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冰雪少女定睛凝视 旧校舍

  1

  雪儿很爱看电视,闲来无事她总会端正地跪坐在客厅看电视。她挺直背脊,像只奇怪的鸟类折起双脚,神情肃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电视。那副模样像极了打禅,让人忍不住想模仿不熟悉日本文化的美国人,瞪大了眼说:「It's a Zen Thing. 」

  「欸,雪儿。」

  我朝她娇小的背影喊了一声。

  「这个节目那里有趣了?」

  她看得十分入迷,我不禁猜想也许这节目有什么深远的寓意在里头。不过这其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节目,就像灌满空气的霜淇淋,应该没有什么要素可以满足雪儿对知识方面的好奇心。

  然而,我错了。夺走雪儿注意力的不是节目内容。她不时若有所思地张开口,喃喃说出像是「这个老伯的脖子后头有颗痣」这类的感想。

  「…………」

  碰上这种时候,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伤透了脑筋,简直是一筹莫展。雪儿不会说笑,可见这在她心中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我姑且随口应和了声「嗯」、「噢」,结果雪儿说出的感想愈来愈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而且他两手的无名指长度差很多。」

  「哦。」我应道。「那可真糟糕。」

  我做出机械式回应,又觉得这样实在太冷淡,补上了一句话。

  「说不定他只锻炼了单手的手指,想变成沙滩上踩着碎步前进的招潮蟹,只有单边有个大螯足。」

  「你在胡说什么?」

  雪儿两眼直盯着电视,冷冷地说:

  「这种事情一点也不合理,你真是愚蠢。」

  偶尔我也会遇上这种气得牙痒痒的情形。

  总而言之,雪儿看电视的方式和我很不一样。她什么节目都看,萤幕上的画面就像显微镜底下的细菌,全是她考察的对象。我很难追上她透过观察得出的想法,因此需要做好相当的心理准备,才能应付她那些看电视时不经意冒出的话语。

  「欸。」雪儿一如往常,看着电视突然说起话来。

  「我想上学。」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我搔了下鼻头。那天晚上,我们在客厅看着电视上播出校园剧,人气偶像别扭地穿着制服演戏。那一幕的剧情进展到学生们群起反抗老师,每个演员都相当地努力。「学生本来就不需要自由。」、「你说什么。」、「难道老师一出生就成年了吗!」演员还真辛苦。

  雪儿转过头,像个汽车导航器发出平板的嗓音。

  「我想上学,就近调查人类。」

  我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

  「抱歉,这我做不到。」

  「为什么?」

  「没办法。」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这不合理。」

  「要是有办法让你上学,我一定会帮忙,可惜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国中是义务教育,但是高中不是,需要花一笔钱,可能也要经过很多繁杂的手续。」

  「所以呢?」

  「所以你还是在家混就好,你可以一直看电视看到回去原来世界的那一天,这样轻松多了,多好啊。可以的话,我也想过这样的生活呢。现实生活中的学校可没有连续剧里演得那么好玩。」

  这我知道,雪儿嘀咕。

  「可是……我就是想进那样的地方。」

  「咦?」

  「我想亲自观察真实的人类生态,我想看的不是那些太平假象,而是人类原本的模样。那些卑劣污秽的人类才是我想观察的对象。」

  「嗯。」我忍不住盐起眉头。「你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

  雪儿扫兴地缩起下巴,如高精度镜片直盯着我瞧。凝视我的眼瞳虽然有些冷漠,看来却是那么纯真澄澈,让我不自觉受到吸引。她的睫毛纤长,像是能放只原子笔上去……

  真不该乱说话,我在脑海一角茫然心想。尽管是自己抛出的话题,我依然不由得心跳加快。

  「你这人愚蠢又迟钝。」雪儿移开目光。「可是既不卑劣也称不上污秽。」

  这个时候,玄关正好响起喀嚓开门声。

  我回来啦,久违的低沉嗓音传来。我心想,哦,看来是老哥回家了。这一阵子他天天住在女朋友家,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雪儿。该如何介绍呢?我胡乱搔起了头发。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听完我的解释,老哥表现得异常镇定。

  「既然这样,总不能把她赶出去。雪儿你大可以留在这里,想待多久都不要紧。」

  面对理解力超强的老哥,我愣愣地点了下头。雪儿似乎也有点傻住了,双眼直打量着他。老哥没把我们的反应放在心上,大口畅饮自回家以来的第三罐啤酒。他「噗哈」吐了一大口气,继续开起第四罐啤酒,看来非常口渴。

  老哥在我就读的高中担任老师,教授物理。他把皮肤晒成小麦色,留着及肩长发,嘴边带着莫名的自信笑容,教授的课程却是物理。他的胸膛厚实,手臂如芬兰的大树般粗壮,却是个物理老师。

  「欸,老哥。」

  「什么事,老弟。」

  「为什么你对雪儿的事一点也不惊讶。」

  我问道。

  「我还以为你会惊慌失措,大吵大闹欸。」

  「欸欸。」老哥半苦笑着说。「你这家伙对哥哥还真没礼貌。世上无奇不有,要是每次一遇上事情就大惊小怪,还能当老师吗?」

  噗哈,老哥把啤酒罐放在桌上,接着说道:

  「何况我小时候就遇过不少次幽灵啦。」

  我吓得睁大了眼,这种事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幽灵? 」

  「对,幽灵。」老哥漫不经心地望向天花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看不见那些幽灵,觉得很寂寞呢……你带她回家,我很高兴,没想到这把年纪还能再看见幽灵。」

  我一时说不出话,频频眨眼。

  ——原来老哥和我一样,常遇见怪事啊。

  「你、你怎么从来没说过这种事呢?」

  「你还不是一直瞒着我。」

  我哑口无言,该说是兄弟的缘故吗?在这方面也有类似之处。

  「再说我可是理科出身,哪能相信那些没有科学根据的事情,所以其实我也是半信半疑,把那当成了幻觉。」

  「幻觉。」我咕哝说。确实,幻觉和科学扯不上关系。

  「我得提醒你们。」

  雪儿突然冷冷地开了口。

  「我是雪儿,不是什么幻觉,也不是幽灵。」 我和那些东西不同,她强调。

  「噢,一看就知道,你的确和那些东西不一样。」 老哥点头,目光缥缈,手里握着啤酒罐。

  「我看见的东西不像你是确实存在,而是更抽象、虚无的家伙。说不定只是我眼花看错了,也可能不过是烟雾或是云霭。总之那东西不时缠着我,至于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也摸不着头绪……」

  不过呢,老哥说,我倒是不讨厌那家伙。

  「真要说起来,那家伙就像牙齿。」

  「牙齿?」我吓了 一跳,搞不懂这话题怎么会莫名其妙跑出牙齿,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性。牙齿又是指什么?

  「消失后才知道重要性。」老哥马上答道。

  「原来如此。」

  说得真好啊,我暗自赞叹。简直就像脑筋急转弯。

  「所以说啊,雪儿。」老哥若无其事地说。「如果你想上学,我倒是可以帮忙。」

  雪儿惊讶地瞪大了眼。

  「真的吗?」

  「老哥,这种事你做得到吗?」我也忍不住从桌上探出身子。

  「呵,看你们的表情,好像怀疑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物理老师,哪有这种能耐。」

  老哥不可一世地扬起嘴角。

  「我就是做得到。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到,还当什么老师。这一阵子我就会把事情办妥, 你随时准备上学吧。」 哇啊……

  「太棒了!」我兴奋大叫,这才注意到原来我很想和雪儿一起上学。

  老哥一手拿着啤酒,站了起来,立刻用手机打起电话。他在工作方面效率极高。我不晓得他打给了谁,但是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我就能和雪儿一起上学。雪儿眨着一双大眼,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了句「太好了」,接着便愣得出神。她的双眸湿润,蝴蝶结轻盈摆晃,呆愣地仰望天花板。

  2

  老哥的工作效率快得惊人。提起这件事还不到一个星期,雪儿已经能和我一起上学。

  每当我询问他究竟走了什么后门,居然办事这么俐落,他总是敷衍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坚持不肯透露半点口风。可见兄弟之间多少还是有隔阂存在。

  雪儿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平静地向老哥道谢,简单又坦率地表示期待上学的那一天到来。看在不明白雪儿的人眼中,也许会以为她根本无动于衷。但是我很确定,她确实充满期待。

  制服送到家里的那一天,最能看出她的兴奋。那一天洗完澡后,我信步走在走廊上,在玄关发现雪儿的背影。

  她不知何时换上制服,面对挂在墙上的全身镜摆出各种姿势。我觉得好像撞见什么不可见人的场面,赶紧躲进柱子后头。雪儿仿佛是将要跳进镜子的爱丽丝,仔细地端详自己的身影。她小小转了一圈,像是站在服装秀的舞台上。接着她腼腆露出羞涩微笑,看得我心头一热,按捺不住激动,从柱子后头冲了出来。

  「你穿起制服很好看呢。」

  雪儿的反应活像踩到地雷,身子陡然一颤,蝴蝶结也猛地竖了起来。接着,她缓缓转过身,比平常更加冷酷地应了声:

  「噢,这样啊。」

  「……真冷淡呢。」

  我都这么特地开口夸奖了,她其实大可高兴一点啊,我心里埋怨,没把话说出口。也许是我夸奖的方式不对吧。遇上雪儿这种理性的女孩子,我在赞赏时应该格外严谨,否则心意便无法传达。于是我找起具体方向,老实指出最让我动心的一点。「裙子短得很可爱呢。」

  「你在说什么蠢话。」雪儿瞬间恶狠狠地吐出这句话。

  我自己也觉得这话听来确实很蠢,不由得反省起自己真是个不识相的家伙。

  「欸。」雪儿说。「你别误会了。」

  「误、误会什么?」

  雪儿轻轻撩起柔滑秀发。

  这个世界的气温比雪儿的世界高。

  「各种东西的温度都高个一到两度,你也许会觉得不过高个一度嘛,不过温度是会累积的,就像雪下多了也会积成滑雪场。简单来说,这个世界很热。」

  「这、这样啊。」我怯懦地说。「你觉得这么热啊。」

  「没错。」

  她用力甩过头。看来她对裙子长短自有一套坚持,我以后还是别一时兴起,随便乱捉弄她了。

  第一天上学的早上,雪儿比平常早一个小时起床,跑来敲我房门。她像只啄木鸟,叩叩叩敲个不停。

  「起床。」她在门外严肃说道。

  「唔唔唔嗯。」

  「欸,快起床。」

  我揉着惺忪睡眼,打开房门一瞧,雪儿已经换好制服,做好万全的准备,蝴蝶结连一厘米也没歪斜。

  窗外依然是雾茫茫的一片,天色仍旧暗淡,实在不是起床的好时间。我低沉地问了声: 「怎么了?」

  「抱歉这么早把你吵起来。」她一本正经地说。「我有点事想问你。」

  「什么事?」

  这么早跑来吵我,可见一定是为了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说不定是她身体不舒服。我板起正色,专心听她有什么要紧事。

  「我们要搭哪一班电车上学?」她抬头凝视着我问道。

  「你说什么?」

  「电车的时间啦。」她又问了一遍。「我突然想确认我们要搭几点的电车。」

  「唔……我记得是七点四十五分的车。」

  我瞄了眼房间里的时钟,离七点四十五分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时间充裕得甚至可以悠闲看完一部冗长的电影。我揉了揉眉间。

  「用不着那么担心,早上电车一部接着一部,和吃饭一口接着一口一样多得是,就算搭下一班也不用怕迟到。」

  「这我知道。」她说,「我们搭早十分钟的电车,早点上学好吗?」

  「咦?我是无所谓啦,可是……为什么? 」

  「我想早一点去学校。」

  「这样啊。」

  「因为我都已经做好上学准备了嘛,时间就是金钱,不浪费才是合理的做法。」

  我劝她还是先去睡个回笼觉,却遭到她一口回绝。经过讨论,我们那天搭了比平常早三十分钟的电车上学。电车没有往常拥挤,从这一点看来还不算太糟。

  早上在朝会时,导师简单介绍了一下雪儿。

  「这位是今天转入班上的雪儿同学。」

  教室里吵杂声四起,宛如雨后的热带雨林。这时期难得见到转学生,尤其这位转学生还是雪儿,怪不得班上会闹哄哄地吵成一团。即使无意奉承,雪儿事实上就是个绝世美少女。

  「雪儿同学最近刚从国外来到日本,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大家要好好相处哦。」

  「好啦,向各位同学自我介绍一下吧。」导师吩咐雪儿。她往前走到讲台正中央,态度和平常一样泰然自若,接着介绍起自己。

  我叫雪儿。

  「我喜欢你们。」

  噢噢噢,班上有好几个男生大感兴奋,不管状况或是前因后果如何,光是听到喜欢这个字眼就能让他们立即出现反应。说不定他们在脑子里已经和雪儿举行结婚典礼,每个班上总会有几个这种老实又纯情的男孩子。

  「我喜欢你们,因为你们很愚蠢。」

  热带雨林般的喧闹气氛瞬间变成冰冷冻原。

  人类非常愚蠢,雪儿继续说:

  「愚蠢又低俗,可是很有意思。」

  她畅所欲言,如永不干枯的岩间清泉说个没完。

  所以我想观察你们人类。人类基本上野蛮又爱好战争。自私自利,行事原则相当诡异费解,甚至破坏地球环境,造成其他生物困扰……

  「唔唔唔唔唔!咳咳咳!」

  我放声猛咳了好几下,阻止雪儿自以为是的发言。虽然咳得不太自然,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再这么失控地高谈阔论。

  别说了,我面朝讲台,嘴唇一张一阖地无声提醒。

  「……请大家多多指教。」

  说完,她低头敬了个礼。

  班上同学反应迥异,仿佛遇上跑错季节的舞龙舞狮,各自做出不同反应。

  真是新潮的自我介绍啊,有人两眼发亮。也有人掩不住疑惑「她在胡说什么」。「原来她是环保人士啊」有人大表赞赏。也有人蹙起眉头「她给人的感觉真差」。班上同学形形色色,换言之,也就是一整个世界的缩影。她在靠窗的空位坐下,班上随即在风波尚未平息的气氛中开始上课。教室里回响起讲课声,听来有些空泛。

  「呼。」

  我打开课本,托着腮帮子,叹了一大口气。

  受不了,雪儿明明那么期待上学,但为什么会做出那一番自找麻烦的自我介绍呢?她这举动实在太奇怪了。

  不过,她大概认为自己只是老实说出心声,当众坦言自己是来就近观察愚蠢又很有意思的人类。我也不是不能明白她的做法,只可惜这世界不太欢迎老实人。她自己也说过,人类对外来者非常敏感。也许在来学校前,我该明确暗示她在学校这种地方,这类倾向格外显著。

  「欸,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在冷清的楼梯间,可香谷同学咄咄逼人地朝我逼近。班会结束后,她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的手腕,把我带到这个地方。

  「你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没有……」

  她气急败坏地双手扠腰,高高抬起下巴。我有些畏怯又异常混乱,不断往后退去,搞不懂雪儿上学这件事有什么好生气。

  「她自己说想来上学,我也阻止不了啊。每个人多少都有一两个嗜好,我可没有怂恿她哦。」

  「就、就算这样……」她轻轻咬紧了唇,「就算这样,雪精灵还是不能来上学。」

  「为什么不行?」

  「唔……反正就是不行。」

  这明显不合理,她坚持说。

  「这是约定俗成的道理。我爱看奇幻小说,很清楚这一点。」

  爱上人类的妖精试图留在人类世界,与人类共同生活。不过这是不被允许的事情。她解释,因为这样的行为违反自然常理。

  「等一下,可香谷同学,你好像误会了。」

  「我哪里误会了?」

  「她不是妖精也不是雪精灵,她是雪儿。」

  是和人类差不多的生物,我继续说明。而且可悲的是,她也没有喜欢上我。

  「哼,那可难说。」

  她傲慢地甩过脸,转过头。

  「不管怎么说……你就把她当成留学生,和她好好相处吧。」

  「她不是留学生。」可香谷同学强调。「真要说起来,她比较像人鱼公主。」

  「人鱼公主?」

  「没错。」她抱起双臂,板起怒色。「她和人类是不同的存在,留学生要在外国生存不成问题,人鱼公主要在陆地生存则是完全不可能。你知道吗?那是个很悲哀的故事,人鱼公主就该在海里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生活在自由自在又美丽的海底世界……」

  那故事真是……她对安徒生发起了脾气。她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这不是坏事,可是话题明显扯远了。

  「小美人鱼的故事也许是这样没错。」

  我认真点了点头,可香谷同学也猛然回过神来。她不发一语,神情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有些莫名其妙地低声扬言:

  「……我不会轻易认输的。」

  「什么?」

  「雪儿确实漂亮,不过……我绝不认输。我也有身为人类女子的自尊,绝对不会输给雪精灵的。」

  「你在说什么,可香谷同学?」我纳闷地歪着头。「雪儿不喜欢与人争执,行事讲求理性,刚才的自我介绍也看得出来吧。」

  「我才不是那个意思呢,你这迟钝的家伙!」

  她大发雷霆,擅自走回教室。我愣愣地杵在原地,只能目送她怒不可遏的背影离去。

  每当上课告一段落,进入下课时间,雪儿身边总是围满了许多兴致勃勃、问东问西的同学。新奇的事物总是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问题就在于,雪儿是否真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我、我说啊……雪儿同学。」

  「什么事?」

  「你早上的自我介绍很特别呢。」

  「会吗?」

  「那是什么意思呢?是你们那里流行的笑话吗?」

  「我没有开玩笑。」雪儿面不改色地应道。「我只是说出事实,我一点也不喜欢笑话。」

  「呃,噢。」

  「雪儿同学.你是从芬兰来的吗?」

  「照理是。」

  「真好啊,芬兰,我也想找机会去一趟芬兰。我想在斯德哥尔摩悠闲逛街,晚上住在可以望见大海的饭店,那种感觉应该很不错。」

  「错了。」雪儿冷酷指出,「斯德哥尔摩是瑞典首都,和芬兰没关系。」

  「你有什么兴趣吗,雪儿同学?」

  「兴趣?」

  「对啊,你看上去那么知性,兴趣一定也很优雅。像我呢,我从小的嗜好就是下西洋棋、骑马、西洋剑和小提琴。」

  「你要炫耀还是去找别人吧。」

  每个人用尽各种不同方式与雪儿搭话,尽量小心谨慎。只是雪儿非常直性子,态度和平常损我时一样,不太亲切。同学们起初带着笑脸接近,脸色却愈来愈僵。这个时候,有个声音一口气掌控了局势。

  「呐,各位同学冷静点嘛。」

  花森菅子娇声说着,走近雪儿。

  「我很了解你们的心情,不过这么一大群人七嘴八舌,相信雪儿同学也会无所适从,对吧?」

  菅子同学轻柔微笑,拨弄着及肩的蓬松卷发。

  眼角低垂,惹人喜爱的眼瞳与柔和的脸庞和发型相得益彰。乍看之下,她就像个芭比娃娃,很适合穿上缀满蕾丝的萝莉塔风格洋装。

  不过,菅子同学其实行事相当干练,口气谦恭有礼,胆识过人,待人处世又热心,因此得到不少同学的信赖。说起来,她在这时出现可算是主将登场。面对不懂得讨人欢心的转学生,班上中心人物菅子同学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众人无不屏息以待。

  「呵呵,雪儿同学的发质很柔顺呢。」

  噢噢,轻细的赞叹声涌起。

  老实说,我也有些佩服。她没有浪费唇舌提问,反而一开口就夸奖对方,不愧是班上领导人物,沟通技巧相当高明。

  「闪亮的长发像极了晴空下的小河。这一头长发照顾起来应该很费工夫吧?我来推荐你一间不错的美容院吧?」

  「不用。」

  「呵呵,用不着客气。」

  菅子同学始终面带微笑。

  「那真的是间很不错的美容院哦,其实我也才刚去那里剪过头发。如何,这发型很好看吧?」

  她随手抓起浅色发丝。

  「我还满喜欢的呢,既蓬松又柔软,你觉得我这发型怎么样呢?」

  「还不错。」

  菅子同学嫣然一笑,笑中带有淡淡的喜悦,以及莫大的成就感。

  然而,胜利的喜悦转眼消逝。

  「很像毛刺蟹。」雪儿又补充了一句。

  「什么? 」

  菅子同学瞪圆了眼,像是不懂雪儿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其实我也听不懂。浓毛蟹吗?

  「唔,抱歉……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毛刺蟹吗?」

  雪儿似乎大吃一惊,凝视着菅子同学,接着她和往常一样冷冷地吐出了一句。

  「你真是愚蠢呢。」

  表情再和善也总是会遇上难以容忍的时候。菅子同学不发一语,笑容僵硬,频频抽动着脸颊。可以的话,我很想冲上去帮她好好按摩双颊,让她放松僵住的嘴角。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

  放学后,我和雪儿并肩而行,走在回家路上。林荫道上落了满地银杏叶,铺出一条金黄绒毯。

  「毛刺蟹很可爱哦。」

  雪儿平静说道。

  「壳上长满了毛,很松软。」

  「噢,有这种生物啊。」

  这么听起来,毛刺蟹其实和毛蟹差不多,她大概是想藉此比喻那种蓬松的感觉吧。我拿出新买的手机,上网查了 一下毛刺蟹的图片,可不可爱见仁见智……不过雪儿的审美观果然相当独特。毛刺蟹当中有些具有毒性,下次到海边要是碰见可不能随便乱摸。

  「学校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第一天上学,你对这值得纪念的日子有什么感想吗?」说实话,这也是我最在意的一 点。「没有你原本期待的那么新鲜有趣吧?还是因为可以观察到很多愚蠢的人类,其实你还满开心的?」

  她若有所思地把食指抵在唇上,神情凝重。这是怎么回事,我大惑不解。她陷入沉思,缓步走在林荫道上,在接近银杏绒毯的尽头时,终于开了口:

  「很难。」

  噢,我心想,她觉得困难啊。

  「什么很难?」

  「我愈来愈搞不懂人类了。」她解释。「人类似乎远比我所认知的还要多样化。」

  「学校里什么人都有嘛。」

  「明天我会更努力进行研究。」

  「研究啊。」我提醒,「记得适可而止,别太过火啰。」 「我喜欢求知。」她严肃地点了点头。

  3

  原本我以为雪儿带来的轰动还会再持续好一阵子,没想到热潮迅速退去。不到一个星期,雪儿身边已经不见半个人影……

  没有人再主动靠近。

  她就像海上浮沉的孤岛,一整天都没人上前跟她搭话,只有远方不时传来窥探的目光。不晓得是谁放出的风声传到我耳中,他们认为雪儿「狂妄自大」、「自以为是」、「瞧不起班上同学」,以此为藉口希望她能稍微冷静一下。

  他们的心情其实我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我也认为这种行为未免太过分了点。雪儿出生在雪国,个性原本就冷漠。班上喧嚣声此起彼落,雪儿却一个人孤伶伶坐在窗边,我实在看不下去,下课时常去找她聊天,烦得像只在腐烂的香蕉旁绕来绕去的果蝇。

  「欸,雪儿。」

  「什么事?」

  「你觉得怎样?」

  「你刚才也问了我同一个问题。」

  「多问个几次又不会少一块肉。」我说。「我只是想和你聊一聊而已嘛。」

  「我们在家里聊得还不够吗?」

  「这话说得也是啦。」

  没事别来烦我,雪儿说。

  「好不容易可以来上学,老和你聊天实在太浪费了。」

  我硬是把话吞了下去。

  你和其他同学根本聊不来嘛,这种话打死我也说不出口。虽说常有人批评我不懂别人内心的感受,但当面说出这种话的行为再怎么说我也做不出来。实话有该说也有不该说的时候,不是我自夸,我这个人其实很懂得变通。

  「好吧。」

  我倚在雪儿眼前的窗框上,把双手往后一放,放上后脑勺,大大伸展了一下身体,拉得肩膀和脖颈喀喀作响。

  「你在做什么?」

  「伸展身体。」

  「为什么你要故意在我面前伸展身体?」

  「有什么关系嘛,我又没找你聊天。」

  我边说边继续不停伸展身体。

  「教室是大家共同拥有的空间,我要在哪里做什么是我的自由,自由真好。*板垣虽死,自由不灭,自由民权运动万岁。」(编注:一八八二年,日本民权运动家板垣退助于岐阜县演说时遭人刺伤,当时他所大喊的就是这句名言。)

  「……你这笨蛋。」

  我不管你了。

  说完,雪儿甩过头,像是要把我的身影从她的视线范围里赶出去。不过,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先前如枯萎百合般的蝴蝶结也轻轻抖动了起来。

  「她那是自作自受。」

  可香谷同学拨弄着乌黑秀发,双眸有些低垂。

  「追根究柢,得怪她自己的协调性不够。」

  我忍不住气得回嘴:

  「别这么说她。」

  窗外乌云密布。下课时间,看准四下无人的时机,今天换我把可香谷同学拉到先前的楼梯间。我语气强硬地说有事要找她商量,她不知为何满面潮红,老实地点了个头,一路上莫名寡言,就这么跟着我走到这里。不过,我一提起雪儿,她突然噘起嘴来。因为雪儿看起来很寂寞,我拜托她和雪儿好好相处,她听了又是怒气冲天,情绪起伏相当明显。

  「我不是警告过你吗?住在奇幻世界里的人无法顺利融入我们的世界。」

  「没有这回事,我相信她可以做到,你就和她交个朋友嘛。」

  我双手合十,向她拜托。

  「你不是喜欢奇幻小说吗?我想你们应该很合得来。」

  「我不懂你说这话的意思。」她冷冷地说。「再说我为什么要雪中送炭,帮助敌人?」

  「谁是敌人,送什么炭?」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硬是吞了下去,她睁着凌厉目光,缓缓摇了摇头,深深吐了一口气,接着说:

  「在我看来,雪儿其实不太在意这种事。」

  「没这回事,而且你转移话题了。」

  「啰嗦,别老在意这种小地方。」

  她又继续说:

  「总之,我认为她没有多么苦恼,反倒是心平气和。说不定她只是单纯讨厌四周太过吵闹,她看起来还满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你暂时还是别去管她……」

  「不是这样。」

  我打断了她的话。

  「她其实心里很受伤。」

  「咦?」

  「外表可能看不出来,其实她内心受了伤,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原因。 她很聪明,就是那让她一头雾水的状况害她受了伤。因为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受伤,结果反而她再次受到伤害。你懂吗?她受的伤就是这么难解而且复杂。」

  可香谷同学听得目瞪口呆,默默凝视着我。接着,她握紧拳头,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你、你为什么这么了解她……!」

  你这么迟钝的人,为什么了解这种事情,她压低了嗓音说。

  「嗯?说的也是。」

  为什么呢?我把手搁在脑后。说实话,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茫然仰望走廊天花板,完全想不出个所以然。大概是俗称的灵感,我这个人不了解他人的心情,这实在是非常反常的情形。

  「反正我就是知道。」

  我能感觉得到波长,我把手放在胸前说。

  「所以说,可香谷同学,和雪儿好好相处嘛,拜托你了。」

  我双掌一合,尽最大的诚意低头拜托。

  太过分了,她说话的嗓音轻颤。

  「什么?」

  她倒竖柳眉,不知为何怒瞪着我。

  「你这家伙到底有多迟钝,要捉弄我多久才甘心。」

  「捉、捉弄……?」

  她瞪视着我,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让我不自觉往后退了 -步。她那好强的眼瞳盈满泪

  水,似乎随时可能夺眶而出,双肩却耸得老高,像是随时准备展开攻击的猛兽。我一时之间摸不着头绪,不懂自己讲错了什么话。我拚了死命回想,心里完全没个底。

  「我、我没有捉弄你。」我哑着嗓子说,「别生气了。」

  「我才没有生气,笨蛋笨蛋!迟钝的大笨蛋。」

  她掉头离去,踩着气急败坏的脚步声用力踏下楼梯。

  「等、等等我啊,可香谷同学,你要去哪里?」那不是走往教室的方向。

  「哼,别和我讲话!」

  她从楼梯底下仰望着我说。

  「你要是那么在意雪儿,就自己想办法。」

  你可以去问问菅子同学。临走前,可香谷同学抛下这么一句话。

  「虽然没有根据,我想她应该知道些什么!」

  「菅子同学?」我喃喃低语。

  我认真思考了五秒钟,认为这提议的可行性相当高。

  雪儿遭众人群起排挤。我这人没有领导能力,根本不可能呼吁班上团结一致,消息也不灵通,但是菅子同学有我缺乏的特质……

  尽管如此,这事实在非常棘手,我暗自叫苦。菅子同学平常总是微笑迎人,看着我的眼神却不知为何总有些冰冷。老实说,她正是我最不擅长应付的那种人。

  等到放学后,我把菅子同学叫到了校舍后头。

  「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以手指卷绕着发梢问:

  「把我叫来这地方……事情不能在教室里说吗?」

  「嗯,其实也不是不行啦。」

  校舍投下巨大阴影,裸露的地面上空无一物,看来很煞风景。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很少有学生来到这个地方,比起楼梯间更能静下心来商量事情。

  「唔,菅子同学,这话该从何说起呢……」

  我们同班了很长一段时间,这还是我第一次当面和菅子同学交谈。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迷惘得像个与投手沟通不良的捕手时,没想到她投出了一颗正中直球。

  「我知道,你要问我雪儿同学的事情对吧?」

  「噢。」

  这人还真是单刀直入。我心想,这下省事多了。

  「老实说,我就是要找你商量这件事。」

  「话说在前头,我可没做什么过分的是唷?」

  不过是欺负她一下罢了。

  她老实承认,省去了彼此猜疑的过程。她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不喜欢雪儿,因此在背地里要大家别太靠近雪儿。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她呢?」

  「这还用说,还不就是因为她打乱班上和谐。」

  「班上和谐……你也看得太严重了吧。」

  「我这话一点也不夸张。」

  我讨厌没有协调性的人,她接着说。

  「我们这个班上的气氛很融洽、很团结,男女同学之间的感情也不差。我不想看见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气氛遭到破坏,希望她能了解这一点。明白没有协调性就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我的用意就只是这样。所以你别误会了,我没有嫉妒她可爱,也不羡慕她那头柔顺的美丽长发。我的发型蓬松,很受男生欢迎,就算她抢走了男生们的目光,我也不在意。我一点也不焦急。」

  她嫣然笑道: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那种可爱的女孩子就该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欸欸。」

  看不出来她居然是这么爱斤斤计较的人,何况最后这结论可不妙。

  「为了不让班上同学找雪儿聊天,你一直盯着大家吗?」

  「当然啰。」

  「还真是辛苦你啦。」

  我顺口老实说出内心感想,我心里也真的这么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呃,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没想到你居然是个这么不干脆的人。」

  「这就叫做话中有话,再说我哪里不干脆了? 」

  「菅、菅子同学,你就别抓我语病了。我要说的事情很简单,只要是人当然都会有一两个讨厌的人,有些人甚至还多达三个人呢。不过呢,要是一个个去找那些人麻烦,那不是很累吗?简直是没完没了,只会让自己累得半死。你还是抛开自尊,过得轻松快乐一点吧。」

  你这人就是太固执了,我说。

  「其实你大可把自己和别人都当成是飘浮在空中的浮云。」

  「云?」

  「没错,云。英文就是CLOUD。天上不是有鲸云或是鱼鳞云吗?总有一天这些云都会飘到别的地方,这么一想,不是什么都无所谓了吗?」

  「别开玩笑了!」她脸颊胀红,像是遭受侮辱。

  「我、我没有开玩笑。」我这话说得再严肃不过了。「虽然常有人这么骂我,可是我没有在开玩笑。」

  菅子同学惹人怜爱的低垂眼眸猛然射出好战的光芒。

  「你这人老是这样,瞧不起认真过活的人……你以为用这种轻浮的态度看待人生很潇洒吗?我告诉你,你这样的想法大错特错,像你这种只会冷嘲热讽的家伙,根本没资格嘲笑我们这些认真对待人生的人!」

  「你说什么?」

  「有什么关系嘛……为什么不能欺负自己讨厌的人!我们可是很认真看待这件事情,不像你觉得学校只是随便混过就好的地方。就是因为认真才会生气,不想让外地来的美少女独占男生的目光。要是有这种风险,惩罚她一下根本就是天经地义,这么做又有什么不对!」

  欸欸欸欸,我心想。

  你是哪位啊?这股气势又是从哪里来的?

  为什么被说教的人反而是我,好像错都在我身上。

  「菅、菅子同学,冷静一点……这片口香糖给你。」

  「又来了,我警告你不要再把无聊当有趣。」

  辛辣的言词骂得我头昏目眩。

  我到底犯了什么错?我只是单纯想帮助雪儿,又觉得菅子同学是女孩子,应该可以一起商量如何解决这件事情。我只是偏好迅速而且和平的解决方式,没别的意思,这么做难道错了吗?借用菅子同学的话来说,我的行为难道真是「轻浮」吗?

  我不懂。

  我从不知道菅子同学的个性这么激动,我不太擅长应付这种人。如果那股激动放错了地方,我更是不知从何应对。

  「总、总之,菅子同学……」

  我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说:

  「别再做这种麻烦事了。」

  「麻烦?」

  她的脸扭成一团,像是受到伤害,但她还是露出了笑容。

  「……现在发生在教室里的事情才叫麻烦。」

  「你说什么?」

  她使了个若有所指的眼色,仿佛有一把冰冷的刀子刺进我的肚子。难不成菅子同学其实相当狡诈吗?她该不会一边大肆主张自己的行为正当,一边看准我不在教室的时机,用诡计欺负雪儿吧?

  「菅子同学。」我的嗓音粗哑。「你做了什么? 」

  「雪儿同学这个时候一定哭得很伤心吧,真可怜啊。」

  她目光迷蒙,口中喃喃自语,语气仿佛悼念着被清洁队抓走的流浪狗,带给我不祥的预感。我赶紧掉头背向菅子同学,如飞箭般火速冲向教室。

  「雪儿————!」

  我一股作气打开门,气喘吁吁地冲进教室,映入眼帘的是雪儿在窗边打板擦,非常和平的一幕。她每打一下板擦,就有粉笔残留的黄白粉末轻盈融入秋日天际,看在我眼中就像在西瓜上头洒上胡椒。

  站在窗边的雪儿转过头。

  「怎么啦,大呼小叫的。」

  「呃,没什么……」我回得吞吞吐吐。「倒是你在做什么? 」

  「扫除。」

  「这我看了也知道。」

  桌子全堆在教室后面,椅子倒放在桌上。墙边立着一把小扫帚和畚箕,畚箕扫进一堆棉屑,一看就知道是在打扫教室。我就读的这间高中规定由学生担任值日生,负责打扫,已经是行之有年的传统。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在打扫?」我问。

  「其他人去哪里了?」

  「走了。」她答得有些落寞。

  「走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雪儿说。

  「大家都有急事,像是必须参加法会还是丧礼,所以只剩下我一个人留下来打扫教室。」

  「原来是这样啊……」

  菅子同学这招还真高明,我忍不住抽动脸颊冷笑。没想到她会耍这种小手段,这肯定是她在暗地里煽动其他值日生,要他们翘掉扫除工作。

  「这家伙还真是大费周章。」

  「什么事情大费周章?」

  「和你无关。」我叹了口气。

  老实说,从刚才菅子同学的口气听来,我还以为雪儿遭到暴力威胁,事态早已一发不可收拾。我猜想该不会正有一群人拿木棍朝她一阵猛打,要不然就是用双截棍勒住她的脖子,再不然也可能是拿上头有尖刺的金属棒敲碎她的小指,结果事实和我的猜测大相迳庭。不过猜错也好,只是一个人留在教室扫地也已经够让人心灵受创。明天我得好好训斥菅子同学一顿,现在还是先想办法处理眼前的状况吧。

  「我也来帮忙。」

  「今天不是轮到你打扫教室吧?」

  「别那么计较嘛,我今天就想打扫啊。」

  我拿起墙边的扫帚,扫起地板。

  「扫地真快乐。」

  「你那么喜欢扫地啊?」

  「我喜欢扫地,扫地很好玩啊,就像跳舞一样。」

  嘿,啦啦啦啦,我唱起歌来。这笑话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冷,雪儿倒是噗哧笑了出来。

  在那之后,我和雪儿挥着扫帚,把教室打扫得一尘不染。其实教室本来就不怎么脏,打扫顶多也只是把掉在地上的橡皮擦屑扫进畚箕,反过来说,畚萁的存在意义就只有为了扫橡皮擦屑。放学后,畚箕孤伶伶地留在地上 ,等待着橡皮擦屑……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雪儿突然开了口:

  「我知道。」

  「什么? 」

  「他们会欺负我,原因出在我身上。」

  我惊讶地眨了眨眼。

  「咦?原……原来你知道啊?」

  我脱口而出。

  我很清楚,她郁闷地噘起嘴说:

  「因为我的态度冷淡,大家才会冷落我。」

  「这样啊。」我压低了嗓音说。「没想到你有自觉。」

  「这么点自觉我还有。」

  「既然这样,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我问道,「你知道原因出在哪里,为什么还故意做出让人疏远自己的举动呢?」

  「我想了解人心。」

  「什么?」

  「我想实际体验什么样的举动会遭到什么样的对待。」

  她难过地蹙起了眉间说,我想藉由亲自体验人类的愚蠢以及残酷,进行调查……

  我不发一语,长长吐了口气。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我不过是一介凡人,无法理解雪儿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也很难有什么同感。我无可奈何,只得默不吭声,摸了摸下巴,又揉了揉脸颊。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雪儿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所以呢?」

  「所以? 」

  「这么实际体验下来,你有什么感想吗?」

  「很悲伤。」她小声回答。「我了解到这种行为所得到的对待实在太让人痛苦了。」

  「就是说啊……」

  我缓缓摇头,了解事物的方法五花八门,这世上也存在着百样人。雪儿有她自己的想法,也有她自己的做法,只是我不想看见她悲伤难过,也希望她能多了解人类的优点。我绞尽贫乏的脑汁,试着深入了解雪儿的想法。

  「欸,雪儿。」

  「什么事?」

  「你应该大致清楚了吧。」我说。「人类不好的一面大概就是这样,再继续研究下去也不会有多大收获,只是白白浪费时间。就像破落的洞窟,有尽头可是没有文化,不存在和拉斯科一样引人入胜的壁画。」

  「也许吧。」

  所以呢,我竖起食指说,「接下来朝不同方向研究如何? 」

  「不同方向……?」

  「也就是人类的另一面。」

  她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手里拿着扫帚,安静得像只感觉到人类靠近的蝉。操场上传来运动社团的吆喝声,听来悠闲得出奇。只要用心,会发现这世上到处存在和平与动乱。

  她应了声「嗯」,抬起头,迎面看向我。

  给人有些冰冷印象的雪白脸庞微微泛起红晕,眼瞳闪耀光芒。

  「接下来我会多调查人类好的一面。」

  我会再研究看看,雪儿表示,口气像是念着拗口的商业文书。听到她这么说,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暖意涌上我的胸口。

  「那好。」我说。「要是你不嫌弃,我也来帮忙。」

  「帮忙?」

  「假设你想观察人类有多轻浮,我可以成为你的观察对象。」

  她睁大了眼睛凝视着我。

  「你在说什么?」

  有人这么说我,我解释。所以这方面我可以派上用场。

  「这、这样啊。」

  然后,她以细若蚊鸣的轻细嗓音说了声:

  「……谢谢。」

  说完,她用一种奇怪的角度稍微扭曲嘴角。我脑里问号满天飞,实在看不出那表情是什么意思。

  不过,我灵光一闪,心想她也许是想笑,又因为腼腆,笑得不太好,只有双颊染上樱贝般的粉嫩。她不是个会笑的女孩,这可能性非常高。

  我和雪儿接着先把桌子往前搬回原位,再将垃圾丢掉,两个人开开心心地打扫完整间教室。

  4

  隔天,我从一大早就干劲十足。

  我比平常更加仔细地洗脸,甚至吃下两片土司,准备好应付不时之需的紧急粮食。今天要面对的可是场硬战。

  其实情形也没到硬战这么夸张,我只是想就打扫这件事向菅子同学抱怨个两句。这件事虽小,但为了不让火舌闪灿的怒火熄灭,我不断用复仇这个字眼提醒自己,气势汹汹地前往学校。

  难得我进入备战状态,菅子同学却没来上学,迟迟没有现身,朝会开始时依然不见人影。当听见导师说她今天请假,我顿时气势全消,直盯着手心。每次都是如此,偶尔我好不容易有了干劲,结果却老是扑空。

  不晓得是不是菅子同学请假的缘故,今天有零星几个人跑来找雪儿聊天。起先只有一两个人,后来又增加到三四个,其中有男也有女,那副模样活像平时遭到告诫不能吃糖,于是趁和尚不在时群起偷吃糖的小沙弥。大家应该也忍很久了吧。

  雪儿有些不知所措,但是语气明显礼貌许多。他们天南地北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但是和先前不同,一群人聊得兴高采烈。经验可以让人学习成长,雪儿在聊到电视的话题时尤其认真。

  「我最喜欢的就是和动物有关的电视节目了。」雪儿说,「昨天晚上播出的的寒带动物特别节目很有趣。」

  「你说昨天那个节目啊,这么说来我也看了一下。」

  「为了那个配音员,我每个星期都准时收看呢。」

  「昨天介绍了什么动物?」

  「驯鹿。」

  她高高挺直背脊,浑圆眼瞳闪闪发亮。

  「看了那个节目,我对驯鹿愈来愈有兴趣了。」

  「噢,你对驯鹿有兴趣啊。」

  「你喜欢驯鹿什么地方?」

  「毛色还有体型,看得出个性也很温和。」雪儿细数,「行动悠哉又沉稳,不过头脑很聪明。」

  「驯鹿很聪明吗?」

  「对啊,驯鹿的适应力高,可以做很多事,也会拉雪橇。」

  「确实,说到驯鹿就会想到雪橇。」

  「好想搭雪橇哦。」雪儿的双颊微微泛红。「驯鹿拉的雪橇。」

  「哈哈,不过我更想骑在驯鹿背上。」

  「小心被甩下来哦。」

  我在稍远处遥望他们聊天的模样,不禁苦笑。

  昨天夜里,雪儿的确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上播出的那个节目。节目当中主要介绍生存在斯堪地纳维亚半岛上的动物,像是北极熊、麋鹿和海豹。我没亲眼看过那些动物,不过对我来说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我问她,这节目哪里有趣,她的回应不是「角很壮观」,就是「眼睛很清澈」,尽从唯物论的观点回答我的问题。「这倒也是。」当时的我只能如此回应,现在看来她其实做了相当深入的分析。

  班上同学单纯地认同雪儿的感想。

  对啊,四只脚的大型动物眼神都很温柔呢。毛质松软,看起来很温暖呢……雪儿始终和颜悦色地听着他们的意见,我也不自觉扬起了笑容。只是,我心中不免有些遗憾。如果我有再多一点对大自然的感性情怀,在昨天就能见到她那样的表情,并一起指着电视画面里的驯鹿闲聊了。

  午休时间。

  我、雪儿和可香谷同学把桌子并在一起吃便当。平常我总是在学校餐厅吃荞麦面或是乌龙面,今天则是迫不得已,一个人实在吃不完做太多的大量三明治(PB﹠J)

  「欸。」可香谷同学说。

  「你请我吃饭我是很高兴啦……可是这三明治怎么切得这么小块?」

  篮子里装满了切成小块的三明治,挤得像是假日的百货公司电梯。考虑了十秒,我悠悠问了声: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是没有,只是量既然这么多,有必要切得这么小吗? 」

  「这个啊。」

  是备战用的紧急粮食——我想老实向她说明,但又怕被当成故意讲些难懂的笑话。我慢条斯理地吞下正在咀嚼的面包,尽可能诚实做出回应。

  「这世上无奇不有呢。」

  「你在胡说什么。」她没好气地说,「你在耍我吗?」

  「我、我没有,我没有耍你。」

  「你老是这个样子,其实你很瞧不起我吧。」

  「我、我哪有,被瞧不起的人应该是我吧。」

  「别装得一副自己才是被害者的模样,你这个故作清高的家伙。」

  「唉……不要吵了。」

  多亏雪儿生硬地开了口,出面缓颊,我和可香谷同学才得以来个甩头不理,结束这无谓的争辩。

  「对了,你知道吗?」

  可香谷同学臭着张脸,嘴里大口咬着三明治说。

  「菅子同学出事了。」

  「菅子同学?」

  我没多加一句「那个坏心眼的女孩」,直接问道:「她怎么了? 」

  「听说她住院了。」

  「住院?」我惊讶回问。

  「对,她在昨天放学后昏倒,救护车把她载到了医院。」

  我不由自主蹙起眉头。昨天放学后?

  可香谷同学不知道,我和菅子同学就是在昨天放学后大吵一架。那之后发生什么事了吗?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宋的,不清楚详情。」

  「听说她跌倒撞到头了。」她解释。

  「什么。」我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跌倒啊。」

  「你那语气是什么意思?」她在鼻子上挤出皱纹。「菅子同学可是住院了哦?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得请假一个星期。」

  「对、对不起,是我失言……不过既然只是摔个跤,为什么要住院那么久呢?」

  「她的伤势不严重,只是需要花上一点时间,进行检查。」

  「检查……摔倒需要进行什么检查?」

  「应该很多吧,像是电脑断层扫瞄或MRY。」

  「MRI。」雪儿纠正。

  「对啦。」可香谷同学若无其事地改口说,「MRI这类的。」

  「噢,没想到她那么谨慎。」

  「不是那样的。」可香谷同学把手抵在脸颊旁边,悄声说:「菅子同学好像遇上了怪东西。」

  「怪东西?」

  「她说自己撞见幽灵了。」可香谷同学说。「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吓得摔倒。」

  「幽灵。」我重覆了一遍她说的话。幽灵?

  雪儿的态度如冰箱里的冰块,一言不发,双眼笔直凝视着我。

  透过和菅子同学交情不错的女同学,我很快就问出她手机的邮件信箱地址。起初,她们一脸讶异,我一说想寄信过去慰问,她们便马上相信我的话。也许是为了预防垃圾信,她的信箱地址非常琐碎繁杂,甚至比我传的信件内容还要长。我写的内容很简单。

  主旨:没事吧?

  内容:身体还好吗?

  我按下寄信键,小声说了句「这样就可以了」。既然伤势不严重,应该很快就会有回应。

  放学后,我在教室里正准备收拾书包回家时,一听见热闹的来电铃声响起,连忙冲到走廊,把手机贴在耳朵旁。

  「喂。」

  「喂……」手机另一头传来说话声,「我是菅子。」

  「太好了,听你的声音,你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嗯,我没事,身体好得很。」

  「不过你其实可以回信就好。」我搔着脸颊说,「医院里不是不能讲手机吗?」

  「你还是老样子,这么随便。」

  又是这套说法,我心想。我根本没那意思,这说法真伤人。不过毕竟不好向住院中的菅子同学发火,今天还是暂且忍一忍吧。

  「我在外面打电话,我的伤势还没有严重到不能外出。」 「那就好。」我说。「我有点事想问你,你现在方便吗?」

  「问吧,反正我也正觉得无聊。」

  我开门见山问道:

  「听说你撞见幽灵了?」

  电话那头传来菅子同学轻轻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事情已经传开了吗?」

  「差不多。」我答道。「就某种程度上来说。」

  「不过,菅子同学,你真的看见那种东西了吗?」

  菅子同学回得闪烁其词,我默不吭声。没多久她总算愿意正面回应。

  「我其实也分不出那是幽灵还是妖怪……不过我确实看见了怪东西。」

  「麻烦你把详细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菅子同学表示,她和我在校舍后头聊完后,为了抄捷径回家,朝后门走了过去。

  在经过旧校舍前面时,她突然觉得不太对劲,背脊莫名窜起寒意。于是她漫不经心地转头一瞧,就发现有幽灵站在自己背后。没有任何征兆或迹象,幽灵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出现在那里。她因为大受惊吓,昏了过去,没有看清楚,只隐约记得看见发着光,像雾一样没有实体的人类。

  发着光,像雾一样没有实体的人类,我喃喃自语。

  「菅子同学,你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人影吗?」我问。

  「你没看清楚对吧?请你再仔细回想一下,那东西有没有可能不是人,其实是蜘蛛,一只像是青蓝色蜘蛛的昆虫。」

  「我告诉你,我就算没看清楚,也不可能把人类和蜘蛛搞混。那不是蜘蛛,我看见的确实是人影。」

  「这样啊。」

  「……你不相信对吧?」她的嗓音有些消沉。「呵呵,这也怪不得你,要你相信这种怪事,你也很为难吧……用不着在意,要是站在你的立场,打死我也不会相信有这种事。听见这种怪事,反倒是认真看待的人才奇怪吧。」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说起话来语无伦次。原本我以为菅子同学撞见幽灵,其实是碰上冰蜘蛛。那东西曾经跟着我跑来学校,正所谓有一就有二,只是「发光的雾状人影」……我心里实在没个底。

  「这件事我持保留态度。」我说。

  「谢谢你这番言不由衷的安慰。」

  说完,菅子同学随即挂断电话。

  「欸。」

  我折起手机,一回头,雪儿就在那里。她用双手把书包提在身前,已经做好回家的准备。然而,她的神情和以往有些不同,面无表情的冰冷脸孔渗入了少许紧张气氛。

  「怎么啦,雪儿。」

  「我想去一个地方。」

  她木然说道。

  「旧校舍在哪里?」

  糟糕,我暗叫不妙,看来刚才电话讲得有点太大声了。

  「雪儿,如果你担心那是冰蜘蛛,菅子同学说自己看到的不是那种东西。」

  为了让她放心,我轻轻耸了下肩。

  「所以说,她撞见幽灵和那完全是两回事……」

  「带我过去。」她坚决不肯退让。

  「好吧。」我说。「我也一起去。」

  5

  旧校舍是栋木造建筑物,位于离我们平日孜孜矻矻、努力不懈、认真向学的校舍约五分钟的距离。由于是木头建成,自然破旧不堪,耐震性如何也让人担心。表面上,旧校舍「严禁进入」,也有人认为既然这么危险,干脆拆掉算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仍当作仓库使用,世上果真无奇不有。旧校舍里堆满了远比回忆还大量的杂物,全是举办活动或是社团留下的道具。尽管有人怀疑这些东西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旧校舍仍是悄然隐身校内,屹立至今。

  「这栋校舍里头没人吗?」

  「应该没人,其实这里禁止进入。」

  「其实? 」

  「嗯,其实是不能进来的。」我说。「不过既然有要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站在寒酸的入口拉门前,我和雪儿点了点头。

  这里是旧校舍的东边路口,姑且算是避开了正门。

  门发出倾轧声,我们打开门走进旧校舍,独特的灰尘味马上扑鼻而来。旧校舍里空无一人,空气冰冷刺骨,地面宛如巧克力上头蒙上一层薄薄白霜。我们踩着嘎吱作响的脚步声,一路往旧校舍里头走去。

  「冰蜘蛛的繁殖力很强。」

  雪儿四下打量,一边说道。

  「繁殖力?」我问。

  「对,也就是增加的速度。」

  「这么一点常识我还不至于没有。」

  走廊狭窄,两旁又杂乱堆放许多杂物,像是大型三夹板、破烂的蓝色塑胶布、看似用于设计的石膏像,尽是诸如此类的物品。这地方不晓得放了些什么东西,也不晓得有什么东西藏匿在里头。

  「之前不是有冰蜘蛛的幼虫爬在你背上,跟着你跑来学校吗? 」

  「是啊。」

  「那只幼虫很有可能藏在隐密的地方大量繁殖。」她解释。

  「平常上课的校舍里头我调查过了,不过这里还没,必须仔细检查才能确定。」

  「嗯,不过呢,雪儿。」我望着雪儿娇小的背影说,「刚才我话还没说完,菅子同学看见的不是冰蜘蛛,她说那是个模糊的雾状人影。」

  雪儿没理会我的忠告,只是不停迈步前行。

  一楼的调查大致告一段落,我们走上二楼阶梯。起先走在旧校舍里让我心惊胆跳,然而这一路下来毫无斩获,我不只厌烦也累坏了,尤其一直有寒意袭来。虽然我不是雪儿,不过我倒是真的很想赶紧回家,悠哉地看电视。

  「欸,雪儿,调查得差不多了吧? 」

  「还没。」

  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她以一贯平静的口吻说。

  「再找也找不出什么东西吧。」我说。「菅子同学可能看错了。」

  「看错?」

  「嗯,我想她是看到垃圾了,可能是便利商店的塑胶袋被风吹得到处乱飞,结果她误以为那是幽灵。」

  雪儿瞥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背着我轻声抛下一句「你真愚蠢」,一路快步往前走去。我喷了喷鼻息,追起那瘦小的背影。

  「而且你别怪我多管闲事。」

  我欲言又止地说。

  「菅子同学不是什么好人,个性也有些阴险。你知道吗?昨天就是她暗地里搞鬼,害得我们两个得打扫整间教室,我实在不觉得你有需要为了她那么拚命。」

  「别说蠢话了。」

  她停了下来,转过身说。

  「那种事根本无所谓。」

  「无所谓?」

  「没错,这世上还有远比那更重要的事情。」

  雪儿说。

  「你也知道,冰蜘蛛一旦没有驱除,后果不堪设想。这世界目前只有我能防患于未然,我认为这件事情非常重要,也希望能尽力负起这份重责大任。我不认为这件事有多余的情感介入的余地。那个人的确有点阴险,不过那和我现在该尽的责任一点关系也没有。」

  雪儿这番话公正无私,说得我不由得心生畏怯。她的论点清晰明确,而且非常高尚。她平常沉默寡言,因此偶尔讲上这么一段长篇大论,气势便显得异常强悍。

  「可、可是……」

  「再说,我是故意让人欺负。」她又接着说,「故意惹人厌还把错怪到别人身上,这种行为简直是大错特错。」

  你懂我的意思吗?她甩过尖细的下巴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我无力地垂下头。

  「没有吗?」雪儿问。「你要是有话想说,我随时奉陪。」

  「不……是我错了。」

  「知道就好。」

  说完,雪儿又走了起来。

  真是的,我怎么忘了呢,雪儿的外表看来冷漠无情,其实自尊心很高。她宛如刚飘落的雪花般不染凡尘,偶尔甚至让人觉得冰冷,尘世间的情感和她完全扯不上关系。显而易见的是,我的意见不过是在说人闲话。

  「等等我,别走那么快嘛。」

  「你快点跟上不就得了。」

  「我已经走得够快啦。」

  我追逐起她的背影,心情仿佛是遭三藏法师斥责的孙悟空。

  事情突如其来发生。

  我们走在走廊上,背后忽然传来巨大声响。我心头一惊,反射性地转过头,发现三夹板倒在地上,灰尘四处飞散,有个东西迅速移动。由于那东西瞬间消失踪影,我其实也不能肯定,不过我疑似看见了人影。人影匆忙躲进置物柜后头,时间一下被拉得漫长,我就在这短暂的漫长时间内反覆思考。

  人影?

  我记得菅子同学说过,她看见了模糊不清的影子,而且那影子呈现人形,不是蜘蛛。

  难不成她说的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让开。」

  我回过神,在我背后的雪儿神色凛然,手掌高举,眼瞳里不知何时闪耀起火焰般的蓝色光芒,手边不时传出干燥的啪擦声响。空气迸裂,飞出数根冰柱。

  「藏也没用!」

  雪儿怒喝,散发青蓝光芒的冰柱同时疾速穿过走廊,迸出强劲的蓝光,射向人影躲藏的置物柜。轰声四起,置物柜应声碎裂。躲藏的人影如披风飘着冲了出去,试图混在烟尘中逃离现场。转眼间,人影便已经消失在走廊转角处。

  「休想逃!」

  雪儿追了上去,我也连忙跟上。

  一转过走廊,尽头处的教室门扉猛地关了起来,人影似乎就是逃进那里,我们也赶紧跟着冲进教室里头。

  教室里空空荡荡,不见一张课桌椅,角落放着漆面剥落的架子,旁边有一团闪着亮光的蓝色塑胶布。塑胶布皱巴巴的,明显有个奇怪隆起,甚至微微蠢动。

  「就藏在那里头……」雪儿压低了嗓音说。

  「好像是。」

  我用力咽了下口水。

  塑胶布突然一动也不动,却藏不起那诡异的隆起,幽灵确实躲在里头。

  「雪儿,虽然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还是联手攻击……」

  我扭了扭肩膀,放松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身体。

  「我先冲过去,那东西应该会像刚才一样试图逃跑,你就堵在教室门口,挡住去路……明 白了吗?」

  「好。」雪儿说。「你小心点。」

  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不过虽说是幽灵,那东西确实有实体,何况我也想在雪儿面前出出风头。我既没有认输,也没有逃走的打算。呼哈,呼哈,我一再深呼吸,一股作气往塑胶布冲了过去。

  「混账家伙!快现出原形!」

  我正想掀开塑胶布时,抓住塑胶布的手背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痛死我了!

  我疑似被爪子抓伤,说不定已经皮破血流。

  不过,我无意退缩。对方既然拚死挣扎,我也有和他拚了这条命的决心。

  我有些意气用事,上半身用力地压上塑胶布。漆黑的塑胶布里头确实有东西,虽然看不清楚,那东西的大小和袋獾差不多。我一心想把他从里头拉出来,又推又挤,展开了噩梦般的搏斗。那家伙简直是力大无穷,又是踹我肚子,又是揍我的脸,我几乎是挥泪奋战。

  打没多久,从我手里传来一种奇妙的触感。那东西比网球大一点,又没有排球那么大,说不定正是妖物的弱点!我孤注一掷,使力握住了那个东西。

  「啊嗯!」

  幽灵冷不防发出怪声,我不自觉停下动作。这一停,也让我的气势用尽。不对,说不定早在之前我就已经耗光所有运气。

  「你在做什么,你这个笨蛋!」

  「咦?」

  有个东西迅速逼近我的下巴,往上的冲击力道揍得我眼冒金星。塑胶布在我眼前掀了开来,露出一双长腿。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脑子一片空白。难以置信的是,从塑胶布里冒出来的居然是可香谷同学。

  「我、我绝不原谅你刚才的行为……」她护住胸口说。「根本一点也不舒服!」

  为什么?为什么可香谷同学会出现在这里?

  恍惚的意识冒出一个个问号。我大概明白自己做出了什么惹火她的行为,只是没有余力再深入思考。我搞不清楚状况,像个肉丸子被拳打脚踢,痛殴得不成人形。幸好过没多久,雪儿看不下去,上前阻止,否则此时此刻我可能早就面临与人世告别的险境。

  也许是大闹了一阵后,怒气跟着平息,娇小的大怪兽终于冷静了下来。

  「受不了,你这个人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账!」

  可香谷同学脸上依然泛着些微红晕,双手扠着腰,倨傲地甩过头。

  「可能吧……」我无力应道。「抱歉,我还以为是妖怪。」

  「我哪里像妖怪了!」

  「因为你逃了……」

  「什么意思?你把所有逃走的人都当成妖怪吗?未免太蠢了吧。被这么一追,是人都会想逃吧,这是人之常情啊。」

  「是吗?」

  我说着,一边揉起疼痛不已的身体。

  「不过,可香谷同学,你怎么追我们追到这里来了?」

  「那还用说,当然是因为担心你们啰……不对,是因为反正我闲着也是没事!」

  「闲着没事做?」

  「没错。」她不可一世地扬起嘴角。「我碰巧看见你们走进旧校舍,想说可以打发一下时间……!而且我现在正在创作新作品,这说不定可以拿来当作小说题材。」

  「噢,这样啊。」

  我随口应了 一声,姑且相信这一番解释。毕竟这世上无奇不有。

  雪儿朝可香谷同学平静地叫了声「欸。」

  「你要是想打发时间,这里太危险了。」

  这话说得没错。可香谷同学听了,气呼呼地噘起了嘴唇。

  「我们不是在玩。」雪儿又继续说。「这里也许真的有妖怪,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找别的地方打发时间。」

  「什、什么嘛,你们不是在找菅子同学撞见的东西吗?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雪儿……我也来帮忙调查!」

  「什么?」

  我和雪儿不约而同惊讶得睁圆了眼。

  「帮忙是……可香谷同学?」

  「怎样,你有什么不满吗?」

  「呃,恕我失礼,你又能帮上什么忙?」

  我急忙捣住嘴,可惜为时已晚。可香谷同学的太阳穴冒出好几条青筋。

  「……我说啊,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不然你说啊,你又比我厉害多少?你又可以帮上什么忙?」

  我心里暗叫大事不妙。

  可香谷同学的腮帮子像颗气球般鼓起,似乎随时可能爆炸。我怎么这么多嘴呢?不过其实我也没有恶意,只是不小心脱口而出,多说了些用不着说出口的废话。

  「饶、饶了我吧,可香谷同学。是我说错话了。」

  「我告诉你,我对奇幻故事的热爱可不是说说而已啊。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我有自信不输给任何人,绝对不会拖累你们。」

  「我知道了 ,可香谷同学,我知道你有多厉害了。」

  「当然厉害啰。」

  她说这话时眼里充满战意,「遇上这种情形,通常最强的都是普通女孩子。这是约定俗成的传统,奇幻小说的主流,我不可能会输!」

  从冰雪女王手中救下加伊的可是完全不会魔法的格尔达呢,可香谷同学神气兮兮地说。遗憾的是,我不晓得这是什么故事,听不出话里有什么含意。

  倒是雪儿平心静气地应了声好,「你能来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只剩下这一层楼还没调查,你就一起来吧。」

  两人盯着对方不放,接着同时点头。我暂时松了口气,比起尚未现形的幽灵妖怪,光是想像这两个人激烈争吵,就足够让我惊恐不已。

  二楼有不少间教室,我们加上可香谷同学,一行人仔细调查过每一间教室。有些教室作为仓库使用,但更多的是里头空无一物的空教室。这些教室里头没出现什么诡异的情景,只有寂寞的冰冷空气随处蔓延。

  「二楼调查得差不多了。」 我走到走廊上,关上教室的门。

  「果然没有什么幽灵。」

  「是吗? 」雪儿低喃。

  「是啊。」我答道。没事就是好事,就算雪儿蹙起眉间,一副无法释怀的模样,基本上这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对了。」可香谷同学说,「你们调查过器材室了吗?」

  「器材室?」

  「对啊,就在三楼,那里还没调查过吧?」

  「三楼……这栋校舍不是只有两层楼吗?」

  「是没错,那应该叫做阁楼吧,有间空间很狭小的教室。从这里转过去,前面有条小楼 梯,可以直接通往器材室。」

  哦。

  我们爬上狭窄的木造楼梯,脚下踩着危险的喀嗒声响,楼梯上头就是器材室。我把手放在拉门上,用力左右摇晃。

  「打不开……」

  器材室似乎从里面上了锁。

  「让开。」

  雪儿青蓝色的眼瞳发亮,门上的铰炼随即响起如玻璃碎裂的清脆响声,接着她轻轻一推,毫不费力地推开了门。

  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这、这是……?」

  器材室里的光景让人难以置信。

  宛如出现在童话故事的海底世界,又像黄泉国度里的花田。室内随处闪烁冰冷光芒,地上开满坚硬透明的蓝色花朵……不对,那应该算是一种表皮,是冰蜘蛛们仰着身体伸出脚脱下的外壳。壳从腹部向外裂开,因为冰冻,看上去就像盛开的花朵。这理应是骇人的情景,但因为冰冷干燥,反而没带给人不快,看上去甚至还有几分美丽。地上落下多不胜数的蜘蛛外壳,这不寻常的景象让可香谷同学看得嘴巴不断张张阖阖,久久说不出话。

  「这是什么……?」我沙哑着嗓音问。

  雪儿不发一语,踩入花田。

  她蹲了下去,把脸凑近冰蜘蛛脱下的外壳,发挥无畏无惧的好奇心。她凝视良久,接着自言自语似地小声说了句:「空壳。」

  我跟上雪儿的脚步,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

  「欸,雪儿,这些壳是……?」我止不住颤抖的嗓音,「难不成有大量的冰蜘蛛同时脱壳吗?」

  如果真是这样,现在可不是在这里慢吞吞调查的时候。室内隐密处也许到处都有已经长大的冰蜘蛛正在蠢蠢欲动,或是藏身在堆积如山的纸箱中,也可能躲在随便摆放的柜子缝隙处。我愈想愈觉得背脊发寒。和之前看见的冰蜘蛛幼虫相比,这些冰蜘蛛的体型明显成长许多。要是那些冰蜘蛛同时攻来……

  「这不是脱壳。」雪儿低声表示,青蓝眼瞳发出亮光,环顾室内,语气异常沉稳。

  「这些是食物残渣。」

  「食物残渣?」

  「对。」雪儿点了个头。「这不是脱壳,是吃完留下的残渣,所有冰蜘蛛全被吃得一干二净。」

  「……这是怎么回事? 」

  「繁殖虽然可以增加同伴数量,结果反而直接导致灭亡。」

  难不成我的脑子也是个空壳吗?我完全听不懂雪儿这话的意思。我这么告诉她后,她冷静做出解释,口气就像个冷漠的家教。这里没有生物活动的气息,只有过度繁殖的冰蜘蛛留下的食物残渣,通常这种情形只有一个可能性。

  「自相残杀。」雪儿指出。

  「自相残杀?」

  「对。」她说,「这是唯一的可能性。」

  「先是有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冰蜘蛛钻进这间器材室,产下大量的卵,结果力气耗尽。那些刚出生的小蜘蛛因此失去学习对象,在这里度过短暂的一生。」

  「你是说在这间器材室里吗?」

  「在这狭小的宇宙里。」

  我把手抵在太阳穴上沉思。这些冰蜘蛛只剩下吃剩的空壳,原因是在狭窄的空间里过度繁殖吗?

  它们擅自增加数量,又擅自吃起对方,最后吃得一只也不剩。宛如章鱼一只一只吃掉自己的脚,吃着吃着连自己的身体也吃得干干净净,消失在这世上。

  得不偿失这个词缓缓掠过我的脑海。

  「自然界不时有这种情形发生。」雪儿说。

  「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事呢?」

  「电视上介绍过。」

  「原来是电视看来的啊。」

  确实,我也听说过一个文明会毁灭,原因大多出在食粮不足,复活岛就是其中一个例子。封闭的岛上因为人口增加速度过快,导致资源不敷使用,人们相互残杀,争相吃起对方的尸体,这么一想倒是挺合理的。

  「欸,雪儿。」我叫道。「既然只剩食物残渣,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已经没有危险性啰?」

  「对,目前看来是如此。」

  雪儿点头,直截了当地说。

  「如果单就这件事来看的话。」

  在那之后,我们又在旧校舍调查了一会儿,没发现其他可疑踪影。我们找了又找,除了冰蜘蛛的食物残渣,没遇上其他怪东西。没能达成当初目的,只得带着郁闷的心情离开旧校舍。

  菅子同学撞见的幽灵果然不存在吗?那和冰蜘蛛自相残杀有什么关系吗?或是……

  诡异的谜团未解,一点也感觉不到如释重负的轻松。我百思不解,昏暗中,旧校舍始终寂然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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