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其罪无名 第三章 柯蒂丽亚的女儿

  1

  感觉犹如穿越时空的缝隙,回到遥远中世纪村落。

  看似乳白色浓雾的连绵细雨,从围着村庄、有如锯子般的垂直陡峭山麓,朝着狭窄洼地不断降下——宛如颜色厚重的空气帘幕,盖住整个洼地。

  像是掀开深奶油色的窗帘进入房间,一弥等人在雾中慢慢进入<无名村>。

  桥已经相当古旧,六个人只要移动脚步,就会发出吱嘎刺耳的声音。遥远的下方有浊流湍急奔流,可以看到拍打在岩石上激起白色的水沫。身边吹起“咻咻咻”诡异的风。六人都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急忙通过吊桥。

  六人才一过桥,吊桥便再度发出声响收起。门里有石制拱门,上方还有看来像了望台的东西,几个男人在这里操控吊桥。绑在身后的金色长发,随着手臂大幅度摇晃。一弥想要向他们打声招呼,却吹来一阵强劲的风,更浓的雾气将男人们的身影、马蹄形拱门全都隐没。

  心想或许是风吹动雾气遮住眼睛,眼前的视野马上豁然开朗,连远处都看得一清二楚。“咻咻……”强风吹来,耳朵好像快被塞住一般。除了维多利加,其他的人全都以双手掩耳,胆怯地环视四周。

  “喂、你们看!”

  胡须男亚朗指着前方。

  雾气慢慢散开。

  “……啊!”

  一弥也发出叫声。

  ——眼前出现是石砌四方形房舍栉比鳞次的小村落。长满青苔的灰色石块的排列,似乎是经过神秘的高等数学方式计算过,看来好像呈现几何学的图案,却又让人觉得是到处散落。形成不可思议的形状。

  敞开的木窗随风发出吱嘎声响。

  小广场正中央有口大井。

  ……没有任何人影。

  “是遗迹吗……”

  沉默的壮硕男子劳尔带着不胜惊叹的表情如此喃喃自语。德瑞克点点头,以尖锐的声音滔滔不绝说道:

  “是中世纪的村子!你们看!那个教堂的……”

  远处雾气开始消失之后,可以看到像是石砌教堂的高塔。

  “……玫瑰窗和尖塔!”

  “这正是出现在古老绘画里的中世纪教堂!”

  亚朗脱下帽子,三个年轻人以虔敬的表情盯着教堂,沉默片刻。

  德瑞克对着转过身来想要询问的一弥说明:

  “因为我们是美术大学的学生,所以对这些东西非常熟悉。”

  “咻!”

  亚朗愉快地吹起口哨。蜜德蕊修女垂着头,沉默不语,似乎还是很不舒服。

  ——大风再起,发出沙沙声响,雾气突然消失。

  一弥一行人急忙停下脚步。

  不知何时,眼前站着一群男人,手上拿着长枪或长剑,面无表情地盯着一弥等人。

  “……他们是鬼吗?”

  亚朗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捻着胡须,一边开玩笑。

  这种反应并不奇怪。村子里的古老模样有如中世纪遗迹,出现在眼前的村民们,又统一带着过于古典的装扮。

  男人身穿毛织外套、外套皮革背心、头戴尖角帽;女人宽松的裙子在身后大大膨起,并以饰有蕾丝的圆帽盖住头发,收纳在脑后。

  简直就像莎士比亚戏剧里的装扮,完全是中世纪的样貌——

  而且所有人长相都很接近,不分男女都把金色长发整齐绑成一束。个子不高,令人联想到工匠精心打造的娃娃,有着端庄的小脸。

  村民们以混浊的绿色眼眸盯着一弥一行人。或许是因为表情僵硬、皮肤干燥的缘故,虽然长相小巧端庄,看来却像一群毫无生气的死人。

  村民把注意力放在维多利加身上,开始交头接耳:

  “……是柯蒂丽亚的女儿。”

  “柯蒂丽亚……?”

  “简直一模一样。你看她的长相!”

  “真是不吉利……!”

  有如枯叶掉落的沙哑声音。村民们一起举起武器,四处响起铁器交撞的沉重声响。

  就在这时——

  不知何处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等一下!”

  村民同时放下武器,自然分成两边,让出一条路来给老人。

  身披旧双排扣及膝长礼服,大约六十岁的男人——

  几乎可以说是白色的浅金色长发紧扎在身后、鬓角和下巴上留着长须、满是皱纹的下垂眼睑遮住半个眼珠、大而干瘪的手握着黑檀拐杖。

  男子走到维多利加的前方,以圣者雕像的两手交握姿势站定。冷静的眼眸满是冰冷混浊的目光,垂眼瞪视维多利加:

  “……你是柯蒂丽亚的女儿吗?叫什么名字?”

  “维多利加.德.布洛瓦。”

  受到诘问的维多利加,也以不相上下、有如老妇人的沙哑声音回答。男人倒吸一口气:

  “德.布洛瓦……?竟然带有这个国家的贵族血统……”

  “你有意见吗?”

  “没有……你的母亲……柯蒂丽亚呢?”

  “不见了。”

  “原来如此。罪人绝对无法逃避良心的谴责。”

  “……!!”

  维多利加用力咬住嘴唇:

  “柯蒂丽亚不是罪人。”

  “……顶撞长辈是愚蠢的行为。因为你无法在这个村里长大,看来也缺少孩子该有的谦虚。即使柯蒂丽亚也不敢忤逆我,只能乖乖离开这里……也罢,算了。”

  男人完全不在意维多利加眼中燃烧着的愤怒,迳自环视村民:

  “看到我们的讯息来到这里的子孙,就是这个少女——柯蒂丽亚的女儿。但是女儿并没有罪,也没有被赶出村子。让我们一起庆祝夏至祭吧。”

  村民默默不语——混浊眼神互相对望,却没有任何人说话。

  男人继续说:

  “照我说的去做。不用在意,不会发生不吉利之事。即使这女孩的母亲柯蒂丽亚……”

  风吹动男人浅金色的胡须——

  “……是个杀人犯。”

  ——男子自称是村长谢尔吉斯。村子已经在此延续四百年,一直与外界隔离,村民尽量以自给自足的方式居住在此。

  在谢尔吉斯的带领之下,一行人走在村中:

  “所谓的夏至祭,就是迎接夏季回到村里的祖灵,祈求丰收的祭典。明天早上……天一亮就开始,直到晚上结束。希望你们可以留在这里,直到明天晚上。”

  维多利加喃喃自语:

  “明天晚上吗……”

  谢尔吉斯继续说明:

  “是啊。也才一天多一点而已。在明天天亮的同时,神轿来到广场,我们便开始演奏乐器,向森林宣告祭典开始。稍微休息一下,上午继续举行祭典。少女投掷榛果就是祭典开始的信号。年轻男子会穿上戏服,在广场演出短剧。<夏之军>与<冬之军>交战之后,由夏天获得胜利,<冬之军>的将军<冬之军>也会被打倒。庆祝完夏天的胜利,便准备迎接祖先。

  据说祖先会经过教堂回到广场,所以此时必须保持教堂净空。在入夜之后,经过挑选的村民会戴上面具,扮演回村的祖先跳舞。祭典到此结束。保佑一整年的和平与丰收……!”

  但是一弥被刚才那一句“杀人犯”吓得心神不宁。另一方面,三个年轻小伙子完全不在意,四处参观村里的景色,大声喧哗:

  “你们看这个水井!”

  “石头盖的房子,还有暖炉、烟囱耶!哇!真是古董!”

  对着随侍在一旁,看来像是谢尔吉斯助手的金发年轻人,亚朗开始夸耀起自己手上的最新型手表。在村民中算是身材高挑、容貌俊美的年轻人,一手抓着猎枪,眼睛偷偷瞄向手表,然后大吃一惊紧盯不放。

  “没看过吧?”

  “……我没离开过村子。”

  “真的吗?那你每天都在干嘛?”

  遇到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饶舌的亚朗便很快找他攀谈。说完手表之后又开始炫耀玳瑁眼镜、拉扯德瑞克身上的衣服,夸耀它的剪裁……

  村长谢尔吉斯沉着脸,长长的眉毛微微抖动,似乎不太高兴。

  谢尔吉斯带领他们,朝着位于村子中心的广场前进。广场的另一头,是陡峭的断崖与阴暗的小森林。在森林的围绕下,村子似乎呈现小小的圆形。围着城墙的只有入口处的悬崖,后方并没有城墙。但是林中到处都有断崖,看来相当危险。

  这里是个小村落。但是在这个村子里,却依旧保持古老的生活方式,让一弥感到惊讶。

  就在这时……谢尔吉斯突然扫视森林。

  树木的枝桠在风中摇动。

  喀沙——!

  谢尔吉斯马上从年轻助手手中抢过猎枪举起——枪口朝着森林。

  聊得起劲的亚朗和德瑞克并没有注意到。

  年轻助手猛吸口气。

  ——刺耳的枪声响起。

  亚朗等三个人吓得跳了起来,以讶异的表情面面相觑。

  “怎、怎么回事?”

  谢尔吉斯若无其事地说:

  “有狼……附近山上栖息着野生的狼。体型很大、而且相当强壮。只要看到,就必须像这样吓唬它们,警告它们不准接近村子。”

  年轻人面面相觑。

  “森林里有很多看不出来的断崖,还有野狼,所以千万别乱闯。安全进入村里的唯一方法,就是通过吊桥。”

  受惊的年轻助手紧闭双唇,一句话也不说。

  饶舌的亚朗捻着胡须,朝着谢尔吉斯说道:

  “不过,老伯……山脚下的霍洛维兹那里,却说这里的村人是灰狼耶?总之是很神秘的一群人啦。是吧?”

  语尾寻求沉默的劳尔认同。只见他缩着壮硕的身躯,胆怯地斜眼看着猎枪,点了点头。年轻助手看到他竟然称呼村长为“老伯”,不禁屏住呼吸,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生气,来回看着亚朗与谢尔吉斯的表情。

  谢尔吉斯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

  “怎么可能!我们只是普通人。因为在深山里过着古朴生活,难免会被胡乱猜疑。”

  “喔……”

  亚朗点头,德瑞克也以尖锐的声音大笑。劳尔受到影响,也跟着露出微笑。

  “……只不过是我们的种族和其他人有那么一点不同罢了。山下的人或许是对种族上的差异感到在意吧。我们根本没有做过任何影响到他们的事。”

  谢尔吉斯又加上画蛇添足的怪异解释,然后继续往前走。

  石板路往前延绵不绝。一行人穿越村子中心的广场,眺望着古老的教堂,从旁通过。教堂的后面隐约可以看到笼罩着雾气的基地。不知为何,一弥有种不祥的感觉,急忙把脸转开。墓地再过去还可以看到隆起的漆黑森林,树枝之间也笼罩着浓雾。

  狭窄的小径突然变宽。心想再继续往前走就会闯入森林时……谢尔吉斯停下脚步。

  变宽的石板路,以平缓的坡度往上延伸伸。雾气犹如笼罩好几层的薄织窗帘,在风中摇曳。层层叠叠的雾气,每被风吹动时向上飘舞。就在这时,道路的前方——略为隆起、带着不祥黑色的山丘上,有一个弯曲着脊背、蜷成一团的巨大物体。

  灰色物体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身驱。蜜德蕊发出不成声的尖叫。

  巨大的灰色动物——!

  它现在虽然蜷缩在黑色山丘上,但是看来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慢慢起身,抬头看向这边,以后脚踢倒山丘发动袭击……

  巨大灰狼的身躯……

  在山脚下的霍洛维兹听到的不祥传闻,以及旅馆老板害怕的阴沉表情不由地掠过脑海。

  “住着灰狼——”

  “不可触怒他们——”

  “千万不可触怒他们——”

  “他们是恐怖的人狼——”

  风咻咻吹过。

  (……咦?)

  一弥揉揉眼睛。

  仔细一瞧才发现,那个体型庞大的物体以石块砌成——又冷又硬的灰色无机物。接下来又发现这也是错觉。

  原来是一幢深灰色的大宅邸。

  那是一幢石头砌成的平坦建筑物,左侧的高塔看来就像动物的头部。玄关柱上有精致的圆形花饰,屋顶的装饰也十分精美。可是在好天气时看来或许很眩目的外墙,现在却呈现不祥的深灰色。

  一切就像是用黑笔所描绘——虽然豪华却缺乏色彩、不可思议的宅邸。

  细细的花坛在宅邸四周排成诡异的花纹,不知名的红花迎风摇曳。只有在此才有的鲜艳花坛,就好像纠结的红色血管,给人不祥的阴暗印象。

  再度传来谢尔吉斯沙哑的声音:

  “这里就是我的宅邸。”

  一弥等人互望。谢尔吉斯继续说道:

  “在夏至祭的这段时间,你们就住在这里吧。”

  宅邸相当宽敞,也相当阴暗。

  室内的装潢豪华,每个房间都有打磨光亮的红木家具与天鹅绒窗帘,与石砌的寒酸村庄大异其趣。

  一进入宽敞的玄关,就是铺着红地毯的大楼梯,深处还有挂着灿亮水晶吊灯的大厅。爬上大楼梯,旁边就是长回廊,窗边垂着沉重的窗帘。天花板附近的壁灯摇曳着橘色火光。

  阴暗的回廊上挂着前人的肖像画——每张脸孔都是端正而严肃,束起长长的金发。最靠近的肖像画是里面最年轻的,大约只有四十出头。

  就在一弥等一行人仰望肖像画时,不知何处传来天真烂漫的娃娃音:

  “那是被杀害的村长,狄奥多村长。”

  维多利加肩膀发抖。

  所有人都转头朝向发声之处。

  有个手持油灯的女子站在那里,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浓密的金发编成许多小辫子,一条条整齐地挽成繁复的发型。漂亮端庄的脸上缺乏表情,有如坏掉的洋娃娃。脑袋往旁边歪着,让人觉得随时都会掉在地上发出“咕咚”声响。

  令人联想到翡翠的混浊绿色眼珠,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从服装可以知道她是女仆——身上和村长谢尔吉斯一样,穿着古典式样的服装。裙子很长,身后大大鼓起。以束腹绑出纤细的腰部,胸前用白色衣襟盖住,避免露出肌肤。

  谢尔吉斯回头:

  “她是荷曼妮——这个屋子的女仆。”

  荷曼妮单脚屈膝轻轻行礼,然后以冰冷的眼神俯视维多利加:

  “简直和柯蒂丽亚一模一样。”

  ——一弥倒抽口气。

  这个声音和刚才听到的童音简直判若两人。这次的声音和男人一样低沉。

  荷曼妮继续说话。忽起忽落的声音自由变化,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小孩。

  “虽然那时我还是小孩,但是柯蒂丽亚被驱逐的事我记得很清楚。正好就在二十年前,在这个宅邸里……”

  “荷曼妮。”

  “柯蒂丽亚在洒满金币的狄奥多村长书房里,把狄奥多村长……”

  “荷曼妮。”

  “用短刀……”

  “荷曼妮!”

  “……”

  闭嘴之后,荷曼妮突然举起左手。

  在众目睽睽之下,左手食指伸近有如混浊翡翠的眼睛。拉起下眼睑,以食指的指腹开始搓揉眼珠。

  看来似乎揉得很用力,一弥等人都倒抽了口气。可以清楚看到荷曼妮左眼下方的眼白,浮现许多红色微血管,就像纤细裂痕将眼白染出一条条的红色。

  滴溜滴溜、滴溜滴溜……

  翻出眼白。

  滴溜滴溜、滴溜滴溜……

  荷曼妮的手突然离开眼睛。

  ——似乎觉得油灯的灯光突然变暗了。

  “事件发生在一楼深处的老旧书房。现在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使用。”

  一行人围着餐厅的餐桌落座,荷曼妮准备的简单午餐就放在桌上。

  大理石的壁炉,四周透出黑光的光滑墙面,角落挂着艺术玻璃壁灯。墙上有好几幅画——明明是个豪华的房间,不知为何令人感觉到压迫感。一弥突然想到。会不会是因为天花板较低的关系。房间和走廊的天花板都很低,这样的建筑给人一种被压扁的不安……或许是因为村民的身材都不高吧。

  陆续送来的三明治、红茶、饼干等,都放在成套的银制餐具上面。或许几世纪以来不断擦拭,因此虽然古老,还是发出久经保养的暗淡光芒。

  谢尔吉斯开口述说:

  “傍晚之后,狄奥多村长就关在自己的书房里。夜里十二点,女仆柯蒂丽亚——当时还是十五岁的少女,一直都有前去更换水壶里的水的习惯。”

  一弥心想,十五岁……就和现在的自己与维多利加一样。

  “我当时担任狄奥多村长的助手,所以也住在这个屋子里面。当我和其他男子一起经过走廊时,看到正要进入书房的柯蒂丽亚背影,她和平常一样拿着粗糙的铁制烛台。敲门之后,便把手伸向门把——门似乎上锁打不开。虽然平常不会上锁,但是在狄奥多村长不想被打扰的时候,偶尔会把门锁上。柯蒂丽亚取出钥匙开门,这时我们已经通过走廊,时间正好十二点——因为我看了一下怀表。柯蒂丽亚也是个非常准时的人,但是和我在一起的人们,不知为何对于时间的证词完全不同,事到如今还是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时间……”

  三个年轻人一边狼吞虎咽用餐,一边抱怨食材过时之类的小问题。每次亚朗大声说了什么,德瑞克便以高声回答。劳尔虽然保持沉默,却对银制餐具感到稀奇,不断仔细打量、敲打。三人似乎都对谢尔吉斯说的话不感兴趣,根本没有认真在听。

  蜜德蕊或许因为宿醉的缘故,一副身体很不舒服的样子,保持沉默。就连东西都吃不下。

  维多利加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谢尔吉斯说话。

  “……柯蒂丽亚发出叫声冲出书房,我们急忙赶了过去,安抚因恐惧而歇斯底里的柯蒂丽亚,然后进入书房……书房中一片黑暗。以烛台照亮地板,只看到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狄奥多村长倒在地上。短刀从他的后背刺入,染血的刀尖从胸前穿出。而且不知为何……”

  谢尔吉斯停顿了一下,继续以不可思议的口吻述说:

  “地上掉落许多金币。”

  “……金币?”

  “是的。应该有近二十枚。但是村里并不使用金币,平常都是由狄奥多村长集中保管。金币浸在狄奥多村长的血泊里,染成血红。”

  “……”

  “从那一夜开始,柯蒂丽亚就发高烧卧病不起,像是呓语般不断说着‘圆圆的东西、有好多圆圆的东西、真漂亮……’应该是指金币吧……那段期间我们也进行讨论做出决定。

  等到十天之后,柯蒂丽亚终于退烧,可以起床了。我们……不、继任村长的我,便将她逐出村子。”

  “逐出村子……?”

  一弥反问。

  “是的。她带着一个衣箱和一枚金币离开村子,她走了之后我们就收起吊桥。之后的事,我们连她是不是安全下山都不知道。野狼、险峻断崖、溪流……很难想象一个从没踏出村子一步的女孩,可以安全抵达山脚下的小镇。我现在还记得……手中握着圆圆的东西……一枚金币,绿色眼眸盈满泪水,仰望吊桥无情升起的表情。柯蒂丽亚是个孤儿,没有人教过她下山的方法,也没有给她任何御寒道具和食物。唯一的保护者就是当时担任村长助手的我,也是我让那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担任宅邸的女仆。但我却处罚了她……成为罪人,大病初愈的柯蒂丽亚,独自一人花费数天的时间下山、前往都市……但是,她总算是存活了下来。所以现在她的女儿才会回到这里。”

  一弥反问:

  “好残酷……为什么要逐出村子……?”

  “因为犯人除了柯蒂丽亚之外不可能是别人。她本人也承认书房是从内侧上锁,再加上书房里没有其他人。书房的钥匙只有两支,其中一支由狄奥多村长随身携带,另一支一直在柯蒂丽亚的手里。而且她也说在进入书房的时候,以手上的烛台清楚看过房间里面。除了狄奥多村长和她本人之外,根本没有别人。根据柯蒂丽亚表示,当时狄奥多村长就已经死了,但这根本不合逻辑。恐怕是她进入书房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柯蒂丽亚才会杀害狄奥多村长。之后会发高烧也是因为自责造成的。”

  “但是,光是这样……并没有她是犯人的明确证据呀……”

  “我的判断不会有错。”

  谢尔吉斯低声说道:

  “我在狄奥多村长去世之后,继任成为村长。我决定的事没有任何人可以反驳。”

  “可是……”

  “罪人不能待在村里,会给村里带来灾厄。保护村子是我的责任。”

  “…………”

  “柯蒂丽亚是罪人。这是唯一的解释。”

  顽固的谢尔吉斯不停重复。

  静静听着的维多利加,突然开口说话:

  “我想要进书房看看。”

  谢尔吉斯摇头:

  “那可不行。”

  “为什么?”

  “……客人随便走来走去,会造成我们的困扰。”谢尔吉斯不悦地说完之后,便不再说话。

  2

  为客人准备的房间,是位于宅邸三楼深处的客房。房间十分宽敞,中央还摆着附有帷幔的四柱大床;挂在墙上的镜子是可以照出胸口以上的半身镜;房间深处垂着看来相当沉重、富有光泽的天鹅绒窗帘。

  以维多利加、一弥、蜜德蕊修女、亚朗、德瑞克、劳尔的顺序,从走廊尽头开始,一一进入房间。一弥提着不发一语的维多利加的行李,搬到她的房间里。维多利加连看都不看一弥一眼,小手撑住白皙的下巴陷入思考。

  含着烟斗、点火,然后伸伸懒腰,手伸向窗边的绳索,用力拉下。

  窗帘有如波浪般摇曳地慢慢展开,前方的石头阳台与整片苍郁的巨大橡树渐渐占据整个视线。

  维多利加眯起眼睛,俯视这片景色。一弥停下手边的动作,走到她的身边,问了一句:“怎么啦?”

  这里可以看到在树木之间若隐若现,位于古老教堂背后的荒芜墓地。

  维多利加沉默不语,然后突然离开房间。一弥急忙问道:

  “你要去哪里?”

  “散步。”

  “散步……?”

  “…………”

  维多利加没有回答,一手扶着擦得发亮的青铜扶手,慢慢走下大理石楼梯。

  手上拿着黄铜水桶与白布正在打扫的荷曼妮,像是蛇一样竖起头来,扭动脖子,目光追随着娇小少女的身影。

  维多利加走出宅邸的玄关之后,便放慢脚步。一弥好不容易追上她,走在她的身边。

  在石板路上与几个村民擦身而过,没有人望着这边。维多利加也不看他们,继续往前走。

  “……请问你们要去哪里?”

  不知何处突然发出声音。一弥回过头,不知何时……有个年轻人站在背后的雾气里。

  年轻人穿的古老服装,有如莎士比亚剧中人的登场戏服,让人一眼就看出他也是村民。长长的金发整齐束在脑后,白皙透明的肌肤有如少女般光滑。与维多利加相同的深绿色眼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如面具般冰冷。

  一弥想起这位年轻人是谁——就是以谢尔吉斯助手的身份,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年轻人。对于亚朗他们的手表和衣服无一不感到惊讶的那位……

  “我来带路。啊、我的名字是安普罗兹。请多指教。”

  年轻人——安普罗兹向一弥与维多利加报上自己的名字。他给人的印象突然改变,让一弥吓了一跳。当他满脸笑容说话时,看起来就像个活泼开朗的青年。染上粉红色的脸颊充满生气,贵妇般的深邃轮廓与端正的美貌,浮现讨人喜欢的愉快表情。

  “很久没有外面来的客人,所以觉得很高兴。虽然尽量不要得意忘形,不过……”

  “欢迎我们吗?”

  一弥感到有点意外,于是便这么回问。

  “……”

  安普罗兹不知所措地沉默下来。

  “……大多数的村民都不喜欢变化,我想他们并不太喜欢和别的文化接触。谢尔吉斯村长说……外面世界的人们过着堕落的生活……”

  “唔……?你也这么认为吗?”

  “我、不太……”

  安普罗兹又陷入沉默,然后开始观察一弥的长相和模样。让人盯着看已经够伤脑筋,没想到安普罗兹又战战兢兢伸出手。一副贵妇的模样让一弥不敢造次,只能任由他去。安普罗兹很稀奇似地对着一弥的脸颊又摸又擦,还抓起头发拉一拉。一弥虽然暂时忍耐,但还是按捺不住:

  “……你在做什么!”

  “没有,只是好奇为什么你的皮肤和头发颜色不一样。当然,我知道外面世界的人不尽然都是金发……”

  看来是第一次见到东方人。他窥探着一弥不悦的眼睛,像是要确认脸部的轮廓,以手掌到处摸个不停。一弥终于受不了:

  “维多利加,救我!”

  维多利加听到呼唤,好像完全不感兴趣“哼”了一声。抬头看着安普罗兹:

  “……有个地方希望你带个路。”

  安普罗兹满脸笑容地答复:

  “请说。不过,可以让我多摸他几下吗?”

  “请便。”

  “维……!?”

  维多利加“哼”了一声转过头,然后小声地说:

  “柯蒂丽亚住过的房子。”

  ——安普罗兹的手指突然发冷。从一弥的脸上抽开手,瞪着维多利加。脸上不带一点生气,与村民们相同的混浊眼珠,浮现冰冷又毫无表情的眼神。

  在村民栉比鳞次的石砌四方房舍之间,柯蒂丽亚的家孤零零地座落在一角。

  就好像它本身就是个禁忌,有如孤岛一般漂浮在远离其它房子之处。或许因为年久失修,风吹雨打的痕迹与原先攀爬的藤蔓枯枝点缀在外墙上,看起来十分萧条。

  带路的安普罗兹像是逃命似地飞快离开,消失在雾中。

  虽然一弥非常担心,维多利加却镇定地将手放在门把上。门没有上锁,长时间堆积的灰尘将维多利加的小手掌染得一片黑。看到这副模样的一弥连忙掏出手帕帮她擦手。维多利加嫌麻烦似地甩开一弥的手,进入小房子里。

  或许村里每间房子都是这样吧。以冰冷的石壁隔出房间,只有小小的厨房与寝室、称之为暖炉都嫌简陋的栅栏角落积满尘埃。老旧的桌椅、盖着绽线棉被的小木床,阴暗房间里的每一样家具都很粗糙老旧——正是与村民的混浊目光与毫无生气的表情相符合的印象。

  一弥注意到这个房间与村长的豪华宅邸间的差异,暗自诧异。

  (简直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可是在眼睛适应光线之后,在柯蒂丽亚.盖洛独居的房里,处处可以看到充满少女气息的装饰——在果酱瓶里插上野花,至今窗边还可以看到干枯的花朵;窗帘虽然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但仍可以看出原本是可爱的手缝蕾丝。

  可以得知在二十年前,这个房间里确实住着一位少女。一弥突然感觉到房间散发出浓密的少女气息……现在已经不在此处的人的气息,甜美地靠了过来。

  维多利加视若珍宝的照片——

  虽然长相很接近,却施以看不习惯的浓艳化妆,嫣然盯着前方,神秘的成年女性——

  柯蒂丽亚.盖洛似乎就在这里。

  维多利加不发一语,到处巡视房间。她用力咬紧可爱的嘴唇,在房间里四处走动观察。

  “……你在做什么?”

  “不知道。我在找东西。”

  维多利加转头回答,眉头深锁的脸上带着认真的神情。让一弥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我们只能在村里待到明天晚上,夏至祭结束之后就会被赶出村子。所以在那之前,必须要找到某个东西才行……!”

  “嗯……”

  维多利加在房间里不停找寻,动作越来越快。随着动作扬起漫天尘埃,害得一弥跟着咳嗽。最后维多利加好像终于死心,停下动作。

  “……什么都没有。”

  “看来是这样……”

  “母亲没有留下任何消息。我可以感觉到,这个村里一定有什么……可是却找不到……”

  维多利加用力咬紧嘴唇,然后蹲在地上,用小小的拳头“咚咚咚咚”地敲起地板。白色的灰尘再次飞舞,一弥咳得更厉害:

  “你在做什么?”

  “……敲地板。”

  “这我看也知道……”

  “如果地板的声音不同,就代表下方有空洞。”

  “……我来吧。你站起来。”

  一弥跪在地上,认真地从房间的角落开始,不停用拳头“咚咚咚”地敲打。咚咚、咚咚……敲完厨房的地板之后,又往寝室移动。不久便发现有个回音特别大的地方——得知此事的维多利加立刻跑来,两个人合力掀起地板。

  大量的尘埃飞舞。

  下面……有个小洞——大小可以放入两、三本书的、浅浅的四方小洞。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可是仔细一瞧,发现有一张照片隐没在尘埃里。

  两人对看一眼。

  维多利加伸手抓住那张旧照片,以小巧白皙的食指拂去灰尘。

  ——是张贵妇的照片。

  挽起的头发上戴着珍珠饰品、身穿露胸洋装、手上抱着某个东西——以丝绸与蕾丝滚边的柔软布料包着一个小孩。

  这是一对母子的照片——

  这名贵妇的确是柯蒂丽亚.盖洛。

  和维多利加持有的金币项坠上面的照片是同一个人。

  长大之后的柯蒂丽亚和她的孩子的照片……?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张照片?”

  维多利加喃喃说道:

  “久城,这太奇怪了。柯蒂丽亚.盖洛在十五岁时就被逐出村子,从此以后她再也没回来……理应如此,然后就这么过了二十年的漫长时光。但是这张照片里的她已经是个大人,如果这个小孩是我,那么这应该是在十年前左右拍下的。久城……”

  维多利加皱起眉头:

  “这个碎片代表什么意思?这个混沌又指向何处?”

  “维多利加……”

  “在柯蒂丽亚被放逐后的数年,有人来到这里。那个‘某人’之所以来到这里,恐怕是为了将藏起的‘某个东西’带走,然后留下柯蒂丽亚长大之后的照片作为秘密讯息。这个某人是谁?和柯蒂丽亚是什么关系?还有,他拿走什么东西?”

  维多利加摇头——

  “全部都是混沌不明。但我已经找到一个碎片、一个碎片……!”

  两人离开柯蒂丽亚的房子,轻轻关上门。

  维多利加沉溺在思考中,没有向一弥多作说明,只是站在门前不停思考。

  一弥拍掉维多利加头发和衣服上的尘埃,再以手帕擦去沾在脸颊和手掌上的灰尘。维多利加自顾自地往前走,一弥顾不得自己身上的尘埃,一边抱怨一边追上:

  “我们身上沾满灰尘……真是的,我可没带换洗衣物。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还不都是因为你昨天傍晚死也不肯告诉我要去哪里……你听见了吗?”

  维多利加只是“哼”了一声,又直直地朝着教堂后方墓地的方向走去,脚步越来越快。

  “你要去哪里?”

  “去看被杀者的坟墓。”

  一弥蹙起眉头,但也只能跟在后头。

  进入被白烟雾气所笼罩的墓地,气温好像突然变低,整排的古老墓碑上攀爬着深绿色藤蔓。因为被雾遮住而视线不佳,一弥只能靠着前头的维多利加膨裙下方的荷叶边,以及帽子垂下的天鹅绒缎带,跟在她的身后。

  (真是拿她没办法……!这种奇怪的地方,又不能放维多利加一个人来。万一跌倒、掉进洞里就麻烦了……我得振作一点才行……)

  维多利加终于停下脚步。

  装饰着蕾丝的皮鞋,踏在沙上发出干硬的声音。

  一弥的眼光停留在眼前布满青苔的石刻十字架上。维多利加以强烈的视线看着它,紧紧闭上嘴唇。一弥念出墓碑上刻的名字:

  “……狄、奥、多。”

  二十年前被杀的村长名字。墓志铭上以古老的散文体写着:他从年轻时就非常聪明、是个好村长、却死于意外之类的。一弥大费周章,经过一番文法分析总算读懂了,却听到维多利加“……啊!”地小声惊叫。

  “怎么啦?”

  “久城,你看这个。”

  可以看到维多利加指着前方的手指微微发抖。

  那是……

  埋在墓地柔软泥土里的十字架下方,在快要被隆起的泥土遮蔽之处,可以看到某样东西。小小的手写文字,好像是用锐利的石头之类的东西硬刻上去。隐约只能看到一个字,维多利加伸出小手准备挖土,那个模样就像是小动物想埋藏果实而挖洞。一弥急忙阻止她,伸出自己的手,不顾指甲缝又黑又脏,开始挖了起来。

  文字出现了。

  但是因为被泥土遮盖,看不清楚。

  一弥用手帕擦拭十字架,手帕也变得又黑又脏,文字慢慢浮现。

  犹如过去来到现在,在不可思议的力量下复苏……

  维多利加两眼发直,眼眶积起泪水。那里写着——

  (我不是罪人C)

  那是抖动歪斜的细小文字。

  维多利加盯着文字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

  就像是要发泄怒气,不停用小脚踢踹着地面,穿着蕾丝皮鞋的脚陷进细沙里。

  不知道是因为声音,还是震动空气的愤怒……雾气另一端的鸟儿像是受到惊吓,一同振翅飞起。“啪沙啪沙”的翅膀拍动声不绝于耳,最后终于远去。

  从弥漫乳白色浓雾的上方,轻飘飘落下一片白色羽毛。一弥眼睁睁看着它缓慢落在沙上。

  风吹动雾气。

  不知从何处隐约传来……若有似无的声音,似乎是笑声。

  尖锐而冰冷,极为怪异的笑声,有如阴间传来的吵闹声。

  一弥不假思索地奔向维多利加。

  伫立在原地的维多利加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低声喃喃自语:

  “写下这个的人是——柯蒂丽亚。”

  “维多利加,我们该回去了。”

  “被逐出村子的母亲果然是无辜的。”

  “维多利加……”

  “既然如此,真正的罪人在哪?”

  维多利加终于抬起头,仰望一弥的脸。翡翠绿眼眸蒙上雾气,看来一片白浊。

  “——犯人难道还在村里?”

  隐约的笑声不知又从何响起。

  维多利加的眼眸看往一弥的背后,乳白色的浓雾瞬间被风吹散,浓雾另一端似乎有个漆黑巨大的物体。一弥倒吸口气,护住维多利加,转身面对。

  终于清楚听到——野兽的低吼声。

  咕、噜、噜噜噜——!

  从喉咙发出微弱的声音。

  接着——

  咕噜噜噜噜噜噜——!

  吼声逐渐变大。

  对方散发出不知在哪里闻过的气味。一弥想起那是什么气味,心脏好像突然被揪住。

  动物园。那是充斥在和家人一起去过的动物园里的气味。

  从野兽身体散发出来的……

  “维多利加,那边有东西!?”

  一弥握紧维多利加的小手。雾气越来越浓,好像沉重的布盖在头上一般,充满压迫感。一弥像是要掀开厚重的布一般用力挥手,两人开始往前跑。

  “久城?”

  “我说那里有东西!维多利加,快跑!”

  维多利加转头往后看。

  头上戴着的帽子好像快要飞走,忍不住伸手去抓。一弥马上就注意到,一把抓住帽子,然后又继续跑。

  身后可以感受到野兽的呼吸、痛苦不堪的嘶吼声,以及腥臭的呼吸。跑在石板小径上,除了两个人撞撞跌跌的脚步声之外,似乎还可以听到兽足所发出的沙沙声响——就好像四只脚踏在石板的声音。

  两人跑回宅邸前,强风把维多利加天鹅绒丝带般的金色长发吹得往上飘。

  雾气慢慢散开,两人打开玄关的大门。

  一弥把维多利加小小的身躯塞进去,自己也连滚带爬地进到屋里。

  ——关上门。

  外面持续传来嘶吼声——“咕噜咕噜”的吼声与“哈哈”的呼吸声。然后发出想要把门撬开的巨大声响。

  一弥紧紧抱住维多利加一动也不动。缩成一团的维多利加眯着眼睛轻轻呼吸。

  就这样过了数刻——所有的声音与感觉都消失了。

  一弥护着维多利加,轻轻打开门。

  雾气神奇地消失无踪,雨也停了。在淡淡太阳照射之下,甚至有一点暖意。

  根本没什么嘛!一弥正想要露出笑容时……

  视线慢慢往下移,突然倒吸口气——

  在玄关大门的下方……

  就像曾有野兽想要将门撞破,留下数条白色的爪痕。

  两人慢慢爬上楼梯,打算回到客房时,耳朵听到走廊深处传来吵闹的说话声。

  一弥轻轻走过去,敲了敲门。

  (记得这个房间是留胡子、爱说话的那个人……亚朗的房间。)

  听到有人回应,一弥便打开门向里面一看——亚朗、德瑞克、劳尔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待在房里。

  有人正在发牌,看来是在玩扑克牌。德瑞克似乎被女人当成肥羊,输得惨兮兮。德瑞克以高昂的声音不断抱怨手气不佳,亚朗与劳尔在一旁看着他,一副很高兴的模样。亚朗大声给他半开玩笑的建议,劳尔缩着壮硕的身体发出嗤嗤笑声。看样子这两个人并不关心德瑞克的钱包下场如何。

  “……你们到哪儿去了?”

  不认识的女人抬起头来,一副很熟的样子询问一弥。一弥疑惑地盯着她看。

  她是有着火焰红发的年轻女性。令人想到红萝卜的亮丽红发、一圈一圈的卷发,像棉花糖一样膨松。可是,寂寞的蓝灰色眼珠却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简单的夏季洋装方型剪裁的胸前,可以看到一对浑圆傲人,大到让人误认是臀部的胸部。和脸上同样色泽的雀斑散布在胸前,有如可爱的淡红色碎花。

  发现一弥一脸困惑,女人像是败给了他似的,拿起手边的床单包在头上。

  “讨厌啦。是我啊、是我啦!”

  一弥惊讶地说:

  “咦、是蜜德蕊修女吗!?”

  那张有着蓝灰色眼珠的脸,的确是蜜德蕊没错。可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从沉重、不搭调的修女服换成便服,原有的开朗与近乎粗鲁的活泼个性完全发挥出来。蜜德蕊仰天大笑,大力挥舞双手,高兴地说:

  “只不过是换个发型就认不出来啦?真是个傻孩子。”

  三个年轻人也愉快地大笑,只有一弥满脸通红。

  一弥与维多利加也待在房间里,六个人各自报告近况。三个年轻人似乎因为天候不佳,村民们也很不友善,因此一直关在房间里玩扑克牌。蜜德蕊从中途加入,四个人玩得正起劲。

  “……我们被狼追。”

  一弥提起从墓地逃回来的事,蜜德蕊修女吓得花容失色,三个年轻人反而显得高兴。亚朗捻着胡须大叫:

  “真有趣!”

  德瑞克也跟着发出尖锐的笑声,劳尔则是默默微笑。

  对于他们随便的态度,一弥感到不大高兴:

  “……一点都不好玩!”

  “村长的确警告过我们,会有狼出现。”

  “……是这样没错。”

  “我们也要小心一点,听到了吗?”

  亚朗大声说完,德瑞克再度发出尖锐的笑声,只有劳尔害怕地缩起高大的身体,屁股下的豪华旧椅子吱嘎作响。

  亚朗把头转向蜜德蕊:

  “对了修女,电话呢?”

  蜜德蕊被他这么一问,摇摇头似乎是在说打不通。一弥追问:

  “电话……?”

  “嗯。刚才修女吵着要打电话,所以问了村长。因为听说这里有电,所以才想说是不是也有电话。”

  一弥突然想到:

  “对啊!昨天在旅馆,蜜德蕊修女好像也打过电话……”

  蜜德蕊故意咳了几声,暗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维多利加突然发问:

  “这里果然有电,对吧?”

  因为她所说的话,才让一弥注意到这件事。惊讶地大声说道:

  “对啊!?在这样与世隔绝的深山里,怎么会有电……?”

  亚朗笑着说:

  “没错,该惊讶的是,这个屋子里的壁灯,不是油灯也不是瓦斯灯,而是电灯。这里的确是深山没错,但也因为没有人住反而容易施工。不过倒是得花上一大笔钱啦!在瑞士的深山观光区也相当先进,到处都有电了喔。”

  “可是这里……”

  “没错,不是观光区。”

  亚朗点头,然后看着维多利加的脸:

  “刚才这位小姐说了果然。你本来就知道吗?”

  “某个程度算是知道……”

  维多利加点头。

  所有人盯着娇小的她,房间突然变得安静。唯独维多利加看来非常冷静。

  小小的嘴唇张开,开始解释:

  “刚才村长谢尔吉斯说过,这里过着近乎自给自足的生活。但你们认为真的可能办得到吗……?铁是哪来的?茶叶和葡萄酒也是村里产的吗?这根本不可能。还有谢尔吉斯说过:‘金币由狄奥多保管’,而他自己也在赶走柯蒂丽亚时,给了她一枚金币。也就是说他们和外面使用相同的货币,也知道这些货币的价值。”

  “啊……”

  一弥与亚朗同时点头。维多利加继续说:

  “他们和外面的世界还是有某种程度的接触。即使村民几乎从不踏出村子一步,至少村长拥有知识和情报,所以才能刊登那样的报纸广告。还有,驾驶马车送我们上来的车夫,虽然对这里感到害怕,却很习惯驾驶那条山路。所以他一定曾经将红茶、葡萄酒以及报纸杂志运上山来吧。”

  维多利加一口气说完之后,突然闭上嘴。

  房间里陷入沉默。

  然后——

  忙着翻牌、思考的蜜德蕊,突然抬起头来:

  “因为这里有电真的很不可思议,所以我刚才问过那个怪女仆。结果听说这是因为有赞助者之类的人。”

  一弥反问:

  “赞助者?”

  “对。叫什么名字来着……布莱恩?嗯。是个叫布莱恩.罗斯可的人,好像是离开村子到外面生活的村民后代。除了他是个有钱的年轻男人之外,大家对他一无所知。大约是在十年前,这个人知道了村子的事,于是便出了一笔钱。真怪啊。就为了深山里的小村子,竟然特别拉电线过来。”

  “……原来如此。”

  维多利加点头,发现到一弥充满疑问的眼神,又继续开口:

  “我一直对于他们为什么要刊登广告召唤子孙。感到不可思议。不过他们恐怕是借着夏至祭的名义来召唤子孙,看看有没有像布莱恩.罗斯可这样,可以成为赞助者的子孙吧。”

  “这样啊……”

  “所以当我报上自己的名字时,谢尔吉斯才会对贵族的姓氏那么在意,然后压下因为我是柯蒂丽亚的女儿而反对的村民,将我们带到这里。”

  “你是贵族啊?很有钱吗?”

  蜜德蕊的脸突然发亮,开口询问。

  维多利加的眼睛眯得像条线。

  “我没有可以自由运用的资金。”

  “……什么嘛。”

  蜜德蕊将输掉的牌丢在桌上。

  维多利加以欲言又止的眼神仰望着一弥,心中不知道想着什么事,把脸凑近一弥,以只有他听见的微弱音量说:

  “……十年前曾经有子孙回到村里。布莱恩.罗斯可带着某个目的来到村里。”

  “目的……是指他为村子牵电线这件事吗?”

  “有人进入柯蒂丽亚的房子,拿走某个东西。那个人放下‘长大成人的柯蒂丽亚’的照片之后离去——这是这二十年之内由外地来到村里的人所做的事。这么一来,除了那个自称是布莱恩.罗斯可的男人之外,不可能是别人。但他又是何方神圣?在哪里?又为何会与柯蒂丽亚认识、又有什么目的?他所带走的,柯蒂丽亚藏在地板下的东西又是什么?

  “唔、嗯……”

  “说到十年前,正是世界大战开战之时。我认为那是个拉电线到深山里面,还嫌太过匆忙的时代……”

  维多利加突然闭嘴。

  接下来的话似乎只在自己的心中犹豫。暗沉的眼神,完全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游戏的时间已经结束。沉默的劳尔站起身,巡视所有的人:

  “要、要不要听收音机?”

  “……收音机?”

  听到一弥的回问,德瑞克稍带得意地说:

  “我带来的。听说有电,就拿出来试试看。不过这里是深山,收讯可能不太好……”

  “行李里还带了收音机?”

  一弥讶异地再次反问。

  德瑞克走近矮柜上的方型收音机——收音机的旁边放着圣母像和装饰用的罗盘。德瑞克开始调整收音机。

  旋转转钮,收音机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杂音。

  杂音当中,混着宏亮的小喇叭声。

  德瑞克像是在追寻那个声音,慎重地转动转钮。

  杂音终于消失,轻快的音乐缓缓流泻而出。虽然不时中断,但总算听到了。高昂的小喇叭乐声随着调整音量的动作响起。德瑞克满脸笑容地抬起头来:

  “喏?”

  一弥也露出笑容。像是要将村里的怪异气氛一扫而空的轻快音乐,让大家的心情飞扬起来。亚朗吹起口哨,就连内向的大个子劳尔也变得开朗,开始摇晃肩膀。

  高兴的蜜德蕊站起身来,学着亚朗吹起口哨:

  “真不错。大家都闷够了,来热闹一下吧。谁要跳舞啊!”

  “……你真的是修女吗?”

  德瑞克惊讶地喃喃自语,但蜜德蕊完全不在意,抓住因害羞而闪躲的劳尔,硬是强迫他一同起舞。音乐也越来越大声。

  蜜德蕊在跳舞时也发出开朗愉快的巨大脚步声,红发随着转身发出“啪沙”声响散开。

  一弥傻傻地盯着舞动的修女和害羞的劳尔。

  总觉得……不搭调的感觉。

  就好像墙壁慢慢后退、变大、整个房间都在摇晃……

  叽叽、叽叽叽——!

  刺耳的声响。

  因为转大音量的缘故,刺耳的杂音也随之响起。德瑞克的表情变得诧异,又开始动手调整收音机。

  收音机突然发出怪异的“嘎嗒嘎嗒”摇晃声响,然后嘎然而止。

  “……奇怪?”

  德瑞克喃喃自语。

  房间重返寂静,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

  德瑞克生气地不断转动收音机。可是不管再怎么转动,收音机就是完全没有声音。

  “坏掉了吗?”

  听到亚朗无趣的声音,德瑞克的肩膀开始颤抖。然后生气地以尖锐声音大喊:

  “怎么可能!这可是最新型的喔!”

  德瑞克不甘心地将收音机前后左右翻转。

  窗外阳光再度被云遮住,房里突然变暗。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看着彼此。蜜德蕊粗鲁地坐在椅子上。

  “……呼!”

  维多利加突然打起呵欠,小巧的身躯伸个懒腰后,起身迅速离开房间。

  一弥也跟着急忙站起:

  “要回房间吗?”

  “嗯,要把行李拿出来。”

  “是吗?那我也回自己的房间……”

  “不,你到我的房间来,帮我把行李拿出来。”

  “什么?是这样吗?”

  “告诉你,当然是这样。”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关门,沿着走廊离去。

  蓝灰色眼眸充满不安的蜜德蕊,抬起头来盯着两人离开的门。

  两人回到维多利加的房间,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

  一弥跪在地上,从迷你衣箱里取出行李,摆放在房间各处。洋装收进白木衣柜,零碎的小东西则一目了然地整齐排列在壁炉上方。一弥通过挂在墙上的镜子时,目光突然停在镜里映出的维多利加身上。

  维多利加坐在窗边的大摇椅,正抽着烟斗吞云吐雾。成人用的摇椅对她来说太大了,整个身体都陷在织锦靠垫里。维多利加从刚才就一直看着窗帘拉开的窗外——那里有着石砌阳台和忽隐忽现的高大橡树……不知何时,她的视线拉回房间里,透过镜子盯着一弥不放。

  “……怎么了?”

  “你真是个爱整理东西的怪人。”

  “真、真没礼貌。这很普通啊。”

  “…………”

  维多利加伸手拿起摇椅靠垫,丢在地上。一弥反射性地冲过去把靠垫捡起拍干净,再交给维多利加。

  “嗯,辛苦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证明你是个爱整理东西的怪人。够了,整理好就可以回房去了。”

  “嗯……咦?等一下。为什么我要拼命整理你的行李?”

  “我当然可以帮你解开这个谜,可是太麻烦了。给我出去。”

  “啐……”

  一弥忍不住垂头丧气。

  维多利加的视线从一弥身上离开,懒懒地看着窗外的浓雾。突然又转向一弥,发现一弥正打算离开房间,突然开口叫住他:“久城……”

  “什么事?”

  “那个讯息应该没有任何村民发现吧——就是柯蒂丽亚刻在狄奥多墓碑上的讯息(我不是罪人C)……”

  “……是啊。如果有人发现,应该会把它弄掉吧。”

  “这二十年来,就只有我注意到。”

  “嗯……”

  维多利加闭上嘴,用力咬着嘴唇,默默不语。

  一弥对于她的顽固意志感到疑惑,站在原地不动。再次感受到维多利亚不肯就此善罢干休的决心。

  又想起那位造访圣玛格丽特学园植物园、她的异母哥哥——古雷温.德.布洛瓦警官,从来不肯正视这位冰雪聪明、犹如洋娃娃般娇小美丽的妹妹。

  还有蔓延在学校里的怪谈——“维多利加.德.布洛瓦是灰狼”的传说……

  还有混合害怕与憧憬,以不可思议的声音热心诉说怪谈的同学艾薇儿.布莱德利,那对发亮的眼神……

  即使现在已经成为知心朋友,对一弥而言,这位娇小美丽的朋友还是充满神秘。

  ——砰!

  有个又小又硬的东西,打中一弥胡思乱想的后脑勺。

  转身只见到娇小美丽的朋友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坐在摇椅上丢出某样东西。低头看看地板,才发现满地都是她丢的金色包装MACARON。

  “你在干什么?真是的,又丢了一地!”

  “一直打不中,所以……”

  “谁来捡?”

  “当然是你。”

  “……门都没有!”

  一弥一边抱怨,一边把掉在地上的MACARON捡起来,拿到维多利加面前。

  脑里混合了对这名神秘少女的担心、被耍得团团转的焦躁,以及自己无法掌握的未知。可是说出口时,却成了这样的话语:

  “……维多利加,我很担心。快点离开这里回学校吧。”

  没有回答。

  “我很担心你。这个村子怪怪的,还有狼出现……”

  “…………”

  一弥的手伸向水壶,将水倒入红色透明玻璃做成的杯子里。

  “……我一开始烦恼,就会口渴。”

  “真是令人同情。”

  “……你怎么能这么说!都是你害我这么烦恼的!”

  维多利加假装没听到。

  怒气冲冲的一弥突然看向手边。

  倒水出来,怎么会听到有东西咕咚掉下的声音——看着杯里,一弥差点惊叫出声。维多利加以诧异的表情看着一弥。

  杯子里有……

  少量的水和圆滚滚的不明物体……

  正中央带着点黑色的东西是……

  眼珠。

  房间里突然变冷,充满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感觉。

  和人类相比之下稍微小一点,似乎是动物的眼珠……

  眼球在杯中随着水的摇晃而移动,黑色部分传向这边。一弥好想大叫“有眼珠!”又注意到维多利加的视线,于是硬是装出平静的模样,放下杯子。

  “怎么啦?”

  “没有、那个……有、有虫。我请荷曼妮等一下过来换水。”

  一弥把水壶放回桌上,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3

  天色慢慢变暗,宁静黑暗覆盖<无名村>,众人感觉到一日已近结束。从维多利加房间窗帘拉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巨大橡树与缓缓落下的燃烧太阳,消失在阴暗深处。太阳一下山,村子便染上一片漆黑,只有乳白色的雾气和白天一样,随风在黑暗中载浮载沉。

  阴暗纠结的橡树枝丫,在黑暗中仿佛骨骸的集团般,浮现漆黑的轮廓。

  “把窗帘拉上吧,维多利加。”

  一弥站起来,拉着窗上垂下的绳索。沉重的天鹅绒窗帘一面摇摆一面闭上。

  深陷在摇椅里的维多利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思考。和谢尔吉斯等人吃过简单晚餐,回到房间之后,就一直是这个模样。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到,跟她说话完全没有反应,一弥叹息着回到原来的位置,朝着代替椅子的迷你衣箱坐下。

  突然有人敲了敲门,还没等待回应就把门打开。有人随着隐约的衣物“窸窣”声进入房内,一弥起身迎接。

  ——来的人是荷曼妮。

  两手抱着装满热水的黄铜容器,低声说:

  “这是洗澡用的热水,请以冷水稀释后使用。”

  打开位于房间深处的浴室薄门,放下水桶又快步离开。一弥皱起眉头。

  荷曼妮没有发出脚步声……

  就像没有任何人走过……

  一弥感觉她与红发修女蜜德蕊是完全的对比。如果是蜜德蕊,走路时必定会发出比壮汉更大的脚步声。可是荷曼妮别说是脚步声,就连存在感都很微弱,因此令人感到神秘……

  离开房间时,荷曼妮突然回过头来,瞪大眼睛,像是要翻出眼珠般看着一弥与维多利加。

  慢慢张开薄而苍白的双唇——

  “……有事请拉铃叫我。”

  “知道了。”

  门关上。

  维多利加突然变得心情很好,从摇椅上跳起来,像在跳舞一样奔向浴室。讶异的一弥过去一看——她已经开始将热水“咕嘟咕嘟”地倒入黄铜支脚的奶油色浴缸。小小的膝盖跪在贴有黑白格状磁砖的地板上,高兴地看着装满热水的浴缸。

  对着她一副高兴得快要哼起歌来的模样,一弥感到不可思议:

  “……究竟怎么了?”

  维多利加抬起脸,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我喜欢洗澡。”

  “……耶?嗯,原来如此。人家说旅行可以看到意外的一面,此话果真不假。维多利加,你喜欢漂亮的东西跟洗澡吗?

  “…………”

  “还有书和零食对吧?另外还有荷叶边和蕾丝。然后……干嘛用那种吓人的眼神瞪我?”

  “少一副好像已经看穿我的样子。”

  “……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维多利加装作没听到,从行李里拿出洗澡用品组——光亮的象牙扁梳、带有玫瑰花香的香皂、金框的化妆镜——突然转头瞪视一弥。

  “……干嘛!?

  “现在是淑女的入浴时间。滚一边去。”

  “对、对、对不起!”

  一弥起身冲到门口,又回过头:

  “我就待在走廊上。万一发生什么事就叫我一声。”

  没有回答。

  一弥来到走廊。把门关上。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单独一个人站在走廊上,不安突然涌上心头。神秘的深山村落与村民,和同行的四人也不太认识。突然停止的收音机、水壶里的眼珠……

  越是感到不安,就觉得走廊左右晃动,墙壁和天花板从四面八方朝一弥压迫过来。一弥用力摇头,不愿被不安打倒。

  (都是因为维多利加说她绝对不回去的缘故吧?一定要尽量避免发生危险……)

  透过门板,房里隐约传来水声。哗啦、哗啦、哗啦……声音很小,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是只小猫在洗澡。

  然后……

  听到房间里传来远处维多利加的声音:

  “喔、喔、喔……”

  “……维多利加!?”

  一弥急忙转过身。开门冲进房里,仔细一听……

  “我喜欢洗澡——”

  “!?”

  “因为暖洋洋~~”

  (…………………………歌?)

  一弥对于自己的惊慌失措感到丢脸,凑近门板,刻意粗鲁地说:

  “维多利加,你在干什么?”

  “……唱歌。”

  “唱得真烂!”

  愤怒之情震动空气,从浴室传到一弥身边。一阵沉默之后,一弥正打算回到走廊时,维多利加以有如从地底响起的低沉声音说道:

  “你说我唱得烂?久城,你唱来听听。”

  “什么?才、才不要。唱歌多丢脸啊。”

  “久城…………给我唱。”

  “……………………唔。”

  一弥虽然后悔取笑维多利加的举动,却也不敢违逆,两手插在腰上,回想起在故乡时常唱的童谣,嘹亮地唱了起来。

  ——当时还是小孩子的一弥曾经以尚未变声的童音唱过这首歌,母亲和姐姐都拍手高兴地说:“一弥歌唱得真好!”、“父亲和哥哥们都不会唱歌呢!”但是在被父亲和哥哥撞见自己在唱歌,斥责这样缺乏男子气概之后,一弥就成了独处之时也绝不哼歌的人。因为很久没有唱歌,一唱起来就越唱越起劲。

  一弥挺胸唱出嘹亮的歌声,浴室的门里传出被某种东西丢中的“叩咚”声:

  “吵死了!”

  “……明、明明是你叫我唱歌的!”

  一弥泪眼朦胧,不再唱下去。只有小声说:

  “很棒吧?”

  没有回答。

  一弥垂下头闭上嘴。

  房间里除了隐约的水声,再度重返寂静。只听到一弥的心跳声与天鹅绒窗帘被风吹动的轻微声响。

  不时会有迷途的白雾,从窗帘的另一边闯进屋里,又蓦然消失。

  一片寂静。

  远处又传来狼嚎。

  还有鸟儿振翅声。

  ——视界的角落有个东西动了一下。

  一弥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抬起头来——眼睛的确看到有个东西动了一下。慢慢环视整个房间,没有发现任何变化。

  (……不可能。刚才确实有东西动了一下…………?)

  附有帷幔的大床。

  迷你衣箱。

  摇椅与豪华的圆桌。

  衣柜。

  天鹅绒窗帘。

  接在墙壁上的镜子。

  ……镜子?

  一弥仔细端详“它”。

  镜中有东西在动——是床铺、放在床上的松软羽毛被褥。没有任何人的平坦床上,不知为何微微鼓起。

  一弥回头看着床铺——与刚才一样平坦。

  再看看镜子。

  ——映在镜子里的床铺,羽毛被一点一点膨胀。

  房间里的灯光闪烁,变得昏暗。

  镜中的羽毛被越来越胀。已经可容一人睡在里面,还是继续变大、变大……

  一弥叫出声来。

  不假思索朝着面对走廊的门打算逃走……可是又想起维多利加还在里面,于是回头往浴室的方向,敲了敲薄门:

  “维多利加!维多利加!你没事吧!?”

  ……没有回答。

  一弥再度想起突然失声的收音机和水壶里的眼珠。

  (太诡异了……这其中一定有蹊跷!!维多利加!!)

  ——房里的灯熄了。

  突然被黑暗所包围。

  一弥为了保护维多利加,紧紧守在浴室门口,不断呼喊她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应。

  一弥大声呼喊。

  房里的灯突然又亮了。

  镜中鼓起的床,不知何时恢复原状。

  “……你真的很吵耶。到底在闹什么?”

  大约十分钟之后,维多利加才从浴室里出来。

  身上穿着白色荷叶边加上以水蓝色蕾丝束带的膨松睡衣,头上戴着白绸圆帽。金色长发有一半收在帽子里,剩下的一半散落在背后。

  一弥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摇椅上。

  维多利加很生气地说:

  “告诉你,那是我的椅子。”

  “……”

  一弥起身开口。断断续续地描述刚才发生的诡异现象。不知为何,维多利加竟然不感兴趣地打起呵欠,把洗澡用具组小心收起,四处寻找装有MACARON的袋子。

  “维多利加,明天天一亮就回去。”

  听到一弥迫不得已的声音,维多利加终于以吃惊的态度抬起头:

  “……为什么?”

  “因为太危险了。竟然发生这么奇怪的事情……这个村子太诡异了。像是收音机突然没声音,不也很诡异吗……”

  “你说收音机?”

  维多利加开始低声自语。

  可以听到她小声嘀咕:“真麻烦。”

  “……怎、怎么了?”

  “告诉你,那只不过是个小把戏。”

  “什么!?”

  维多利加打了个大呵欠,好像在说没办法:

  “你还记得放收音机的矮柜上,还放了什么东西吗?”

  “矮柜上?呃……收音机、圣母像和装饰用的罗盘……”

  一弥陷入思考。维多利加一边打呵欠一边说:

  “罗盘就是磁铁。电器旁边只要有磁铁,就会有所影响。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

  “……维多利加,这件事……”

  一弥皱起眉头:

  “你当时就发现了?”

  “当然。”

  “那你怎么不说!当时大家、还有我都吓坏了……”

  “因为当时我脑子里都是别的事。”

  “你啊……”

  维多利加坐在摇椅上,盯着口中念念有词的一弥,然后站起身来,像是受不了地开口:

  “久城,你真是个任性的家伙!”

  “……那是我想说的话!”

  “没办法。久城,为了让你这种任性又半吊子的好学生也能理解,我还是把它语言化吧。”

  “……真是抱歉。”

  “不过相对地,你不准吵着要回去。我绝对不回去。”

  “……嗯。”

  维多利加细步走上走廊。一弥正打算追上去:

  “你乖乖待在那里。”

  “……知道了。”

  “还有,在我说可以之前把眼睛闭上,好好反省。”

  “反省!?反省什么?”

  无奈的一弥,只能按照维多利加的吩咐把眼睛闭上。

  维多利加关上门,似乎去了某处。

  寂静。

  不知从哪里传来……从很接近的地方,某个东西发出“嘎答嘎答”的声音。一弥虽然很想睁开眼睛,但还是忍了下来。

  终于……’

  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先前离开房间的维多利加的声音:

  “……可以了,把眼睛睁开。”

  一弥睁开眼睛。

  ——挂在墙上,可以照出胸部以上的镜子里,不知为何映着维多利加的头顶。只能看到白绸圆帽和一点闪亮金发。

  也可以听到声音。

  “你懂了吗?半吊子好学生。”

  “……完全不懂。维多利加,你到底在哪里?”

  靠近镜子仔细端详,原本的镜子不知何时不翼而飞,像是窗子一样空空荡荡。隔壁是一个和这个房间左右对称的客房,维多利加为了把头从四方形的洞里伸出来,正拼命把背挺直。

  似乎终于接受再怎么抬头挺胸也够不到,维多利加跑到某处,找来一个可以用来垫脚的小箱子。看来相当轻巧的箱子,对维多利加来说却显得太过沉重。只见她咬紧牙根,慢慢将它搬了过来。

  垫个箱子之后,维多利加的身高终于和一弥差不多,从方洞里伸出头来:

  “……喏?”

  “嗯。”

  领悟到一弥还是没搞懂,维多利加站在箱子上狠狠跺脚:

  “也就是说,有人来到这个房间把镜子拆下。久城,你看到的不是镜子。而是有人躲在这间房的床上,想要吓唬你。”

  “…………”

  一弥和维多利加的眼光直直相视。

  平常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因为她现正站在垫脚的箱子上,所以两人高度相当。一弥直接对上维多利加大大的绿色眼眸。

  “……懂了吗?”

  维多利加睁大眼睛盯着一弥,似乎很担心他到底听懂了没有。一弥突然沉下脸。维多利加急忙问道:

  “怎、怎么啦?久城?”

  “也就是说,有人做了刚才的事。”

  “是啊,没错。所以没问题了吧。”

  “……问题大了!”

  听到突如其来的大吼,吓了一跳的维多利加把眼睛睁得更大。一弥的怒气顿时无处可发泄,“咚咚”地踢着地板:

  “如果是鬼倒还好,大不了代表这是间鬼屋。既然这是人干的……而这里不是我的、而是维多利加的房间。这表示有人想要吓唬你,所以故意这么做。对吧?”

  “…………”

  “维多利加……”

  “…………”

  “是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不知道是谁,或许是村民之一。但是我推测原因应该是我是柯蒂丽亚的女儿吧。”

  维多利加以非常低沉的声音回答。

  维多利加就在眼前的小脸蛋,还有眼眸都蒙上阴影,面无表情。一弥一直观察着她的脸。然后维多利加的声音开始颤抖:

  “或许是村民相信柯蒂丽亚是会带来厄运的罪人,所以才会做出这种事。或者……是真正的罪人害怕我发现真相……”

  “维多利加……”

  村民混浊的绿色眼珠在一弥的脑海一闪即逝。村民们举起手中的武器,打算赶走维多利加。最后出现的是允许他们入村的谢尔吉斯。还有在客人里找出维多利加,谴责柯蒂丽亚罪行的荷曼妮睁大的眼珠。以及安普罗兹明明和蔼可亲、有说有笑,但是遇到某些话题却又突然转为冷淡的态度……

  可以感觉到这一切背后都有谢尔吉斯的存在。他想要保护村子,这件事或许和维多利加追求的真相有所……

  维多利加以顽固的声音宣示:

  “不过,我才不回去。”

  “很危险啊!”

  一弥和维多利加隔着墙壁互瞪跺脚。

  “可是久城你……”

  维多利加似乎带着一些迷惘,话只说到一半。然后以认真的表情说:

  “连行李都没带,就一路跟到这里。你会保护我吧……?”

  一弥大叫:

  “……这还用说!”

  两人继续互瞪。

  那非平时那种感情融洽,简直像是互相敌视……决斗即将开始的危险眼神。两人就这样什么都不说,继续互瞪下去。

  维多利加房间的门突然被用力打开。

  摇晃着一头红色卷发的蜜德蕊站在门口,看来似乎相当愤怒:

  “听我说,你们两个孩子!”

  发出粗鲁的脚步声走进房间。一弥想起刚才端热水的荷曼妮完全没有脚步声,再度体验两人的对比。蜜德蕊大步走近,发现从方洞露出脸来的维多利加,噗嗤一笑,伸出手指戳戳维多利加的鼻尖。维多利加像是被恶作剧的大人威胁的小猫,吓得肩膀直颤抖,还不断眨眼。

  “你在做什么呀,小不点?”

  维多利加的脸色大变。一弥在心中为这件事感到惊讶:

  (难道她对身高一事感到很在意……?)

  蜜德蕊毫不客气,一边踱步一边说话:

  “那些家伙是王八蛋!那些家伙……就是那些家伙!胡须男亚朗、凯子德瑞克和沉默劳尔三个人。他们说我是因为德瑞克是有钱人,才会和他们交朋友。”

  “这、这种理由……”

  “我最喜欢钱了!”

  蜜德蕊不知为何气愤地说:

  “比起美味的葡萄酒和漂亮的衣服,我就是喜欢钱!”

  一弥与维多利加不由地面面相觑。

  想起在跳蚤市场被她偷走的德勒斯登瓷盘。

  先前虽然给人不修边幅又粗鲁的印象,但当她说到钱的时候,不知为何,竟然变成洒上花朵香水般充满香甜浓郁的香气、娇媚的魅力凝成颗粒从丰满的身体洋溢而出。

  (怎么回事……)

  蜜德蕊嘴里不断重复钱、钱、钱,一弥有点厌烦地看着她。

  维多利加傻愣愣地闭嘴。

  “……可是葡萄酒、衣服也都是用钱买的。”

  蜜德蕊当成没听到。

  “总之他们只想观光。在夏至祭的前一晚,村人全都绷紧神经,他们竟然还去参观教堂。那座教堂在一年一度的夏至祭里,除了规定的时间之外都必须净空才行。总之似乎有很多的规定。我也跟着过去,你们知道那些家伙在教堂里做了什么事吗?那里有个村民当宝一样看待的旧壶。他们竟然把那个装饰用的壶丢进装圣水的瓶子里面,还觉得很有趣,笑闹着说:‘真有趣。让我看看。’、‘这种破烂货还当宝。’把村民都惹毛了。还不只丢了一次,三个人都说想要看,就一直丢个不停……那个壶竟然没破。真是的……谢尔吉斯村长气得头顶快冒烟了。这些家伙只顾着追求新东西的价值,根本不知道东西真正的价值……咳咳!”

  蜜德蕊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拿起水壶旁边的红色透明玻璃杯。也没看杯里有什么东西,就咕嘟一声喝干。紧接着开始咳嗽:

  “咳!咳!里、里面有东西……!圆圆的……我吞下去了?”

  “……啊!”

  一弥这才想起“是眼珠……!”但是没有多说,只说了“大概是糖果吧?”她也点点头,似乎接受了。

  ——随着蜜德蕊的巨大脚步声离开之后,房里再度恢复安静。

  维多利加经过走廊从隔壁的房间回来。

  两人的话都变少,一弥好几次确认门锁、把衣柜移动到镜子前方避免任何人从隔壁房间进来、关好窗户,总之小心确认门户。

  “维多利加,我也待在这个房间里。就在门的旁边,只要有人进来我就解决他。”

  “嗯,真勇敢。”

  “……喂!你认真听好不好?我警告你,目标可是你呢!”

  一弥把摇椅放在门前,坐在椅上,试着闭上眼睛。

  ……根本睡不着。在家中也算是特别纤细的一弥,只要换了枕头就会睡不着。更何况是坐在椅子上,根本不可能熟睡。

  小声嘀咕这件事,维多利加竟然很高兴地转过头来。

  “你还记得我的行李当中,放了一张很棒的行军床吧?”

  一弥不可思议地反问:

  “你的行李……是指那个大小媲美移民新大陆的家庭、又大又笨重的行李吗?”

  “唔!?笨的人是你。那是经过我绞尽脑汁思考才归纳出来,这趟旅行中最低限度、非带不可的必需品……可是你却盛气凌人地教训我,还把它们丢在学校。现在你就自作自受,乖乖睡在摇椅上吧。”

  “……我还是觉得绝对用不到花瓶、茶具之类的东西。”

  以讨人厌的语气回嘴之后,MACARON又从空中飞来。一弥生气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零食,送回原处……

  “维多利加……?”

  抬起头的时候,只见维多利加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不再看着一弥。一弥叹了口气,坐回摇椅。

  夜色已深,宅邸一片寂静。

  将壁灯调暗一些,一弥也准备入睡。

  维多利加躺在附有帷幔的大床上,发出酣睡的呼吸声。一弥也坐在摇椅上闭着眼睛,强迫自己睡着。

  突然凝视已经入眠的维多利加,可以看到维多利加小小的后脑勺。她将小小的脸蛋靠在巨大松软的枕头上酣睡。

  “……真是不可思议的睡相。”

  “呼~~呼~~呼~~……”

  微微的呼吸声持续不断。

  从这里望去,沉睡在巨大床铺上的娇小的维多利加,看起来不像人类,反而像是白色长毛小狗窝在床上睡觉。

  听到从楼下传来立钟的报时声。

  ——当!当!当!

  一弥开始计算:一声、两声……钟声敲完十二响之后停止。发现已经是夜里十二点,自己也该睡了……

  一弥心中怀着不安,慢慢闭上眼睛。

  独白 monologue 3

  夜半时分,感觉到有人接近而清醒。

  宅邸重返寂静,只听到窗外响起怪异的风声。

  ——悄悄凑近房门,竖起耳朵。

  “……所以,在祭典途中……”

  有人小声说话,走廊传来男子们低沉的声音。

  “没有任何村民发现……”

  “……嗯。‘那家伙’一定没发现。”

  男人鬼鬼祟祟地交谈。

  “用汽车运就好了。只要来到山脚下的村落,就有汽车接应。”

  ——突然感到一阵愤怒。

  先前就曾想过,或许是这么回事,但果然是这么回事。

  男子没发现隔墙有耳,一直讨论明天的计划。

  “在祭典的最高潮下手,村民绝对不会发现。明天有个时间教堂会净空,没有任何人。”

  “先下山吧。这么一来……”

  这么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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