱你,艾玛·V!」
艾玛用忧郁的语气念出以前同事的名字,欧芙洛希妮从窗户探出身子,伸手抱住她的头。艾玛像是很难受地皱起眉毛,但是双唇露出苦笑,金褐色的眼睛转向孝晴:
「大小姐就麻烦您照顾了。如果您应付不来,我随时欢迎退货。」
「又不是电器,我才不会那么做。」
「但愿如此。那么大小姐,看来我待在这里也很碍事,先在这里告辞了。家里的事还请放心交给我。」
「回家路上要小心喔。」
欧芙洛希妮放开艾玛的身体,侍女再次穿上工作服。
「我当然会小心。竟然让像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可爱女孩在这种时候一个人回家,真不晓得她的主人有多么没血没泪。」
「啊……呃……那个主人一定也是担心得心都快要碎了,嗯。」
「那真是太荣幸了,为了不让主人的心真的碎掉,我会努力用最快的速度回家。」
面无表情地向欧芙洛希妮行礼,接着对孝晴低头致意之后,艾玛转身离去。
她踏着像是用尺量过的一致步伐走向正门,欧芙洛希妮目送她,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欧芙洛希妮并不担心,正如那个侍女的自夸,她远比主人还要来得聪明、坚强。
若是在不久之前,欧芙洛希妮就算巴着艾玛的脚,也一定会求她带自己离开这里,但是现在不一样。
欧芙洛希妮的视线从暮色中的运动场移回走廊,电灯还没打开,走廊上一片昏暗。人们的声音远远传来,感觉就像放学后的校舍,这里只有欧芙洛希妮和孝晴两入。
「呐,继续告诉我刚才的故事吧。」
「咦……?」
「你的故事。只听开头我会很在意啊。」
孝晴转动身体,背倚墙壁把双手手肘靠着窗台。欧芙洛希妮来到他的身边,同样把脸转向走廊。
「……」
稍微沉默之后,她缓缓坐下,然后用有些羞涩的笑容朝孝晴伸出右手。
「嗯……」
孝晴明白她的意思,默默伸出左手握住欧芙洛希妮的手,手心传来的温暖令他自然放松嘴角。
等孝晴在自己身边坐下之后,欧芙洛希妮开口:
「那就听我说罗?我的名字是欧芙洛希妮,我出生在——」
这次她不再感到紧张,话语自然从口中流泄而出。
故事应该没办法在今天说完。
没关系,只要慢慢找时间说给他听就好。
欧芙洛希妮·冯·史图迪翁的历史十分漫长,过程当中她失去许多,但是她拥有永远用不完的时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